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动爪子,又是嘴喙啄咬,使出一只鸟所能使出的全部威胁手段,想把它们驱赶回巢去。两只幼雕虽然和成年蛇雕比起来还是个孩子,但身坯已远远超过鹩哥,根本不把小小的鹩哥放在眼里,任老毛怎样恫吓,就是不回巢,武大甚至还举起一只爪子要和老毛一比高低呢。老毛回头望望越通越近的龙卷风,心急如焚,张开嘴,呦嘎呀,呦嘎呀,吐出一串串成年蛇雕的啸叫声,它模仿得极像,不仅音符音调音色酷似成年蛇雕在叫,音量也与成年蛇雕完全一样。一只小小的鹩哥,要发出大型猛禽嘹亮高吭的啸叫声,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啊。它羽毛蓬松,浑身颤抖,舌尖缠绕着殷殷血丝,叫得声嘶力竭,叫得癫狂迷乱,犹如孤狼嗥月杜鹃泣血寡妇叫魂,我真担心它再这样叫下去会喷出一口鲜血,气绝身亡。两只幼雕终于害怕了,转身往窝巢奔逃。好险哪,它们刚钻进巢,龙卷风便已席卷大青树,雄鹩哥老毛也跳进雕巢,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在两只蛇雕身上。霎时间,滚滚尘土像只巨兽一口将树林、山峦和天空吞噬干净。我无法再观察,用手捂住脸,趴在石坑里。只听得呼呼风响,飞砂走石,枯枝败叶噼哩啪啦砸在我的背上。数分钟后,龙卷风飘走了,我抖掉身上的尘土,睁眼一看,石坑里除了落下一层枯枝败叶外,还躺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老乌鸦,双翼被龙卷风吹折,脖子被龙卷风拧弯,已奄奄一息了。要是两只幼雕不及时回巢躲避,也一定和老乌鸦同样下场。我擦掉镜片上的尘垢,举起望远镜朝大青树望去,鹩哥巢和蛇雕巢都因搭建在粗壮的树杈间,筑得很丰实,没被龙卷风刮走。过了一会,雄鹩哥老毛从雕巢爬出来,身上蒙了厚厚一层上,活像一只泥鸟。它顾不得梳理自己的羽毛,立刻飞到岩壁刈割干净的草丝,动手清洗被沙土弄脏的雕巢。还有一次,也是帅郎和贵夫人比翼双飞外出觅食了,两只幼雕并排站在巢前的横枝上,不知为什么事情争执起来,武大用翅膀按住丸小的脑袋,狠命往下揿,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恨不得把丸小的脑袋给活活拧下来。丸小也不示弱,弯钩似的嘴喙衔住武大的脚杆,啃咬撇折,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要把武大的脚爪撕成碎片。两个家伙就像在钢丝绳上表演杂技,几次都摇摇欲坠,连我看着都在心里为它们捏了一把汗。雄鹩哥老毛在两只幼雕跟前飞过来飞过去,高声尖叫着,进行劝架。两只幼雕非但不休战,还越打越来劲了,互相猛烈顶撞,家门不幸,兄弟阋墙,好像前世冤家对头,不把对方撞下树去誓不为雕。眼瞅着一场灾祸就要发生,雄鹩哥老毛一敛翅膀降落到武大和丸小之间,用自己的身体将打斗的双方分隔开,嘴里发出一申委婉的鸣叫,意思是在央求双方不要再打了。武大正在兴头上,哪肯轻易鸣金收兵,仍横蛮地用肩胛抵撞过来;丸小也鏖战犹酣,恨不得斗它个天翻地覆,也横走一步用钩嘴来啄咬。老毛挤在它俩中间,无处躲藏,也无法避让,成了出气筒,成了活靶子。脖子上被丸小啄去一片羽毛,身体也被武大懂得像翻单杠似的爪朝上身朝下悬吊在横枝上。幸亏它是飞翔技能十分娴熟的成年鸟,一松爪子,身体笔直往下坠落四五公尺后,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将身体翻顺过来,展翅飞了起来。劝架的反而变成挨打的,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忿忿不平,如果我是老毛,让这两个小混蛋互相厮打去,跌下树去更好,关我屁事!可雄鹩哥老毛在空中兜了一圈后,见两只幼雕又互相大打出手,再次收敛翅膀往它俩中间降落。两个小家伙大概是讨厌老毛来多管闲事,彼此身体紧靠一起,不让老毛插到中间来,老毛双爪强行插入它俩身体间窄窄的缝隙,将自己像楔子似的硬塞了进去。两只幼雕左右夹击,像挤牙膏似的拼命往中间挤,老毛本来就瘦弱,身体被挤得变了形,耳后的肉垂变成紧酱色,双眼暴突,嘴壳阖不拢,舌尖小泥鳅似的在嘴腔滚动,咔……呀……咔……呀……憋出不连贯的尖嚎。其实,它只要用力一跳,即可摆脱困境。可它好像是个特别忠于职守的和平卫士,宁愿含冤受辱而死,也决不在捍卫和平的神圣岗位上后退一步。