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爬起来,就不扫荡你们了……”李光头和宋钢不上当,仍然死死地赖在地上。长头发的孙伟指指眼前的一根木头电线杆,引诱李光头:“喂,小子,你上电线杆去弄点性欲出来吧。”李光头摇晃着脑袋说:“我现在没有性欲。”赵胜利和刘成功也鼓励李光头:“你上去弄几下就会有性欲了。”李光头仍然摇晃着脑袋说:“我今天不弄了,你们自己去弄点性欲出来吧。”“他妈的,”他们骂了起来,他们说:“这他妈的两个小无赖,天下第一的小无赖。”长头发孙伟说:“把这两个小无赖提起来,再扫下去。”赵胜利和刘成功正要上去把李光头和宋钢提起来时,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过来了,童铁匠大喝一声:“住手。”童铁匠的吼声把三个中学生下的一阵哆嗦,长头发孙伟喃喃地说:“他们是小地主……”“什么小地主?”童铁匠指着李光头和宋钢说,“他们是祖国的花朵。”长头发孙伟看到童铁匠膀粗腰圆,不敢说话了。童铁匠指着三个中学生说:“你们也是祖国的花朵。”三个中学生听了童铁匠的话,互相看来看去,随即嘿嘿笑了起来,他们嘿嘿笑着走去了。童铁匠看一眼走去的三个中学生,看一眼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也转身走去。童铁匠走去时气势磅礴,他声音响亮地说:“都是祖国的花朵。”李光头和宋钢从地上爬起来,伤痕累累的宋钢看着伤痕累累的李光头,宋钢不明白刚才为什么没有把那个长头发孙伟扫倒在地?他问李光头这是为什么?他说是不是没有用上最重要的那一招?李光头生气地说:“根本没有最重要的一招,你爸是在骗我们。”宋钢摇晃着他肿胀的脸说:“他是我们的爸爸,爸爸不会骗儿子的。”李光头喊叫道:“他是你爸,不是我爸。”两个人站在那里吵吵嚷嚷,后来宋钢抹了一把眼泪,甩了一把鼻涕,他说:“走,问爸爸去。”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中学的大门口,刚好是批斗会散场的时候,宋凡平挂着大木牌和另外两个人低头站在那里,初来了一群学生味着他们正在喊叫着打倒他们的口号,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正在说着什么。两个孩子不知道这些人开完了里面的大批斗会,又在这里开小批斗会。他们从人缝里挤了进去,挤到了宋凡平跟前,宋钢拉拉他父亲的衣袖说:“爸爸,你教了我们扫荡腿里最重要的一招,对不对?”宋凡平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宋钢委曲地哭了起来,他推推自己父亲说:“爸爸,你告诉李光头,你交我们了……”宋凡平还是一声不吭,这时后李光头喊叫起来了:“你是骗我们的,你根本没有教会我们扫荡腿……你还骗我们木牌上的字,明明是‘地主’两个字,你说是‘地’上的毛‘主’席……”当时李光头不知道这句话会给宋凡平带去什么,接下去的情景把他吓傻了,那些人听到李光头的话以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阵拳打脚踢,把宋凡平揍了个死去活来。他们吼叫着,几只脚对准地上的宋凡平又是踩又是蹬,要宋凡平老实交待他是怎样恶毒攻击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李光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被打成这样,宋凡平满脸是血,他头发都被写染红了,他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只大人的脚和小孩的脚蹬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像是台阶似的被人踩个不停。他的身体没有躲闪,躲闪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躲闪着是为了能够看到李光头和宋钢,他看到李光头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在说着什么话,他的眼睛让李光头十分害怕。后来李光头被挤到了外面,就没再看到他的眼睛,只看到宋钢哭叫着挤了进去,又哭叫着被人挤了出来。八岁的宋钢除了哭叫以外,只知道使劲往里面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宋钢离他的父亲也就越来越远。最后宋钢张大的嘴里已经没有了声音,他走到李光头的身边,满脸的眼泪鼻涕,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是在对着李光头吼叫,李光头什么都听不到。 宋钢吼叫了一阵后,挥手给了李光头一拳,李光头也给了他一拳,接下去两个孩子像是打扑克出牌似的,轮流给对方一拳,总共揍出了三十六拳。 