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趣。」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奇葩了。 自小到大经历过种种噩运,再加上长年一身病痛,无敌又无友,出了客栈后,每个人只要见着他便忙着逃之夭夭……独来独往,孤独了大半辈子,孤僻成性,没经历过亲情、友情,甚至是爱情,这也难怪他的性格既扭曲又见不得他人过得比他好。 说老实话,在某方面,她很同情他。 因她知道,所谓的孤傲、不屑于人、毒舌狠心,并不是单就一人本身的性格所能造成的,若无外力的捏塑,任何人都很难成为今日的他。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倘若她也置身于他那等环境里,或许,她也会愤世忌俗,既无奈又痛恨命运的安排,又或许,她会比他行事更加暴戾乖张,并做出更多愤世忌俗之事。 「小姐不怕?」很替她安危担忧的八月,总觉得那个步青云的噩运实在是太过坚强,要是这个自小到大幸运无比的小姐,身上的福气一个不小心敌不过那位瘟神的噩运,那该怎么办? 「会怕,我就不会去见他第二回了。」她慢条斯理地将已读过的纸张撕成两半。 八月愈想就愈觉得不甘心,「你明知道老爷只是派你去赌赌运气……」 「而我的运气向来就是好得不得了。」春花般的笑靥,漾在她匀净的脸庞上,「放心吧,不过是个千里侯,他还没那个本事克得倒我。」有个噩神在背后撑腰那又如何?真要论神说佛,她顶上也有尊福神呢。 「小姐确定?」 「你知道,我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她仍是丝毫不以为忤,反还朝她招招手,「叫你调查的另一个人呢?」 「就搁在你左手边桌上。」也不知道她干啥要这些消息的八月,只是以下巴努了努那方向。 「谢了。」她推开手边一大迭的纸张,改捞过另一迭。 坐在窗畔代她这位闺中小姐绣花,顺便还要替她注意着外头动静的八月,在远处的长廊底下突然出现两抹人影时,急忙站起身小声地朝她低叫。 「不好了!」她急急忙忙离开绣桌,一把拉走坐在案内的如意,「小姐,其他的小姐们来了!」 满脑子只专心在正事上的如意,只是任她将自己推坐至绣桌,眼看她还是没回魂的八月,急忙抽走她手中的纸张,改将绣针放妥在她的两指之间,再赶紧冲至案前将案上所有的纸张全都扫至抽屉里。 脚步声愈来愈近,已完成掩饰动作的八月,随即回到如意的面前,两手捧起她的面颊直要她回魂。 「小姐,该醒啦!」 「啊?」她眨了眨眼,纳闷地瞧着手中的针线。 「十二、十三两位小姐回府了,你配合点!」八月先是压低音量在她耳边通风报讯,再赶紧站至她的身后扮出主仆该有的假象。 「小妹!」话才说完,两名早已嫁出府中的亲姊,已推门而入。 「彩霞姊、吉祥姊,你们回来啦!」如意登时精神一振,笑意铺满了脸庞,「八月,奉茶!」 八月有些呆楞地看着她前一刻与下一刻截然不同的模样。 「……是。」 「两位姊姊今日怎会有空回府?」在八月托着茶盘而来时,如意顺手接过,笑意盈盈地各奉了一碗茶水给她们。 「今儿个我们是特地回来看你的。」 「特地来看我?」她秀眉微挑,脸上笑意仍是不变。 「如意……」上官彩霞将她拉至身畔一块坐着,两手紧握着她的手,面上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 「还是由你来说吧。」她叹了口气,干脆转首看向上官吉祥。 「如意,今儿个姊姊们来,是想告诉你一事……」上官吉祥扳过她的肩,深深叹了口气后,语气沉重地向她叮咛,「答应我,这事,你听了后,可千万不要太伤心。」 「何事?」她乖顺地点点头,依旧很有耐性。 「爹爹去年不是为你许了婚配吗?」上官吉祥有些不忍地开口,怕她的记性差忘了这回事,还不忘提醒她,「就那个太子侍读,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她很勉强起想起是有这么一号人物,「他怎了?」 「他……」上官吉祥期期艾艾地看着她的眼,「今年初春,他已接连先纳了两房小妾……」 如意不痛不痒地应了应,「噢。」她还以为那个男人能有什么大作为呢,搞了半天,原来竟是这等事。 「小妹,听姊姊一句。」为了面无表情的她,心底直为她担心的上官吉祥忙急着劝她要放宽心,「男人嘛,三妻妾也是应当的,姑且不管他纳了几房的小妾,反正,日后你都是他的正妻,当家主母也定是你,所以,你就别为此事太伤心了,嗯?」 眼看两名亲姊面容上都写满了忧虑,如意也只好配合地垂下了眼眉,状似落寞地垂下螓首。 「多谢吉祥姊,我……」语带哽咽的她,还刻意顿了顿,「我会看开的……」 候在一旁的八月,看了只是猛翻白眼。 「真的?」上官彩霞还不放心地抬起她的小脸问。 「嗯,姊姊们别为我多虑了。」她吸了吸鼻尖,勉强地挤出一朵笑,同时将一手偷偷伸至背后,直朝八月打暗号。 「我知道这事为难了你,但……你懂事就好……」眼眶含泪的两人,直拍着她的手,像是想安慰她,又像是替她感到不甘。 接获暗号的八月,在她们准备拿出绣帕开始抹泪之前,连忙来到她们的面前插话转移话题。 「两位小姐,听说,二夫人近日染了风寒,小姐们难得回来,不如就先过去向她老人家问个安吧?」 「也好。」上官吉祥以帕拭了拭眼角。 扶着两位亲姊步出房门后,与八月并肩站在门口送客的如意,默然地回想着方才听来的消息。 「看开?」八月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问。 「是啊。」她不疾不徐地关上房门,笔直地走向房内的书案。 「小姐。」跟在她身后的八月,两手撑在案上,语气十分怀疑地问:「我能不能问,你的看开,究竟是怎么个看开法?」 「你说呢?」坐回案内的如意,一手轻托着香腮,沉稳地轻笑。 八月颓然地垂下头,「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就是了……」光看她这号表情,那只代表,她不可能会乖乖就范,或是就这么算了。 