两只幼雕到底还小,没有足够的力气真的将老毛挤扁,瞎挤了一通,看看收效不大,就转换攻击的方式。丸小故伎重演,用钩嘴在老毛脖子上啄咬,一边啄还一边啸叫,好像在说。多管闲事多吃屁,再管闲事要你的命!一片片带血的羽毛被拔了下来,好像在刻意制造一只秃脖子鸟;武大玩了个金鸡独立,伸出一只雕爪在老毛身上乱撕乱抓,一边撕抓还一边啸叫,好像在说:我看你是骨头痒了,让我来修理修理你!尖利的雕爪划破了老毛耳后的肉垂,血珠一粒粒滚落下来。老毛非但不反抗还击,还生怕自己一躲避一挣扎两只幼雕会因啄空和抓空而重心失去平衡摔下树去,闭着眼睛缩紧脑袋,一动都不敢动……要不是帅郎和贵夫人抓了条小蛇回巢来了,真有可能会闹出鸟命来的。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雄鹩哥老毛更忠诚老实更尽心尽责的保姆了。为了他人(它鸟)的利益,甘愿献出一切,堪称道德楷模。可我是个动物行为学家,我知道,如果用人类的道德规范去衡量动物的行为,是会闹大笑话的。在动物界,只讲利益,不讲道德。动物之间,超越血缘关系的利他主义行为是极其罕见的,更别说超越物种的利他主义行为了。发生在动物身上的貌似利他主义行为背后,都隐藏着利己主义的真实目的。我想,雄鹩哥老毛之所以为了两只幼雕的安全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忍受一切无法忍受的攻击与磨难,肯定有对它和它的妻子儿女特别重要的生存意义,虽然具体是什么尚待进一步观察发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只有让这两只幼雕平平安安活下去,这家子鹩哥也才能平平安安活下去。不久,我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八惨案发生时,我刚巧举着望远镜在例行观察,事情的经过以及每一个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帅郎和贵夫人顺着高山气流滑向林涛起伏的谷底,找寻在草丛里游窜的蛇类,雄鹩哥老毛照例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为雕巢铺垫干净的草丝,两只幼雕并排站在树冠一根横枝上,晒着太阳,一切平静如常,没有任何要出事的预兆。一片枯叶,被清风托举着,颤颤悠悠从山顶飘落下来,越过我的头顶,像小船儿似的驶向大青树,不偏不倚,砸在幼雕武大的后脑勺。说是砸,显然是夸大其词了,还不如说碰了一下武大的后脑勺更为确切。枯叶儿轻薄,肯定不会把武大打疼,更不用说碰伤了。武大被吓了一跳,翅膀乱抖,身体摇晃,尖啸一声,定下神来,扭头望去,大概是想看看谁在吓唬它,那片枯叶早已顺着树杆滑落下去了,它什么也没看到,疑心的眼光便转到了站在旁边的丸小身上,呦呀呦呀叫了两声,好像在审问嫌疑犯: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从背后袭击了我?受了冤枉的丸小自然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把身体侧斜过来,怒目而视,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着,肯定在回敬对方:眼瞎了还是神经搭错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从背后袭击你?你是在犯诬陷罪!武大本来性子就烈,哪里忍受得了这般奚落,亮出嘴喙就朝丸小啄去。丸小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正闲得没事干呢,打一架活动活动筋骨也蛮好的,便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两只坚硬的嘴壳叩碰撞击,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就像冷兵器在交锋一样。雄鹩哥老毛见状立即振翅起飞,像过去几次一样,飞到两只幼雕跟前,学着成年蛇雕的叫声,一个劲地劝架。武大和丸小根本不予理睬,反而将战争逐步升级,嘴壳啄咬之外,还头撞肩抵,比打冤家更狠。老毛看看劝架无效,只好将自己的身体塞进两只幼雕之间。武大正打得热火朝天,突然被第三者插足,强行将它与对手隔离开,气不打一处来,尖利的嘴喙瞄准老毛的眼窝雨点般啄去,老毛只得把头往另一侧扭,以免遭剜眼的酷刑。