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也不去抹掉挂在嘴边的水珠。当他将第八碗水喝下去后,他才伸手去抹了抹嘴,然后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猛烈地抖了几下,接着他连着打了几个嗝,打完嗝,他又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打完喷嚏,他转过身来对来喜兄弟说:“我喝足了,你们喝。”来喜兄弟都只喝了五碗水,他们说:“不能喝了,再喝肚子里就要结冰了。”许三观心想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他们第一次就能喝下去五碗冰冷的河水已经不错了,他就站起来,带着他们去医院,到了医院,来喜和来顺先是脸血,他们兄弟俩也是O型血,和许三观一样,这使许三观很高兴,他说:“我们三个人都是圆圈血。”在黄店的医院卖了血以后,许三观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在河边的饭店,许三观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喜兄弟坐在他的两边,许三观对他们说:“别的时候可以省钱,这时候就不能省钱了,你们刚刚卖了血,两条腿是不是发软了?”许三观看到他们在点头,“从女人身上下来时就是这样,两条腿软了,这时候要吃一盘炒猪肝,喝二碗黄酒,猪肝是补血黄酒是活血……”许三观说话时身体有些哆嗦,来顺对他说:你在哆嗦、你从女人身上下来时除了腿软,是不是还要哆嗦?”许三观嘿嘿笑了几下,他看着来喜说:“来顺说得也有道理,我哆嗦是连着卖血……”许三观说着将两个食指叠到一起,做出一个十字,继续说:“十天来我卖血卖了四次,就像一天里从女人身上下来四次,这时候就不只是腿软了,这时候人会觉得一阵阵发冷……”许三观看到饭店的伙计正在走过来,就压低声音说:“你们都把手放到桌子上面来,不要放在桌子下面,像是从来没有进过饭店似的,要装出经常经饭店喝酒的样子,都把头抬起来,胸膛也挺起来,要做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点菜时手还要敲着桌子,声音要响亮,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菜的分量就不会少,河里面也不会掺水,伙什来了,你们就学着我说话。”伙计来到他们面前,向他们要什么,许三观这时候不哆嗦了,他两只手的手指敲着桌子说:“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拿起来摇了两下,说:“黄酒给我温一温。”伙计说一声知道了,又去问来顺要什么,来顺用拳头敲着桌子,把桌子敲得都摇晃起来,来顺响亮地说:“一盆炒猪肝,二两黄酒……”下面该说什么,来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去看许三观,许三观扭过头去,看着来喜,这时伙计去问来喜了,宋喜倒是用手指在敲着桌子,可是他回答时的声音和来顺一样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黄河……”下面是什么话,他也忘了,伙计就问他们:“黄酒要不要温一温?”来喜兄弟都会看许三观,许三观就再次把右手举起来摇了摇,他神气十足地替这兄弟俩回答:“当然。”伙计走开后,许三观低声对他们说:“我没让你们喊叫,我只是要你们声音响亮一些,你们喊什么?这又不是吵架。来顺,你以后要用手指敲桌子,你用拳头敲,桌子都快被你敲坏了。还有,最后那句话千万不能忘,黄酒一定要温一温,说了这句话,别人一听就知道你们是经常进出饭店的,这句话是最重要的。他们吃了炒猪肝,喝了黄河以后,回到了船上,来喜解开缆绳,又用竹篙将船撑离河岸,来顺在船尾摇着橹,将船摇到河的中间,来顺说了声:“我们要去虎头桥了。”然后他身体前仰后合地摇起了橹,橹桨发出吱哩吱哩的声响,劈进河水里,又从河水里跃起。许三观坐在船头,坐在来喜的屁股后面,看着来喜手里横着竹篙站着,船来到桥下时,来喜用竹篙住桥墩,让船在桥洞里顺利地通过。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照在身上不再发烫,他们的船摇离黄店时,开始刮风了,风将岸边的芦苇吹得哗啦哗啦响。许三观坐在船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他双手裹住棉袄,在船头缩成一团。摇橹的来顺就对他说:“你下到船舱里去吧,你在上面也帮不了我们,你还不如下到船舱里去睡觉。”来喜也说:“你下去吧。”许三观看到来顺在船尾呼哧呼哧地摇着橹,还不时伸手擦一下脸上的汗水,那样子十分起劲,许三观就对他说:你卖了两碗血,力气还这么多,一点部看本出你卖过血了。”来顺说:“刚舟始有些腿软,现在我腿一点都不软了,你问问来喜,他腿软不软?”“早软过啦。”来喜说。来顺就对来喜说:“到了七里堡,我还要去卖掉它两碗血,你卖不卖?”来喜说:“卖,有三十五元钱呢。”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到底是年轻,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坐在这里浑身发冷,我要下到船舱里去了。许三观说着揭开船头的舱盖,钻进了船舱,盖上被子躺在了那里,没有多久,他就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船停靠在了岸边。