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明有些吃惊:“你小子还真起死为生了啊?” 老黑嘿嘿地笑:“我看你是做官将胆子做小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还在赌桌上,谁他妈输赢还真不一定。” 几杯“人头马”下肚,老黑这才告诉汪大明,汪大明一个人返回内地后,一败涂地的老黑又向顾小凯借了5万元,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就悉数输掉。又恨又气的他急火攻心,差不多想爬到楼顶一跳了之。最后他在身上东摸西摸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张面值20元的港币。赌桌上20元根本无法下注,他便换了十个币去打老虎机。结果一个又一个币被无情吃掉,投第九个币时,他心一横干脆把最后一个也塞了进去,然后跳起来用脚后跟去砸按钮。谁知,“咣”地砸下去之后,机器发出一阵“叽哩咕噜”的声音,一开始他傻了,以为把机器给砸坏了。抬头看时,却见显示窗口的计币数字正在疯狂跳动,惹得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妈的,该不会中了巨型“金多宝”奖吧?那可是上千万的巨款啊! 机器最后显示他只中了3000个币,计6000元。尽管如此,仍让他在悬崖边抱住了惟一的一棵树。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老黑一边啧舌一边描述,“我一顿乱赌,居然赌大出大赌小出小。真他妈的有神仙相助啊,后来我干脆在1赔150的全骰3点上连押5把,到第5把时我一下子拍上去500元,结果人家噼呖啪啦地赔了我7万多。那时我猛然预感到今晚要爆发了,于是掉头直扑贵宾室,说起来你肯定不会相信,两个小时不到老子居然就赢100多万呢。” “你他妈的在编故事吧?”听了老黑20元钱赚100多万元的传奇经历,汪大明将信将疑。此前他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但赌场潜在规则的冷酷无情早已经让他丧失了再搏一把的勇气。 老黑嘿嘿地扬着手中的车钥匙:“这个总不是编故事编得出来的吧?换在先前,这样的名车老子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啊!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人生不过几十年,像我们这样老老实实挣工资,累到死也享受不到该享受的东西。你去公交公司卖IC卡的地方看看,不就是为了一毛钱的折扣,多少人一大早就在那里排着队了。说起来寒心,靠你我单位那点工资,只怕到80岁都未必能买得起一套二环以内的商品房。” 亲历过澳门赌场的翻云覆雨,汪大明仍然心有余悸。但现在眼见老黑的豪华名车和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气,他心中又止不住有种蠢蠢欲动。汪大明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人人都知道违法的赌博也好,合法的买彩票、炒股票也罢,一般人都是输多赢少,但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红着眼参与,甚至不惜以全部身家去奋力一搏。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贪婪和侥幸才是人类疯狂的原始动力,怪不得就连科学巨擘牛顿都难以抵制利益的诱惑,他1720年在股市惨败后曾经感叹:“我可以计算天体运行的轨道,却无法计算人性的疯狂。” 但汪大明还是想给老黑泼泼冷水,便说:“你只想到赢钱后的享受,没想过一旦赌败的后果?”事实上汪大明这也是在给自己警告,他很怕自己抵制不住诱惑而再度去赌桌上寻求梦想。 “怎么没想到!正因为在贵宾室豪赌一场我才明白所谓的后果未必非要自己来承担。”老黑神秘兮兮地对汪大明说。 见汪大明不明白他的意思,老黑卖个关子:“你猜我在贵宾室见到谁了?” “谁?”汪大明问。 老黑让他附耳过去:“我们亲爱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 “陈伟阳陈副省长?”汪大明吓了一跳,马上正色警告他:“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 老黑嘴角一撇:“谁同你开玩笑啊!我是看你大明还够哥们儿义气,才特意来告诉你的。对顾小凯那花花公子我可是只字未提。” “顾小凯胜负如何?”汪大明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了老黑的意思,便把话岔开。 “他啊,最多时一夜赢了500多万,但签证到期的那天上午又输了个精光。最后回来的飞机票都是我帮他买的。”老黑习惯性地撇撇嘴角,继续刚才的话题:“陈副省长赌钱那才叫悠闲潇洒,出手都是几万十几万,赢了自己兜着,输了则有旁边的两个老板买单。他妈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像我们这种拿血汗钱去赌博的真是再傻B没有。正像你说的,运气这东西是靠不住的,但权力就他妈的可靠多了。我看你老兄前途大大的有,无论如何要往上爬爬才是。到时何用为区区十几万之输赢而一夜失眠?” 汪大明打着哈哈,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已经在琢磨开了。回家时,他破例给儿子买了一个标价180元的芭比娃娃,姚冰心疼地说:“这玩意伺候起来可费钱了!” 汪大明笑笑,没说什么。 从北京回来一个月后,岳父的处分决定终于下来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接着,岳父调任省政府巡视员。一开始,全家人都欢欣鼓舞,以为很快就会有新的任命下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无半点重新任用的迹象。最后姚冰急了,让汪大明直接去找老同学郭天宝,看是不是可以套出一点什么内幕。 早在刚从北京回来时,姚冰就告诉汪大明,郭天宝现在是省委易副书记的秘书,而易副书记正好分管人事工作。于是,在姚冰的安排下,汪大明十分“凑巧”地“偶然”碰上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两人惊喜地拍肩膀捶胸脯,一起找了个地方边洗脚边眉飞色舞地聊些大学陈年烂芝麻的旧事。当晚两人又放开肚量好好喝了几杯,到后来连当年偷偷暗恋谁谁谁的秘密都端了出来。 郭天宝是外省人,在滨湖这地方没有什么亲戚朋友,遽然碰上老同学,心底的那份亲热自不必多说。此后他们又你来我往地交往了几回,便熟络得很了。巧合的是,汪大明每次去见郭天宝,姚冰都“碰巧”有家乡人带来黄蟾、白果、蜂王浆之类价值不菲的“土特产”,自然要乐呵呵地让郭天宝“分一份去”。一开始,连汪大明自己都有些奇怪:自从岳父出事以来,家里已经很久没什么人来走动了,怎么还有时新的“土特产”送来呢?后来他忍不住向小燕子打听,这才知道那些“土特产”都是姚冰自己到郊县一个小镇上去买的。 “那两包‘四化红旗田’里采的稻谷和玉米是怎么来的呢?”汪大明又问。 小燕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四化红旗田’的稻谷、玉米?” “就是我第一天回来时和姚冰带出门的那两包啊!”汪大明提醒道。 “哦,”小燕子想了起来,“那是我从家里带来给姚伯伯喂鸽子的,怎么了?” 汪大明赶忙支吾过去,心想姚冰可真会信口开河连老首长也敢糊弄。 给郭天宝打了几次电话都说没时间,省里筹备糖酒会的事让他忙得够呛。汪大明便骂道:“你狗日的到底是领导秘书啊,架子大得不行,老同学请你吃顿饭还要预约!” 郭天宝呵呵地笑:“我对谁摆架子也不敢对老同学摆架子啊,这个糖酒会实在太重要了,你应该也听说了现在是特殊时期嘛!” 好不容易约了个周末见面,汪大明见面就问:“现在怎么个特殊时期法?” 郭天宝四周看看,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还不知道啊,黄省长马上就到年龄了,几个副职都在虎视眈眈,所以这次糖酒会的意义实在不同一般,好多人都要争着表现一下的。” 汪大明说:“你们易书记总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吧?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老革命。你小子算是运气,换早些年时,他做县委书记下乡时还亲自下田帮农民打稻谷,你这个做秘书的小白脸不给累垮了去?” 郭天宝哈哈大笑,说:“就因为他这人原则性强,笔杆子们都不愿意跟,这才轮到我这个外乡人头上。呵呵,不过跟着正直清廉的领导也好,免得像程维高那个大秘李真一样,风光几年却掉了脑袋。” “就算杀再多的李真,你们这些刀笔吏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做大秘的机会,呵呵!”汪大明一边调侃老同学,一边琢磨怎么完成姚冰交代的任务,向他打听岳父工作安排的事情。几杯酒下肚后,汪大明终于遮遮掩掩地说了这意思,没想到郭天宝早就成竹在胸,呵呵地笑道:“大明,咱俩老同学,其实你早就该把话挑明了说!” 汪大明有点不好意思:“我怕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只要兄弟我帮得上忙的自然会尽力而为,”郭天宝话锋一转,“不过,你岳父的事我可是爱莫能助。一则他这个级别的人事安排不是易书记一个人可以定得了的,再说易书记那脾性你也不是不晓得,人事安排这样的敏感事情连他夫人都不敢多一句嘴的,更何况我这个做秘书的。二则一把手牛书记发了话,出过问题的同志近期原则上不予考虑,十六大召开前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汪大明听他这么一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落。看来老丈人这次是彻底赌输了,几百万元押上去,谁想到竟出了个全骰通吃哩!再想其中还有用自己房子抵押的55万元银行贷款,汪大明莫名的有些惆怅起来。 “老同学,实话给你说吧,你岳父那事处理得已经算是很低调的,本来有人还想整他——至于是谁我就不说了,你岳父心里应该也清楚,但纪委贾东生书记发话了,老同志干了一辈子革命,应该看主流。人家这才不好继续揪住不放。再说你岳父都50好几了,作为一个厅级干部来说,差不多已经过气,犯不着再为此押上什么,你难道没有听过‘文凭不可少,年龄是个宝’的说法吗?”郭天宝意味深长地看着汪大明,“大明,你就不为自个的事儿想想?” 汪大明有些不自在起来,讷讷地说:“我既无德又无能,哪个领导会看得上?” “哈哈哈,”郭天宝大笑着说,“老同学啊老同学,没想到你同我刚毕业时一样还是书呆子一个。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你没听群众编的民谣‘关系最重要,有钱就更好,政绩做参考,能力算个×!’老实同你说吧,哥们我接触人事工作也算有几年了,完全靠德和能被提拔的还真没有多少。真正有德有能的人,还不照样要四处活动打点!像易书记这样的正派人吧,自己不谋私利,但也架不住方方面面的压力啊。” 汪大明听他这么说,干脆涎着脸说道:“那我只有巴望老同学你早日出人头地,提携提携我这样愚顽的人了。” 郭天宝笑而不答,只顾耐心地用调羹搅动杯中的咖啡,好半天才拍拍汪大明的肩膀,说:“你在厅里的情况我早听说了,放心吧,机会很快就会来了。” 晚上回到家里,还没等汪大明汇报,姚冰现就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了。汪大明有些奇怪:“你知道爸的事情了?” “还用说吗?”姚冰这会儿压根没有好心情,懒懒地说,“妈妈下午打电话来说人家谭首长将那幅画给退回来了。” 汪大明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说:“其实当初人家说的就只是赏玩几天。是我们自己太一厢情愿了”汪大明心想,岳父的官场下注已经宣告结束,也许,该是自己走向赌桌的时候了。 刚到年底,陆厅长就让从党校学习回来的汪大明去他办公室。汪大明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又有什么招数。没想到陆厅长一见面就热情地招呼他:“小汪啊,学习很有收获吧?年轻干部就是要加强理论学习嘛!毛主席都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呵呵!”接着他充分肯定汪大明以前做副处长时的成绩,还惜贤重才地说推行机构改革时他原本力荐汪大明出任宣教处处长的,谁知一些同志对老厅长有抵触情绪所以祸及他没能通过。现在汪大明已经从党校深造回来,正好宣教处有个副处长职位。 “小汪啊,好好干。组织对你是了解的,信任的,我个人对你更是欣赏的,期待的!”接着,他压低声音说:“本来应该安排你仍然回法规处,业务也熟悉些嘛,但是你也知道,宣教处处长现在是由徐副厅长兼着的,徐副厅长还有厅里的很多事要忙,你们年轻人可不能偷懒,要多挑重担啊!” 汪大明有些受宠若惊,十分钟前他还在心里骂着陆厅长,现在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谈话结束时,陆厅长起身送他,又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就在汪大明伸手去开门的当下,陆厅长像刚刚想起来似的问了他一句:“省委办公厅的郭处长和你很熟吧?他人不错,有能力有水平!有时间请他到厅里来走动走动。” 汪大明一时没反应过来,出了门才想起“郭处长”就是老同学郭天宝。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于是躲进卫生间里迫不及待地给他打电话。 “呵呵,汪处长,恭喜你啊!”没等汪大明开口,郭天宝先给他道喜了,显然早就知道了他“官复原职”的事。 汪大明向他道了谢,问他是怎么摆平陆厅长的。