兄弟 / 余华第十二章宋凡平被揍的遍体鳞伤以后,又被抓走了,关押在一个像仓库一样的大房子里。此后的一个星期里,宋钢和李光头不再说话。宋钢也说不出话来了,那天宋钢把自己的嗓子哭喊得又红又肿,说话时没有声音,只有口水从嘴角淌出来。李光头知道是他的揭发把宋凡平送进了那个像牢房一样的仓库,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宋凡平在台阶上被人乱踩乱蹬的情景,宋凡平的眼睛还在惊惶地寻找他和宋钢。李光头心理很难过,嘴上还是很强硬,他嘲笑宋钢的嘴巴像个屁眼一样只有出气的声响。李光头开始孤单一人,一个人在街上走,一个人在树下坐着,一个人蹲到河边去喝水,一个人和自己说话……他站在街上看呀等呀,盼望着一个和他一样年龄一样孤单的孩子走过来,他身上的汗水出来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太阳晒干了一次又一次,他看到的都是游行的人和游行的红旗,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都被他们的妈妈牵着手,从他眼前一个一个被拉了过去。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都没有人看她。当走过去的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当吐痰的人不小心吐到了他的脚上,他们才会认真地看他一眼。只有那三个中学生喜欢他,他们一看到他就会高兴地招着手,远远地叫他:“喂,小子!弄点性欲出来。”他们向他招着手,兴致勃勃地走向他。他知道他们嘴上说是弄点性欲出来,其实是要来练习扫荡腿,他们想把他扫个屁滚尿流和鼻青脸肿,李光头拼命逃跑。三个中学生在后面笑着喊叫:“喂,小子,别跑,我们不扫你……”在那个夏天里,李光头为了躲避这三个中学生的扫荡腿,经常跑的尘土飞扬,跑的自己把自己绊倒。他把八岁的腿跑的又酸又疼,把八岁的肺跑的呼呼地冒热气,把八岁的心脏跑的咚咚乱跳,把八岁的自己跑的死去活来。然后李光头有气无力地来到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他们的巷子里。这时的童张关余已经是革命铁匠、革命裁缝、革命剪刀和革命牙医了。张裁缝的顾客拿着布料上门时,张裁缝首先要盘问对方是什么阶级成分?若是贫农,张裁缝笑脸相迎;若是中农,张裁缝免强收下布料;若是地主,张裁缝马上高举拳头喊叫几声革命口号,面如土色的地主顾客抱着布料出了铺子,走在巷子里了,张裁缝还要站在门外,对着走去的地主顾客说:“我要给你做最破最烂的寿衣,又错啦,是裹尸布。”两个关剪刀的革命觉悟比张裁缝还要高,贫农顾客不收钱,中农顾客多收钱,地主顾客就要抱头鼠窜了。两个关剪刀高举两把咔嚓响着的剪刀,站在铺子外面,对着抱头鼠窜的地主顾客喊叫着要剪掉他的屌,两个关剪刀叫道:“要把你这个地主剪成一个没屌的地主婆。”余拔牙是一个革命投机分子,顾客走到前面了,他不去盘问阶级成分;顾客躺进藤条椅子了,他也不去盘问阶级成问;顾客张开嘴巴让他看清楚里面的坏牙了,他仍然不去盘问阶级成分。他怕万一盘问出一个地主成分,就丢了一桩买卖,少了一笔钱,可是不盘问就不是一个革命牙医。余拔牙要革命也要钱,他把钳子伸进顾客的嘴巴夹住了一颗坏牙,才时机恰当地大声盘问:“说,什么阶级成分?”顾客的嘴巴里塞着把钳子,啊啊叫着什么都说不清楚了。余拔牙装模作样把耳朵低下去听了听,大叫一声:“是贫农?好!我就拔了你的坏牙。”话音刚落,那颗坏了的牙齿就被拔出来了。余拔牙随即用镊子夹着棉球塞进顾客的嘴巴里的出血处,让顾客咬紧牙关来止血。顾客咬紧牙关也就被堵住了嘴,哪怕是个地主,余拔牙也强行把他当成一个贫农了。余拔牙意气风发地拿起拔下的坏牙让顾客看:“看见了吧?这是贫农的坏牙。若你是个地主,就不是这颗坏牙了,肯定是另外一颗好牙。”然后余拔牙露出一副革命挣钱两不误的嘴脸,伸出手要钱了:“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拔掉一颗革命的牙,要付一角革命的钱。”革命的童铁匠从来不去盘问顾客的阶级成分,童铁匠觉得自己坐的正站得直,阶级敌人不敢来他的铁匠铺,童铁匠拍着自己的胸脯,嘴里振振有词:“只有勤劳的贫下中农才会到我这里来买镰刀出头,好吃懒做的地主剥削阶级是用不上镰刀锄头的。”革命的洪流滚滚而来,童铁匠、张裁缝和关剪刀不久后都做起了火热的革命的工作。童铁匠光着膀子,他的光胳膊上套着革命的红袖章,他打铁打出来的已经不是镰刀锄头了,打铁打出来的全是红缨枪的枪头。童铁匠打出来的红缨枪头,立刻送到斜对面的磨剪刀铺子,两个关剪刀也是光着膀子,他们的光胳膊上也套着革命的红袖章,两个关剪刀不再磨剪刀了,两个关剪刀坐在矮凳上,劈开两个双腿汗流浃背磨枪头霍霍。两个关剪刀磨出来的枪头立刻送到隔壁的裁缝铺子,张裁缝虽然穿着背心,胳膊也是光着的,也套着革命红袖章,张裁缝不再做衣服了,他作出来的全是红旗红袖章,还有红缨枪上挂下来的丝丝红缨。