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这找她?」虽说她只是个女人,但好歹她也是出自名门,放眼朝中,谁有那胆量去惹上右中丞?再加上,他这名千里侯也住在这,到底是哪个嫌命太长的家伙,僧面佛面都不看的就敢来这间客栈闹事? 东翁跷着的二郎腿摇呀摇的,「眼下京城内外,众人皆知她在你府中住下,于是今儿个大清早的,那个太子侍读就带人来闹了。」 步青云不悦地皱着眉,「太子侍读?」这又是打哪冒出来的野葱野蒜? 「就那位上官姑娘的未婚夫婿。」东翁心情不错地再嗑一颗瓜子。 步青云冷眼朝他一瞪,「既是来砸店的,你不去打发他?」 「为何我要?」东翁反而觉得自己干嘛要多此一举,「种因之人非我,我又何须去收拾那个后果?更何况,他可是个官哪!我不过只是个小老百姓而已,我怎么跟他斗?」 「你没亮出本侯的名号?」他的名声不是已经臭到,光只听到他的名字就足以吓跑一票人了吗? 东翁愈想就愈没好气,「就是因为亮了,所以场面才闹得更难看和更加不可收拾。」不为什么,因为他就是那位太子侍读来这闹场的主因。 他的音调愈显低沉,「你说什么?」不过是个太子侍读,竟敢没把他给看在眼里? 「总之,你的面子不够大啦!那个太子侍读仗着后头有尊太子撑腰,没被你千里侯的名号给吓倒。」专程跑来这避风头兼报讯的东翁,喝了口茶后,刻意瞄向他,「而你口中的那个小呆子,也因此当众被她丝毫不给情面的未来夫婿给狠狠刮了一顿。」 记忆中,那张总是笑得像是天下无大事的笑脸,在一室嗑瓜子的清脆声中,悄悄地跃至步青云的面前,而那具哼着小曲,在阳光下心情愉快地以药浇花的倩影,此时此刻也仿佛就在他的跟前向他指控着…… 步青云侧首瞧了瞧窗边那几株她总是日日以药浇灌,如今生长得异常美好的花草一眼,面容有些阴恻地握紧了拳心。 像是深怕步青云仍不会为此感到自责般,东翁更是落力再推一把。 他哀声叹气地抚着面颊,「啧啧,你就不知道她那时的模样,看上去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两眼都哭红了不说,那个太子侍读在当众破口大骂她一顿后,还扬言要上她府上退婚去。」 两道冷箭般的目光,当下朝他狠狠扫去。 「你够了没有?」这家伙以为他会看不出来他在演什么吗? 「嗯,是演够了。」东翁满意地点点头,一手指向窗外,「喏,她来了,我这就下台一鞠躬。」 步青云侧首看向窗外,走在九曲桥上的如意,此时正以绣帕努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然后以两掌拍拍面颊要自己振作起精神,可眼尖的步青云仍是瞧见了,她那哭过的眼眶与鼻尖都还红着,并没有因她的掩饰而销声匿迹。 「小呆子。」当她刻意绕过厅前,想直接走回她的客房时,他出声叫住她。 被他一叫,不得不僵站在原地的如意,在进厅前,先转身把头上的一根簪子拔下,并把身后的发拨至前头掩住她半边脸。 「侯爷有事?」踏进厅里的她,一反往常,只是站得远远的。 「过来。」他不满地朝她勾勾指。 面带难色的如意,在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时,只好乖乖听命走至他的面前。 他扬起一指,「把发拨开。」 这回她却是动也不动,没耐性的步青云一手拾起摆放在身旁的纸扇,以扇抬起她的下颔,再将她刻意掩住面颊的发给拨到一旁去,登时,一道热辣辣的鲜红五指印,就清清楚楚地映在她面颊上。 他的两眉开始往眉心靠拢,「我听说,你未来夫家的人,今日来这找你兴师?」闹事不够,还打人? 「侯爷消息真是灵通……」她勉强地扯动嘴角,很想一如往常般地给他一朵微笑,可犹在作疼的面颊一遭牵动,就让她疼得直皱眉。 「妳已有婚配?」都还没过门就动手,若是过了门呢?且那个太子侍读还是因他而动手……很好,天底下竟有人敢冲着他来?这帐,他记下了。 她垂下螓首,「嗯,去年家父已为我许了婚配……」 不想再多问什么的步青云,就此收口不再追问,只是一径地瞧着她颊上的五指印,而本就什么都不想对他说的如意,也只是沉着声不再说半句话。 就在他俩一个沉默地看着对方,一个无言地看着地板时,身为管家的丹心站在厅外朝里头大声地唤。 「上官姑娘,上官大人派人请你回府一趟!」 整个人的脸色当下变得更加沉重的如意,皱了皱眉,转身朝她应着。 「我知道了,谢谢。」 「上官姑娘,轿子就在外头候着!」负责来催人的丹心,在她仍没移动脚步时,再次扬高了嗓。 如意回首看向步青云,「侯爷,我得回府一趟。」 「随你。」看样子,那个太子侍读,还当真去了上官府与上官卿商议退婚之事。 朝他点了点头示意后,如意即拉起裙襬小跑步地跑出去,步青云在负责传话的丹心也要跟着走人时,适时地叫住她。 「丹心。」 丹心走至他的面前,见他抄来一张纸,飞快地在上头写了几行字,将信装至信封里后,再将那封信交给她。 「命人将这封信送至乐王府上。」 「乐王?」丹心狐疑地扬高了柳眉,看向专长就是专门伤天害理的他,「侯爷,你又想陷害谁?」这个乐王不就是近来跟太子抢位子抢得正凶的皇二子吗? 生性十分记仇的他微微一哂,「只是打声招呼。」 那个太子侍读爱闹是可以,打人当然也行,毕竟再说怎么说,如意都是那个太子侍读的未婚妻,而他,也只不过是个外人而已,那个太子侍读爱怎么待她,他无地置喙些什么。只是,若是没将他看在眼底犯着了他,那就不成。 而乐王,若他没记错的话,近来乐王正愁没把柄可扯太子后腿,既是如此,那他就顺水推舟,让乐王借题发挥一下好了。 「噢。」丹心愈看他脸上的笑意,就觉得天候似乎又变冷了些。 「另外,派人去一扇门,叫那个没用的捕头来这一趟。」在她走前,他又顺道留了一句话在她身后。 丹心想也不想地就问:「你又想骗他?」 「不,我只是想求证一事。」 