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头客气地摆摆手,然后纠正童铁匠的话:“叫我‘屁股大王’。” 童铁匠这次接受了李光头的纠正,他说:“你确实是个‘屁股大王’。” 我们刘镇的屁股大王李光头,在我们刘镇的澡堂门外站了差不多有三个小时,他的母亲迟迟没有出来。李光头一会儿急得火冒三丈,一会儿又担心母亲在里面是不是晕倒了?三个小时过去后,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步履蹒跚地跟在几个年轻女子的后面走出了澡堂,李光头看着那几个年轻女子头发上滴着水,说说笑笑地走去,他没有注意那个步履蹒跚的女人正在走向自己,这个满头白发的女人走到李光头面前站住了,轻轻叫了一声: “李光头。” 李光头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刚才李兰进去时头发还是乌黑的,现在站在李光头面前时已是满头白发。为了纪念宋凡平,李兰八年没有洗头发,现在她一洗,洗掉了满头的黑发,洗出来了满头的白发。 李光头第一次觉得母亲老了,而且像一个奶奶那样的老了。李兰挽着李光头的手臂,吃力地往家中走去,路上遇到几个熟人,他们看见李兰时都是吃了一惊,他们的眼睛都凑到了近前,吃惊地说: “李兰,你是李兰吗?” 李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是我……” 兄弟 / 余华第二十五章 李兰回到家中,在镜子前仔细看了自己,她也被自己的突然苍老吓了一跳。然后她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自己住进了医院以后,可能出不来了。她已经洗掉了满头的酸臭味,她没有马上去医院,她在家里又住了几天。那几天她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桌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李光头,不时叹息着对李光头说: “你以后怎么办?” 李兰开始料理后事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李光头,她不知道自己死后儿子会怎么样?她总觉得儿子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好的命运,十四岁就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了,十八岁以后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她担心这个儿子今后有可能犯罪坐牢。 李兰决定去住院治病前,先把儿子的今后安顿好了。她把户口本抱在胸前,让李光头扶着她去了县里的民政局。可怜的李兰觉得自己是地主婆,又是小流氓李光头的母亲,她羞耻地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民政局的院子,又战战兢兢地向人打听: “谁管孤儿的事?” 李光头扶着李兰走进了一个房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报纸。李光头一眼就认出了他,七年前就是他用板车把宋凡平的尸体从汽车站拉回他们家中。李光头记得他叫陶青,高兴地指着他说: “是你啊,你是陶青。” 李兰扯了扯李光头的衣服,觉得儿子刚才那样说话太没有礼貌了,她点头哈腰地说: “您是陶同志吧?” 陶青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报纸时仔细看了看李光头,好像记起李光头来了。李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声音哆嗦着对他说: “陶同志,我有事要问问你。” 陶青微笑地说:“进来问吧。” 李兰不安地低下头说:“我成份不好。” 陶青仍然微笑着,他说:“进来吧。” 说着陶青起身搬了一把椅子过去,让李兰坐下。李兰惶恐地走进了屋子,还是不敢在椅子上坐下来。陶青指着椅子说: “坐下来再说。” 李兰迟疑了一会儿坐了下去,她恭恭敬敬地将户口本递给陶青,用手指着李光头,对他说: “他是我儿子,户口本上有他的名字。” 陶青翻着户口本说:“我看见了,你有什么事?” 李兰苦笑了一下,对他说:“我得了尿毒症,我的日子不长了,我死后儿子就没有亲人了,他能不能拿到救济?” 陶青吃惊地看着李兰,又看看李光头,随即点点头说:“能拿到,每月有八元钱,二十斤粮票,油票和布票是每季度发一次,一直拿到他参加工作为止。” 李兰又忐忑不安地说:“我成份不好,是地主婆……” 陶青笑了,把户口本还给李兰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你放心吧,这事由我经办,你儿子以后找我就行了。” 