文化大革命正在把我们刘镇打造成一个井冈山,这时的刘镇已是“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了。余拔牙的胳膊也套上了革命的红袖章,这是张裁缝送给他的,眼看着童关张热火朝天一条龙制造着红缨枪,余拔牙冷冷清清,红缨枪上没有牙齿,余拔牙不能去拔牙,不能去补牙,更不能去镶上几颗假牙,余拔牙只好躺在藤条椅子里等待革命的招唤。李光头到处游荡,看完了童关张三家铺子像是兵工厂那样制造红缨枪后,李光头打着呵欠走到余拔牙的油布雨伞下。身边没有了朝夕相处的宋刚,李光头孤独又无聊,他走到那里就把呵欠带到哪里。呵欠也传染,看到李光头呵欠连连,余拔牙的嘴巴也跟着一张一合,打出了一个又一个呵欠。以前余拔牙的桌子上放着的都是拔下的坏牙,现在余拔牙与时俱进地放上去十几颗不小心拔错的好牙,余拔牙要向所有走过的革命群众表明自己鲜明的阶级立场,说这些好牙全是从阶级敌人的嘴里拔下来的。看到只有八岁的李光头走进了他的油布雨伞,余拔牙也同样要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他从藤条躺椅里支起身体,指指桌子上十几颗拔错的好牙说:“这些是我拔下的阶级敌人的好牙。”又指指桌子上几十颗招揽顾客的坏牙说:“这些是我拔下的阶级兄弟姐妹的坏牙。”李光头没精打采的点点头,他看着桌子上这些阶级敌人的好牙和阶级兄弟姐妹的坏牙,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在余拔牙躺椅旁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张嘴继续打着呵欠。余拔牙已经无聊地躺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李光头,结果是来和自己比赛打呵欠。余拔牙坐起来,看着街对面的电线杆,拍拍李光头的脑袋说:“你不去搞搞这根电线杆?”“搞过了。”李光头晃着脑袋说。“再去搞一次。”余拔牙鼓励他。“没意思,”李光头说,“城里所有的电线杆我都搞过几次了。”“我的妈呀,”余拔牙惊叫起来,他说:“要是在从前,你就是皇帝,三宫六院;要是现在,你就是连环强奸犯,坐牢枪毙。”正打着哈欠的李光头一听“坐牢枪毙”,惊得半个呵欠缩了回去,他瞪圆了眼睛说:“搞搞电线杆也要坐牢枪毙?”“当然啦,”余拔牙换了一种语气,“这要看你的阶级立场。”“什么阶级立场?”李光头不明白。余拔牙伸手指着对面的电线杆,问李光头:“你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女敌人呢?还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姐妹?”李光头还是瞪圆了眼睛不明白,余拔牙来精神了,他眉飞色舞地说:“你要是把电线杆当成阶级女敌人,你搞它就是批斗它;你要是把电线杆当成阶级姐妹,你就得和它登记结婚,不登记不结婚,你就是强奸。你把城里的电线杆全搞了,你就试把城里的阶级姐妹全强奸了,还不是坐牢枪毙?”李光头听了余拔牙的话,知道“坐牢枪毙”的后顾之忧解除了,瞪圆的双眼放心地扁成了两条缝。余拔牙拍拍李光头的脑袋问:“明白了吧?明白什么叫阶级立场了吧?”“明白了。”李光头点点头说。“你告诉我,”余拔牙说,“你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女敌人呢?还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姐妹?”李光头眨了一会眼睛说:“我要是把它们当成阶级电线杆呢?”余拔牙一愣,随即大笑地骂起来:“你这个小王八蛋。”李光头在余拔牙那里坐了半个小时,余拔牙笑声朗朗了,李光头还是觉得没意思,他起身又回到了童铁匠的铺子。李光头坐在童铁匠的长凳上,背靠着墙壁,歪着脑袋斜着身体,看着童铁匠生机勃勃地打造红缨枪头,童铁匠左手用钳子夹着枪头,右手挥动着铁锤砰砰地响,铁匠铺子里火星四溅飞舞。童铁匠左胳膊上套着的红袖章不断滑下去,童铁匠拿着钳子的左手就不断举起来一下,让滑到手腕上的红袖章在掉回到手臂上,童铁匠钳子里夹着的枪头也就一次次刺向了空中。汗流浃背的童铁匠一边捶打枪头一边打量着李光头,心想这小王八蛋以前一来就趴在长凳上磨来蹭去,现在一来就垂头丧气地斜靠在那里,像只蹲在墙角的瘟鸡。童铁匠忍不住问他:“喂,你不和长凳搞搞男女关系啦?”“男女关系?”李光头咯咯笑了两声,他觉得这句话很好玩。接着他摇了摇脑袋,苦笑着说:“我现在没性欲了。”童铁匠嘿嘿地笑,他说:“这个小王八蛋阳痿了。”李光头也跟着小了几声,他问童铁匠:“什么叫阳痿?”童铁匠放下铁锤,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说:“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小屌……”李光头拉开裤子看了看,童铁匠问他:“是不是软绵绵的?”