就在如意奉父命回府后,时隔不过两日,全京城便因一事而闹得沸沸扬扬,那事即是…… 右中丞之女,惨遭太子侍读退婚。 太子侍读退婚的借口是,未婚妻竟寄住于千里侯府上,与千里侯之间不清不白,再加上上官如意竟能与以克死人出名的千里侯处在一块,若非臭味相投,即是同是命中带克之人,太子侍读并不愿拿命去赌娶她过门。 无端端遭退婚的如意,在气怒无比的上官卿的数落下,一脸惨淡地被关回阁中不许她再出门,府中的夫人们,则因教女不当,日日在房里为她垂泪…… 只是事实与表相,看在八月的眼里,有着一段很大的差距就是了。 八月僵硬地扯动嘴角,「真亏你还笑得出来……」 接连着几日待在阁楼上看着如意的笑脸,被府中夫人们哭声给吵到有点受不了的八月,实在是不能理解,她在闺誉全毁、往后恐无人敢娶她过门的这等景况下,她还照样笑得很开心……又或者该说,笑得比以往更加灿烂? 春暖花月夜,如意两手捧着茶碗,非常享受地站在窗边聆听每一院夫人们,和听到消息赶回府中的姊姊们的哭声。 她低首轻啜口香茗,「为何不能?」 也站在窗边的八月,两眼直盯着她,不禁回想起方才三名小姐联袂回府探视她时,她在三个姊姊面前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模样,可现下,在她那张干净的脸庞上,却半滴眼泪也无,相反地,她还笑得惬意无比…… 她人前人后两种模样的性格,似乎……愈来愈严重了? 八月以指指向窗外,「小姐不觉得外头都已乱成一团了?」那日三位夫人在见着了她脸上的巴掌印时,还差点哭昏了过去呢。 「不,还不够乱。」这与她的目标,距离还差了那么一点。 「小姐遭退婚一事,定是传遍整座京城了,相信不久,很快就会传遍京外。」八月不忘提醒她,还有另一个更坏的下场。 「唉……」她一手抚着颊,好不烦恼,「我还挺担心这事没法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多亏有了八月那日刻意在街上为她大打出手,她住在千里侯府上的消息,这才能如她所愿地火速传至京中。 「你还嫌不够多人知道?」八月两眉攒得紧紧的。 如意笑笑地将手中的茶碗交给她,自顾自地离开窗畔来到书案后坐下,拿出上回她命八月去上官卿书房里所偷出的名单直瞧。 「小姐,你很开心?」八月整个人趴在案旁,两眼注意到她的嘴角始终微微往上扬。 「是呀。」这段日子,恐怕是她这辈子心情最好的几天。 八月在她把名单还给她时,注意到她又拿出自己另外誊写的一份名单,并提笔在上头一一删掉许多人,最后圈起了两三人时,忍不住问。 「小姐,这些人是……」 「咱们未来的财源。」在考虑了所有因素与朝中地位,并加以调查个人财富状况后,眼下这些人的其中一人,很可能就是那个步青云要找的那些来路不明官银的主人。 「财源?」八月大大叹了口气,心灰地看着紧闭的房门,「还谈什么财源?说不定,往后咱们主仆二人都得被老爷给关在府里了……」 「那我岂不就没戏唱了?」如意以掌拍拍她的头顶,「你放心,我想那个步青云应当还没笨到那种程度才是。」 「这与千里侯有关?」怎么会扯到他? 如意理所当然地颔首,「当然有,因害我被退婚的人就是他啊!」 「听人说……在小姐被退婚后,千里侯已成了众矢之的。」八月这才想起昨日府里与她通风报讯的婢女所说的这件事。 「甭替他操心,他禁得起这等小风小浪的,说不定,他还压根就没放在眼底。」她相当看好步青云的本事,「况且,以他的身分和诡异的命格,我想放眼全朝,也绝不可能有人敢堂而皇之的去与他兴师,要是有人不信邪嫌命太长的话,我不会拦他的。」 「说的也是……」就像她家老爷,明明恨步青云恨得半死,可偏偏又没那个胆量去找步青云为如意被退婚之事负起全责。 「对了,叫你偷的东西到手了没?」 「都在这了。」向晚时,偷偷溜出阁楼潜进老爷书房的八月,走去一旁拿出十几卷地图。 「办得好。」如意边说边将它们一一在桌上摊开,并开始研究起路径。 满心不安的八月,在她整副心思又要走远前,忙不迭地提醒她。 「小姐,老爷很快就会知道这些图不在他书房内了……」 「别紧张。」她移来烛火,打算在这一夜将这十几卷图上所载的路径全都强记背下来,「我今晚就将它们看完,你在天明之前将它们放回原处就不会有事。」 八月怀疑地看向她,「小姐……对图也能过目不忘?」她是知道她家小姐对书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这一大堆纵横错杂、有山有水的路径图? 「不试试怎知道?」她向来就是很乐于接受挑战的。 他该不会是……被利用了? 手中拿着左刚派人暗地里四下去打听、甚至是偷偷去上官府搜集来的详细报告,步青云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他对如意总是感到不对劲之处。 「侯爷,人请来了。」站在厅外的丹心,在他将手中的纸张收妥时,轻声在外头提醒。 「叫她进来。」他将一头老是不肯乖乖扎上整理的长发甩至身后,端坐在椅里等着那个他派人上府对上官卿威胁,非见她一面不可的女人。 几乎可说是硬被人绑来的如意,一进厅,就察觉向来总是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的步青云,此刻面上正挂着百年难得一见的微笑。 「侯爷?」据她的猜想,眼下他的这号表情,若不是代表他心情很好,就是他可能已经气炸了。 「坐。」他以扇指向他正对面的客椅。 「侯爷找我有事?」她顺意坐下,一脸纳闷地瞧着这个比她原先预估快了几天,就将她自阁楼里救出来的男人。 说话不拐弯抹角的步青云,劈头就直接问。 「你算计本侯?」他万万没想到,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头一例,居然会是个女人。 