「你继续去忙你的吧,我还有正事要做。」如意挥挥手打发她,自抽屉里挖出那迭她未看完的消息。 纸面上的文字,在两位姊姊走后,此时看来,好似一朵朵飘萍,在她的眼前游移飘荡,令她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在纸面上。 她那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婿,纳妾了? 她这未来的正妻都还没娶过门呢,他就已迫不及待地先纳了两房小妾?且他非但没来问过此事她允不允,甚至,就连这消息也没告知过她一声…… 低首看着自己一双一点也不细滑也不美观白晰的手,在右手上,有着因长年握笔而生出的笔茧,她横看竖看,都觉得这一双手,与上官府中那些由她父亲所养的门人,那一双双握笔的手,并无二异。 不同的只是,他们是男,她是女。 可惜的是,人们崇敬的上天,根本就是蒙着眼看待这世上的男女之间,从不给予所谓的公平。 为官也好,为商也罢,倘若,今日她是男儿身,那么这一切,或许就不会这么令人觉得不甘了。 可只因她是个女人,她就不能为官亦不为能商,就算她这辈子读遍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只要她是个女人,她就必须毫无异义地接受这世间的束缚,相夫教子、睁只眼闭只眼,把所有忧伤的字眼都深深藏在心底最深处,并且以双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声关于心怜自己的呜咽。 自小看着年纪长于她的姊姊们,在父亲有计画的安排下,一一以各种有利的政治、或是财富因素给嫁出府,嫁入了可在朝中联势的官家、或是嫁入可做金源后盾的富贾。 只是,上官卿从不问问他的那些女儿,她们愿不愿? 每当她们返家省亲,如意就像是心底被凿了个坑洞般,因她不是得静静坐在她们的面前,看着她们回到家才敢流泪的泪眼,就是不语地聆听她们向她泣诉她们的夫君,又纳了几房妻妾,或是又在外头跟别的女人生了几名儿女……而在那坑中,她只觉得她的未来就如同那些姊姊般,毫无希望,只能在深深吸一口气后,再无声无息地灭顶。 她最忘不了的是,自小到大接触到的每一个女人,她们那些曾经全然相信地、情词恳切地祈求上苍能够让她们在这一生中得到一个良人的热情,以及,后来当她们如同交易般地遭上官卿一一嫁出,却在婚姻中得到事与愿违的结果时,那份曾经对爱万分渴求,却永远也无法达成的遗憾。 或许上天并不知道,女人的眼泪,是珍珠。 那些曾经深深打入她心中珍贵的泪眼,与无法诉之他人的不甘,就像是一捆绳圈,将她的姊姊们牢牢捆缚住,并强迫她们要把这等失望过后的痛苦,强行咽下。 其实,她们要的并不多,她们要的只是一份永远不变的爱。 身为旁观者的如意,自小到大,这些年来,她只是冷眼静静地看着、听着,众多亲姊她们心中最是深刻的祈愿。但随着姊姊们一个个地遭家父嫁出,她这才明白,对于爱的热烈追寻或是渴望,并不是全然都操盘掌握在她们手上的,因她们只是一朵随着命运飘流的浮萍,什么也不能追求争取,就连一点选择的余地也没有。 虽然说,在上官卿这等安排性的婚姻下,也有姊姊嫁得不错,婚后的日子过得幸福又美好,但,那也仅是少数。 这么多年来,她听着、看着,发生在众多姊姊身上的一切,她总觉得,身为女人,人生就只是一个圆。 在这圆的起点,是待字闺中,而后是嫁人伪妻、当家主母、生子、侍奉夫君与公婆、教养儿女……每个女人,都在这个圆里按着一定的路径行走,踩着与前人同样的步代,从不走出圈圈外,看看外头那不圆满的人生、不循规蹈矩的路程。 她们只是安静的聆听着命运的安排,该往哪儿走,又该往哪儿去,从无异议,也从无反对,她们只是低首承认命运。 或许对她们来说,人生只是一条无言的河川,那些属于安排的无奈、斑驳的梦、无言的悲哀,都一一躲在她们的裙摆底下,不说话、不开口,也从不抬头张扬,令她们从不期待些什么,不敢去梦、不敢去恨,也不敢跳出来张口大声的说,她们并不愿! 她们只是委屈的告诉自己,要认。 认什么呢? 认命、认分、承认自己只是个女人,然后,再静静地等待命运的安排。 四季的更迭,是女人梳落的一绺枯发;过往与青春,是女人抹在绣帕之下的泪痕;爱恨与无奈,则是闺阁内外同样只能仰望却不可触碰的春光,以及那始终从无改变过的束缚。 其实生命从来都不懂得公平,而人们也打从一开始就在拒绝和抵抗,就在婴儿所发出的那第一声啼哭声中。 倘若命运是一条曲折的路途,那么,总该有个人跳出来,跃过那些安排、绕过那些注定的路途,无论是再怎么辛苦,也要走出自己的路。即便,外头可能风雨迎面、危险不安、混乱又不平静,甚至可能不能提供任何庇护……但,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每个人所想要的,可能都是「结果」这二字,而她所追求的,却仅仅只是「过程」这二字。 青春是一朵飘浮的云彩,稍纵即逝,从不为任何人停留或是摇摆。而她,就只有这么一回的青春,也只有这么一回的放手一搏,因此,她很坚持,她的路,得由她自己决定该怎么去走。 他人倒也罢了,但,人生是她自己的,她并不愿也成为棋盘方格里,那一只静静等待命运屠杀,待在原地动也不动的棋。 在她的人生中,她想,她至少有权利拥有这点小小的要求。第三章 佳人娇俏的容颜、完整无缺的纤躯,在一室的鸦雀无声中,再次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客栈内。 这一回,身为客栈老板的东风十里,连问都没再问了,他只是在全客栈人们惊叹的目光下,直接将这名史上头一个能继续挑战步青云第三回合的贵客给迎进本馆内。 如意只是朝东翁点点头,留下了八月后,自动自发地走进十三巷巷里。 「你就是东翁所说的那位大难不死的上官姑娘?」才踏进十三巷内不久,一道清脆的女音即自巷内的另一条小道传来。 如意止住脚步,想了想,再旋身面对手捧着一只托盘,上头放了一只药盅的女人。 「……那应当是说我没错。」