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罢,说不定我将来会跟着来的,”她并不存心要说这样的话,现在只是为了安慰他,才顺口说了出来。 “将来?我看等不到将来了!”他着急地说。他睁大两眼望着她,好象在责备她:你怎么还不觉悟啊!他的话激起了她的反感。她赌气般地冷冷答道: “那么你将来回来替我们收尸罢。” “我给你说,我不去了!”他板起面孔说。 “你不去?这不是你自己想了好久的位置吗?”她惊讶地问道。“你连飞机票也弄好了。” “我原先准备好你也去的,”他只回答一句。她立刻脸红起来。他的意思她完全了解。她不愿意听他说这样的话,可是她又有意无意地逼着他说出这类话来。这时她不敢再答话了。她的决心本来就并不怎样坚定,她害怕他会来搅乱它。他也不再说话。他默默地望着她。这注视,这沉默使她难堪。她觉得那一对火似的眼光在烧她的脸,她受不住。她低声说:“我们走罢。”她自己却坐着不动。他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再说:“要是行里一定要调我去,我也会去的。”她已经让步了,可是他并不曾感觉到,而且连她自己也不觉得。 他们从冠生园出来,他送她到银行门口,就走开了。她以为他去航空公司。他自己却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最后他决定到国际咖啡店去消磨时间。 她进了银行,看见那些办公桌,那些玻璃板,算盘,帐簿,那些人头,(这一切似乎永远不会改变!)她突然感到寂寞。她想跑出去唤他进来,但是她并不曾向大门走一步,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他来做什么。她默默地走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 新会计主任已经到了,是一个五十光景的老先生,为人似乎古板。他带着奇怪的眼光接连看了她几眼,微微摇了一下头。 她坐在办公桌前,觉得心里很空虚。办公时间早到了,可是往日那种平静、愉快的气氛已经消失。同事们张皇地进进出出,交头接耳地谈话,也不遵守办公时刻。她忽然发觉两张桌子空了,办事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忽然一个平日跟这个银行有着不小的往来的客人跑未报告:“贵阳已经失守了。”贵阳到此地只有两天的汽车路程。有些同事失声叫起来。“谣言!”她在心里说。 “那我们怎么办?”一个管储蓄户的男同事惶恐地问。 “你是本地人还怕什么?我决定不逃。逃也光,不逃也光,还不如不逃省事,”那个中年客人镇静地说,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我打算明天就把家眷送走,”另一个管汇兑的同事说。 “要是敌人真的来得这样快,那么逃都来不及啰!”管储蓄户的同事接嘴道。 “谣言!”她在心里驳斥道。 但是这样的谣言被人们反复不停地散布着,银行里整个上午的时间都被它占去了。经理和主任往各处打电话探询消息。他们得到的消息虽然互相冲突,不一定可信,但是其中却没有一件不是叫人担心的。谁都没有心肠办公。听见什么响声,大家就记起警报来。 她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她忽然想起家,想起丈夫和儿子。她立刻写了一封信给小宣,要他请假回家走一趟。她写好信把它交给工友拿去寄发,以后她觉得心里更烦,实在坐不住,就自动地提早下班,也没有人干涉她。 走在街上,她觉得一切都跟往日不同,她好象在梦中,对自己的过去和现在都很模糊。“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回家去?我的家究竟在什么地方?我这样匆忙地奔走究竟为着什么?”她这样问她自己。“我决定了没有?我为什么不能够决定?我应该怎样办?” 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不到一个答复。她已经到了家。 大门口站着一群人在谈论时局。挑夫们正抬着大皮箱从过道里走出来。有人在搬家,或者离开这个城市。她有点着急,连忙走上楼去。 三楼相当静。自己说没有办法的张太太一家人大清早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是房门还锁着。汪家的房门平日总是掩着的,今天却紧紧地关上了。