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在一起又有多久了? 这些他都记不清了,可是脑海里唯一清晰的概念却是,她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太少了……真的只是一眨眼,她就会悄悄的溜走。 用尽了手段又如何?本就是不多的时间,他下定决心不愿意再错过了。 他只要像刚才那样静静的将她圈住,只求片刻的安妥。至于后果是什么,他都愿意承受。甘之如饴。如此而已。 二十四(上) “爸爸!你……不是明天才回来么?”杜微言愕然站住了,下意识的挡在了门口,紧张的盘算着怎么才能让爸爸先回自己的房间,她好把房间那尊大神请走。 “呃……”杜如斐的目光忽然从女儿身上移到了她身后,皱了皱眉头说,“微言,这是?” 杜微言一瞬间头皮有些发麻,顺着父亲的目光往后看了看,易子容就在自己身后两三步的地方,松开了两颗扣子,袖子卷到了肘边,神情很放松,可是正不失谦和的微笑,向杜如斐打招呼:“杜叔叔,您好。” “你……你好。”杜如斐望向女儿,“这位,有点面熟啊。微言,是你的朋友?” 事已至此,杜微言只能让爸爸进房间,一边给他介绍:“爸爸你应该在会上见过的吧?……” “哦哦,对了,是啊,见过的。”杜如斐一边打量这个年轻人,一边在心里揣测着他和女儿的关系,难免迟疑了一些:“你和微言认识?” 他回答得异常有礼貌:“是啊,微言常和我说起您。上次开会的时候见到杜叔叔,不过没有过来打招呼,怕太唐突了。” 杜如斐在心底掂量了一下,笑着说:“太客气了。” 酒店里只有简陋的茶包,杜微言一边烧水,一边仔细的听着易子容在说些什么。 “……民居?您要是有兴趣,可以去我家一个宅子看看……” 杜微言手一抖,几滴热水就溅了出来,她轻轻“哎呦”了一声。还来不及低头查看,已经有人比她还快了一步,捉住她手腕,低声问:“烫着了?” 他没有顾忌杜如斐就在一边,低头查看她的手腕,这种关心浑然天成,没有丝毫的刻意。 倒是杜微言,有些窘迫的看了父亲一眼,抽回了手:“没关系,不烫的。” 他怀疑的看了她几眼,坚持:“去冷水下冲一冲。” 杜微言没有在这种时候和他争辩,乖乖的转身去浴室,随后听见哗啦啦的水声,易子容坐下来,忽然听见杜如斐带着笑意说:“这丫头从小就这样,毛手毛脚。” “还好吧。”谈论到她的问题上,易子容眉目舒展开,微笑着说,“有时候她很细心。” “你们认识多久了?” 这个问题从杜如斐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不自觉的带了长辈询问小辈的意思——他莫名的对这个年轻人有好感,这种好感不同于女儿介绍给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异性朋友。好比上次遇到的江律文,言谈间也是温文有礼。可知女莫若父,杜微言对江律文的疏离,杜如斐看得清清楚楚,该说哪些话,他不是老糊涂,自然也明白。 易子容怔了怔,隔了片刻才答他:“好几年了。” “好几年了?”杜如斐沉吟了片刻,有些明知故问,“小易你是这里人吧?易是阗族的族姓?” “是啊。我是阗族人。” 杜微言从浴室出来,他就自然而然的转向她问,“要不要去买药膏?” “呃,不用。”杜微言在床上坐下来,一边借着屋外的光线打量爸爸,“爸爸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杜如斐兴致勃勃的和易子容聊天,继续刚才的话题,“哦,那你原本叫什么?” 天气分外煦和,阳光暖亮,又不刺眼,像是在屋子里铺了一层绒绒的淡金色光线。易子容逆光坐着的,侧脸的时候鼻梁被光线一打,挺俊得像是窗外清山。杜微言看见他侧眸望向自己,微长的眼角轻轻一勾,说了一个名字。 低沉悦耳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勾起了轻薄如丝的回忆,杜微言微怔的回望他,忽然想起来,这是重逢之后,他头一次说起自己的名字。 杜如斐听不懂阗族语,可是音节还能分辨出来,皱了皱眉说:“莫颜?那不是你们阗族神的名字么?” 他镇定自若的解释:“哦。是这样,我们族人取名,男人大多会叫莫颜,寓意是神和高贵。挺普通的。” 这样一说,杜微言也迷糊起来,真是这样么?可是明明夏朵告诉她,对莫颜,他们都要用敬称……这会是一个随口就可以呼唤的名字么? 杜如斐倒没想那么多,聊得十分投机。 杜微言不得不咳嗽一声,打断了父亲:“爸爸,你累不累?” “呵呵……好,我先回自己房间去。”杜如斐一转念站起来,也不问女儿是什么事,“小易,下次再会了。” “叔叔明天有空么?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这里的老宅,大概你会感兴趣的。”易子容抿了抿唇,也站起来,转头对杜微言说,“你也一起来吧,你还没去过呢。” 走到门口的时候,杜微言拉了拉易子容的袖口,低声说:“你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杜如斐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笑呵呵的走了。 