这一扭,老毛把自己的脑袋和脖颈送到了丸小的爪下。丸小顺势抬起一只爪子,一把掐住老毛的脖子。武大则在背后啄咬老毛的背。那架势看起来,活像是两只蛇雕在合伙宰杀一只鹩哥。武大的钩嘴十分厉害,叼住老毛的背,连毛带皮往下拽;丸小的爪子更是毒辣,揪紧后就不再松开,还得意地仰天长啸。透过望远镜我看见,雄鹩哥老毛疼得浑身颤抖,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武大和丸小虽未成年,但毕竟是猛禽,与生俱来就有噬食小型鸟类的冲动,基因里就带着杀戮的技能,雄鹩哥老毛若还不设法挣脱的话,几分钟以后,极有可能就成为这两只幼雕的牺牲品了。雄鹩哥老毛不顾一切地双腿在横枝上用力一蹬,随即扇动翅膀。我猜想,它的本意,绝非是要谋害这两只幼雕,而是想从它们带有虐杀倾向的恶作剧中脱身出来,不愿稀里糊涂送命。然而,它这一跳,等于重重拽了这两只幼雕一把。丸小本来就金鸡独立,没站稳当,那爪子掐着老毛的脖子来不及松开,被带出了横技;武大的脸被老毛扇动的翅膀啪啪左右开弓扫了两个耳光,一个趔趄,重心偏仄,也从树冠上跳落下去。丸小身体被带出横枝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掐住老毛脖颈的爪子,老毛终于脱险,腾空飞翔。丸小也拼命拍扇翅膀,但翼羽还没完全长丰满,翅膀还嫩得很,就像一个还没学会游泳的人,手忙脚乱扑腾,身体还是像秤砣似的往下沉。武大也尖叫着摇动翅膀,但气流仿佛与它作对似的,刮得它团团转,翼羽就像大风中被吹翻的伞,一根根朝上翻翘,也无可奈何地坠落下去。它们都还没到能自由飞行的年龄,它们没有任何掌握气流和风向的能力,它们的翅膀只是起到了减缓下坠速度的作用,没像块石头似的笔直往下坠落,而是呈一条斜线跌落下去。雄鹩哥老毛在空中兜了个圈,很快清醒过来,急叫着,飞到武大的头顶,伸出双爪,仿佛是要搂抱住在气流中挣扎的武大;正在元宝状窝巢前给四只小鹩哥喂食的雌鹩哥徐娘听到老毛的叫声后,立即疾飞过来,一个俯冲窜飞到丸小身边,绕着圈子,发出一串串稀奇古怪的鸣叫,我猜想大概是在告诫丸小不要惊慌并传授飞行秘诀。然而,老毛和徐娘的努力终究白费,体态娇小的鹩哥是不可能在空中搂抱住身体比它大一倍以上的幼蛇雕,徐娘也不可能在短暂的数秒钟之内教会一只从未飞过的幼雕掌握飞行本领。我的望远镜慢慢往下移动,过了一会,两只幼雕跃进山腰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再也看不见了。雄鹩哥老毛失魂落魄地飞回雕巢,不停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一会用头撞着树杆,一会身体在枝蔓间挤来挤去,显得十分痛苦后悔的样子,好像自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雌鹩哥徐娘回到自己的窝果,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巢边颠跳着转来转去,一声比一声叫得悲苦叫得凄楚,伤心欲绝,如丧考妣,吓得四只小鹩哥缩在窝巢里连头都不敢抬连大气都不敢喘。就在这时,呦(口欧)——天空传来一声高昂的雕啸,哦,帅郎和贵夫人猎食归来了。帅郎爪下攫抓着一条脑袋已被啄烂的百花锦蛇,喜气洋洋地飞在前面,一落到树顶网络状枝林间,便呦呀呦呀呼唤幼雕前来啄食。它当然不可能听到幼雕回应的叫声,也不可能见到急不可耐前来抢食的幼雕的身影。嘎呦?它发出长长一声疑问,竖起脑袋瞪起眼睛四下顾盼。贵夫人刚吊起双翼垂直双腿准备降落,见帅郎如此神情,复又摇扇翅膀腾飞起来,在树冠上方绕了两匝,嘎呦啊嘎呦啊叫唤着找寻着,声音也因焦急而发抖。雌鹩哥徐娘蓬松井背上的羽毛,冲着在天空巡飞的贵夫人,做出一副雏雕乞食的模样;雄鹩哥老毛则埋头将雕巢里被粪便弄脏的草丝清扫出来。这有点不打自招的意味。贵夫人孤疑的眼光在徐娘和老毛之间看了两个来回,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啸一声,气急败坏地朝鹩哥巢俯冲下去。帅郎也将百花锦蛇晾在枝桠上,疾飞起来,嘎呦怒啸一声,扑向鹩哥巢。雄鹩哥老毛在雕巢里啾啾叫着,飞快扒刨草丝,还用身体撞击巢壁,好像存心在搞破坏,看样子是想把怒气冲天的贵夫人和帅郎引到自己身边来。遗憾的是,贵夫人和帅郎没有中它的调虎离山计,仍径直扑向鹩哥巢。徐娘模仿着雏雕的叫声,将身体盖在元宝状窝巢上。