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结婚互助组乔叶 四米宽,三米长,这个房间面积十二平米。两张单人床,每张一米宽,两米长,占去四平米。一张梳妆台跨连着两张单人床的床头,占去约一平米。床尾是两个对放的衣柜,共占去大约三平米。梳妆台相对的另一位置是一张写字台,再占去约一平米。写字台上面放着一台二十一寸的长虹彩电。对着门的墙角是一个树型的咖啡色衣帽架。两床之间还有一些空地,再放上一把椅子,整个房间就满满当当,再也找不到一片超过半平米的完整空间。 电视开着。宁子冬和宁子夏躺在各自的床上,敷着面膜,瞄着屏幕。现在已经将近子时,本省的都市频道正在播放“心夜相约”。这是一档情爱咨询节目,主持人当着无数观众接听热线,出谋划策,解惑答疑。主持人有两个,一男一女,轮番值夜。男主持人叫百智,值夜一三五,女主持人叫千慧,值夜二四六。星期天空档。百智话锋凌厉,语势凶猛,经常痛骂咨询者,肆无忌惮。千慧则清音婉转,循循善诱,如一泓暖暖温泉,滋润可人。两人一刚一柔,一软一硬,再加上打热线的人呈上各色奇特隐私让人应接不暇,很快就揽尽了大众口味,成了都市频道的王牌节目。虽然节目时段不算最好,广告价位却是全台第一。 今天周一,是百智时间。刚刚打进来热线的是个女孩子,她说她正在读大学。 百智老师你好。 你好,有问题请说。 我是你的忠实观众,非常喜欢你的主持风格。经常收看你的节目,我的同学也都…… 谢谢。百智打断她:有什么问题请说。 你辛苦了。 我当然辛苦。你这么啰嗦我能不辛苦吗?百智开始不耐烦,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这是他一贯的表情:快说吧。 唔,是这样,我谈了一个男朋友,我们恋爱两个月了,他说他喜欢上了别人,就和我分手了。最近,他又来找我,说他喜欢的其实还是我,我很犹豫…… 你多大? 十九岁。 大一? 是的。 这一瞬间,百智的表情很平静。子冬看着他的脸,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停顿。他已经年过半百。一张五十多岁的男人的容颜,有些憔悴,有些沧桑,然而在骂人的时候却常常会激动得神采奕奕。子冬和子夏都喜欢他这一刻。 果然。百智神色突变,开始滔滔不绝:十九岁?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不好好学习,谈什么恋爱?你谈什么恋爱?呃?你知道毛泽东十九岁在干什么吗? 居然还好意思跟我说你在谈恋爱?!当然了,豆蔻年华,你有这份心情去谈恋爱那就谈吧。可你不看看你谈的是个什么人!他不爱你。我告诉你,他不爱你!要是他爱你当初就不会去找别的女孩子!现在他回来了,说心里还有你,你就相信了?你有脑子吗?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放个屁都是香的?你还犹豫,有什么好犹豫的?别告诉我说你放不下他,不过谈了两个月,没什么放不下的!要是谈两个月就放不下,那将来你如果和一个男人结婚过日子迫不得已要离婚的话,还不得跳河啊?你有出息吗?你告诉我你有出息吗?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啊?你听听你说话的声音,腻腻歪歪,有气无力,你这个孩子,你气死我了! 越骂越甚的百智挥舞着双臂掐断了女孩子的热线。明明是他在教训人,他却还这么生气。子冬和子夏一起笑起来——不过,百智生气似乎也不是没道理。教训人的人在教训的时候也是生气的。如同打人的人自己的手掌也疼。 我真是爱死这个百智了。他说话怎么那么解气啊?子夏道:对那些糊涂虫就该这么敲打敲打。 不是糊涂虫的话不用敲打,要真是个糊涂虫,敲打又有什么用?子冬道:再说感情这种事,还是得像千慧那样细细去梳理,才更尊重当事人的感觉。 有什么好梳理的?快刀斩乱麻就是了。看清楚问题所在,一刀下去,咔嚓!子夏做了个手势:钢刀利水! 子冬沉默。电视上,百智又接通了一个热线。这次是个男人。 百智老师,我结婚两年了,有个问题很苦恼。 什么? 我总觉得自己下面不够硬。 子夏扑哧笑出来,道:这又是个没事儿找抽型的。 屏幕上的百智也绽放出嘲讽的微笑。 不是很硬?是不是也硬啊? 硬是硬,我只是觉得硬度不够。 进不去? 能进去,就是硬得不直,我总觉得有毛病…… 能进去就行,能工作就行!百智终于发火了,声音越来越高,像是在吼:不够硬?你不觉得自己无聊吗?你想要多硬?比钢筋硬?比水泥硬?比铁棒硬?还说硬得不直。嗤!一个肉制品,你想要它多直?比水杉直?比竹竿直?比直尺直?我只能说:你很可笑,也很荒唐。如果你认为自己的工具硬度确实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请去男性医院检查。我想他们会很欢迎你去奉献人民币。再见! 子夏边听边忍不住哈哈大笑。子冬示意了一下,子夏敛了声。用被子捂住嘴巴,闷乐。隔壁是哥哥子春夫妇。嫂子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很注意生活规律。前两天还提她们意见,说电视声音高了,影响了她的睡眠质量。 接下来打进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哭诉说她和前夫离婚后,又找了现任丈夫,生活得不错。可最近前夫又来找她,想和她复婚。她没答应复婚,却又和他发生了一次关系。觉得对不起现在的丈夫,很苦恼。 你现任丈夫不知道这事儿吧? 不知道。 那你还苦恼什么?你还打算和前夫做吗?不打算做就不要再苦恼了。打算再做么,那也不要苦恼。反正又不是以前没做过,再做做又有什么关系? 那……不太好吧?是不是太乱了? 哼哼。百智冷笑:你还知道不好?知道不好还去做?你这个女人,让我说你什么好啊?我怎么能不骂你呢?噢,你前夫和你离了婚,一求你你就心软。你有主意吗?当初要是没问题你们能离婚吗?没问题离什么婚啊?现在他后悔了,来找你了,你就去陪他玩。这是什么事儿?!你就那么不值啊?你就那么贱啊?都栽过一次跟头了,还要栽几次才能栽明白啊?你以为你还能栽几个?不知道珍惜的话,人生很快就糊里糊涂栽到头儿了! 我知道我错了。那我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丈夫啊?你说过,夫妻之间要以诚相待的…… 是,我说过。我还说过要讲文明懂礼貌把存款捐给希望工程呢,还说过不要买盗版书不要看黄片不要乱丢废纸呢,百智龇着牙:如果你觉得我说过的所有话都可以当成圣旨的话,那你就去向你的丈夫忏悔吧,笨蛋! 然后又是一个男人的热线。 百智老师,我离过一次婚,现在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女朋友,想要再婚。 那就结呀。 可是有个问题。我第一次婚姻时,因为我没有生育能力,就和前妻抱养了个女孩,现在已经六岁了。我女朋友不能接受这个女孩。我的亲戚朋友也都建议我把这个女孩送人,说反正不是亲生的。 子冬凝神,看见百智的脸都有些变形了。 你呢?你怎么想? 我么,当然也舍不得她。毕竟都有感情了…… 那就和你女朋友断了,要孩子!当然得要孩子!天下的女人多着呢,不是她一个!找个能接受孩子的女人结婚!你还说她不错?她连你的孩子都不能接受,还有什么不错的?我看她是自私透顶,根本不能要!也别听你亲戚朋友的话,这是你的事!不是亲生的?什么亲生不亲生?反正你也没有生育能力,抱养的孩子就是亲生! 可我最近确实很艰难,下岗了,生活没有着落…… 生活没有着落还在谈恋爱?你骗谁啊?不要找借口!你能养自己,能让自己有口饭吃吧?那我就不信你不能养活一个六岁的孩子!你好意思说这话吗?好意思吗?啊?我都为你害臊!想想吧,想想吧,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个叫了你六年爸爸的孩子,为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你居然想要把她送人,你还是人吗?啊?你还是人吗? 屏幕上的百智双目圆睁。子冬和子夏一起看着这个激动的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骂得排山倒海,酣畅淋漓。看着是不容分辩,却往往能很直接地抓住本质问题重拳出击。旁听的人痛快,估计当事人一定汗流浃背。 最后打进热线的是个女人。是个忠实观众。说没有什么可咨询的,就是心疼百智,理解百智。骂那些咨询的人水平太次,才会让百智生气。“我们支持你,百智。对那些弱智的人,你跟他们讲不清还得讲,像个精神收容所所长。你真不容易。我要呼吁所有的观众都好好爱你。你多保重。我们需要你。” 挂断电话的百智嘴角上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我很感动。我知道骂我的人很多,但是我也知道,喜欢我的人更多。因为我敢讲真话。这个世界上,敢讲真话的人不多,爱听真话的人却很多。因此,我很安慰。再见。” 子夏按了一下遥控器。房间里静下来。有人轻轻地敲门。然后传来父亲的声音:“还不睡啊?” “这就睡。”子冬和子夏一起答。 揭下面膜,两人安睡。一时却也难以入睡。子夏轻轻道:“还是在外面住清静。不知道子秋在一人世界忙什么呢。” “还能忙什么,不过也还是睡觉。”子冬道。 一晃过三冬,三晃一世人。半年前,年届花甲的老宁同志终于光荣退了休。对于自己的退休生活,老宁早有打算。都说退休的人是闷在一个大水泥盒里,等着进一个小骨灰盒,他可不想这样就把自己打发了。他和老伴的退休金都不少,身体也都健康硬朗。辛苦了一辈子,他们得好好地享享清福。退休前一个月,老宁天天都很晚回家,好像有很多饭局的样子,只有他知道自己在忙活什么:在网上详细查阅了全国各地风景名胜区的资料,打印下载下来,装订成册——这就是他的退休生活指南。他准备带着老伴儿去大肆旅游。老伴儿比他早退休几年,退休后的主要娱乐就是跟着社区里的老太太们扭秧歌,打腰鼓,练太极,逢年过节或者哪个商场开业时抹眉画眼地去舞一遭助助兴,他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他也不想像别的老头一样在街心公园瞧人下棋,溜着墙根儿晒太阳,甚至刷着免费的老年公交卡一趟趟地顶着司机的白眼看街景。老宁一共姊妹五个,四男一女。他是老三,大哥在乡下,二哥在西安,老四在蓬莱,老五在桂林。他据此制定的第一年度旅游计划很细密:春天去西安看兵马俑,夏天去蓬莱海边消暑气,秋天去桂林看山水甲天下,冬天这边暖气好,就哪儿也不去,儿女们承欢膝下,欢欢喜喜团团圆圆地过大年。你说这该有多美?百分之百高纯度的夕阳红呢。 然而,老宁的安排如此妥当,却无法落实下来。这段时间家里却颇不宁静。他的心情也如大太阳底下五黄六月的熟麦子,越来越焦躁。简单说来,有一喜,一气,一忧。儿女是父母一辈子的债,他和老伴儿的喜气忧自然也都来自儿女。不过夫妇俩的表现症状不同。老伴一遇事就犯高血压,他是一遇事就犯心脏病。有时候是老伴的高血压引起了他的心脏病,有时候是他的心脏病引起了老伴的高血压。总之是夫唱妇随,连锁反应,有着亲密的因果关系。 老宁有四个孩子,在同茬人里,这个数目不算少。大女儿子秋出生于一九七,儿子子春出生于一九七三,但老宁对家里只有一个男孩子显然觉得保险系数不够,那时已经开始提倡计划生育,口号是“一个不少,两个正好”。这话老宁倒是赞成的,不过得补充一下:女孩一个不少,男孩两个正好。好在势头还不是太紧,老宁就决定让老婆再继续生,二女儿子冬生于一九七五。这让老宁很不满意,于是继续在老婆肚子上勤恳工作,结果一九七八年又生了小女儿子夏。子夏在子宫里发育过分,胎盘与子宫壁也黏结在了一起,引起了大出血,老宁细心给老婆调养了半年,才让她的身体勉强恢复了基本的底气,凑合着上了班。这让老宁彻底断了再生个儿子的念想。 四个孩子脚挨脚长大成人,上学,工作,倒也都没出什么大的岔子。到了婚恋这一关,儿子还算顺当,三个女儿却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大女儿子秋就不说了,好不容易结了婚,过了三年就又离了,重新压到他宁家的仓库里。这让老伴第一次犯了高血压,他第一次犯了心脏病。家里没地方住,女婿谢英苦苦求着,子秋就住到了谢家空着的老院子里——谢家二老常年在珠海女儿家住着。听说子秋一直坚持付房租给谢英,以此抵触谢英试图复婚的努力,现在已经单身了两年,还压根没有和谢英复婚或者和别人结婚的迹象。她在交通局是人事处处长,小小一官,沉默寡言,脾气古怪,一家人都不敢招惹,也只好由她。最近气他的是小女儿子夏,一年前哭着喊着要跟子秋一样去独立,老宁只好放她去自由,于是她欢天喜地地在外面租了房子单住,租的房子恰好和过去的一个老同事在一个小区,后窗正对着老同事的阳台。老宁终究是不放心,就拜托老同事替他盯着点儿。前些天老同事神态忧戚地向他汇报:子夏一个月内留宿了三个不同的男友。“很乱哪。”老同事说。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还经常不拉窗帘。”老宁顿觉自己晚年失贞,面红耳赤,恨不得立时钻到地下。