他从船舱里出来,看到来喜兄弟站在一棵树旁,通过月光,他看到他们两个人正嗨唷嗨唷地叫唤着,他们将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树枝从树上折断下来,折断后他们觉得树枝过长,就把它踩到脚下,再折断它一半,然后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边,来喜将树枝插在地上,握住了,来顺搬来了一块大石头,举起来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将树枝打进了地里,只露出手掌那么长的一截,来喜从船上拉过去缆绳,绑在了树枝上。他们看到许三观已经站在了船头,就对他说:“你睡醒了。”许三观举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处有一些零星的灯火,他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来喜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还没到虎头桥。”他们在船头生火做饭,做完饭,他们就借着月光,在冬天的寒风里将热气腾腾的饭吃了下去。许三观吃完饭,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他说:“我现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热了。”他们三个人躺到了船舱里,许三观还是睡在中间,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他们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三个人挤在一起,来喜兄弟很高兴,白天卖血让他们挣了三十五元钱,他们突然觉得挣钱其实很容易,他们告诉许三观,他们以后不摇船了,以后把田地里的活干完后,不再去摇船挣钱了,摇船太苦太累,要挣钱他们就去卖血。来喜说:“这卖血真是一件好事,挣了钱不说,还能吃上一盘炒猪肝,喝上黄酒,平日里可不敢上饭店去吃这么好吃的炒猪肝。到了七里堡,我们再去卖血。”“不能卖了,到了七里堡不能再卖了。”许三观摆摆手。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我觉得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没钱了,缺钱了,摇一摇,钱就来了。其实不是这样,当初带着我去卖血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阿方,一个叫根龙,如今阿方身体败掉了,根龙卖血卖死了。你们往后不要常去卖血,卖一次要歇上三个月,除非急着要用钱,才能多卖几次,连着去卖血,身体就会败掉。你们要记住我的话,我是过来人……”许三观两只手伸开去拍拍他们两个人,继续说:“我这次出来,在林浦卖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卖了一次;隔了四天,我在松林再去卖血时,我就晕倒了,医生说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医生给我输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抢救我的钱,我两次的血都白卖了,到头来我是买血了。在松林,我差厂点死掉……”许三观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他说;“我连着卖血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上海的医院里,病得很重,我要筹足了钱给他送去,要是没钱,医生就舍不给我儿子打针吃药。我这么连着卖血,身上的血是越来越淡,不像你们、你们现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顶我两碗的用途,本来我还想在七里堡,在长宁再卖它两次血,现在我不敢卖了,我要是再卖血,我的命真会卖掉了……“我卖血挣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给我儿子治病肯定不够,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别的办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这时来喜说:“你说我们身上的应比你的浓?我们的血一碗能顶你两碗?我们三个人都是圆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买我们的血,我们卖给你一碗,你不就能卖给医院两碗了吗?”许三观心想他说得很对,就是……他说:“我怎么能收你们的血。”来喜说:“我们的血不卖给你,也要卖给别人……”来顺接过去说:“卖给别人,还不如卖给你,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了。”许三观说:“你们还要摇船,你们要给自已留着点力气。”来顺说:“我卖了血以后,力气一点都没少。”“这样吧,”来喜说,“我们少卖掉一些力气,我们每人卖给你一碗血。你买了我们两碗血,到了长宁你就能卖出去四碗了。”听了来喜的话,许三观笑了起来,他说:“最多只能一次卖两碗。”然后他说:“为了我儿子,我就买你们一碗血吧,两碗血我也买不起。我买了你们一碗血,到了长宁我就能卖出去两碗,这样我也挣了一碗血的钱。”许三观话音未落,他们两个鼾声就响了起来,他们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使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压着喘气都费劲,可是他觉得非常暖和,两个年轻人身上热气腾腾,他就这么躺着,风在船舱外呼啸着,将船头的尘土从盖口吹落进来,散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的目光从盖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几颗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显得十分寒冷,他那么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他听到河水敲打着船舷,就像是在敲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他也睡着了。