郭天宝口气平淡地说,谈不上什么摆平,只是一直压着文化厅报上来的“关于人事制度改革的先进材料”。组织部和人事厅等易副书记的批示等急了,打电话来催,郭天宝拿腔捏调地说,年底了易书记忙得很,对于没理清头绪的汇报材料一律不看。他们没辙了,只好让陆厅长亲自去“理清头绪”。郭天宝同他一顿瞎扯,动不动搬出“易书记强调”、“易书记一再指示”、“易书记反复指出”,让陆厅长在完全没有露面的“易书记”面前一再点头哈腰。最后郭天宝才切中主题:“易书记说了,人事制度改革也好、干部竞聘上岗也好,都是改革的举措,是‘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在人事制度领域的体现,要大力支持,给予肯定。但也要注意防止少数人借改革之名行排挤之实,对于党的干部,我们一定要培养、爱护、锻炼,特别是年轻干部。陆厅长啊,你们的汇报材料中也要体现这一方面的内容。听说你们这方面还是有经验的嘛,对于个别年轻、有政绩的同志暂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竞聘上,你们就将他送往党校深造以便回来时再做妥善安排,这就是关心同志爱护同志嘛,这么好的经验怎么不在材料中体现出来呢?”陆厅长连连点头哈腰,说事实上他们确实是有妥善安排的,但秘书在整理材料时给忽略了实在不应该,感谢郭处长关心指点。 汪大明听罢,想着陆厅长突然对自己推心置腹的那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郭天宝也笑了,说:“大明,我假传圣旨也只敢假传到这个地步。以后的造化就靠你自己了,终究我也只是个副处级干部。” “汪大明在省委有后台”的说法很快在厅里传播开来。官场原本就是一个杯弓蛇影、风声鹤唳的地方,先前那些有意冷淡、疏远他的人开始以各种借口来他办公室闲聊,有请他吃饭的,有和他讨论足球的,有请他出去卡拉OK的,甚至稽查处的小豆也找上门来问他还要不要看最新缴获的“美国激情大片”,说是“爽着呢!”那个笑嘻嘻的钱一军钱博士刚刚由副处长晋升为“正处级”,还专门单独请他吃了一顿价格不菲的“便饭”,席间一再旁敲侧击他和易副书记的关系。汪大明打着哈哈,不得要领地胡诌几句,愈发显得自己和易副书记的关系不同一般似的。此后钱博士就不再叫他“汪处长”而改叫“汪哥”,透着无穷的热情和亲密。 经过这一番兴衰成败的轮回,汪大明算是看清了官场人物的嘴脸。那些在你得意时第一个喝彩的人往往会在你失意时第一个冷笑。当然,这话反过来说也同样能够得到应验。怪不得做记者的耿达曾经辛辣地讽刺说:“我实在搞不懂变脸为什么会成为一门国宝级的艺术,看如今的机关里哪个不是变脸高手?” 只有老罗算得上是文化厅惟一的例外,50开外还是正科级办事员的他似乎是一台性能良好的机器,永远按一成不变的节奏运行。汪大明进入文化厅的第一天起,就看着老罗每天准时在7点55分的时候走进厅里的大院,然后拖地打开水,整理文件书信,再然后去布置会场,或者在办公桌前像个老学究似的从头至尾翻看当天的报纸。全厅上下从厅长到刚进来的毛头小伙一律叫他“老罗”,既不见他受宠若惊,也不见他视为冒犯。大家都说老罗是单位的“老黄牛”,但真正到了年终评优的时候,就谁也不记得这“老黄牛”了。他也不以为意,仍然该干吗干吗。汪大明贵为厅长女婿的时候,没见老罗来巴结半句。他失势免职的那段,也没见老罗的笑容里包含别的什么。现在汪大明“官复原职”了,老罗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笑容。汪大明心里想,这老罗之所以是万年不变的办事员,就是因为这不会看风使舵的秉性吧? 嘴脸变化最现形的要数司机陈师傅。那天,汪大明到门口去寄封信,陈师傅一见马上开了桑塔纳2000追上来,要“顺便送汪处长几步”。汪大明想到他先前对自己的不恭,本想冷言拒绝,但转念一想,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也不同陈师傅说话,只用手指指前面不到300米的邮局。陈师傅嘴里咕咕哝哝讨好地说陆厅长在群众心目中远没有以前姚厅长那么高的威望,汪大明并不搭理他。 很快到了邮局,陈师傅小心翼翼地将车停好,又跑下来帮汪大明开门,不料匆忙之中和一个擦皮鞋的妇人撞在一起,陈师傅勃然大怒,冲妇人大吼:“你他妈瞎眼了,撞了咱领导有你的好看!”吓得那妇人仓皇逃去,陈师傅谄媚地请汪大明下车。汪大明也不看他,径直去柜台交寄信件。 从邮局出来,汪大明突然想起找耿达有事,就打他手机。耿达说正在省委招待所采访一个港商,约汪大明半小时后在省委旁边的“醉仙居”碰头。一旁的陈师傅听汪大明同人约在“醉仙居”见面,马上自告奋勇说:“那地方谁不知道!我这就送你去。” 汪大明原本想坐他的车去,听他这么一说,便故作神秘地伸个手指示意他别乱说。陈师傅显出一副深通世故的样子,调皮地吐吐舌头,再不敢乱言语。汪大明便挥挥手,让他先走。眼见陈师傅那副嘴脸,汪大明忍不住在心里想:连机关的一个司机尚且如此深谙人情世故,习惯见风使舵,怪不得有人说整个官场就像一棵爬满猴子的大树,往上看全是屁股,往下看全是笑脸,往左右看则全是耳目。 省委大院外面到处都是豪华宾馆酒肆,一个个都价格贵得离谱,好在但凡出入这里的食客大都是来喝“革命小酒”的,倒还不怎么挑剔它的价格。也因此,酒肆饭馆生意都还红红火火。其中上档次的一是“顺风阁”,汪大明留心到,几乎所有党政机关的附近,大都有名为“顺风楼”、“登高阁”、“一路顺”、“步步高”之类名称的酒店饭庄,想来官场中人也好,商场中人也罢,没有不想图个吉利讨个彩头的,即便挑个吃饭喝酒的地方也要寄寓某种政治理想。据说省委大院流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外放到下面县市的官员,请客也好,饯行也罢,必在“顺风阁”。组织部一个姓伍的干部年轻气盛不信这个,临被放到某县去做副书记时,去了另外一家叫“梅湾”的酒店请客,结果半年后就因一场煤窑事故被就地免职。大家都说他这真正是应了那店名:因为煤(梅)而导致人生拐弯(湾)。 档次最高的则要数“醉仙居”了,去那里的可不是一般科级处级,这些小干部们暂时还没有“醉”的资格,只好先入世地“顺风”着。只有做到“高处不胜寒”的地步,才能飘然出世,可以倚醉卖醉、似神似仙地放浪形骸。汪大明远远望见“醉仙居”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竟出自某位高层的手笔。便不由想起岳父恭维谭首长的书法形成了黑市的话来,忍不住在心里嘿嘿一笑,心想身处云端被人恭维惯了的首长们大约自己也拿自己当书法大家供奉了起来,要不然他们怎么敢到处留墨甚至连怀素碑林、米芾故居、何绍基公园这样的地方都多的是首长们题的匾名或字幅?据说这位高层在此处酒后诗兴大发,高蹈酬情,极目楚天,洋洋兮成屈贾之赋,飘飘然做飞天之势。酒店老板何等精明之人,早已备好纸笔,一片掌声之中,首长半仙半醉,泼墨如飞,“醉仙居”三个大字遂成该店金字招牌。 汪大明正对着招牌胡思乱想,耿达在街对面远远地冲他招手。中等个子的耿达长得倒也五官清秀,背一个鼓囊囊的采访包,胸前挂一台数码相机,看上去十分精神。汪大明穿过马路,两人说说笑笑着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直奔价廉物美的“蒸菜一条街”而去。 刚坐下来,耿达就拿出一个红包来说:“今天咱们也奢侈一回,点几个野味如何?反正是别人请客。” 汪大明笑起来:“港商怎么也兴给记者送这个?” “狗屁港商!还不是在内地混发了移民过去的?再回来就是他妈的港商,可以享受这样那样投资优惠了。”耿达愤愤地骂道,“还有人在海外甚至根本就没什么资产,办了移民回来就摇身成了地方官员的座上宾,骗吃骗喝不算还尽办假企业坑害老百姓。” “你做记者不是不收人家红包的吗?怎么也不能免俗了?”汪大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记得耿达刚做晚报新闻部主任那会儿,曾经组织本部记者发表过“自律宣言”,宣称“坚决拒绝任何形式的有偿新闻”。结果没几天他手下的一名记者就被人举报收了红包,让他尴尬不已。更尴尬的还在后头,此后,接二连三有人写信、打电话、发邮件给报社老总,举报耿达本人在某时某地收了某某的红包、“好处费”、“了难费”,让他百口莫辩。本地网站的“快意江湖”论坛上还有人发帖评选他为“十大有偿新闻记者”。后来他才明白,这是本报的同行们在坑害他,原因是他破坏了“江湖规矩”。从那以后,他绝口不提什么“自律”、“有偿新闻”之类的话了。但汪大明知道,性情愚直的耿达一向都洁身自好,给人感觉老是有点不合时宜。 耿达呵呵地大笑,说:“现在有三类红包我是照收不误,一是贪官的,二是奸商的,三是各类庆典、开业、发布会的。贪官和奸商你不收白不收,他们钱多了反而对国家对人民更有害。第三种情况不收的话就会得罪同行们,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是屈原似的,举世皆浊而我独清,那就更混不下去。除此之外的红包,我还是坚持原则的。” 汪大明便开玩笑说:“除了这三种情况,哪里还会有别的什么红包!” 耿达摇摇头,说:“在中国,记者确实成了一种非官非民亦官亦民的四不像职业,很多记者出去哪里是采访啊,分明是采购。” “还采花哩!”汪大明打趣道。 两人一顿闲扯,汪大明便提到官场中的世态炎凉,感叹因为一个高官秘书的一句话居然可以改变他身边的生态环境。对此,耿达也是深有感触,告诉汪大明一件趣事:当初他写的一篇批评报道引起了纠纷,邬总编一怒之下把他叫去痛骂了一顿,并宣布扣他的工资奖金。谁知第二天不但没有扣,反而在会上表扬了他,说报社缺少的就是他这种敢于坚持真理、主持正义的热血记者。不久后还提拔他当了都市新闻部主任。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听说,原来邬总编痛骂他的当天下午去省委宣传部开会,在楼梯间迎面碰上省委康秘书长,邬总编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谁知康秘书长只鼻子里冒出一丝冷气,看也没看他一眼就扬长而去。害得邬总编坐在宣传部的会议室里一下午都没理清头绪,心想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省委大院的总管大人。临散会时他偷偷问身边晨报的颜总康秘书长是哪里人,颜总回答南州人,邬总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耿达是康秘书长的老乡啊!一定是耿达这小子告了我一状。 汪大明听了哈哈大笑,问他:“他还怕你是秘书长的什么亲戚吧,只恐怕康秘书长其实未必认识你这个小老乡。” “八竿子都打不着,”耿达说,“虽说同是一个南州,但他是乌沙镇的,我家在大屋嘴,少说也相距两百里路。再说,人家这么大一个领导,我一个小记者,别说攀不上,就算攀得上他也未必肯为这事给一家报纸的总编脸色看啊。” “那就怪了,不过秘书长这脸色倒是给得恰到好处。” 耿达说:“我猜八成是邬总编在别的什么方面开罪了人家。要不就是秘书长那天肚子不舒服正急着上茅厕,总编自己不识相去自讨了个没趣。” “你这叫吉人天相,”汪大明打趣道,“想来今后老总还真不敢怎么着你。” 两人又闲扯一通,汪大明这才说出找耿达借微型相机和微型采访机的事,耿达经常用这玩意做批评报道。汪大明曾经见过,那个小小的钮扣型采访机别在胸前,可以将几米内的谈话声录得清清楚楚。相机则更简单,别在袖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衣袖里按下快门。 “你又不做记者,借这干嘛?”耿达奇怪地问。 汪大明说:“厅里最近要搞一次大型的打击盗版行动,我这个刚上任的副处长总得拿出点政绩来啊!这事你可千万别跟人说,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想到了这招,我要他们都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汪大明一边编着理由,一边在心里骂自己:看来撒谎并不是什么难事儿,我他妈的骗哥们儿居然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耿达嘿嘿地笑,说:“看不出你小子现在也懂得追求进步了啊!” 回到家中,姚冰和小燕子正在张罗晚饭。汪大明注意到自从北京回来后,家里的伙食越开越差了,而且给儿子吃的奶粉也由进口的“惠氏”换成了国产的“南山”。汪大明心里涌起了一股悲凉,越发坚定了要彻底改变家庭经济状况的决心。 草草扒拉了几口饭,姚冰把汪大明拉到卧室,问:“咱们什么时候去感谢一下高金金?” 汪大明一时糊涂了,反问道:“哪个高金金?” “哎呀,你真糊涂,就是高副省长的那位公子爷啊!”姚冰责备道,“人家刚帮你当上副处长你居然就忘了人家。他今天打电话来抱怨我们不够意思。” 汪大明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他帮我当上的副处长?就他那骗吃骗喝骗女人的鸟样,笑死人了!” 姚冰莫名其妙地看着丈夫,第一次觉得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到可以一眼看穿。汪大明也不做解释,只顾收拾行装。姚冰问他是不是出差,他说是,去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姚冰又问他哪天出发,他说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月后,也许要大半年。 六 汪大明一边等旅行社帮他办签证手续,一边留心着本地新闻。他知道一旦哪天没在荧屏上看到陈伟阳副省长的影子,便十有八九是去了澳门。赌博这种事情和偷情差不多,有一辈子从没做过的,但没有一辈子只做一次的。 汪大明先前特别厌恶报纸电视将本地新闻差不多都办成了“领导活动日志”,但现在却巴不得这“日志”的记载能更详尽些,以免漏过一些重要的蛛丝马迹。通过一段时间的细心“观摩”,他发现牛力耕书记但凡讲话开口必是“我讲三点意见”,无论是英模追悼会、扫黄动员会还是招商现场会,他都只讲“三点意见”,也必讲“三点意见”,尽管细心的汪大明注意到他一开口往往刹不住车讲到第十三点意见甚至第三十点意见。黄鉴之省长的口头禅是“一定要高度重视,把××工作当作重中之重,举全省之力切实抓好、抓实、抓透。”被人高度概括为“三抓”原则。