当即就把子夏逼回家中,打骂了一通,——老两口因此第二次双双犯病。老宁发誓要对子夏严加管教,现在的子夏除了每周一次去单位值夜,其他时候都必须严格遵守朝九晚五上下班。喜的是儿子这边。子春两年前结的婚,儿媳妇漂亮能干,最近怀了孕,他马上就能晋级为爷爷——可让他忧的也在这儿。爷爷奶奶不能白当,得操一份儿爷爷奶奶的心。要想去清清爽爽地度夕阳红就得请人来替他们操这份儿心。什么人?当然是保姆。现在的保姆很娇贵,常常首要条件就是住单间。话说回来,就是不怎么挑剔,他也得给人家一张合适的床位。床位从哪里来?只能从现有的房子格局中想办法: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米,要说也不小,却是一点空儿也没有。小两口一间,老两口一间,子夏和子冬一间。仔细算来,能嫁的,该嫁的,敢催着嫁的,就是三十出头的二女儿子冬了。 对于子冬,老宁夫妇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四个孩子里,只有这个女儿没让他们两口费什么劲。子冬生下来这一年,子春三岁,子秋六岁,子春又特别淘气,他们倒着班带三个孩子,每天都像冲锋打仗,实在是太累。合计了合计,子冬身体棒,看着泼皮结实,粗养粗养估计也没什么,于是一狠心,就把子冬送到了乡下老家。那时候子冬还不满一岁,四岁那年正想把她接回来,又不慎怀上了小女儿子夏,结果直等到子夏上了幼儿园她才得以返城。回来那年,子冬七岁,正好赶上上小学,说一是“妖”,说二是“乐”,一口的乡音。 从乡下回来之后的子冬和父母的话很少,一直有点儿不贴心思的样子。明明在外面有说有笑,回到家就一本正经,没有多少素常女孩子们撒娇活泼的神情。“老大娇,老小娇,不娇就是半中腰。”常言说得有道理,她自己又不讨娇,他们做父母的也只好不娇她了。到了寒暑假就主动要求去乡下陪奶奶,后来上了高中,功课太紧张,奶奶也去世了,才渐渐不再回去。总而言之,倒是个省心的。不过相比于淘气的孩子,省心的总让他们觉得远,有些憷,没有多少发言权。他们也都有些顾忌这个女儿。凡事一般也都由着她拿主意。于是长大成人之后,别人家的女儿都是刚出锅的热馒头,火急火燎地就被抢断了货,只有子冬,谈似乎也没少谈,却是一个也没定下来,他们也就任由她晃晃悠悠到了现在。 但是如今东风已经开始吹,战鼓已经开始擂,这情形肯定是不能再留她这么继续下去。即使不是为了腾床位,也得赶快打发她出门。毕竟有了儿媳妇。过去的儿媳妇要想熬成婆,得慢慢往上磨,现在的儿媳妇一磨也不用磨,进门就是婆。那个厉害劲儿他一搭眼儿就知道。虽然眼下看着姑嫂们还处得不错,却都不是长久的事。媳妇不是婆养的,扁担不是草长的,和他们做父母的怎么能一个心思?嫂子长长远远担待小姑子的有几个?说到底也是眼中钉,不过钉大钉小钉软钉硬而已。话说回来,即使儿媳妇能担待,子冬也真是大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不仅成仇,还耽误着子夏。真是庄稼怕误节气,嫁女怕误女婿。一个老姑娘,放在家里成心病,讲到家外是短处啊。 打定主意,老宁和老伴很快就发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给子冬介绍对象。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最起劲的是老宁一个老同学的妹妹,孩子们都叫她刘姨,是区民政局的副局长,兼管着结婚登记处和一个局属的“鹊桥”婚介所,手里适龄男女的人茬像永远也长不完的韭菜,左边进,右边出,割了一层还有一层,据说促成了很多对。条件的便利让她充满了参与的热情。子冬很快被卷入热火朝天的相亲运动,然而相了一轮又一轮,子冬的情思却是纹丝不动。眼看着一天天过去,头发长了又短,白了又染,既不能把儿媳妇的圆肚子摁下去,又不能把子冬的死心眼揪出来,老宁夫妇这个愁啊。该嫁的女儿该泼的水,要是老泼不出去,存在盆里总让人眼晕。尤其是母亲,一看见子冬她的眼珠子就愁得掉颜色。子冬觉得自己这盆水要是稍微再有些深度,她老人家肯定想栽到里头扎猛子。 他们的愁,子冬当然不能不知道。但是,对于自己的现状,子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子冬也曾经向老宁建议过到外面租房子住,被老宁断然拒绝。此事有子夏作前车之鉴,老宁已经总结出宝贵教训:女儿是朵花,在没移栽到别的盆里之前,还是种在自己的园子里看着踏实,要不然,很可能就成了野花。 心是人最盈润的水,爱情则是这水里最水的水。子冬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作为水中之水,它在人心里最柔软,最温存,最游移,也最清湿。它最不确定,最能吸收,也最有弹力。只有这样的质地,才最能把自己倾倒出去,同时也才最有可能把另外的人接纳进来。 但这水中水却不是想有就有的。当然,也不是不想要就没有。子冬在二十六岁那年迎来了热销的最高潮,有六个男人前赴后继向她求爱。其中有两个是别人介绍的,可以省略不提。有一个是在网上认识的,见光死,亦可忽略不计。还有两个是原本就追着她的大学同学,也没有什么新鲜意趣。剩下的那个人,身份有些蹊跷。是子春的大学同学韦兵。那一年,子春新婚之后想换个新工作,韦兵受子春之托,给他介绍了个新东家,来家里找子春的时候,给他开门的刚好就是子冬。后来他不止一次地对子冬描述初见的情形:“你刚洗过澡,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一双达芙妮的白凉拖,一身旧棉布的花衫花裤,衫领上还镶着一圈孩子气的荷叶边儿。你一打开门我就愣了,觉得这个人在我心里似乎已经长了二十多年,就等着这一瞬。” 这话很文艺。子冬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被他说得像山楂糕般酸软,就和他悄悄出去吃了一顿晚饭。饭店环境不错,菜也做得漂亮,因为是第一次单独的饭局接触,两人都带着些拘谨。菜一一上来,正式开吃。从韦兵一拿筷子起,子冬就发现,他爱在菜盘里划拉。回合不多,也就两下,左一下,右一下。哪怕是一块已经选定的菜,他也要这么划拉划拉,再夹起来。看着他的筷子在盘里翻云覆雨,子冬就倒了胃口,再也吃不下。韦兵看她停止,问她怎么了,子冬说她习惯散一会儿步再吃饭,今天没散步,所以没有食欲。韦兵连忙夸道:“好习惯。应该坚持。有了好习惯真是值得庆幸,能倚靠一辈子呢。”子冬沉默。她知道,自己对韦兵的感觉已经到此为止。当然,计较划拉菜这个动作是有些钻牛角,可根据经验,只要是能被牛角戳破的东西,那就漏了真气儿。真气儿漏了,没法补。 此后,韦兵又约过子冬几次,皆被子冬婉拒。终于,韦兵在子冬下班的路上拦住她,不甘道:“为什么?”子冬实话道:“没感觉。”韦兵道:“哪些地方让你没感觉,你说出来,我可以改。”子冬沉默片刻,道:“我哪些地方让你有感觉,你也说出来,我也可以改。”韦兵失笑,脸色继而黯淡下来,沉默片刻,道:“我不放弃。”子冬道:“那是你的事。” 高潮过去。低潮来临。随后的几年,子冬的爱情开始缺水。约会骤然减少,手机也开始寂寞,交际圈亦是每况愈下,不要说和男人,就连和女人的交往也少了起来。原来的闺中密友纷纷成家立业,伺候老公,照顾宝宝,打卡上班,防备第三者,个个焦头烂额,忙得不亦乐乎。子冬偶然去看她们,也得帮着带孩子做家务,被迫成为半个大嫂。相比下来,子冬的消闲简直是神仙日子。可子冬也知道,自己看着松散,其实是形散而神不散。如同T型台上的模特儿,衣服挂在她们身上,无不飘飘欲飞,悠哉游哉。可一摸她们身上就会发觉,那皮肤下的骨头是一根连着一根,没有肉的。硌手。 无婚可结,无处可去。因为子夏作孽,想要挣出这个家门单飞已经绝无可能。然而家里却是越来越不能呆了。子冬对家里的凛冽局势心知肚明。嫂子在一家外贸服饰公司做部门经理,年龄比子冬还小,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心机有心机,且很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和优势,该甜时甜,该辣时辣,该耍宝时耍宝,该甩脸子时甩脸子,俨然比子夏还像小女儿。及至怀了孕更如同怀了大熊猫,成了全家人的一杆秤,掂量着每个人的斤斤两两。除了子秋单身在外,眼不见为净,其他人都得小心翼翼地捧着。子冬知道,在这杆秤上,自己占的那张床位就是最累赘的那个铁砣。至于子夏,虽说年龄也不小了,可有她这个姐姐在前面顶账,她乐得袖手旁观。 鉴于种种难言之隐,子冬有幸和嫂子并列,成了家庭近期饭桌上的两道常菜。对于盛放子冬的那只新盆,大家公论的基本要素有三点:一,新盆必得有一个差不多的盆架——房子。房子是最大的经济基础。二,新盆的样子要看得过去,方是方,圆是圆,不能丢脸面。三,必须是正规厂家出品,这样质量才多半会过得去,省得湿湿嗒嗒跑冒滴漏,若是因此子冬还得再被倒回来,岂不是更恶心? 韦兵就符合这新盆三要素。在知道韦兵想要努力成为新盆之后,全家人都有些精神振奋,欢欣鼓舞。可等到明白了子冬的态度,便又都士气大挫。不过很快群策群力,在一次晚饭期间,轮番上阵。先是子春问子冬韦兵有何不好,历数韦兵的优点和诚意,仿佛子冬错过的是一张能中五百万的彩票。子冬淡淡道:“好人多了去了,我嫁得过来吗?”子春沉默。然后是老宁夫妇轮番开导,举例说某家某女如何心比天高,最后却如何命比纸薄,意思是做人还是要现实一些好,大致差不多就算了。嘈嘈切切的唠叨中,子冬实在忍耐不住,旧事重提道:“我还是出去租个房子吧。”于是大家又把思想工作的重点转移,告诉她不是租房子出去的问题。租房子只能把事情的性质恶化。好像摆明了是大家在撵她。其实重要的是她要端正认识,降低姿态,明智选择,这才是上上之策。 看到大家从各种角度出发来当韦兵的说客,却没有一个人有兴趣询问自己对韦兵的感受,子冬心里一阵酸楚。始终不发一言。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子冬嫁人,”子夏犹豫了片刻,终于决定帮腔,“给保姆在外面租间房子也算一个办法。房租我和子冬拿。” 子冬看了看子夏,眼里一暖。转眼再看老宁,却知道子夏的发言点了老宁的火。果然,短暂的沉默之后,老宁开口:“我自己的女孩在外面住我不放心,别人家的女孩就不是女孩了?人家的父母就放心了?出了事谁负责?这话说得有没有良心?房租你们拿?你们翅膀硬了,有钱了能养活自己了,是吧?有本事来气我们了是吧?别人家的孩子用钱哄父母开心,我养的孩子倒好,用钱来气我!” 这话蛮怄的。子冬简直无法说服自己听下去,忍不住倔声道:“我还是去外面租房子住,我已经决定了。非租。” 看子冬这样执迷不悟,老宁当下撂了筷子,拍桌而起:“一个大姑娘家,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越住越独,有什么好?趁我和你妈还没死,你就灭了这个心,找个正路嫁人去!说是终身大事不能将就,那么多人不都找了?也没见跳火坑的有几个!不是皇帝御脚,就走不得黄砖铺路。又不是一只金凤凰,硬要炸开毛去扑腾,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父亲砸过来这团话,三十六角,角角锋利。子冬嘴唇颤抖,站立片刻,也厉声道:“我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最好也忘了我是什么!就当没生下我这个女儿!又不是没抛下过!”言毕拍门而去。剩下一桌子人拿着筷子惊愕,没人再说一句话。 出得门来,忍了忍泪,将手机关了,子冬来到常泡的一家酒吧。要了杯红酒,静静地坐着,一点点啜饮。有人过来搭讪,她理也不理。酒吧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各色人等正如溪流入湖,渐渐稠密。放眼看去,香衣粉鬓的女孩子们个个青春靓丽,嬉笑快乐,如朵朵初春之花,子冬更加黯然。不多时,子夏也到了。姐妹两个默默地喝着酒,子夏道:“要我看你也是作惊作怪。韦兵不错,不如嫁他,以后有中意的再离呗。闲着也是闲着。”子冬道:“不害人家。”子夏道:“他爱你,那是成全他。”子冬道:“那我不害自己。”子夏道:“其实,爸说得不错,男人么,大路不错就算了。我经了那么多,就这感觉。要不是还想再玩两年,我就随便找个嫁掉。”子冬道:“我不像你有胸怀,人尽可夫。” 台上,一个寂寥的男声正在唱梁静茹的《勇气》: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子夏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有两个朋友,最近都离了婚。一个是谈了四年恋爱才结的婚,半年前发现丈夫在一家超市偷偷入有股份,每年都存有十几万的私房。顺藤摸瓜,又查出他有个正上大学的小情人。另一个一年前嫁到了石家庄,是在太行山上举行的集体婚礼,还对着大山宣过誓呢,结果蜜月一完就离了。原因是她结婚前用自己的积蓄在这里买了个房子,被丈夫说是在留后路,两个人争执不下。这样的事情不用看报,每天三只耳朵听都听不尽。我不想被人疑,也不想去疑人。耐不了寂寞,又看不清未来,就只有一边玩一边撞运气。”