她推不开门,便用手叩了几下。 自然是母亲来开门。她进屋后第一眼便发觉他不在房里,他的床空着。 “妈,他到哪儿去了?”她吃惊地问道。 “他上班去罗,”母亲平平淡淡地回答。 “他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怎么今天就去上班?”她不以为然地说。 “他自己要去,我有什么办法!”母亲板起脸答道。 她好象挨了一下闷棍,过了半晌,才自语似地吐出话来:“其实不应该让他去,他的病随时都会加重的。”她怀着满腔的热情回家来,现在心完全冷了。她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调都会使母亲感到不痛快。 母亲没有能留住儿子,正在为这件事情懊恼,现在听见媳妇的这种类似责备的话,动了气,心想:我就是做错了事,也没有由你来责备的道理!何况你从来就不关心他,只顾自己在外面交男朋友。你这个连家也不要、打算跟男朋友私奔的女人,还有脸对我讲话! “那么你为什么不早回来拉住他?现在倒要说漂亮话!我问你:今天你走得那样早,究竟为了什么事情?”母亲挣红脸,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头指着媳妇的鼻子说。 “我去会男朋友,我明白地给你说,你管得着吗?”媳妇也挣红脸大声回答。 “我管得着。你是我的媳妇,我管得着!我偏要管!”母亲骂道。 两个女人就这样地吵了起来。一七 这时候汪文宣在公司里办公。他不会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 这天早晨妻已经出门了,他才起床。他吃过早点后,忽然说要去办公。母亲阻止不了他。 “不要紧,我已经好了。” “我不能请假太多。再不去办公,连饭碗都会成问题。” “我们不能把全家人都交给树生一个人养活啊。我这几天吃药治病都是花她的钱。” 他拿这些话来回答母亲。 母亲找不到反驳的话了。其实她自己也想:我宁愿挨饿,宁愿忍受一切痛苦。她不愿意让树生来养活她。 “还是让我出去做事罢,我当个大娘,当个老妈子也可以,”母亲最后吐出了这样的话。她充满爱怜地望着她这个独子,她的眼圈红了。 “妈,你怎么这样说?你是读书人啊,哪里能做这种事!”他痛苦地说,掉开眼光不敢看她。 “我只后悔当初不该读书,更不该让你也读书,我害了你一辈子,也害了我自己。老实说,我连做老妈子的资格也没有!”母亲痛苦地说。 “在这个时代,什么人都有办法,就是我们这种人没用。我连一个银行工友都不如,你也比不上一个老妈子,”他愤慨地说。最后他抬起头叹了一口长气,就走出了房门。母亲追出去唤他,要他留下,他却连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出去了。 他到了公司。楼下办公室似乎比平日冷静些。签到簿已经收起了。钟老带笑地对他点一个头。他上了楼。二楼办公室里也有几个空位。吴科长刚打完电话,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一句:“你病好了?” “好了,谢谢你,”他低声答道。 “我看你身体太差,应该长期休养,”吴科长冷冷地说。他不知道吴科长怀着什么心思,却听见周主任在小房间里不高兴地咳了一声嗽。 他含糊地答应了一个“是”,连忙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 他刚坐下,工友就送来一叠初校样到他的面前。“吴科长说,这个校样很要紧,当天就要的,”工友不客气地说。 他心想:时局这样紧张,同事中今天也有几位没有来办公,大家都是忙忙慌慌,为什么单单逼我一个人加倍工作?要是我今天不上班呢?你们就只会欺负我!这太不公道了。可是他哼都不哼一声,只是温和地点点头。 “吴科长说,当天就要的,”工友站在旁边望着他,象在折磨他似地又说了一遍。 他抬起头,但是他连愤怒的表情也没有,他温和地答了一声“好”。工友走开了。 他默默地翻开校样和原稿,他不觉皱起眉来。这是一本关于党义的书,前面还有好几位党国要人的序言,是用四号字排的。他埋下头低声念这些序文,又念正文。他的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觉得头昏,四肢无力。但是他还勉强支持着把校样看下去。 在这中间,周主任走了,吴科长又走了。同事们大声交谈起来。他们在交换战事的消息。每个人都带着忧虑的表情讲话,并不热心工作。只有他仍旧把头埋在校样上面。“当天要的,”一个粗鲁的声音不断地在他的耳边说。