然而,这一招此刻不灵了,贵夫人连停顿都没有停顿,刹那间飞临鹩哥巢,伸出一只雕爪,在徐娘身上扫了一下,徐娘立刻被扫出巢去,羽毛飘零,在空中扑腾。元宝状窝巢没了遮盖,四只小鹩哥暴露在外。随后扑下来的帅郎伸出一只爪子在鹩哥巢里捞了一下,攫抓住一只小鹩哥,飞到空中,使劲一捏,吱——可怜的小鹩哥在雕爪下发出一声急叫,便被捏得气绝身亡,帅郎一松爪子,小鹩哥像枚山核桃笔直坠下深渊。贵夫人斜着翅膀在天空划出一个小圆圈,再次凶神恶煞般地扑向鹩哥巢。这时,雄鹩哥老毛已从雕巢飞回来,和雌鹩哥徐娘一起拦在元定状窝巢前,企图阻止贵夫人行凶。但它们哪里是贵夫人的对手啊,贵夫人巨大的双翼鼓着雄风,摆出饿鹰扑食的架势,横冲直撞,一爪子抓过去,险些抓住老毛的脖子,一嘴喙啄过去,差点凿穿徐娘的脑门。两只鹩哥无力抗拒凶暴的蛇雕,只有掉头飞逃。贵夫人气势汹汹地停落在鹩哥巢上,钩嘴猛地啄下去,当它重新抬起头来时,嘴里叼着一只小鹩哥。小鹩哥拍翅蹬腿挣扎,无奈雕嘴是杀戮的利器,又恰巧夹在小鹩哥细弱的脖子上,只见贵夫人用力甩了甩嘴壳,小鹩哥就像被割断了气管一样瘫软不动了。剩下的两只小鹩哥吓得魂飞魄散,跌跌冲冲爬出巢,拍扇翅膀,想飞又不敢飞,想跳又不敢跳,顺着巢前的横枝往叶丛里躲藏。贵夫人吐掉被它的嘴啄夹得窒息而死的小鹩哥,大步流星追上去,一爪子又捏碎了一只鹩哥。最后剩下的那只小鹩哥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不顾一切地从横枝跃入空中,拼命拍打翅膀,想飞起来逃出蛇雕的魔爪。它从没飞过,翅膀也还嫌嫩,斜斜地朝山下飘落。正在天空巡飞的雄蛇雕帅郎半敛翅膀俯冲下去,表演了一个老鹰捉小鸡的绝招,转眼间就把那只可怜的小鹩哥握在了抓掌间……暴怒的贵夫人好像还不解恨,又用强有力的雕爪将编织得十分精巧的元宝状鹩哥巢撕扯成碎片。仅仅两分零十三秒的时间,四只羽毛渐丰即将长大的小鹩哥就死于非命,一窝鹩哥家破“人”亡。徐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被害,真是肝胆欲裂,痛不欲生,在空中呼天抢地地尖嚎着;老毛目睹自己辛辛苦苦哺育大的四只小鹩哥惨遭杀害,真是五内俱焚,天旋地晕,嘴腔吐出带血的诅咒,做出种种追捕、攫抓、撕扯、啄咬、吞咽的动作,在想象中把两只凶手蛇雕杀死一干遍!贵夫人还嫌报复得不够,阴沉沉的眼光跟踪着在空中翻飞的老毛和徐娘,嘎呦啊——朝栖落在大青树冠的帅郎发出一声联络性质的啸叫,嘎呦啊——帅郎回应了一声。两只蛇雕突然一起振翅飞翔,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飞出去约四五十米远,又一起掉转头来,形成钳形之势,舞动着让其它鸟类闻风丧胆的爪子,朝那对正陷于痛苦之中无法自拔的鹩哥扑过来。老毛尖叫一声,领着徐娘往东逃,东面的天空有帅郎拦截,领着徐娘往西逃,西面的天空有贵夫人严密把守。钳形攻势越来越逼近,眼瞅着犀利的雕爪就要无情地落到它们身上,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雄鹩哥老毛一只翅膀耷落一只翅膀高翘,身体在空中滴溜急旋了半圈,带着雌鹩哥徐娘朝我飞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只鹩哥已落到我面前的岩石上,并跳飞过我的肩头,迅速钻到我背后的石坑里去了。好险哪,它们刚刚躲进石坑,帅郎和贵夫人便紧跟着俯冲下来。飞到我面前,帅郎愣了愣,偏反翅膀转身飞开了,贵夫人也朝我悻悻地啸叫一声,擦着我的身体掠飞过去。我扭头看去,两只鹩哥缩在石坑底端的角落里,翅膀相拥着,害怕得瑟瑟发抖。唉,可怜的鸟,无端遭受灭顶之灾。我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怜悯与同情。我是整个事件的目击者,只有我清楚两只幼雕从树上摔下去的事实真相,要不是两只幼雕太淘气太恶劣太野蛮,是不会酿成这场灾难的。怪罪这对鹩哥,是没有道理的。可惜,它们无法为自己申诉,我也无法为它们辩护。贵夫人和帅郎飞回大青树冠,嘴对嘴嘀咕了一阵,好像在商议着什么。一会儿,它们又展翅朝石坑飞来。飞临我头顶,贵夫人嘎呦高啸一声,伸出爪子在山壁狠狠抓了一把,滚滚而下的碎石泥屑扬了我一身,我知道,那是在逼我交出逃犯,不然就要对我以窝藏罪论处。帅郎则在我面前颉顶翻飞,发出一声声含有警告意味的长啸,好像在对我说:只要把那对在逃的鹩哥交出来,就没你的事了!