云香去了大概十多分钟,天色开始变了。几阵南风吹来厚厚乌云,我正叫不妙,天上一道响雷滚过,大雨滂沱。庙子开始漏水,滴滴答答,却并不像首歌。我尴尬可怜地躲在里面,脱了男装搭在身上,这下真成了难民。云香想必也是被雨耽搁在了村子里,我肚子饿得直叫,也只有死心等雨停,一边使劲咒骂那该死的谢昭瑛怎么还不现身。大雨哗哗声中,我听到外面传来人声。男人焦急道:“前面有间庙!公子坚持一下,我们就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传来,然后几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半扶半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进来,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干的地方。那些男子身手敏捷,训练有素,像中南海保镖或者美国特工。仔细安置好那个昏迷的男子后,分散开来,两个站在庙门口,其余的守住几个角落。个个双目炯炯有神,仿佛自带红外线夜视功能,把庙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放大扫描过一遍,然后透视进雨里。为首的大叔在进门的时候打量过我一眼,大概看出我的无害,我就在他们眼里渐渐淡薄如空气了。头顶又是一个响雷滚过。一直昏迷着的男人忽然呻吟了一声。大叔忙过去:“公子?”年轻男人面色蜡黄,嘴唇乌紫,表情痛苦。大叔拿来水壶,喂了那位公子几口水,然后问同僚:“老葛他们还没消息?”被问到的人摇头:“这里路口多,又下这么大的雨,他们一时恐怕找不到。”他们说话带点口音,只是我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年轻男子躺在地上要死不活地咳了几声,一丝乌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他虽然穿着上等的绸缎衣服,可是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白皙的胳膊,我看到他皮肤上有一块一块的红斑,拇指般大。我记得我好像在张秋阳的书上看到过这症状。“千秋红?”众人都望了过来,我忙捂上嘴。大叔两眼放光,又是戒备又是兴奋地说:“你认识这毒?”我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大叔的身影像蒙太奇片段一样一闪而至,抓住我的手:“姑娘可会医治?”我缺心眼地又点了点头。大叔一把将我拉过去:“快请给我家公子看看。”我给他拽着扑通一声跪在那个年轻人身旁,倒像是来哭丧的客人。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武器,我赶紧给这位公子把脉。检查完了,说:“确实是千秋红,还有点内伤。”千秋红是热性毒,中毒者外热内冷,有点类似油炸冰淇淋,只是不甜美,反而极其痛苦。那年轻男子容貌普通,眉头紧锁,冷汗潺潺,显然被折磨得厉害。我说:“解药好配,只是要施针。”大叔一脸剽悍,哼哼:“你可得确定能救得了!”我翻白眼:“那好,我回一边呆着去好了。”“慢着!”大叔妥协,“且信你一回。”我开了药方子,然后取出随身带的银针,给那个公子施针。男子身材修长匀称,肌理分明,想是经常锻炼的人。胸口一个小小的十子伤口,红肿糜烂,正是中毒之处。我一边努力回忆书上写的方法,一边给他扎针引血,灌下保脉的药。针法共有六套,我一一行完,男子已经吐了很多乌黑腥臭的血出来。胸口的伤也变得乌紫。我收了针,然后俯下(禁止)去。大叔突然一把抓住我:“你要干什么?”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还会非礼他少主不成。我没好气:“给他吸毒啊。”大叔一听,又犯了疑心病,“不劳姑娘了,让在下来吧。”我好笑。我又不是男人,你家公子更不是花姑娘。你家公子若醒着,想也更乐意由姑娘来为他做这事。你一大老爷们趴在人家小伙子身上,那画面才诡异死呢!我说道:“你来也可以,不过万一你也中了,我可没力气再救一次了。”千秋红的毒不算难解,只是最关键的是要给伤者吸毒。千秋红毒性霸道,吸毒者若是没有预先准备,自己也会中上。