最后他忍不住在心里答复了:“不要追我,至多我把命赔给你就是了。” 到了十二点钟,开饭的铃声响了。他好象遇到救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他的胃口仍然不好。他勉强吃了一碗饭。他觉得同事们都带了轻蔑和怜悯的眼光在看他,并且故意发一些关于战事的“危言”吓他。“老汪,你不久要加薪了。在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能够埋头工作,年底真该得奖金啊,”一个同事这样讥笑他。他不回答,却又躲到楼上办公桌前面去。他不抽烟,又没有精神看书。他无聊地坐在位子上,对着玻璃窗打起瞌睡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汪先生”,他吃惊地睁开眼睛,挺起身子。那个工友又立在他面前,望着他说:“有人给你送来一个字条,请你立刻去。” 字条放在桌上,是树生的笔迹。上面写着: 宣: 有事情同你谈,请即刻到国际一晤。 树生即日 他吃了一惊。“有什么事情呢?”他想道,连忙站起来,匆匆走下楼去。 “汪兄,到哪里去?”钟老问道。 他含糊地答应一声,就走到人行道上去了。 他走进国际咖啡厅。顾客很少,桌子大半空着。树生坐在靠里一张圆桌旁。眼睛正朝着门口,她的擦了粉的脸上带着怒容。看见了他,她忽然站起来,但是马上又坐下了,她望着他,等候他走过来。 “我接到字条马上就来了,”他赔笑地说,在她对面坐下。“什么事?” “我要跟你离婚!”她睁圆眼睛,噘起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是她的表情他却看得十分清楚。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不敢再问她。他默默地埋下头去。 “我受不了你母亲的气,我今天下了决心了。有我就没有她,有她就没有我!这一个星期我全忍着,快闷死我了!” 他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他觉得事情并不十分严重,还是那个老问题。他可以向她解释,他甚至可以代母亲向她赔罪。她的怒气会慢慢地平静下来的。 “什么事呀?你得先跟我讲明白,”他鼓起勇气陪笑道。“我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脑筋旧,思想不清楚。有点噜嗦,不过人倒是顶好的。” “什么事?还不是为了你!我提前下了班回家去看你,知道你走了,我觉得她不应该放你走,多说了几句话,她就吵起来了!……”她红着脸激动地说。 “这是我不好,妈本来不放我走,我一定要走,我怕假请多了,公司方面不满意。你也知道我们那里的周主任、吴科长都是刻薄成性的,我吃了他们的饭就没有自由了,”他不等她说完,便插嘴说。 “可是你在吐血生病啊,难道生病也不能请假吗?他又没有买了你的命!”她答道。 “公司不是慈善机关,哪里管得了这些,”他苦笑道。“听吴科长今天的口气,好象他嫌我身体不好,倒希望我辞职。” “辞职,就辞职!你不做事我也可以养活你!”她赌气地说。 他脸红了一下,他略略埋下头,喃喃说:“不过……” “是,我知道,又是你母亲,她不愿意,”她气愤地说。“她看不起我!她恨我!” “不,你误会了,她不恨你,这跟她不相干,”他连忙打岔道。 “她恨我,她看不起我,她刚才还对我讲过,我没有跟你正式结过婚,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过是你的姘头。她骂我不要脸,她骂我比娼妓还不如。我可怜她没有知识,我不屑于跟她吵。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跟你说明白,如果你不另外找个地方安顿她,我就跟你离婚!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一辈子也不会幸福,她根本就不愿意你对妻子好。你有这样的母亲,就不应该结婚!”她愈往下说愈激动,也愈生气,一张脸挣得通红,两只眼睛里燃着怒火。 “树生,你稍微忍耐一下,”他惶恐地说,“等到抗战胜利了,她要到昆明——” “等到抗战胜利!”她冷笑了一声,“你真是在做梦!日本人已经打到贵阳了,你还在等待胜利!” “那么大家何苦还要吵呢?彼此忍耐一点不好吗?”他脸上勉强做出笑容,可是他心里很难过。 “忍耐!忍耐!你总是说忍耐的话!我问你,你要我忍耐到几时?”她烦躁地问。 “只要环境好一点,大家就可以相安的,”他带着希望地答道。 “等环境好一点,这样的话我听你说了几年了。环境只有一天天坏下去。跟着你吃苦,我并不怕,是我自己要跟你结婚的。可是要我天天挨你母亲的骂,那不行!”她又生起气来,脸又挣红了。 “那么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谅她罢,她这两年也吃够苦了,”他脸色惨白地央求道。 “那是她活该,生出你这个宝贝儿子来!”她忽然变了脸色说,从手提包里掏出三张百元钞票丢在桌面上,也不再说什么,就站起来,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过了几分钟才跑出去追她。 他满眼都是人,他应该到哪里去找她呢?他掉头四望,他看不见她的背影。“她一定是去银行,”他想,他便朝那个方向走去。他大步走着,全身发热,淌汗。 他走过大半条街,终于见到她的背影了。他兴奋地唤了一声;“树生!”她似乎没有听见。他鼓起勇气向前跑去。他离她愈来愈近了。他第二次大声唤她的名字。她停下来,回头看他。他连忙跑上去,抓住她的膀子。他睁大两只眼睛瞪着她,半晌才气咻咻地吐出一句话: “树生,我都是为了你。”他的额上冒着汗。脸病态地发红,嘴无力地张着在喘气,脸上带着一种求宽恕的表情。 “你何苦来!”她怜悯地望着他说;“为什么不回家去躺躺?你病还没有好,怎么能办公啊?” “我应该向你说真话,”他仍旧很激动地说,“我去办公,我不过想借支一点钱。” “我原先就说过,你要用钱,我可以拿给你,用不着你去办公,”她打岔地说。 “我想买点东西……后天是你的生日,……我想送你一点礼物……至少也要买一个蛋糕才……”他断断续续地说,带着羞惭的表情,略略低下头去。 她显然吃了一惊。他的话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在变化;怜悯被感激和柔爱代替了。“你是这样的打算?”她感动地小声问。 他点点头,又添一句:“可是我还没有拿到钱。” “你为什么不早说?”她微笑道,带着柔情望他。 “我说了,你一定不让我做,”他答道,他的紧张的心松弛了,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我自己倒忘记了,我真该谢谢你,”她感激地含笑道。 “那么你不再生我的气了?”他也怀着感激地说。 “我本来就没有跟你生气,”她坦白地回答。 “那么你不离开我们?”他又问,声音还略带颤抖。 “我本来就没有离开你的意思,”她答道。她看见他的脸上现出安慰的表情,便柔声劝他:“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你母亲——”她突然住了嘴,改口说:“你还是早点回家去休息罢。不要再去公司了。” “我去一趟,我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回去,”他说。妻点点头,两个人就在十字路口分别了。 他回到公司,已经是办公时间了。他的精神比较爽快,可是身体还是疲乏。他坐下来,立刻开始工作。他觉得很吃力,有点透不过气来。他打算回家休息,但是他想到“当天要”三个字,他连动也不敢动了。 校样一页一页地翻过了。他弄不清楚自己看的是什么文章。他的心在猛跳,他的脑子似乎变成了一块坚硬的东西。眼前起了一层雾,纸上的黑字模糊起来。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周主任那对凶恶的眼睛(周主任刚刚从外面回来)。“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放松我?你不过比我有钱有势!”他愤慨地想道。 也不知道是怎样起来的,他忽然咳一声嗽,接着又咳了两声。他想吐痰,便走到屋角放痰盂的地方去。在十几分钟里面,他去了两次。吴科长不高兴地咳嗽一声,不,吴科长只是哼了一声。他便不敢去第三次。偏偏他又咳出痰来,他只好咽在肚里。他居然忍耐住把剩下的十多页校样看完了。 过了三四分钟,他觉得喉咙又在发痒,他想忍住不咳出声来,可是他心里发慌,最后,一声咳嗽爆发出来了。一口痰不由他管束地吐在校样上。是红色的,是鲜红的血,他仿佛闻到了腥气。他呆呆地望着它。他所有的自持、挣扎、忍耐的力量一下子全失去了。 “那么到了无可挽救的时候了,”他痛苦地想道。忽然听见周主任一声轻咳,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对眼睛,他吃了一惊,连忙俯下身子在字纸篓里抬起一片废纸把血痰揩去。