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最慢的人都会超过她。她笑呵呵地走在别人的后面,街上的人都知道她是谁,都知道她是丝厂的林芬芳,那个城里最胖的女人,那个就是不吃饭不吃菜,光是喝水都会长肉的女人,他们都知道这个一走上街就笑呵呵的女人叫林芬芳。许玉兰经常在清晨买菜的时候见到林芬芳,见到她提着篮子一个一个菜摊子走过去,和卖菜的一个一个地去讨价还价,然后馒吞吞地蹲下去;一棵一棵地去挑选着青菜、白菜、芹菜什么的。许玉兰经常对一乐、二乐、三乐说:“你们知道丝厂的林芬芳吗?她做一身衣服要剪两个人的布料。”林芬芳也知道许玉兰,知道她是许三观的女人,知道她给许三观生了三个儿子,她生了三个儿子以后一点都没有发胖,只是肚子稍稍有些鼓出来。她和卖菜的说话时声音十分响亮,她首先在声音上把他们匝下去,然后再在价格上把他们压下去。她买菜的时候不像别人那样几个人挤在一起,一棵一棵地去挑选,而是把所有的菜都抱进自己的篮子,接着将她不要的菜再一棵一棵地扔出来,她从来不和别人共同挑选,她只让别人去挑选她不要的那些菜。林芬芳经常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蹲在那里衣服绷紧后显示出的腰部,她的腰一点都没有粗起来、她的两只手飞快地在篮子里进进出出,她眼睛同时还向别处张望。林芬芳对许三观说:“我认识你的女人,我知道她叫许玉兰,她是甫塘街上炸油条的油条西施,她给你生了三个儿子,她还是长得像姑娘一样,不像我,都胖成这样了。你的女人又漂亮又能干,手脚又麻利,她买菜的时候……我没有见过像她这么霸道的女人……”许三观对林芬芳说:“她是一个泼妇,她一不高兴就要坐到门槛上又哭又叫,她还让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林芬芳听了这话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看着林芬芳继续说:“我现在想起来就后悔,我当初要是娶了你,我就不会做乌龟了……林芬芳,你什么都比许玉兰好,就是你的名字也要比许玉兰这个名字好听,写出来也好看。你说话时的声音软绵绵的,那个许玉兰整天都是又喊又叫,晚上睡觉时还打呼噜。你一回家就把门关上了,家里的事你从来不到外面去说,那么多年下来,我没听你说过你家男人怎么不好,我家的那个许玉兰只要有三天没有坐到门槛上哭哭叫叫,她就会难受,比一个月没有拉屎还要难受……这些都不说了,最要命的是她让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做了九年的乌龟了,要不是一乐越长越像那个狗日的何小勇,我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了……”林芬芳看到许三观说得满头大汗,就把手里的扇子移过去给他扇起了风,林芬芳对他说:“你家的许五兰长得比我漂亮……”“长得也没有你漂亮,”许三观说,“你从前比她漂亮。”“从前我是很漂亮的,现在我长胖了,现在我比不上许王兰。”许三观这时候问林芬芳:“我当初要是娶你的话,你会不会嫁给我?”林芬芳看着许三观咯咯地笑,她说:“我想不起来了。”许三观说:“怎么会想不起来?”。林芬芳说:“是想不起来了,都十年过去了,”他们说话的时候,林芬芳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许三观坐在床前的椅子里,林芬芳邓位戴眼睛的丈夫在墙上镜框里看着他们。这时候的林芬芳摔断了右腿,她是在河边石阶上沿倒的,她刚刚把清洗干净的衣服放进篮子里,站起来才跨出去了一步,她的左脚踩在了一块西瓜皮上,她还来不及喊叫就摔倒了,摔断了右腿。许三观这天上午推着蚕茧来到车间里,没有看到林芬芳,他就在林芬芳的缫丝机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和另外几个缫丝女工推推打打了一阵子,他还是没有看到林芬芳,他以为林芬芳上厕所去了,他就说:“林芬芳是不是掉进厕所里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她们说:“林芬芳怎么会掉进厕所里去?她那么胖,她的屁股都放不进去,我们才会掉进去呢。”