人人都知道珍惜生命,远离毒品。人家程灵素为胡斐吸毒,那是因为爱情。我为这无名氏吸毒,那是本着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如此伟大高尚,你居然还不识货。旁边一个男人也劝道:“大哥,还是让这位姑娘来吧。我看她并没有坏心。”大叔双眼简直可以透视我,我坦诚地微笑。大叔威胁我:“你若暗中动手脚,就休想活着走出去。”我心想,我若真是刺客,你们早给我毒死化成一滩水了。外面大雨一点歇息的意思都没有,狂风掀去了屋顶几片瓦。我俯身一口一口为那男子吸毒。毒血腥臭,居然有股芥末味,冲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不知情的人肯定会被我这泪流面的模样感动,以为我舍身救情郎。这样辛苦了大半个钟头,我脖子都酸了,男子胸口的伤终于不再发黑,体温也褪了下来。我摸了摸他的脉,说:“命是保住了。以后用药调理,休息个十来天就没事了。”大叔激动道:“公子果真是祥瑞之人。”我正漱口,听到这话,噗地一口喷了出来。满口血水,像周星星电影,又像中了内伤。大叔继续感动着,他的属下只好出面谢我。忽听大叔喊:“公子你醒了?”我抹了抹嘴巴,转过头去,正见那男子幽幽张开眼。他五官平凡,眼眉却生得很俊,双目深邃,眼眸漆黑如墨,注视着我。我伸手摸摸他额头:“醒来就好。多喝些水吧。”他还很虚弱,说不了话,只用眼神谢我。我对他笑了笑。他闭上眼,又昏睡了过去。守在门口的人忽然道:“有人过来了!”大叔正色:“是老葛吗?”“不是。”那人听了听,“好多人,都不会武。”我侧着耳朵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到,倒是发现雨快停了。正想着不知道云香在哪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到:“快快!就在前面的庙子里!”王管家?我错愕。天地这么大,他都还会找过来,不知是天赋异秉,还是瞎猫撞到死耗子?我顾不得那么多,前门走不了,那就往里面跑。可是庙子虽破,但是围墙不倒。那么高,我没生翅膀根本就翻不过去。大叔问:“那些人是来找姑娘的吗?”我忙道:“是来抓我的。大叔帮我,翻过墙就行!”大叔却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你?”我气急败坏,外面脚步声逼近。这么一耽搁,王管家已经带着家丁走进了庙子。“哎呀!四小姐!你可叫我们好找!”王管家满腔凄苦地一声喊,唱戏一样,“老爷可气得不轻啊。我们找遍了城里都没找到你,后来就想到来这里看看。”我盯着他,他自觉得理由不通,又说:“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们想你或许在这里躲雨。唉,总之,小姐请跟我回去吧!老爷和夫人都急了!”“我不回去!”我坚定一如红军战士,“我是绝对不会嫁给那个人的。这亲事一日不取消,我就一日不回去。”王管家苦口婆心劝我:“四小姐,你这不是为难老爷和夫人吗?你这样在外面流浪,也是坏自己名声啊。”我乐道:“那不更好?”王管家急得汗如雨下。他身体本就肥胖,那汗水就像是身体融化出来的油。他大概是得了谢太傅的授意,必要时候动用武力,于是一声令下,几个健壮的老妈子一拥而上,将我抓住。我挣扎不开,气得浑身发抖,回头冲着大叔喊:“大叔救我!”大叔算是有几份良心,站出来道:“不知道阁下抓这位姑娘是为何?”王管家不耐烦道:“这是我们家四小姐,逃婚出来,我奉我家老爷之命来带小姐回去的。”大叔一听是家事,犹豫了。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是外地人,是要走的,事当然是少惹为妙。我暗骂,使劲一咬舌头,眼泪流了下来:“王管家,可是我刚才为那位公子以身解毒,有了肌肤之亲。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什么!!”大叔和王管家都大叫。王管家更是一副即将中风的样子。大叔显然不甘心我就这样占了他家公子的便宜,可是我的话合情合理,他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法。王管家只觉得我这芋头太烫手,他招架不住,唯一办法就是押我回去让谢太傅处置。