李光头点点头说:“软的像面团。”“这就叫阳痿。”童铁匠将毛巾挂回到脖子上,眯着眼睛说:“你的小屌要是象小钢炮那样硬邦邦的想开炮,就是性欲来了;软的像面团,就是阳痿。”李光头“噢”地叫了一声,他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原来我是阳萎了。”这时候的李光头已经是我们刘镇小有名气的人物了,我们刘镇有些群众游手好闲经常晃荡在大街上,这些群众有时候举举拳头喊喊口号,跟着游行队伍走上一阵;有时候靠着梧桐树无所事事呵欠连连。这些游手好闲的群众都知道李光头了,他们一看见李光头就会兴奋起来,就会忍不住笑,就会互相叫起来:“那个搞电线杆的小子来啦。”这时的李光头今非昔比了,宋凡平被关进了仓库,宋钢嗓子哑了不再和他说话,他独自一人又饥肠辘辘,他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他对街旁的木头电线杆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晃荡的群众对他仍然兴趣浓厚,他们眼睛看着传流不息的游行队伍,身体拦住了他,悄悄指指街旁的木头电线杆对他说:“喂,小子,很久没见你去搞搞电线杆了。”李光头摇晃着脑袋响亮地说:“我现在不和它们搞男女关系啦。”这些在街上晃荡的群众捂住嘴巴笑的前仰后合,他们围着李光头不让他走开,他们等着游行队伍过去了,再次问他:“为什么不搞男女关系了?”李光头老练地拉开裤子,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小屌,他说:“看见了吧,看见我的小屌了吧?”他们的脑袋撞在一起看见了李光头裤子里的小屌,他们点头的时候脑袋又撞到了一起,这些人捂着脑袋说看见了。李光头再次老练地问他们:“是硬邦邦像小钢炮,还是软绵绵像面团?”这些人不知道李光头是什么意思,他们点着头说:“软绵绵,软绵绵,像面团……”“所以我不搞男女关系了。”李光头神气地说。然后他像是一个准备告别江湖的侠客似的挥了挥手,从这些群众中间走了出去,他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仿佛是历尽沧桑似的对他们说:“我阳痿啦!”在这些群众的阵阵哄笑里,李光头又精神抖擞了,他昂起了头威风凛凛地走去,走过一根木头电线杆的时候,他还顺便踢了电线杆一脚,表示自己对电线杆已经绝情绝意了。 兄弟 / 余华第十三章在街上到处游荡的李光头,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渴了他就去喝河里的水,饿了他只好吞着口水往家里走。那时候他的家已经象个砸破的罐子,柜子倒了,他和宋钢没有力气扶起来,地板上到处是衣物,两个孩子也懒得去捡起来。自从宋凡平被押进那个仓库以后,抄家的人又来了两次,每次李光头都是立刻溜走,让宋钢一个人去对付他们。让宋钢没有声音的嗓子去咝咝地和他们说话,他们肯定会不耐烦,肯定会将巴掌扇过去。这几天里宋钢没有出门,他像个厨师一样做饭炒菜了。宋凡平曾经教过两孩子怎么做饭,李光头早忘得干干净净,宋钢倒是记住了。当李光头饥肠辘辘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时,宋钢已经做好了饭菜,摆好了饭碗和那两双古人用的筷子,坐在桌前等着李光头,看到李光头吞着口水走进来时,宋钢的嗓子就会咝咝地响起来,李光头知道他是在说:你终于回来啦。李光头刚跨进屋门,他就端起自己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李光头不知道宋钢这些天是怎么度过的,宋钢每天都在对付那只煤油炉,他小心翼翼地把棉条一根根地点燃,每天都要把越烧越短的棉条再一根根拔出来一点。他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弄得满手的煤油,他的指甲里黑乎乎的,然后做一锅夹生饭给李光头吃。李光头吃着宋钢煮出来的米饭就像是在吃豆子似的,嘴里嘎嘣嘎嘣响个不停,把李光头的胃都吃累了,他常常没吃饱就开始打嗝,打出来的嗝也是嘎嘣嘎嘣地响。宋钢炒出来的青菜也是极其难吃,宋凡平炒出来的青菜是绿油油的,宋钢每次都把青菜炒黄了,像咸菜的颜色,里面还有黑乎乎煤油的颜色,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李光头本来已经不和宋钢说话了,他吃着吃着火冒三丈了,他说:“饭是生的,菜是烂的,你是地主的儿子……”宋钢涨红了脸,嘴里咝咝响个不停,李光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李光头说:“别咝咝啦,像蚊子放屁,像臭虫撒尿。”宋钢能说出声音的时候,已经能知道如何把米饭煮熟了。那个时候两个孩子早就将宋凡平留下的青菜吃完了,只剩下不多的大米。