许三观说:“那她去哪里了?”她们说:“你没有看到她的缫丝机都关掉了?她摔断了腿,她腿上绑着石膏躺在家里,她左脚踩在西瓜皮上,摔断的倒是右脚,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都去看过她了,你什么时候也去看望她?”许三观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今天就去看望她。”下午的时候,许三观坐在了林芬芳床前的椅子里,林芬芳穿着红红绿绿的诉权躺在床上,她千里本着一把扇子给自己扇着风,她的右腿上了绷带,左腿光溜溜地放在草席上,她看到许三观进来了,就拉过来一条毯子,把两条腿都盖住。许三观看着她肥胖的身体躺在床上,身上的肉像是倒塌的房屋一样铺在了床上,尤其是她硕大的胸脯,滑向两侧时都超过了肩膀。毯子盖住了她的腿,她的腿又透过毯子向许三观显示肥硕的线条。许三观问林芬芳:“是哪条腿断了?”林芬芳指指自己的右腿,“这条腿。”许三观把手放在她的右腿上说:“这条右腿?”林芬芳点了点头,许三观的手在她腿上捏了一下说:“我捏到绷带了。”许三观的手放在了林芬芳的腿上,放了一会儿;许三观说:“你腿上在出汗。”林芬芳微微地笑着,许三观说:“你益着毯子太热了。”说着许三观揭开了林芬芳腿上的毯子,他看到了林芬芳的两条腿,一条被绷带裹着;另一条光溜溜地伸在那里,许三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粗的腿,腿上的粉白的肉铺展在草席上,由于肉大多,又涌向两端,林芬芳的腿看上去扁扁的两大片,它们从一条又红又绿的短裤权里伸出来,让许三观看得气喘吁吁,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林芬芳,看到林芬芳还是微笑着,他就咧着嘴笑着说:“想不到你的腿会这么又嫩又白,比肥猪肉还要白。”林芬芳说:“许玉兰也很白很嫩的。”许三观说:“许玉兰的脸和你的脸差不多白,她身上就不如你白了。”然后许三观的手在林芬芳的膝盖上捏了捏,问她:“是这里吗?”林芬芳说:“在膝盖下面一点。”许三观在她膝盖下面一点的地方捏了捏,“这里疼吗?”“有点疼。”“就是这里断了骨头?”“还要下去一点。”“那就是这里了。”“对了,这里很疼。”然后,许三观的手回到了林芬芳的膝盖上捏了捏,问林芬芳:“这里疼吗?”林芬芳说:“不疼。”许三观的手移到膝盖上面捏了捏,“这里呢?”“不疼。”许三观看着林芬芳的大腿从裤衩里出来的地方,他的手在那里捏了捏,他问林芬芳:“大腿根疼不疼?”林芬芳说:“大腿根不疼。”林芬芳话音未落,许三观霍地站了起来,他的双手扑向了林芬芳丰硕的胸脯……许三观卖血记第十五章许三观从林芬芳家里出来,仿佛是从澡堂里出来似的身上没有了力气,他在夏日的阳光里满头大汗地走完了一条大街,正要拐进一条街时,看到有两个戴着草帽挑着空担子的乡下人向他招手,叫着他的名字。他们就站在街道的对面,他们问许三观:“你是不是许三观?”许三观说;“我是许三观。”然后,许三观认出了他们,认出他们是从他已经死去的爷爷的那个村庄里来的,他伸出手掐过去,指着他们叫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你是阿方,你是根龙。我知道你们进城来干什么,你们是来卖血的。我看到你们腰里都系着一只白瓷杯子,以前你们是口袋里放一只碗,现在你们换成白瓷杯子了,你们喝了有多少水啦?”“我们喝了有多少水了?”根龙间阿方。根龙和阿方从街对面走过来,阿方说:“我们也不知道喝了有多少水了。”许三观这时想起了十多年前李血头的话,他对他们说:“你们还记得吗?李血头说你们的尿肚子,他是说膀恍,你们的膀胱比女人怀孩子的子宫还要大。你们叫尿肚子,李血头叫膀眺,这膀眺是尿肚子的学名……”接下去他们三个人站在大街上哈哈笑了一阵,许三观自从第一次和他们一起卖血以后,这十来年里只见过他们两次,两次都是他口到村里去奔丧,第一次是他爷爷死了,第二次是他四叔死了;”阿方说:“许三观,你有七、八年没有回来了。”许三观说:“我爷爷死了,我四叔也死了,两个和我最亲的人都死了,我也就死了回村里的心了。”七、八年时间没有见过他们,许三观觉得阿方老了,头发也花白了,阿方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涌来涌去的,像是一块石头扔进水里、一石击起千层浪。