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钢立刻哇哇大哭了,他对着李光头哭叫道:“我就知道他是爸爸,所以我一看见他就哭了……” 李光头也哇哇大哭了,他说:“我一看见他也哭了。” 两个孩子在那个夏天里尖利地哭叫起来,他们重新走到宋凡平的尸体前,尖利的哭叫把那些苍蝇吓得嗡嗡地飞走了。宋钢跪到了地上,李光头也跪到了地上,他们俯下脸去仔细看着宋凡平,宋凡平脸上的血被太阳晒干了,宋钢的手把血迹一片一片剥了下来,然后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父亲,宋钢转身拉住了李光头的手说: “他是爸爸。” 李光头点着头哭叫道:“他是爸爸……” 两个孩子跪在汽车站前的泥地上放声大哭,他们向着天空张开了嘴,哭声向着天空飞去。他们的哭声像是断了翅膀一样掉下来,突然噎住了,张开嘴半晌没有声音,眼泪鼻涕堵住了他们的喉咙,他们费了很大劲才将眼泪鼻涕咽了下去,他们的哭喊又尖利地爆发出来,又在天空里呼啸了。两个孩子一起哭,一起推着宋凡平,一起喊叫着: “爸爸,爸爸,爸爸……” 宋凡平一点反应都没有,两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办?李光头哭喊着对宋钢说:“天亮的时候他还好好的,现在为什么又聋又哑了?” 宋钢看到有很多人围了过来,就对着他们喊叫:“你们救救我爸爸吧!” 两个孩子的眼泪鼻涕滔滔不绝,宋钢抹了一把鼻涕往后一甩,甩在一个围观的人的裤管上,那人抓住宋钢的汗衫破口大骂。这时李光头也甩了一把鼻涕,不小心甩在了他的凉鞋上,那人又揪住了李光头的头发。他一手一个揪住两个孩子,把他们往下摁,要两个孩子用自己的汗衫去替他擦干净。李光头和宋钢哇哇哭着用手去擦他裤子上和凉鞋上的鼻涕,结果更多的鼻涕眼泪掉到他的裤子上和凉鞋上,那人先是暴跳如雷,随后哭笑不得,他说: “别擦啦!他妈的,别擦啦!” 李光头和宋钢一个抱住了他的一条腿,一个揪住了他的裤管,两个孩子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死活不松手。那人往后退,他们就跪着往前爬,李光头和宋钢哭着哀求他: “救救爸爸!求求你,救救爸爸!” 那人用手推他们,抬脚甩他们,他们还是死死缠着他。他把两个孩子拖出十多米,他们还是不松手,还是哭叫着哀求他。那人累得直喘气,站在那里擦着汗,哭笑不得地对围观的人说: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的裤子,我的凉鞋,我的丝袜……他妈的这叫什么事?” 点心店的老板娘苏妈也过来了,她站在围观人群的前面,两个孩子悲壮的哭叫让她眼圈都红了,她对那人说: “人家是孩子……” 那人听了勃然大怒,他说:“什么孩子?这他妈的是两个小阎王。” “你就行行好,”苏妈说,“帮这两个小阎王收尸吧。” “什么?”那人叫了起来,“你要我把这又脏又臭的尸体背走?” 苏妈擦了擦眼睛说:“没让你背尸体,我家有板车,借给你用。” 苏妈说着走回了点心店,一会儿就将板车推了过来。她替两个孩子哀求围观的人,请他们帮着把宋凡平抬到板车上。围观的人有的走开了,有的往后退。苏妈不高兴了,伸手指点着他们说: “你,你,你,还有你……” 苏妈说着伸手指指地上躺着的宋凡平:“不管这人是好是坏,死了都得收作,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躺下去。” 终于有四个人走了出来,他们蹲下身去,同时抓住宋凡平的双手和双脚,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他们把宋凡平抬了起来,这四个人使足了劲,憋得脸色通红,他们说这死人又沉又重像一头大象。他们把宋凡平抬到板车旁,又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将宋凡平扔进了板车。宋凡平高大的身躯被扔进板车时,让板车嘎吱嘎吱直摇晃。这四个人拍打起了手掌,有一个把手举到鼻子上闻了闻,对苏妈说: “我们要去你店里洗手。” “去吧。”苏妈点着头,转过身对被李光头和宋钢紧紧抓住的那个人说,“你行行好,把死人拉走吧。” 那人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两条腿的李光头和宋钢,苦笑着说:“老子也只好把死人拉走了。” 然后那人对着李光头和宋钢吼叫:“他妈的松手!” 李光头和宋钢这时才松开了手,他们从地上站了起来,跟着那人走到板车前,那人拉起板车又对着李光头和宋钢吼叫起来: “说!家在哪里?” 宋钢使劲摇头,他哀求道:“去医院。” “他妈的。”那人扔下了板车说,“人都死啦,还去个屁医院。” 宋钢不相信,他转身去问苏妈:“我爸爸死了吗?” 苏妈点点头说:“死了,回家吧,可怜的孩子。” 这一次宋钢没有仰脸大哭,他低下了头呜呜地哭了,李光头也跟着低下了头呜呜地哭,他们听到苏妈对拉起板车的那人说: “你会有善报的。” 那人拉起板车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骂道:“善报个屁,十八代祖宗都跟着老子倒霉了。” 