宋钢把煮熟的米饭盛在碗里,桌上放着一瓶酱油,看到李光头进门时,他的嗓音终于嘶哑地响了,他惊喜地对李光头说:“这次熟啦!”宋钢确实将米饭煮熟了,而且将米饭煮得一颗颗饱满晶亮。在李光头的记忆里,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米饭,他总觉得都不如宋钢那次煮出来的米饭。李光头觉得宋钢是瞎猫逮着死耗子,碰巧煮得这么好。吃了几天的夹生饭以后,那天晚上终于吃上熟饭了。他们没有菜,可是他们有酱油。两个孩子把酱油倒进热气蒸腾的米饭里,搅拌均匀以后,米饭们像是涂上了油彩一样又黑又红又亮,酱油的香味在米饭的热气里扩散开来,飘满了整个屋子。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两个孩子吃着碗里油亮的美味,月光从窗外照时来,风在屋顶上滑过去,宋钢嘶哑的嗓音说话了,他嘴里含着酱油米饭嗡嗡地说:“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刚说完宋钢的脸上就流满了眼泪,他放下碗,低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还将嘴里的米饭咽了下去。然后他擦着眼泪痛哭起来,嘶哑的嗓音象是拉起了电力不足的警报似的,呜呜地一声长,呜呜地一声短,哭得身体一抖一抽的。李光头也低下了脑袋,他突然难受起来。宋钢煮了这么好的米饭,李光头想和宋钢说几句话,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李光头告诉自己:“他是地主的儿子。”宋钢煮了一锅了不起的米饭以后,第二天中午又是夹生饭了。李光头一看到碗里干瘪没有光泽的米粒,就知道完蛋了,知道又要吃夹生饭了。那时候宋钢坐在桌前正在做着科学实验,他在一只碗里细心地撒上盐,又在另一只碗里倒上一点酱油,分别品尝着它们,撒上盐的夹生饭和拌上酱油的夹生饭。李光头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取得了成果,他高兴的告诉你李光头,撒上盐的夹生饭比拌上酱油的要美味很多。而且这盐要一点一点撒上去,撒一点就赶紧吃一口,不能等盐化了,一化就没有口感了。李光头怒气冲冲,对着宋钢喊叫:“我要吃熟饭,我不吃夹生饭。”宋钢抬起头来告诉他一个坏消息:“煤油用光了,饭煮到一半时就没有火了。”李光头没有脾气了,只好坐下来吃夹生饭。没有煤油等于没有了火,李光头心想宋钢要是屌里尿得出煤油,屁眼里喷得出火,那就太好了。宋钢让李光头撒一点盐就马上吃一口,李光头按宋钢说的去吃,吃得他眼睛一亮。一粒粒的盐和一颗颗夹生米饭在嘴里一嚼,都有着清脆的声响。尤其是那一粒粒的盐,李光头嚼碎它们时突然有了鲜味。李光头知道了宋钢为什么让他在盐融化前吃下去夹生饭,就像是磨擦生火一样,这盐里的鲜味是咀嚼的一瞬间摩擦出来的,当它们融化以后就没有鲜味,只有咸味了。李光头第一次觉得夹生饭的味道也不错,这时候宋钢告诉他另一个坏消息:“米也吃光了。”到了晚上两个孩子继续吃着撒上盐的夹生饭,这是中午剩下的。第二天早晨的太阳照到了他们的屁股上,才把他们照醒过来。起床后他们跑到屋外的墙角各自撒了一泡尿,提一桶井水各自洗了一把脸,然后他们才想起来从今天连个屁都吃不到了。李光头在门槛上坐了一会,他想看看宋钢这小子有什么办法弄出一点吃的来。宋钢在倒地的柜子里翻弄了一阵,又在地上的衣物里寻找了一阵,最后也是什么吃的都没有,宋钢只能吞着自己口水当早餐了。李光头也只好吞着自己的口水,继续像野狗一样在大街小巷到处游荡,刚开始的时候李光头还能蹦跳几下,中午时他就也了泄了气的皮球。饥饿让八岁的李光头仿费八十岁了,头晕眼花不去说它了,四肢无力也不去说它了,肚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还不停地打着嗝。李光头在街帝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看到有人吃着肉包子从面前走过,他亲眼看见那人的嘴角挂着肉汁,他还亲眼看见那人的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肉汁;还有吃着瓜子从他身边走过的女人,她把瓜子壳都吐到了他的头发上了;最让李光头生气的昌一条野免,从他前面走过的时嘴里竟然叼着一根骨头。李光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只知道自己饥肠辘辘。他根本不指望回家能吃到什么,他只想回家躺到床上去。可是当李光头走到门口时,突然看到宋钢坐桌前吃饭的背影。那一刻李光头喜出望外,他饿昏饿累的时候竟然还有力气扑上去。李光头扑了个空,他看清了宋钢正在吃着什么,宋钢的面前放着一碗清水,他往嘴里放上一点盐,慢慢地让盐融化了,接着喝上一口不;吃完了盐以后,下一次是喝上一小口酱没,他鼓着腮帮子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等酱油把他的嘴巴浸泡够了,他又喝起了那一碗清水。