许三观对阿方说:“阿方,你老了。”阿方点着头说:“我都四十五岁了。”根龙说:“我们乡下人显老,要是城里人,四十五岁看上去就像是三十多岁。”许三观去看根龙,根龙比过去结实了很多,他穿着背心,胸膛上胳膊上全是一块一块的肌肉,许三观对根龙说:“根龙,你越长越结实了,你看你身上的肌肉,你一动就像小松鼠那样窜来窜去的。你娶到桂花了吗?那个屁股很大的桂飞,我国叔死的时候你还没娶她。”根龙说:“她都给我生了两个儿子了。”阿方问许三观:“你女人给你生了几个儿子?”许三观本来是要说生了三个儿子,可转念一想一乐是何小勇的儿子。他就说:“和根龙的女人一样,也生了两个儿子。”许三观在心里想:要是两个月以前阿方这么间我,我就会说生了三个儿子。他们不知道我许三观做了九年的乌龟,他们不知道我就不说了。然后许三观对阿方和根龙说毛“我看到你们要去卖血,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上的血也痒起来了。”阿方和根龙就说:“你身上的血痒起来了,就是说你身上的血大多了,这身上的血广多也难受,全身都会发胀,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去卖血吧。”许三观想了想,就和他们一起往医院定去。他走去的时候心里想着林芬芳,他觉得林芬芳对他真是好,他去摸她的脚,她让他摸了,他去摸她的大腿根。她让他摸了,他跳起来捏住她的两个奶予,她也让他捏了,他想干什么,她都让他干成了。林芬芳都摔断了腿,还让他干那种事,他把她的断腿碰疼了,她也只是哼哼哈哈叫了几声。许三观心想应该给她送十斤肉骨头,送五斤黄豆。医院里的医生经常对骨头断光送些肉骨头和黄豆还不够,还得送几斤绿豆,绿豆是清火的,林芬芳天大躺在床上,天气又热,绿豆吃了能让她凉快一些。除了绿豆,再送一斤菊花,泡在水里喝了也是清火的,他跟着阿方和根龙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就可以给林芬芳买肉骨头,买黄豆、绿豆和菊花,这样也就报答林芬芳了。他卖血能挣三十五块钱,给林芬芳买了东西后还有三十来块钱,这三十来块钱他要藏起来,要花在他启己身上,花在二乐和三乐身上也行,有时候也可以花到许玉兰身上,就是不能花到一乐身上。许三观跟着阿方和根龙来到医院前、他们没有马上走进医院,因为许三观还没有喝水,他们来到医院近旁的一口井前,根龙提起井多的木桶,扔进井里打上来一桶水,阿方解下腰里的白瓷杯子递给许三观。许三观拿着阿方的杯子;蹲在井旁喝了一杯又一杯,阿方在边上数着,数到第六杯时,许三观说喝不下去了、根龙说最少也得喝十来杯,阿方说根龙说得对可许三观就喝起了第七杯,他喝几口,就要喘一会儿粗气,第九杯没有喝完,许三观站起来,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人命了,而且他的腿也蹲麻了。阿方说腿蹲麻了就站着喝,根龙说再喝一杯,许三观连连摇头,说他一口也不能喝了,他说他身上的血本来已经在发胀了;水喝多了就胀得更难受了。阿方说那就去医院吧,于是他们三个人走进了医院。他们把身上的血卖给了李血头,从李血头手里拿过来钱以后,就来到了胜利饭店,三个人在靠窗的桌旁一坐下,许三观抢在阿方和根龙前面拍起了桌子,对着跑堂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阿方和根龙也和他一样地拍起了桌子,阿方和根龙先后对跑堂说:“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许三观看到他们忘了说“黄酒温一温”这句话,就向离开的跑堂招招手,然后指着阿方和很龙对跑堂说:“他们的黄酒温一温。”跑堂说:“我活到四十三岁了,没见过大热夭还要温黄酒的。”许三观听了这话,就去看阿方和根龙,看到他们两个人都嘻嘻笑了,他知道自己丢丑了,也跟着阿方和根龙嘻嘻笑了起来。笑了一会,阿方对许三观说:“你要记住了,你卖了血以后,十天不能和你女人干事。”许三观问:“这是为什么?”阿方说:“吃一碗饭才只能生出几滴血来,而一碗血只能变成几颗种子,我们乡下人叫种子,李血头叫精子……”许三观这时候心都提起来了,他想到自己刚才还和林芬芳一起干事了,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都要瘫痪了,他问阿方:“要是先和女人干了事,再会卖血呢?”