于是在黄省长的“高度重视”下,这“全省之力”,被一“举”再“举”,从城市卫生工作、计划生育工作、新婚姻登记条例实施到城运会的申办、管道煤气的开通,似乎就一直被举着没有放下过。而陈伟阳副省长的“为官信条”则是:“金杯银杯不如群众的口碑,金奖银奖不如人民的夸奖。” 为了到时请假开溜,汪大明平时有意识地同徐副厅长套套近乎。也许是先前受姚厅长的压抑太多,当了副厅长的这位前办公室主任自觉不自觉地要将那种压抑转嫁到下属头上,碰上什么人向他请示工作,他明明正端着茶杯发呆出神,也立马要拖一张报纸或者文件过来,边推眼镜边目不斜视地说:“知道了,以后再说吧!”或者是:“把报告放这,我同陆厅长再商量一下。”汪大明去碰了几次壁后,干脆不再去请示,有事只同宣教处另一个副处长董明和办事员小贺打个招呼就走人。如是数次,也未见徐副厅长来找麻烦,他于是更加有恃无恐起来。 终于有一天电视上没见到陈副省长,汪大明马上打电话给老黑,要他做好动身准备。第二天的本地新闻还是没有陈副省长,汪大明心里有谱了,当即叫上老黑一起往火车站赶。次日凌晨五点到了广州,两人等不及坐大巴,雇了一辆桑塔纳当即往珠海拱北口岸狂奔。连奔带赶,他们走进葡京那血盆虎口时才七点半钟。两人顾不上吃早餐,直扑贵宾室,结果寻了一间又一间,始终不见陈伟阳的影子。老黑有些不解,问汪大明:“找他干吗?人家又不会帮我们出赌资。” 汪大明懒得理会他的问题。老黑这才醒悟过来,连连说:“对对对,哥们儿你是有政治前程的,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啊!” 又找了两圈,连咖啡厅的卫生间都去看了,还是没见着人影。看看差不多已是10点多钟,老黑突然一拍大腿:“对了,像他这种豪赌客此时多半睡觉去了,要到晚上才会出来。”汪大明想想也是,大半天时间闲着也没事,两人乐得先去试试手气。 汪大明仍去圆形大厅赌大小。有了上次的惨败教训,他不再轻易下注,而是先绕场观察。只瞅准了才偶赌几把,居然屡屡得手。不久,赌场又出现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情形,复门不断,重骰连出。汪大明灵机一动:既然翻倍追加的赌法风险极大,何不专赌复门?于是他也不追加,只每把一千专跟复门。结果几个小时下来,斩获颇丰。要不是想着此行的真正目的,手风正顺的他还不会就此罢休。 看看临近中午,汪大明起身去贵宾室找老黑。连转了几个房间,突然发现赌桌前一个神情漠然的女子颇为面熟,仔细一看正是上次认识的那个黑衣女子。不过这回打扮更为洋气,染成金色的长发颇为引人注目,脖子上还挂着一颗昂贵的钻坠。她唇上恰到好处的一抹淡淡的口红衬托得唇角的美人痣越加生动活泼。汪大明不由自主地凑过去,看她神情漠然地进钱出钱。后来,那女子也发现了他,脸上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恢复了一贯淡漠的口气,问道:“上次你们吃亏了吧?” 他很奇怪,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14把大外加一个全骰通吃,全场都轰动了。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肯定完了,因为我看过你翻倍追加的赌法。”她笑笑,嘴角的美人痣随之鲜活地动了一下,看得汪大明的心也止不住荡漾起来。 汪大明边和她聊天,边随手赌上几把。女子挪挪身子,让他挤着坐,他试探着说:“要不一起吃了饭再来?”她笑了笑,站了起来。 两人来到自助餐厅,各自取好饭菜,边吃边聊。女子说自己叫庄亦敏,人家都叫她小奕,沈阳人,现住珠海,因为工作比较轻松所以有空就过来玩玩。汪大明假称自己是个作家,来赌场体验生活。汪大明话刚说完,小奕就咯咯地笑个不停。汪大明问她笑什么,她说现在人们做什么都喜欢往作家头上推还说是“体验生活”,上次深圳抓了一个嫖客也说是来特区“体验生活”的什么作家。 汪大明不由得脸红了,改口说自己在大学时写过几首歪诗,现在早改做书生意了,不过书生意也需要了解一下特殊行业的,所以说“体验”也并未大错。 小奕也不去追究他的真实职业,只笑笑地催他多吃点高蛋白的牡蛎,说:“看你脸色不太好,一定是头晚没睡足。” 汪大明心中融起一股暖意,讷讷地说头晚在车上是没睡好。又下意识地补了一句:“今晚恐怕也不会睡得好了。” 小奕脸上飞起一团红云。 汪大明立马意识到说漏了嘴,好在小奕并没明白自己的真正意思,便赶忙用调侃的腔调说:“因为想着吃牡蛎啊!” 小奕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汪大明偷眼去看她粉雕玉砌的脸庞和丰满高隆的胸部,心“突突”地跳得厉害。 饭后,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汪大明本来还想和她一起去“碰碰运气”,突然发现老黑在不远处焦急地冲他使劲打手势,这才恋恋不舍地挥手祝小奕“好运”。小奕微微一笑,也不多问,自顾进了赌场大厅。汪大明还在那里回味她的笑意,老黑已经凑过来笑骂道:“原来你小子是来澳门泡妞的?” 汪大明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说:“你自己到处乱跑,我到哪找你去?” “嗤,”老黑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冷笑着说,“我警告你,想赢钱就不要碰女人,万万做不得那事的。不管你信不信,运气这东西就他妈的邪乎。”他告诉汪大明,上次顾小凯本来手气正旺,一路狂赢。临回去的头晚,花花本性的他想不能白来一趟资本主义社会,便不顾劝阻甩出五张千元大钞叫了两个长得像石膏模特一般的白人美女,搂回宾馆翻云覆雨了整整一个通宵。第二天两人本来已经收拾了行李准备返回,顾小凯鬼迷心窍临时又要去赌场“赚点盘缠”。没想到手风大变,赌东出西,赌大出小。偏偏他还不信邪,下注一把比一把疯狂,结果硬生生连输十把,最后他大骂荷官出老千抓了骰子要去打人,被保安不由分说地轰了出去。从坐拥数百万到几乎身无分文,其间才区区两个小时,真正是“须臾间换了人间”。巨大的胜负反差让顾小凯几乎丧失理智,头天还在极力赞美澳门这座“自由天堂”并抱怨大陆政策不够开放的他,这会儿却扬言要投奔本·拉登用一捆炸药将葡京夷为平地。老黑怕他真闹出什么大事来赶忙将他拖上的士直奔海关。过了关口,顾小凯还站在珠海这边久久不肯离去,望着仅一江之隔的澳门,他恨恨地发誓:等着吧,老子还会回来的!直到上了开往机场的大巴,顾小凯还在自言自语:“老子要是军阀就好了,在这边架上百十门大炮,将他妈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轰个灰飞烟灭!” 汪大明给老黑一拳:“你想哪去了,我可没心思泡什么女人,不过顺便向她了解一下行情罢了。” 两人继续寻找陈伟阳一行。一个下午过去了,没发现陈伟阳。半个晚上过去了,还是没发现陈伟阳。汪大明急了:“这他妈的陈伟阳会不会是到外地开会或者学习去了?” “不管是不是,我们来了就得好好搜寻一下,不能放弃最后的一线希望啊!”老黑思考了一会,突然一拍大腿:“对了,全澳门有大小11家赌场共353张赌桌,说不定陈伟阳是去了别的赌场!” 汪大明想想也是,两人当即离开葡京,直奔澳门第二大赌场凯悦大酒店。凯悦大酒店位于澳门环岛凼仔岛上,从跨海大桥上过去还有一二十分钟的车程。与葡京不同的是,凯悦大酒店以老虎机为主,赌桌并不多。因此他们没费多少劲就在凯悦大堂右侧海岛娱乐城的几张赌桌间找到了正在有说有笑下注的陈伟阳。 汪大明先前在省政府的大会议室听过陈伟阳做报告。50出头的陈伟阳是杭州人,架一副金丝眼镜,说话不温不火,吐字迂徐舒缓,一副稳重儒雅、秀外慧中的样子,甚至有人当面恭维说听他做报告的感觉和在湖南岳麓书院听金庸演讲差不多。此刻,“省政府主席台上的金庸”赌兴正浓,面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筹码。老黑告诉汪大明那种方块形的一块就是10万元,汪大明吃了一惊。老黑说这还不算,据说面值最大的居然高达200万港币,湖北大贪官金鉴培事发前一押就是两三个。 陈伟阳虽然没有金鉴培的豪气,但每次下注也不少于二三十万元。他身边一高一矮两个随从出手也十分阔绰,往桌上丢10万元一块的筹码比汪大明在葡京押100元的还要自在。汪大明注意到矮个子随从与财政厅副厅长余长顺颇为相像,曾经在电视上侃侃而谈“政府采购”、“统一支付”对于规范金融秩序、加强廉政建设的深远意义。高个随从却一丝印象也没有,不知是何方神圣。但从他们频频碰头耳语的情形来看,三人显然不是第一次一起行动。 “怪了!今天他们没有带私企老板却带了个财政大臣来买单啊。”老黑凑在汪大明的耳边说。 老黑凑上去参赌,汪大明则手里捏几个筹码,在老黑的掩护下挤到陈伟阳对面,频频举手去擦额角,就在手袖与陈伟阳的脸成直角的一刹那,他巧妙地按下快门,一张,两张,三张……汪大明的心在狂跳,他知道一旦被人识破后果将不堪设想。赌场里有极为严格的规定,不准提包,不准戴墨镜,不准带铁具,不准拍照,不准录音……身上带着从耿达处借来的器械,汪大明真有一种做间谍的兴奋与惶恐,刚才经过安检门时甚至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看看镜头取得差不多了,汪大明一边往赌桌上下注,一边挨挨挤挤地靠到陈伟阳身边,按下录音按钮。汪大明的心在狂跳,他能感觉到额头上正在接连不断地冒着冷汗。 先前还有说有笑的陈伟阳这会儿却表情严肃起来,连输几把后,他站起来对两个随从说:“不行不行,先去洗个桑拿换换手气!” 汪大明吃了一惊,心想:该不会是被他们看出破绽了吧?他有些紧张地看看老黑,老黑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靠过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在他耳边轻声说:“先看看再说。” 两人没去管陈伟阳他们,只假装兴致勃勃地继续下注。由于心不在焉,汪大明很快就将白天赢的钱输了个精光,还倒贴进去一万多。老黑也是手风不顺,一再受挫。他贴着汪大明的耳朵说:“今天输的这钱,事成后你小子得补偿我。”汪大明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吃不准这最大的一局是输是赢。上次“赌博天机”的意外受挫使他明白,再高明的必杀绝技都有失手的可能。 看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心里都开始犯嘀咕,不知道陈伟阳他们是不是已经识破了自己的招数。在澳门这种地方,人家花点钱灭掉他俩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两人心里正七上八下之际,却见陈伟阳三人又闪了进来。汪大明让财大气粗的他们挤进最里层,只听高个子口里嚷着:“老大,这回下手狠点才行。”陈伟阳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第一把陈伟阳就拍下了100万。 灯亮起,赢了! 第二把陈伟阳仍是面无表情地扔下100万,结果输了。 这下他赌兴大起,第三把时居然一下子堆上去500万! 顿时全场哗然,几个保安闻讯拢了过来,怕有人趁乱下手掠注。 整个赌场空气凝固了,这种情景只有在周润发的赌片中才能见到。围观的人们又兴奋又紧张,一个个攥紧了拳头,张大着嘴巴,等待谜底揭晓。 只有陈伟阳悠闲自得,嘴里嚼着槟榔,右手不急不忙地整整左手腕上的“欧米茄”。也许在他眼里,围观者的助阵就是“群众的口碑”和“人民的夸奖”,已经大大胜过“金杯银杯”和“金奖银奖”了。 荷官抓住的盅盖似乎有千斤重,他沉了好一会儿气,才轻呵一声,猛然启开。 “哇噻!”高矮两个随从同时跳了起来,围观者跟着一阵尖叫。 陈伟阳微微笑了一下,并没表现出有多大的惊喜,只示意两个随从打赏。两人抓起一把百元千元的筹码见人就赏,汪大明和老黑夹在人群中也分得两三百元。待人群静下来时,却已不见了陈伟阳他们三个。汪大明和老黑也无心再赌,出得门来左找右找,还是没有发现三人的影子,于是商量是否就在凼仔住下。老黑分析说陈伟阳他们赢了这一大笔肯定见好就收,而且已近年关,身为常务副省长的陈伟阳不可能在外面一呆就是几天,因此十有八九会打道回府。汪大明想想也是,两人于是招车回葡京附近的总统酒店住下。 熄了灯,汪大明久久难以入睡,他想到曾经贵为厅长千金的老婆现在连进口奶粉都不舍得买了,而陈伟阳他们可以拿着千元百元的筹码天女散花一般地“打赏”,心里就怪不是滋味,有一刻他甚至假想是自己赌赢了那500万。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却听得旁边的老黑正好也在叹息。 汪大明说:“老黑你说赌场有不有可能控制骰子的点数?” “从理论上讲无论庄家闲家都有预知点数的可能,”老黑想了想,答道,“当初一个号称‘濠江神赌’的发明了听骰法,根据不同骰面落地时声音的细微差别猜测点数,百赌百中,一时引得千人跟风,让庄家元气大伤,不得不暂时歇业。受此大辱的操盘手叶汉发誓要破解其中奥妙,遂闭门苦练,终于用10天时间洞悉玄机,他更换台面底盘,使落骰之声完全相反。听骰党大吃苦头之后改为按相反方向赌,叶汉则悄悄换回原底盘,又败对方。此后,有人干脆连骰子的质材也加以改变,使听骰党元气大伤,从此退出舞台。经此一役,叶汉大彻大悟:凡赌博,必求公平,有输有赢才可能招徕长期客户,出老千的最终结果是让自己的财源日益萎缩。于是,他索性将赌场的一切伎俩都公诸报端,此举大受欢迎,也让他声望大增。后来他与何鸿關、霍英东、鄢子利四人联手,一举击败盘驻澳门赌场多年的老赌王傅老榕和“典押王”高可宁,取得澳门的专营博彩权,这才让澳门的博彩业真正发扬光大从而成为‘东方的蒙特卡罗’。” “你小子还蛮了解澳门赌博史的嘛!”汪大明说。 “咱后半辈子就指望澳门这个地方了,能不关心吗?上次回去后,我专门找了这方面的书来看,咱再不能冒冒失失不知深浅,中了人家的招还不知道怎么死的。”老黑干脆开了灯,从包里往外掏各种资料,“现在的澳门政府基本上就是靠博彩吃饭的,赌场之外还有赌狗、体育博彩、各种彩票等等,要是没有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它不是自毁生路吗?因此,澳门政府对出老千者也是严惩不贷的。立法会专门通过了《博彩法》,定义‘凡博彩,其结果系不可预计,且纯粹碰运气者,概称为幸运博彩’。由专门的博彩局负责监督博彩业的公平、公正、公开。因此一般情况下不用担心被庄家暗算,要不今天陈伟阳也不可能那么容易拿走500万。