子冬也觉出自己的过分,拍拍子夏道:“对不起。”子夏笑笑,突然道:“我真心建议你,先找个差不多的人暂且过日子,就当给二老一个交代,另也找了个房子住。”子冬道:“就算我愿意,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人呢?”子夏道:“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还是好找的。只要适当放宽标准。”子冬纳闷道:“男人怎么有三条腿?”子夏道:“两条长的支身子,一条短的支女人。”子冬啐了一口,两个人都轻轻笑了起来。 手机铃响,是子春的号码。子夏接了,神色大变,惊叫一声,当即结了账,慌慌张张地拉着子冬离开了酒吧,打了辆车直奔医院。子冬不用问也知道,不是父亲犯了病,就是母亲犯了病,或者是两人一起犯了病。 一进医院,她们先看见子春夫妇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嫂子郑重地告诉子冬,她和子夏先后离开家后,父母身体都有不适,他们只好把二老送到医院。她忙乱的情绪好像也惊吓到了胎儿,有些心慌。刚刚她也在妇产科做了一个检查,以防万一。 子冬无话,进了病房,父亲已经挂上了点滴,子秋正在照顾母亲吃药。五个人默默无语。许久,子冬才在父亲的床前坐下来。老宁闭了眼,不说话。母亲招呼子冬过去,子冬便挪过来,母亲挽着子冬的手,缓缓道:“子冬,树挪死,人挪活。还是快点找个人嫁吧。三个女孩都在眼里窝着,知道的人说你们眼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宁家的孩子有毛病呢。唾沫淹死人。这两张老脸,搁不住啊。” 子冬盯着脚下的地砖。地砖是六十乘六十的规格。最早是三十乘三十,然后是四十乘四十,后来是五十乘五十,将来会是八十乘八十,一百乘一百……什么都是越来越大,唯有她似乎是越来越小。就这么小,还四处放不下。 子冬没有说话,但她听见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好。” 其实,韦兵之前,子冬还碰到过一个人,那个人,是老成。后来子冬才明白:如果一定要为自己的爱情缺水找个原因的话,那就是老成用水过度。 老成就姓成,说来也不老。不过四十出头,比子冬大十来岁。那一年,子冬供职的装饰设计工程公司因为办公桌椅都已经超期服役破烂不堪需要全部更换,和公司手拉手结对子的一所山里小学新校舍也刚刚落成,需要捐献两百套新桌椅,两项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公司虽然挂靠在市城建局,实际上已属私营,这些内部形象工程和外部形象工程的银子就都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拔得让老总疼惜。这事属于子冬的职权范围。虽未成家,她也已经立了小小的业,是行政科科长,属下职员一名,是个有时间就偷偷在电话粥里打啵的女孩子。老总把子冬叫去,反复叮嘱:办公桌椅是自家要用的,捐赠的课桌椅不但要孩子们用,还要上电视,总之物必须美,价也必须廉。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子冬领命之后带着惟一一名属下在市里规模最大的家私市场连跑了两天,总是一手软,一手硬,和老总的要求有相当的距离。到了第三天,她们又去转,一进门子冬就建议兵分两路,提高效率,有什么情况再及时沟通。 因为鞋子不适,走了一会儿,子冬就倦了,前面是成美公司的场子,她坐到沙发上休息。成美家私在本地颇有名气,据说提供技术支持的是新加坡洋美家私国际集团有限公司,总部是香港高美家私国际集团有限公司,制造商是省城中美家私集团有限公司,厂址则落实到本市郊区二十里铺成美家私有限公司。从云彩眼到玉米根儿,外面的名头本地的货,典型的杂种,是让人不屑的伎俩,然而同时也因为距离亲近而更易让人信任。连着打了两天嘴官司,当班的小姐一眼就认出了子冬,抿嘴一笑,端过一杯热茶。子冬边喝茶边想着一会儿怎么再和她磕,忽然有一个男人从她面前走过,边走并用浓重的乡音朝小姐吆喝道:“来个水!”子冬不由得看着他。他中等身材,皮肤黄黑,有点儿接近于土地的颜色,散发着厚实的光泽,一看就不是作秀晒出来的,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色泽。炎炎的夏季,这男人穿了一件最普通的老头棉衫,表情平稳,步态健壮,两个短袖撸到腋下,露出浓浓的黑色丛林。子冬正那么毫无顾忌地看着,那男人似乎意识到了子冬的目光,回头看了子冬一眼,又一眼。 那个男人,就是老成。成美公司的老总。因那两眼,这桩生意自然就在成美公司做妥,是按照子冬的意思给的价,子冬由此得到了老总的表扬,得意了一小把。不过后来也暗暗算过一笔账:老成几乎是亏本和公司做了这桩生意,不过是为了赢得她的欢心。她为公司如此奉献,这没有名分的额外付出却是让她有些委屈的。尽管说到底这付出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件私事,和工作扯不上本质的纠缠。 自打认识老成,子冬就没有听人叫过他的名字。她第一次张口叫他,也是老成。后来两人在床上时,老成向子冬痛诉革命家史,说自己从小学时就被人称做老成,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他老家在洛阳伊川县的深山区,是家中长子,因为家境清贫,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到镇上跟一名老木匠学手艺,由于文化底子好,脑子又活络,他很快就出了师,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凭着这身本事,他在给一户人家的姑娘打嫁妆时把那姑娘拐了去。私奔的过程中,他们贫困交加。妻子还在生孩子的时候大难产,差点儿死去。好歹保住了大小两条命,却失去了生育能力。女儿两岁的时候,他带着老婆孩子到岳丈家谢罪。面对这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大碗饭,岳父岳母也只好伸伸脖子,直咽下去。然后他经人介绍来到县城一家家具厂打工,很快熟悉了全部套路,几年过去,他手头小有积蓄,趁着时机贷了一笔款,买下了市里一家倒闭的小家具厂,成立了自己的家具公司,转眼便有了自己的品牌和收益。后来经高人指点,他崎崎岖岖地逐层染上了新加坡香港和省城的霓彩,就把自己的皮儿壮大到了现在。 敲定生意的第二天,老成请子冬吃饭。因为两人都有了拐拐弯弯的神思,这饭就吃得既细密又悠缓,既紧张又沉闷。饭局快结束的时候,老成很突兀地用方言描述了子冬看他的第一眼。 “那眼神儿,是开花儿的。” 子冬问他开花儿是什么意思,他笨拙地笑着,说自己没有能力进行更详尽的解释。如果一定要解释,那就只能用一个粗字:浪。 子冬愤怒,据理力争。话越说越多,于是又去喝茶,茶越喝越淡,拐拐弯弯的神思却越喝越浓。坐到深夜,子冬终于先顶不住,想要先撤一步,便问老成:“我想要回家睡了,你呢?” 老成突然纵声大笑,他说子冬这话说得比看他那第一眼还要开花儿。 “我想要回家睡了你呢。”他反复窜改着子冬的语气,脸上的笑容如同春天的土地绽放的绚烂油菜花。子冬被他羞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手足并用撒娇般地打。老成作势阻挡,顺理成章地就把子冬抱进了怀里,用土得让子冬心酥的普通话轻声道:“妹子,我待见你。” 他们的进度快得像一道闪电。躺在老成怀里的子冬最初也以为老成就是一道闪电。她没想到的是,这次闪电之后会是一场漫漫的黄梅雨。记得哪本书上讲过,爱不是让一个人紧张,就是让一个人放肆。这话在子冬身上应了验。在老成面前,子冬的状态愈来愈好。好的程度就是放肆的程度。放肆的程度就是爱的程度。她从未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放肆。就像从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这样爱——或许就是因为知道无结果,才会如此放肆。如同那种仅供观赏的碧桃花,因为不打算要结果,就开得格外绚丽和肥大。 让子冬着迷的不仅是自己在老成面前的放肆,还有老成在自己面前的放肆。老成在她面前放肆的时候,比她还小,还娇,还泼玩可爱,与他土地般的肤色极不相称,却也不乏一种奇异的和谐。有了老成,子冬才知道,只要爱了,所有的缺点都不在话下。比如他深度的黄牙,比如他响亮的呼噜,比如他满口的蒜味儿,比如他不能更改的农民式的小心眼儿和大男子主义,比如他会因和别人斗气而连买两部最新款的昂贵手机,也会因为贪便宜而在地摊上买一打裤头。这些特征和他的方言以及笑容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片厚实的新鲜的土。在这片土面前,子冬觉得自己也成了土,是更深的土。 直到那一天,知道自己的土里已经撒下了老成的种子,子冬才懵了懵,开始警醒。她想起不久前的一次欢爱,因为算起来是安全期,她没有让老成戴避孕套。他要子冬把枕头放在身下,垫得高高的。完事了才告诉她:刚才在路上,他碰上了一个算命先生,那个算命先生说过正和他好的这个女人能给他生个儿子。 “妹子,肯给哥生个儿子么?”他用嘴巴里的哈气挠着子冬的耳朵。 “正和你好的女人?这话什么意思?我是其中之一?你是不是从前和别人好过,将来还准备跟别人好?”子冬故意绷着脸找他的茬。 “说正经的妹子,给哥生个儿子吧。”老成把子冬的脑袋放在腋窝处。子冬闻见一股浓浓的汗气。这是正长庄稼的土地的汗气。这是男人的汗气。 “妹子怎么给哥生儿子?我不乱伦。”子冬翻出他的怀抱,笑着把话岔开了。他不能承诺给她婚姻,却想要她给他生个孩子,这怎么可能?他抛弃不了受苦受难的原配夫人,她也绝不能做低伏小同时让孩子不见天日——有多少类似的俗滥故事啊。 她当即决定做掉这个孩子。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有告知老成的义务,便给老成打了手机,他关机。子冬又给他发了短信,他也没有回。一夜等候之后,子冬早晨径自去了医院。手术时的剧痛让她又委屈又自豪:自己主动做掉总比他让自己做掉更有尊严些。 两天之后的下午,老成欣喜若狂地出现在她面前,一见面就抱住子冬,把手贴在她的肚子上。子冬把他的手挪开了。 “做了。”子冬说。 明白过来的老成当即狠狠地打了子冬一个耳光。子冬反手就还了他两个——她后来才知道,那两天老成在一个深山林场看木材,手机没有信号。 冷静下来之后,老成向子冬道歉,说自己心疼子冬也心疼孩子,那个耳光其实是在打着自己的心。子冬用眼睛锥子般地剜着老成的脸,想从中看出假大方的痕迹,却发现那脸上溢出的是真实的痛。想到这个男人居然有如此承担的力量和勇气,便觉得自己不枉爱了这一场。到了这一步,更该见好就收,给他,给自己,也是给那个糟糠之妻台阶下,于是柔声道:“你能这样,我很感动。可是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不清。我想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子冬起身,飘然而去。心是凡尘的重,姿态却是仙女的轻。她知道自己只能这么轻。她怕自己这一刻不轻,以后就永远也轻不了了。 第二天子冬便辞了工作,从城东跳槽到了城西,手机号也换了,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她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命令自己戒掉老成。时间一长,想老成的毛病果然也就淡了。不过,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之后的她似乎不再会谈恋爱了。老成就像一串刺激性过强的辣椒,仿佛使她面对以后的恋爱餐都失去了胃口。 “一个乡巴佬,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惦着?”子夏对子冬的这场情事很是不屑。 “或许就是因为他是个乡巴佬吧。”子冬顿了一顿,道,“因为我也做过六年乡巴佬。就是现在,也还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乡巴佬。” “吃菜要吃素,穿衣要穿布,锻炼要走路,当官要当副。”这首民谣中的前三条快乐标准子秋已经都实践了。现在她每天步行上下班,这有点儿累,不过累得很舒服。子秋是在离婚之后开始这项活动的。从单位到家一共是七站路,每站路步行五分钟,再加上上下楼,刚好四十分钟。她曾在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过,每天坚持步行四十分钟两周时间便可以减肥一公斤,要是这么计算,子秋坚持半年了,现在应该只有九十斤。可事实上,子秋一斤也没有减掉。子秋知道不应当这么算,公式是简单的,很多事情都不能用公式去算。 