阿方说:“那就是不要命了。” 许三观卖血记第十六章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提着十斤肉骨头、五斤黄豆、两斤绿豆、一斤菊花,满头大汗地来到了许玉兰家,许玉兰不知道他是谁,看着他把提来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又看着他撩起汗衫擦干净脸上的汗水,再看曹他拿起她凉在桌上的一大杯子水咕咚咕咚地全喝了下去。戴眼镜的男人喝完了水,对许玉兰说:“你是许玉兰,我认识你,大家都叫你油条西施,你的男人叫许三观,我也认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林芬芳的男人,丝厂的林芬芳,和你的男人在一个厂,一个车间,我的女人去河边洗衣服,洗完衣服站起来就摔倒了,摔断了右腿……”许玉兰插进去问他:“怎么摔倒的?”“踩到了一块西瓜皮,”戴眼镜的男人间许玉兰,“许三观呢?”“他不在,”许玉兰说,“他在丝厂上班,他马上就要回来了。”然后许玉兰看着桌上的肉骨头、黄豆什么的对他说:“你以前没到我家来过,许三观也没说起过你,你刚才进来时,我还在心里想这人是谁呀?怎么给我们送这么多东西来,你看那张桌子都快放不下了。”戴眼镜的男人说:“这不是我送给你们的,这是许三观送给我女人林芬芳的。”许玉兰说:“许三观送给你的女人?你的女人是谁?”“我刚才说过了,我的女人叫林芬芳。”“我知道了,”许玉兰说,“就是丝厂的林大胖子。”戴眼镜的男人说完那句话以后,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坐在许玉兰家的门旁,好像没有遇到风的树一样安静。他看着门外,等着许三观回来。让许玉兰一个人在桌子旁站着,看着肉骨头,看着黄豆,看着绿豆和菊花,心里一阵阵糊涂。许玉兰对他说,又向是在对自己说:“许三观为什么给你女人送东西?一送就送了这么多,把这张桌子都快堆满了,这肉骨头有十来斤,这黄豆有四、五斤,这绿豆也有两斤,还有一斤菊花。他送这么多东西给你的女人……”许玉兰一下子明白了,“许三观肯定和你的女人睡过觉了。”许玉兰喊叫起来:“许三观,你这个败家子。平日里比谁都要小气,我扯一块布,你都要心疼半年;可是给别的女人送东西,一送就送这么多,多得我掰着手指数都数不过来……”然后,许三观回来了。许三观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他家门口,他认出来这是林芬芳的男人,于是脑子里“嗡嗡”叫了两声,他跨进家门,看到桌子上堆的东西,脑子里又“嗡嗡”叫了两声。他再会看许玉兰,许玉兰正对着他在喊叫,他心想自己要完蛋了。戴眼镜的男人这时站起来,走到屋外,向许三观的邻居们说:“你们都过来,我有话要对你们说,你们都过来,小孩也过来,你们听我说……”戴眼镜的男人指着桌上的东西,对许三观的邻居们说:“你们都看到桌子上堆着的肉骨头、黄豆、绿豆了吧?还有一斤菊花你们看不到,被肉骨头挡住了,这是许三观送给我女人的,我女人叫林芬芳,这城里很多人都认识她,你们也认识她?我看到你们点头了。我女人和这个许三观都在丝厂里工作,还在一个车间。我女人去河边洗衣服时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这个许三观就到我们家来看望我女人。别人来看望我女人,也就是坐一会,说几句话就走了。这个许三观来看望我的女人,是爬到我女人床上去看望,他把我女人强奸了,你们想想,我女人还断着一条腿……”许三观这时申辩道:“不是强奸……”“就是强奸。”戴眼镜的男人斩钉截铁,然后他对许三观的邻居们说:“你们说是不是?我女人断着一条腿,推得开他吗?我女人一动都要疼半天,你们想想,我女人能把他推开吗?这个许三观,连一个断了腿的女人都不放过,你们说,他是不是禽兽不如?邻居们没有回答戴眼镜男人的提问,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许三观,只有许玉兰出来同意他的话,她伸手捏住许三观的耳朵:“你这个人真是禽兽不如,你把我的脸都丢尽啦,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啊?”