五天以后,他们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丝厂不在城里,是在离城三里路的地方,所以他们先去了七里堡的医院。来到了医院门口,来喜兄弟就要进去,许三观说:“我们先不进去,我们知道医院在这里了,我们先去河边……”他对来喜说:“来喜,你还没有喝水呢。”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我把血卖给你,我就不能喝水。”许三观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说:“看到医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没去想你这次是卖给我……”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对来喜说:“你还是去喝几碗水吧,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我不能占你的便宜。”来顺说:“这怎么叫占便宜?”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换成你,你也不会喝水。”许三观心想也是,要是换成他,他确实也不会去喝水,他对来喜说:“我说不过你,我就依你了。”他们三个人来到医院的供血室,七里堡医院的血头听他们说完话,伸出手指着来喜说:“你把血卖给我……”他再去指许三观,“我再把你豹血卖给他?”看到许三观他们都在点头,他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椅子说:“我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这里来卖血的人有成千上万,可是卖血和买血的一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遇上……”来喜说:“说不定你今年要走运了,这样难得的事让你遇上了。”“是啊,”许三观接着说,“这种事别的医院也没有过,我和来喜不是一个地方的人,我们碰遇上了,碰巧他要卖血,我要买血,这么碰巧的事又让你碰巧遇上了,你今年肯定要走运了……”七里堡的血头听了他们的话,不由点了点头,他说:“这事确实很难遇上,我遇上了说不定还真是要走运了……”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不过也难说,说不定今年是灾年了,他们都说遇上怪事就是灾年要来了一你们听说过没有?青蛙排着队从大街上走过去,下雨时掉卞来虫子,这有母鸡报晓什么的,这些事里面只要遇上一件,这一年肯定是灾年了……”许三观和来客兄弟与七里堡的血头说了有一个多小时,那个血头才让来喜去卖血,又让许三观去买了来喜的血。然后,他们三个人从医院里出来,许三观对来喜说:“来喜,我们陪你去饭店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来喜摇摇头说:“不去了,才卖了一碗血,舍不得吃炒猪肝,也舍不得喝黄酒。”许观说:“来喜,这钱不能省,你卖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两碗水下去就补回来了,这血一定要靠炒猪肝才能补回来,你要去吃,听我的话,我是过来人……”来喜说:“没事的,不就是从女人身上下来吗?要是每次从女人身上下来都要去吃炒猪肝,谁吃得起?”许三观连连摇头,“这卖血和从女人身上下来还是不一样……”来顺说:“一样。”许三观对来顺说:“你知道什么?”来顺说:“这话是你说的。”许三观说:“是我说的,我是瞎说……”来喜说:“我现在身体好看呢,就是腿有点软,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会儿,腿就不软了。”许三观说:“听我的活,你要吃炒猪肝……”他们说着话,来到了停在河边的船旁,来顺先跳上船,来喜解开了绑在木桩上的缆绳后也跳了上会,来喜站在船头对许三观说:我们要把这一船蚕茧送到丝厂去,我们不能再送你了,我们家在通元乡下的八队,你以后要是有事到通元,别忘了来我们家做客,我们算是朋友了。”许三观站在岸上,看着他们两兄弟将船撑了出去,他对来顺说:“来顺,你要照顾好来喜,你别看他一点事都没有,其实他身体里虚着呢,你别让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点吧,你别让他摇船,你要是摇不动了,你就把船靠到岸边歇一会儿,别让来喜和你换手……”来顺说:“知道啦。”她们已经将船撑到了河的中间,许三观又对来喜说:“来喜,你要是不肯吃炒猪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睡觉也能补身体……”来喜兄弟摇着船离去了,很远了他们还在向许三观招手,许三观也向他们招手,直到看不见他们了,他才转过身来,沿着石阶走上去,走到了街上。这天下午,许三观也离开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长宁,在长宁他卖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他不再坐船了,长宁到上海有汽车,虽然汽车比轮船贵了很多钱,他还是上了汽车,他想快些见到一乐,还有许玉兰,他数着手指算了算,许王兰送一乐去上海已经有十五天了,不知道一乐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车,汽车一启动、他心里就咚咚地乱跳起来。