如意顿了顿,随即漾出一朵笑。 「嗯,打从一开始。」看样子,他八成已经将她给调查清楚了。 步青云怀疑地绕高了两眉,「你这么老实?」他还以为她会一如以往的在他面前装呆呢。 她摊了摊两手,「因为在你面前说谎也没啥用处啊!」底细都被摸透了,她又何须费劲去想一些没用的谎言? 「我欣赏你的直接。」他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谢侯爷。」 静看着眼前笑意再也不似以往呆傻,眼神也不再空洞的女人,步青云发现,在她撕去了伪相之后,她的眼眸比起以往更加明亮,而挂在唇边志得意满的笑意,也显得更加吸引人……他已经开始觉得派人去上官府硬将她架来,并且得罪了上官卿,是件很划算的事了。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瞒天过海大法,练得实在是很成功,只是,若她的刺绣工夫也能勤加练习些的话,那她也不会露出破绽了。 「你在暗地里做了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打开纸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搧着。 「目前只做了一桩。」自行为自己倒了碗茶,也替他倒了一碗的如意,在将茶水捧至他身旁的小桌时,也不隐瞒地告诉他。 「只?」 「侯爷,你忘啦?」她朝后退了两步,笑笑地指着自己的额际,「民女曾说过,我一次只能记一件事,一回只能想一件事。」 他顺着她的诂意推敲,「意思就是,接下来你还想继续兴风作浪?」 「只是几件小事而已,兴风作浪还谈不上。」她朝他睐睐眼,拎起裙襬走回原位坐下。 大抵已经将她的所作所为背后的目的,全数推敲过一遍,并且得到了几种答案的步青云,很是欣赏她过人的勇气。 「从到头尾,你所想的,就是该如何对付我?」之前朝中是有不少人曾经试着想对付他,也有人想要利用他,只是,目前没有任何一人像她这么成功过。 她徐徐摇首,「不全是。」这只是附带的乐趣而已。 「妳有何目的?」猛然将扇面一合,步青云双目炯炯地瞪向她。 「嗯……为民除害算不算目的?」她一手轻托着下颔,「或者,为百官除害?」 他警告性地压低了音调,「我再问一次,你想达成什么目的?」 「我怎会有什么目的呢?」她笑了笑,挥挥小手,推得一乾二净。 既然她不肯直说,步青云索性拐了个弯自行钓出答案。 「听说,你闺誉已毁?」为了败毁她的闺誉,这方面,她可说是下足了工夫和本钱,甚至还不惜去挨一记巴掌。 「是啊,这下可糟了。」如意一手抚着面颊,大大方方歌颂起他的功绩。 「那正是妳的目的之一?」 她拱手致谢,「多谢侯爷助我一臂之力。」要是没有他,说不定她还真的得嫁给那个往后可能会妻妾成群的太子侍读呢。 敛去面上的笑容后,步青云的面色又再次恢复了以往的阴沉。 「啧,别一副被坑了的模样,从头到尾,我可没逼过你哟。」如意不以为然地摇首,「当初我曾大力阻止过你了,是你硬要将我在此住下的,记得吗?」她打一开始就都没逼他入局,是他自己硬要跳进来的,这能怪她不妥善利用吗? 步青云不语地起身步至她的面前,习惯性地拉来她的一绺发,缓缓将她拉近他的面前。 「你,认为本侯会任你算计吗?」他低首逼近她的面前,一双黑眸直盯着她的。 「侯爷,民女说过,我一次只能专心于一事。」她慢条斯理地抢回自己的发,自信十足地朝他笑了笑,「只要我下足了工夫,我相信,即便是你,也无法阻拦我要做的任何事。」 他冷不防地问:「你并不想嫁给那个已连纳两房小妾的太子侍读是不?」 她怔了怔,在他灼灼的目光下,也老实承认。 「是不想。」那个在她颊上留下一个巴掌印的男人,他那两名新纳的小妾若要,那就夹去配吧,她可是一点也不会觉得可惜。 他修长的食指抚过她曾遭打过的面颊,在她要侧首避开时,迅即以两指握住她的下颔。 「你也不希望你爹再为你安排任何婚事?」 她沉默了半晌,而后,愉快地轻问。 「侯爷,在我伴在你身边那么久之后,你认为,世上可还有人敢娶我过门?」不要说是嫁人,眼下就连走在路上,他人也不愿同她走在一块,这等成果,那日她就已经亲自上街验收过了。 他微眯着眼,「你想逼我娶你?」 「不,我只是打算利用你,请别太自抬身价。」她挑高黛眉,敬谢不敏地挪动身子离开椅内。 「利用我?」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般,不可一世的问:「凭你?」 「侯爷,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老实话。」如意很乐意泼盆冷水让他清醒清醒,「我已经利用过你了,谢谢。」 站在她面前与她对峙的步青云,不语地瞧着这名能藏就藏的伪君子兼大家闺秀。 天底下,会玩手段之人,的确不只是他一个……而她也几乎骗过了他。伪君子这一职,她扮来还真的挺合适的,不似他,他天生就是个不掩其相的道地小人,他才不在乎杀人两手会不会沾血,也很少假手他人去达成目的,可她不同,她是事事由他人代劳,并且让他人来扛起责任。 某种跃跃欲试和热血沸腾的感觉,徐徐出现在他脑海里,他扳扳十指,心情甚好地看向她。 「很好,咱们的梁子,结下了。」无聊了这么多年,也是该有人来让他的生活增添点乐趣了。 如意款款颔首,「这是民女的荣幸。」 「在我面前,你未必能有胜算的。」不是他太过自信,亦不是他太过高傲,而是,真要惹上了他,他保证,他绝不会轻易就让她脱身,哪怕是她身上有着福神罩顶也一样。 「胜算?」她听了,忍不住掩嘴笑出声。 「你笑什么?」 「候爷,你知不知道世人是如何看待我俩的?」她很好心地向他分析,「在世人眼中,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在百官眼中,你则是个小人和灾星。