刚揩好痰,他又发出接连的咳声。他走到痰盂前弯下身子吐了几口痰。嘴里干得厉害。他想喝一杯茶,却没有人理他。他按着胸膛在喘气。 周主任叫工友来请他到小房间去。 “密斯脱汪,你今天不要办公了,还是早点回家休息罢,我看你身体太差……”周主任靠在活动椅背上,慢吞吞地含笑说。 他竭力装出平静的声音回答一句:“不要紧,我还可以支持。”然而他的身体却不想支持下去。他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身子忽然摇晃起来。 “密斯脱汪,你身体不好,趁早休息罢。不然病倒了,医药费是一笔大数目啊,”周主任又说。 “回去就回去,不吃你这碗饭,难道就会饿死!”他气恼地想道,口里却用温和的调子说:“那么我就请半天假罢。”他连忙用手帕掩住嘴咳起来。 “半天恐怕不行罢……。也好,你先回家再说,”周主任带了点嘲笑的表情说,便把头朝面前那张漂亮的写字台埋下去。 他不想再说什么,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向那个人要求:“我想借支一个月薪水,请主任——” 周主任不等他说明理由,立刻截断了他的话,厌烦地挥手说:“支半个月罢,你去会计科拿钱。” 他没有第二句话说,只好忍羞到会计科去支了三千五百元。他想:这点点钱能够做什么用呢?他带着苦笑把钞票揣在怀里。 他把看完的校样交出去以后,便走下楼。没有人理他,却有些怜悯的眼光跟随他。“何苦啊,”周主任摇摇头低声说了这三个字。 他希望在楼下看见钟老,他盼望着听到一句安慰的话。他的心太冷了,需要一点温暖。但是楼下没有钟老的影子。 天还是灰色,好象随时都会下雨似的。走惯了的回家的路突然变得很长,而且崎岖难走。周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人们全有着那么旺盛的精力。他们跟他中间没有一点关联。他弯着腰,拖着脚步,缓慢地走向死亡。一八 他到了家。房门半掩着,他推开门进去。母亲立在方桌前洗衣服。他一看便知道旧洋磁脸盆里面泡着的正是他的罩袍。 “宣,你回来了!”母亲惊喜地说。 “我累得很,”他喘息地答道。接着他苦笑地对她说:“妈,你还在给我洗衣服!我不是说过拿给外面洗衣服的大娘去洗吗?”他把书桌前的藤椅掉转方向在它上面坐下来。 “包月洗要八百元一个月,太贵了!横顺我在家里没有事做。我不比树生,她可以到外面去挣钱,”母亲发牢骚地说。 “树生回家来过吗?”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母亲马上变了脸色,不高兴地回答:“她没头没脑地发了一顿脾气又走了。我看她越来越不象话。你也得管管她。象她这种脾气,我实在伺候不了。我想等你身体好一点,我要回昆明去住一个时候。唉……”(她改换了语调叹一口气)“我离开云南二十多年了。我二哥他们不晓得老到什么样子……”她的眼睛里开始闪着泪光。 看见母亲的眼泪,他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他自己也就想哭了。他连忙安慰她说:“妈,你不要伤心。我不会偏袒她,我是你的儿子——” 不等他说完她便插嘴说:“是啊,她不过是你的姘头。她动不动就说走。其实她走了倒好。她走了,我另外给你接一个更好的来。” 母亲的这句话激起了他的反感,他不敢反驳,却用不安的声调说:“我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钱来结婚?连自己都养不活,还会有人嫁给我?”他苦笑了。 “养不活,怕什么!这个年头哪个有良心的人活得好?拖也好、捱也好,我们总要活下去。我们不能因为没有钱,就连妻子、儿女都不要了!”母亲愤慨地说。 “不过我实在离不开树生,结婚十四年了,我们彼此相当了解……”他痛苦地说,话还未说完,他觉得一阵头晕,就把藤椅放还原,将头压在书桌上。他象睡着了一样,半天都不出声息。 母亲走到他的身旁,用充满慈爱和怜悯的眼光看他。“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低声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着她又唤道:“宣。”他应了一声,却不抬起头来。 “你到床上去躺躺罢,”她柔声说;“她会回来的,你何苦这样难过。” “我不是为了她的事情。”