那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手拉手呜呜哭着走回家中,血肉模糊的宋凡平在后面的板车里。两个孩子哭得伤心欲绝,走得跌跌撞撞,他们哭着哭着会突然噎住,过一阵子又哇地一声像颗手榴弹似的爆炸开来。两个孩子尖利的哭声压过了大街上的革命歌曲和革命口号,那些游行的人和那些闲逛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就像刚才围着宋凡平的苍蝇一样围着拉过去的板车,“嗡嗡”说着和“哄哄”问着,簇拥着板车向前走去。那个拉板车的人在后面骂起了李光头和宋钢: “别哭啦!他妈的把全城的人都召来啦,全城的人都看见我拉了个死人……” 很多人走过来问板车里躺着的死人是谁?前前后后有四五十人问那个拉板车的,问得他火冒三丈。刚开始他还告诉他们:板车里的死人叫宋凡平,是中学里的老师。询问的人越来越多后,他就懒得解释了,他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他说谁哭个不停就是谁家的死人。后来他觉得这样说话也还是太累,别人再问他时,他干脆说: “不知道。” 那个人拉着板车在夏天里走去时汗流浃背,他拉着的还是一辆躺着死人的板车,还要口干舌燥地应付那么多人的问话,他早就怒火冲天了,这时一个认识他的人挤上来问: “喂,你家谁死了?” 拉板车的人爆发了,他冲着这人吼叫起来:“你家才死人呢!” 问话的人一愣,他问:“你说什么?” 拉板车的人再次喊叫道:“你家死人啦!” 问话的人脸色铁青,他一声不吭,迅速地脱掉了汗衫,露出满身的肌肉,然后举起右手,竖起食指,指着拉板车的人说: “他妈的,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老子让你也躺到板车上……” 说完这人还得意地补充了一句:“老子要把这板车变成双人床……” 拉板车的人扔下了手里的板车,冷笑着说:“变成了双人床,也是你家的双人床!” 拉板车的人说完后,走上去两步,冲着那人的脸喊叫:“他妈的你听着,你家的人死光啦!” 那人挥起拳头揍在了拉板车的嘴角,拉板车的人脚步踉跄身体歪歪斜斜,当他刚刚站稳了,那人紧跟着就是一脚,把他蹬在了地上,随后扑在了他的身上,挥起拳头一二三四五地揍在了他的脸上。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还在哇哇地哭着往前走,他们回头看到拉板车的已经被那人压在地上了,已经被那人的拳头揍得头晕眼花了。宋钢呼地扑了上去,李光头也跟着扑了上去,两个孩子像两条野狗似的咬住了那人的腿和肩膀,咬得那人嗷嗷乱叫,那人又是蹬腿又是挥拳,终于把两个孩子摔开了。他刚站起来,两个孩子又扑了上去,宋钢咬住了他的胳膊,李光头咬住了他的腰,他们咬破了他的衣服,咬破了他的肉。他揪他们的头发,揍他们的脸,他们死死抱住他不松手,他们的嘴在他身上到处乱咬,把这个和宋凡平一样强壮的人咬得像杀猪似的一声声惨叫。最后是拉板车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过去拉开了李光头和宋钢,拉板车的说: “行啦,别咬啦。” 李光头和宋钢才松开了手和嘴,那人浑身是血,他被两个孩子的突然袭击弄懵了,当他们重新上路时,看到他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里发呆。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李光头和宋钢伤痕累累,拉板车的人也是满脸血迹。接下去的路上仍然有很多人围上来,两个孩子不敢再哭了,拉板车的也不再说话。两个孩子一边走着,一边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看拉板车的人,看到他的汗水在脸上的血迹里流,宋钢脱下自己的汗衫举过头顶递给他,对他说: “叔叔,你擦擦汗。” 拉板车的人摇摇头说:“不用。” 宋钢拿着汗衫走了一会儿,又回头说:“叔叔,你口渴吗?” 拉板车的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宋钢又说:“叔叔,我有钱,我去买根冰棍给你吃。” 拉板车的又摇起了头,他说:“不用,我吞口水就解渴了。” 他们无声地往家里走去。本来李光头和宋钢已经忍住不哭了,宋钢不断地回头去讨好拉板车的人,他就不断地看到自己死去的父亲,于是他又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也传染给了李光头。两个孩子不敢放声大哭,害怕拉板车的人骂他们,他们捂住自己的嘴呜咽地哭,拉板车的人在后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快要到家时,两个孩子才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他说: “别哭了,你们哭得我鼻子都酸了。” 最后有十多个人一直跟随着他们走到家门口,这些人袖手旁观站在那里,拉板车的人看看他们,问他们能不能帮忙把宋凡平抬起来,这些人全都一声不吭。拉板车的人不再和他们说话,他让李光头和宋钢来帮助他,让两个孩子压住板车的车把,别让板车翘起来。