宋钢有气无力地吃着盐和酱油,喝着清水,他饿得都不愿意和李光头说话,只是指了指桌上另一碗清水,李光头知道这是为他准备的。李光头在桌旁坐了下来,虽然万分失望,他还是像宋钢那样吃了起来。吃上一点盐和酱油,喝上一碗清水,总比什么都不吃强。这顿午饭其实什么都没有,也让李光头觉得吃过午饭了,李光头好像舒服一点了,他躺到了床上,他自言自语说着,要到梦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随后他舔了舔嘴唇就睡着了。李光头说到做到,刚进梦乡就一头撞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上,蒸笼呼呼地冒着热气,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厨师喊着“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把巨大的蒸笼盖抬了起来,李光头看到里面的肉包子多得像是中学生操场上开批斗会的人群,那些包子都在流着肉汁。那几个厨师又把蒸笼盖上了,他们说还没蒸熟。李光头说肯定熟啦,包子里的肉都流出来啦。厨师们谁也不理他,他只好站在一旁等了又等,看到肉汁都流到蒸笼外面来了,厨师们终于说:熟啦!他们“嗨哟嗨哟”地将盖子抬走,他们说:吃吧!李光头觉得自己像是跳水一样,一头扎进了蒸笼里,李光头的胸前抱起了一堆肉包子,就在他低头咬住一个流着肉汁的包子时,他醒来了。宋钢把李光头推醒了,宋钢摇着李光头的身全,沙哑地喊叫:“找到啦!找到啦!”眼看着自己咬住肉包子了,结果被宋钢这么摇来晃去,这包子就没了踪影。李光头气得哇哇大哭,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脚去踢宋钢,他嘴里喊出的声音全是“包子包子包子”。随即李光头又破涕为笑了,因为他看到宋钢挥动的手里拿着钱和粮票,他看清楚是两张五元的钱。宋钢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怎么找到宋凡平留下的钱和粮票,李光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脑袋被流着肉汁的包子塞满了。李光头的力气也一下子回来了,他跳下了床,对宋钢说:“走,买包子去!”宋钢摇着头说:“我要先去问问爸爸,他同意了,我们才可以去买包子吃。”李光头说:“等找到你爸爸,我们早就饿死啦!”宋钢还是摇着头说:“我们不会饿死的,我们会很快找到他的。”钱有了,粮票有了,眼看着包子也马上要有了,宋钢这傻瓜还要去问他妈的什么爸爸去。李光头急得直跺脚,他看着宋钢手里的钱和粮票,他想扑上去抢过来。宋钢看出来李光头要来抢钱,赶紧把钱和粮票塞进了口袋。两个孩子扭打了起来,他们一起倒在地上。宋钢的双手紧紧捂住他的口袋,李光头的手想穿过他的指缝伸到他的口袋里。两个孩子都是一天没吃东西了,都没有了力气,他扭打一会儿,又停下来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上一会儿气,接着继续喘气。后来宋钢先从他上爬起来。他想冲出门去,李光头也赶紧爬起来,堵在了门口。两个孩子都累得歪歪斜斜了,李光头都在门口,宋钢站在屋里,他们脸对着脸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宋钢转身走到了厨房里,李光头听到他从水缸里舀出水来咕咚喝了好一会儿,喝饱了水的宋钢重新走到李光头前头,冲着李光头嘶哑地喊叫:“我有力气啦!”宋钢双手一推,就把李光头摔出门去了。宋钢从李光头的身体上面跳了过去,成功地逃跑了,去找他的地主爸爸了。李光头像死猪那样躺在屋前的地上,后来又爬起来像病狗样坐在门槛上,他呜呜地哭了几声,哭泣让自己更饿了,他立刻停止哭泣。李光头看着风吹在树叶上沙沙地响,阳光照在他的脚趾上亮闪闪,李光头心想要是阳光像肉丝一样可以吃,风像肉汤一样可以喝就好了。李光头靠着门框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到厨房的水缸里咕咚咕咚喝饱了水,他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关上门走向了大街。这天下午李光头在大街上苟延残喘地走来走去,什么吃的都没有见着,倒是见着了那三个中学生。当时李光头正靠在一棵梧桐树上,他听到了嘿嘿的笑声,听到他们叫他:“喂,小子。”李光头抬起头来时,他们已经围住他了。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李光头知道他们要来练习扫荡腿了。这一次李光头没法逃跑了,他也没有力气逃跑,他对他们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长头发孙伟说:“我们给你吃扫荡腿。”