李兰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因为高兴她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红晕。这时陶青看着李光头嘿嘿地笑了,他说: “原来你就是李光头,你很有名,还有一个叫什么?” 李光头知道他是在问宋钢,李光头正要回答,李兰不安地站了起来,她知道陶青说李光头很有名就是指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事,她连着说了几声谢谢,就要李光头扶着她走。李光头扶着李兰走出了屋子,又走出了民政局的院子,李兰这才放心地靠在一棵树上,喘着气感叹道: “这陶同志真是个好人。” 这时候李光头告诉李兰,宋凡平死在汽车站前,就是这个叫陶青的人把宋凡平的尸体拉回家的。李兰听了这话,突然激动得满脸通红,她不再要李光头搀扶了,一个人快步走回了民政局的院子,走进了刚才的房间,她对陶青说: “恩人,我给你叩头啦。” 李兰的身体差不多是摔下去似的叩了一个响头,她把自己的额头磕破了。接下去她呜呜地哭了,陶青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是李兰的哭诉让他明白了这个女人为什么给他叩头。陶青赶紧上前伸出双手要把她扶起来,李兰跪着又给他叩了两个响头,接下去陶青像是哄孩子似的说了很多好话,才把李兰扶了起来,陶青搀扶着李兰一直走到民政局的大门外,分手的时候陶青竖起大拇指,低声对李兰说: “宋凡平,了不起。” 李兰激动得浑身哆嗦,当陶青走回民政局的院子后,李兰抹着眼泪,对李光头欣喜地说: “听到了吧,听到刚才陶同志说的话了吧……” 李兰离开民政局以后,又去了棺材铺。她额头渗着血,走几步歇一歇,每次歇下来的时候,就忍不住要重复一遍陶青说的话: “宋凡平,了不起。” 然后她的手臂向着前方挥动了一下,骄傲地对李光头说:“刘镇全城的人心里都这么想,只是他们嘴上不敢这么说。” 李光头搀扶着李兰走得比乌龟还要慢,走到了棺材铺,李兰坐在了门槛上,喘着气抹了抹额头上流出的血,笑着对里面的人说: “我来了。” 棺材铺的人都认识李兰,他们问她:“这次给谁买棺材?” 李兰不好意思地说:“给我自己买。” 他们先是一怔,然后笑了起来,他们说:“没见过活人给自己买棺材的。” 李兰也笑了,她说:“是啊,我也没见过。” 李兰伸手指着李光头继续说:“儿子还小,不知道该给我买什么样的棺材,我先挑选好了,以后他来取就行了。” 棺材铺的人全都认识大名鼎鼎的李光头,他们嘻嘻怪笑地看着站在门口若无其事的李光头,对李兰说: “你儿子不小啦。” 李兰垂下了头,知道他们为什么怪笑。李兰挑选了一具最便宜的棺材,只要八元钱。和宋凡平的一样,也是没有上油漆的薄板棺材。她双手抖动着从胸口摸出手帕包着的钱,先付给他们四元,说剩下的四元来取棺材的时候再付清。 李兰去民政局解决了李光头的孤儿救助金,又去棺材铺给自己订好了棺材,她心里的两块石头落地了,应该第二天就去住院治病,可她曲指一算,再过六天就是清明节了,她轻轻摇起了头,说清明那天她要去乡下给宋凡平扫墓,等过了清明节再去医院。 李兰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走歇歇来到了刘镇的新华书店,在文具柜台买了一叠白纸,抱在胸前走走歇歇回到家里,坐在桌前开始制作起了纸元宝和纸铜钱。宋凡平死后的每一个清明节,李兰都要制作一篮子的纸元宝和纸铜钱,挽在手里走上很长的路,去乡下给宋凡平上坟烧纸钱。 这时的李兰病得没有力气了,做完一个纸元宝就要歇上一会,在给纸铜钱划线时,给纸元宝写上“金”“银”两字时,她的手不停地哆嗦。一个下午的活,李兰做了整整四天。李兰把完工的纸元宝整齐地放进篮子里,把白线串起来的纸铜钱小心地放在纸元宝的上面,她微笑了一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流下了眼泪,她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宋凡平上坟扫墓了。 晚上的时候,李兰把李光头叫到床前,仔细看了看儿子,觉得儿子长得一点都不像那个叫刘山峰的人,李兰欣慰地笑了笑,然后有气无力地对李光头说: “后天是清明节,我要去乡下扫墓,我没有力气走那么长的路……” “妈,你放心,”李光头说,“我背着你去。” 李兰笑着摇摇头,她说起了另一个儿子,她说:“你明天去乡下把宋钢叫来,你们兄弟两个轮流背着我去。” “不用叫宋钢来,”李光头坚定地摇着头,“我一个人就行。” “不行,”李兰说,“路太长,你一个人背着我太累。” “累了我们就找棵大树,”李光头挥着手说,“在下面坐下来歇一会儿。” 