这好像已经成了她的外号了。 「上官姑娘,我叫丹心,是这间客栈所有住户的管家。」面貌生得不似中原人,有着深邃五官的丹心,边向她自我介绍,边笔直地走向她。 管家? 眼前这个穿金戴银,身着高档丝绸的女人,是这里的管家?她呆呆地瞧着丹心顶上那一堆金银珠翠,和那双挂满了金环与玉环、还有镶满宝石的镯子的双手,然后,再慢慢将两眼摆回丹心那张笑容爽朗的脸庞上。 「上官姑娘?如意姑娘?」等了许久,眼前的人儿就只是对她呆呆直瞧,丹心拉大了嗓门频频呼唤,「这位长命的客人哟!」 「在在在……」没想到她的音量可以拔高到吓人的程度,被吓回魂的如意忍不住揉了揉两耳。 「你来得正好,六巷那头的又打起来了,我得赶在他们拆房子前去消消火,这就有劳你顺道端去给侯爷吧。」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丹心把东西塞给她后转身就走。 「慢着……」 「记得,要叫他趁热时喝下!」在她说这句话时,人已快步消失在十三巷内。 打起来?拆房子?这到底是间什么样的客栈?两手捧着托盘的如意,低首看了托盘里的药盅一会,摇头晃脑地转身继续朝巷底走去。 当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托盘踏进湖上的宅子时,头一个见到的,就是步青云大剌剌地靠坐在厅内价值不菲的红木椅上,一只长脚还不雅地踩在小桌上,发髻不梳,衣裳也不穿正的张狂模样。她扬眉想了想,以他那种诡异的命格,她是可以理解眼前为何会出现这种景象。 一手握着书卷的步青云,侧首瞧了她一眼,随即又将两眼给摆回书里。 「小呆子,你又来了。」居然能连续来此三回……她前世是造过桥还是铺过路不成?或者,她前世是那种三不五时就出府发碎银、赠馒头的大善人? 「这是丹心姑娘要我交给侯爷的。」她小心地将还冒着热气的药盅捧至他的面前。 「搁着。」他将手中之书往另一旁的小桌一指。 「丹心姑娘希望侯爷能趁热喝下。」 他不耐地抬首瞪她一眼,「我说,搁着。」 「噢。」她一脸无所谓,就照他的意思,搁着。 「一号房的——」忽然间,就像平地骤然打了声响雷,强力的吼声自宅子外头轰然响起。 「小呆子,你先闪远些。」步青云只是将手中的书卷一合,再朝她扬扬指。 「啊?」她不解地退后了几步。 「一号房的,你居然骗我!」 莫名其妙连办了四日不属于他的公差后,一路杀至宅里的左刚,像阵风似地刮至他的面前,处变不惊的步青云,只是慢条斯理地抬起一脚,脚丫子正正地抵踹在左刚的胸膛上,阻止他再上前一步。 「骗你又如何?」他还有心情嘲讽眼前的大呆熊,「哼,这又不是头一遭了。」明知道他天生就是小人性格,还说谎成性,偏偏又老是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这种人不骗他骗谁呀? 「你可知道在你把我骗去六扇门后,他们捉我去多办了几件公差——」左刚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才想痛快地兴师,两眼却不经意地扫到一旁的人影,登时他两眼一瞪,「等等,那是什么东西?」 「你连白日也眼盲吗?」步青云以一扇格开他还捉着不放的手。 「你……」左刚难以置信地伸出一指,直指向正好奇看着他的如意,「在你房里……有这间客栈以外的活人?」 「莫非你以为你是见鬼了不成?」步青云一扇敲在他的头顶上,顺便向如意介绍,「小呆子,他也是这间客栈的住户。」 如意微笑地朝那个双目呆滞的男人颔首。 「你……来这几回了?」还是不太相信的左刚,满面担心地走至她的面前。 「三回了。」只觉得前头像杵了座小山的如意,辛苦地仰起颈子回答他。 「那妳怎还没死?」 「我也不知。」 「像熊的。」步青云不客气地打断左刚对如意瞬也不瞬的注视礼,「你今儿个是特意来这瞧她,还是来找本侯算帐的?」 「当然是来找你算帐的!」被遗忘的火气当下重燃,左刚忿忿地握拳走回那个害他脸丢大又累得半死的祸首面前。 步青云只是将两掌朝旁一摊,「哪,谎的确是我撒的,你想拿本侯如何?」 「我……」 他还很恶劣地笑给某人看,「咱们俩的官职,这之中差了几级几阶,你的指头究竟有没有算清楚过?」 站在一旁瞧着瞧着,赫然发觉眼前的大熊,整副身躯都因忍耐而开始隐隐颤抖了,噤声不语的如意,就只能看着那个没什么良心的步青云一句一句地把他踩下去。 「小呆子,你到一边去坐着。」察觉到左刚异于以往的忍耐后,步青云转了转眼眸,打发性地朝如意挥挥手。 「是。」 「说吧,你今日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在如意走到厅角坐下,再次开始刺绣时,他一手撑着下颔,两眼看向因忍耐而面部涨红的左刚。 「我想向你问件消息。」左刚不情不愿地开口。 他朗眉一挑,「哟,原来是有求于我啊!」 「近来京外出现了一批劫镖大盗……」兀自咬牙忍耐的左刚,必须两手紧握成拳才有办法把话说完。 「这批大盗只挑在夜间下手?」步青云想也不想就推论出事情的经过。 「你怎知道?」 步青云冷冷看他一眼,「你这一扇门的总捕头有啥缺陷,全吞月城有谁不知有谁不晓?」老早就叫他得想个法子克服他那个丢人的缺陷了,偏偏他老兄就是克服不了这个弱点。 「……」就知道他一定会泼冷水。 「劫镖这等小事,是你衙门之事,你找本侯打探什么消息?」他将扇面一甩,摇着扇子徐徐地问。 「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盗贼。」 「那就是江湖草莽了?」既然不关己事,他想了想,马上点名另一人,「江湖之事,你要问就问盟主去。」 左刚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劫了一批官银。」这事他人要能解决的话,他又何必在被骗得团团转时,再来这委屈自己? 「官银?」步青云的兴致当下被这二字给挑起来了,而坐在远处的如意,也因此而微微抬起了头。 「嗯。」 「哪来的官银?」官银遭劫?这等事,怎都没人通报朝廷? 