这是个小小的四合院。确实很老了,据说至少有三十年的历史。这一片都是这样的房子,三十年前,这样的房子和他们最原始的主人一样在这个城市鹤立鸡群,但现在,在这个商品房林立的繁华地带,他们有点儿像一群灰仆仆的乡下老人。不过子秋却很喜欢这样的小院,觉得它老得亲切踏实,还有一种不能言说的骄傲和尊贵。即使把它们比喻成乡下老人,它们的身份也该是那种衣衫庄重的士绅。 应酬完一个饭局回到家里,子夏已经回来了。子夏拿有她的钥匙——一旦无法忍受家里中的高压气氛时,子夏就会央她向父母请假,来这里住一晚。不过今天是周二,子夏说是值夜班,顺路来看看她。子夏在本市规模最大的帝湖房地产公司做宣传企划。这两年她正在加紧学习,已经连续两年都参加了全国的资产评估师考试,据说这是未来最有前途的职业之一,十几门科目过了大半,再有一年就可以拿到证。姐妹二人性情迥异:一个清凉,一个火辣。一个是收,一个是放。一个刻板,一个风情。总之,一个是过于靠谱,一个则常常不着调。而子冬则正好在她们两人中间,是中庸的颜色,也是过渡的颜色。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平日里子冬和子夏聊得更多些,来找子秋,多半是来撒撒娇,倾诉倾诉。子秋什么反应不重要,自己说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子夏一见子秋就开始喋喋不休,一一历数家里发生的最新事件:刘姨又给子冬介绍了什么人,子冬什么态度,父母什么态度,嫂子如何娇气,子春如何护着媳妇……又问子秋最近有没有被追,子秋说没有。她不甘心,继续追问子秋有没有看上什么人,子秋骂她小八婆,子夏道:“是不是还想着谢英?曾经沧海难为水?”子秋说不是。子夏道:“就是,散了就散了,千万别为一个男人去念叨什么曾经沧海。要是碰见一个男人就是一个沧海,我早出晚归,整天出海,早就算是老海员了。” 子秋敲了一下子夏的脑袋,忍不住又笑起来。聊了一会儿,子夏告辞,子秋忽然想起包里的每日棉护垫用完了,得去买。就拿上钥匙,准备和子夏一起出门后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 “别换了,睡衣也是衣啊。”子夏说。 “人家会笑我是个梦游症患者。”子秋说,终是没有换。睡衣虽然拖沓,却比任何衣服都要舒服。这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有人鼓励,再拖沓的事情似乎也可以做得有勇气一些。 街上已经有些寂寥了。树阴很厚,浓浓地遮着路灯的光。阴影一叠叠地打下来,像骇然的黑色剪影。两个人披头散发,拖着长长的腿,哧拉,哧拉。 “你用的每日棉是什么牌子?” “娇爽,舒莱,安尔乐,什么都用。” “我只用护舒宝。”子夏说这话的神态很决然,子秋忍不住又想笑。我只用某某牌子,这是现在许多女孩子的宣言,子秋觉得没什么意义。只要用着合适就行了,牌子真的那么重要么?不过子秋也没有驳斥子夏。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态度,就像她有自己的态度一样。一般情况下,她都习惯于隐蔽自己的态度。 前面是一家“欢欢”夫妻保健品专营店。其实子秋每天上班都要路过,却从不曾进去。看着那里门庭冷落,似乎也总是没人进去似的,但据说利润高得吓人。子秋一直有好奇心想进去看看,可总是有些怯,不好意思。倒曾经听谢英讲过一半句,说那里面的东西和真的像极了。到底怎样像呢?她往门里看了一眼,一个男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里面看电视。子夏也往里面看了一眼。 “你进去过么?”子夏问。 “没有。”子秋说。 “进去看看。”子夏说着就进去了,子秋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她们短短地站了一站,子秋飞快地溜了一眼,觉得自己的眼神就像在跳芭蕾,在墙上的一打黑色的塑料袋子上做一个大踢腿,再在顶层柜台里“神枪手”、“霸王花”、“知心爱人”上做一个深蹲,又在中层柜台上一个“欢乐颂”字样的男性器具边做了个紧凑的追赶步,她就转身走了出去,子夏也随后跟了出来。出来后就忍不住吃吃地笑。 “做得还真像。就是有些太夸张了。” 直爽和无耻有时候是不容易分清界限的。对于子夏这样没心没肺的评论,子秋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答。似乎她应该更大方一些,毕竟她是结过婚的,而子夏没有。可她就是无法开口。拥有经验有时候是让人羞耻的。 两个人走在街上,一瞬间都没有话说。那些东西在身后晃荡着,追着她们的脚。子秋注意到,自始至终,那个售货员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凭这一点,这里的生意就应该很好。子秋想。 “你最近有男朋友么?”子秋终于问。她知道子夏经常和一些男孩子来往,那些男孩子都不重复,就是这事前一段时间让父亲大发其火。子冬和子秋曾评价子夏永远处于恋爱进行时,是长年漏水的自来水管道,一不留神就会让水崩到地面上,漫得哪儿都是,因此量大必定质低。子夏道:“我宁可质低也不想让水管锈掉。”不过,姊妹三个虽然在情爱上的志趣不同,一遇事却也还能相谋。尤其是子夏和子冬,吵尽管经常吵,几天出差不见也会想得厉害。子夏对子秋说她喜欢子冬的语言施虐,子秋问:“方话不入圆耳朵。这种软暴力你也喜欢?受虐狂啊。”子夏道:“她暴得准,暴得狠,暴得真。所以,我爽。” “要说有,多着呢。要说没有,也没有。”子夏说,“不知道算是有还是没有。” “这算什么回答。” “真实的回答。”子夏说,“一个女孩子,就是再次,也总有男人会看上眼,也总会看上一两眼男人。可现在的男人好像都一个德行,见两次面儿就想把你哄上床。长久不了。自己沉不住气儿,也看不出别人的耐性。” “上过了?”子秋笑,带着点儿不经意的顽皮。她一般不这么打听别人的隐私。不过子夏是她的妹妹,不是别人。而且,她知道这对此刻的子夏是一个不会被拒绝的隐私。 “和几个上过。都一般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子夏说。 尽管有心理准备,子秋还是有些惊讶。和几个。子夏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到底和几个?和每个人上床时是什么样子?什么才是特别的感受?她无法想像。 “子秋,是不是觉得我很轻浮?”子夏从来就不叫子秋和子冬姐姐。她说直呼其名才够亲切。 “没有。”子秋说。能这么问出来她就觉得子夏不是个轻浮的人。但话说回来,若换了她,她不会这么做。 “有时候,总得试试才知道。”子夏说。 “你不怕将来的老公在乎么?” “我又不是疯子,告诉他干吗。” “可这是躲不过去的。” “我干吗非得找那些躲不过去的人当老公?”子夏得意地笑。子秋不由得也笑了。不知怎的,她觉得子夏很可爱。 “其实,”子夏道,“同事里倒有一个人对我有点儿意思。” “未婚的?”子秋说。 “是。”子夏道,“可我一看就知道和我一样,是个玩惯的。若要是玩,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懒得去张嘴。” “是该谨慎。” “和谨慎没关系。只是觉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了瓜葛就多了别扭。这年头,工作比情人重要。” 子秋沉默。她和子夏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就会无话可说。如两条小路,越岔越远。 “子秋,你说他们卖的那些东西,有谁会用啊。那些用的人又是怎么想的?要是有需要,随便找个差不多的人,不都比那些假东西强么?至少暖和和的,全方位立体,还恒温。” 子秋仍旧沉默。 “不过,再想想,这么做似乎也有好处。没有那么多麻烦事,情啊,爱啊,家庭啊,社会影响啊,统统都不用管,一个小玩意儿就都解决了,多单纯。”子夏朝空气打了个榧子:“回头买一个!” 子秋微笑着,始终沉默。有那么一瞬间,她们一起看了看天。天色很重,似乎是要下雨了。 这是一个周五的早晨。周五虽然还需要工作,但因为是周末的前奏和热身,给人的感觉似乎已经是周末的一部分。早上醒来,子冬先朝子夏的床上看看,子夏还在睡。这两天,不知怎的,子夏的话有些少。 她拿过镜子照了照。现在,子冬只在早上照镜子。睡了一夜,早上的皮肤状态是最好的,如同干洗店里刚刚取出的西服。可再平整的西服穿到中午就会起褶子。报上说,不结婚并不意味着可以延缓衰老。无数权威专家分析,美满的夫妻生活反而能增强雌激素分泌,从而让女人的青春久驻。子冬朝自己摇了摇头:看来,仅从这个角度就该结婚呢,只当开了家自产自销的美容院——现在,子冬已经从各个角度开始说服自己朝结婚努力了。星期天是她相亲的集中日。明后两天的日程已经排满,周六两个,周日两个。而在昨晚,她刚刚还见过一个。 现在,她选择结婚对象的方式似乎也只有最传统的相亲。可相亲给她的感觉似乎就是在照哈哈镜。不是比原形高,就是比原形低,不是比原形胖,就是比原形瘦,没个准头儿。好不容易看着外形差不多的,内核不知道又错位了多少。以至于到后来,子冬觉得,每次相亲都是在进行一次探险旅行,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可以肯定的是,有的地儿是朝鲜,有的地儿是越南,有的地儿是非洲丛林,有的地儿是撒哈拉沙漠,就是没有新加坡的绚丽阳光和加拿大的茵茵草场。 子冬朝自己笑笑,打起精神起床。收拾完毕,吃过早饭,准备出门的时候,母亲终于忍不住了。 “昨天那个,怎样?” “不行。”子冬说。 来到公司,子冬努力找了一大堆事来打发自己。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便到“阳光香厨”吃套餐。这是公司定点的午餐,离公司也就五十米远,很方便,味道也不错。同栋楼的几家公司也都在这里订餐。子冬去晚了些,还有一张台,已经坐了三个人,只剩下一个位子。子冬端了餐盘过去坐下,才发现这三个人都没有吃饭。两男一女。其中一个是认识的。叫耿建。在隔壁写字楼的一家文化用品公司供职,也在行政科工作。中等个子,平板头,浓眉,方脸,蓝衬衣,灰毛坎儿,是最普通的一个男人。因为吃饭,免不了常常见面,彼此都知道,但没说过话。她朝耿建点点头,埋头吃饭。在叫茶水的时候顺便瞄了那两个男女一眼。男的有五十岁的样子,穿着警服,眉眼和耿建酷肖。女的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穿着白色西式套装,坐得笔直,神情拘谨。子冬刚扒了两口饭,三个人便起身了,片刻,耿建也端着餐盘过来,坐在了子冬对面。两人一笑,埋头吃饭。 今天中午是常吃的四个菜:面拖小黄鱼,尖椒回锅肉,排骨烧海带,素炒油麦菜。面拖小黄鱼有点儿咸,每人四条,子冬吃了一条就放弃了。吃完了回锅肉就开始进攻油麦菜。电视里正在播娱乐新闻,出现在屏幕上的是著名的乌鸦嘴宋祖德。他说他最适合演贾宝玉。他的大龅牙在荧幕上一闪一闪,子冬忍不住想起昨天相亲的男人。他是个语文老师。他们在刘姨家见了面,寒暄几句,刘姨出去,子冬瞄了一眼那位老师的大龅牙,就开始看电视。电视里正演着一个清朝题材的电视剧,庄妃和多尔衮的事儿。英雄美女,郎情妾意。子冬和老师的对话程序基本是老师问一句,子冬答一句。老师问过五六句话后,子冬也回问一句。屏幕上,庄妃和多尔衮拥抱在一起,忧伤又凄艳。当子冬问那老师年龄多大的时候,那老师突然站起来,横眉立目:你已经是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子冬愣了一下,失笑。老师很有风度地拂袖而去,同时甩下两个字:有病。 想起那老师的样子,子冬不由得又笑起来。脑海里闪现出以前相过的若干次亲。回忆中的子冬持续地笑着。笑得很浅,且有些弥漫。耿建抬头,看见她的笑,不由一怔,道:“你笑什么?”子冬愕然道:“我没笑。”耿建又道:“不喜欢?”子冬惊讶道:“什么?”耿建指指她餐盘里的鱼。剩下的三条小黄鱼很挺拔地在餐盘里卧着,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子冬笑笑,道:“盐有点儿重。”耿建道:“我觉得还好。”子冬一下子笑出来,道:“想吃就直说。”耿建已经伸来了筷子,道:“多谢救济。听说你也在行政科?同行啊。” 子冬点头。问道:“刚才那位警察叔叔是你爸?长得真一样。”耿建笑道:“警察叔叔么,就是叔叔。”子冬得意道:“反正是一个系统的。我猜得八九不离十。”耿建笑道:“要是猜中了另一个才算你有本事。”子冬脑子里打了一个弯,想起了自己相亲的事来,道:“是你叔叔给你介绍的对象?”耿建瞪大眼睛,放下筷子,道:“你还真可以啊。”子冬一下子笑出了声。想要继续问问耿建相亲的感受,却又觉得有些唐突,便不再说话。两人一瞬间沉默下来,耿建拎起了筷子,继续吃饭。 正午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进来,裹住子冬的身体。饭店的阳光也带着饭店的油气,黏黏的,是绞缠不清的,然而也是温润的,家常的,是想让人就地小眠的那种气息。