按理说,我是个动物学家,理应超脱,不该介入它们之间的争纷。但是,我心里明白,这是一场冤案,这是一场错杀,我若交出这对鹩哥,不仅于心不忍,还有一种落井下石助纣为虐的犯罪感。再说,雄鹩哥老毛曾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使我免遭毒蝎子的蜇咬,也算是救过我的半条命,现在它有难来投奔我,我怎能昧着良心把它交出去?我决计不理会贵夫人和帅郎的威胁。贵夫人见我不肯就范,啸叫着冲了下来。我朝它扔了一把碎石,将它击退。帅郎紧跟着扑飞过来,我扣响了发令枪,把它吓走。但它们好像不把这对鹩哥杀死决不罢休,一次一次朝我进攻。贵夫人眼珠通红,燃烧着复仇的毒焰;帅郎面目狰狞,一声比一声叫得惨烈,发誓要为摔下树去的两只幼雕讨还血债。我是抵挡不了多久的,我想,要真正解决问题,只有拔出我随身佩带的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射杀这两只疯雕。但它们是我的重要的研究对象,也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能这么做的。可我也不能迫于淫威出卖自己的良心与尊严,将无辜的鹩哥交出去供这两只疯雕虐杀。我必须寻找一个既能保全鹩哥性命又能平息蛇雕怒火的两全之策来。我是看着两只幼雕从树上掉下去的,它们扑楞着翅膀斜斜而下,掉进山腰灌木丛,我有一种预感,这两只幼雕还活着!要是能找到它们,并把它们送回大青树,矛盾就迎刃而解了。我决定试一试,虽然在陡峭的岩壁上攀爬,我要冒一定风险,但就目前的情形,我要摆脱困境并拯救鹩哥,舍此之外,别无良策。我打开采集植物样本用的小布袋,将袋口移到两只鹩哥面前,柔声说道:“来,别怕,钻进去,相信我,我这是在帮助你们!”老毛和徐娘用疑虑重重的眼光互相对视了一下,不知是从我和蔼亲善的表情中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还是从我与蛇雕对抗的行为举止中看出了我的感情倾向,它们犹豫了一阵,老毛终于先钻进了布袋,徐娘也壮起胆子跟着跳了进去。我收紧袋口,将袋绳套在我的脖子上,将小布袋揣进我的怀里。在再一次击退了两只蛇雕的疯狂攻击后,我跨出石坑,取下挂在山壁上的那只强巴天天用来给我吊送食物和水的竹篮子,手抓草根树枝,脚踩石缝岩角,慢慢往下爬。从我栖身的石坑到山腰灌木丛,约有七八十米远,这真称得上是一段艰苦卓绝的旅程。山壁很陡,布满巨大的卵石,圆滚滚的卵石上还长着墨绿色的青苔,连猿猴见了都会发愁,我一介书生,平时又不爱体育锻炼,才往下爬了十来米,便腿酸手疼,快支持不住了。最要命的是,两只蛇雕根本不理解我这是在冒着生命危险替它们找寻掉下树去的宝贝幼雕,还以为我是带着这对鹩哥想逃跑呢,在我头顶盘旋着啸叫着伺机朝我进攻。有一次,我一把误抓住一根带刺的荆棘,右手掌被刺进三根半寸长的毒刺,正左手抱住一棵小树用牙齿咬拔右手掌的毒刺呢,帅郎呀呀尖啸着从背后朝我俯冲下来,我急忙蹲下身去,戴在头上的毡帽还是给它抢走了,差点把我的头皮也给掀了去。我扣响了发令枪,这才遏制住它的猖狂攻击。还有一次,我踩在湿腻腻的青苔上,双脚滑空,手抓着一根藤条,整个身体是在岩壁上,贵夫人趁机扑飞过来抓我的背,我只好拼命摇晃藤条,让身体像钟摆似的晃荡,它抓偏了方向,爪子落到我挎在肩头的竹篮子上,把篮底抓出一个洞。要是我被它抓了个准,我肯定会疼得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掉下山去,摔成肉饼。爬了一半,我就开始后悔。我觉得自己这样冒险,是很不值得的。要是现在我失手摔死了,恐伯没有人会理解我同情我;舍己救人而死,死得光荣,重于泰山,舍己救鸟而死,算个什么呢?死得莫名其妙,轻于鸿毛。连悼词也不好写啊,说我为了救一对野生鹩哥,英勇无畏地与蛇雕进行搏斗,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参加我葬礼的小姐们听到这里不笑咧了嘴才怪呢。是的,蛇雕属于滥杀无辜,可这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滥杀无辜的现象,狼捕羊,虎抓鹿,狐狸捉鸡,螳螂捕蝉,土匪绑票,强盗越货,黑手党大开杀戒,恐怖分子劫持飞机……都是无辜的生命在遭受践踏,我有本事去管吗?是的,鹩哥蒙受的的确是一桩冤案,但别说野生动物了,就是人类社会,冤假错案比比皆是,蒙冤受屈家常便饭,冤鬼多如牛毛,冤魂满地行走,又有几个人肯站出来替他们鸣冤叫屈,又能奢望有谁会替他们平反昭雪呢?