他理所当然的回望她,唇角微扬,轻声回应:“什么事?” “没什么……”杜微言酝酿了半天,有些无力的往回走,“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明知故问:“我以前怎么样?” “你……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杜微言心底还有几句话,忍着没说出来。岂止是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他整个人的气质分明就是冰凉清冷的,她有时候都怀疑这个人工作的时候是会怎么和人相处。 他低头笑着对她说,“可他是你爸爸啊。” “是呀……”杜微言无意识的拢了拢自己的鬓发,无论怎样,这算是一个好的开端么?她强压下跳得微快的心律,“我们……要一直这么相处下去么?” 这话有些孩子气,又或许是她无意识的说出来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小小柔柔的羽毛拂过他心尖的地方,让他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语气说:“是啊。” 像是为了让她放心,他执了她的手,慢慢的交扣住,带了温和的笑意迫近她:“微言,我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了。这样不好么?”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异常的柔顺——明明四周都很温暖,可杜微言却觉得依然有寒意在渗出来,或许是因为窗外清风,也肯可能只因为自己的心底深处有一个黝黑而无法堵上的黑洞。 “浪费时间么……”她迅速的垂睫,密而长的阴影落在眼下仿佛细细的流苏,“是因为只有十年么?” 二十四(下) 易子容依然暖暖的抱着她,只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轻轻笑了一声:“那是我以前的想法。”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发,眼睛微微一眯,淡笑着说:“我以后不会再提。”他将修长的手指慢慢的滑下,捧住她的脸,异常专注的说,“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的语气像是舒缓的流水滑过,只是水势在最后的时刻却滞了滞,像是从突起的石子上漫延而过,又四散淋漓。 杜微言挣开他的双臂,忽然觉得有些难以理清目前的状况。这根扎在心底的肉刺被他一句话就轻轻的拔了出来,她反倒不安起来。莫颜……从来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她还记得那时他说出这句话的语气,郑重而肃穆。她要他解释,可是那时他冷笑着拒绝了。 “那……你以前为什么要这么说?” “嗯,我帮了你的忙,回报却只有十年,太短了,划不来。”他半开玩笑,有一道乌金的色泽从他的眸中一闪而过,语气越发的从容了,“只要你不赶,我就不走。” 杜微言一愕,注意到他将重点放在了“只要你不赶”上。就像主动权在自己手里一样,她轻轻的眯起眼睛,心底却浮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依稀还是残留着不安。 静默了数秒的时间,易子容似乎在衡量着什么,又一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渐转认真:“以前我说十年,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会在外边呆上很久。我不喜欢。可是现在也习惯了,只要你喜欢。” “只要你喜欢”……这句话还带了尾音,拖曳在空气中,他忍不住微弯了唇角看她的表情,杜微言难得有这么迟钝的时候,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姣好的眉眼就这么直愣愣的盯着自己,像在探求着什么谜底。 他俯身去拿床边的外套,一垂眸掩去所有的表情,波澜不兴的说:“我先走了,明天来接你们。” “你住哪里?” “说了我在这里有一座老宅子,你爸爸会喜欢的。”他顿了顿说,“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去那里住几天。” “嗯……我问问他。”她送他到门口,眼见黑色的风衣衣角要在门缝处消失,忽然又喊住了他,“谢谢你。” 空气中有微粒在舞动,远处还有酒店布草车嘎嘎推来的声响,原本一切都是生动的……可易子容的背影高而挺直,瞬间僵了僵,很快的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她说:“不用这么客气。如果……你想去看他,我也可以陪你去。” 杜微言怔了怔,指尖扶在了门的把手上微微用力:“下次再说吧。”