而我呢,不过是个无辜遭到退婚的大家闺秀。」打从一开始,她就把哀兵这立场给站得稳稳的,而他呢? 「这又如何?」 「侯爷,你在明,我在暗。」如意挑战性地朝他扬高了下颔,「你说,我俩胜算,谁较大?」 即将西下的夕日,刺眼的红霞,穿过窗棂,静映在如意的面颊上,凝视着她的步青云,只是不语地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印在心底,而如意则是在他似无意再开口说话时,朝他欠了欠身。 「民女告辞了。」 侧首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厅堂的身影,步青云头一回觉得,在他的生命中,那人总是缺席的空位里,其实上天仍为他保留了个位置,可以将某个人放进里头,而那个人,并不会因他的噩运而离席,也不会因为恐惧而转首离去。 他并不想放过,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的机会。第五章 一颗、两颗、三颗…… 弯弯如眉的新月初上夜空,百般无聊坐在山路边一颗大石上的如意,将一只醒目的红灯笼插在身边,仰首望着被树木遮蔽的夜空,在枝桠间数着一颗颗零落的星子。 离开有间客栈后,如意并未雇轿回府,反而走向吞月城城郊,照着脑海里的记忆走至城外山脚下后,天色已是全黑,有备而来的她点亮了只灯笼,一路走入山内,在爬至半山腰拐过几条小道,更加深入另一座山林里,约莫走了有两个时辰后,她望了望山顶处的几点灯火,决定就坐在这里等。 一个时辰过去,夜色愈来愈深,觉得有些冷意的她才拉拢了外衫,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时,阵阵窸窣的声响,和一根根在林中看来模糊不清的火把,正朝她这方向靠近中。 她站直了身子,「也是该来了。」她还以为他们永远都不会出现呢。 丛丛火炬愈靠愈近,大老远在山顶就见着半山腰那只红灯笼的光点的众人,很快地即亮刀亮枪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然后……全体因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开始发呆。 「我等你们很久了,你们怎这么慢才来?」两手环着胸的如意,一脸不满地瞪着带着寨里弟兄杀下山的寨主。 有没有搞错…… 夜半三更的,出现在这山里头的,不是路经这儿准备遭他们洗劫的路人,也不是护镖路经此地的镖局人马,竟只是一个什么人都没带,就胆敢只身来此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她还…… 她还嫌他们来的动作太慢? 「等我们?」身为山寨头子的童玉虎,举高了手中的火炬要她看个仔细,「你可知我们是谁?」 她不以为然地扬扬眉,「知道啊,山贼嘛!」满面沧桑与刀疤,不都全写在脸上了? 眼看她并没因此而被吓倒,不死心的他再接再厉地逼近她的面前,并涎着色迷迷的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再对她晃着手中的大刀问。 「你可知我们劫财也劫色?」以他阅人无数……不,应是抢人无数的经验来看,一身富贵人家打扮的她,可是他眼中上好的大肥羊,若是劫了她,就不知她的家人愿花多少银子来赎…… 「知道。」如意在他还在心中打算盘时,不慌不忙地自袖中取出一只小瓶,「你等会儿喔。」 「你做什么?」他不解地看她将瓶中的粉末洒在自己的身上。 「这是七日毒,碰到此毒之人,七日内必死无疑。」她很仔细地将粉末抹在自己的身上……嗯,八月挑的这香粉味道还满香的。 他冷哼一声,并不怎么相信,「那你岂不是死定了?」 她伸出一指摇了摇,说谎说得毫无愧色,「我自小即将七日毒的解药当饭吃,它伤不了我。」 也不知她所说之言是真是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碰她的童玉虎,眼下唯一能判定的就是,这位夜半出现在此的姑娘,不但没怕上他们半点,也似乎不怎么把他们给看在眼里。 「头儿。」跟在他身后的男子,在他犹豫的当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马上令童玉虎脸上露出了狞笑。 「既然你见着了我们的脸——」 不等他把话撂完,如意很好奇地问。 「只是打劫路人,收获不丰吧?能糊口吗?」瞧瞧他们的衣着,啧啧,也不晓得补丁了多少处,看来这年头山贼这一行并不好做。 「轮不到你来操心!」不小心被说中痛处的他,才火大地扬起大刀时,她又自口中迸出一句。 「不小心劫到了官银,很难销赃吧?」 倏地,林间呈现一片静寂,一大派人马当下全把两颗眼珠子死死地定在她的身上,而如意只是在场面冷清到一个极点时,朝他们释出一抹和善的笑意。 满腹的疑惑,使得童玉虎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中的大刀。 「你……说什么?」为什么这女人知道官银之事?还有,她又是怎知道他们是「不小心」劫到的? 她一脸惋惜,「唉,能看不能用,真是可惜了。」 「你怎知道这件事?」一个饱含疑问的问句,在童玉虎正欲否认之前,很不是时候地在他身旁响起。 「笨蛋!」童玉虎一拳揍在他顶上,「你干嘛承认?」 「我……」 如意一手掩着唇,以眼神对童玉虎致上万分同情之意。 「我同意,是满笨的。」家教需要大大改进,一点职业水准都没有。 拉不下脸又没法趾高气昂,所以面部表情只能演变成恼羞成怒的童玉虎,再次拿出寨主的气势,将一只拳头亮在她的面前大声喝问。 