不过,赌场工作人员经验老到,有时凭技巧和手感摇出他想要的骰数或猜出手中的牌色也是可能的,但这是规则允许的,不算出老千。” 汪大明听老黑说起赌场风云,也来了兴致,追问道:“叶汉既然这么厉害,那后来怎么反而没有何鸿關名头响了?” “呵呵,”老黑笑道,“这就是赌徒与商人的区别了。做实业出身的何鸿關借助叶汉起家,但不可能长期容忍他散漫、随意、拥名自重的江湖习气,遂借扩大股份之名排挤叶汉。心高气傲的叶汉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于是宣布‘退休’,跑到北欧去考察引进赛马车,结果一再受挫。由于在澳门何鸿關拥有专营赌博权,叶汉无法分他一杯羹,于是急中生智,用‘新东方公主号’将赌客拉到公海去赌,以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如今,‘新东方公主号’已占去澳门幸运博彩20%的份额。” “有趣有趣!”汪大明抚掌赞叹,又深有感触地说:“看来人生的赌博远远不止是在赌场一时一地啊!” “正是,”老黑接过话头,“我们的场外赌不也才刚刚下注嘛!但愿这一把我们能够赌赢。” 汪大明这才想起应该先听一听录音效果。 第二天的各大赌场中果然再找不到陈伟阳他们的影子。汪大明见事情无法有新的进展,便提出立即离澳返回。老黑说难得出境一次何不尽兴玩玩再说。汪大明想想也是,便在赌场四处蹓跶,每种赌法都玩上几百元。结果半天转下来,不知不觉中又少了好几千元,一摸口袋已经见底了,他这才记起头天已赌掉一万余元。想到老婆在家节衣缩食,还欠着银行的一大笔贷款,不禁又蠢蠢欲动起来。他想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工薪族累死累活干上一年还不够人家在这里随便押上一把,自己乡下的老爸老妈更恐怕一辈子都没见过昨天陈伟阳打赏那么多钱。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堂堂一个省里干部居然三番五次跑到赌场来,还不知会气成啥样子!头年回去过年,伯父伯母还让自己教育一下嗜赌如命的堂弟大伟,他当仁不让义正辞严地把大伟训斥了一顿。大伟耷头耷脑地挨完训,末了说出一番话差点没把汪大明给气死:“大明哥,我也是为了全家好才去赌的,你想想在我们这穷旮旯地方,累死累活干上十年八年也不一定够砌栋房子娶个老婆。你看我搞养殖没得技术,做生意没得资金,彩票倒是买了好几年却总也中不了,出去打工又被老板拖欠工资,要急了还担心挨揍。想来想去,还不如去县城赌上几把来得痛快。上次要不是我贪心,现在我爸妈他们就不会还在这破房子里过年了!” 汪大明有些懊恼地胡乱转悠,却见两个内地游客模样的人嘻嘻哈哈地过来,其中一个甩给另外一个一大把钞票,口里说:“多亏哥们儿你借给我钱,要不先前那10万块就白白输掉了!”另一个也是眉飞色舞,答道:“呵呵,这就叫否极泰来,有时候手气太差往往意味着大运就要来了!” 汪大明在过道里又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最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两万块钱去窗口换了筹码。重新回到赌桌前的汪大明一方面急着要追回本钱,另一方面又害怕损失更大,患得患失之下一次又一次错过良机。等他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赌一把大的时,却偏偏失算。结果缺口越拉越大,到晚餐时分他身上只剩下不到一万元了。 老黑喜滋滋地来找他吃饭,他情绪低落胃口全无。刚刚赢了钱的老黑调侃他:“我说你啊,赌场失意就会在官场和情场都得意的,等着吧,你小子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当上厅长那天可不要忘记让哥们沾你的光啊!” 汪大明心里乱糟糟的,嘴上说:“他妈的,人家陈伟阳那才叫赌博啊!我们拿着血汗钱分明是在赌命。” “等你当上厅长市长那天就算廉洁点,弄点赌资总还不成问题的吧!人家慕绥新、马向东哪个不是成百万上千万地赌,眉头都不皱一下。有实权的一个小处长科长的还一次就输赢数百万哩!”老黑拍拍汪大明的肩膀以示勉励。 由于想着输掉的几万块钱,汪大明心绪全无。老黑看出他的心思来了,说:“你就是输十万八万的也合算啊,人家随便买个官都要花掉这个价。现在你有了杀手锏,陈伟阳还不得乖乖地给你官做。” 饭后,老黑塞给汪大明2000元钱让他去打老虎机消遣消遣,说是人手气差到极点时也许就有转机,一不小心中个几千万也难说。 老黑走后,汪大明在餐厅里又呆坐了一会,心里隐隐盼着匆匆进出的食客中能出现那个有着迷人美人痣的小奕。遗憾的是,直到食客逐渐寥落,也没看到她那高傲而落寞的身影。 他于是百无聊赖地去换银处兑了两大筐硬币,随便找了个空机子就开始投币。这时一个40来岁的矮个子跑过来冲他“哇哇”大叫,他不明白什么意思。服务生过来给他解释,说这台机子已经吞了这位韩国客人七八千元下去,刚才他去兑硬币时却让汪大明抢占了机子,所以发急请汪大明让给他玩。汪大明也不与他争,退了币便准备到一旁的73号机上玩。那位韩国人又一通叽哩呱啦,像是责怪汪大明冲撞了他的运气似的,还掏出手绢去擦刚刚被汪大明拉过的手杆。汪大明一下子来了脾气,冲过去霸住机子,三两下投进币去,就顾自己玩起来,理也不理身后韩国人的大声抱怨。 最后韩国人没辙了,只好骂骂咧咧地去一旁的73号机子上玩。汪大明心中涌出一股快意,偷眼去看,却见那人像个拼命三郎,一下子往机子里塞了两筐硬币,接着就手脚并用地玩将起来。汪大明心想自己玩的这台机子已经吞了他七八千元,好歹总要吐点出来吧。这么一想,更觉自己已经抢去了那人很大的便宜,不觉嘿嘿地笑出声来。 汪大明果然手风很顺,时不时拍出20和40个币的小奖来,机器发出一阵又一阵悦耳的声音。一旁的韩国人却苦着个脸,半天也没拍出一个奖来,见汪大明笑笑地侧脸来看,便很不友好地瞪他一眼,似乎是怪汪大明抢了自己的风水宝地。汪大明心里越发得意,故意把机子弄出很大的声响。 “噼噼啪啪”地连拍带拉,很快就玩了将近两个小时。汪大明居然小有盈余,赚了几百个币,就在他准备退币下机时,突然全场所有的老虎机红灯乱闪、铃声大作,汪大明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乱子。 赌场工作人员一下子都围了过来,经理也闻声跑了出来。汪大明越发心惊肉跳,不知道他们围住自己干嘛。赶忙四处看看,这才发现身边的韩国人已经呆在那里,73号机器上显示的竟是4个“MEGAGOLD”图案和4个“BAR”!计币数字正在着了魔般地狂蹿!天啊,这个又矮又瘦、其貌不扬的韩国人竟然中了极为罕见的巨型“金多宝”奖! 数字也不知飞蹿了多久,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大家看时,竟然高达10188391港币!顿时全场尖叫声不绝,有人大声叫有没有心脏病的药物,还有人当场晕了过去。赌场内骚动起来,保安们紧急出动四处疏散人群。 韩国人的两个同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帮他在胸口后背又拍又打了好一阵,他才猛然惊醒过来,用韩语叽哩哇啦地大叫着给赌场员工打发赏金。 汪大明头脑中乱糟糟地,只听得赌场经理吩咐手下签发巨额支票,派专人护送中奖客人离澳。直到此时,汪大明才听到自己嘴里嘟哝出一句“他妈的,本该是我的啊”,但那声音轻飘飘的,在空气中晃荡几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本该是我的……”汪大明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嗨!”一只手轻轻拍拍汪大明的后背,汪大明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奕。她笑笑地说:“我一看那么多人围着你,还以为中奖的是你哩!” 汪大明擦擦头上的汗珠,说:“本来应该是我的,但我却鬼使神差抢占着这个74号机子。” 听汪大明讲了和韩国人争老虎机的事,小奕也顿足大叫:“可惜可惜,要不你现在就是千万富豪了啊!” 汪大明这才从刚才的失态中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都有点懵了,感觉做梦一般。” 小奕善解人意地笑笑,说:“上千万的大奖就落在自己身边,换谁都要受点惊吓的。你还算好,要是我恐怕早就晕倒过去了,呵呵!” 两人都无心再赌,便边说边往门口走去。出了门,已经是夜里10点多钟了,但赌城的夜晚永远都是霓虹闪烁、灯火通明。两人在葡京门前的观海大道上信步乱走,海风徐徐吹来,虽说已是深冬,却也不觉寒意。地处亚热带的澳门,几乎没有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寒冷。身边到处是搂着抱着的红男绿女,尤其财大气粗的美国佬更是张扬,汪大明看一个身材臃肿的美国佬怀里居然拥着两个娇小黝黑的泰国妹,看上去像是一对姐妹,她们的体积加起来还不够美国佬的一半,巨大的反差让人感觉甚是滑稽。汪大明不禁暗暗替“弱小”的她们担心起来,小奕似乎看出了汪大明在杞人忧天,嘻嘻地笑着说:“你倒还蛮怜香惜玉的啊!” 两人靠在海边的栏杆上云淡风轻地说着话,小奕告诉他自己4年前从厦门大学英语系毕业后来到珠海一家外资企业工作,向往美好爱情的她在和一个香港男子结婚后才明白“围城”的道理。离婚后无所事事,便来澳门赌博消遣。汪大明撒谎说自己是生意场上失意才来葡京寻求解脱。两人很快就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夜色中,小奕的眼神美丽而迷乱,汪大明止不住心猿意马起来,他试探着说:“其实你我都不是在赌钱,而是在寻找一种什么,盼望一种什么……” 小奕静默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高耸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我能够感觉到你高傲的外表后面掩藏着很深的忧郁,既让人好奇又让人心疼。” 她唇角的美人痣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汪大明的心也随之动了起来。 “太晚了,我得回去!”她像突然惊醒过来似的,从栏杆上直起身子。 汪大明吃不准她话中是否包含某种暗示,便含混地说:“我住财神酒店……” 小奕似乎没有听见,转身招了一辆的士,这才对汪大明说:“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汪大明有点失望地过去帮她开车门,临上车时,小奕轻轻说了一句:“亲亲我……” 她昂着脸,双目微闭,嘴唇像一朵花一样徐徐绽开…… 暗香涌动,阵阵熏人。恍惚中,汪大明已分不清置身何时何地,也不知怀中抱着何人,如沙漠中的行客一般,只顾拼命吸吮着花间草丛中的点点滴露。 突然,小奕一把将他推开,坚决地说:“好了,你走吧!” 汪大明还没反应过来,的士已经一溜烟似的开走了。他傻傻地呆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嘴角的余香犹存。 老黑正躺在床上翻弄一张《澳门日报》,见汪大明进来就嚷:“到处找你不着,是去泡桑拿了吧?葡京到底是国际水准,上次顾小凯请过我一次,都是绝色美女啊!” 汪大明有点心不在焉,也不辩解,倒在床上直唏嘘叹气。短短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离谱了:难得一见的巨型大奖就落在自己身边,这样的概率不亚于自己被提名联合国秘书长。同样离奇的是自己居然被一个素昧平生、来历不明的女子所吸引,并且稀里糊涂地有了婚外的第一个亲吻。他在心里说,汪大明啊汪大明,说到底你也就是一个迷恋钱权的酒色之徒啊,这么失魂落魄还不就是因为那些身外之物吗?正所谓不是风动树动是你的心动。这么一想,他的心里立马充满了厌恶和惶恐,只想尽快地逃离这个充斥着梦幻与泡沫、诱惑与阴谋的离奇之都。 老黑对他的反常表现非常奇怪,正要追问,汪大明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电话里传来清脆的女声:“你就那么放心我一个人回宾馆,也不送送我啊!” 是小奕!汪大明又惊又喜,说:“那我现在过去看你好吗?” “傻瓜,”对方嘻嘻地笑起来,“你已经错过了。” 汪大明追悔莫及,嘴上却用一种油滑的口气说:“下次我可不会错过了。” 小奕告诉他没有下次了,这次动身来澳门之前她已经找好了一份工作,她不能任由自己再这么放纵下去。 汪大明心里有些悲哀,赌场这个深潭真是不试还罢,一试就没有几个人可以抽身而出的。现在小奕有勇气断然决别,自己却很可能还只是刚刚开始,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结束那种乍惊乍喜、迷乱无常的赌命生涯。这么一想,汪大明丝毫没有了头天获得陈伟阳证据的兴奋,他开始后悔当初想出的“必胜绝技”将自己拖下了水。 老黑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安慰他:“哥们儿,胜败乃兵家常事。你那点钱,回去我补偿你,没什么大不了的。” 汪大明讷讷地说:“我不是为那点钱……” “呵呵,我明白了,”老黑恍然大悟,“你是为自己堂堂一个国家干部、优秀党员,居然堕落到挤在三教九流当中红着眼睛赌博而自责吧?你这种迂腐的家伙就是有该死的道德焦虑,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牌坊情结。”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刚一歇下,居然就听得老黑鼾声大作起来。汪大明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夜。先前姚冰总抱怨他无思无想天塌下来也耽误不了做春秋美梦。姚冰说的“天塌下来”,一是岳父的“两规”,二是自己从副处长职位上“下岗”。 “我怎么会这样?”汪大明昏昏沉沉地想,“是因为跟踪陈伟阳?是因为输了钱?是因为韩国人的巨奖?还是因为那个谜一样的妖精女人?”他辗转反侧,始终找不到自己认可的答案,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七 徐副厅长发那么大脾气是汪大明完全没有料到的。 “这么重要的全省文化系统宣传工作会议,你这个宣教处副处长居然跑得无影无踪!连党组安排你给陆厅长写的会议讲话至今都没见你交来一个字,你眼里还有没有一丁点组织纪律,还有没有最起码的党性原则?”徐副厅长一激动,鼻梁上的眼镜就上上下下地窜跳,颇有些为“组织纪律”和“党性原则”壮威助阵的意思。 汪大明极力挤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一再表明自己完全不知情而且根本没人通知自己。 “你不要辩解了,我特意问了董明和小贺,你上班一贯随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拿单位当旅馆还是当餐厅?处里的工作日志显示,你到宣教处才上班32天,倒有5天缺勤,4天早退,还有6次中途非公外出。”徐副厅长边翻手头的笔记边用铅笔敲着。 “我不是向董处长请假了吗?”汪大明不服气地顶了一句。 “你有请假手续吗?有人事处和主管领导的批字吗?”徐副厅长激动起来,一把掀下鼻梁上的眼镜,几乎在冲汪大明怒吼。 汪大明悻悻地退出来,正碰上党组秘书于维先送讲话稿来请徐副厅长审查。于维先不自然地冲汪大明笑笑,似乎是安慰,又似乎是幸灾乐祸,还似乎包含着别的什么意味,让汪大明看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恨恨地想:他妈的机关真是天下最势利的地方,陆厅长的几句表扬可以让你如众星捧月,而徐副厅长的一顿呵斥又可以将你打回众叛亲离的境地,人间嘴脸的变化甚至无需什么过渡。怪不得耿达说“对于官场而言,友情不过是一种幼稚的冲动”。 经过卫生间时,正碰上司机陈师傅边系皮带边出来,汪大明心想今天恐怕连他也要蔑视我的了,刚才徐副厅长训我的嗓门那么大。谁知,也许是陈师傅刚才蹲在厕所里没听见徐副厅长的怒吼,以致没能及时把握厅里的政治风云时事走向,他居然一如既往地冲汪大明点头哈腰:“汪处长好,汪处长好!”这让汪大明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回应他:“陈师傅好,陈师傅好!” 走过去后,汪大明才蓦然惊觉,心想他妈的我这是怎么了。 回到办公室,董明不在,只有小贺一边嚼槟榔一边骂骂咧咧地接收各县市参会人员名单的传真。 “小贺,宣教处的工作日志是你负责吗?”汪大明问,他记得自己在法规处时可从来都没听说什么“工作日志”。文化厅是个相对清闲的部门,只要不碰上搞“运动”、“活动”、“五学习”、“六下乡”什么的,一个处室的人都会心照不宣地轮流外出买菜、约会、看牙医、买足彩、逛大街……从来没听说还要办什么“请假手续”和请人事处、主管领导批字。 “什么工作日志,还不是老董吃饱了撑的在那里瞎划拉。”小贺冷笑一声,讨好似对给汪大明递一枚槟榔过来说,“我看老董这人有毛病,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还看不得年轻人追求上进。不像汪处长您,一看就知道是个头脑清醒、思想解放的知识型干部!” “也不要这么说老董,人家也是为了工作嘛!”汪大明知道小贺在等自己出牌,便故意不动声色。 “什么为了工作!说得好听,我看他八成是有心理障碍。自己没地方去,一天到晚猫在办公室像个老乌龟似的,还不准我们外出。上次我女朋友从西安过来,我要请半天假,他硬是不同意,说什么这规则那检查啦,其实就是因为一次我帮他修洗衣机去晚了两天,你说气人不气人?” “呵呵,不过得承认老同志就是比我们坐得住。”汪大明嘴里帮董明说话,眼神却在鼓励小贺说下去。 小贺不是傻子,见汪大明那神形,立马靠上来说:“按理不该我来多嘴,但我实在替你抱不平,你不在的这些天老董可没少向徐厅长告你的状……”话说半句,却又引而不发。 “不会吧,老董看上去可是个忠厚人啊!”汪大明故意装傻,心里却在暗笑:你小子也配同我耍心眼儿,看看谁先沉不住气。 果然,小贺被一激就顾不上刚才的卖关子,叫道:“你也信他忠厚?这次你误了给陆厅长写讲话稿就是他成心弄的,目的就是为了等着看你的好戏。”接着,他竹筒倒豆子般向汪大明“告密”:早在汪大明从党校学习回来时,处里就确定了开会日期,在党组会上,董明递交的工作安排上注明由汪大明负责会议材料,但他始终不吭一声让汪大明蒙在鼓里,甚至在汪大明主动问及有什么事要安排时,他也客气地让汪大明先适应适应处里的情况不要急于工作。老董准备在会议即将召开时,才“突然发现”出差上海的小万“忘记”给汪大明一份“会议预备工作安排”。届时时间匆促,以对文字材料要求苛刻著称的徐副厅长一定不会轻易饶了汪大明。董明主意打定,谁知,等他“突然发现”时,却联系不上其时已到澳门的汪大明。他这才急了,为了摆脱“领导干系”,董明连夜炮制出一份“工作日志”,用以证明汪大明一贯“作风懒散”、“目无领导”、“有意逃避工作职责”。结果,徐副厅长来处里检查时果然大发雷霆,说汪大明“丢了宣教处的脸”,扬言要给予“严厉的纪律处分”。 汪大明继续装痴卖傻:“我又没得罪老董,他整我干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现在处长位子等于空着的,论年龄、论学历、论能力、论社会关系,他老董没一样是你的对手,不用些特别手段他能坐看瞄了好几年的位子让你占去?” 汪大明正要表白自己无意什么处长,却见董明虎着脸走了进来。汪大明吃了一惊,心想刚才的谈话会不会被他听到了。正在琢磨如何化解尴尬,董明先嚷开了:“他妈的宾馆真不像话,死活不肯松口,好不容易将房价砍到100元,他们却提出不提供洗漱用具,100多人的会还得我们自己去买牙刷牙膏和啤酒饮料。” 小贺马上恭维道:“幸亏你亲自出马,要是我们恐怕110元都谈不下来!” 董明极亲切地拍着汪大明的臂膀,说:“大明啊,实在对不起,我还以为小万出差前会给你交代清楚的。小姑娘办事到底不牢靠,害你受冤枉了,这事我帮你到陆厅长和徐厅长那里去说清楚,要批评就批评我好了。我老鼻子老脸的,挨点领导的批评没关系,呵呵。” 汪大明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连说没什么,“领导嘛,总要找人发发脾气才像领导。呵呵!” 汪大明回到家中,姚冰正在怄气。原来银行有人放出风来,说姚冰很有可能挨整,甚至下岗。刚晋升的雷行长在当副行长时曾向姚冰的父亲提过亲,但姚冰嫌雷行长的儿子雷如鸣不学无术,一天到晚只会玩电游、打麻将,姚冰不但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而且还对死缠烂打的雷如鸣冷言相加,斥其为“红漆马桶”中看不中用。大丢颜面的雷如鸣气得跳起来骂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瞎了眼!”老子晋升为一把手后,雷如鸣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特意开了一辆白色宝马来银行招摇,见了姚冰更是神气活现地招呼:“冷美人,带你出去玩玩!” 如今的汪大明再不像先前那样心虚气短只会对老婆陪小心,他放下公文包,往餐桌边一坐,一边大大咧咧地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一个破行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一边扭过头往厨房里喊:“小燕子啊,开饭吧!” 汪大明的镇定自若让姚冰心中暗暗佩服,从小到大,姚冰见惯了父亲官威十足的作派,潜意识中早把颐指气使、一切尽在掌握的这种大男人派头理解为成功男人的本色。也正因此,那种只会鞍前马后伺候老婆的“新好男人”不但不会让她感觉被宠的幸福,反而会招致她的蔑视与嘲讽。突然之间明白这一点,汪大明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 “爸妈他们可好?”趁姚冰分盛排骨汤的间隙,汪大明问。 姚冰说:“老爸的腰椎老犯毛病,也不怎么去上班,反正没什么正经事。老妈的身体倒还行,就是有些失眠,血压好像也有点偏高。” “要不晚饭后我们带儿子去看看外公外婆?”汪大明提议道,心里却在想老岳丈哪里是犯什么腰椎病,心里郁闷恐怕才是真的。他记得几年前岳父椎间盘突出住过院,当时各处室排了队去看望。处长们白天去看了还不够,晚上还偷偷带了价值不菲的礼物单独去看望、陪领导聊天。当时还不是姚家女婿的汪大明在从医院探望回来的车上还同大伙一起戏言现在的领导干部“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政绩不突出业务不突出椎间盘突出”。后来在做姚家的候补女婿时,他曾殷勤地对岳丈的腰椎表示过关心,但姚厅长轻描淡写地说医院动过手术后就不碍事了。 吃完饭,儿子凯凯早已经睡了,于是留下小燕子在家照看。两口子出了家口,去楼下的超市挑几样营养品送老人。姚冰左挑右挑,犹犹豫豫,嫌这样东西含激素那样东西添加了保鲜剂,最后干脆只到路边的小摊上称了几斤时新水果,嘴里说“老人家就该多吃点新鲜水果,维生素丰富啊!”汪大明心里明白,妻子哪里是挑剔那些正在电视上狂轰滥炸的营养品含这含那,嫌它们的价格太贵才是真的。想到妻子先前买东西从来不看价格、上千元的衣服一买就是几件,现在给亲生父母买几盒营养品都不舍得了,他心里不免又多了几分凄楚,那种酸酸的感觉很不好受,便将目光投向车窗外面。 窗外灯火通明,昭示着一派喜庆、繁华。近年来省会的最大变化就是“亮”起来了,这是新市长浓墨重彩推行的“亮化工程”,据说是一个城市现代化的重要标志,因此也就成了一种政治举措、政府行为。听说当初在推行“亮化工程”时还颇遭遇了一些政治素质不高、“都会意识”不强的店主抵制,因为相当一部分“亮化工程”都得由临街的店主买单。一个杂货店老板抗议:“我一个月的收入都没有三千,到哪里去寻三千块钱来装什么霓虹灯?再说我又不是发廊按摩院洗浴中心,灯火辉煌又招不来生意!”但抗议归抗议,政府的“办事效率”却是丝毫影响不得的。不多久,省会的主要街道都比赛似的“亮化”起来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省会城市“亮化工程”的辐射影响立马见效,周边城市陆陆续续都“亮化”起来了。甚至连汪大明老家那个经常停电的边远小县城在新县长的张罗下也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这一“形象工程”、“面子工程”、“政绩工程”。 20多天不见,岳父明显地消瘦了,也颓废了。想起从谭首长家里出来时岳父那踌躇满志的样子,汪大明不禁在心里感叹:官位真他妈是个魔鬼,可以让人在一瞬间振作雄心、指斥江山,也可以在须臾间气丧神销、萎蘼低迷。 姚冰和母亲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唠儿子凯凯的事,小孩子哪怕是一丁点的变化也会让女人们谈起来津津有味。汪大明则跟岳父进了书房,一进门就赫然看见谭首长遒劲雄健的字幅:“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汪大明心里有些纳闷:这字幅先前挂在客厅里的,现在何以“退让”到书房来了?一抬头看见岳父那张略显黯然的脸,汪大明顿然明白:先前挂在客厅里是向外人张扬一种亲密关系,昭示一种政治前景。现在人家礼物也退了回来,自己又屈居不咸不淡的巡视员,再夸张地挂出去未免多出一层谬托知己和狐假虎威的讽刺意味。 岳父的问话照例云蒸雾罩,他甚至不直接过问任何一个具体问题,但字字句句都包含着更深的意义。汪大明早已习惯了这种“姚厅长”式的对话,也不去挑破任何一个话题,却同样能做到言近旨远、心照不宣。这种独特的对话方式恐怕只有在中国官场中耳濡目染了多年的人才可能心领神会、运用自如。比如,先前汪大明在法规处做副处长时主持一次全省性的文化系统法制考试。阅卷过程中,岳父打电话过来,先大讲了一顿法制考试的重要意义和规范评卷制度的严肃性,然后强调这次考试尽管总体难度偏大,控分程度不应太严,但仍要坚持“突出的不要压制,落后的不要拔高”的原则。末了,他“顺便”提到对考试纪律非常满意,他亲自去几个考场检查了,特别是第三考场,“不错,很严肃,很认真。”放下电话,心领神会的汪大明一查第三考场的名单,原来都是德山县的,姚厅长正好在该县蹲点扶贫。考试结果自然是德山县全体通过,且名列第一。事后的表彰大会上,姚厅长充分肯定了这次考试的组织工作。 姚厅长不轻不重、不咸不淡地同汪大明扯着厅里的人与事,尽管没有做任何具体的评价,但汪大明已然理清了岳父所要指明的关系网络及背景渊源。更重要的是,他已探清陆厅长的靠山正是陈伟阳副省长,而陈副省长现在“仕途看好”,甚至还有可能升官加爵,这一信息让他欣喜不已。 回家的路上,汪大明牛反刍一般细细咀嚼、回味岳父言谈中的弦外之音,同时心想:官场语言真他妈的是个玄妙之物,置身其中的人如果不明白它的独特表述方式和指代意义还真混不下去。他一中学老师先前做文学讲座时每每书生意气、慷慨陈辞,然而等到调入政府办做秘书,同人谈话就开始隔山隔水起来,待到终于熬成电力局的副局长,简直满口都不是人话了。汪大明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大学刚毕业那年,其时已是“副科级秘书”的那位老师来省里学习,觥筹交错之际,老师不无得意地说每当写了一篇讲话稿被领导表扬时,“心里那感觉不晓得有几多舒服啊!”说那话时,老师眉飞色舞、一副深深陶醉的表情。汪大明立马就在心里瞧不起他了,并联想到列夫·托尔斯泰对谄媚官员的嘲讽,“那种幸福的神情,只有一只刚刚被主人抚摸过的狗才会有。” 汪大明悲哀地意识到,区区数年,自己也已经由一个信奉真理、坚持正义的热血青年堕落为善于揣摩官场语言、醉心升官发财之术的小小官僚了。耿达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官员最大的弊病在于毫无政治理想可言,若说有的话,也只是升官发财的理想。卫生局局长从来不会想到如何建立完善的医疗保健体系,只一心想着帮医院介绍各种器材、药品;体育局局长不会去农村看看成千上万的农民根本没有任何运动设施,只醉心搞“奥运工程”、“冠军计划”之类的“政绩”;民政局局长也不会提出任何帮贫扶困的长远或者短期计划,只想着增加福利彩票的发行;教育局局长甚至可以是一个对教育完全不感兴趣也完全不在行的人,看重的只是教师进城指标的掌握和各种教辅读物的发行……对这些官员而言,无论哪个岗位,都只是获取特权的所在,甚至完全没有必要区分做这个局的局长和做那个委的主任、做这个县的县长和做那个区的区长有什么工作性质上的区别。