耿建几乎是两口就吃一条鱼,子冬看得目瞪口呆。“小心鱼刺。”她说。“没关系,鱼刺怕我。”耿建笑道,埋头继续。子冬失神地看着他吃饭的样子,这种豪迈和粗犷无疑是男人才会有的。男人。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个男人来跟自己结婚呢?要是不结婚又能怎么样呢? 饭毕喝茶,茶壶已经干了。服务员忙不过来,耿建就从总台要了一个暖壶,往茶壶里续热水。不料倒水的时候,被邻桌的人蹭了一下,胳膊一晃,水就在桌面上开了花,洒了子冬的手。耿建连忙又要湿巾又用纸巾,手忙脚乱了一阵。看看时间还早,耿建干脆说赔罪请喝咖啡。不远处就有一家“上岛”。在去“上岛”的路上,耿建到底忍不住小黄鱼的咸,买了两小瓶“娃哈哈”锐舞派对矿泉水,给了子冬一瓶,自己开了一瓶。刚喝了两口,迎面过来一个捡废品的老人,拎着一只脏兮兮的蛇皮袋。子冬皱皱眉,下意识地往一边靠,却见耿建咕咚咕咚几口就把水喝净,远远地就示意老人,老人张开袋子,耿建利落地投了进去。 在“上岛”找了个靠窗的秋千座,两人边喝边聊。耿建问子冬:上周在梅街街角看见她领着一个小女孩子玩,那是她的孩子吗?子冬说是朋友的孩子,又说自己还没有结婚,又佯怒道:“难道我像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耿建连说不像不像。然而子冬的委屈已经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压在了沙滩上,急切需要一个出口。于是,对着耿建,她突然泪落如雨。 耿建又是一番手忙脚乱。然后叹气,开始讲自己的事。说都知道结婚有结婚的苦,谁知道没结婚也有没结婚的难呢?又说自己老家在离城四五十里的农村,父亲是村医疗点的医生,受人敬重,在村里也是一户殷实人家。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姊妹三个还就他学习好,是一家人的心尖子。姐姐孩子都上小学了,妹妹二十五岁,在乡下已经是十足的老姑娘,几年前就订了婚,男方串亲戚早都已经串得不耐烦,单等着他。他要妹妹先结,二老死活不同意,说大麦不熟小麦熟,不是正理。眼看着他一年两年还晃荡着,二老都着了急。他又拿自己没房子不好找推托,二老一上劲儿,去年花光了全部的家底,给他在新开发的河适花园付了首期,买了一套两居室,命令他今年无论如何得娶个媳妇回家。这下他再也没有了借口,只好四处撒网。捕鱼的主要方式也还是相亲。他描述说那些相过亲的姑娘有的像纪检书记,一见面就问他薪水多少,有没有灰色收入。有的像售楼小姐,一见面就问他房子多大,地段如何,用什么方式付款。还有一位更可怕,开始什么都没提,后来才知道她该去当情报员,早已经把他城里连带乡下的资产状况都打听好了。他叔叔是市公安局的刑侦处处长,工作忙得要命,但因为被父亲布置了作业,也只好时不时地给他介绍一个走走过场。今天这个女孩子是肯定不行的,不过有这么一笔之后,他和叔叔都好向父亲交代。 “你多大?” “三十二。” “我三十一。” “小我一岁呢。优势比我大。” 子冬苦笑。耿建的话显然是安慰。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男人和女人的年龄质量没有可比性。男人的三十二就是三十二,结结实实,不含水分。想要找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毫无问题。而女人的年龄越大,似乎就越虚。三十一给人的感觉可能就是三十五,三十五给人的感觉很可能就是四十。要找人在年龄上也只能往更大里找。想要找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都已经几乎不可能。 “不想凑合,是么?”她问。 “我想,谁都不会想凑合。”耿建说,“关键是看能不能顶住压力坚持到底。” 子冬沉默。想起那天在酒吧里子夏劝自己先随便找个人暂且过日子的话,脸上的神情一片空茫,似乎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昨天在网上看域外新闻,说日本正流行一种生活互助组,”沉默片刻,耿建又道,“就是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发挥各自特长,在生活上互相补充。挺有意思的。要是谁愿意和我成立一个互助组就好了。没爱情也可以先结婚,了了家人的心事,再各自慢慢找。哎,你说,这是不是可以称之为结婚互助组啊……”耿建的喃喃诉说中,子冬的目光逐渐收拢回来,定格在耿建脸上,在子冬的视线里,耿建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子冬意识过来,把脸朝向窗外。她从来没在意过:窗外居然有一棵杨树。现在,城市里都是歪歪扭扭的垂杨柳和枝杈横逸的矮梧桐。已经很少见到杨树了,这高大的,笔直的落叶乔木。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子冬平静道,“我愿意。” “什么?”耿建有些懵。 “结婚互助组。” 子冬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耿建怔住。许久道:“当真?” 子冬开始讲述。讲着讲着,子冬自己也觉得奇怪。不过是子夏的一个荒唐建议,加上耿建随口的一句话,撒到她这里的一瞬间就破土而出发芽开花,讲出来居然还就成丝打缕,有章有法,成熟缜密,如同自己列惯了的存货清单——也许,自己也算是存货的一种吧?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到了该出仓的时候。而耿建的表情由困惑,到意外,再到惊奇,直到双眸闪亮。 “你不觉得,你这么信任我,”他看着子冬,“有点冒险么?” “信任是双方的,”子冬接得很快,“冒险也是双方的。很公平。” “还是,再想想吧。”耿建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丑?”子冬说。这是小女孩子们任性的撒娇的话,在耿建面前说出来,却是那么自然。当然,也是有些委屈的。 耿建笑起来。 “哪里话。”他道,“我只是觉得这事儿挺大的,你还是再想想。” “是不是你自己得再想想啊?” “我们都再想想。”耿建道,“今天周五,周一见面再做决定。好么?” 子冬点头。这两天,相相亲,再向同事们打听打听耿建,也好。 这一段时间雨很多。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晚子秋才打着伞走路回到家。她走得很慢,几乎是一脚一脚地踩着浅浅的雨光。下班之后,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很久。说起来好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听雨。然而她知道,这种原由却是不能对外人说的。她走出单位大门的时候,传达室的值班员殷勤地问她:“宁处长加班呢?”她端谨地微微一笑,应道:“是。” 和听雨一样,还有一些事情的原由是不能对外人说的。比如离婚之后单身生活的惬意。真的,离婚之后,孤单尽管孤单,寂寥尽管寂寥,一个人的日子过下来,她的确常常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惬意。已经结过了一次婚,证明自己并非没能力嫁出去。离婚又不是自己的错,证明自己德无瑕疵。离婚的女人再找需得慎重再慎重,以免再次遇人不淑,因此尽可以去晃悠。且又不在娘家住,谁的眼也碍不着,偶尔回去一次,只报喜不报忧,全都应酬到,仍像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探亲——只不过娶她的是自己,她嫁的也是自己。家里的压力解决了,外人谁去多管闲事?这种状态蛮好。相比之下,她非常同情和理解子冬的处境,可同情归同情,理解归理解,说到底儿也是爱莫能助。 她打开电视,找到都市频道。今天周五,“心夜相约”里有百智。她也喜欢看百智。正打热线的是一个女人,说丈夫嫖了娼,被她发现了。她和丈夫吵,丈夫教育她说,如今的社会风气不好,到处都是这样的陷阱,他也是身不由己。他当然还深深地爱着她。嫖娼的时候,他和那小姐做是不带感情的,只是身体去外面旅游了一次。总而言之,她应该原谅他。 女人问百智:要不要原谅他? 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吗? 好像……有那么一些道理。 你穿着高跟鞋么?百智问。 穿着呢。女人很纳闷。 那我告诉你,他说这话的时候,你要脱下高跟鞋,用鞋底儿朝他脸上使劲儿扇几下!有道理?有个屁道理!社会风气为什么不好?还不就是因为他们这些没有一点儿控制力的渣滓们给败坏的?!他说他爱你,他在那小姐,不,妓女身上作贡献的时候想过爱你吗?他说只让身体去旅游,身体难道不是感情的一部分?旅游,旅游,你也去旅游一次试试,看他会不会那么好商量?!你原谅他,怎么原谅?他要是经常出去旅游,给你带些梅毒尖锐湿疣艾滋病之类的纪念品你是不是也准备照单全收?!离婚,和他离婚! 子秋摇摇头,淡淡一笑。百智的立场常常是有些单一和极端的。但或许是他看得太多的缘故,从偶然里总结出了必然。他之所以粗暴,是因为许多的事情的真相比他更粗暴。 他说……他以后再也不会了…… 是,他肯定会这么说的。他要不这么说能骗过你这个没脑子的傻瓜吗?你要是原谅就原谅吧!冒着梅毒尖锐湿疣和艾滋病的风险去原谅他吧!我的意见已经谈过了。祝你好运。 百智挂断电话,苦笑着自言自语:唉,妇女解放,妇女解放,妇女们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解放?这些妇女啊…… 在百智的唠叨声中,子秋戴上发卡,把额前的头发箍了起来,准备洗脸。洗面奶的牌子是欧莱雅的,一个月前,谢英送的。 三年前那个暧昧的秋天,子秋和谢英离了婚。他们离婚的原因也是嫖娼。 那时谢英已经调到了审计局,任副局长。审计局掌握着审计各单位账目的生杀大权,威风,气足,名头儿压人,金字招牌即使是小喽啰们也能得到许多隐性的实惠。别的不说,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都是人送,鳄鱼、华伦天奴和皮尔卡丹在办公室天天扎堆儿,挂起来就是精品一条街。只是不成文的规矩倒也有一个:再好的东西也没人喳喳呼呼,更没人问价儿,谁心里都像办公室的那面镜子,照的年头儿越长照着越结实。有人曾说审计局是老鼠拍子,意思是虽然专逮老鼠却吃不着肉,可也有人当即反驳说:老鼠从拍子下面过,不留点皮毛能过得去么? 留点儿皮毛就能煮腥汤,谢英自然就没少喝这腥汤。那一晚他回到家后,已经十一点多了。子秋还没睡。谢英不回家她就睡不着,倒不是多惦着,而是他回来弄出的动静让她不得不再醒过来,那感觉就像做爱做到半路有人来电话讨债一样,别提多难受了。所以干脆就泡着肥皂剧等他。 “又喝酒了?”子秋看看表。 “可不是。” “和谁?” “上个月审计了环保局的账,今天他们局长请客。没办法,王局长一定要我去的。”王局长是正局长,谢英的顶头上司。有顶头上司压着一起去喝酒,一般都会被老婆原谅,而且碍于情面事后肯定不好意思对嘴。子秋本来毫不在意,但是谢英最后的一句话让她疑窦丛生。她看着谢英的脸,结婚之后谢英的身材明显有些发福了,脸盘也随之水涨船高。因为是油性皮肤,还常常出些青春痘。他喜欢让子秋给他摸这些痘,开玩笑说这些痘就像别人的女人,隔着手就显稀罕。当他换好睡衣在子秋身边躺下时,撒娇地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渴求。但是子秋没有动。 “快,异性按摩,一分钟十块钱。”谢英说。一边去拉子秋的手,子秋躲开了。 “在哪个饭店吃这么久?”子秋说。 “竹林酒家。十点多散了,又唱了会儿歌。”这是新开的一家饭店,外面确实煞有介事地种了许多竹子。这些拙劣的花样屡试不爽,在开业之初都能引来大量的食客。 “没干点儿别的?” “你还想让我干什么?”谢英笑。 “王局也去了吧?” “当然去了。” “他唱歌怎么样?” “低音像猫叫,高音像狼嚎,不高不低像犬吠,但是掌声如潮。”谢英的心态开始放松。可是他的幽默在子秋眼里已经是猫面长成了虎脸,越来越狰狞。她确定了谢英的撒谎。子秋扶了扶靠枕,微微地坐远了一些。在下班的路上她刚巧碰到了王局长的爱人,两人聊了几句,她告诉子秋今天是他们结婚二十周年,要丈夫推掉所有的应酬,好好地庆祝庆祝。一个庆祝结婚二十周年的女人是不会刻意骗她的,那么王局长很可能就没有去。王局是靠老婆起家的,老婆在家里的地位众所周知。他曾经因为喝多了酒而被老婆打得沿着家属院跑了十几个溜圈儿。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去,但如果说王局去吃饭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十的话,那么把老婆放在家里还有心思去唱歌的可能性只有负百分之十。