于是不管我大吵大闹,叫人抓了我塞进轿子里。我哀号:“郎君——”王管家忍着(又鸟)皮疙瘩拉上帘子,催促轿夫赶紧走。我就这样被押送回了家。到了家,谢太傅对着我唉声叹气好久,满腹经纶的他这时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同我交谈。我自知一时也逃不出去,来日方长,也不急了,坐他对面嗑瓜子,嗑完一盘,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不久云香也被找了回来,王管家训斥了她几句,还是放她回来伺候我。我安慰她:“这次太仓促,下次不会了。”云香却献宝似的从包裹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说:“小姐,咱们村有名的马家烧鹅。”我大乐。云香这丫头是越来越机灵识趣了!吃完了烧鹅,我洗了澡,然后上床睡觉。半夜起风,吹得窗户哐哐作响。云香睡得很死,我只好自己起来关窗户。风很大,一粒灰尘吹进我眼睛里,我急忙抬手去揉。还没关好的窗户又哗地吹开了。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帮我关上。我反手挥过去,被他一把抓住。我忙叫:“松手!”谢昭瑛送开,问:“怎么了?”我摊开手掌,里面一颗白色小丸子。“痒痒药,差点就浪费在你身上。”谢昭瑛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起随身是药了?”我冷笑:“在我知道身边人不可信的时候。”谢昭瑛没说话。他走过去点亮了灯。我揭开桌上的纱罩:“还留了半只烤鹅,知道你回来会饿。”谢昭瑛笑:“还是你贴心。”我冷眼看他啃着鹅腿,漫不经心地问:“你要回西遥城了吗?”谢昭瑛停下来,抬头看我。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神情坦然又专注,任谁看了都会当他是君子。只有我知他老底,那就像谢家书阁下的那间老窖,除了珠宝,还有一大堆的咸鱼泡菜蛛丝灰尘。我虽面不若桃李,却冷若冰霜。“还装吗?二哥,还是燕王殿下?”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7章 三分往事,七分未来谢昭瑛放下鹅腿,擦了擦嘴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笑道:“皇上如此小心谨慎,虎符又是那么关键的信物,若不是燕王亲自来取,他会给吗?”其实早在第一次见赵皇后时就怀疑上了,一直没说,是因为时间没到。谢昭瑛不语。我还很不习惯他严肃的表情,就像看到喜剧演员一本正经地演文艺爱情大戏。老实说,谢昭瑛非常英俊,严肃起来有种军人的沉着稳重的气质。只是我总觉得这里面却有一种凌厉,稍不留神,就会被刺伤。我问:“爹知道吗?”谢昭瑛说:“爹知道,但是娘和其他人都不知道。”我说:“不知道的好。”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又问:“我以前知道吗?”谢昭瑛弯了弯嘴,“你只知道,我常半夜翻墙,有时候会见一些陌生人。”“于是同我约定,要我不要说出去。”谢昭瑛点头微笑:“真聪明。”我在他身边坐下,斟酌了很久,还是问出口:“二哥……那,我真的二哥呢?”谢昭瑛没有看我,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复杂的表情,像是云雾罩着远山。只是他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一种疼痛,似乎我的话,翻起了他什么痛苦的回忆。我局促地坐在他身边,烛火忽然轻爆了一个火花,我听谢昭瑛幽幽开口。“我排行老六,上面三个姐姐,五个兄长。我母亲是谢夫人的庶妹,比我大哥都要小几岁,性情活泼,聪明灵巧,一直很得先帝的宠爱。我四岁那年,母亲难产去世。第二年,先帝也辞世了。大哥即位。”他停了停,继续说,“大哥对其他兄弟多有压制,而对我,大概因为年纪小,却十分疼爱。”“皇上原配刘皇后,为人和善,只是多年无出。而赵氏却生有皇长子。赵氏那时在人前乖巧伶俐,上下逢缘,位子渐渐升了上去。赵氏一家就此发迹。