戳眼镜的男人继续说:“这个许三观强奸了我的女人,就买了这些肉骨头、黄豆送给我女人,我女人的嘴还真被他堵住了。要不是我看到这一大堆东西,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睡过了。我看到这一大堆东西,就知道里面有问题,要不是我拍看桌子骂了半天,我女人还不会告诉我这些。”说到这里,戴眼镜的男人走到桌于旁,收拾起了桌上的肉骨头、黄豆来了,他将这些东西背到了肩上,对许三观的邻居们说:“我今天把这些东西带来,就是要让你们看看,也让你们知道许三观是个什么样的人,往后你们都要提防他,这是一条色狼,谁家没有女人?谁家都得小心着。”戴眼镜的男人背着十斤肉骨头,五斤黄豆,两斤绿豆,还有一斤菊花回家去了。那时候许玉兰正忙着用嘴骂许三观,同时还用手拧着许三观的脸,没注意戴眼镜的男人在做什么,当她扭头看到桌子上什么都没有时,戴眼镜的男人已经走出去了,她马上追出去,在后面喊叫:“你回来,你怎么把我家的东西拿走啦?”戴眼镜的男人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头都没回地往前走去,许玉兰指着他的背影对邻居们说:“世上还有脸皮这么厚的人,拿着人家的东西,还走得这么大摇大摆。”许玉兰骂了一会,看到戴眼镜的男人走远了,才回过身来,她看了一眼许三观,一看到许三观,她的身体就往下一沉,坐在了门槛上。她对着邻居们哭诉起来,她抹着眼泪说、这个家要亡啦,别人是国破家亡,我们是国没破,家先亡。先是方铁匠来抄家,还没出一个月,又出了个家贼,这个许三观真是禽兽不如,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小气,我扯一块布他都要心疼半年,可是给那个林大胖子,那个胖骚娘们一送就送了十斤肉骨头,黄豆有四、五斤,绿豆也不会少于两斤,还有菊花,这可要花多少钱啊?”说到这里,许玉兰想到了什么,她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对着许三观喊叫道:“你偷了我的钱,你偷了我藏在箱子底下的钱,那可是我一分钱、两分钱积蓄起来的,我积蓄了十年,我十年的心血啊,你去给了那个胖女人……”许玉兰说着跑到箱子前,打开箱子在里面找了一阵,渐渐地她没有了声音,她找到了自己的钱。当她关上箱子时,看到许三观已将门关上了。许三观把邻居们关到了屋外,然后站在那里对着许玉兰讨好地笑着,手里还拿着三十元钱,三张十元的钱像扑克牌似的在他手里打开着,许玉兰走过去就把钱拿了过来,低声问他:“这是哪来的钱?”许三观也低声说:“是我卖血挣来的。”“你又去卖血啦。”许玉兰叫了起来,随后又哭开了,她边哭边说:“我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你啊?我受苦受累跟了你十年,为你生了三个儿子,你什么时候为我卖过一次血?想不到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你卖了皿就是为了洽那个胖骚娘们送什么肉骨头……”许三观这时拍着她的肩膀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了三个儿子?一乐是谁的儿子?我卖血去还了方铁匠的债,我是为了谁?”许玉兰一时间没有了声音,她看了许三观一会几后,对他说:“你说,你和那个林大胖于是怎么回事?这么胖的女人你都要。”许三观伸手摸着自己的脸说:“她摔断了腿,我就去看看她,这也是人之常情……”“什么人之常情,”许玉兰说,“你爬到人家床上去也是人之常情?你说下去。”许三观说:“我伸手去捏捏她的飓,问她哪儿疼……”“是大腿?还是小腿?”“先是捏小腿,后来捏到了大腿上。”“你这个不要脸的。”许玉兰伸出手指去戳他的脸,“接下去呢?接下去你于了什么?”“接下去?”许三观迟疑了一下后说,“接下去我就捏住了她的奶子。”“啊呀!”许玉兰喊叫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你怎么去学那个王八蛋何小勇?”