许三观早晨离开长宁,到了下午,他来到了上海,他我到给一乐治病的医院时,天快黑了,他来到一乐住的病房、看到里面有六张病床,其中五张床上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张床空着,许三观就向他们:“许一乐住在哪里?”他们指着空着的床说:“就在这里。”许三观当时脑袋里就嗡嗡乱叫起来,他马上想到根龙,根龙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医院去,根龙的床空了,他们说根龙死了。许三观心想一乐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么一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的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喊叫那样响亮,他的两只手轮流着去抹眼泪,把眼泪往两边甩去,都甩到了别人的病床上。这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喊他:“许三观,许三观你总算来啦……”听到这个声音,他马上不哭了,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许玉兰,许玉兰正扶着一乐走进来。许三观看到他们后,就破涕为笑了,他说:“一乐没有死掉,我以为一乐死掉了。”许玉兰说:“你胡说什么,一乐好多了。”一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乐躺到床上后,对许三观笑了笑,叫了一声:“爹。”许三观伸手去摸了摸一乐的肩膀,对一乐说:“一乐,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也不发灰了,你说话声音也响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还是这么瘦。一乐,我刚才进来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为你死了……”说着许三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许玉兰推推他:“许三观,你怎么又哭了?”许三观擦了擦眼泪对她说:“我刚才哭是以为一乐死了,现在哭是看到一乐还活着……” 许三观卖血记第二十九章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他头发白了,牙齿掉了七颗,不过他眼睛很好,眼睛看东西还像过去一样清楚,耳朵也很好,耳朵可以听得很远。这时的许三观已是年过六十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乐和二乐,在八年前和六年前已经抽调回城,一乐在食品公司工作,二乐在米店旁边的一家百货店里当售货员。一乐、二乐、三乐都在几年前娶妻生子,然后搬到别处去居住了。到了星期六,三个儿子才携妻带子回到原先的家中。现在的许二观不用再负担三个儿子的生活,他和许玉兰挣的钱就他们两个人花,他们不再有缺钱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了补丁,他们的生活就像许三观现在的身体,许三观逢人就说:“我身体很好。”所以,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使他脸上的皱纹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面都照亮了。他就这么独自笑着走出了家门,走过许玉兰早晨炸油条的小吃店;走过了二乐工作的百货店;走过了电影院,就是从前的戏院;走过了城里的小学;走过了医院;走过了五星桥;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肉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一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然后,他走过了胜利饭店。许三观走过胜利饭店时,闻到了里面炒猪肝的气息,从饭店厨房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和油烟一起来到,这时许三观已经走过去了,炒猪肝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他站在那里,张开鼻孔吸着,他的嘴巴也和鼻孔一起张开来。于是,许三观就很想吃一盘炒猪肝,很想喝二两黄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就很想去卖一次血了。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与阿方和根龙坐在靠窗的桌前,与来喜和来顺坐在黄店的饭店,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温……许三观在胜利饭店门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然后他决定去医院卖血了,他就转身在回走会。他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卖血了,今天他只要去卖血,今天是为他自己卖血,为自己卖血他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想:以前吃炒猪肝喝黄酒是因为卖了血,今天反过来了,今天是为吃炒猪肝喝黄酒才去卖血。