也正因此,一个人可以昨天做工商局局长,今天做税务局局长,明天做法院院长,后天又成了市委秘书长。 “妈让你小心那个董明,前几任处长都被他告过阴状。这种人爸最不喜欢,只经常在大会小会上表扬他,但就是不予提拔,让他在那个副处长位子上一呆就是七八年。”进了卧室,姚冰这才将母亲的忠告说出来。 “当初你爸就该让他靠边站,连副职都不给就彻底断了他的想法。”一提到董明,汪大明心中有气,心想有了他的“工作日志”和积极汇报,自己今后出去“活动”肯定少了很多方便。 “你这就错了,要知道这正是老爸当领导的高明之处,”姚冰不无得意地说,“对于官场中人来说,最惨的不是一下子就打趴他,而是让他时刻看到晋升的希望,好像光明就在眼前,但只有操盘者知道,这光明其实永远都不会予以兑现。而当事人却如那头额前挂着胡萝卜的驴子,还欢快地为你卖命哩。相反,如果你一下子将他废了,他转而就将攻击他人的心术全部运用到你身上来,岂不多出一事?” 汪大明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现在陆厅长用以对付自己的是不是也是这种“磨驴策略”呢?再回想起陆厅长“让年轻人多挑些重担”的谈话,汪大明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好险!幸亏自己还有招数,否则保不准就成了下一个董明。 宣传工作会议如期召开了。董明上窜下跳地忙得欢快,甚至连腾桌挪椅的事也抢着干。汪大明心想:这老董嘴巴虽讨厌,做事还是挺实在的。谁知,小贺偷空悄悄地告诉他:老董他这是心虚,堵咱们的嘴巴来着。 汪大明一时没反应过来,追问小贺:“他没啥要堵咱们的嘴啊!” 小贺“嘿嘿”地笑,好半天才问:“你知道这次会议的预算是多少吗?” 汪大明的确还不曾关心过预算款项,但瞧小贺的表情,心里便明白了其中的猫腻。 “你什么时候见过老董有现在这么热心?他年纪一大把了,还有什么高血脂、糖尿病、关节炎,但每碰上大型会议、活动,他总将我和小万支派去做些整理材料、落实名单的轻巧活,自己倒屁颠屁颠地去忙会务安排,什么商谈食宿啦,购买奖品、纪念品啦,准备饮料啦,搭建舞台啦。每到这段时间,他对我们都亲切得不行,也破天荒舍得给我们开烟了。”小贺一边数落着董明,一边留心着汪大明的脸色变化。 汪大明轻轻一笑,并不借机损毁董明,也不帮他辩解什么。他偷个空跑到隔壁会务组去找小万要了一份会务预算。见各项开支合计也才8万余元,除去基本开支,所能“操作”的空间其实并不很大,内心就开始抑止不住地厌恶小贺了,心想他哪里是出于什么义愤,多半是没有分得什么好处的缘故。这种人常常为一点蝇头小利就四处宣扬别人的劣迹,生怕全地球人中还有一两个不知道似的。不知内情的人被他一鼓动,兴许还真以为人家贪污占用了多大的好处。前几任处长之所以呆不下去,除了老董想争位子从中使绊外,多半还有小贺在其中撺掇。汪大明暗暗决定,将来自己做了处长一定首先将他排挤出宣教处。 没想到,老董的积极性并没能维持多久,会议还没开到一半,他的脸就黑了下来,主持会议也变得有气无力。汪大明正感到奇怪,忽然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某市文化局的宣教科长在议论:“怪事!宣教工作的通知怎么由党组秘书宣读?” 汪大明这才注意到主席台上宣读全省文化系统“五评五比”通知的竟是党组秘书于维先。再联想这次会议几个领导的讲话稿也出自他的手,汪大明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在徐副厅长办公室碰上他时于维先脸上会有那种很不自然的笑。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会议进入尾声时,于维先不仅加入到处理会议善后事宜中来,还开始对小贺和汪大明指手画脚起来。董明气得梗着脖子,最后干脆甩手回了家。汪大明不动声色,仍然有说有笑地收拾着东西,一副全然不关心的样子。小贺几次要同他嘀咕什么,也被他假装不经意地将话题岔开。到后来,小贺干脆撇下他,一心一意去于维先面前忙碌开来,甚至背着汪大明对于维先“于处长”“于处长”地叫得肉麻。而于维先很快坦然接受了小贺的恭维与逢迎,言语中越发多了些神闲气定,完全不似汪大明先前见到的那个在会议室顺着墙跟儿走的“小于”了。低眉顺眼惯了的小秘书一旦熬到可以对别人指手划脚的地步,多半立马就显山露水地自我膨胀起来。也正因此,给做秘书出身的领导当下属更要加倍地殷勤和乖巧,千万玩不得“诤谏”和“腹诽”,这些穷酸文人惯用的伎俩哪里能逃过此类领导的火眼金睛。偏偏中国官场又多的是秘书政治,小领导多半是大领导先前的秘书,而大领导又多曾是更大领导的秘书,更大领导则曾是退休了的更更大领导的秘书。艰苦卓绝的秘书生涯最可锻炼人对世情冷暖、官场春秋的感知神经,不仅能见微知著,且能觑破他人内心九回肠的隐情。怪不得耿达感叹:中国基本上就是一个秘书治国的国度,很多所谓“官场小说”说穿了就是“秘书心理学”,书中人物无论官阶大小,头脑中始终都脱离不了业已定型的秘书思维。 汪大明正在那里胡思乱想,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却是董明。汪大明心领神会,赶紧走出宾馆房间,到阳台上去接。 “大明啊,你还呆在那干吗?”老董一上来就火气冲天,“你还嫌狗日的陆援朝耍我们不够!” 汪大明表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老董气鼓鼓地说:“三岁小孩都看得出,这明摆着是拿咱俩当猴耍。我在宣教处做了八年的副处长,本来你岳父姚厅长答应了提拔我的,没想到换了狗日的陆援朝宁愿空缺这个职位也不让我干。如今倒好,又安插了他的亲信来,小小一个处,三个副处长,我看你老弟也是没有出头之日了。我老董年纪一把了,提不提倒无所谓,我是为你打抱不平啊!好歹你还是老厅长的女婿,打狗还看主人面嘛!” 老董“打狗”的比喻令汪大明微微有些不快,便说:“我这个副处长算是下岗再就业,哪里还敢有什么奢望!不像老董你资历老,威望高,你做副处长时他于维先还是个啥事不懂的大学生,如今居然跑来对你指手画脚起来。” 董明本来就是个藏不住事的“气罐子”,这下越发来了脾气,鼓动汪大明和他联手对付于维先,“管叫他灰溜溜地离开宣教处。”汪大明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暗笑:这老董如此沉不住气,怪不得老也没有什么长进。 但暗笑归暗笑,平添了一个仕途对手却是不争的事实。事情是明摆着的,三个副处长中,董明已经过气,自己又是边缘人物,只有嫡系出身的于维先最有可能从兼任的徐副厅长手里接过处长的位子。换在从前,汪大明根本不会在意谁上谁下,但眼下他已经彻底了悟:职场也好,赌场也罢,只要涉身其中,便没有旁观者。你要么是输家,要么是赢家。眼前的于维先,其实就是一个刚刚横空杀出的博弈对手,手里握着比自己和老董更多的筹码。但既然是博奕,不到曲终人散、尘埃落定,就不能说谁是最后的输家赢家。对手的强劲反而让汪大明心里平生出一股大赌一把的激情与豪气。其实,所谓的征服世界,更多的时候就是指征服眼前的这个人。 汪大明也不同于维先招呼一声,只对小贺说是家里有急事,就叫个车送自己回去。一路上他都在为自己押下的“赌注”兴奋不已。从澳门回来后,他一直忙于应付开会的事,竟一直没有去整理那些照片和录音。其实,此前他的内心也有些许犹豫,潜意识里不乏不可捉摸、难以预知的那种惶惑与隐忧,所以自觉不自觉地借“忙”来推迟下注的时刻。现在于维先的突然出现,一下子激发起他的胜负心,决心把最后的筹码悉数拍上去。这么想时,头脑中立马闪出陈伟阳一把押下500万时的那份潇洒与从容,心里暗暗佩服他的良好心理素质。 开了防盗门,却见凯凯和小燕子正在好奇地摆弄他的微型相机和钮扣型采访机,汪大明脸色煞白,心里直叫“完了”、“完了”,急忙冲过去一把夺过来,大吼道:“干什么,你?” 一旁的姚冰吓了一跳,生气地说:“你吼什么!不就是随便玩玩吗?” “有什么好玩的!这也是小孩玩的吗?”又急又气的汪大明差不多跳了起来。 姚冰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不敢吱声了,噘着嘴巴进了卧室。小燕子也识趣地哄着被吓哭的凯凯走开了。 汪大明急急地检查一遍,见并没有什么损坏,一颗早已吓飞的心这才又回到胸腔。内心开始庆幸:要是再晚回来一会儿,真要前功尽弃了! 为单独见到陈副省长,汪大明颇费了一番心机。他先是借口邀请陈副省长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画展题词,结果被姓郑的小秘书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他后来才知道,原来陈副省长的字在省政府大院是出了名的“蝌蚪文”,据说丑得连大字不识几个的看门老头都要嗤之以鼻。后来汪大明又试图以请示工作为由混进他的办公室,在戒备森严的领导办公楼里,这想法自然也是徒劳——人家厅级干部来还得预约,何况他只是区区一个副处长。最后,汪大明动了心计,给老同学郭天宝打电话说自己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向陈副省长亲自汇报。郭天宝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嘿嘿”地笑了笑,说老同学你终于开窍了。 两天后,汪大明被叫到湖滨大厦,郭天宝递给他一个胸牌,说:“陈副省长住808房,这几天省里开经济工作会议,他不会走,你自个儿瞅个方便向他汇报一下。”汪大明拍拍郭天宝,连说感谢感谢。 汪大明挂上胸牌,冒充与会代表,一刻不敢松懈地留心着陈伟阳的一举一动,但一直找不到单独接触的机会。只见他不是被这个厅长拉着闲扯,就是被那个秘书长凑上来汇报,好不容易觑着他吃完饭边抹嘴巴边往电梯间走去,看来是准备回房间了,却不料斜刺里杀出某市一书记来,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通,然后两人都大笑起来。继而双双出了大厦,早有一豪华奥迪开过来,载上他们绝尘而去。 汪大明好生没趣,正踌躇着往哪里去,这时,手机响了。 “大明啊,那事怎么样了?”老黑口气很急,“我刚从那边回来,他妈的,这次亏大了,还等哥们你救命哩!” 汪大明没好气地说:“我他妈的现在也是无计可施啊!” 老黑吃了一惊,问:“怎么啦?出事了吗?” 老黑的惊问一下子提醒了汪大明,他顺坡下驴,故作痛心地说:“我回来忙着组织处里的宣传工作会议,没想到东西居然被凯凯和我家的小保姆拆了个稀巴烂,我气得差点没打人!” “这怎么可能!”老黑真急了,“老子赔了200多万,就等着你那边那根稻草哩!” 汪大明也痛心疾首,叹气连连,说:“要不,我们再拍一次?” “拍你个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老黑骂骂咧咧地挂断了手机。 汪大明微微一笑,心里暗暗佩服起自己的随机应变来。都说赌场无父子,利益最大化是每一个赌徒的惟一选择,能一个人得的铜板绝不让两个人来分。再说谁也保不准哪天老黑就会像自己今天瞄准陈伟阳一样瞄准自己。 呆在大堂里无所事事,汪大明这才想起从澳门回来后好久没和小奕联系了,先前彼此还发几条手机短信。后来被处里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搅和,就忘了给她发消息,不知她是不是生气了。于是,他掏出手机,信手填了一首长短句: 夜已深,人未睡。风过残楼,多少离人泪。咫尺天涯,单襟寒被,生怕佳人梦冷。无怨憔悴,情愿心累。但得今生两不悔,夜夜眠相对。 短信发出后,迟迟不见回音。汪大明不甘心,又发一消息:“懂不懂相思的滋味,有没有彻夜的无睡,愿不愿投入地一醉,怕不怕一生的心碎?” 还是没有回音。汪大明不甘心,干脆拨打过去,通了,却没人接。再拨过去,被人一下子挂断。汪大明心中一片怅惘。 看看挨近11点了,这才见陈伟阳从一辆“奔驰560”里钻出来,送他下来的却不是先前那个市委书记,而换成了一个肥头大耳的老板模样的人。汪大明正感诧异,陈伟阳已经谢绝那人再送,一个人径直往大堂走了进来,很快进了电梯。汪大明赶紧起身,将手机放在耳边,口里胡乱说着:“你好你好!王总啊,我就在大堂里,什么什么,到房间等你啊?好的,好的。”一边装模作样地抬腕看看手表,这才去电梯边。 汪大明深吸了一口气,强抑住心中的忐忑,按响了808的门铃。 “谁啊?”听得出开门者的声音并不友好。 汪大明定了定神,说:“会务组工作人员,向陈省长请示一个重要问题。” 门开了,正是那张在赌桌前结识的脸孔,他有些惘然地看着汪大明。汪大明也管不得那么多,挤进门去,反手将门锁死,这才说:“这事非常重要,请陈省长务必花10分钟听听!” 陈伟阳有些不自然,偷眼去看桌上的电话。汪大明也紧张起来,生怕他真的去拨报警电话。 但陈伟阳很快镇定下来,恢复了他不怒而威的气派,说:“什么事说吧!我知道你不是什么会务组工作人员。” 汪大明暗暗吃惊,心想怪不得别人说他有金庸风范。他强作镇定,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恭喜陈省长最近鸿运高照啊!” “你什么意思?”陈伟阳皱起了眉头。 “没什么意思,作为您的属下表示祝贺而已。”汪大明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递给陈伟阳几张照片。 陈伟阳一看,愣了几秒钟,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哪位朋友用电脑做出这么一个照片来,有趣有趣!现在的电脑技术真是越来越发达了,上次我的秘书小郑还做了张他和张曼玉的合影哩!” 汪大明冷笑一声,没去搭茬。只去墙角找了个插座,接上电源,就听采访机中传出陈伟阳豪爽的声音:“打赏!打赏!” 这一下,陈伟阳不打哈哈了,他认真看了看汪大明,问:“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我早就说了,不干什么,是来向领导表示祝贺的。”汪大明不急着开价,淡淡地说,“我嘛,也是一个机关干部,文化厅一个小小的副处长,叫汪大明,今后还请领导多多关照。” “怎么个关照法?你说具体点。”陈伟阳仍是不动声色。 这下轮到汪大明打哈哈了,说:“我一个小干部,见识短浅哪能说得具体,还是领导点拨点拨为好。” 陈伟阳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又坐了回去。