许三观卖血记第十七章许玉兰从许三观手里缴获的三十元钱,有二十一元五角花在做衣服上,她给自己做了一条卡 其布的灰色裤子,一件浅蓝底子深蓝碎花的棉袄,也给一乐,二乐,三乐都做了新棉袄,就是没 有给许三观做衣服,因为他和林芬芳的事让她想起来就生气。一转眼冬天来了,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和一乐、二乐、三乐都穿上了新棉祆,就对许玉兰说:“我卖血挣来的钱,花在你身上,花在二乐和三乐身上,我都很高兴,就是花在一乐身上, 我心里不高兴了。”许玉兰这时候就会叫起来:”把钱花到林大胖子身上,你就高兴啦?”许三观低下头去,有些伤心起来,他说:“一乐不是我儿子,我养了他九年了,接下去还要养他好几年,这些我都认了,我在丝厂送 蚕茧挣来的汗钱花到一乐身上,我也愿意了。我卖血挣来的血钱再花到他身上,我心里就要难受 起来。”许玉兰听他这么一说,就把那三十元里面剩下的八元五角拿出来,又往里面贴了两元钱,给 许三观做了一身藏青的卡其布中山服。她对许三观说:“这衣服是你卖血的钱做的,我还往里面贴了两块钱,这下你心里不难受了吧?”许三观没有作声,许三观被许玉兰现住把柄以后,不能像以往那样神气了。以前家里的活都 是许玉兰在做,家外的活由许三观承担。许三观与林芬芳的事被揭出来后,许玉兰神气了一些日 子,经常穿上精纺的线衣,千里放一把瓜子,在邻居的家中进进出出,嗑着瓜子与别人聊天,一 聊就是两、三个小时,而这时候许三观却在家里满头大汗地煮饭炒菜,邻居经常走进去看着许三 观做饭,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就要笑,他们会说:“许三观,你在做饭?”“许三观,你炒菜时大使劲啦,像是劈柴似的。”“许三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许三观就说:“没办法,我女人抓住我把柄啦。这叫风流一时,吃苦一世。”许玉兰则是对别人说:“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以前什么事都先想着男人,想着儿子。只要他 们吃得多,我宁愿自己吃得少;只要他们舒服,我宁愿自己受累。现在我想明白了,往后我要多 想想自己了,我要是不替自己着想,就没人会替我着想。男人靠不住,家里有个西施一样漂亮的 女人,他还要到外面去风流。儿子也靠不住……”许三观后来觉得自己确实干了一件傻事,傻就傻在给林芬芳送什么肉骨头黄豆,那么一大堆 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林芬芳的男人再笨也会起疑心。许三观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和林芬芳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再怎么他也没和林芬芳弄出个儿子 来,而许玉兰与何小勇弄出来了一乐,他还把一乐抚养到今天,这么一想,许三观心里生气了, 他把许玉兰叫过来,告诉她:“从今天起,家里的活我不干了;”他对许玉兰说:“你和何小勇是一次,我和林芬芳也是一次;你和何小勇弄出个一乐来,我 和林芬芳弄出四乐来了没有?没有。我和你都犯了生活错误,可你的错误比我严重。”许玉兰听了他的话以后,哇哇叫了起来,她两只手同时伸出去指着许三观说:“你这个人真是禽兽不如,本来我已经忘了你和那个胖骚娘们的事,你还来提醒我。我前世 造的孽啊,今世得报应……”喊叫着,许玉兰又要坐到门槛上去了,许三观赶紧拉住她,对她说:“行啦,行啦,我以后不说这话了。” 许三观卖血记第十八章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今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还有什么?我爷爷,我四叔他们村里的田地都被收回去了,从今往后谁也没有自己的田地了,田地都归国家了,要种庄稼得向国家租田地,到了收成的时候要向国家交粮食,国家就像是从前的地主,当然国家不是地主,应该叫人民公社……我们丝厂也炼上。钢铁了,厂里砌出了八个小高炉,我和四个人管一个高炉,我现在不是丝厂的送茧工许三观,我现在是丝厂的炼钢工许三观,他们都叫我许炼钢。你知道为什么要炼那么多钢铁出来?