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将她每一丝表情都掠在自己的眼底,又难以遏制的琢磨那些眨眼和蹙眉的小动作间代表了怎样的含义,最后点点头,云淡风轻的说:“明天见。” 这个小小的城市,此刻已经显出了淡淡的春意。易子容靠着后座,将车窗落下了一半,微风带着柔和的气流缠绕在自己的颈间,不冷不热,正是最惬意的时候。而他嘴角的微笑正迅速的在流逝,就连刚刚泛起的暖意都在难以抑制的变凉。 不过是一日一夜的时间,那些芥蒂和僵持就真的消失了么? 或者真的是太过渴望了。以至于在她身边安然睡了一晚,早起的时候有她准备了餐点,又和她的父亲投契的聊了一会儿……仅仅是这么些微不足道的事,他便觉得满足起来。直到她最后的一句谢谢,让他想起他们之间隔着的很多人和事。 不是她的一个电话么,不是自己随口的一句交易么……易子容觉得额角突突的在跳动,他一手抚额,又缓缓的用手指压着自己微闭的双目,这些无意识的小动作似乎可以缓解此刻的焦躁,直到司机踩了刹车,回头打断了他的思绪:“到了。” 刹车的时候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倏然之间,这些思绪往前甩脱了。易子容跨下车门,忽然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那是在很深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空洞,深邃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去填满。十年……当时自己脱口而出的是十年。他实在是拿不准所谓的“时间”——十年对自己来说不过转瞬,可是对她来说呢?会是冗长不堪么?如果是一生呢?她能够接受么?又或者,愿意接受么? 他不愿意去想这些无解的难题了,秀长的双目轻轻一眯,流光溢彩之间,像是许诺。只要自己对她足够好,那些愧疚大概就能慢慢的消逝吧。 第二天一早,杜微言去敲杜如斐的房门,一边说:“爸爸,我们去外边吧,他到了。” “刚才我听他们说了,前几天被困住的那几个人里有小江?现在没事吧?” “嗯,没事。”杜微言挽着父亲的胳膊说,“易子容还去了营救现场了,江总估计现在已经转到大医院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哦。”杜如斐看了女儿一眼,微笑着说,“小易,你和他关系很熟?” “爸爸!” “呵呵,瞒不过爸爸的。以前别的年轻人,你巴不得我不和他们接触,是不是?” “不是。”杜微言抿唇笑了一声,远远的看见那辆车开过来,异常的轻松,“走吧。” 易子容开了车,杜微言就坐在副驾驶座上,听着杜如斐和他说话。 “小易,你父母还在么?” 她眨眨眼,莫名的有些紧张,于是偷偷觑了易子容一眼。 他神色自如的打个转弯,一边回答说:“都去世了。” “哦。” 易子容补充了一句:“以前一直都是族人在一起,直到我出来。” “族人?”杜微言忍不住轻轻重复了一句,纤巧的眉梢一抬,倒不是质疑,只是觉得匪夷所思,因为她曾经在夏朵家住了那么久,根本就从未见过他,直到进月湖的那一晚。 “怎么?”易子容侧了头,如沐春风的微笑,只是看着杜微言,目光有些凉浸浸的微寒,“你忘了我们在哪里认识的?” 杜微言刚要回答,话到嘴边,却转为低低的惊叹声:“桃花!” 溪流边是一座白墙黑瓦的屋子,阳光澄澈,洒在檐间水面,水波盈盈像是打磨得光亮的镜面。屋外是两株随意种着的老桃,遒劲的枝干,碧灿灿的叶子,粉嫩的小花蕾点缀其中,轻跳快意,宛如素墨画中的几笔暖色。 他的目光里层层叠叠映着女孩柔美的侧影,微扬了下颌,声音仿佛浅浅回荡的笛声:“天井里也有,进去看吧。” 二十五 杜如斐盯着墙角如痴如醉的样子让杜微言觉得好奇起来。她顺着爸爸的目光看过去,忍不住问:“爸爸,你在看什么?” “你看这个风火山墙,典型的红玉特色啊。曲线多变,又特别的高耸……” “风火山墙,就是那个。两侧高出屋顶的墙面……”易子容解释给她听,又指了指给她看,“这里的民居大多是木石结构,容易着火,所以靠得近的两家之间都会有一堵高墙,万一着火了就能阻隔火势。” 易子容的解释显然让杜如斐非常满意,他索性撇开了女儿,和他闲聊起来:“这屋子是几进深的?” …… 杜微言跟在他们后面,踏进了天井。 这是座典型的沉淀了时光气息的老宅。 所谓的光厅暗房。早上的光线温和妥帖的落在这块空地上。鹅卵石铺就成简约的几何形图案。明墙,漏窗,花圃上似乎都荡漾着润泽的水意。借着阳光,正对着天井的厅堂里所有的摆设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中轴线两侧的厢房,却大都隔着竹帘或是暗墙遮挡,面目幽隐。 易子容已经陪着杜如斐往后边去了。杜微言只是觉得这个古宅幽深清雅,多了几分喜欢,弯下腰看鹅卵石间隙中生出的几丝碧绿青草。 这个宅子真大,不知道除了他之外,还住着什么人?杜微言又往右边的厢房走过去。挑开竹帘,才发现里边空落落的,只摆了一只竹塌,就在搁在窗下,淡金的光线落进来,将小榻洇得像檀木般的古朴。 她先探身用手指抚了抚,光滑洁净,没有丝毫的尘灰,于是坐了下去。 从窗棂间,看着光影从指尖漫过,山墙的斜影从院落的一处悄悄移到另一处,听见檐间露水落到水缸中叮咚碎雨的声响,真是一件恬淡美妙的事。 