这样另一个问题就派生出来了:谢英为什么这么晚回家?或者说为什么撒谎? “说吧。”子秋裹紧了睡衣,冷冷地说。她一口咬定他谎言的背后站立着一个女人。看着子秋冰山一样的脸,以查账为本职工作的谢英感觉到自己就像刚刚启程不久的泰坦尼克号一样,薄脆的胸腔正在四处进水。他蓦然认识到那些整天做假账的人有着多么让他敬佩的坚强,自己在假账中浮沉了那么久,想着总该练就了一招半式,没想到会这么不堪一击。他立马决定实行自己常说的那句话:坦白从宽。于是他三言两语就对子秋和盘托出。做假账是累人的,而一个漏洞百出的假账更累人。与其让她误以为有一个麻烦啰嗦的情人,也许还不如承认是嫖了一次娼。毕竟,嫖娼只是一次偶然性的支出,而情人则是一种长期的损耗。相比之下,前者更有可能让她原谅。 “真的就是想刮个脸,谁知道三弄两弄就被她们弄进去了。我看不好,要走,她们说我要是走就要喊人。” “她们?几个?” “一个,只是一个。另一个看风。” “只是?心里挺遗憾的是不是?还想二龙戏珠着吧?” “胡说什么。” “胡说不如你胡做。” “你到底想怎么着?”谢英恐惧这样的谈话。 “你都这么着了我能怎么着?”子秋说,又回到主题上,“你说怕她们喊,她们会怎么喊?” “不知道。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喊来了人,就什么也说不清了,不做也会以为我做了。” “所以不如做了,再回来家蒙我。蒙得过就蒙,蒙不过就算。反正是夫妻,我不能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子秋。” “你以为她们真会喊么?” “我不知道。但就是她们的威胁,我也怕。” “不是怕,是喜欢。因为她们的威胁正好可以成为你寻欢作乐的借口,你不配合这事儿她们做得了吗?” “子秋,我们结婚三年了,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么?不要把我当成敌人,好不好?” “如果我也去外面嫖一次鸭子,你还能这么说么?”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也是受害者。你以为我喜欢那些肮脏的鸡么?”谢英道。越说他的神情越萎靡。他把头窝搭在被子上,看起来懊丧极了。 “所以我觉得奇怪。”子秋说,“这还不如你有个情人更让我高兴些。” 他们就在这样的唇枪舌剑中大战了几个回合,枕头像飞机一样升过空,茶杯像炮弹一样落过地,玻璃渣子像地雷,卫生间也当过碉堡,有激战,有冷战,也有免战的安静瞬间,但子秋的主阵地谢英还是没能攻克。最终他们还是离了婚。房子是谢英的,子秋租房子出去另住。有人问子秋为什么离婚,子秋用一句最寻常的话来回答他:“感情破裂。” “破裂?两口子天天煨着一盆火,谁不裂呀?糊巴糊巴还用着的多呢。”民政局办手续的那个女人说。 “我这人比较懒,不想糊巴了。”子秋笑着说。 “子秋,我只爱你。只要你不再婚,我还会一直等你原谅的。”最后一个夜晚,谢英说:“你什么都好,要是再宽容些就更好了。你会知道,宽容才是生活的真谛。” 子秋淡淡一笑。是的,在这件事上,她是不够宽容。可她知道自己的不宽容不是因为不懂,而是不想。 她的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在谢英之前,那个人就在她心里,现在依然在。她一直都是心在曹营身在汉。如果说谢英不失足的话,她还可以用谢英信誓旦旦的爱来勉强说服自己和他不露痕迹地过下去,但是现在谢英的汉营失了火,这就怪不得她了。她终于可以无爱一身轻,一心在曹营。 当然,也只是心在曹营而已。她的身,一直不曾去过曹营,甚至连曹营的门也不曾扣过。 那个曹营的营主,叫荆漫。 子秋曾经给荆漫写过一封匿名的信。在和谢英结婚之前。 那个邮筒大约是城市最边缘的邮筒了。不远处就是田野。有风从田野那边很明确地吹来,带着庄稼和青草的鲜甜气息。子秋听着自己的头发在风中轻微的簌簌声,默默地看着这个邮筒。它很新,新得甚至有点儿稚气未脱。上面荡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像一个茫然的,不会洗脸的孩子。肯定很少有人往里面投信。子秋想。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子秋一样。 子秋,你这是干吗?子秋决定最后再问自己一次:你知道这么做,有多可笑吗? 可笑什么,他又不知道我是谁。另一个子秋回答。 那么,你知道这种行为背景下的你,面对他时,有多危险吗? 我会天衣无缝。 你不是上帝。所以你没有天衣。你之于他,只有破绽百出的内衣。在他的面前,你暴露自己的几率太大了。 即使我真的暴露了自己,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他能赢得的女人太多了,分辨不出我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那你又何必这样?既然他根本不需要你的爱,你也得不到他的爱。 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想和他有什么实质关系。不然的话,我不会用这种方式。有时候,我只是想这么任性一下。他怎么看是他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 另一个子秋终于不做声了。至此,子秋才算最后一次说服了自己。 她又看了看手里的信。下一刻,这封信就不是她的了。上面是另一个人的名字。经过一两天奇怪的旅行之后,它的产权就会发生相应的归属。信封不是本地产的。那一年,子秋出差到山东,在一家名“冰玉”的旅馆住宿的时候,因为急着找个什么东西装钱,顺手从服务簿里拿的。拿回家之后,才发现那个信封很漂亮,有点儿像航空信封,周边有一圈点点的海浪样的图案,明丽省净。子秋就把它留了下来。现在,刚好可以派上用场。不会被疑心。 子秋深吸了一口气,把信投了进去。邮筒里好像伸出了一个舌头,极快地极贪婪地把信卷进了狭长的嘴巴里,仿佛一个饿了很久的人。 她忽然觉得,刚才自己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和这个邮筒说话。 离开的时候,子秋又看了一眼这个邮筒。这个吞噬了她的秘密的邮筒。她忽然想:如果这是个废邮筒呢?那她的心事,就只有这个邮筒知道。她的这封信,也只能是这个邮筒收和读了。信会在邮筒里变脆,变黄,变老。一天天。 是不是也很好呢?反正自己想要的,不过是寄出去这个过程,和收信的那个人没有什么关系。 子秋对这个寂寞的邮筒笑笑。她的绿颜知己。如果真的只是她知道,真的也很好啊。 亲爱的人: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同意不同意,我就这样默默称呼了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就像谜一样吸引了我。我不敢对你说。也不敢让你知道我是谁。因为我知道你有一个很好的家。而且,我不想让你把我归入贪图你声名权势的那一类女人之列。我纯粹地爱着你,就像爱着自己的一个梦。我永远永远也不想让梦醒来。 好好保重,保重你的身体,气息和微笑——一切的一切。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我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也不是一个恶作剧制造者。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也许只是为了让我内心澎湃的爱情变得平和一点儿。如果你看了这封信会觉得恐慌不安,或者鄙视,或者厌弃,请因为我毫无恶意的缘故而原谅我自私的表达。 谢谢你。只要你存在着,就值得我感谢。 一个傻女人 这就是子秋寄出去的那封信。准确地说,是情书。 荆漫比子秋大十岁。子秋二十三岁那年刚到市委机关大院上班时,荆漫已经在这个大院呆了八年,三十三岁。 第一次在机关大院见到荆漫,子秋对他的印象就有一种强烈至极的特别。那时候,还不知道荆漫是谁。一次,她去给市委常委们送文件回来,在常委小院门口,看见荆漫和常务副市长正在迎接客人。客人的车刚好到。子秋躲在一边让路,她看见,荆漫上去打开车门,把手轻轻搭在车门上方——这是酒店的门童们做的事,很容易做得卑躬屈膝。何况,荆漫的个子那么高。可是子秋眼睁睁地看着,荆漫没有。他也微笑,笑得淡而有致。他也弯腰,弯得像一只长长的弓弦,很快就又饱盈盈地弹了起来。 常务副市长陪同客人们依次走进小院,边走边聊,还不时停下来议论两句。队伍行进得很慢。后面的人都跟得有点儿百无聊赖。荆漫走在最后,迎头碰上子秋,对子秋笑了笑,子秋也对他笑了笑。 送文件? 子秋点点头。 哪个单位的? 子秋报了自己的单位。 我拿一份好吗? 子秋递过去。荆漫抽了一份。这时荆漫已经和队伍拉开了距离,不用再控制速度。子秋听见,他的脚步很轻捷地向前去了。 子秋确定他不认识自己。他之所以对自己笑,只是因为礼貌。之所以跟自己打招呼,只是因为不想那么跟着人走。就是这简单的一面,子秋却感受到一种很深的亲切。这种亲切,是说不出来的。仿佛兄弟姐妹一样,是生下来就有的骨子里的亲和切。 后来她才听说荆漫是常务副市长的秘书。常务副市长是一个极关键也极微妙的位置,如果不犯什么错误,就是绩优股,将来当市长当市委书记是很有可能的。秘书的身价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秘书是妾,要体贴,要合身,要细意殷勤,是最容易把人做小的。但是荆漫不。荆漫跟着常务副市长由市长和市委书记一路走来,自己也升职到副科长、科长和副主任,都和那些秘书不一样。子秋多次见到荆漫在领导身边鞍前马后奔波忙碌,都和她第一次见他一样,总是那么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委琐低贱的奴才相。在一般小职员面前,荆漫也总是彬彬有礼,和气稳重,没有一丝狐假虎威的官架子。 渐渐的,子秋心里就记下了他。记下他的时候,子秋也知道他并没有记下自己。虽然在一个大院上班,因为从属于不同的单位,他们打交道的机会不多。见到子秋时,荆漫一般都是点一点头,至多只是打个简单的招呼,话也极为简洁。他的脚步从来没有停留过,每逢擦肩而过时,子秋总是走得很慢,仿佛要细细地留住他身后留下的风的味道。 子秋见过一次荆漫接待上访户的情形。上访户是最难缠的,动不动就代替了传达室保安的职能,拦住了市委大门,不让所有的车辆通行。他们认得准:凡是坐车的就是当官的,凡是当官的就得解决他们的问题。于是一哭二闹三喊四叫,谁见了都头昏脑涨。子秋办公室的窗户有一扇是朝着大门开的,没少看着这样的风景。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她眼看着书记的车开到了大门口——荆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正要进来,忽然一阵喧嚷,保安被推到一边,一辆农用三轮车横到车前,两个人从车上跳下,从车斗里抡出什么东西飞撒起来,一时间,一把把银色的小刀子寒光凛凛,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向围观的人,和被围观的车。 子秋惊叫一声,跑了出去。来到大门附近,才吁出一口气。随即捂住鼻子。 满地都是张着嘴的死鱼。 书记在车里坐着,打电话。波澜不兴,稳如泰山。官场多年,老油条了。得经过多少腥风血雨才能坐上书记宝座?什么大阵势没见过?首先得沉得住气。其次,依照不成文的规定,这是需要秘书出来挡驾的时候。什么都得他亲自上阵,还要秘书干什么? 荆漫出来了。几条鱼光临到荆漫的身上。白色的衬衣顿时印上了晦暗的印迹。 我们找领导!两个人吼。 我就是。荆漫说。——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肯这么说吧? 两个人把荆漫拽住,开始哭诉,说纸厂的废水如何进了自家的池塘,上万斤的鱼一夜之间全翻了白肚。他们找乡里,乡里没人管,又到县里,县里也迟迟没有拿出解决方案,眼看着鱼都臭了,银行的贷款,孩子的学费,家里以后的日子……天塌了。 他们给荆漫跪了下来,揪着荆漫的裤子,呜呜,呜呜。荆漫急促地想搀他们起来。子秋看见他的眼圈红了。子秋也跟着红了眼睛。荆漫已经在大院了呆了这么多年,这种事情肯定不稀罕了,但他还没有麻木迟钝到可耻的地步。她的荆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两个人不起来。他们顽固地跪着,一边说一边擤着鼻涕,擤完鼻涕的手又拽住荆漫的衣服,仿佛是生怕他跑似的。荆漫任他们抓着,依然努力想把他们搀起来。始终没有成功。 然后,荆漫也跪下了。 他和那两个人平跪在那里。 人群哑静。两个人也停止了哭泣。脸上的神情,吃惊大于哀恸。他们一定没有想到荆漫也会跪下去。他坐这么好的车,他穿这么干净的衬衣,他是这么了不得的一个官——他给他们跪下了。 他们乖乖地起来了。 