「我要知道,我何须来这看你的死人脸?」左刚没好气地抹抹脸,「我在京外拦了几锭官银,托京内的六扇门问遍各政各司,就是没有人承认那批官银是他们丢失的!」 步青云一手抚着下颔,「来路不明的官银?」没人敢承认?那,若不是有人想在暗地里中饱私囊,就是那批官银根本就见不得人? 「嗯。」左刚自衣袖里掏出一锭官银放在他的面前佐证,「且这批官银已流入京城内外了。」 「真难得有这等新鲜事……」他倒是想知道,那些白花力气去劫官银的蠢蛋,究竟知不知道官银这玩意,在民间根本就无法通用? 「你查不查得出这批官银是何人丢失的?」为了这事一个头两个大的左刚,对于这回劫镖之事,是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需要点时间。」他拾起那锭官银,默然地瞧着银子底下的官府铸印。 「那这事就拜托你了……」烫手山芋终于脱手,左刚不禁庆幸地吐出一口大气,就在他转身要走时,他瞧着摆在步青云身边动也没动过的药盅,「喂,你又不喝药了?」 「不感兴趣。」 「什么不感兴趣?再不喝,你就不怕你真的拖不过这个春日?」左刚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警告,「若你再拿性命开玩笑,你就铁定不死也难活了!」 拖不过春日?停下手中针线动作的如意,缓缓扬高了柳眉。 「那也是我的命,不送。」一手把玩着官银的步青云,头也不抬,只是扬扇要嗓门吵死人的他滚出去。 将他两人所说之事,全都一字不漏听进耳里的如意,默然地看着左刚远去的身影。 「小呆子,把那药倒了。」见她一如往常地在发呆,步青云以扇敲敲桌面。 「是。」她乖顺地应着,如他所愿走去他的身旁拿过已凉的药盅,再走至窗边替他浇花。 身后传来的几声闷咳,听来似乎有些压抑,如意默然地走回他的身畔,在他取来几本奏折欲看时,拿起他的外衫帮他披上,在他因此而疑惑地抬起头时,她对他笑了笑,再坐回墙角安静地刺绣,一如以往。 为此,生性多疑的步青云,默然地将两眼悄悄移至她的身上,多看了她几好眼,并因她前后待他有所不同的态度而若有所思。不过一会儿,他抬起头,趁她低首之时,眯眼看向她手中所绣的东西,并在瞧清楚后,不禁扬高了一双朗眉。 若他没看错的话,她手中所绣的,并非寻常闺女所绣的花鸟更不是鸳鸯,而是一只……绣得歪歪斜斜、奇丑无比的……划水鸭子? 浑然不知有人在看她的如意,此时此刻,满脑子所盘绕的,全是那一锭搁在小桌上的官银,以及那个病况不乐观,恐拖不过春日的步青云。 或许路是人走出来的,但若有捷径,为何不利用? 既然他的人生那么无聊,而他也活得不是很有劲,那…… 就拿他当作是消遣消遣好了。 虽说是将他当成消遣玩玩,但,到底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好呢? 天色一黑,在步青云终于赏赐了两本奏折供她带回府后,一回府内交差的如意,即将自己关在房内,将那两本奏折与步青云附在奏折上的见解,各抄写了一份留下来。 只是光是看些谏言,她总觉得仍旧不能全然摸透那个男人,而就算日日与他相处,在他那双冷眼和火力十足的恶嘴下,最多,她也只能摸到他的个性为何,至于他有什么弱点,和在他背后除了有皇帝这一尊靠山外,究竟还有哪些人在,才使得他能够如此大摇大摆,这些,她还是有些懵懂和不确定。 反复思索,所得仍是有限,如意不禁搁下手中的笔,两手环着胸坐在椅内。 「八月,你打听到些什么?」这些天来,也给她在客栈内喝茶也喝够了,听她说,她已跟客栈里的人打成一片,那她应当有些什么收获才是。 「只打听到千里侯的一点小道消息。」每日在客栈内与每桌顾客东家长西家短的八月,很有心得地站到她的面前报告。 「说。」 她伸出一指,「他祖上代代为相。」 「这我知道,有没有别的?」 「听说……」她搔搔发,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记错,「听说,他祖上曾干过某朝的王爷,还曾定居过东瀛。」 如意一手撑着下颔,「是吗?」怪不得她老觉得他那嚣张又目中无人的姿态,感觉挺像是皇亲国戚那类人。 「这是那个客栈老板东翁说的。」这几天来,她在客栈里听了一大堆的听说,最怪的是,似乎在那间客栈里,人人都有着所谓的听说。 「你还知道些什么?」 「都记在这纸上了。」她自袖里掏出一张四处搜集情报而抄来的小抄。 看着纸上一些琐琐碎碎的八卦或是流言蜚语,总觉得所获不多的如意,才想另谋他法时,不期然地,烛火照在铜镜台上所反射出来的金色光芒,自一角斜斜地映入她的眼帘,她顿了顿,清清楚楚地想起上一回她是在哪见过这类刺眼的颜色。 沉稳的笑意缓缓在她面上漾开来,站在她前头的八月伸手挥了挥,在她又开始没反应后,八月忍不住多心地看了似是胸有成竹的她两眼。 「小姐是不是有主意了?」轻叹口气后,八月两手捧起她的脸庞用力将她摇醒叫回魂。 「八月。」如意款款一笑,伸出一指勾了勾,要她附耳过来。 有些好奇地附耳过去听了一阵后,八月登时刷白了脸,浑身僵硬地勉强转首看向她。 「小姐,你……真要这么做?」 「真的。」她点点头,笑得一脸天下太平。 八月猛捉着发,「但……」这哪算是什么消遣啊?普通人会去做这种事吗? 「总之,你照我所说的去做就是。」已经下定决心的如意,眼中隐隐闪烁着期待。 「慢着。」八月抬起一掌,两眼慎重地盯着她,「小姐,这事,你很认真?」虽然她总是三不五时就发呆,但打小她只要一旦下定决心要做到某件事,她就定会实现它。 「一心一意。」她扳扳十指,几乎等不及进行她的计画,「总之,眼下你只要先替我把消息放出去就成了。」 「我一定得参与你邪恶的计画?」万一失败了怎么办?还有,万一真的惹毛了那尊千里侯那又该怎么办? 「八月。」如意伸指一算,笑咪咪地朝她眨了眨眼,「你与上官府的长契,还有十年吧?」 「是还有九年十个月……」满面怀疑的八月,有些纳闷她怎会突然在这时提到这事。 如意耸耸肩,脸上摆了副无她也可的模样,「若你不想下个月就结束长契回乡嫁人,你可不参与我的计画。」 