刘皇后病逝,赵氏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后位,皇长子也封了太子。我同太子同岁,却高他一辈,从小一起长大。太子不像皇上沉稳智慧,也不像赵氏奸猾机敏,是个老实温暾的人。永平五年秋,上林苑狩猎,太子不忍心射杀野兔,被皇上一通训斥。鲜明对比的,是我设计活擒了一头豹子。皇上当场对我百般嘉奖,我眼看赵氏变了脸色。”我听出端倪:“她怕你威胁到太子的地位?”谢昭瑛点了点头。“赵家是没落士族,赵氏原先只是一个侍妾,后来母凭子贵。赵家从平民升至权倾天下,越是得到的多,越是怕失去。她怎么会容下我这一个变数?”“她要杀你?”谢昭瑛冷笑。“我那时候还年少,她只是打算给我一点教训,让我识趣。皇上很快察觉,只是他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好,国事繁多,赵党又小成气候,没办法护我周全。我吃了一点苦。”他轻描淡写。我却忽然想起他一身的伤,那怎么都不像是一点苦就可以造成的。男人总是淡化艰难困苦,是因为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沧桑。“我本无心皇位,一直退让,只等成年后封王离京去封地。可就在我十四岁那年,碧落江改道,万亩良田被淹,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皇上有意让太子历练一下,打发他去赈灾;又想我远离赵氏迫害,将我也一并打发了去。到了灾区,我查出赵氏亲戚连同当地官员私吞赈灾粮款,又动用私刑打死揭发上告之人。太子懦弱,我又年轻气盛欠缺思考,只当是找到了推翻赵氏一族的好法子……”他顿了一顿,说:“我那时有一批追随者,韩延宇,郁正勋还有谢昭瑛等人都在内,全是太学里脾气相投年轻人。谢二同我交情最好,一起读书习武。我们是表兄弟,又长得像,小时候我闯祸,总有他扮我去受罚。”说着笑了笑,“只是这件事上,他坚决反对我弹劾赵家。可是我只觉得自己受够了赵氏婆娘的气,哪里听得了那么多。可是结局正如他所料,赵家树大根深,哪里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原本支持我弹劾的大臣,不过是想借机会维护自己的权益,见风头不对,立刻调帆转舵,将我抛弃。”“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幼稚,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见识到权利这把双刃剑的威力。皇上心急,宿疾发作,赶紧一纸诏书提前封我为燕王,将我派去了天高地远的西遥城,就想我彻底远离权利旋涡。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赵氏的阴险恶毒,他以为只要送我走,赵氏就会罢手,我就会安全……”烛火轻摆,我忽然觉得有些冷,拉紧了披肩。谢昭瑛——萧暄坚毅的侧面镀着一层金光,我似乎从那凝结着冰霜的眼里看到一片刀光血影。“护送我去封地的,一共一百零七人,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大内高手。此外还有郁正勋和谢昭瑛,主动坚持送我出关。我们一路往北,走到定山关时,只剩下十七人。正勋受了重伤,被强留在关内修养。可真正的危险就在关外,赵党的绝杀部队正暗伏在道边,等着将我置于死地。我若在关内死,他们总脱不了干系,我若在关外死,大可赖在辽国人的头上,与他们无关了。”他深呼吸一口气,幽幽道:“那日只是深秋,可是关外已是冬天。大雪纷飞里,昏天黑地的撕杀,总有杀不尽的敌人,总有踩不完的陷阱,而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减少。我的剑上糊住了血,被寒风一吹,很快结成了冰,又在兵刃相接时,震碎成片。我不是轻易言败之人,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到了最后,我的身边只剩下了谢昭瑛。呵,老二,师傅偏心,多传授了他一套剑法,他便有了借口要我先走。我怎么肯让兄弟为我死?可偏偏就在最关键时刻,我手中的剑断了,老二飞身扑过来替我挡下了一刀。”我一下屏住了呼吸。萧暄冲我惨淡一笑,“青龙大刀,开山辟斧,谢老二剑法再精,不过身量未足的少年,怎么承受得起?