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她会回来,我知道。我先前还看见她。” “你看见她?她去公司找过你吗?真不要脸!还好意思向你告状!”母亲气红脸,离开他走一步,大声说。她恼怒地想:这个女人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他痛苦地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说:“她没有讲什么。她……她不过说时局不……大好。” “时局好不好,跟她有什么相干!”母亲气愤地说:“她要走,一个人走就是,做什么还要来害人!” “妈!”他不能忍耐地叫起来,“这太过份了!为什么她要这样恨树生?为什么女人还不能原谅女人?”她不走,她说过,她不走。她就要回来。 “她回来?她还有脸见我?”母亲又惊奇又愤恨地说。 “是我要她回来的,”他畏怯地说。 “你还要她回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在房里走了两步,忽然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两手蒙住脸,好象在哭。她又取下手,站起来,自语似地说:“我什么苦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她的气!我宁肯死,宁肯大家死,我也不要再看见她!”她咬牙切齿地说,仿佛就在咬那个女人的肉似的。她说完并不理他,马上走进她的小屋去了。 他的脑子里杂乱地响着各种声音。他呆呆地望着她,仿佛在做梦。声音渐渐地静下来。他忽然明白了,立刻站起来,走进母亲的屋子里去。 母亲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脸向着墙壁,低声在哭。 “妈!”他大声唤道。她应着,翻身坐起来,泪珠从她的起皱的眼角落下。 “你还有什么话?”她哑声问道。 “妈,你不要难过,我不让她回来就是罗,”他立在床前,温和地说。 她用手帕揩了眼泪,脸上露出了一点喜色。“你这是真话?”她问道。 “妈,是真话,”他不加考虑地回答。 “那么你答应我了?”她不放心地再问一句。 “我答应你。你放心罢,”他望着他母亲的受苦的面颜,他感情冲动地回答。他忘了自己,忘了病,也忘了他的过去和将来。 “只要你肯答应我,只要我不再看见那个女人,我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日子我都过得了!”她带着欣慰的口气说。她站起来。“其实她哪里会回来啊?我看她一定会跟着她的什么主任飞兰州的,”她露出一点得意的口气说,她觉得自己得到胜利了。她的愤怒消失了。她的痛苦也消失了。她心平气和地走出她的小屋,回到洋磁脸盆前面,把她的一双变得粗糙的手伸进冰冷的水中去。 他带着苦笑跟在她的后面,默默地望着她搓洗衣服。他忽然觉得头发晕,眼睛发黑,心里难受得很,他差一点跌倒在地上。他连忙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养神。 母亲埋着头,看不见他这情形。她还在对他讲话。她说:“家里少了那个女人,什么事都简单多了。……小宣这个星期一定要回来的。这个孩子很可怜,他妈从来不管他。……今天外面谣言更多,人心惶惶,好象大祸就要临头。我却不管。这些年头什么日子我没有过过!未必还有更苦的在后头!……你公司里有什么消息吗?” “啊,”他好象从梦中醒过来似地应道:“没有,”他摇摇头。 “那么不会搬兰州……”她又说。 “好象要搬,又好象不搬,我不大清楚,”他答道,接连咳了几声嗽。 “怎么你又在咳嗽?你快躺下去歇歇罢,”她关心地说,她抬起头来看他。“你快去睡!你脸色这样难看!你的病刚刚好一点,现在怕又要发作了,”她惊惶地说。 他一直咬紧嘴唇在支持着。但是他听见母亲的这几句话以后,他的精神的力量马上崩溃了。他并不回答她,却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前,倒在床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她惊问道,连忙走到床前来。 “我睡一下,我睡一下,”他喃喃地说。 “宣,你要当心啊。时局这样坏,你又病倒,叫我怎样办?”她有点张皇失措的样子,带着哭声说。 “我不是病,我不是病,”他有气无力地说,接着他又咳了几声嗽,他的咳声空虚无力,很可怕。 “你还要说不是病!还不肯休息!要是真的再倒下来,你怎么受得住?”