这才双目逼视着汪大明说:“小汪同志,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我违背了党的纪律,甘愿接受来自同志的批评,也甘愿接受组织的处分。权力是人民给我的,我不能用来做交易为你谋取个人私利啊!” 陈伟阳正气凛然的样子一下子镇住了汪大明,他万万没想到陈伟阳还会这么强硬,看来自己是低估了对手。 “从法律上讲,你的行为已经构成敲诈勒索罪,可以处以三年左右有期徒刑。而我这是违纪问题,纪委调查起来不过是党内警告处分和行政记过处分。”陈伟阳目光更加咄咄逼人。 汪大明事先想过陈伟阳抵赖、哀求、暴跳如雷、讨价还价等种种表现,却完全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心中一下子慌了,他可不敢想像“三年有期徒刑”会怎样毁灭自己的人生。但他嘴上仍强硬着:“那你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不是听说你快要升官了吗?” 陈伟阳哈哈大笑起来,说:“升不升官那是组织安排和工作需要决定的,我个人从不强求,也从不关心。现在干部中有一股歪风,不将心思花在工作上,却时时刻刻盯着谁上谁下,影响很坏啊!而且也耽误了自己的大好青春。就说小汪你吧,年轻有为的一个干部,应该立足本职,扎实工作,机会还是很多的啊。我就亲眼看过很多年轻同志没有走任何歪门邪道,还不照样被提拔做了处长厅长。毛主席说得好‘世界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嘛!文化厅是个不错的单位,我看你们陆厅长也不是那种不会用人的领导吧!” 汪大明的心一下子又活泛过来,猜想道:他这是暗示我啊! 陈伟阳见汪大明进门时那副成竹在胸的气势已经荡然无存,眼里多出些游离和惶惑,知道自己的攻心战起了作用,当即进卧室拿了一个鼓囊囊的大文件袋出来,丢在茶几上说:“小汪啊,其实那次也是几个商场上的朋友借我的手气去扳本的,说我手气旺能镇住一些歪门邪道,其实我本人倒是不信这个的。也是我这人原则性不强,被他们强架了去。事后他们要分给我几十万酬金。但我一个共产党人吃穿都有国家给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多了反而是祸,你说是不是?最后他们好说歹说硬要我收下这10万元,这几天我正想着将它捐给希望工程哩。你来了正好,就麻烦你代劳帮我把它捐出去吧!今后你工作上要是碰到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一找你们陆厅长。要相信组织,相信领导,我印象中,陆援朝还是一个比较开明的同志嘛。呵呵!” 八 于维先正式来宣教处上班了,老董从办公桌旁站起来,一边呵欠连天,一边不阴不阳地说着“欢迎欢迎”。身兼宣教处处长的徐副厅长并没有一同来,说是感冒了,只有人事处处长陪同来,说了几句陈词滥调的套话,见老董那副不阴不阳的样子也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便很没趣地走了。 老董这才拿腔捏调地安排小贺去订一席接风酒。小贺献媚似的说:“去‘玉风酒家’如何?那里的生意现在是越来越好了!” 老董瞪他一眼:“那是什么档次!给于处长接风少说也得去‘顺风阁’。” 于维先有些受宠若惊,一再表示不要客气就“玉风酒家”已经很不错了。但见老董执意要去“顺风阁”,他也就不再坚持。 汪大明心里暗暗奇怪,老董几天前还邀自己联手对付于维先,何以一眨眼就献起殷勤来?再联想到自己上任时,连上“玉风酒家”老董还有些嫌贵的意思,点菜尽挑便宜的,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没趣。 菜上来时,汪大明更加吃惊,几乎全是名贵菜肴,一桌菜再加上酒水,少说也在两三千以上。但老董却若无其事地只顾招呼大家吃菜喝酒。除老董因身体缘故只喝奶外,其余人一律上的“五粮液”。酒过三巡,老董发话了:“于处长是青年才俊,陆厅长的红人,能来宣教处工作,是我们大家的荣幸。只可惜宣教处池窄水浅,难藏蛟龙,将来于处长高升之时,还要多多提携我们这些平庸之辈啊!” 于维先第一次被人如此恭维,不免有些飘飘然,口里说着“不敢当,不敢当”,言行却已有些自大起来。汪大明的不快越发膨胀,又被老董一再用言语相激,便忍不住站起来说:“早听说于处长是厅里的酒仙,专门代领导喝酒的,所以很得领导看重。不过今天在座的没有什么领导,你的酒量存着可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呵。”说完,自己先呵呵地笑起来,干了一杯,夸张地冲于维先亮亮酒杯。 于维先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也嘻嘻地笑着回敬道:“汪处长是名门快婿,自然经常有人来敬酒的,这杯就算我于某敬你了。”说罢,也是一饮而尽。 汪大明脾气上来了,又和于维先对干数杯。老董见势,用言语鼓动小贺和小万“用实际行动欢迎于处长”。小贺正要趁机同于维先套套近乎,于是左一杯右一杯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深”。小万虽是一姑娘,但她的特点是“一般不喝酒,不喝一般酒,喝酒不一般”,真正是巾帼不让须眉,曾创下过灌倒三个大汉的辉煌记录。一番客套下来,眼看着于维先慢慢舌头发硬、谈吐不清起来,老董这才叫服务生拿大杯过来。 两杯满满的白酒斟好了,老董站起来端上一杯,大声说:“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我董明三年来滴酒不沾,但难得今天大家如此尽兴,于处长又是性情中人,所以我破例敬于处长一杯,希望今后我们精诚团结,共同努力!” 一番慷慨陈辞,引来满座掌声。于维先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说着:“中!够朋友!够兄弟!”一边仰脖喝了下去。然后丢下杯子,跌跌撞撞地去上卫生间。 于维先出去后,小万担心地说:“他不会有事吧?” 老董嘴角浮上一丝笑,对小万说:“你明天拿发票让他去找徐厅长签字。” 小万迟疑着,说:“这标准太高,徐厅长那里肯定通不过。我看是不是算在上次的会议开支中一起冲抵?” “那怎么行啊?”老董一下子严肃起来,教训她道:“小万同志,财务上必须一是一,二是二,怎么可以算在别的开支中!你报不了的账,并不等于人家于处长也报不了,他是厅长大人的红人,可有的是办法!” 汪大明这才明白一向老抠的董明何以突然决定要来这儿大吃大喝,心里暗暗发笑。为避嫌疑他借口上卫生间走开了。从卫生间出来,他想绕到大堂的另外一侧打个电话,却远远地看见于维先正在走廊尽头的窗台边打电话,不仅口齿清楚,一只脚还翘在窗台上开心地抖动着,丝毫没有刚才的醉态。 汪大明轻手轻脚地退了回去,回到包厢里,老董他们正在碗盘狼藉的餐桌边低声讨论着头年的那笔报刊回扣款怎么分成,见汪大明进去这才改换话题。汪大明装作没有听见,只一个劲嚷着头晕。 不一会,于维先蹒跚着闯了进来,口里含糊不清地嚷道:“老、老董,大、大明,你们都够、够、够他妈的朋友!下、下次我请、请你们……” 汪大明看着他的表演,心里直冷笑,嘴上却客气着要搀扶他上车。 看着年关近了,汪大明盘算着带妻儿回乡下过年。这在往年根本算不上一件事儿,岳丈早安排好了车,小半天工夫就可以直接开到老家屋门口,一村老小都会围过来,议论送他回来的那个“乌龟壳子”据说值一栋楼,人人都夸奖“汪家的小子有出息”。现在让厅里派车显然已不现实,区区一个副处长根本轮不上号。但一家大小的洗换衣物再加上小孩的用具还真不好带。 汪大明拨通老黑的电话看是不是可以搭他的顺风车一起回去,谁知还没开口老黑先就叫起苦来,说他妈的再不想想办法这年都过不下去,现在工作丢了车也卖了房也抵押了只是没老婆可以出售了,过了年无论如何也要弄笔资金去澳门扳回本来从此金盆洗手,他还说现在才明白祸由贪起的道理,早知道这样哪怕只赢上10万也应该趁早收手啊。 汪大明又打耿达的手机,问他们报社最近会不会派车去竺山县采访。耿达说平时大家都只想着在大城市里泡点有偿新闻,何况这年关了谁还下基层去喝西北风。 姚冰提醒他,年关了不少县市都会来省里“朝贡”,何不搭搭他们的顺风车。汪大明心想有理,当即给厅办公室主任刘长洲打电话,询问东山市文化局是否有车来厅里。刘主任也是东山市人,与汪大明算是老乡,不过不是竺山县而是邻边秀水县的。刘主任说来是来了,不过已经有人搭了顺风车。也不等汪大明再问,便挂断了电话。 汪大明最后才想到郭天宝,一个电话过去,郭天宝轻描淡写地说:“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嘛!正巧你们东山市政府的一个车才走个把小时,我打电话叫他们返回就是了!”汪大明很觉过意不去,说人家既然走了那就算了不好太麻烦。郭天宝哈哈大笑:“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别说才走个把小时,就是已经到家,我只要吭一声,他们照样赶过来接你!” 郭天宝的派头让汪大明暗暗钦服,心想他妈的有权有势到底不一样。 刚吃完午饭,一辆崭新的丰田面包车已停在了楼下。一个油头粉面的胖子操着一口东山味十足的塑料普通话问:“请问是汪处长家里吗?” 胖子叫吴永存,是东山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来给省委省政府各部门送东山特产柚子的。一口金牙的吴秘书长见人就点头哈腰地笑,一笑起来星光灿烂,让汪大明觉得格外刺眼。 得知汪大明在文化厅上班,吴秘书长便提到文化厅的刘主任,说前面市文化局的车上就坐着刘主任家的保姆。汪大明这才知道刘长洲所说搭顺风车的“有人”是谁。吴秘书长十分健谈,一路上有一茬没一茬地闲扯。汪大明第一次听说东山市委、市政府每年都来省城摆一次“同乡宴”,宴请的都是省直机关中正处级以上干部。今年东山机场开通民航,市委、市政府还特意出台政策:凡原籍东山的正处级省官回乡省亲,均可享受两张免费机票。偏偏吴秘书长很不识时务地问汪大明怎么不坐免费飞机回去,见汪大明王顾左右、支吾其辞,吴秘书长突然明白了什么,谈话的热情顿时少了许多。车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很少出远门的凯凯在兴奋地吵着要摇下玻璃来看窗外的巍巍青山。 除了父母更显苍老了一些、背更见驼了一些之外,家里并没有别的什么变化。大哥一家耿耿于怀的还是只生了两个女儿那事,指望着大明出人头地时可以帮他们到乡上去说说,再生个儿子;小妹的丈夫在广东打工被砖头砸断了一根手指,老板只给了他200元钱还说“便宜了你小子,人家断一只胳膊也才赔1000”;父死母走的两个堂妹一个在浙江卖袜子,一个在东莞电子厂,但村里人都传她们其实在发廊“做事”。惟一的喜事是堂弟大伟正忙着盖房子,地基都取好了,河沙、水泥、红砖、钢筋拉了好几车。大伟见了大明就笑嘻嘻地凑上来,弹出一支“三五”烟给大明。 大明没接,说:“好小子,你还行嘛,最近是不是赢钱了?” 大伟不好意思地笑笑:“乡下人,没别的收入。呵呵,不过有了新窝我就收手,要不谁家姑娘会看上个好吃懒做的赌棍啊!” 汪大明也笑起来,没再说他什么。 谁也想不到,就在大年除夕的那天下午,“突突”地开来两部小四轮,见了大伟门口的钢筋、水泥就往车上搬。大伟的父母急了,冲出来大喊:“干什么?你们!” 搬东西的人头也不抬,答道:“干什么问你们家汪大伟好了!” 这时,汪大伟蔫蔫地出现在小四轮旁边,耷拉着脑袋。他娘什么都明白了,操了根扁担就要去打他。 汪大明责备大伟:“你自己都说过收手的,现在好了,房子盖不成了,年也过不安了!” 大伟挠挠头皮,说:“大明哥,你没赌过钱哪里明白赌钱人的心思,我也发过誓收手的,可哪里收得住……再说,我抓一手同花顺能不要牌吗,谁知道他狗日的曾老七抓了三条五!啧啧!”大伟似乎还沉浸在昨晚的精彩战局中,猛一抬头见汪大明怒视着自己,这才将声音低下去:“其实我只想赢台彩电回来,让老人家过年热热闹闹开开心……” 汪大明叹一口气,也不理他,径直走进大伟那低矮的破屋子里,掏出200元钱给伯父伯母:“过年总要用钱的,先买点年货吧!”年事已高的伯父抖抖嗦嗦攥着汪大明的手说:“那个没用的货一天到晚只晓得赌钱,他要有你百分之一这样走正道有出息,我们两个老家伙死也瞑目了!” 伯母在旁边气哼哼地接嘴:“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个货还不是捡的你这个老货的样!当初也只有我这种瞎了眼的女人才会被你骗了来,一辈子跟着你受苦挨穷,现在还有哪家的闺女肯嫁给这个败家子!” “捡我的样?”伯父不服气地顶嘴说,“大明他爹还不是和我一样一辈子赌钱打牌,但大明怎么就知道上进?人家从小到大根本就不沾赌字的边。” 汪大明听了这话,心里越发不自在起来。 儿子凯凯不习惯乡下的水土,大年初一晚上就闹发烧,乡下一时又找不到医生,姚冰急得直跳,骂汪大明这也不是那也不对。汪大明陪着小心生怕邻居听了去。老母亲赶忙爬起来,烧了纸灰揉成黑黑的一团,要给凯凯涂上。姚冰一脸的不耐烦,嫌不干净,说农村人就是这不卫生那不讲究才给人弄出病来,她要汪大明连夜弄车回省城去。汪大明来了气,对着她吼了起来:“我小时候得病爸妈不也是这么给我弄的!就你的儿子娇气,人家农村娃就不是人就不过日子了?”姚冰赌气不管了,任汪大明的母亲抱去伺弄。汪大明也不理她,自顾自倒头就睡,却听得母亲在堂屋里一边哄着哼哼叽叽的凯凯入睡,一边指挥着父亲生火烤热房间,准备通宵不睡守护着。 汪大明侧着身假装睡着了。姚冰虽也闭着眼睛,却支棱着耳朵听堂屋里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儿,她掐汪大明一把,恨恨地说:“凯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汪大明这才转过身去搂着她,却见她的鳃边全是泪水。 幸好第二天一早就听到儿子被逗着“咯咯”大笑的声音,汪大明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去寻姚冰,原来她早已起床,在烘烤着刚洗的尿片。汪大明问:“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姚冰没好气地说:“谁像你这么没心没肺,自己的儿子生病了也睡得这么安稳!”汪大明这才注意到她眼角的红丝,感动之余,又多了一些愧疚。 姚冰问他:“昨晚你生那么大气干什么,是不是因为要你连夜弄车啊?” 