荆漫把他们拉到一边,招呼呆立着的保安给他们倒上水,拿来凳子,让他们坐下,自己也陪着他们坐下。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烟,给他们点上。接着安排保安先把死鱼捡出一条路来,让车进去,然后再把其他的鱼一条条捡回到蛇皮袋里。告诉他们:如果去法院打官司,这都是证据。 别急,别急。总会有人管的,总会有办法的。子秋听见他说。他的语速控制得很好,两个字小小一组,三个字轻轻一顿,让人听了,就会慢慢安静下来。 然后,围观的人散去,一切秩序都恢复了正常。再然后,信访局的人跑步到了,满脸是汗。——这本来就是信访上的事。一定是他们早早下班了,临时接到通知,才从家里匆匆赶过来。 之前之后,子秋都见过几起随机接待上访户的事情,像荆漫这样能用兼容得如此之好的情理去化掉干戈的,没有。 荆漫就是荆漫。子秋心里的荆漫,和谁都不一样。谁都不能替代。 子秋还喜欢荆漫穿衣服的风格。春秋茄克夏衬衣,冬天是深色的薄棉袄……其实都是很一般的男装,有时候还显得过于老气横秋,可放到荆漫的身上,无论冬夏都一直是那么顺爽整洁,舒洒和谐。他宽厚的背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笔直挺拔,让子秋产生一种抚摸一下的欲望。和人说话的时候,他从不会背侧着身表示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而是眼神纯正地关注着对方,神情明朗而又诚挚。甚至他微鬈的头发在子秋眼里都是那么清新温暖,让子秋不止一次地想像自己的额头贴上去的感觉。 其实子秋也知道荆漫很可能没有这么好,一切都是她自己在作怪,但是自己这么想想总妨碍不着什么吧?子秋就这么不由自主地纵容着自己,一步,又一步。 谢英原来也是大院里的秘书。秘书和秘书虽然有大小轻重之分,但因为常跟着领导们一起见面,互相之间也都很熟络,面子上的交往也都是平和亲密的。子秋和谢英结婚那天,荆漫自然也来喝了喜酒。他破例和子秋开了句玩笑,子秋清楚地记得他对她说了一句:“子秋,谢英谢了春红,一点儿也不匆匆。黄九金十,好收成啊。” 人很多,乱哄哄的。别的人,甚至连谢英,根本就没听清什么,子秋却一下子刻到了脑海里。 子秋把这句话写在了日记里。一整页,孤零零地就写了这一句。 谢英在家排行老小,父母亲已经年逾七旬,父亲很早以前担任过市委副书记。不过对于他这段历史有记忆的,除了组织部的档案处,恐怕就只有那所他已经住了三十年的市委家属区里的平房小院了。谢英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机关,也是有点儿家学渊源的意思。当时有人把谢英介绍给子秋之后,子秋很委婉地拒绝了。介绍人却丝毫也不气馁,反复来提,说谢英对子秋实在有诚意,到后来,子秋就觉得谢英的诚意表达得有点儿可笑:既然这么有诚意,干吗不自己来找她?还要人说?有诚意的人就一定要这么笨吗?不过再一想自己对荆漫,心里就有些怜惜动摇。 那天,她远远地看见,谢英和荆漫在大院左侧的小草坪上聊天,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大笑起来都如大男孩一般纯真,忽然觉得这情形十分动人,仿佛自己的两个兄弟。而这时的谢英和荆漫一样,也不带丝毫的仕途风尘之气。 子秋在一棵树下站住,对自己说:好。 之前拒绝一切人,只是因为荆漫。而荆漫已经是不可能。为他衣带渐宽,为他容颜憔悴,也无非还是不可能。她还有大把的青春。大把的青春需要大把的爱情。大把的爱情里,既有她爱的,也该有爱她的,方算得上完整。如同是一场酒席,既有敬她的酒,也有她自罚的酒,才会沉醉。荆漫是她自罚的酒,她满饮了。谢英是敬她的酒,他干杯,她随意。这么说,似乎是有些愧怍。仿佛是辱没了谢英对她的好。不过,再一想,凡是爱着的人赐给的,一颦一笑都是天堂的礼物。纵使是辱没,也是荣光。如同荆漫向她要一份文件——那份文件,她现在还留着一个备份。而她给谢英的,总比文件要温暖一些丰富一些。如是,也算不上辱没了。而且,已经将近三十,也真该结婚了。底下一个弟两个妹,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父母不说她也知道,他们在眼巴巴地指望她给弟妹们做样子。天时地利人和,那就做个样子吧。 事情就是这样清晰。清晰了就显得残酷。而残酷和残酷平衡了,她的心就是安宁的。 之后,她就开始和谢英交往。直至结婚。直至结婚前夕寄出了那封信——那时候她才知道,谢英父母住的老院和荆漫的岳丈家是邻居。荆漫的岳丈,原来也是资历很深的高干。 寄出了信,子秋再见到荆漫时,荆漫还是老样子,子秋也是老样子,子秋觉得,自己甚至比老样子还要从容自如。只是有一次,谢英突然开玩笑道:子秋,我怎么觉得你虽然结婚了,却总是像刚谈恋爱时那么小,那么娇嫩,那么羞怯呢?子秋笑了笑,没吱声。后来,子秋想了想,大约是因为自己心怀这个秘密的缘故吧。仿佛在潜意识里,丈夫只是一个家长,而自己还是个小孩,需要经常偷偷溜出去玩儿似的。当然,家真的是挺好的,不过,玩儿却也总让她那么上瘾。有时,子秋也会想,即使怀着这个秘密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甚至有些庆幸,是不是因为有这个秘密,自己才显得年轻起来了呢? 婚后不久,市里按照上面的精神,掀起了精简机构的热潮。并且以身作则,从市委机关开始做起。所谓精简,无非是把上面的人减负到下面,再把下面的人换汤不换药地重组一番。有道是出了衙门口,大小都是官。子秋就在这次潮流中被分流到了交通局,当了一个小小的处长。荆漫也在这次精简中离开了市委,到一个很重要的局里当了一把手,跟书记的人都上得挺快,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两棵庄稼被移栽到了不同的盆里,之后就很难见到荆漫了。初时,子秋的心还有点儿空荡荡的,不久也就适应了。好在还有谢英。他常把官场中的事情讲给子秋听:男人之间的争权夺利,各部门之间的微妙关系,上下级之间的沉浮纠葛,谁是最滑的老狐狸,谁是又臭又硬的砖,谁最能守口如瓶,谁近日身份倍跌,谁是大家的日常笑料:逢酒必喝,每喝必醉,一醉就忘了尊卑……讲着讲着,谢英也免不了砍树折藤,提起荆漫来。本来子秋已经听得萎萎靡靡了,荆漫的名字一下子就把她变得灵灵醒醒。然而也只是心里灵醒着,外面仍然眯着眼睛,温顺得如一只猫,屏息静气地支棱着耳朵,倾听。无论谢英说荆漫什么,子秋都记得一字不落。 有一次,谢英又提起荆漫,说荆漫的家世如何的平凡,走到今天是多借了岳丈的力。说他的岳丈如何牵线搭桥,一步步用自己的旧关系把荆漫扶起来。 你听人说的?还是他亲口告诉你的?子秋问。 当然是听人说的。这种事情,谁会告诉别人? 闲话是阵风,不听不头疼。你别信着人乱说。事实真相外人谁都不清楚的。 我知道。也就是跟你说说。当秘书嘴巴不严还有饭吃么?谢英看着子秋的脸色: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也就是这么一听。你好像是比我认真。 子秋笑了。是。她是听着听着就有点认真了,就替荆漫委屈。她觉得荆漫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荆漫真是依了岳丈的力量,那也是该的。荆漫配了那样一个女人,是有点儿亏的——结婚前夕,寄了那封情书之后,子秋还偷偷去看过荆漫的妻子。子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看她。她和她之间不算情敌。没有战争。没有胜败。可她就是特别想去看看。看看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 她早就打听过了,荆漫的妻子叫梅。在电信局的手机专营店上班。子秋走进店里去的时候,梅正在发短信。看见子秋,又把头低了下去。子秋一眼就觉得那是梅。她的下颌很尖,尖得仿佛骨头要刺出来似的。脸上的雀斑很多,繁星点点。看人的眼神很死气,没有一点儿哪怕是职业化的笑意。 我想看看这款。子秋指了指柜台里的一部手机。她想听听她的声音。 梅把手机拿出来,没有一句话。 你能给我介绍一下…… 子秋的话还没说完,梅指了指旁边的宣传单。继续发短信。 子秋看过,又放回去。自始至终,梅都一直在发她的短信。 梅的一般出乎了子秋的想像,子秋微微有些失望。后来听别人谈起,也都是说荆漫配了那样一个女人,是亏了的。那么,既是亏了,就该把这亏找回来一点儿。子秋觉得,荆漫好像就是自己在想像中溺爱的一个孩子,怎么着都有理,怎么着都不过分。至此,子秋也方才明白,原来自己想去见见梅的心理,居然有点儿给自己孩子相亲的意思。 人家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自己才披上嫁衣,还要颠儿颠儿地为人家相亲,想想,子秋就不由得笑自己荒唐。 后来子秋见到了他们的女儿,长得却是出奇的漂亮,眉宇间也很灵气和乖巧,子秋的心才稍微安慰了一些,仿佛自己沉默的情感湮没得有了些价值似的。 那天下午,她去大院里找谢英,忽然看到荆漫正迎面走来,觉得有些意外,脚步便迟疑起来。她紧张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越走越近时,她终于仰起头,说道:荆局长好。 荆漫止步,笑道:好久不见。 你来办事儿么?子秋觉得自己的舌头分外笨拙,送出去的全是废话。 有点儿事儿。荆漫说。 没坐车吗?子秋冒失而又稚气地问,你不是有专车吗? 隔两堵墙我还得坐车?还没启动开呢就到了!荆漫开心极了:依你说,我在三间屋子里遛一圈都得坐车呢。 子秋瞟了一眼荆漫令人炫目的笑容,微垂下头,他一定以为我是弱智。子秋默默地想。 这一段工作怎么样?荆漫又问。 一般般。子秋忽然又大胆起来:回头我去给你当兵,行吗? 你?荆漫说:不行。 为什么? 你这么漂亮,会影响大家工作的。到时候我政绩上不去,把饭碗砸了怎么办? 这是最寻常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玩笑。亲切的婉拒中含着客气的赞美。子秋微笑着,没有再说话。她不过是用怦怦跳着的心来了个小小的试探,而荆漫的幽默回绝中却饱含了他自己最恰当的机智。这就是荆漫啊。 他们之间,还有一次微淡的相见。起因是缘于交通局和另外几个单位要联合搞一个知识竞赛活动,其中就有荆漫的局。打印好通知,这几个单位需要联合盖章,本来不需要子秋亲自跑,可为了见荆漫,子秋就揽下了这桩事。来到荆漫的办公室,荆漫忙招呼子秋喝茶,然后吩咐下属拿走通知去盖章。中间他出去了一会儿。子秋喝着茶,有些无所事事,便在荆漫的办公室里随意踱步——能够名正言顺地呆在荆漫的屋里,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 走到了办公桌前时,子秋一眼就看见了那封信。他居然摆在办公桌上!是根本不在意还是想经常看看?这两种选择的答案截然不同,天壤之别。子秋不敢寻思。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荆漫不在。 她把手伸向信。然后马上又缩了回去。她听见了荆漫回来的脚步声。 坐啊子秋。荆漫走到桌前,似乎漫不经心地把信放进了抽屉里。 你……朋友常给你写信吗?子秋问。 哪里。现在的朋友谁还写信。除了个把特别浪漫的。所以,收到信就像捡了个宝贝。 子秋转过身,默默地笑了。他敷衍的语句中流露的珍爱让子秋觉得无比甜蜜。走出门来,子秋只觉得满眼都是青山绿水,姹紫嫣红,连收废品的老人都沧桑得美不胜收。她觉得自己这封信写得真好。对她来说,这封信是她偶尔的疯狂,对荆漫来说,他大约这封信看作是偶得的浪漫。对这封情书来说,这大概就是它最好的归宿了吧。 那时候,子秋和荆漫之间,仅止于这样的细节。最普通的邂逅,寒暄,连一个握手的动作都没有。事情过去之后,子秋一遍遍地回想着荆漫的姿态。他的背是直挺挺的,走起路来也是快刀利水。他的笑容也是直的,很简单,不长不短,不硬不软。一切都是平常极了的样子。可子秋看着,不知怎的就那么顺眼。有时候,子秋也奇怪自己为什么居然可以对一个男人这样。想来想去,实在是没有什么很强大的理由啊——可是,难道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强大的理由吗?自己想做,自己喜欢做,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没有犯法,这难道不是最强大的理由吗? 凭良心说,谢英对子秋是很好的。能怎样好就怎样好。用他自己开玩笑的话说:“我是把你当领导一样伺候的,只是比伺候领导还有感情。”子秋的生日他有玫瑰,他的生日子秋忘了,他依然有玫瑰。情人节,妇女节,五一节,青年节,儿童节,建军节,只要是节,统统有玫瑰。频繁得让子秋都不好意思了,说:不如买菜。他说:菜是菜,玫瑰是玫瑰。小老婆的情调还是要宠的。——他常叫子秋“小老婆”,子秋比他小一岁。子秋小感冒,他和衣而卧,端茶送水。子秋发高烧,他冷敷热拭,通宵不眠。像娇惯孩子一样。当然,也不尽是如此温柔。床笫缠绵时,他生龙活虎,毫不吝惜,子秋求饶也不遗余力——知道这是另一种疼爱。 不想荆漫的时候,子秋心里也是有他的。