「你凭什么说我们劫了官银?」 只觉得两耳像是有记响雷打过的如意,不慌不忙地掏掏耳,再气定神闲地道。 「因我知道你们劫了谁,然后照他托镖的路径去查,我发现,在那条路径上,只有两座山寨,而你们就是其一。」步青云会查,难道她就不会?再加上有她爹在朝中的资源,她的速度还比步青云快了些。 那个私自想要将官银运回府中,并报假帐的仓粮官,可能事前也没想到,那批他想要暗吞并重铸成民银的官银,竟会不小心遭这票穷得山穷水尽的山贼给劫了吧?搞得在遭劫后,不敢吭声,更不敢大大方方地去追回这笔官银。 童玉虎还是想否认到底,「那也未必是我们干的!」 「在这两座山寨中,穷得捉襟见肘的,就属你们这一座,而另一座山寨,则是在一扇门左刚的围剿下,去年已是空寨一座。」如意慢条斯理地继续把话说完,语末,她还刻意以两眼瞟了瞟呼应他们一穷二白的衣着。 在她的目光下,众人不禁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破了很久的衣裳,然后,再集体把含怨的目光转至当家的童玉虎的身上。 「你还知道些什么?」突然间觉得背后目光刺人得有点痛的童玉虎,气焰转眼就被浇熄了大半。 「我还知道,一扇门的总捕头左刚,正在追查那笔官银的下落。」她完全不介意向他们通风报讯,「另外,他还托千里侯代查那笔官银究竟是何人丢失的。」 「千里侯?」一听到那个克死人出名的名号,众人纷纷刷白了一张脸。 「嗯,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查出那笔官银出自何处。」大概只会慢她个一两天吧,只是她不知,到时步青云会不会有那兴致出手对付那名仓粮官就是了。 面面相觑的众人,百思不解之余,忍不住集体盯着眼前感觉像是有点累了,正掩着嘴,秀气地在打呵欠的女人。 「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满腹惑水的童玉虎,实在是想不通她究竟来这干嘛,「你有什么目的?」 话题终于被他们导至重点,如意登时精神一振,先是整理好衣衫,再将两手往两袖一放,字字清晰地向他们宣布她的计画。 「我想教你们赚钱。」 「赚钱?」众人异口同声地讶问。 她愉快地露出一抹笑意,「正确来说,应该是我想教你们如何大干好几票。」 当眼前的男人们,全都因此而楞张着嘴呆看着她时,她心情很好地向他们提议。 「你们的山寨,缺不缺军师?」 「听说……」 午后趁着店内较清闲,无事就跑来串门子的东翁,在步青云难得自动自发地批阅起折子时,坐在一旁哀声又叹气地看着窗畔由如意浇灌养大的花朵。 「想说什么就直说,不然就滚。」步青云搁下手中之笔,收拾好折子后,起身自一旁的书柜取来数卷地图,挑选了一会后,选定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一卷地图。 「听说,全京城内外,都没人敢娶她。」东翁故意瞄瞄糟蹋了别人名声的他。 将地图摊在桌案上的步青云,不置可否地挑高了朗眉。 「是吗?」她要是在乎的话,那她就不必那么卖力诋毁自己的闺誉了,其实她是巴不得没人敢娶她,因她根本就不想嫁人。 眼看他只是自顾自忙他的事,一点搭理的心情也没有,东翁忍不住好奇地凑到案旁的位子一屁股坐下。 「为何你脸上半点愧疚之情都没有?」他都可为她去找乐王,好让乐王去扯太子后腿,也害得那个太子侍读遭太子自跟前赶走,怎么现下他却什么反应都无? 步青云沉默了一会,也懒得再替她隐瞒,「因这本就是她所愿。」 「什么?」 「她利用了我。」步青云干脆抖出她的底,「她压根就不想嫁给太子侍读,所以就演了场戏,利用我藉此被太子侍读退婚。」 「那她可是史上头一人了!」东翁听得简直想要起立鼓掌,「我该挑个好日子大摆八桌,好生庆祝庆祝才是!」 步青云扫他一眼,「你很乐?」 「当然,她是头一个可以利用了你,还能全身而退的人!」没想到轩辕如相这回还真的算准了,这个一号房的还真克不倒她。 他泼了盆冷水,「谁说我会让她全身而退?」他连战鼓都还没擂起呢,他会轻易放过她?现下不过是先让她喘口气和布局而已,他倒希望,到时她可不要令他太过失望才好。 东翁趴在案上问:「你还能拿她怎么着?」 「不告诉你。」他卖了个关子,「总之,她利用我好达成她不出阁的心愿,如今无人敢娶她,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因此我本就毋需内疚,你若要代她出头的话,那大可免了。」 「啧,我还以为她有多大的志向呢。」东翁垮下了脸,一扫先前兴奋之情。 「例如?」 他扬手一指,「克死你这个克星。」 「可惜的是,我不会让你、也不会让她称心如意的。」 就在这时,照例端来汤药的丹心,步进厅里,打算又照旧将他的药给搁至一边。 「侯爷,你的药——」 「拿来。」一反常态的步青云,朝她伸出一掌。 丹心被吓得不轻,「你要喝?」咦?这不是他用来浇花的吗? 「我喝。」他接过端盘,自药盅里倒了一碗药,在药汤不那么烫后,随即仰首将它喝尽并再倒一碗。 丹心忍不住走至窗边,探首看向外头的天际。 也为眼前怪象满心纳闷的东翁,在他又喝完另一碗时,百思不解地搔着发。 「怎么,你不想死了?」以往要他喝口药,丹心是千求万求他也不屑一顾,今儿个日头是打西边上来不成? 步青云露出一抹冷笑,「我要找乐子。」严格说起来,他还得感谢如意让他想通了,并打算再多赖活个几年。 「这个乐子……刚好是个女人?」 「她还恰巧就姓上官。」步青云也不介意告诉他,并在说完后,自一旁架上取来外衫穿上。 东翁愈看愈觉得古怪,「喂,你要干嘛?」他不是向来把自己关在一号房内为乐吗?且他那病弱的身子也不能出门去吹什么风。 「去十四巷,我要就诊。」