当下态度急急忙忙来个大转变的八月,伸出两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再朝她用力点头,决定跟着一道搅和下水奉陪。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八月我都在所不辞!」豁出去了!下个月就可以结束长契?这种提着灯笼都找不着的机会,若是错过就再也没第二回了! 「妳有默契就好。」如意拍拍她的手,很高兴她肯入伙。 在如意移来更多烛火,并拿出先前一本本她靠记忆照抄下来的奏折时,站在一旁边为她收拾桌面,边为她调整烛火的八月,在先前的兴奋逐渐冷却下来后,愈想就愈觉得不对劲。 「小姐,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仔细想想,照她方才所说的计画,她根本就什么好处都得不到呀,相反的,她恐还会落得个很糟的下场。 「我能不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无所谓。」如意手中的笔杆朝她摇了摇,「你该问的是,这么做,对别人有何坏处?」 「别人?」 「这世上,许多人的处世之道,是损众人以利一己。」身在官家,隐身站在她爹背后看遍官场百态的她,从不认为自己也得跟那些人守着同一种规则,并玩着同样的玩法,「而我这人,则是很讲求公平性。我的处世之道,是利人也利己、损人也损己。」 八月大大挂下了脸,「你要损己?」她知不知道她是拿她的一生下去赌啊? 「要想得到某些东西,付点代价,也是理所当然。」她愉快地绕高了唇角,「而这代价,到时,我会付得很乐意。」 「我不懂……」明明就是百害无一利的事,她干啥要这般找乐子? 「妳不用懂。」如意只是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再将手中写好的字条交给她,「待会,你乘机到我爹的书房里去取这些东西来给我,记得,别被人撞见了。」 「是……」看完了字条上所写的东西后,八月皱了皱眉,随后赶紧将它收进衣袖内。 未合上的窗扇,将春日微冷的夜风吹灌进了室内,如意一手按着桌上翻飞的纸张,以造型似只凤鸟的纸镇压按住纸张后,她起身走至窗边,并拉紧了八月替她披上的外衫。 高站在阁楼上的她,低首看着逐渐在夜色中睡去的这座京城蚀日城,过了一会,她踮起脚尖,抬首看得更远,直望向京城外城吞月城,那片仍旧是万家灯火的景象。 一阵强劲的风势吹扬起她的长发,身上白色的外衫,则像双羽翅般地在风中张扬。 是不是只要卸下了肩上的重担,就可自由的飞翔? 是不是只要不顾一切放手一搏,她就能够逮到那个属于她的「也许」? 眼前的黑夜,像是一汪不见尽处的大海,浪涛无言地卷上来,丝毫不给拒绝地淹没了大地,无视于女人们的私语……那些关于卑微、不甘、痛苦、不得不张口吞咽而下,只能在夜半无人间的窃窃私语。 浪涛底下,有人安稳地躺在床上合眼编织梦境,也有人跃跃欲试地张大了眼作着白日或是黑夜的梦。也许生命的本身,就是一连串的疯狂和不可能所交织而成的梦,那些虚幻的梦、清醒的梦,二话不说地跳进了命运的转盘里,不给原由,硬是要凑上一脚,于是,既然有了梦,那便有了「追求」这个偷偷加入的第三者。 只是世上,总有许多人,总是僵硬着身子,枯站在原地,无言地看着追求与他们错身而过;当然,也有人用尽了身子里所有的力气,拚命拔腿追上前去挽住那个追求。 也许,追求到后来,所有的一切可能只是迷梦一场,气喘吁吁所得到的,恐怕也只是两手空空而已。但,又也许,在命运的不小心转身之下,美梦,就成真在眨眼的下一个瞬间。 她很想知道。 她真的很想知道,关于她的那个「也许」。 霞色像是披着彩裳的女子,袅袅逐步步上西方的山顶,风中的倦鸟,也将返巢。 在这日即将黄昏的时分,在有间客栈里足足坐了一整日的人们,此时此刻全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足足等她等了一日,却始终没等到她,以为这一回她终于挂了的众人,才纷纷离座准备打道回府时,想没到,一顶姗姗来迟的小轿,又再次停妥在客栈大门门外。 一手扶着如意下轿后,面对着站在店外恭迎她的人们,如意在步近里头时只是习惯性地朝他们一一颔首,而走在她身旁的八月,则是适时地向她解释。 「小姐,他们开了个赌局。」 「赔率如何?」 「一赔八。」坐庄的还是那个东翁呢。 她连猜都不用猜,「无人看好我?」 八月侧首看着她面上因整夜未睡,而有些憔悴的模样。 「半个也无。」很遗憾的,可能是因步青云以往的事迹太过让人印象深刻,因此,除了她和东翁外,没人朝她下注。 「很好。」兀自忍下一个呵欠后,精神不济的如意,将八月留在栈内,放缓了步伐,刻意慢吞吞地走向十三巷。 玫瑰的霞彩,将天字一号房内的湖水,映染成一缎缎色泽不同的彩布,走至九曲桥上时,如意忍不住停下脚步,低首看着湖面上那一朵朵新生的莲叶,以及天顶上的云朵浮掠而过的倒影。 「现下游水,不嫌太早了点吗?」 「游水?」她侧过脸,有些讶异总是赖在宅子不出宅一步的步青云,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桥上。 他两手环着胸,「别告诉本侯你想跳下去。」他还以为那个小呆子,会瞧着瞧着在又瞧呆时,一头栽进去湖里给他找麻烦。 晚风吹扬起她的长发,也吹动了步青云向来总是穿得很单薄的衣衫,如意看了他一会,然后朝他笑了笑。 「请侯爷稍候一会。」 步青云不明所以地看她以小跑步之姿,跑进了他的宅里,半晌,手上抱来了件外衫,匆匆跑回他的面前,细心地替他披上,而后她仰起小脸,笑意盈盈地问。 「侯爷方才说,你想游水?」 他反感地皱眉,「我说的是你。」他已经渐渐习惯她一次只能听一句,一次只能想一件事的习性了。 「民女只是在赏景——」她话才说了一半,便忍不住又想打呵欠,于是她赶紧以手掩住欲张开的嘴。 就着红艳似火的夕光,步青云二话不说地伸出一指抬起她的下颔,发觉她今日的模样似乎与以往不同,不但面容憔悴了些,眼下也有了两片暗影……难道她的命并不如他所预期的硬,也终于快被他给克着了? 