李光头哀求他们:“今天不吃扫扫荡腿了,我明天再吃吧。”“不行,”他们三个人同时说,“今天明天都不。”李光头指指不远处的电线杆,继续哀求他们:“别让我吃扫荡腿了,就让我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三个中学生哈哈笑个不停,长头发孙伟说:“先吃扫荡腿,吃饱了再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李光头伤心地抹起眼泪。这时宋刚来了,他手里拿着包子从街道对面奔跑过来,跑到李光头关跟前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宋钢满头大汗地将肉包子递给李光头,这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李光头拿过来就塞进嘴里去了,他第一口就让里面的肉汁流出了嘴角,第一口还没吞下去他就噎住了,李光头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宋钢伸手在他的后背上拍打着,同时得意洋洋地对那三个中学生说:“我们坐在地上了,看你们怎么扫荡我们……”“他妈的,”三个中学生互相看了看,又说了一声,“他妈的。”三个中学生不知道如何来扫荡已经会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动手把两个孩子提起来,宋钢警告他们:“我们会喊救命,大街上的人都会过来……”“他妈的,”长头发孙伟说,“有本事你们就站起来。”三个中学生看着赖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束手无策,他们骂骂咧咧地看来看去,看着李光头把肉包子吃了下去。李光头吃下包子以后有力气了,他应和着宋钢的话:“我们坐着很舒服,我们坐在地上比躺在床上还要舒服。”三个中学生又是骂了三声“他妈的”,长头发孙伟换了一副嘴脸,他亲切地笑着,亲切地对李光头说:“喂,小子,起来吧,我们保证不扫荡你了,你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李光头嘿嘿笑了两声,伸出舌头舔着嘴角的肉汁,把自己舔得摇头晃脑,他摇头晃脑地说:“我不和电线杆搞男女关系了,要搞,你自己去搞,我阳痿了,你知道吗?”三个中学生不知道阳痿是什么意思,他们互相好奇地看了看,赵胜利忍不住去问李光头:“什么叫阳痿?”李光头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你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屌……”赵胜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警惕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说:“你看一看,你的屌是硬邦邦像小钢炮?还是软绵绵的像面团?”赵胜利隔着裤子摸了一把自己的屌,他说:“还用看吗?现在肯定是软绵绵像面团……”李光头听后惊喜地对赵胜利说:“你也阳痿啦!”三个中学生这时候明白什么叫阳痿了,孙伟和刘成功哈哈地笑,孙伟对赵胜利说:“你真是个笨蛋,你连阳痿都不知道……”赵胜利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他踢了李光头一脚说:“你这个小王八蛋才是个阳痿,老子早晨醒来时硬邦邦的比小钢炮还要硬……”李光头热心地开导赵胜利:“你早晨不阳痿,你是下午阳痿。”“放屁,”赵胜利说,“老子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来不阳痿。”“吹牛,”李光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木头电线杆说,“你去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你搞给我们看看……”“电线杆?”赵胜利哼了一声,他说,“只有你这种小王八蛋才会和电线杆搞,老子要搞男女关系,就和你妈去搞。”李光头不屑地说:“我妈才不会和你搞男女关系呢……”然后李光头指指身旁的宋钢,得意地说:“我妈只和他爸搞……”孙伟和刘成功笑得弯下了腰,赵胜利骂骂咧咧说了一堆难听的话,三个中学生讨论着如何对付这两个小无赖,三个中学生又想把他提出来,再扫下去。李光头想起了上次童铁匠救过他们,笑着说:“童铁匠来了。”三个中学生扭头看看街上,先看近处现看远处,没有看到童铁匠,三个中学生踢了李光头和宋钢各三脚,李光头和宋钢哎哟喊叫时,三个中学生捡了便宜似的走去了。李光头躲过了扫荡腿,还吃到了肉包子。倒霉的是李光头一点都没记住肉包子的滋味,他只记得自己噎住了四次,记得噎住时宋钢拍着他的背,宋钢说他噎住的时候脖子伸得像鹅脖子那么长。