然后他双手伸进宋凡平的胳肢窝,抱起了宋凡平拖下板车,再把宋凡平拖进家门,拖到里屋的床上。他比宋凡平矮了半个脑袋,他拖着宋凡平就像是拖着一棵大树,他累得脑袋都歪了,他的肺里像是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响。他把宋凡平拖到里屋的床上后,走出来他在凳子上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喘着气,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他歇过来以后,扭头看了看门外张望的那些人,问李光头和宋钢: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两个孩子说还有妈妈,说他们的妈妈马上就要从上海回来了。他点点头说,这样他就放心了。他向两个孩子招招手,让他们走到自己跟前,他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问他们: “你们知道红旗巷吧。” 两个孩子点着头说知道,他继续说:“我就住在巷口,我姓陶,我叫陶青,有什么事就到红旗巷口来找我。” 他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外,门外的那些围观的人立刻闪开去,他们害怕自己的身体会碰到这个刚刚抱过死人的人。宋钢和李光头也跟着走到了门外,他拉起板车的时候,宋钢学着苏妈的话说: “你会有善报的。” 他点点头,拉着板车走去了,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他走去时抬起左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那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守候在死去的宋凡平身旁,宋凡平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他的样子让两个孩子开始害怕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的嘴巴张开着也是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睁圆了,里面的眼珠像是两颗小石子,没有一点光亮。李光头和宋钢哭过了,喊过了,也咬过人了,现在两个孩子开始哆嗦了。 李光头和宋钢看着那些在窗口和门前晃动的脑袋和身体,听着他们嗡嗡地说话,他们说着宋凡平是一个什么人,又说着宋凡平是怎样死去的;当有人说这两个孩子真可怜时,宋钢哇哇地哭了两声,李光头也跟着哇哇地哭了两声,然后继续害怕地看着他们。嗡嗡响着的还有很多苍蝇,它们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叮咬着宋凡平的尸体。苍蝇越来越多,在他们的屋子里盘旋时像是飘起了黑色的雪花,苍蝇的嗡嗡声盖过那些人说话的嗡嗡声,苍蝇也开始叮咬起了李光头和宋钢,叮咬起了屋外张望的人,两个孩子听着他们的手掌噼哩啪啦地打着自己的腿和胳膊,打着自己的脸和胸口,他们叫着骂着四散而去,苍蝇把他们赶走了。 这时候的阳光的颜色开始变红了,两个孩子走到了屋外,看到太阳正在落山。他们想起了宋凡平早晨说过的话,宋凡平说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和李兰就会回到家中。他们觉得自己的母亲就要回来了,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手在夕阳的余辉里再次走向了车站。两个孩子走过车站旁边那家点心店时,看到苏妈坐在里面,宋钢对她说: “我们是来接妈妈,她从上海回来。” 两个孩子站在了汽车的进站口,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沿着公路向远处眺望,田野的尽头有一团尘土正在滚动过来,他们看清楚了是一辆汽车在奔驰过来,还听到了汽车鸣叫的喇叭声,宋钢扭头对李光头说: “妈妈回来了。” 宋钢说着泪流满面,李光头的眼泪也流到了脖子上。那辆长途汽车带着滚滚尘土奔驰而来,驰到两个孩子跟前时一个转弯进了车站,滚滚尘土立刻把他们包围了,让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当尘土漫漫消散以后,提着箱子和袋子的人开始从车站里走出来,先是两三个人,接着是一排人,他们从两个孩子的面前走过,李光头和宋钢没有看到李兰。直到最后一个人出来时,他们的母亲仍然没有从那个门口走出来。 宋钢走上去胆怯地问那个人:“这是上海来的汽车吗?” 那个人点了点头,他看着两个满脸泪痕的孩子,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话让李光头和宋钢同时放声大哭,他吓了一跳,提着行李赶紧走去,他走去时还不断回头好奇地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对他说: “我们是宋凡平家的孩子,宋凡平死了,我们是在等李兰回来,李兰是我们的妈妈……” 两个孩子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人就已经走远了。