穿好外衫准备出门的步青云,在把桌上的地图收妥后,随即撇下他们大步走向门外。 被留下的某两人,在互视了彼此一会后,一同把头探出窗外看向天际。 「就快天有异象了。」丹心正经八百地表示。 「我完全同意。」 正式入主山寨,刚当上军师不久的如意,在被他们迎回山寨的第二日晚上,即将所有人都集中到破旧的大厅内,替他们这班不懂得经营山寨的同伙开业授课,而课程的内容是…… 才听完她说的第一句话,所有男人均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瞧着她。 「你在教我们打劫?」 她有些没好气,「难不成我是在教你们做善事?」不打劫,难道他们以为她是要他们去耕田种稻不成? 「你是个官家小姐!」一根根手指,自四面八方纷纷指向她。 她说得更是理所当然,「所以我才比任何人都清楚官银的运送路线呀!」他们以为她没事干啥去偷她爹的地图?还有,她辛辛苦苦背图是背假的呀? 众人还是怀疑地大大皱着眉,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是吗?」普通养在深闺的官家小姐……会懂这种事吗? 「全国各地地方托镖运送官银入京的路线,全都记在我的脑海里。」安安稳稳端坐在大位上的她,一点也不客气地接过一旁二当家替她泡好的热茶,「我可让你们在镖银入京之前,就在京外将它们劫走。」 大位遭人坐去,只能退居次位的童玉虎,还是不清楚她所谓的大干好几票,到底是哪些票。 「那……咱们要劫的对象是?」不会又是拦拦路人打劫、或是趁夜跑去吞月城里抢抢未打烊的商家吧? 「盐政司。」如意气定神闲地公布他们头一个要下手的对象。 「什、么?」那么大的官? 望着那一张张似是被吓着的脸庞,和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的身子,如意不禁觉得有点头疼。 「瞧瞧你们,这是什么德行?」她有些挫败地瞪视着他们一个个的鸟样,「你们是山贼哪,有点胆量行不行?」看样子在他们下手之前,她得先加强一下他们敬业态度才是。 童玉虎直朝她摇首,「你要我们又去劫官银?」他们才不小心劫过一回哪!不但不能用,也没有门路销赃,眼下他们光是躲一扇门的左刚都来不及了,且后头还有一个千里侯也正在追着,她还要他们去冒险? 「听清楚。」她深深吁了一口气,「我要你们劫的,是在铸成官银前的民银。」唉,就知道他们不太常用脑袋…… 「啊?」一堆有听没有懂的男人全都呆楞楞地瞧着她。 她朝所有人摆摆手,要他们全都靠过来。 「放眼全国各府各司、各县各郡,官银皆是在民银收齐重铸过后,再托镖送交国库的。」她俨然一派专家地为他们解说,「若是劫官银,不但事后脱手困难,也会引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劫的若是已收齐却尚未重铸成官银的民银……」 「怎样?」众人忍不住深深屏住了气息。 「银子上头……」她坏坏一笑,「可没刻名字,是不?」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他们拍着掌直朝她点头。 「对呀!」 「且慢!」愈想愈觉得不对的童玉虎,连忙在众人高兴得太早前抬起一掌。 「你有疑问?」她捧着茶碗,朝里头烫热的茶汤吹了吹。 「我不懂,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怎么想就怎么觉得怪,这种好事怎可能会平白无故地掉在他们身上?而她又为何无端端地冒出来教他们怎么不再饿肚子? 「当然有。」低首喝了口茶后,如意一脸云淡风清地开出条件,「事后,我要分八成。」若没好处,她干啥冒险入伙? 「什么?」他没想到她居然一开口就这么狠。 「八成。」她淡淡轻吐。 「不成,四成!」童玉虎怎么算都觉得不划算,当下就否决了她的狮子大开口。 「八成。」她面色丝毫无改。 「五成!」他将两袖一撩,拉大了嗓门同她砍起价来。 「八成。」姑娘她还是无动于衷。 「六成!」他顺势朝她比出两指。 「成交!」逮着机会的如意,两眼一亮,马上就拍板定案。 「什么?!」全寨男人的吼声,差点把那上了年纪,还有点破旧的房顶给掀掉了。 「……」慢了一步才发觉上当的童玉虎,悔不当初地低首看着自己造孽的手指头。 「咱们才分个四成?」深感不公平的二当家,眼眶含泪地问着他们那向来就没什么生意脑袋的当家老大,「寨主,咱们卖力卖命的,也才分得了个四成,她呢?她出了什么力?」天底下哪有这种不公平的买卖呀?到底他们是正脾的劫匪或她才是真正的劫匪?她头一个打劫的就是他们! 「我提供了脑袋。」刚刚坑过一个男人的如意,伸出一指指向自己的脑际。 「只这样?」她不如去抢算了! 「光是那四成,就足以让你们全寨躺着吃上四年不止了。」如意放下茶碗,在一屋子的抗议声浪中,徐徐为他们点亮一盏明灯,「况且,我要劫的也不只一个盐政司,只要你们照着我的话去做,我敢打包票,下半辈子,你们要吃香的喝辣的或是躺着过日子都成!」 光是想象那美好的远景,一班人差点连口水都流下来,在每个人都因此而轻飘飘、神游太虚去时,被坑过一回的童玉虎,这回就显得很小心谨慎。 「妳有把握?」 「那当然。」如意自信十足地扬高了下颔,「若是劫不到银子,你们大可卖了我去抵!」 转眼间,全山寨喝西北风已经很久的男人们,集体靠上前,动作整齐划一地朝她深深一鞠躬。 「姑娘,咱们所有兄弟的未来就全靠你了!」 她很讲义气地点点头,「包在我身上。」 当一屋子乐陶陶的男人们,正四下讨论起她所给的路线、时间和下手的地点时,如意朝童玉虎勾勾指。 「寨主。」 「什么?」在凑上前听完她所说的话后,他不解地皱着眉,「为何要这么做?」 「因狡兔应有三窟。」考虑得很远的如意,觉得必须要防患未然。