只是一想到荆漫,谢英不知不觉就在子秋的心里变小了。这真是不一样。子秋有时候也不免惊异自己的厚此薄彼。不过,再一想,万事万物都不可能一样,一片叶子,一朵花,同根生,同枝长,却是一脉翠绿,一抹金黄。何况两个人呢?也就不穷研末究了。没有答案的事。 前面就是上岛咖啡,今天是周一。决定的日子。午饭过后,子冬一步步地朝上岛咖啡走去。眼看着“上岛”的牌子离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起来。 耿建已经在店里等着了,临着窗。子冬喜欢临窗的座位,既相对安静又视线开阔,远远看去还有一种浪漫的意味。当然,如果细细看去,就会发现窗帘和窗纱多半都蒙了一层油腻腻的灰,是摸不得的。不过,来的人谁会看那灰呢?即使看见了,谁会用那灰来扫自己的兴呢? 耿建的前面放着一杯清水。他问子冬想喝点儿什么,子冬要了一杯橙汁和一小份果盘。耿建笑道:“早上金水果,中午银水果,晚上铜水果。你是要吃银子啊。” 吃金银是过去的人常用的寻死路的方式之一,如《红楼梦》里的尤二姐。子冬知道耿建自然没有这个意思,却还是暗暗有些心惊。笑道:“心疼钱了?”耿建道:“这点儿钱哪里值得心疼。不花钱能娶你这么个漂亮媳妇,就是时时刻刻吃水果也得供着。这么划算的生意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听这刚出口的话音,子冬知道他主意没变,略感安慰。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子冬有些轻松。但这轻松也是一闪即过。她难道真要嫁他了么?眼前这个男人?尽管是个游戏,可这游戏却得照逼真里去演。若是演砸了,也是另一种意义的自寻死路吧? 然而,此刻,她不想回头。回头之后又能怎么样呢?那条路,她已经看够了。 橙汁和果盘很快上来了,白色的猕猴桃果肉,红色的草莓,月色的苹果,紫色的葡萄,雪色的梨。子冬用大拇指和食指擒着彩色的小叉子,一块块地放进口里。总得说点什么话吧,她问耿建小时候在乡下玩点儿什么——慢慢不再回乡下之后,乡下的影像反而在脑子里愈来愈清晰。很多次,子冬都想找个人说说,或者听什么人说说,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即使是和老成。每次谈到乡村,老成都是不耐烦的样子,将话题匆匆避过。本来也就聚少离多,如是几番,子冬也就不再在宝贵的欢会时间里扫他的兴。 或许是没想到子冬会让他讲这个,耿建先是一愣,然后将眼神放远,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述。他的讲述是男孩子的角度,也全是男孩子的兴致,子冬很容易就将他的声音泡进了眼前的杯里,一口一口地饮了下去。 “那时候,想起来也就一个字:玩。不上学的时候天天玩,上了学,每天放学就是玩,摔泥巴,打弹珠,钓青蛙……我家养了几只鸭,我就对妈妈说去钓青蛙给鸭吃。你不知道么?鸭是喜欢吃青蛙的。或许别的地方不是,可我们那个地方的鸭,一向都吃青蛙。可青蛙哪是那么好钓的啊。钓不上,我也没耐心等。就玩别的去了。天大地大,不愁找不到玩的。春天的时候,我和几个小哥儿们会去挖蕨麻,当用铲子挖开草地时,那褐色的、湿漉漉的蕨麻就会展现在我面前,有的像宝葫芦,有的像蝌蚪,因为蕨麻很脆弱,很容易断,所以我们先小心翼翼地捡完表面上的,然后用手挖开土,将它整个抠出来,也顾不上洗,用手搓去土,便吃起来,那味道脆甜脆甜的,似乎渗进了心里。我们会一直吃到舌头尖发热,再也尝不出味道了才罢休。我们那里的人把蕨麻也叫人参果,说是多吃人参果,就会无病无灾。不过,说起来,印象里,我们那茬孩子,身体闹毛病的还真不多……夏天,麦子快熟的时候,在路边生一堆野火,烧麦子啊。那时候的麦子又青又嫩,在火上把麦芒燎了,然后趁这热劲赶快搓,赶快搓,把麦皮搓掉,就可以吃了。进口之后,那些麦子有一种鲜甜鲜甜的味道。你不觉得吗?什么菜也不吃,只吃馒头的时候,一点一点咀嚼,舌尖也会有这种鲜甜鲜甜的味道,这两种味道,是一家子的呢……秋天更不用说了,田里的东西怎么吃都吃不完,我们偷毛豆吃,那味道是清甜清甜的。钻进生产队的果园里偷吃水果,苹果,梨,葡萄,我敢说,哪一样都比你果盘里的滋味好……你也偷过?那就不用我说了。我那时候不和小女孩子玩,不知道你们都玩些什么。” 那时候。那时候。子冬的眼前突然腾起一层薄薄的雾。那时候,她都干了些什么?也偷过人家地里的地瓜,也生过野火烤过麦子和玉米,还热衷于采一种神奇的变色草。她们先找一小块长长的白布,然后找到那种草,把草卷在白布里,使劲儿揉啊揉啊,草汁就把布染成了绿色。第二天,她们就把这绿布当成了蝴蝶结戴在了头上。让她们惊异是,这布会越来越绿,越来越绿,由翠绿到浓绿再到深绿。变到墨绿的时候就开始一层层把绿色淡掉,最后绿色褪尽,居然就成了黄色……还有什么呢?子冬突然想起了棉花。那时节,棉花可是村里每户人家都必种的庄稼。开门七件事儿,柴米油盐酱醋茶,雪白的棉花就是这七件事儿的妈。棉花开了不等人呢,要是万一下了雨,把棉沤烂在地里,该多造孽啊。所以一到秋天,摘棉花是女人的一件大活儿,只要路会走,手会动,都得上阵。三四岁的女孩子也跟在母亲到田里去,做母亲的就一边看孩子一边摘棉花。在这情势下,身体硬朗的奶奶在家也是坐不住的,会下地给大伯母搭个手。她搬张凳子来到田里,带着子冬,能摘一棵是一棵,能摘一把是一把。摘到快黄昏了,就颤巍巍地起身,先回家做饭。顺着棉垄往回走时子冬就会发现,没有摘过的棉垅是蓬蓬松的,枝枝杈杈都聚在一起,不分眉眼,只要被奶奶的手一一打理过去,就露出一条清晰的小路,像子冬头发上劈出的中缝。棉棵们则像头发一样,朝两边温顺地散开。这些头发是褐色的,一片片棉叶和一朵朵棉花是头发上盛开着的头花。土地温厚地覆在它们下面,是广袤的头皮。 渐渐的,子冬就会摘了。一出手就发现,这活儿,子冬做得是不错的。她的小身子长得恰好和中等的棉枝一般,摘棉花时顺手就来。小小的子冬站在棉田里,腰里束上一只粉色的棉包,——这是伯母特意给子冬缝的一个小棉包。一双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里忽外,忽高忽低,见着大朵开的棉花就抓,见着小朵开的棉花就捏,三抓两抓一大把,三捏两捏一小把,将两只手使得像一对轻盈灵巧的蝴蝶。每摘过一段,子冬就会往后看看。小路延伸得越来越长,腰间棉包像气球一样鼓胀起来。这两样让子冬获得了双重的成就感。子冬还喜欢对着玫瑰红的花苞和碧青的棉蕾深深地吸上几口气,让肺腑里都充满了它们的芳香。看着子冬的样子,伯母忍不住就会逗她:“养这么个女儿,真是有用。冬,回头我跟你妈说说,把你要了当我的女儿吧。你要给我当了女儿,我种十亩花,好好攒着钱,将来把你的嫁被絮得厚过天。” 子冬的脸就红了,心就急了,一边瞪着伯母一边蹲在棉垅里假装赌气。伯母就连忙哄她:“哪能呢?哪能把冬给耽误在农村呢。冬是城里孩子,过不了几天就回到城里去啦。将来就是不嫁干部,也要嫁个集体工合同工呢。” 两人一起笑了。寂静的咖啡馆里,他们的笑声有些扎,服务生过来给他们续了一遍水。 “你看看,伯母的预言不准呢。我既不是干部,也不是集体工合同工,只是个最一般的打工仔。”耿建举起杯,“要是你信得过的话,我们就走一段吧。” 子冬把杯举起。 “为什么信得过我?”耿建将杯偏了偏,没有和她碰。 “因为你不是个随便的人。”子冬轻轻道,“我听说,在你那里多领一张水票都很难。” 这是星期天里子冬特意打了一圈电话从同事们那里套来的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说工作严谨,为人和善。不过也做过别扭事儿。按他们公司规矩,每个科室一个月领十张水票,一次,一位科长有急事领了一张先走了,月末时又过来领水票时,耿建便只给他九张。他全然忘了那天的事,硬要十张。耿建便给了。第二天,耿建把那人叫到会议室,给他看一份录像:他走出了行政处,手里清清楚楚地攥着一张水票——耿建硬是忙活了一个晚上,从走廊的监控器里把那天的情形搜了出来。 “我也听说,”耿建看了子冬一眼,说,“你递把剪刀都有讲究。” 子冬惊讶。随即又笑。这事是有的。肯定是科里那个女孩子散的话。别的科经常有人来借剪刀,子冬发现那女孩子递人剪刀的时候,总是把刀尖朝外,就告诫过她两次,说这样容易伤人。要她把刀尖朝里。那女孩子却不记心。后来子冬特意要她给自己递剪刀,每天都递几次,刀尖朝外的她就不接。递了一个星期,那女孩子终于改了过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两杯相碰,杯身脆响。子冬忽然觉得心底有一块东西变得透明起来。 “那,我们就这样?” “就这样。” 耿建放下杯,伸出小拇指。子冬慨然接住,两人的手指拧在一起。短短一缠,又很快分开。沉默的间隙,他们都扫了一眼彼此的脸。硬朗,决断,义无反顾。他们看起来也算是般配的一对吧?但是,谁能相信呢?他们准备为婚姻结盟,却和爱情无关。爱是需要气息的,这种气息从一谋面就可以决定他们是不是会相爱。他们之间,不可能会爱。 “不过,想想,碰到真正想结婚的人时自己已经成了二锅头,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今天中午的菜里,我觉得最好吃的菜就是那道回锅肉,”子冬说,“出尽了肥油,香而不腻。” 两人孩子般大笑。 从“上岛”出来,道了再见,两人背道而驰。阳光有些刺眼,子冬一手拿着矿泉水,一手搭在脸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走了两步,她把手拿下。迎面来了一个捡废品的老人,不是上次那一个。子冬犹豫了一下,把水赶快喝完,送进了那人的袋子里。阳光热烈。刺在眼睑上,有一种微微的辣椒的尖香。不假。一切都是真的。那就这样吧。她以往的毛病是太认真。这次倒是要游戏一把了——不过,她的游戏,也许还是和别人不会一样。 当晚回到家,子冬把耿建的事情在餐桌上通告了一番。大家一致审定,是个不错的人选,择日可以带回来供详细参观。一周之后,耿建提着礼物上门,举止得体,言语畅达,顺利通过审查。当天晚上,耿建走后,子秋也要走,被子冬和子夏拽住,要她留宿一夜。眼看子冬这盆水要泼将出去,老宁的心情格外好,也挽留女儿道:“住一晚吧。”说着将耿建买的大西瓜抱到厨房,小心切开,分盘端上。吃过水果,子冬和子夏也将两张单人床合为一张。三个女人睡一张两米宽的大床,是足够宽了。 三人轮番洗漱。子冬去洗时,子秋问子夏对耿建的印象,子夏道:“看着不错。”子秋等着下文,却不听子夏再说。一会儿,三人都洗毕,躺到床上,打开电视,百智还没有登场,她们就一边浏览着别的频道一边聊天。子冬问她们对耿建感觉如何,子秋笑笑,没吱声。子夏简短道:“不错。”子冬又问好在哪里,子夏说这哪儿说得清,就是小白兔钟情大萝卜,好就是了。子冬本指望她们多说两句,多问两句,自己好把真相趁势说出来,看她们这么淡淡,不由得有些讪讪。 “心夜相约”开始,百智开始接听热线。第一个打进来的是个女人——打热线的多半是女人,又是一出苦情戏,说丈夫有了外遇,她也有了外遇,两人双双外遇,她的外遇却不如丈夫的外遇质量高。她的情人是个流氓,他要她离婚,和他一心一意地在一起,却不准她带孩子,如果她要是不听他的,他就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发到网上,让她臭名昭著。女人哭着问百智她该怎么办。百智几乎没有任何忍耐地就发作了:“你问我?我没有办法!我很无能!我没办法!既然你没有能力去处理这件事,就该去告,要告就不能怕丢脸!你选择了这么一个情人是你糊涂,任何聪明事都有奖赏,任何糊涂事都要付出代价!你必须付出代价!必须付出代价!” “我知道,可我就是怕……” “怕?现在你想到怕了?你有什么好怕的?怕有什么用?怕这个怕那个,那就这么一团糟下去吧!你付出的代价会越来越大!” 挂断电话,音乐声温柔地响起。百智的语气也慢慢和顺下来:“观众朋友们,我真是最听不得这个怕字,一听到这个字我就生气,我的白细胞白血球就会一批一批地死。其实我知道,特别没主意的人不会打我的电话,特别有主意的人也不会打我的电话,凡是找我的,都是那种既有主意,主意又不太坚定的人,你们中有很多是聪明人,都知道事情该怎么办,打我的电话只是想要倾诉一下,同时也想要我来肯定一下你们的态度。你们相信我。可我想说的是,为什么就那么不相信自己呢?浪费电话费来讨我的骂,真的有必要吗?我也是个普通人,百智真的只是个普通人,我不是金口玉言,不信,你看,我没有长金牙……”朝着镜头,百智咧开了嘴。 姊妹三个一起笑起来。百智真是很可爱。这个百智,平时话那么粗,原来是什么都明白的啊。这一瞬间,子冬决定把这件事情对她们守口如瓶。只要自己认为可以,对她们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们的嘴里,一样也没有长金牙。再说,子夏口松,若是她什么时候在爸妈面前漏了嘴,那反而麻烦大了。 第二天,子冬和子秋一起打车上班,在出租车上,听着车轮在地面上沙沙的磨响,子秋突然喊道:“子冬。” “什么?”子冬正嗞嗞地喝着豆浆。 “你想好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