李光头和宋钢继续站在汽车的进站口,他们觉得李兰会坐下一班的汽车回来。他们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候车室的大木门关上了,进站口的大铁门也关上了,他们仍然站在那里,等着他们的母亲从上海回来。 天黑的时候,点心店的老板娘苏妈走过来了,她塞给他们两个肉包子,她说: “快吃,趁热吃。” 两个孩子吃着包子,苏妈对他们说:“今天没有汽车了,车站的门都关上了,你们回家吧,明天再来。” 两个孩子信任苏妈,他们点着头,吃着包子,抹着眼泪往回走去。他们听到苏妈在后面叹气,听到她说: “可怜的孩子……” 宋钢站住脚回头对苏妈说:“你会有善报的。” 兄弟 / 余华第十八章 李兰凌晨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医院的大门口,虽然宋凡平在信里说自己中午才能到上海,可是两个多月的分别让李兰的思念像浪涛一样汹涌澎湃,天没亮她就醒来了,坐在病床上等待着晨光的到来。一个手术后的病友因为疼痛翻身醒来时,看到李兰一动不动像个鬼似的坐在那里,吓得惊叫起来,差一点将刚刚缝合的伤口繃裂。当她确定对面床上坐着的是李兰后,开始了疼痛的呻吟。李兰深感不安,她轻声说了一堆道歉的话以后,就提起旅行袋走出了病房,走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天亮前的大街上空空荡荡,孤零零的李兰和她孤零零的旅行袋站在一起,两个黑影在医院的大门前无声无息。这一次让医院的门房吓了一跳,这个守门的老头前列腺肥大被尿憋醒后提着裤子来到屋外,看到两个黑影时吓得哆嗦了一下,半截尿泻在裤子里,他喊叫起来: “你是谁?” 李兰告诉他,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几号病房,今天要出院了,在这里等待着丈夫来接她。守门的老头仍然惊魂未定,他指着另一个黑影说: “他是谁?” 李兰将行李提起来说:“它是旅行袋。” 守门的老头这才舒了一口气,他绕到了屋子后面,对着墙角将剩余的半截尿冲了出来,他嘴里嘟哝着说: “吓死人了,他妈的裤子都湿了……” 李兰听到了他的抱怨,羞愧地提起旅行袋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沿着街道一直走到了拐角处,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旁,听着电线杆里嗡嗡的电流声,看着不远处医院黑暗的大门。这时候李兰的心里突然宁静了,当她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她觉得自己是在等待着天亮;现在她站在了街角,她觉得自己等待的是宋凡平了,而且她在想象里看到了宋凡平高大强壮的身影充满热情地走来。 李兰一直站在那里,瘦小的身体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她确实让人害怕。曾经有个男人迎面走来,走到十来米的地方才发现了她,不由一惊,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街道对面,从对面走过去时还不断扭头侦察着她。另一个男人是在拐弯时撞见她的,吓得浑身一抖,随即故作镇静地从她身前绕了过去,他走去时肩膀还在发抖,李兰不由轻声笑了起来,这仿佛是女鬼般的笑声让那个男人彻底垮了,他一路狂奔而去。 直到日出的光芒将整个街道照亮,李兰才结束女鬼的角色,她仍然站在街道的拐角处,她开始成为了人。当街道上逐渐热闹起来,李兰提着旅行袋重新走到医院的大门口,这时候她的等待正式开始了。 整整一个上午,李兰都是脸色通红情绪亢奋,她面前的街道也是红旗飘飘口号声声,游行的队伍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让炎热的夏天更加炎热。那个医院的门房已经认出李兰了,他一个上午都在奇怪地看着这个天亮前把他吓的尿了裤子的女人,他看到她激动地看着游行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应该说是每一个走过的人。李兰的激动汇入到街道的激动之中,就像是小溪汇入江河一样,她激动的眼睛在激动的人流里寻找着宋凡平的身影。那个门房看到她长时间站在那里张望,心想怎么还没有人来接她,就走过去问她: “你丈夫什么时候来?” 李兰扭头回答:“中午。” 医院的门房听到了她的回答后,满腹狐疑地走回传达室,又满腹狐疑地看看墙上的挂钟,这时还不到上午十点。他心想世上真是无奇不有,这个女人天没亮就站在这里等着一个中午才来的男人。接下去守门的老头更是好奇地打量着李兰,他心里暗想:这个女人有多长时间没让男人碰过了?他忍不住再次上前问李兰,问她与丈夫分别有多久了?李兰告诉他有两个多月了。门房嘿嘿笑了几声,心想才两个多月就急成这样了,这个看上去瘦小干瘪的女人,骨子里是个百分之一百的骚货。 