李兰还是摇头说:“你去把宋钢叫来。” “我不去叫宋钢,”李光头说,“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李光头说着打起了呵欠,他要去外面的屋子睡觉了,他走到了门口时回头对李兰说: “妈,你放心,我保证把你舒舒服服地弄到乡下去,再把你舒舒服服地弄回城里来。” 已经十五岁的李光头在外屋的床上躺下来,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就想出办法来了,然后他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鼾声立刻就起来了。 第二天下午了,李光头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家门,他先去了医院,在医院的走廊上晃来晃去,像个探视病人的家属,趁着护士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呼地窜进去,窜进去以后他就从容不迫了,在一堆空输液瓶里面挑肥拣瘦起来,先把十多个用过的葡萄糖输液瓶拿出来,挨个举起来看看,哪个瓶里剩下的葡萄糖液最多?选中最多一个后,动作迅速地藏进了衣服,又呼地窜出了护士办公室,呼地窜出了医院。 然后李光头提着空输液瓶大摇大摆地走上了街道,不时将输液瓶举到眼前晃一晃,看看里面剩下的葡萄糖液究竟有多少?李光头觉得可能有半两之多,为了获得准确的答案,他走进了街边一家酱油店,举起瓶子向卖酱油的售货员摇晃起来,咨询里面有多少葡萄糖?卖酱油的售货员是这方面的老手了,他接过输液瓶晃了两下,就知道里面的份量了,说瓶里的葡萄糖液多于半两少于一两。李光头十分高兴,接过瓶子晃动着说: “这可是营养啊。” 李光头得意洋洋地提着多于半两少于一两的葡萄糖,走向了童铁匠的铺子。李光头知道童铁匠有一辆自己的板车,李光头打起了童铁匠板车的主意,想从童铁匠那里借出来用一天,把李兰拉到乡下去扫墓。李光头来到了铁匠铺,站在门口看着童铁匠在里面挥汗如雨地打铁,李光头看了一会儿后挥挥手,像个前来视察的领导那样说: “歇一会儿,歇一会儿。” 童铁匠放下手里的铁锤,撩起毛巾擦着满脸的汗水,看着李光头一付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嘴脸走进来,在他童年时搞过男女关系的长凳上舒服地坐下来。童铁匠说: “你这小王八蛋来干什么?” 李光头嘿嘿笑着说:“我是来要债的。” “他妈的,”童铁匠甩了甩手里的毛巾,“老子什么时候欠你这个小王八蛋债啦?” 李光头还是嘿嘿笑着,他提醒童铁匠:“两个星期前,在澡堂门口,你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童铁匠想不起来了。 李光头得意地指指自己的鼻子说:“你说我李光头是个人材,你说你这辈子一定要请我吃一碗三鲜面。” 童铁匠想起来了,他把毛巾挂回脖子上,蛮横地说:“老子是说过这句话,你能怎么样?” 李光头开始拍马屁奉承童铁匠了,他说:“你童铁匠是什么人物?你童铁匠一声吼,刘镇也要抖三抖。你童铁匠说出的话,不会收回吧?” “你这个小王八蛋。” 童铁匠笑着骂了一声,李光头这么一说,他蛮横不起来了,他想了想后也得意起来,他说, “我是说这辈子请你吃一碗三鲜面,我这辈子还长着呢,哪天请你吃?我现在还不知道。” “回答得好!” 李光头竖起大拇指夸奖一声,然后嘿嘿笑着切入正题了,他说:“这样吧,我不吃你的三鲜面,你把板车借我用一天,就算抵消了三鲜面的债。” 童铁匠不知道李光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说:“你借我的板车干什么?” “唉!”李光头叹息一声,告诉童铁匠:“我妈要去乡下给我爸扫墓,你知道我妈病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借你的板车把她拉过去。” 李光头说着将手里的输液瓶放在了长凳上,童铁匠指指输液瓶说:“这瓶子干什么?” “这是军用水壶。”李光头夸张地说,然后他解释起来,“去乡下的路太长,太阳又晒着,我妈路上渴了怎么办?瓶子里装上水,让我妈路上喝,这瓶子就是军用水壶啦。” 童铁匠“嗨”地叫了一声,他说:“看不出来,你这个小王八蛋还是个孝子。” 李光头谦虚地笑了笑,举起输液瓶晃了晃,对童铁匠说:“这里面还有多于半两少于一两的葡萄糖营养。” 童铁匠豪爽地说:“看在你是孝子的份上,我把板车借给你啦。” 李光头连声说着谢谢,然后拍拍长凳,又向童铁匠招招手,满脸神秘地让童铁匠坐过来,李光头说: “我不会白借你的板车,我要报答你,这叫善有善报。” 童铁匠不明白:“什么善有善报?” 李光头悄声说:“林红的屁股……” “噢——”童铁匠恍然大悟了。 满脸神秘的童铁匠坐到了满脸神秘的李光头身旁,李光头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了林红屁股的秘密,说到最紧张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李光头的嘴巴不动了。