左肩至胸,皮开肉裂,血如泉涌。他只用口型说:走。到死都没闭眼。”我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胸口猛地一阵窒息,“你的伤……你后背的那道伤……”萧暄笑,手抚上肩:“没错,就是那次的伤。大刀贯穿他的身体,在我背上也狠狠划了一道。我满身是他的血,背着他的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逃。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也对得起舍命护我的那些人。我这辈子都记得,我是怎么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后跌倒了,也要手脚并用往前爬。身后的人慢条斯理地举起大刀,正待落下,一支箭翎射入心脏——”“是谁?”我的声音尖细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是谁救了你?”萧暄垂下眼帘:“是李文忠李将军。我之前,是他奉命驻守西遥城。他是前来迎接我的,恰好因为担心天气变化提前一天动身,才见那屠杀一幕。拉弓一箭,将我救下。”我慢慢站了起来,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夜阑人静,我却听到撕杀之声不绝于耳。谢昭瑛,不不,萧暄的笑容里盈着深深的伤痛,满了,溢出来,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他说:“那年我十四岁,未及弱冠,已经死过一回。醒过来后,彻彻底底成了燕王,那个深宫里天真卤莽的六皇子已随着谢昭瑛埋葬在雪原里。我背负着一百零八条人命,那还只是个开始。十年来,多少暗杀,又牺牲了多少人?我本不是冷血之人,我也不愿做个冷血薄情的人。我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在继续活着,我就得活得更好,绝不能辜负了那些人。我把每条命都记得清清楚楚,发誓总有一天要一笔一笔算回来的。”“而谢昭瑛,”他的语气一软,“他送我出关,只对家人说是游学。他没再回来,谢太傅一夜苍老十岁,却谁也不能说,还得为那婆娘教儿子。我每年回京,总顶着谢昭瑛的名字。有韩小王爷帮忙圆谎,谢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踪不定,倒也顺理成章。只是有时想,他若在天有灵,见我们几个这样糟蹋他本来就不大好的名声,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他的声音有一丝变调,立刻停住了,偏过头去。他的肩耷着,仿佛真的承受着看不见的重量。我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他轻轻颤抖了一下。我说:“二哥,士为知己者死,你和他都明白。”那夜我们都没睡。我陪萧暄坐着,听他说着一些往事。萧暄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所以重点说一些军中生活,顺便又鼓吹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练博得军士爱戴信任云云。后来也说了很多谢昭瑛的事。谢昭瑛爽朗不羁,不爱舞文弄墨,只爱刀剑。谢太傅最瞧不起武夫,他便只有偷着学艺。当年他们四个,萧暄,谢昭瑛,郁正勋和韩延宇,恰同学年少,恣意风流,在宫里和太学了,没少惹是生非,印为四害。后来谢昭瑛去世后,他每年都会冒险从西遥城回来看望谢家人,带他尽一份孝心。“谢夫人就一点没有察觉?”“谢夫人只当老二游学不归。他是次子,无须承担家族大业,要求不高。”我忽然想到:“他有提起过我吗?”萧暄瞥我一眼:“你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傻丫头,提你做什么?”“也是。”我笑,“只是想到,他是我哥哥,我却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事。