母亲着急地责备道,她的泪水顺着脸颊直流。 “妈,你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种贱骨头不会死得这么容易,”他吃力地、感伤地说。而其实他所想的正是这个“死”字。“死”使他悲观,使他难过。 “你不要说话,你先睡一会儿罢,”她忍住悲痛说,她给他盖上了棉被。 “其实死了也好,这个世界没有我们生活的地方,”他自语似地说。 “你不要这样想。我们没有偷人,抢人,杀人,害人,为什么我们不该活?”母亲愤恨不平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大开,树生回来了。 “怎么,宣,你又躺下来了?”她顺口问了一句,声音还是那么清脆,脸上带着笑容。 “我走累了,现在躺一会儿,”他连忙撑起半个身子答道。 母亲看见树生进来,大吃一惊。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羞和愤压倒了她。 “你睡你的,不要起来。我给你带来好消息:独山克服了,”树生望着他高兴地大声说。“这是晚报。”她把手里捏的一张晚报递给他。 “我们可以不逃难了,”他读完了那条消息放心地说;他想下床,可是他刚刚移动他的腿,身子就倒了下去。他叹了一口长气。 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就板起脸孔躲进小屋去了。“妈,”他在床上唤她,可是她连头也不回过来。 “让她去,让她去,”树生低声对他说,一面做了一个手势。 他摇摇头恳切地说:“这样不好。你看我的面上对妈客气点。你们和解罢。” “她一直恨我,怎么肯跟我和解?”树生说,她仍然保持着愉快的心情。 “可是你们两个人我都离不开。你跟妈总是这样吵吵闹闹,把我夹在中间,我怎么受得了?”他开始发牢骚。 “那么我们两个中间走开一个就成罗,哪个高兴哪个就走,这不很公平吗?”树生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 “对你这自然公平,可是对我你怎么说呢?”他烦躁地说。 “对你也并没有什么不公平。这是真话:你把两个人都拉住,只有苦你自己,”树生坦然答道。 “可是我宁愿自己吃苦啊,”他痛苦地说,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一阵咳嗽,咳声比他们的谈话声高得多。 妻连忙走到床前,母亲立刻从小屋里跑出来。两个女人都站在他的身边,齐声问着:“怎么又咳嗽啦?” 他侧起身子,咬着,喘着气,喉咙痒,心里难过。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们。 “你喝点茶罢?”妻说,他点点头。母亲却抢着去端了一杯茶来。妻看了母亲一眼,也不说什么。 他咳出了两三口痰,缓了一口气,接过了茶杯,喘吁吁地说:“我要死了。” “哪里的话?你不要怕,过两天就会好的,”妻柔声劝他道。 “我不怕,”他摇摇头说。“不过我知道我不会好了。我满嘴腥气,我又在吐血。” 妻不由自主地朝床前痰盂里看了一眼。她打了一个冷噤,但是她仍然安慰他道:“吐血也没有多大关系。你上次吐血,不是吃几付药就好了吗?” 他感激地看了妻一眼,他说:“你自己就不相信中医,我这个病哪里是随便几付药就可以医好的?” 母亲不说话,埋着头在揩眼泪。妻似乎还保持着镇静,她继续温和地劝他;“就是肺病罢,也可以养得好。” 他痛苦地笑了笑,眼里还包着泪水。“养?我哪里有钱来养病?偏偏我们穷人生这种富贵病。就说要养罢,一睡就是三五年。哪里来的钱?现在你们大家都在吃苦。我还要乱花钱。” “我可以设法,只要你肯安心养病,钱总有办法,”妻沉吟地但又是恳切地说,显然她一面说话,一面在思索。她两只大眼睛忽然一亮,她想起了陈主任刚才对她讲的那句话:“我们搭伙做的那批生意已经赚了不少。”她有办法了。她含笑地加一句;“你只管放心养病,钱绝不成问题。” “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他摇头说;“我知道你的收入也不算太多,用处却不少。就说你能找到钱,我将来拿什么来还,我不能给你们留一笔债啊!” “你的身体比钱要紧。不能为了钱就连病也不医啊!”妻劝道。“只要你能养好病,我可以筹到这笔钱。” “万一我再花你许多钱,仍旧活不了,这笔钱岂不等于白花!实际上有什么好处?”他固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