那时候李兰在街道上差不多站立了六个小时了,她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可她仍然脸色通红情绪高昂。随着中午的临近,她的激动和亢奋也达到了顶点,她的目光看着那些往来的男人时,像是钉子似的仿佛要砸进那些男人的身体。有几次她看到了与宋凡平相似的身影,她踮起脚使劲挥动着手,而且热泪盈眶,虽然这样的喜悦都是昙花一现,她还是继续着她的激动。 过了中午十二点,宋凡平仍然没有出现,倒是宋凡平的姐姐赶来了,她从一辆公交车上挤了下来,满头大汗地跑到医院的大门口,看到李兰后高兴地喊叫起来: “哎呀,你还在这里……” 宋凡平的姐姐擦着额上的汗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她说一路上都在担心自己赶不上了,她差一点要转车去长途汽车站,好在她没去。她说着将一袋大白兔奶糖递给李兰,说是给孩子吃。李兰收下了奶糖,放进了旅行袋。她什么话都没说,她只是对宋凡平的姐姐笑着点点头,又忍不住去看着大街上的人流。宋凡平的姐姐和她一起看起了大街上的男人,这位姐姐对弟弟一直没有出现感到不解,她指着手表对李兰说: “他应该到了,都快下午一点钟了。” 两个女人在医院的门口站了有半个小时,宋凡平的姐姐说她不能再等了,她还要赶回去上班。临走的时候她安慰李兰,说宋凡平一定是堵在路上了;她说从长途汽车站到医院要转三次公交车,大街上都是游行的人,把大街都塞住了;她说人挤过去都难,别说是车了。宋凡平的姐姐说完后匆匆地离去,接着又匆匆跑回来对李兰说: “要是赶不上下午的车,就来我家住。” 李兰继续站立在医院的门口,她相信宋凡平姐姐的话,相信宋凡平是堵在路上了,她的眼睛仍然充满激情地看着不断走来的男人们。随着时间的流逝,李兰越来越疲惫,饥渴让她没有力气继续站着了,她在传达室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身体靠在门框上,她的头颅仍然挺立,眼睛仍然在张望。传达室里的老头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就对她说: “天没亮你就在这里了,现在都下午两点多了;没见到你吃什么,喝什么,只见你一直站着,你这么不吃不喝能行吗?” 李兰回头笑着对老头说:“现在还行。” 老头继续说:“你还是去买点吃的吧,向右走二十米就有一家点心店。” 李兰摇摇头说:“要是我走开,他来了怎么办?” 老头说:“我替你看着,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 李兰想了想后仍然摇头,她说:“我还是在这里等着。” 两个人不再说话,老头坐在传达室的窗口,不断有人过来问他什么。李兰还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还是看着每一个走过来的人。后来老头站起来了,走到李兰身旁对她说: “我替你去买吃的。” 李兰一怔,老头又重复说了一遍,同时把手伸向了李兰。李兰明白了,急忙从口袋里拿出钱和粮票。老头问她: “吃什么?包子吗?肉包子还是豆沙包子,要不要来一碗馄饨?” 李兰将钱和粮票递给老头说:“买两个馒头就行了。” 老头接过钱和粮票说:“你真是节省。” 老头走到了大门口,又回头关照她:“不要让任何人进传达室,里面都是国家财产。” 李兰点点头说:“知道了。” 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李兰终于吃上食物了。她将馒头一片一片掰了下来,一片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下去。她一天没有喝水了,她吃得很艰难,像是在吃着一片一片的苦药。老头看见了,就把自己的茶杯递给她。李兰端起满是茶垢的杯子,慢慢地喝着里面的茶水,将一个馒头吃了下去。另一个馒头她没有吃,用纸包起来后放进了旅行袋。吃了一个馒头以后,李兰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渐渐回来了,她站了起来,对传达室里的老头说: “他坐的汽车中午十一点就到上海了,他就是走,也该走到医院了。” 老头说:“就是爬,也爬到这里了。” 这时的李兰觉得宋凡平可能是坐下午的汽车,她心想宋凡平一定是给什么重要的事情耽误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长途汽车站,因为下午的汽车是五点钟到上海。李兰详细地向老头描述了宋凡平的模样,说万一宋凡平来了,请转告他,她去长途汽车站了。老头让她放心,说只要有个子高的男人走过来,就会问他是不是叫宋凡平。 李兰提着旅行袋,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走到了公交车的站牌下,她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后,又提着旅行袋走回传达室的窗口,老头看到她说: “你怎么回来了?” 李兰说:“有句话忘了说。” 老头问:“什么话?” 李兰看着老头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瘦小的李兰提着肥大的旅行袋,挤上了公交车,在拥挤的车箱里摇摇晃晃,在汗臭狐臭脚臭口臭里昏昏沉沉。