我又不是森林警察,也没有谁聘请我当动物法官,我何必管得这么宽呢!我真想打退堂鼓,如果两只蛇雕允许的话。可我抬头望望山崖上的石坑,又低头望望山腰的灌木丛,最终还是打消了退缩回去的念头,原因很简单,两边的距离基本是对等的,下到灌木丛和上到石坑须冒的风险一样大,须费的力气同样多,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呢。唉,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心肠太软,太容易感情冲动。太阳偏西时,我好不容易来到山腰的灌木丛。我的衣裳和裤子都被荆棘勾破了,狼狈得像个叫化子;两只手掌上磨出了好几只血泡,火烧火燎般疼。贵夫人和帅郎还在我头顶盘旋,不怀好意地朝我嘎呦嘎呦啸叫。我顾不得休息一下,立刻像动物一样趴在地下,四足行走,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才爬行了五六米,我便发现有两个黑影在树根后面蠕动,光线很暗,看不清楚是什么。我扭亮旅行小电筒,一束光亮照射过去,哈,就是两只幼雕!它们也看见我了,惊慌地往后退缩,想同我玩捉迷藏,可它们才退了几步,便被一团麻丝似的细藤蔓缠住了腿和翅膀,越挣扎越五花大绑。我爬过去,先扯了几根藤蔓,横七竖八捆在竹篮上,将竹篮编织成一只临时鸟笼,然后动手解开幼雕身上的藤蔓,将它们塞进竹篮子里。爬出灌木丛,我仔细看了看,两只幼雕没受什么伤,武大折断了两根翼羽,丸小腿上划破了点皮,血已凝固。用不了多长时间,武大的翅膀上就会长出新羽,丸小的腿伤也会不治而愈的。贵夫人眼尖,我刚爬出灌木丛,便看见被我关在竹篮里的两只幼雕了,惊喜地长啸一声,迅速降低高度,就在距离我头顶两三米的低空盘桓,眼睛死死盯着竹篮子,呦呀呦呀柔声呼唤着。我注意到它的两只爪子都缩进腹部,表明没有要攻击我的动机。两只幼雕从藤蔓编织的网格间伸出脑袋,张大嘴,呦儿呦儿叫着,一面诉说着历险故事一面向亲鸟乞讨食物。帅郎则干脆飞落到我面前,恳求的眼光望着我,用嘴喙来钩拉我手中的竹篮子,我明白它的意思,求我把竹篮子交给它,它要抓住竹篮子将两只幼雕带回大青树冠去。“不不,还是让我来吧。”我摇了摇头,挥手把帅郎撵开。它能抓着十多斤重的蛇在蓝天翱翔,当然也能将这只竹篮子带回大青树,我是担心它回到树冠后,要爪撕嘴咬才能解开捆绑在竹篮子上的藤蔓,在这个过程中,万一失手,圆形的竹篮子从圆形的树冠间滚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唉,算啦,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还是由我自己把两只幼雕送回雕巢比较牢靠,免得节外生枝,前功尽弃。我动手将竹篮子牢牢绑在我的背上,顺原路往山崖上爬。帅郎好像也明白了我的意图,不再来与我抢夺竹篮子,而是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巡飞,一路护送着我。在登一道石坎时,我一腿踩在一块活动的石片上,身体歪仄,碎石和泥土哗啦哗啦往下淌,帅郎呦呦尖叫起来,好像在告诫我千万要小心!有一只鹞鹰路过峡谷,离我很远,对我并不构成威胁,但帅郎怒啸一声,箭一般扑飞过去,迫使鹞鹰改变航向,逃出峡谷。我快爬回到大青树时,左侧山壁的一条岩缝里突然钻出一只花背松鼠,我被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帅郎立刻像张黑色的网朝花背松鼠罩过去,花背松鼠仓皇逃回岩缝,帅朗不肯罢休,栖落在一块岩石上,脑袋伸进岩缝,朝里灌去一串杀气腾腾的啸叫,我敢打赌,花背松鼠吓得灵魂出窍,起码大半天不敢再从岩缝里钻出来。忠心耿耿,保驾护航,当然不是为我,而是为竹篮里两只幼雕。贵夫人在我开始登山时,扶摇直上,飞回大青树去,过了一会,嘴里叼着一条雪白的蛇肉,飞临我的头顶,也不征求我的意见,也不经过我的同意,便栖落到我的肩上,将蛇肉塞进呀呀乞食的武大的嘴里。然后它又急扇翅膀直冲蓝天,数分钟后又叼着一条蛇肉来喂丸小。它怕饿着两个宝贝,不厌其烦地飞来飞去。这可苦了我,我怀揣一对鹩哥,背着两只幼雕,负重登高,本来就吃不消,贵夫人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停栖在我的肩头,给我增加了沉重的额外负担,直累得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太阳快落山时,我总算爬到大青树冠,将武大和丸小平安送进盆形雕巢。