对于他肆无忌惮的轻薄行为,如意并不是很在意,仰着脸任人看的她,在无处可看之余,也只好学着他,一径地瞧起他来,但看着看着,她这才发现她以往没有好好看过他,因她只记得他有双很亮的眼眸,却不知他的长相竟生得……实在是太过赏心悦目。 看过数个姊夫与父亲门下甚多的门人后,她开始在想,她未来的夫婿,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步青云一半俊美? 没想到她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发呆,被她直不隆咚的眼神给瞧得有些不自在的步青云,以掌拍拍她的面颊要她清醒。 「我说,你究竟在瞧什么?」 「瞧你。」她老实地说出观察心得,「侯爷生得很好看。」她开始在想,若不是他有着见一个克一个的坏命格,说不定只要他出现在京内,全京城的闺秀恐怕会因他而引发暴动也说不定。 两道好看的剑眉,因她的话,当下不受控制地开始往眉心聚拢。 「天寒,不如我扶侯爷入内吧?」她动作轻柔地扶住他的臂膀,也不管他反不反对,拉着他就往里头走。 「天都快黑了,今日你为何这么晚才来?」进入一室昏暗的宅子里后,步青云在她四处为他点灯时,忍不住开口问。 她心情不错地问:「侯爷在等我?」 「我只是以为你死了。」步青云别过脸,刻意不去看她脸上永远都看似愉快无比的笑意。 「侯爷,我住京内,你住京外,蚀日城与吞月城,这两地之间有段距离。」在把烛火都打点好后,她细步步至他的面前轻声解释。 「所以?」 她轻叹口气,满面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平日我在府中,几乎可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日日来此,奔波劳碌的,这些天下来,我累坏了,故今日才会睡晚了误了时辰……」 经她这么一说,步青云这才想起她本是个从小养在深闺,根本就禁不起奔波或操劳的大家闺秀……慢着,又或者该说,不及格的大家闺秀? 「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如意朝窗外看了看,弯身朝他福了福。 他不满地瞪向她,「才来就要走?你今日什么事都没做到!」 「若是天黑我仍留在这,这对侯爷与我的名声都不好,请侯爷见谅。」她才没把他的臭脸给放在心上,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慢着!」 「侯爷还有事?」赶着回家的她,有些不耐烦地回头,「或者今日有奏折可交予我带回给家父?」 在心中思忖了半晌之后,步青云伸出一指指向她。 「妳,住下。」 「什么?」 「本侯要你在这住下。」若他没料错的话,这个只会绣鸭子划水的「大家闺秀」,日后定会给他带来不少乐子。 「为何?」她似乎不是很满意他的自作主张。 「因省时省力。」他才懒得管她愿不愿,「如此一来,你既可省去奔波之苦,又可随时得到你想要的谏言。」 「侯爷。」很难得一脸严肃的如意,仍旧是反对地对他摇首,「此事事关重大,我得先回府禀报告家父。」 他将手一摆,「那可免了,我这就差人告诉上官卿一声,我会派人每日将谏言转交给上官卿。」 「不成。」 他微微眯细了眼眸,「你说什么?」 「我说不成。」她试着说道理给他听,「侯爷,民女乃未嫁之身,如此瓜田李下,恐怕——」 「你敢顶嘴?」向来要风是风、要雨是雨的他,对于她难得固执,除了心火渐燃之外,一丝丝的怀疑,亦轻悄悄地跃进了他的脑海里。 「侯爷,就算家父允我来此,我亦不能留在贵府府上,若是此事遭外人知晓,恐怕我就将身败名裂,万一……」 「身败名裂?」他轻声冷哼,「有胆量你就再说一回。」 「我说,我不要住在这!」她将两手往腰际一扠,也摆出架子同他杠上了。 他缓缓扳着十指,「小呆子,你今儿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 「或者,你要我向陛下指名,下回就由上官卿代你亲自来此?」这一回,步青云索性直接断了她的后路威胁起她。 神情似是十分不愿的如意,轻叹了口气,而后在他威胁的目光下,勉为其难地朝他颔首。 「……好吧。」 谁说男人很难拐的? 这辈子,他只在两个人的身上起过疑心,并因探不出对方底细而觉得此人大大的不对劲。 其中一人,是这间客栈的老板东风十里。 另一人,就是那名他怎么克也克不死,眼下还在他府邸住下的上官如意。 表面上看来,这个上官如意,脑袋不怎么常用,还三不五时发呆神游太虚去,就与时下那些官家或富家养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无所不同。 但,他却总是常不意地捕捉到她在发呆外的景况,尤其他还注意到,每每当他赶她到一旁去刺绣别来打扰他的公、私事时,她手上的金针,总是拈在她的手中动也不动,而她的心思,亦不是在她所绣的那些不及格的绣巾上。 说他是个天生的小人也好,或是自小就多疑也罢,总之,这个被他留下的上官如意,他就是觉得在她的呆相和笑脸下,藏着一股子令他觉得不对劲的味道。 春光尚好,柔柔的东风吹掀起一室的纱帘,手中端了个托盘的如意,在两脚踏进厅内,尚未开口时,步青云老远就已闻到那股他熟悉的药味。 「侯爷,丹心姑娘说——」 「把它倒了。」他直接以扇指向窗边。 「是。」她心情愉快地捧着药盅来到窗边,边快快乐乐地哼着小曲,边替他浇花。 手中握着书卷的步青云,默然瞧着心情似乎十分愉悦的她。这个女人,似乎不知道,表面上,她像是很乐意遵从他的意思办任何事,可实际上,她似乎是……巴不得他去见阎王。 阳光无言地自檐角洒下,照在她白晰的面容上,步青云这才头一回仔细瞧清楚她的容颜。 这个被他唤为小呆子的女人,其实生得不丑,容貌亦称得上秀丽美好,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令他瞧着瞧着,便不禁想起他在年少时曾恋慕过的那名少女,与那段不堪的记忆。 