童铁匠等了一会儿,李光头嘴巴重新动起来,说的不是林红的屁股了,说的是赵诗人如何在这关键的时候一把将他揪了上去。童铁匠大失所望,站起来磨拳擦掌,来回走了几步,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这王八蛋赵诗人……” 虽然对林红的屁股一知半解,童铁匠对李光头仍然是满腔热情,他把板车借给李光头的时候,对李光头说: “你以后要用板车了,说一声,拉走就是。” 李光头把医院偷来的葡萄糖输液瓶插在衣服口袋里,拉着童铁匠的板车来到了余拔牙面前,他看中了余拔牙的藤条躺椅。他要把余拔牙的藤条躺椅借出来绑在童铁匠的板车上,让李兰舒舒服服地躺着去乡下。 李光头来的时候,余拔牙正躺在他的藤条椅子里昏昏欲睡,李光头把童铁匠的板车往地上响亮地一放,余拔牙吓得浑身一颤,睁开眼睛看到在他面前的是李光头和一辆板车,知道这两个都不是顾客,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李光头继续像个视察的领导那样走到油布雨伞下面,双手背在身后,看看桌子上的钳子,看看桌子上的牙齿。 这时候是文革后期了,革命不再是滚滚洪流,革命是涓涓细流了。余拔牙不需要再用拔错的好牙来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拔错的好牙摆在桌子上反而影响他的拔牙声誉。余拔牙与时俱进地又将好牙们藏起来了,和他的钞票们藏在一起,余拔牙心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革命的涓涓细流有一天还会变成滚滚洪流,那时候他还得将这些好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李光头盯着桌子看了一会,没有看到好牙,李光头敲敲桌子,大声问躺椅里闭着眼睛的余拔牙: “好牙呢?那些好牙呢?” “什么好牙?”余拔牙很不高兴地睁开眼睛。 “就是你拔下的那些好牙,”李光头指指桌子说,“以前就放在这张桌子上。” “放屁。”余拔牙支起身体愤怒地说,“我余拔牙从来没有拔过好牙,我余拔牙拔出来的全是坏牙。” 李光头没想到余拔牙如此生气,立刻陪上笑脸,也像余拔牙那样与时俱进了,李光头拍着自己的脑门说: “是,是,你余拔牙从来没有拔过好牙,一定是我记错了。” 李光头说着将那把凳子拉到余拔牙的躺椅前,坐下来开始奉承余拔牙了,就像刚才奉承童铁匠那样,李光头说: “你余拔牙是方圆百里第一拔,你余拔牙就是闭着眼睛拔,拔出来的也一定是坏牙。” 余拔牙转怒为喜了,他点点头笑着说:“这话说得公道。” 李光头觉得时机成熟了,他用话去引导余拔牙:“你余拔牙在这里呆上十多二十来年了,刘镇的姑娘全见过了吧?” “别说是姑娘,”余拔牙得意地说,“刘镇的老太太我也全见过了,谁家的姑娘出嫁了,谁家的老太太出殡了,我当天就知道。” “你说,”李光头继续引导余拔牙,“刘镇的姑娘里面,谁最漂亮?” “林红,”余拔牙不加思索地说,“当然是林红。” “你说,”李光头嘿嘿笑起来,“刘镇上上下下这么多男人里面,谁见过林红的光屁股?” “是你,”余拔牙伸手指着李光头哈哈大笑起来,“就是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光头当仁不让地点点头,低下头悄悄问余拔牙:“你想不想听听林红的屁股?” 哈哈大笑的余拔牙立刻一脸严肃起来,从躺椅里支起身体,对着巷子东张西望了一番,等到近处没人了,悄声对李光头说: “说!” 余拔牙眼睛闪闪发亮,张开的嘴巴像是在等着天上掉下来馅饼。李光头的嘴巴这时候老谋深算地闭上了,就像我们刘镇某些男群众所说的,这个十五岁的小王八蛋比五十岁的老王八蛋还要精明世故。余拔牙看到李光头的嘴巴紧闭,连条缝都没有了,焦急地催促起来: “说呀!” 李光头不慌不忙地摸了摸余拔牙的藤条躺椅,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把这躺椅借我用一天,我就把林红屁股的每个毫米都告诉你。” 余拔牙一听要借用他的躺椅,立刻摇头了:“这不行,没有了这躺椅,我余拔牙怎么给顾客拔牙。” 李光头耐心地开导他:“没有了躺椅,还有凳子,别说是坐着,顾客就是站着,也难不倒你这方圆百里第一拔。” 余拔牙嘿嘿笑了两声,他在心里权衡起了利弊,觉得借出去一天的躺椅,换来美人林红屁股的秘密,不失为一桩合算的买卖。余拔牙点头同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说: “一天,只借你一天。” 李光头的嘴巴凑到了余拔牙的耳边,抑扬顿挫地说了起来。经过了五十六碗三鲜面的锤炼,再经过赵诗人和刘作家文学语言的熏陶,李光头已经把林红的屁股说得出神入化了,说得比天上仙女的屁股还要引人入胜。余拔牙听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风起云涌。