回到石坑,我已浑身瘫软,精疲力尽。我从怀里掏出小布袋,打开袋口,将老毛和徐娘放出来。现在没事了,我想,贵夫人都帅郎已找回摔下树去的幼雕,没理由也没必要再对两只鹩哥实施狂暴的复仇了。九残阳如血,给森林和大地涂抹了一层令人压抑的深红色。我掏出针线包,将勾破的衣裤缝补好,吃了两块糯米糍粑,权当晚餐,时间尚早,举起望远镜观察大青树上的动静。一家子蛇雕正在树顶网络状技杆间聚餐。帅郎用利爪尖喙解剖开那条百花锦蛇,两只幼雕埋头啄食撕碎的蛇肉,贵夫人一会儿替武大梳理那几根折断的翼羽,一会儿用脸轻轻摩挲丸小腿上的创口,显然,它还沉浸在宝贝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一阵山风吹来,吹乱了武大的背羽,吹得正在吞咽蛇肉的丸小闪了个趔趄,贵夫人慌忙跳到上风口,撑开翅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就在这时,天空传来凄厉的鸣叫声。我看见,老毛和徐娘从峡谷外的山林飞来,途经大青树冠,它们在雕巢上方绕飞了一圈,边飞边叫。我猜想,它们是在倾吐冤屈。两只幼雕平安归巢,足以证明它们刚才所蒙受的是一桩冤假错案。我特别注意贵夫人和帅郎的反应,我想,它们面对被它们冤枉遭它们残害的两只鹩哥,理应感到内疚和羞惭,不说赔礼道歉吧,起码表情上该浮现出一丝愧作,或者把头转过去,或者把身体蹲下来,表现出无颜面对受害者的动作来。可我看到的情景却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帅郎仍忙着解剖百花锦蛇,对两只鹩哥的出现置如罔闻;贵夫人乜斜着眼睛瞟了那对鹩哥一眼,完完全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也许对贵夫人和帅郎来说,停止杀戮,放那对鹩哥一条生路,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与慈悲了。老毛和徐娘飞到下层树冠,停栖在旧巢旁的一根横杈上。那只编织精巧的元宝状窝巢荡然无存,只留下几根树枝几缕衰草。它们面对着变成废墟的旧巢,默默站立着,一动也不动,令我想起凭吊这个词。过了一会,徐娘飞到一个树瘤上,啄来一条乳白色的蚜虫,又飞回废墟,双翅抖动着,衔着蚜虫的嘴喙一伸一缩,那是典型的亲鸟喂食动作。它面前好像有一窝嗷傲待哺的雏鸟,都张大着嘴在向它乞食,淘气鬼还想跳起来从它嘴里抢食;它扭动嘴喙躲让着,又点着脑壳试探着,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将这条蚜虫喂给谁;终于,它向旧巢废墟某个角隅吐出了蚜虫,大概是喂给了它最疼爱的老么,它恍惚的脸上有了一丝得意。它又振翅起飞,衔来一枚桔黄色的浆果,再次朝旧巢废墟喂食。它喂出去的食物无一例外都掉到树下去了,但它全然不顾,仍无怨无悔地飞,辛辛苦苦地找,认认真真地喂,一丝不苟地扮演着母亲这个角色。看得我都鼻子有点发酸了。失子的悲痛,无处宣泄的冤屈,搅得它神志有点失常了,我想,此时此刻,它沉湎在一个幻觉世界里了。老毛在树枝上跳跃着,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每当徐娘进进出出路过它身旁时,它便在徐娘的耳畔厉声尖叫,我敢肯定,它是想把徐娘从幻觉世界唤醒回来,遗憾的是,徐娘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仍我行我素,忙着给幻想中的并不存在的小鹩哥喂食。老毛急得就像踩到了火炭上,不停地在枝头蹦跳旋转,当徐娘再次衔着一只翠绿透明的大蚂蚱在旧巢废墟前准备向幻境中的雏鸟喂食时,老毛一个蹿跃扑飞过去,嘴喙闪电般一啄,将徐娘街在嘴里的那只蚂蚱抢了过来。徐娘恶狠狠地叫了一声,跳过来抢夺,老毛将头扭开去。徐娘照着老毛的脑袋啄咬着,想用武力逼迫老毛交出蚂蚱,老毛索性脖子抻了抻,将那只蚂蚱咽进肚去。徐娘火了,拼命朝老毛背上、头上和脸上啄咬。鹩哥的嘴橡虽然没有蛇雕的嘴喙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但也够锐利坚硬的,能啄破竹子叼食竹虫,能啄破核桃取食果仁,几嘴下去,老毛皮开肉绽,绒羽飘零。我看得清清楚楚,徐娘琥珀色的嘴喙沾满血迹,就像涂了一层胭脂。