然后又挤下车,又挤上车,转了三次车以后来到了长途汽车站。那时候快到下午五点了,她站在了出站口,日落的光芒映红了她的身体,她看着一辆又一辆的长途客车进站,看着一队又一队的旅客走了出来。她又像中午时那样满脸通红和精神亢奋,她知道当一个高出别人一头的男人走出来时,肯定就是宋凡平了,所以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是从那些旅客的头顶上看过去。这时候她仍然坚信宋凡平会从这个出口走出来,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意外。 那个时候正是李光头和宋钢在我们刘镇的车站等待着她,当刘镇的车站关上大门时,上海的这个车站也关上了大门;李光头和宋钢吃着点心店老板娘给的包子走回家中时,李兰仍然站在上海车站的出站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李兰没有看到宋凡平高大的身影,当进站口的大铁门关上后,她的脑袋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知觉。 李兰是在候车室的门外度过了那个夜晚,她曾经想着是不是去宋凡平姐姐的家,可是没有她家的地址,宋凡平的姐姐忘了告诉李兰家里的地址,她和李兰一样根本想不到宋凡平会没来上海,她觉得弟弟知道她的地址就行了。于是李兰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席地而睡,夏夜的蚊子嗡嗡叮咬着她,她却毫不知觉,昏昏睡去,又恍恍惚惚地醒来。 到了后半夜,一个女疯子来陪伴她了,这个疯子先是坐在她的身边,仔细地看着她,同时吃吃笑着。李兰被她的怪笑吓醒,在路灯的光亮里女疯子蓬头垢面,让李兰发出了一声惊叫,结果女疯子发出了一声更长更尖利的惊叫,像是李兰吓着她似的跳了起来,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看着李兰继续吃吃地笑。 李兰还在惊愕之中,女疯子已经哼起了小调,她一边哼唱着,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她发出的声音像机关枪似的突突地响。李兰不再惊愕,虽然不知道这个疯子说些什么,可是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响着,让她心里十分安详。李兰微微一笑后,又昏昏睡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李兰在睡梦里听到了噼哩啪啦的掌声,她睁开沉重的眼睛后,看到这个女疯子还在身边坐着,挥动着手臂正在驱赶蚊虫,同时双手拍打着它们。女疯子接连拍打十多下后,又小心翼翼地将手掌上的蚊虫取下来放进嘴里,吃吃笑着将它们咽下去。她的动作让李兰想起了旅行袋里的馒头,李兰坐了起来,拿出旅行袋里的馒头,掰下一半后递给这个疯子。 李兰拿着馒头的手差不多伸到她的眼皮底下了,这个女疯子还是视而不见,她继续驱赶拍打着蚊虫,继续将手掌上的蚊虫放进嘴里咀嚼,继续吃吃笑着。李兰的手举累了,正要放下来时,这个疯子突然一把抢走了这半个馒头。女疯子拿到馒头后,立刻站了起来,嘴里呜呜地叫着,走下了候车室的台阶,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似的,这个疯子往南走了几步,又回过来往北走了几步,然后举着手里的馒头向东走去了。当女疯子慢慢走远后,李兰终于听清楚了她在叫什么,她一直在喊叫: “哥哥,哥哥……” 昏暗的路灯下只剩下李兰了,她坐在那里,将馒头慢慢地吃下去,她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她吃完馒头的时候,路灯突然熄灭了,她仰起脸来看到了日出的光芒,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李兰坐上了早班汽车,当汽车驶出长途车站时,她扭头张望着,她一直这么看着外面的街道,寻找着宋凡平的身影。直到汽车驶出了上海,窗外的景色变成了一片田野,李兰才合上了眼睛,将头靠在窗框上,在汽车行驶时的颠簸里昏昏睡着了。在这三小时的行程里,李兰不断睡着又不断醒来,她的脑子里不断出现了那些信封,为什么贴邮票的位置总是不一样?这样的疑虑再度袭来,而且越来越强烈。李兰深知宋凡平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既然他说要到上海来接她,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来到上海。如果他没有来,必然发生了什么意外。这样的想法让李兰心里一阵阵地发抖,随着汽车离我们刘镇越来越近,车窗外的景色开始熟悉起来,李兰不安的预感也就越来越强烈。