易子容偶尔会回来,这里也雇了人每天来这里打扫,他陪着杜如斐走到了第三进院落了,脚步声在悠长的走廊里来回轻荡。杜如斐对所有的细节都观察得异常仔细,这种感觉让他觉得熟悉,又总是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人来。 回头一看,杜微言早就没有跟在他们后边了,易子容脚步一滞,就没听清楚杜如斐在对自己说什么。 “我是说,你去找微言吧。我一个人在这里转转就行了。”杜如斐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个屋子很有趣。” 易子容并不知道他所说的“有趣”指的是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说:“您随便看吧。她大概是在前面,我去找找她。” 因为博物馆的原因,前一段时间,杜如斐看过很多红玉的很多宅子。毫无例外的,大多“一宇之上,三雕骈美”,装饰纹样色彩精美,雕工精致。和阗族的信仰有关,不论木石材质,梁枋、斗拱、隔扇、檐栏这些地方,总是雕刻着狗的装饰。偶尔有些女儿墙上也有和神话相关的绘画。 可这里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隔屏和斗拱上,素色的木料全不涂漆,只是慢慢的被时光渲染成了暗色。若是易子容祖上传下来的,那么只能说明这户人家的家主质朴清澹,不爱奢华,所有的构建都是清清爽爽,不带任何的装饰。 可是终究有些奇怪的。 杜如斐站在门厅的地方望着小天井外那方碧蓝的天空,有些费解的摇了摇头。 易子容在头一进院落的右厢房找到了杜微言。掀开竹帘的刹那,细细碎碎的光影仿佛从编织得密实的帘中漏了进去,顺着一股清风落满了整间小室。 她躺在竹塌上,侧着身向着窗外,呼吸和缓轻微……是睡着了么? 他轻轻将竹帘放下,放轻脚步走到她身侧,默不作声俯身看着。 前几日还有些阴寒,可是这一季的春意已经迫不及待的席卷而来了。竹外桃花带了轻柔的醉意,花瓣的淡粉色像是被春风洇晕开了,像是一双巧手在她凝如脂玉的脸颊上拂出了水粉色泽。 即便在不算宽大的竹榻上,杜微言依然蜷着身体,双手叠放在胸前,不知是怕冷,或者还是缺乏安全感。 他看着她这样的睡姿很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的贴在她的侧脸上。 杜微言动了动——或许只是轻轻皱了皱眉,易子容觉得自己心跳略略快了一拍,忽然害怕她会躲开。 她并没有,相反,向着掌心温热的地方靠了靠,依然睡得很惬意。 像是茶叶在澄清的热水中一点点的舒展开,还带着幽香,易子容嘴角不自觉的扬起淡淡的微笑,索性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指尖轻轻往上,拂在她耳侧的地方,替她抚顺那一丝被风吹皱的乱发。 一室静默。 易子容半闭着眼睛,偶尔会听到窗外碧叶翻动的声响,便睁开眼看看她。她的姿势没有动过,睫毛的末梢在光线下泛着卷起金色的弧度,呼吸则柔柔的扫在自己的指间。 越近正午,阳光愈发的洌艳,而他在这里陪着她坐了一个多小时,像是细雨润物,毫无知觉的,时间就过去了。 无人打扰,只有他和她,不知尘世纷繁过去多久。 宛如一场静谧无声的岁月。 他依然不忍将手抽开,小丫头真的累了么?在这里也能这样歪过去。他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竹榻不觉得硌人么?这么一想,又探手去摸了一把榻身——有些润润的凉意,这个时节,会不会还带了几分寒凉?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叫起来的时候,手机震动起来,易子容的动作滞了滞,莫名的滑过一丝惋惜和不悦。仿佛有人往湖面扔了一块石子,有涟漪荡出来,终于还是不复平静。 他放轻了动作走到室外,接起了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易子容沉默了几秒,还没开口,就听见身后竹帘哗的一声,他侧头,看见杜微言走了出来。 她站在阳光下,离得不远,清楚得可以看到脸颊上还有一道道被压出来的竹编印子,神情有些慵懒,又有些迷糊,像是在这一刻不知道身处何处。 易子容随口说了句“我一会打给你”,就挂了电话。 对着杜微言,易子容的声音倏然温和下来:“醒了?” 她含糊的应了一声:“你手机响了,我就醒了……” 他走到她身边,克制住想揉揉她脸颊的冲动,星眸微垂,带了笑意说:“晚上没睡好么?” 她摇了摇头,还没说话,自己包里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易子容就站在她身边,很容易就看到天尹市的区号,他依然不动声色,俊美的脸上游丝般的异样滑过,旋即走开了几步,方便她接电话。 隔了不远,他听见她略显拘谨的声音,因为刻意的降低了声音,那些话语有些破碎的传到自己耳中。 “我是……过两天回单位么?……嗯,好……” 是为了什么事,他不用猜就知道。 从一开始态度激烈的拒绝,再到昨天的婉拒,她情绪的变化,自己了若指掌。可正是因为这样,他倒有些暗恼起来。