人是铁,饭是钢,这钢铁就是国家的粮食,就是国家的稻子、小麦,就是国家的鱼和肉。所以……”许三观对许玉兰说:“我今天到街上去走了走,看到很多戴红袖章的人挨家挨户地进进出出,把锅收了,把碗收了,把米收了,把油盐酱醋都收了去,我想过不了两天,他们就会到我们家来收这些了,说是从今往后谁家都不可以自己做饭了,要吃饭去大食堂,你知道城里有多少个大食堂?我这一路走过来看到了三个,我们丝厂……”一个;天宁寺是一个,那个和尚庙也改成食堂了,里面的和尚全戴上了白帽子,围上了白围裙,全成了大师傅;还有我们家前面的戏院,戏院也变成了食堂,你知道戏院食堂的厨房在哪里吗?就在戏台上,唱越剧的小旦、小生一大群都在戏台上洗菜淘米,听说那个唱老生的是司务长,那个丑角是副司务长……”许三观对许玉兰说:“前天我带你们去丝厂大食堂吃了饭,昨天我带你们去天宁寺大食堂吃了饭,今天我带你们去戏院大食堂吃了饭。天宁寺大食堂的菜里面肉太少,和尚们以前是不吃荤的,所以肉就少,我们昨天在那里吃青椒炒肉时,你没听到他们在说:‘这不是青椒炒肉,这是青椒少肉,吗?三个大食堂吃下来,你和儿子们都喜欢戏院的大食堂,我还是喜欢我们丝厂的大食堂,戏院食堂的菜味道不错,就是量太少;我们丝厂大食堂菜多,肉也多,吃得我心满意足。我在天宁寺食堂吃了以后,没有打饱嗝;在戏院食堂吃了也没打饱嗝、就是在丝厂食堂吃了以后,饱嗝打了一宵,一直打到天亮。明天我带你们去市政府的大食堂吃饭,那里的饭菜是全城最好吃的,我是听方铁匠说的,他说那里的大师傅全是胜利饭店过去的厨师,胜利饭店的厨师做出来的菜,肯定是全城最好的,你知道他们最拿手的菜是什么?就是爆炒猪肝……’”许三观对许玉兰说:“我们明天不去市政府大食堂吃饭了,在那里吃一顿饭累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全城起码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到那里去吃饭,吃一顿饭比打架还费劲,把我们的三个儿子都要挤坏了,我衣服里面的衣服全湿了,还有人在那里放屁,弄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们明天去丝厂食堂吧?我知道你们想去戏院食堂,可是戏院食堂已经关掉了,听说天宁寺食堂这两天也要关门了,就是我们丝厂食堂还没有关门,不过我们要去得早,去晚了就什么都吃不上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城里的食堂全关门了,好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从今以后谁也不来管我们吃什么了,我们是不是重新自己管自己了?可是我们吃什么呢?”许玉兰说:“床底下还有两缸米。当初他们来我们家收锅、收碗、收米、收油盐酱醋时,我舍不得这两缸米,舍不得这些从你们嘴里节省出来的米,我就没有交出去……”许三观卖血记第十九章许玉兰嫁给许三观已经有十年,这十年里许玉兰天天算计着过日子,她在床底下放着两口小缸,那是盛米的缸。在厨房里还有一口大一点的米缸,许玉兰每天做饭时,先是揭开厨房里米缸的木盖,按照全家每个人的饭量,往锅里倒米:然后再抓出一把米放到床下的小米缸中。她对许三观说:“每个人多吃一口饭,谁也不会觉得多;少吃一口饭,谁也不会觉得少。”调她每天都让许三观少吃两口饭,有了一乐、二乐、三乐以后,也让他们每天少吃两口饭,至于她自己,每天少吃的就不止是两口饭了。节省下来的米,被她放进床下的小米缸。原先只有一口小缸,放满了米以后,她又去弄来了一口小缸、没有半年又放满了,她还想再会弄一口小缸来,许三观没有同意,他说:“我们家又不开米店,存了那么多米干什么?到了夏天吃不完的话,米里面就会长虫子。”许玉兰觉得许三观说的有道理,就满足于床下只有两口小缸,不再另想办法。米放久了就要长出虫子来、虫子在米里面吃喝拉睡的,把一粒一粒的米都吃碎了,好像面粉似的。虫子拉出来的屎也像面粉似的,混在里面很难看清楚,只是稍稍有些发黄。所以床下两口小缸里的米放满以后,许玉兰就把它们倒进厨房的米缸里。然后,她坐在床上,估算着那两小缸的米有多少斤,值多少钱,她把算出来的钱叠好了放到箱子底下。这些钱她不花出去,她对许三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