「总之,在咱们劫到第一趟镖银后,你立即照着办,且要快,一刻也拖不得。」一扇门的左刚,办案能力本就是出了名的强,就连六扇门也想延揽他入京,再加上还有个步青云在,她要是不小心点,阴沟里翻船的人可能就会是她了。 「好吧……」想想也觉得有点道理的童玉虎,朝她点了个头后,就准备去计画。 「上官姑娘,吃些吧,你今日都没吃什么。」端来一大碗只有一点点肉的肉汤后,二当家好言地劝着不知为何,入寨以来只肯喝些水、吃上一点点馒头的她。 她微笑地婉拒,「不了,你们用吧,我不饿。」 不明就里的二当家,只好把她再次拒绝的食物端走。 嗅着阵阵食物的香气,如意一手抚着咕咕叫的肚皮,试着用意志力驱逐腹里的那阵饿意,以免抵挡不住诱惑而坏了她的一盘棋,再次喝完一碗茶后,她在心底再三告诉自己,这小代价,她付得起。 起身步至窗边,远眺着四下幽暗的山林,回首再看了这间破旧的山寨一会,不知为何,她发现,她居然还满想念步青云那间富贵又奢华的天字一号房。 她也满想念那张俊到没天理的脸庞,和那一双她总觉得好明亮的眼眸…… 啧,她是饿昏头了吗?她居然会想他?错觉,这一定只是她一时的错觉,那个步青云才不在她的人生计画中。 不过她至今还是没法否认,步青云的确是说中了她的心事,也将她的心态拿捏得很清楚,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似他这般看进她灵魂的深处。 步青云说得没错,她是不想嫁给她爹为她安排的任何一个人,而后再胡里胡涂地奉上自己的人生。因她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去嫁一个她根本连面也没见过,甚至是穷其一生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爱他的人。 安排性的、没有爱的婚姻,是不会杀死一个人,可它却会慢慢地折磨一个人至死,消耗所有仰望希望的动力之余,再慢慢地枯萎死去。在这上头,有了其他姊姊的境遇之后,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她并不想也成为一朵红艳过后,面对雕零之时就再也无人来赏的花朵。 既然花儿都无百日红,她又凭什么能在青春过后还能渴望得到良人的垂青?她并不愿,她的婚姻,只是一桩买卖,因她知道,她不会是买主也不会是卖方,她只是他人手上交易得利,必须牺牲的一员。 那些女人的深沉痛苦,却又从无人听见的子夜轻叹,她发誓,那绝不会也成为她的无奈。 「你们全都挤到这儿来做什么?」 平日鲜少有人出入的天字一号房,在这晚,一口气挤进了东翁、鞑靼和丹心后,顿时觉得宅子里人多得让他很想赶人的步青云,心情恶劣地两手环着胸,不客气地对面前面色凝重的人们统统赠上两记冷眼。 「上官姑娘失踪了。」打从听到这个消息就一直担心着的鞑靼,将矛头全都指向步青云,语气里还充满了浓浓的指责。 面容上毫无半点意外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的步青云,只是百般无聊地往椅里一靠。 「前日自她离开这间客栈后,她就一直未返上官府。」东翁接着也跟上兴师,「上官大人已派出所有人马寻找她的下落。」听说那些人在京内京外找了两日,到目前为止,仍是半点消息也无。 就连一向开朗乐观的丹心,也愈想愈觉得不乐观。 「我想,上官姑娘她会不会……」 「怎样?」步青云懒声地应着。 她一手抚着胸口,「会不会是遭到退婚的打击太大,所以一时想不开就……」或许是退婚后的民情和舆论太大了,所以才逼得她不得不走上了绝路也说不定。 步青云朝天翻了个白眼后,直接省了他们那些不必要的担心。 「她不会去寻死的。」她都还未开始大展手脚兴风作浪呢,她会舍得死?看来她真的在外头骗人骗得很成功。 「你打哪来的笃定?」鞑靼还是完全把他当成罪魁祸首,并将他所说之言,都当成是推托之词。 他不情不愿地承认,「因我够了解她。」 当下东翁像是发现了什么乐子般,刻意对他笑得暧暧昧昧的。 「哟,你会去了解人?」看样子,这位如意姑娘,可真让他们天字一号房的房客打破了不少惯例。 「怎么,不成?」他愈看东翁的笑脸,就愈有一股想将东翁踹出去的冲动。 东翁愉快地搓着下巴,「不是不成,只是很新鲜。」 「东翁!」 远远站在厅外,不敢踏入宅内的八月,在被人架来此地,并喝令不许再往前走一步时,往里一看,见着了东翁熟悉的身影,大声唤他之余,两行泪水也配合地流了下来。 「八月?」东翁错愕地看向外头,「你怎会来这?」 「是我命人将她带来这的。」坐在椅里动也不动的步青云,徐徐地交握着十指道。 「你?」厅内的其他三人狐疑地看他一眼后,一头雾水地赶至外头那个已经哭花了脸的八月身边。 「八月,你家小姐回府了吗?」丹心首先扶好她,并掏出绣帕替她拭泪。 她仍是哭哭啼啼,「小姐、小姐她……」 「我知道,失踪了嘛。」没耐性的东翁在她还没小姐完前,直接代答兼发问,「然后呢?找着人了没?」 「还没有……」满面泪痕的八月索性将脸埋进帕子里哭个痛快。 「还没有?」鞑靼不禁面色凝重,润这下可糟了,都这么多日了,她该不会真的……」 「都是我的错……」八月抽抽噎噎地拿开已经泪湿的帕子。 「怎么说?」 「我家老爷说……当日我若陪着小姐来此,小姐或许就不会出事了……」她愈说愈是哽咽,「老爷还说,若是近日内我找不回小姐,我这辈子就休想再踏进上官府一步……老爷还扬言要将我转手贱卖给他人为奴……」 坐在里头动也未动的步青云,一手撑着下颔,兴致很好地瞧着外头一搭一唱的四人组。 「东翁,你定要救救我……」哭了一阵后,八月突然两手紧紧握住东翁的手。 「我?」他指向自己的鼻尖,「你会不会求错对象了?」找他干啥?要找就找个官去呀! 