他还记得,那时,他仍年少,那时的他,与其他的少年一般,在心头上,也藏着一抹窕窈的剪影、几缕无法言明的情丝。 那名他在见过数次,就一直放在心底的少女,他还记得,是某位教他读书的夫子之女。自遇见她后,孤单了多年的他,首次明白了什么是动情的滋味,然而,那名少女却与他人一般,畏他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深感受伤的他,这时才明白,老天爷跟他开了个什么样的玩笑。 是,他是可以永远的无敌,但一如某人所说的,那就注定他命中合该永远的孤寂。 每一个人,在他的人生中,都只是过客。 人们总是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却从无人留下。 多少人曾经掠过他的眼帘?又有多少人曾闯入他的生命,再仓皇地踩着迫不及待的步伐离开?岁岁年年下来,在他的身边,从没有留下太多人的足迹。 自小到大,无人陪伴无人关心的成长路程,他都一路熬了过来,他原以为,若是他走出总是关锁着他的家门,试着走入人群或是官场,去追求理想或是其他,或许他就可以摆脱永远孤单的命运,可是命运,却从不由他。 或许这就是得到了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吧。 上天给了他令人艳羡的才能的同时,亦将他困囿在一座牢笼里,并令笼外人们不敢靠近于他。 即便如今他已是千里侯、皇帝眼前当红的臣子,他生命中的路程,并不会因此而有人加入,甚至是与他相伴携手,因为与他如影随形的噩运使终都没有自他的背后离开,于是,他的生命逐渐成了一座寒潭,唯有偶尔踏水而过的野雁,曾在水面上留下几点被人遗忘的涟漪。 一直以来,他就是这么孤零零的走过来的,什么美丽的眷恋,或是天长地久,他从不曾妄想过,亦从不作这等奢侈的梦。 又或者该说,他从不敢梦。 因他太明白,除了权势、财势外,自己什么都不可能拥有,因此他放弃了年少时的梦,选择遗忘那些曾经很想祈求,却始终得不到的种种。 望着近在咫尺的如意,步青云这才想起,除了这间客栈的总管丹心外,她还是头一个待在他身边最久的女人。也唯有她,不把他命中带克这事当成一回事,她只当他是个病人,也只当他是名千里侯而已。 东风徐徐吹扬起她的长发,黑缎般的乌丝,闪烁着光泽,一如她那双明眸,总是在他不经意捕捉到时,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当那只又被她倒尽的药盅搁摆在他身旁的小桌上时,步青云转了眼眸想了想,捉来一张白纸,提笔在上头写下一串小字,而后再将那张纸折妥收进衣袖里,继续看着那名在他府中过得十分惬意的女子,再次坐至角落,绣起她那永远也不及格的鸭子。第四章 正式住进千里侯的天字一号房内已有十来日后,在这日,始终都在一号房内闲着做女红的如意,一早就告诉步青云,她要将他昨日批好的折子托人带回去给上官卿,再与婢女上街去买些针线,顺道逛逛这座她没机会逛过的吞月城见识见识。 未至晌午,原本一对兴高采烈出了客栈去逛街的主仆,一人低垂着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般,面带愁色。而另一人则是气成怒发冲冠的模样,提早结束了吞月城一日游,怒气冲冲地走回客栈。 「东翁。」身为门房的鞑靼,远远的见着她们时,即转首对里头的老板努了努下巴。 手拿着算盘的东翁,才走至客栈外头,便看见两名正要与她俩错身而过的路人,毫不避讳地摆出嫌恶的脸孔。 「啧,居然在这撞着千里侯的女人……」一身官家公子打扮的男子,在见着如意后,即拉着身旁的友人,「走,咱们绕路!」 「为何?」 「同她走在一块,岂不秽气?万一她也和千里侯一般,什么人都克,不小心被她给克着了怎办?」两脚停在客栈前的男子,用力将衣袖一拂,两个鼻孔直朝着如意用力噌出口气。 「你胡说些什么?」一路上饱受这类待遇,本就满腹火气的八月,听了再也忍不住地大声叫住他。 「八月。」如意只是轻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地示意不要闹事。 将他方才的话,字字句句都听得再清楚不过的八月,毛火地指着他的鼻尖大声开吼。 「小姐不过是奉老爷之命来这送折子的,什么千里侯的女人?你说话放尊重点!」 「送折子?」那名男子一脸不信地抬高了下颔,「只她一人去送?你可有跟你家小姐一道去见那尊千里侯?」 「我——」 「孤男寡女同在一个屋檐下,谁晓得他们在暗地里干了什么好事?」似要昭告天下般的音量,大到足以让整条街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试试看!」眼看身旁的如意红了双眼,气极的八月忍不住挽起了两袖。 「八月……」音调中隐隐带着哽咽的如意,站在客栈门口,在四面八方的人们围观下,手足无措地将头垂得更低,样子也益加显得可怜无依。 「我就是再说怎么样?全京城内外,有谁不知你家小姐日日与那尊瘟神粘在一块!」 「我撕烂你这张嘴——」生性冲动的八月,说着说着就抡起拳头,如意急忙挽住她的臂膀。 「八月!」 「大爷我怕你不成?」没想到区区一名下人气焰竟这般高,出身官家的公子哥也一把脱去外衫,朝她挽起两袖。 「小姐,你走开!」自小就打架打习惯的八月,当下义愤填膺地一把推开身旁的如意。 「八月,不要打了……」眼看她还真的冲上去跟男人打起架,急得不知该如是好的如意,盈满眼眶的泪,登时脱眶而出。 「鞑靼。」将一切都看在眼底的东翁,只是先将如意给扶进客栈,再朝外弹了弹指。 「八月姑娘。」适时介入战局的鞑靼,在那名公子哥去叫来更多人时,轻轻松松地将手中的母老虎给架住。 她火大地吼着,「不要拦我,我非打扁他不可!」 恰巧就在此时,一名身着一袭黑衣,背后还背了一支宝剑,面容似男也似女的年轻男子,在走至客栈大门前,见到一大群人包围了鞑靼和客栈门口,并碍住了他回家的路,任他左绕右闪,那群人就是挡住客栈大门不让他回家。 