当余拔牙的脸上出现听鬼故事的表情时,也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段落来到时,李光头的嘴巴突然不动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余拔牙的油布雨伞,他心里打起了油布雨伞的主意。余拔牙急得叫了起来: “说下去呀。” 李光头抹了一下嘴巴,指指油布雨伞说:“这把伞也要借我用一天。” “你这是得寸进尺。“余拔牙生气地说:“你借走了我的躺椅,再借走我的伞,只剩下这张桌子,我这堂堂拔牙铺就成了拔光了毛的赤膊麻雀。” 李光头晃着脑袋说:“也就是明天没有毛,后天你就有毛了。” 余拔牙好比是读章回小说,读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处,余拔牙心急如焚,只好同意把油布雨伞也借给李光头。李光头又说了两句林红的屁股,接下去余拔牙听到的是赵诗人的手了。余拔牙愣在那里,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满脸疑惑地说: “怎么会事?林红好端端的屁股怎么就成了赵诗人的手了?” “我也没办法。”李光头无奈地说,“那个王八蛋赵诗人坏了我的好事,也坏了你的好事。” “宋钢,宋钢……”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喊叫后,挥舞着手奔跑过来,宋钢也大声喊叫起来: “李光头,李光头……” 兄弟 / 余华第二十六章 李兰给宋凡平扫墓回来,躺在床上想了想,觉得该办的事都办了,第二天她放心地住进了医院。正如李兰自己预感的那样,住院后她的病情逐渐加重,她确实出不来了。两个月以后,李兰只有借助导尿管才能排尿,而且高烧不退,她长时间的昏睡,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李兰病情加重后,李光头没有再去学校,整日守候在母亲的病床前,深更半夜时李兰从昏睡里醒来,常常看到儿子趴在床沿上睡着了,李兰泪水长流,一声声吃力地叫着儿子的名字,要儿子回家去。 李兰觉得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她无限想念起了另一个儿子,她让李光头把耳朵挨到她的嘴边,声音轻的跟蚊子叫声似的,说了一遍又一遍,要李光头去乡下把宋钢叫来。 去乡下的路太长,来去要半天,李光头想着医院里的母亲需要自己看护,他没有去乡下,走到南门外的木桥上就站住了,他在桥栏上坐了两个小时,见到一个出城的农民就问他是哪个村的,问了十多个,都不是宋钢他们村的。后来一个抱着一头猪崽的老头走过来,那时李光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心想自己要像个马拉松运动员那样长跑去乡下了,这个老头说出的正是宋钢的村庄,李光头猛地从桥栏上跳下来,差一点抱住这个老头了,李光头喊叫着说话,让老头给宋钢传个口信,让宋钢赶快进城: “十万火急的事,找一个叫李光头的人。” 宋钢来了,清晨就敲响了李光头的屋门。李光头在医院里一直守护到天亮,宋钢来敲门的时候,李光头刚刚睡下,他睡意朦胧地打开屋门,这时的宋钢已经比李光头高出一头了,宋钢紧张地问李光头: “出了什么事?” 李光头揉着眼睛说:“妈妈快不行了,她要见你,你快去医院吧。” 宋钢当时就哭了,李光头说:“别哭了,快去吧,我睡一会儿就来。” 宋钢掉头向着医院奔跑,李光头关上门继续睡觉。李光头打算只睡一会儿,连日的疲惫让他一觉睡到了中午,当他起床来到医院的病房时,见到的情景让他吃惊,李兰竟然坐起来了,说话的声音也比昨天响亮多了,宋钢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正在说着乡下的事。李光头心想她是不是见到宋钢病就好了一半?李光头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李兰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突然来了精神,她看到李光头进来时还笑了起来,她心疼地说: “你瘦了很多。” 李兰说她非常想念自己的家,她对医生说今天感觉好多了,两个儿子都在身边了,她想回家去看看。医生知道她快不行了,觉得让她回家看看也可以,就点头同意了,但是警告李光头和宋钢,不能超过两个小时。 比李光头高大的宋钢背着李兰走出了医院,他们走在街道上,李兰的眼睛像是婴儿的眼睛那样,惊奇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和房屋,有几个认识她的人还叫她的名字,问她身体好些了吗?李兰显得非常高兴,她说好些了。走过灯光球场时,李兰又想起了宋凡平,她的手搂着宋钢的肩膀,满脸幸福的表情,她说: “宋钢,你越来越像爸爸了。” 