他就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萧暄道:“老二一生虽然短暂,却的确是个感人的故事。”我问:“他葬在哪里?”“在西遥城。我给他建了祠堂,却不能冠他的名字,只好托名那些战死边疆的战士。我发过誓,将来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来,要将送他厚葬。”萧暄叹息一声:“真快,十年了。”十年光阴。当年莽撞的少年成长为深沉睿智的青年,其间多少恩怨,却还没有了结。我换了话题:“你已经成亲了?”萧暄笑了笑:“怡心?她是台州郑郡守的女儿。皇上给我指的婚,看中的是台州在西遥南方。若将来……朝廷有什么动静,能在台州那里缓冲一下。”我好奇:“她怎么样?”萧暄眼神一黯,说:“她去世快三年了。”啊?也死了?“她身体不好。大夫劝她不要孩子,她偏不听。五个月的时候就小产了。我请遍了大夫,个个束手无策,终究没救回来……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我想,五个月,孩子也想必没有活下来。丧妻又丧子,燕王殿下(禁止)边亲近之人似乎总是不长寿,若给他批命,兴许就是那种天煞孤星。我想说几句体己话,可是阅历浅薄词语贫瘠,居然鬼使神差道:“那翡华姐呢?”萧暄转过头来,瞅着我笑。我脸一红,缩了一下。萧暄一叹,摇摇头,我以为他又要教训我,可是他说:“我同翡华,青梅竹马,是想过要娶她的。”他轻描淡写,我却听出浓浓无奈。“现在不想了?”“我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事。现在哪个女人跟了我,都是要吃苦受罪,我若失利,也要拖累了她,何必呢?我与秦大人,势必两立,她夹在中间也为难。我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我想说,你是被身边的人死怕了。可是这话太刻薄,没说出口。重新提起旧话:“你什么时候回西遥城?”萧暄说:“天亮之后。”“啥?”我大惊:“这么急?”“我已经在京城里逗留得够久的了。”“可这一堆烂摊子怎么办?”萧暄狡猾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逃跑?”我大悟:“无耻!”他回赠:“无赖。”我怒:“我哪里无赖了?”“你光明磊落?那你就留下来做二皇妃好了。萧栎行情走俏的很,你很快就会混个太子妃当,接下来就可以母仪天下了。”我听出端倪:“怎么怎么?你要带我走?”萧暄轻骂:“笨得像头猪。”语气却软软的。他终于开始骂人,说明他坚韧的神经又回来了,先前那个忧伤自责阴郁激愤的燕王又暂时地退隐了回去。我松了口气,一脸无耻谄媚地挂他身上:“二哥义气干云,当然不会撇下我独自溜了。”萧暄笑问:“你叫我什么?”我甜甜道:“二哥。”萧暄伸手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揉捏我的脸,没想他却轻轻将我搂住。我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温热的胸膛传递过来。他说:“我本替老二活着,自然也会替他照顾你。”我心里柔柔一动,伸手搂住他的腰。萧暄动身离去。他告诉我:“我有事办,子敬会带你走。你们一路北上,过了川江,就是湖州。我们约好在仁善县汇合。”完了,又老气横秋地叮咛我,“你要乖,路上听子敬的话,别惹事,少吃点零食。”我翻白眼:“我会听话,有什么好处。”萧暄贼笑:“哥哥会给你找个好婆家。”我将他踢出门去。萧暄走后,天已微亮,我坐不住,顶着黑眼圈去找宋子敬。这正是狗还睡着但是(又鸟)已经醒了的时候,谢府里静悄悄的,我像个贼一样溜进书院。结果一看,房门口翩翩而立着的,可不就是宋子敬宋先生吗?他穿着简便利落的蓝色家常衣。没有了往日长袍博袖,这才看清他虽瘦却不弱,身材修长匀称,宽肩窄腰,十分舒服。他若真是个侠士,也绝对是大侠中的高级知识分子。都说东齐这气氛特别出儒将,我看没准还出儒侠。他问我:“什么时候走?”这话倒像该我问他的。我问:“你都收拾好了?”宋子敬爽朗一笑:“有什么好收拾的?”佩服!一切不过身外之物。我摩拳擦掌:“好好!等我叫上云香,这就动身!”“现在?天还没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