他这么想着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走过了那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来到了医院。坐在供血室桌子后面的已经不是李血头,而是一个看上去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年轻的血头看到头发花白、四颗门牙掉了三颗的许三观走进来,又听到他说自己是来卖血时,就伸手指着许三观:“你来卖血?你这么老了还要卖血?谁会要你的血?”许三观说:“我年纪是大了,我身体很好,你别看我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眼睛一点都不花,你额头上有一颗小痣,我都看得见,我耳朵也一点不聋,我坐在家里,街上的人说话声音再小我也听得到……”年轻的血头说:“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你把身体转过去,你给我出去。”许三观说:“从前的李血头可是从来都不像你这么说话……”年轻的血头说:“我不姓李,我姓沈,我沈血头从来就是这样说话。”许三观说:“李血头在的时候,我可是常到这里来卖血……”年轻的血头说:“现在李血头死了。”许三观说:“我知道他死了,三年前死的,我站在天宁寺门口,看着火化场的拉尸车把他拉走的……”年轻的血头说:“你快走吧,我不会让你卖血的,你都老成这样了,你身上死血比活血多,没人会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年轻的血头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他指着许三观说:“你知道吗?为什么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家具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猪血……”说着年轻的血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接着说:“明白吗?你的血只配往家具上刷,所以你出了医院往西走,不用走太远,就是在五垦桥下面,有一个姓王的油漆匠,很有名的,你把血去卖给他吧,他会要你的血。”许三观听了这些话,摇了摇头,对他说。“你说这样难听的话,我听了也就算了,要是让我三个儿子听到了,他们会打烂你的嘴。”许三观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他走出了医院,走到了街上,那时候正是中午,街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轻人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冲过去,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主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许三观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里充满了委屈,刚才年轻血头的话刺伤了他、他想着年轻血头的话,他老了,他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他想着四十年来,今天是第一次,他的血第一次卖不出去了。四十年来,每次家里遇上灾祸时,他都是靠卖血渡过去的,以后他的血没人要了,家里再有灾祸怎么办?许三观开始哭了,他敞开胸口的衣服走过去,让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吹在他的胸口;让混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他的脚在往前走,他的眼泪在往下流。他的头抬着。他的胸也挺着,他的腿迈出去时坚强有力,他的胳膊甩动时也是毫不迟疑,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悲伤。他的泪水在他脸上纵横交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炔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长出去的树枝,就像渠水流进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了一张网。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走过城里的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百货店,走过了许玉兰炸油条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门口了,可是他走过去了。他向前走,走过一条街,走过了另一条街,他走到了胜利饭店。他还是向前走,走过了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他走到了医院门口,他仍然向前走,走过了小学,走过了电影院……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街上的人都站住了脚,看着他无声地哭着走过去,认识他的人就对他喊:“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们?你为什么走个不停?