倒像是自己将一切主动送到她面前,可她总是不要……他有些自嘲的想,当初做的那些事,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在她心里,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变得顺理成章和心安理得? 几步之遥,杜微言挂了电话回望他,神色间也有些怔忡,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易子容神色自若的勾起唇角,唇线抿得薄而锋锐,可表情却异常的温柔,他走回她身边,柔和的握住她的手腕,问:“单位打来的?” 杜微言有些不自然的避开他眼光,“嗯”了一声。 他笑:“干吗不抬头看着我?他们说这件事怎么解决?” “还不知道,大概回去再说吧。”杜微言低声说,通往前厅的走廊仿佛悠长的时光隧道,而他的气息就在自己身侧,叫人觉得安心,于是语气越发的懒散,“别的我不清楚。” 他不置可否,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我陪你回去。” 这一天回到宾馆已经不早了,杜微言听到爸爸同意借住在易家的老宅,略略有些惊讶。她知道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极有分寸的人,也很少愿意麻烦别人。这次他不拒绝易子容的提议——实在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了。 易子容微笑着问:“微言,你和叔叔一起来么?” 杜如斐脸向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替她回应了一句:“丫头也一起住几天吧?” 易子容没有说什么,但是从唇边微弯的弧度看得出来,他十分赞同这个意见。她自然也答应了。杜如斐一到酒店,就匆忙赶去还在筹备中的博物馆了。 易子容陪着她在大厅站一会儿: “晚上有时间么?” “嗯?” 他异常轻松的说:“我们去医院看看。” 医院……杜微言愣了愣,旋即毫不掩饰的踅眉看他一眼,语气微凉:“易子容,你是在试探我么?” 这句话露骨而直接,她下意识的说出来,没有给自己任何考虑的余地。而事实上,此刻她脑海里想到的,是不久前的那一幕——他暴怒之下把自己拖到了医院门口,就这样把她丢在那里,全然忘了其实一切始作俑者是他自己。那一次是在夜幕之中,依然能分辨出他眼中叫人惊惧的怒火,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隔了这些天,记忆犹新。 易子容和她的距离不过一步,低着头看她,表情十分安静:“不是。” “那你是去向他示威么?”杜微言拿手指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这个人又开始不可理喻起来,“你发什么疯?” “没发疯。杜微言,你不去的话,我也想去看看江总。”他的语气很寻常,就像在说起看望一个他们共同的朋友,“就当把这件事了结吧。” 她竭力的平静着呼吸。这一次,除了愤怒之外,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一种很奇怪的情绪,仿佛是失落,又像是遗憾彼此之间的关系在他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之后,又隐隐的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这样面对面的看着他,杜微言只觉得心脏正将血液快速的推向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和神经,她转身就走。 鞋跟敲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像是轻而快的鼓点。走出几步之后,那连续不断的声音终于慢了下来,她有些懊恼的转身,有些挫败的重新面对他,缓缓的说:“我去。” 车子往医院开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直到进了停车场,杜微言下车前,看了看他的侧脸,迟疑着问:“为什么?” 此刻她比之前要冷静的多,语气也柔和下来,一只手扶在车门上,定定的看着他,打定了主意如果他不说出原因,她就不会下车。 易子容的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敲击,有些晦暗的光线落在手背上,修长的指节,光影晃动。 他慢慢的侧过脸,声音低沉,又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不喜欢你这样。总是悄无声息的就走了。无论是拒绝,或者答应在一起,我都希望你能干脆的说出来。就算是对他,我也希望你能做到。” 杜微言怔在那里,他的说的话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有。