李光头和宋钢重归旧好,兄弟两个面对面嘿嘿笑了差不多一分钟,手拉手一起走上了大街。宋钢说他找到爸爸了,他说爸爸住在一个仓库里,仓库里关押了很多人,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叫。李光头问,为什么他们要哭要叫?宋钢说,好像有人在里面打架。这天下午宋钢拦着李光头的手走过了三条街和两座桥,还有一条小巷,他们来到了那个关押着地主和资本家,关押着现行反革命和历史革命,关押着所有阶级敌人的仓库。李光头见到了长头发孙伟的父亲,这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站在仓库的大门口抽烟,他见到宋钢就说:“你怎么又来啦?”宋钢指着李光头说:“这是我的兄弟李光头,他要见爸爸。”孙伟的父亲看着李光头,他问李光头:“你妈呢?”李光头说:“在上海看医生。”孙伟的父亲嘿嘿笑着说:“不是看医生,是看病。”孙伟的父亲将烟屁股扔在了地上,又踩上一脚,推开仓库的大门,对着里面叫起来:“宋凡平!宋凡平出来!”孙伟的父亲推开大门的时候,李光头看到里面有一个人抱着脑袋躺在地上,另一个人正用皮带抽打他。躺在地上被抽打的那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那个抽打的人在嚎叫着,好像是抽打的这个人在疼痛地喊叫。这情景把李光头吓得浑身哆嗦,把宋钢吓得脸色苍白,吓得两个孩子都没有注意从大门里走出来的宋凡平。宋凡平走到两个孩子跟前,问他们:“你们吃过肉包子啦?”李光头看到宋凡平高大的身体站在前面,他的汗衫上沾着血迹,他的脸青了,眼睛肿了。李光头知道他是被别人打成这样的,他蹲下来看着李光头,伸手抚摸着李光头的脑袋说:“李光头,你嘴角还沾着肉汁呢。”李光头低下了头,难过地掉了眼泪。他后悔自己的揭发,他心想要是不在学校门口说那些话,宋凡平就不会在这个仓库里受苦受难。想到宋凡平对自己这么好,李光头流着眼泪吸着鼻涕哭出声音来了,他呜呜地说:“我错了。”宋凡平用大拇指擦着李光头的眼泪,笑着对他说:“你没有把鼻涕吸到眼睛里去吧?”李光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这时候仓库里的哭喊声和叫骂声越来越响亮,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传出来,里面还有阵阵呻吟声,听起来象是青蛙在叫。李光头害怕了,他和宋钢哆嗦着站在宋凡平的身旁,宋凡平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高兴地和两个孩子说着话。他的左胳膊奇怪地郎当起来了,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他的左胳膊被打成脱臼了,他们觉得看上去很奇怪,像是一条假胳膊挂在肩膀上。他们问宋凡平,为什么左胳膊在郎当?宋凡平轻轻晃了晃自己的左胳膊,对两个孩子说:“它累了,我让它休息几天。”这个宋凡平总是让李光头和宋钢充满了好奇,他们觉得他有着一身的绝技,他竟然有本事让胳膊郎当起来休息几天。为了满足李光头和宋钢的好奇心,宋凡平就在这个鬼哭狼嚎的仓库大门前当起了教练,教他们如何让胳膊休息一下。他让两个孩子先把一侧的肩膀斜下去,再让那侧的胳膊放松了垂下去。他告诉他们,垂下去的这条胳膊不能使劲,就当这条胳膊没有了,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脑子里别想着这条胳膊。他觉得李光头和宋钢学得差不多了,就让两个孩子排成一行,他喊着:“一、二,一、二”的口令,让两个孩子在仓库门前斜着肩膀和垂着胳膊走过去和走过来。李光头和宋钢觉得每走一步,那条休息的胳膊就会晃动一下,两个孩子惊喜万分,互相看着对方晃动的胳膊,嘴里哎呀哎呀地惊叫起来。宋凡平问他们:“胳膊郎当了吗?”李光头和宋钢同声回答:“郎当啦!”长头发孙伟的父亲看着他们笑声不断,先是嘿嘿地笑,接着哈哈的大笑,后来他捂着肚子蹲下去笑。当他站起来时仍然捂着肚子在笑,他对宋凡平说:“行啦,你该进去啦”宋凡平郎当着左胳膊走进了仓库,他在进门的时候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回家接着练。”这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完全忘记了仓库里恐怖的声音,忘记了宋凡平脸上的青肿,他们只记住了宋凡平让他们继续练习的话。两个孩子一路上都在兴致勃勃地斜着肩膀垂着胳膊,一会儿让左胳膊郎当起来,一会儿让右胳膊郎当起来。回家以后,他们又躺到床上去练习,让一条胳膊从床沿上垂下去。他们发现躺在床上郎当起胳膊来。比斜着肩膀走路时容易多了,倒霉的是躺在床上胳膊垂下时一会儿就发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