汪大明被戳到了痛处,也不好辩解,只好支吾其辞说姚冰不该动不动说农村人如何如何,自己是农村孩子听了不舒服。 姚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也不知道我父母怎么过的年。那事后,老爸的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差,而且整天阴着脸闭着嘴。都知道他是不服这口气。我哥哥远在厦门,幸好还算争气,老妈一天到晚把他的公司业绩挂在嘴边,逢人就夸耀。老了,没别的指望,只好看下一辈人了。而你这个样子……”姚冰欲言又止,反而让汪大明更加无地自容。 呆到初四,儿子好爽透了,他们便决定回省城。车子是一时叫不着了,汪大明又不想再次麻烦郭天宝,只好去乡上坐中巴进县城,再转乘火车。临走时,母亲照例为每人煮了六个鸡蛋寓意六六大顺。同日见衰老的父母辞别,汪大明也没有多少话说,只默默帮母亲拈去苍苍白发上的一根柴禾,再拍拍父亲衣兜上的一撮灶灰,说:“爸,妈,你们不要送了,就这么点路。” 父母执意要送他们到乡上,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崽啊,你难得回来,爸妈送你一次是一次。以前你们总是车来车往的,我们想送你都没法送。你读书那会儿去县城学堂,哪次不是你爸挑着米和被窝送的你!” 汪大明喉头哽着一点什么,眼里有些涩涩的。 伯父本来要叫大伟来担东西的,谁知寻遍了村头村尾也不见人,知道他肯定又是外出赌钱了。伯父一边骂着,一边争着挑东西,但还是被汪大明的一个远房表弟抢了去。一路上表弟总问大明哥今年怎么不派车了,还说以后要去省城给汪大明开车。汪大明正要找个理由塘塞,恰巧手机响了,原来山区通讯信号太差,到了山坡上才能接到信息。汪大明边走边看,手机上是千遍一律的贺年信息,不少祝辞甚至完全雷同,一看就知道是网上下载的能同时给所有熟人发送的那种。发送者又多自恃熟络,连名字也不留一个,害得汪大明左猜猜右猜猜,后来索性不再猜,一一删除。删到最后一条时,汪大明愣了一下: 情深缘浅积肠怨 却是甘心 为君销红颜。 是小奕!汪大明又惊又喜,马上回复过去,按键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很快,小奕又回了过来,告诉他自己一个人在沈阳陪父母过年,感觉很孤独。“寒潭鹤影,冷雨敲窗”这几个字很令汪大明心跳了一下,他试探着发了一条消息,“相约云麓下,并肩共沐月?两份孤独的叠加也许就不再是孤独。” 漫长的几分钟后,手机终于响了,汪大明迫不及待地要看,却被姚冰拍了一下:“还不上车!”汪大明吓了一跳,急急收好手机,生怕姚冰来查。上了车坐下,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一路上只顾着收发消息,竟没有同送他的父母说一句话。他冲窗外挥挥手,发现母亲正回过头去抹眼泪。 车开往县城的路上,汪大明几次想拿出手机来看,却又不敢。感觉小小的手机别在腰里沉甸甸地像是手雷,他只好借哄儿子玩钥匙串来分散注意力。车子走走停停,人上来一拨又一拨,直挤得他们的脚都没地方挪了,车主还向下面的人吆喝:“上来上来,捞空的!” 好不容易挨到火车站,来不及找偷看短信的机会,立马花40元从所谓的“贵宾候车室”无票进站。至此,他们才第一次对13亿人口这个数字有了具体的感受,只见站台内外人山人海到处都是装束不同、神色各异的人,蚂蚁似地等待着那种叫做火车的工具来将他们分割、罐装、运走。第一次见这场合的姚冰不自觉地害怕起来,问了一个让汪大明哭笑不得的问题:“这么多人那火车得好长好长吧,否则哪来那么多座位和卧铺?” 直到姚冰眼见了一辆闷罐子车里沙丁鱼罐头一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那种被叫做“民工”的鱼条,她才惊悸地明白比她多得多的人压根儿就没指望过什么座位和卧铺,而站台上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呼叫着力图使自己能成为那罐头中一尾幸福的鱼条。那一刻,姚冰有些呆住了,这个在大都市连公交车都极少坐的厅长千金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惶惑与茫然。 又一辆列车来了,他们一下子被裹挟进去。汪大明交给姚冰一个包,自己提两个大包,肩上扛着儿子,呼叫着往前冲,至于怎么在列车员的斥骂声中攀上那趟车的连他自己也稀里糊涂了,等他明白过来时,儿子在他的肩上哇哇大哭,再回头一看,姚冰在车下的一大堆人中放肆跺脚。汪大明进退之间无所适从,长呢子风衣被一个老农嘴上叼着的烟头毫不客气地烧出一个洞来,他也顾不上去管。列车在这个小站只停五分钟,再犹豫就来不及了,车上几个急着下车的旅客裹足难前,恨不很用头去撞破窗户玻璃。乱糟糟的车厢里,只有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从容镇定:“旅客朋友们,下面向大家介绍丰盛精美的午餐,有酱醋排骨、红烧肚片……” 汪大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地面上,他刚一下车,凶悍的列车员就将一个死死抓着车门把手的妇人推了下去,那妇人声嘶力竭地哭喊:“我的箱子!我的箱子!”一个乘警从已经开动的车上丢下一个箱子来,车上的一个人立马跳了起来:“那是我的啊!”车上车下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全然没有了刚才拼杀的紧张和愤懑,开始有心情欣赏别人的悲欢了。 一番半途而废的战斗之后,两人竟有了一种生离死别后重逢的欣喜。一向娇贵的姚冰眼中噙着泪水,甚至要抢过汪大明手头的重包自己来提,汪大明有些许感动,伸手拥抱了她一下。正在这时,一个男人突然撞他一下。汪大明回头去看,立时围上来两个口红涂抹得极为夸张的女子,问他们要不要住旅店。 汪大明伸手去摸腰上的手机,这才惊觉已不翼而飞。他愣了一下,猜想是不是挤火车时掉的,再一想才陡然明白与刚才的那一撞有关。他赶忙去寻刚才那个男子,然而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又过去找到两个拉客的女子,质问她们是不是一伙的,两个女子嘻嘻地笑,说:“你一个大活人还管不了一个手机,问我们干吗?” 汪大明又气又急,叫姚冰看住凯凯和包,自己奔车站派出所而去。好不容易找到派出所那个破破烂烂的房子,几个警察正围着火炉一边烤火一边说笑。墙角坐着一个赤裸臂膀的小男孩,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乱发蓬耸,面目漆黑,眼眶里白眼珠远多于黑眼珠。汪大明推门进去时,正好看着一个红鼻子警察递了一根玉米棒过去。小男孩迟迟疑疑地伸手去接,红鼻子拿玉米棒的左手一缩,右手“啪”地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小男孩的脸上立马显出五条指印,小男孩识趣地缩了回去,一声不吭。红鼻子骂道:“你这小杂种还偷不偷了?”见汪大明进来,红鼻子在同伴的哄笑声中志得意满、粗声大气地问汪大明:“什么事啊?” 汪大明抑止住心头的厌恶,简略地说了被盗的经过。红鼻子爱搭不理地叫一个实习警察过来:“小李子,你来登记一下。”叫“小李子”的态度好一点,但要查看他的身份证和工作证,然后递过来一沓材料纸,让他自己到一旁去写事情经过,所掉手机的型号等。汪大明心里有点急躁,但也毫无办法,只好一一照办。这时他听“小李子”悄悄地对红鼻子嘀咕:“省里的,还是个副处长”,红鼻子哼了一声,说:“省里的怎么了,副处长怎么了?”但随后再对汪大明说话时,口气却明显缓和了许多。 十几分钟后,汪大明的材料写好了,红鼻子让他蘸了墨水按手印。汪大明感觉怪怪的,倒好像自己成了嫌疑人似的。按过手印,红鼻子一边慢慢地翻看,一边与身后一个叫“老麻子”的谈论头晚喝酒打麻将的事儿。 汪大明耐着性子等红鼻子过目,无聊时随便看看墙上“有困难找警察”标语下的警务人员照片和介绍。没想到所长的照片像极了自己的高中同学严龙生,再看名字,居然正是。汪大明心里有了底,也不等红鼻子看完,就操起桌上的电话问:“严龙生的电话多少?” 红鼻子抬头看了看他,有些吃惊。身后的“小李子”报了号码,电话一打就通了,汪大明开口就骂:“严龙生你他妈怎么做的所长?老子在你的地盘上被人家给抢了!” 电话那头的严龙生莫名其妙,一时半会没搞清他的来路,等听出是汪大明时,甩下电话两分钟之内就赶了过来。在这区区两分钟之间,红鼻子和“老麻子”材料也不再看,已经摩拳擦掌要去抓人了。严龙生一进门就“咚”地给了汪大明一拳:“你他妈这些年也不给老子一个音信,当了省官就把弟兄们给忘了不成?” 两人正亲亲热热地叙旧,差点忘了姚冰和儿子在站台上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汪大明便引老同学来见“嫂夫人”,却远远地看到红鼻子和“老麻子”正在威风八面地摔几个擦皮鞋妇女的竹椅子,一个卖槟榔的长发男子被红鼻子抓住,抵在柱子上喝问:“给老子老实交代,谁他妈做到省里汪处长头上来了?” 那男子吓得瑟瑟发抖,结结巴巴地说:“报、报告长官,我、我、我真没有看到。” 汪大明一看,先前拉客的两个妇人早不知去向,便要严龙生叫住两个手下。提着警棍铁铐的红鼻子骂骂咧咧地过来,讨好似地对汪大明说:“他妈的,这些人都不老实,不教训教训还真不行。” 严龙生也说:“其实这些人都知道是谁做的,只是怕被报复。” 汪大明心里很不是滋味,便说算了算了反正也就是一个破手机。话刚出口,他立马意识到还没来得及看小奕回过来的消息。更糟的是,自己的通讯本上根本就没有她的电话。万一小奕见自己不回话产生了什么误会,那可就真应了“情深缘浅”的话。 严龙生一定要安排他们先在宾馆呆着,等晚上的车再想办法,汪大明只好听从。红鼻子和“老麻子”两人早过来抢过行李,大呼小叫着让所里派车来。到了当地最好的楚华宾馆,一看房价竟然比省城的四星级还贵,汪大明正犹豫着,严龙生吩咐前台小姐说:“记在所里的账下。” 安顿下来后,严龙生叫手下开车回去,自己陪汪大明夫妇吃饭。宾馆的菜价格之高同样让汪大明吃惊,他心里想他妈的家乡这些年来什么都落在全省后面,只有这高消费的气派丝毫不比任何地方落后。 几杯酒下肚,两人的话就多了起来,严龙生直抱怨分局太黑,害他在这个小站所长上一呆就是几年。汪大明也自唏嘘慨叹,当着姚冰的面却又不好明说,只得含含糊糊地发着牢骚以此来配合老同学的情绪宣泄,形成一种酒逢知己的良好气氛。 下午一觉醒来已是四点多,严龙生带了红鼻子敲门进来,见了汪大明就嚷:“他妈的那小偷总算叫我们给抓住了,手机你自己挑吧!”汪大明喜出望外,赶忙在那一大堆手机中翻查起来,心想总算没有再次和小奕擦肩而过。但翻来找去,就是没找到自己丢的摩托罗拉7689,那上面有几道明显的划痕。 严龙生拣了一个崭新的丢过来:“呶,就是这个了!” 汪大明一看,是个彩屏摩拉罗拉V70,刚刚推出的新机型,价格少说也要六七千元,便推辞道:“不是,不是,我那个比这差远了。” 严龙生呵呵地笑起来,说:“大明,你这是成心不给虎子老弟的面子啊?他为了给你找手机可是忙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哪!” 被叫做“虎子”的红鼻子嘿嘿地陪着笑,说:“应该的,应该的。汪处长,这事我们已经结了案,您要是不领回失物的话,兄弟我也不好交差啊!” 汪大明哭笑不得,只得勉强收下。 严龙生抬腕看看手表,说:“老同学,实在不好意思,赶上春运了连我们站长弄张票都难。本来每个站都可以预留三张北上南下的软卧票,但只有书记、市长和军分区司令员才有资格使用。这样吧,五点多有趟特快,我让乘警长给你们找个地方,你们将就将就。要不,我就用所里的破吉普送你们回省城?就怕嫂夫人和侄儿嫌弃我们的车子太破。” 汪大明见严龙生后一句话明显有客套的意思,心知春运期间他们也有难处,便说还是坐火车好,安全,不塞车。 有严龙生的手下开路,晚上上车和上午的情形就不可同日而语了。等火车哐当哐当地进了站,红鼻子才领着他们不急不忙地开了一道小门进去。那边拥挤不堪的人们见又开了一道门,立马涌了过来。红鼻子警棍一扬:“干什么干什么?”人潮立马又退了回去。 凯凯问姚冰:“为什么不让他们也从这里进去啊?” 汪大明听了心里更不自在起来。只有红鼻子炫耀似地扬着手里的警棍,一路喝令人家让开。 严龙生让车上的乘警给汪大明一家安排坐在餐车里,又提来一大袋水果,说:“卧铺实在太紧,你们将就将就算了!” 汪大明心想这样的“将就”已经足够让人感恩戴德了,还有那么多挤车的连个巴掌大的地方站都没有。他亲眼看见一个女子头顶着皮箱始终都找不到一个可以放下来的地方。 春节来回这一趟折磨让汪大明生出不少人生感喟。姚冰也一再旁敲侧击:瞧瞧,没权没势可就寸步难行了吧! 去岳父家拜年,姚父姚母见面就说:“你们怎么早不回来,你哥哥初三上午才坐飞机走!”接下来,她就有些夸张地描述儿子姚锋回来时的种种风光,今天这个处长接明天那个老总请,在家都没吃上一顿安生饭。炫耀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姚母还对姚冰说:“你爸现在落势了,你兄妹俩不为他长脸谁为他长脸?现在这个社会我算是看透了,人啊,都是这么势利,你上他就捧你,你下他就踩你。你们两口子也要争气些,人家看扁你们其实也是看扁我们家老头子啊!”姚冰听着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回家的路上有好一阵没理汪大明,汪大明也自闷闷的很觉没趣。 上班的头几天照例是拜年,各处室拜来拜去相互打哈哈,其实也是乐得偷偷闲。汪大明随同本处的人上上下下各办公室去串门,这才发觉那个只会玩牌、讲荤段子的丁胜贤居然端坐在政法处处长办公室,而钱博士也成了后勤处处长兼服务中心主任。汪大明想起自己因为不愿玩牌而让丁胜贤大发脾气的往事,和钱博士先前口口声声叫他“汪处长”的情景,心中更不是滋味。做了处长的钱博士如今已不再叫他“汪处长”也不叫“汪哥”而改叫他“大明”了,微笑中也多了些矜持。汪大明嘴里应付着他,脸上竭力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和中庸,心里却在恨恨地骂:他妈的,你小子的嘴脸也太现形了吧?要知道谁他妈赢最后一局还说不准哩!这么想着,汪大明便惦记起陈伟阳的“暗示”来,见到陆厅长时,似乎从他脸上窥出了些许端倪,心里顿时就兴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