良久,只觉得车里还在喷洒的暖气烤得人指尖发痒发燥,有些语无伦次的说:“那时候……你等了我很久么?” 他只是笑了笑,夜色中那张英俊的脸线条柔和下来:“没有很久。因为很快我就决定要出来找你。”他顿了顿,“你不愿意给我一个答案,那么只能我自己来向你要了。” “至于江律文,虽然我不喜欢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可是道理是一样的。就算是拒绝,我想他也应该……”他皱眉,有些词拙,“你们有句话怎么说的?就算死也要什么……” “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这样情况下,杜微言居然被他逗得忍不住苦笑起来,她该怎么说,他才能相信自己早已经对江律文说得清清楚楚了呢? 易子容拉着她的手下了车,走进住院部,径直按了9楼的电梯,一气呵成。 “呃……你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 他嗯了一声。 电梯停停走走,到了9楼,叮的一声停下了。 他陪着她走到了走廊中央,停下脚步:“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我一个人?”杜微言有些吃惊。 他的眼角轻微的往上一勾,等她半转过身子要离开,却又低低的喊住她:“微言……” 杜微言回头的瞬间,耳边的发丝不经意间落下来,衬得下颌的线条无比的柔软温和。这么简单的场景,却让他有冲动想要拉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怎么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有些孩子气的说:“快点回来。” 二十六(上)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江律文看见杜微言进来的时候,表情亦不见有多惊诧,只是淡淡笑了笑说:“你怎么来了?” “呃,你看起来完全没事了?”她上下打量他,觉得他看起来很是精神气爽。 “没什么事。说是要观察两天,其实就是被那场大雨一浇,有点感冒。”他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递到她手里,随口问:“一个人来的?” 杜微言顺着他的话,笑了笑,安静的说:“不是。易子容……他在外边等我。” 江律文依然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色,抬眸看看她,静静的说:“真的是他。” 杜微言不知道该回应他什么,指尖拨弄着滚烫的杯壁,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开始的?”江律文镇定的语气中,终于慢慢裂开一丝苦涩的味道,“是在明武,我介绍他给你认识的时候?” “不是的。”杜微言猜到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摇了摇头,清清楚楚的说,“我们在几年前就认识了,就是在木樨谷。” 他有些不可思议的重复了一遍:“几年前?” “是呀,几年前……那时候我来这里方言考察的时候,遇到他的。”她有些讪讪的解释,“后来你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我也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那个时侯,我和他的关系很僵。” 几年前?江律文轻轻叹口气,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才勉强微笑着说:“一直都是他,对不对?” 杜微言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答应易子容来这里,她明明已经和江律文没什么关系——可是为了让他安心,她还是硬着头皮来了。现在气氛却越来越尴尬,她只能站起来说:“你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微言,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杜微言身影轻轻一滞,身后的声音依然清晰的传到自己耳朵了。 “你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你有多了解他?” 她慢慢的回头,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说:“难道你比我了解他?” 出乎意料的,江律文苍白的脸色上带了略显激动的红色,声音也渐渐拔高起来:“就是不了解,我才要让你慎重。我查过他的背景和来历。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什么都是一片空白。这样的人,你真的能放心和他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