这时候她明确地感到宋凡平出事了,她浑身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不敢去想更为具体的,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汽车驶进了我们刘镇的车站,李兰提着印有“上海”的灰色旅行袋最后一个下车,她跟随在出站人群的后面,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似的沉重,每走一步都让她感觉到噩耗的临近,当她水深火热般地走出汽车站时,两个像是在垃圾里埋了几天的肮脏男孩对着她哇哇大哭,这时候李兰知道自己的预感被证实了,她眼前一片黑暗,旅行袋掉到了地上。这两个肮脏男孩就是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哇哇哭着对李兰说: “爸爸死了。” 兄弟 / 余华第十九章 李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李光头和宋钢哭喊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爸爸死了。李兰的身体站立在那里像是被遗忘了,在这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刻,李兰的眼睛里一片黑暗,她仿佛突然瞎了聋了,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李兰虽生犹死站立了十多分钟,眼睛逐渐明亮起来,两个孩子的哭喊也逐渐清晰起来,她重新看清楚了我们刘镇的汽车站,看清楚了行走的男人和女人,看清楚了李光头和宋钢,她的两个孩子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拉扯着她的衣服,对着她哭叫: “爸爸死了。” 李兰轻轻地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了。” 李兰低头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旅行袋,她弯腰去提旅行袋的时候一下子跪倒在地,让拉扯着她的李光头和宋钢也跌倒了。李兰把两个孩子扶了起来,她的手撑住旅行袋站了起来,当她再次去提旅行袋的时候,她再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这时候的李兰浑身颤抖起来,李光头和宋钢害怕地看着她,伸手摇晃着她的身体,一声声地叫着: “妈妈,妈妈……” 李兰扶着两个孩子的肩膀站了起来,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提起了旅行袋,艰难地向前走去。中午的阳光让她晕眩,让她走得摇摇晃晃,在走过车站前的空地时,宋凡平的血迹仍然在那里,暗红的泥土上还有十几只被踩死的苍蝇,宋钢伸手指着地上的血迹对李兰说: “爸爸就是死在这里的。” 本来两个孩子已经不哭了,宋钢说完这话以后又哇哇哭上了,李光头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李兰的旅行袋再次掉到了地上,她低头看着地上已经发黑的血迹,又抬头看看四周,看看两个孩子,她的目光在含满泪水的眼睛里飘忽不定。然后她跪了下去,拉开旅行袋,从里面取出了一件衣服铺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苍蝇捡起来扔掉,双手捧起暗红的泥土放在衣服上,又仔细地将没有染上血的泥土一粒一粒地捡出来,再捧起那些暗红的泥土放入衣服。她一直跪在那里,她将所有染血的泥土都捧到衣服上以后,仍然跪在那里,她的手在地上的泥土里拨弄着,像是在沙子里寻找金子似的,继续在泥土里寻找着宋凡平的血迹。 她在那里跪了很长时间,很多人围在她的四周,看着她和议论着她。有些人认识她,有些人不认识她,有些人说起了宋凡平,说到了宋凡平是如何被人活活打死的。他们说的这些,李光头和宋钢都不知道,他们说着木棍是如何打在宋凡平的头上,脚是如何蹬在宋凡平的胸口,最后说到折断的木棍是如何插进宋凡平的身体……他们每说一句,李光头和宋钢都要尖利地哭上一声。李兰也听到了这些话,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哆嗦着,有几次她抬起头来了,她看了看说话的人又低下了头,继续去寻找宋凡平的血迹。后来点心店的苏妈走过来了,她高声骂着那些说话的人,她说: “别说啦!别当着人家老婆孩子的面说这些,你们这些人啊,简直不是人!” 然后苏妈对李兰说:“你带着孩子快回家吧。” 李兰点点头,将装满了暗红色泥土的衣服提起来系好了,放进旅行袋。那时候已经是下午,李兰提着沉重的旅行袋走在前面,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手走在后面,两个孩子看到她走去时肩膀都斜了。 李兰一路走去时没有哭泣,也没有喊叫,她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去,可能是旅行袋太沉了,她几次放下来休息一会儿,那时候她就会看着两个孩子,可是她一句话都不说。两个孩子也不哭了,也不说话了。路上遇到几个认识她的人,叫一声她的名字,她只是微微点点头。 李兰无声地走回自己的家中,当她推开门看见床上死去的丈夫时,宋凡平血肉模糊的惨状让她一下子栽倒在地,但她马上又站了起来。