回到了家中,李兰无限深情地看着桌子、凳子和柜子,无限深情地看着墙壁和窗户,无限深情地看着屋顶的蜘蛛网和桌上的灰尘,她看来看去的眼睛像是海绵在吸水那样。她在凳子上坐下来,宋钢站在身后扶着她,她让李光头把抹布拿给她,她细心地擦起了桌子上的灰尘,一边擦着一边说: “回家真好。” 接着她觉得很累了,李光头和宋钢帮助她在床上躺下来,她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让李光头和宋钢像上课的学生那样并排坐在床前,她声音虚弱地对两个儿子说: “我要死了……” 宋钢呜呜地哭了,李光头也低头擦起了眼泪,李兰对两个儿子说: “别哭,别哭,好儿子……” 宋钢听话的点点头,不再哭了,李光头的头也抬起来了。李兰继续说: “我已经订好了棺材,你们把我埋葬在爸爸身边,本来我说过要等你们长大了再去陪他的,我对不起你们,我等不到那时候了……” 宋钢哇地哭出声来,宋钢的哭声让李光头的头又低下了,又擦起了眼泪,李兰又说: “别哭,别哭。” 宋钢擦着眼泪止住了哭声,李光头的头还低在胸前,李兰微笑了一下说: “我身体很干净,死了以后不用再洗了,穿的衣服只要干净就行,就是不要给我穿毛衣,毛衣上有很多结,会在阴间缠住我的,给我穿棉布的衣服……” 她说累了,闭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儿,十来分钟后她眼睛又睁开了,对两个儿子说: “刚才听到你们爸爸在叫我。”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让宋钢把床下的一只木箱子拉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李光头和宋钢打开后,一包是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一块手帕包着那三双古人用的筷子,还有就是三张全家福的照片。她说两张照片是给李光头和宋钢的,要他们一定要好好保存,她说李光头和宋钢以后都要娶妻成家,所以给他们每人一张照片,还有一张照片她要带到阴间去给宋凡平看看,她说: “他还没来得及看照片呢。” 古人用的筷子她也要带走,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她也要,她说:“等我躺到棺材里,你们就把这些血土撒在我身上……” 说着要两个儿子扶她一下,帮助她把手伸进了泥土。七年过去了,这些染血的泥土已经完全黑了,她的手在泥土里摸索着,她说: “里面很暖和。”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她说:“我马上要见到你们爸爸了,我很高兴,七年了,他等了我七年,我有很多故事要讲给他听,很多宋钢的故事,很多李光头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啊。” 李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又哭了:“可是你们怎么办?你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我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们是兄弟,你们要互相照顾……” 李兰说完后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她眼睛再次睁开后,让李光头上街去买几个包子。李兰把李光头支走后,拉住了宋钢的手,说出了自己最后的遗嘱,她说: “宋钢,李光头是你弟弟,你要一辈子照顾他……宋钢,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李光头,这孩子要是能走正道,将来会有大出息;这孩子要是走上歪路,我担心他会坐牢……宋钢,你要替我看好李光头,别让他走上歪路;宋钢,你要答应我,不管李光头做了什么坏事,你都要照顾他。” 宋钢抹着眼泪点着头说:“妈妈,你放心,我会一辈子照顾李光头的。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会让给李光头穿。”余华《兄弟》上部完。梦远扫校。兄弟 / 余华后记 五年前我开始写作一部望不到尽头的小说,那是一个世纪的叙述。2003年8月我去了美国,在美国东奔西跑了七个月。当我回到北京时,发现自己失去了漫长叙述的欲望,然后我开始写作这部《兄弟》。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 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四百年间的动荡万变浓缩在了四十年之中,这是弥足珍贵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