「那……」她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他们,「那我该怎么办?」 「很简单,把帐算在他头上啊!」东翁扳过她的身子,手指正正地指向里头那尊处变不惊的正主儿。 「他是谁?」没见过步青云的八月,呆楞楞地问。 丹心一掌拍在她的肩上,隆重地向她介绍。 「害得你家小姐被退婚的祸首是也。」把她拦在外头不让她进去也好啦,省得步青云克着了她就糟了。 很怕自己的命没如意那么硬的八月,当下一骨碌地跪在地上,满面害怕地轻唤。 「侯、侯爷……」 「放心吧,妳家小姐死不了的。」觉得戏也看得差不多了,单纯只是想告诉八月这句话的步青云,话一说完就起身步入内厅。 「可是侯爷……」八月不放弃的声音还追在他身后,「侯爷!」 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仍想要挤出眼泪的八月头顶上,她抬首往上一看,只见东翁没好气地低声告诉她。 「别再挤了,人都走远啦!」为了她家小姐,她演得比他们都还要卖力,真是服了她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如意姑娘,究竟是给了她多少的好处?改天他定也要算一算,看看能不能也分上一杯羹。 「呃……」八月僵着脸,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很明显吗?」他们三个看穿不要紧,重要的是,里头的那尊会不会识破啊? 「你可以再加强一点。」鞑靼中肯地说出他的意见。 「噢……」她很虚心地广纳各方建议。 「下回记得,再投入感情些。」丹心还不忘给她演技指导。 「谢谢。」第六章 他没想到,他居然很思念她那张伪君子的脸庞。 她究竟上哪去了? 站在窗畔望着外头一池碧绿湖水的步青云,极其难得地,努力动脑去揣测一个人的心态,以及她可能会做之事,还有她把自个儿给藏起来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想着想着,他总会不经意地发现,如意那张总是因为被他拉住发,而靠得他很近的脸庞,就像道印子,淡淡地烙在他的心头上,并没有因为她做了什么,或是因装傻、露出真面目而改变一丝一毫。 才几日不见她,这宅子里少了她那张他日日注视着,且总是不怎么认真刺绣的侧脸后,已经习惯孤独的他,竟觉得有些冷清。 外头平静无波的湖水,在一尾鱼儿跃出湖面,再落入水中时,扬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这令步青云忽然想起上官卿在朝的官职,以及所负责的是什么,同时,亦想起了那日如意在看到那锭官银后,那时她脸上的异样。 「好个敛财之道……」总算是想通的他,一手搓着下颔,不由得有些佩服起她来。 快步走回桌案旁,翻出那张他原本就怀疑的地图后,他以笔在图中圈画了两个地点,在他要将图卷起收妥时,他不经意往角落一瞧,发现在那张摆放在角落的椅子上头,有着一张如意所绣的帕巾。 那只绣得歪斜又奇丑无比,半点进步也没有的鸭子,再次映入他的眼帘。他走至角落将它拎起,试着回想起当如意坐在这儿时,她究竟听见、看见了多少他曾做过的事,而后,她又是如何不着痕迹地在朝中扯他的后腿。 他会如此怀疑,全是因近来那个御史大夫在朝中处处找他的碴,针对他收贿之事大书特书,使得皇帝不得不私下派人送了道旨来,要他收敛点,就连一向站在他这边的左中丞也一道被拖下了水,在朝中被御史大夫一路压着打…… 「侯爷。」奉命去找人帮忙的丹心,在他一径想着心事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轻唤。 「如何?」 「住六巷的只是撂了一句话。」她深吸了口气,然后照本宣科,就连语气也完全相同,「要找就找那只熊去!」 步青云挑挑眉,「三号房的不肯帮忙?」 「不肯。」 「三号房的死对头呢?」 丹心还是朝他摇首,「也一样不想帮你。」他可能不知道,他的人缘不好,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好吧,那只熊呢?」手边还是有人选的他,也不怎么在意会被那两人拒绝。 「已经到了。」丹心一手指向窗外那名正由外头冲向此处的某人。 「一号房的!」百忙之中硬是被人给请回栈的左刚,一进厅,就直接冲至他这个闲人面前先吼上一阵,「你又把我找来这做什么?你以为我同你一样成天都那么清闲吗?」 「我要你找个人。」早就被吼得不痛不痒的步青云,两眼直盯着这个办案能力奇佳的邻居。 被骗到已经懂得什么叫做教训的左刚,先是因他的话楞了楞,而后满面戒慎恐惧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又想骗我?」每回都这样,骗人前都不先打声招呼,还有骗人与不骗人时,也都摆着同一号表情,这教他怎么能像东翁一样分辨得出来? 「拿去。」这回没心情玩他的步青云,只是抄起一卷地图扔给他。 「地图?」随手接下并打开一看后,左刚纳闷地瞧着这不属于他管辖的城外之地,「给我这个做啥?」 步青云先是将案上那碗已凉的药汤一饮而尽后,自案里站起身,将一封信交给站在一旁的丹心。 「待会我会派人告诉总府衙门的头儿一声,我要借用六扇门和一扇门。」 左刚皱着浓眉,「你没事借我们干嘛?」 「我说过,我要找人。」都好些天了,那个如意应当赚也赚够了,也是该把她给逮回来少坑一点要送进国库里的钱了。 「找谁?」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人物,需要动员到六扇门和一扇门所有的捕头? 「上官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