你怎么会这样……”有人去对一乐说:“许一乐,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上哭着走着……”有人去对二乐说:“许二乐,有个老头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围着看,你快去看看,那个老头是不是你爹……”有人去对三乐说:“许三乐,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个伤心,像是家里死了人……”有人去对许玉兰说:“许玉兰,你在干什么?你还在做饭?你别做饭了,你快上街去,你男人许三观在街上哭,我们叫他,他不看我们,我们间他,他不理我们,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快上街去看看……”一乐,二乐,三乐来到了街上,他们在五星桥上拦住了许三观,他们说:“爹,你哭什么?是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们……”许三观身体靠在栏杆上,对三个儿子鸣咽着说:“我老了,我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儿子说:“爹,你在说些什么?”这时许玉兰来了,许玉兰走上去,拉住许三观两只袖管,问他:“许三观,你这是怎么了,你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哭成个泪人了?”许三观看到许玉兰来了,就抬起手去擦眼泪,他擦着眼泪对许玉兰说:“许玉兰,我老了,我以后不能再卖血了,我的血没人要了,以后家里遇上灾祸怎么办……”许玉兰说:“许三观,我们现在不用卖血了,现在家里不缺钱,以后家里也不会缺钱的,你卖什么血?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卖血?”许三观说:“我想吃一盘炒猪肝,我想喝二两黄酒,我想卖了血以后就去吃炒猪肝,就去喝黄酒……”一乐说:“爹,你别在这里哭了,你想吃炒猪肝,你想喝黄酒,我给你钱,你就是别在这里哭了,你在这里哭,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二乐说:“爹,你闹了半天,就是为了吃什么炒猪肝,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三乐说:“爹,你别哭啦,你要哭,就到家里去哭,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许玉兰听到三个儿子这么说话,指着他们大骂起来:“你们三个人啊,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你们竟然这样说你们的爹,你们爹全是为了你们,一次一次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全是用在你们身上,你们是他用血喂大的。想当初,自然灾害的那一年,家里只能喝玉米粥,喝得你们三个人脸上没有肉了,你们爹就去卖了血,让你们去吃了面条,你们现在都忘干净了。还有二乐在乡下插队那阵子,为了讨好二乐的队长,你们爹卖了两次血,请二乐的队长吃,给二乐的队长送礼,二乐你今天也全忘了。一乐,你今天这样说你爹,你让我伤心,你爹对你是最好的,说起来他还不是你的亲爹,可他对你是最好的,你当初到上海去治病,家里没有钱,你爹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卖血,卖一次血要歇三个月,你爹为了救你命,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隔三、五天就去卖一次,在松林差一点把自己卖死了,一乐你也忘了这事。你们三个儿子啊,你们的良心彼狗叼走啦……”许玉兰声泪俱下,说到这里她拉住许三观的手说:“许三观,我们走,我们去吃炒猪肝,去喝黄酒,我们现在有的是钱……”许玉兰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摸出来,给许三观看:“你看看,这两张是五元的,还有两元的,一元的,这个口袋里还有钱,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要什上。”许三观说:“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许玉兰拉着许三观来到了胜利饭店,坐下后,许玉兰给许三观要了一盘炒猪肝和二两黄酒,要完后,她问许三观:你还想吃什么?你说,你想吃什么你就说。”许三观说:“我不想吃别的,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许玉兰就又给他要了一盘炒猪肝,要了二两黄酒,要完后许玉兰拿起菜单给许三观看,对他说:“这里有很多菜,都很好吃,你想吃什么?你说。”许三观还是说:“我还是想吃炒猪肝,还是想喝黄酒。”许玉兰就给他要了第三盘炒猪肝,黄酒这次要了一瓶。三盘炒猪肝全上来后,许玉兰又问许三观还想吃什么菜?这次许三观摇头了,他说:“我够了,再多我就吃不完了。”许三观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盘炒猪肝,一瓶黄酒,还有两个二两的黄酒,他开始笑了,他吃着炒猜肝,喝着黄酒,他对许玉兰说:“我这辈子就是今天吃得最好。”许三观笑着吃着,又想起医院里那个年轻的血头说的话来了,他就把那些话对许玉兰说了,许玉兰听后骂了起来:“他的血才是猪血,他的血连油漆匠都不会要,他的血只有阴沟、只有下水道才会要。他算什么东西?我认识他,就是那个沈傻子的儿子,他爹是个傻子,连一钱和五元钱都分不清楚,他妈我也认识,他妈是个破鞋,都不知道他是谁的野种。他的年纪比三乐都小,他还敢这么说你,我们生三乐的时候,这世上还没他呢,他现在倒是神气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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