她仍然没有哭泣,她站在床前只是不断地摇着头,然后伸手轻轻去碰了碰宋凡平的脸,接着又怕是把宋凡平弄疼了,她惊慌地缩回了手。她的手在那里悬了一会儿,开始梳理起宋凡平杂乱的头发,几只死去的苍蝇掉了下来。于是她的右手将宋凡平身上的苍蝇一只只地捡起来,放在左手上。整整一个下午,李兰都站在床前捡着宋凡平尸体上的苍蝇,几个邻居在窗前探头探脑地看了几下,有两个还走进来和李兰说话,李兰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她还是一声不吭。当他们走后,李兰就关上了门窗。到了傍晚的时候,李兰觉得宋凡平身上已经没有苍蝇了,她才在床沿上坐下来,呆呆地看着映在窗户上的晚霞。 李光头和宋钢一天没吃东西了,他们站在她身前呜呜地哭,哭了很长时间后,李兰仿佛才刚刚听到,她转过脸来低声对两个孩子说: “不要哭,不要让别人听到我们在哭。” 两个孩子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李光头胆怯地说:“我们饿了。” 李兰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给了他们钱和粮票,让他们自己上街去买吃的。两个孩子出门时,看到她又呆呆地坐在了床沿上。两个孩子买了三个包子,李光头和宋钢一边吃着一边走回家中,她仍然坐在那里,他们把第三个包子递给她时,她神情恍惚地看着包子问他们: “这是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说:“包子。” 李兰点点头,仿佛明白了,将包子举起来咬了一口,慢慢嚼着慢慢咽着,李光头和宋钢一直看着她将包子吃了下去。她吃完后对他们说: “去睡吧。” 这天晚上,两个孩子在睡梦里总觉得有个人在屋子里走进走出,还有一次次倒水的声响。那是李兰一次次地去外面井里提上来水,仔细擦洗了宋凡平的尸体,给宋凡平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两个孩子不知道瘦小的李兰是如何给高大的宋凡平换上衣服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下的。第二天上午李兰出门后,李光头和宋钢发现里屋床上的宋凡平像个新郎一样干净了,他身下的床单也换过了,他的脸洗干净以后反而又青又紫了。 死去的宋凡平躺在床的外侧,里侧的枕头上留下了李兰的几根长头发,有两根头发还挂在宋凡平的脖子上。李兰一定是头枕着宋凡平的胸口度过了这个夜晚,这是她和宋凡平最后一次同床共眠。沾满血迹的衣服和床单都浸泡在床下的木盆里,水里还漂浮着几只衣缝里出来的苍蝇。 这个夜晚李兰泪如雨下,她在给宋凡平擦洗身体时,累累伤痕让她浑身发抖,她几次都要爆发出惨烈的哭叫,她又几次把哭声咽了下去,她把哭声咽下去的时候也同时昏迷了过去,又几次从昏迷中坚强地醒过来,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淋。谁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度过这个夜晚的,如何压制住自己,如何让自己不要发疯,后来当她在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头枕着宋凡平的胸口时,不是睡着了,是陷入和黑夜一样漫长的昏迷之中,一直到日出的光芒照耀进来,才将她再次唤醒,她才终于从这个悲痛的深渊里活了过来。 李兰眼睛红肿地走出家门,走向了棺材铺,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上了,她想给自己的丈夫买一口最好的棺材,可是她的钱不够,她只能买下一付没有上油漆的薄板棺材,而且是一排四个棺材里最短的一具。快到中午的时候,她回来了,身后跟着四个男人,肩抬那付薄板棺材走来,一直走进了屋子,把棺材放在了李光头和宋钢的床旁。李光头和宋钢惊恐地看着这具棺材,那四个浑身汗臭的男人用毛巾擦着汗,用草帽搧着风,东张西望大声说: “人呢?人在那里?” 李兰无声地打开了里屋的门,无声地看着他们,他们中间领头的那个人往里屋张望了一下,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宋凡平,他向同伴招一下手,四个人一起走了进去。这四个人在床前小声议论了一会儿,伸手抓住了宋凡平的双手和双脚,领头的喊了一声“抬”,将宋凡平抬了起来,四个人的脸憋得像猪肝一样又紫又红,他们从里屋的门拥挤着将宋凡平抬了出来,放进棺材时显得更为拥挤。宋凡平的身体进去了,他的两只脚却架在了棺材上。这四个人站在棺材旁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们问李兰,宋凡平活着时有多重? 那时的李兰靠在门框上,她低声告诉他们,她的丈夫有一百八十多斤。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恍然大悟,领头的那个人说: “难怪这么沉,人死了体重还要加倍,总共有三百六十多斤呢……他妈的腰都快扭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