半晌,神色冷漠的他,只是转首看向里头的东翁。 「东翁,那些人是谁?」居然敢在他家门口闹事? 「吃饱撑着的。」东翁撇撇嘴。 他冷声哼了哼,自袖中抽出一迭黄符,动作飞快地来到那一大群人的面前,出手如闪电般地贴贴贴……下一刻,额上贴了一张黄符的人们,僵硬如石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鞑靼。」他拍拍两掌,「将那些碍眼的东西搬到一旁扔了。」 「是。」放下手中的八月后,鞑靼开始搬起那一尊尊杵在店门口妨碍生意的雕像。 「辛苦你了。」做生意的门口一下子被清得干干净净,东翁朝那名许久才回来一次的房客拍拍手示意。 黑衣男子才打算步入客栈时,忽地顿住了脚步,猛然抬首看向整间客栈,将一双好看的细眉拢得紧紧的不说,还自衣袍里翻出一面八卦盘直瞧。 「怎了?」看他就连吃饭的家伙都拿出来了,东翁不禁好奇地走至他的身旁一道左瞧右瞧。 「这间客栈的风水变了……」人称轩辕如相的男子,面情甚是意外地瞧着这间他才几个月没回来,风水就全然改观的老窝。 「哪变了?」 说不上、也看不出此地究竟是哪变了的轩辕如相,在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后,他屈指算了算,不一会儿,他倏地抬起头,朝客栈里头,正坐在桌边接受所有客栈老主顾安慰着的如意,微微眯细了两眼。 半晌,在他的面上,露出一抹愉快的笑意。 「东翁。」他将两眼朝旁一瞥,「你说,我的招牌砸在一号房那家伙的身上多少回了?」 「数之不尽。」就算他懂得什么术法,还会捉妖除魔,但这些在步青云的身上,从没一回管用过。 他信誓旦旦地握紧了一拳,「这一回,我的招牌绝不会又被他给砸了。」 「此话何解?」 轩辕如相一手指向里头,那个泪眼涟涟,正被一群人包围着的如意。 东翁不以为然地挑挑眉,「不过是个官家小姐,她能有什么本事?」刚刚不是还在外头给人欺负着? 「她的本事可大了。」相当看好她的轩辕如相缓缓摇首。 「她之所以会来此,全都因她爹是这回的生死签抽中者,可她爹怕死,所以才会送羊入虎口。」 岂料轩辕如相却留下耐人寻味的一句话,「谁是羊,谁是虎,这还很难说呢。」 东翁听了,忍不住也把两眼移到如意的身上,只是,心底仍是有着怀疑。 他一掌拍拍东翁的肩头,「总之,她的命够硬,一号房的克不了她的。」 「当真?」 「我若算不准,你可来拆我招牌!」他挥挥手,边说边走进本馆内。 被一大堆善良的老主顾给挤出来,占不到好位置安慰如意的八月,在手中拿着八卦盘的轩辕如相走进本馆时,好奇地凑至东翁的身边问。 「东翁,他是谁?」 他搔搔发,「也是这儿的住户。」 「他是个术士?」瞧他一身的打扮和那行头,应该是个术士没错……不过这几十年来,做这一行生意的人不是已经不多了吗? 「嗯。」东翁感慨地应着,「听说,他祖上也都是干术士的。」 八月忍不住皱眉,「这间客栈里究竟还住了多少怪人?」怎么这里的住户每个人都有个听说? 说到这个就备感头疼的东翁,只是认命地仰天长叹。 「多得超乎你的想象……」 那个小呆子在搞些什么? 打从前些天她上街买完针线,红着一双像是哭过的眼回来后,她就一反常态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连着几日不出来。今儿个一早,她人虽是踏出房门了,可她却没来他的跟前报到,也没对他打声招呼,一声不响的就去了客栈的外馆。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她面上那种日日都可见到的呆子似傻笑后,那日见她愁容不展,由她的婢女一路扶着哄着回到他宅里时,他总觉得心头……哪儿怪怪的,再加上他向来就讨厌女人的眼泪,虽说她只是与他错身而过,但她面上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看了,就觉得着实刺眼。 她究竟是怎么了? 倚站在厅旁,将里头的千里侯大人略显急躁,又像是在担心的模样全看进眼底后,手上端着一盅药汤的东翁,懒洋洋地开口。 「哟,等人呀?」真难得他也会有这一号表情,这小子是终于学会了把人放在眼里,或是懂得了关心别人那一套吗? 合上手中根本就没在看的折子后,步青云不语地瞧着此时应当在客栈中忙里忙外,却溜班跑来这的大忙人。 将手中的药盅往小桌上一搁,送药来此的东翁不但没走,反而还在他面前的客位上一屁股坐下,再拿过小桌上的锦盒,取出一小碟瓜子,并为自己顺道倒了碗茶。 「可惜了。」在步青云的注视下,东翁边嗑瓜子边优闲地跷起二郎腿。 「可惜什么?」 「我说——」东翁先是拉长了话尾,再一副惋惜无比的模样朝他摇首,「可惜哪!难得有个不会被你克死的女人出现,她却老早就被人给订走了,啧,真是可惜。」 步青云顿了顿,将手中的折子往旁一扔,两手环着胸问。 「你来这就是想同我说这个?」 「昨儿个我听她婢女说,那位福星高照的姑娘,早有婚配了。」见他不痛不痒,东翁在嗑了颗瓜子后,继续再以酸溜溜的口气向他报八卦。 面无表情的步青云,愈听愈是觉得不痛快。 「与我何关?」 「当然有关,你这灾星可把她给害惨了!」唯恐天下不大乱的东翁,逮到机会就开始滔滔不绝,「就拿前些天来说吧,那日她才踏出本店大门,拜你所赐,一路上,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可多了,更别说那些逮着机会就欺负她的人有多少了。若不是那个你老拆他招牌的家伙及时回栈的话,说不定那日她恐怕就没法那么容易脱身。」 这会儿才明白那日本是高高兴兴出门的如意,为何却是哭着回来的步青云,大略想了想,随即对于她为何会遭到欺负的原因,有了大致上的了解。 「你究竟想说什么?」懒得同他拐弯抹角的步青云,满面寒意地瞪向他。 「也没什么。」东翁耸耸肩,「我只是想说,你等的人不在一号房内,眼下她正在客栈里又遭人给欺负着。」 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