老毛没有躲让,也没有还击,闷着头,任凭徐娘啄咬。忠厚的老毛肯定是这样想的,只要妻子能从痛苦的迷话中清醒过来,自己宁愿受点委屈。徐娘不依不饶,尖声告骂,频频啄咬,干脆踩到老毛的背上,脑袋狠狠一磕,橐地一声,嘴喙击中老毛的后脑勺,这一嘴啄得很重,老毛双翅耷落,站立不稳,蹲了下来,脑袋也无力地往下垂,嘴张得老大,却叫不出声来。我估计,没啄穿脑壳,也差不多啄出个脑震荡来了。徐娘愣了愣,望望被它压在底下满脸是血的老毛,又望望只剩几根树枝几缕衰草的旧巢废墟,眼睛闭拢又睁开,如梦初醒般地叫了一声,急忙从老毛背上跳下来,用脸颊抚摸老毛受伤的脑壳,神色懊丧,啾咿儿,啾咿儿,轻声鸣叫,好像在自责和忏悔。过了一会,老毛似乎从晕眩状态中缓过神来了,慢慢抬起头,并颤抖着站了起来。两只鹩哥交颈相拥,你一声我一声,发出如泣如诉的叫声,是在相对饮泣,也是在互相慰藉。太阳变成一只暗红色的大火球,一点一点向山峰背后滑下去。夕阳愈来愈浓,像喷溅的血浆。徐娘和老毛伫立在旧巢废墟上,面对着血色落日,长一声短一声鸣叫起来。鹩哥天生就是模仿各种声音的行家,能发出几十种不同的声音。我从未听到过如此凄厉刺耳的鸟叫,一会儿像负伤的豺嚣,一会儿像惊慌的鹿鸣,一会儿像逃亡的鼠吱,一会儿像饥饿的猫头鹰在哀嚎……用鬼哭狼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听得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难受极了。这是血的控诉,泪的呼号,心的悲恸,魂的嘶鸣!大青树顶,一家子蛇雕饱餐了一顿美味可口的百花锦蛇,惬意地各自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还不时用一只爪子将一只翅膀折扇似的打开,大概是想借用璀灿的晚霞,把自己的翼羽擦拭得更光滑亮丽吧。当夕阳整个掉进紫黛色的山峰后面,贵夫人簇拥着武大,帅郎跟随着丸小,踏着轻烟似的暮霭,走向盆形雕巢。夜将临,它们要睡觉啦。同在一棵大青树上,一家欢喜一家愁,对比也太强烈了啊。两只幼雕被安全护送回盆形窝巢,帅郎半撑翅膀刚要跟着往巢里跳,突然,贵夫人横过身体挡住了它。天色还不算太暗,我看见,贵夫人眼露凶光,瞄了下层树冠鹩哥巢的废墟一眼,脸上一派憎恶的表情,命令式地朝帅郎叫了一声。帅郎在暮色中展翅起飞,在空中兜了一圈,伸出一只雕爪,摆开攻击的架势,嘎呦呀高啸一声,朝老毛和徐娘俯冲下去。显然,贵夫人不耐烦听两只鹩哥鸣冤叫屈,不愿让两只鹩哥锥心泣血聒噪刺耳的叫声惊扰了它和它的孩子们的清梦。也许更糟糕,它把它们视为丧门星,必欲除之而后快。在帅郎恫吓的啸叫和凌厉的攻势下,老毛和徐娘只得拍翅逃向苍茫的天穹。帅郎紧追不舍,一直把它们驱赶出大峡谷,这才归巢。弱者,连悲伤的自由都没有,连哭诉的权利都被粗暴地剥夺了。望着老毛和徐娘渐渐隐没在暮霭中的身影,我想,它们这一去,肯定远走高飞,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对它们来说,这里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家破“人”亡的记忆,有太多的愁苦和凄凉,有无法诉说的屈辱与冤仇。它们是绝不会再回到大青树来重蹈覆辙的,我当然也就不可能再见到它们了。十翌日晨,我同往常一样,早早便醒来,草草漱洗完毕,吃了块压缩饼干当早餐,便举起望远镜对准大青树冠进行观察。雕巢很平静,帅郎和两只幼雕还在酣睡,贵夫人看样子刚刚醒来,睡眼惺忪,站在窝巢边缘往树下排粪。我刚想收起望远镜,突然,我发现下层树冠有一样闪光的东西动了一下,在我的望远镜里划过一道小小的光亮,位置就在鹩哥旧巢废墟那儿。我好奇地跨出石坑,重新找了个观察角度,仔细看去。这一看,我差点没晕过去,那反光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在阳光下晃动的徐娘琥珀色的嘴喙!它正吃力地拖拽着刚从树缝拔下来的一团草丝,往旧巢废墟搬运。我把望远镜再往纵深延伸,哦,老毛也在树丫间忙碌,用嘴扳下一根枯枝,衔到旧巢废墟上去。看样子,它们已经干了好一阵了,旧巢遗址横七竖八搭了一些树枝,已初具巢的形状。它们没有鸣叫,也没有啁啾,默默地干着。老毛将那根枯枝搭到横杈的旧巢上时,不知是唾液太少没有粘稳还是怎么搞的,那根枯枝掉到树下去了,它一抖翅膀,发出一声惋惜的尖叫。徐娘大惊失色,立刻跳过去,啄啄老毛张开的嘴喙,用意十分明显,是要它闭嘴,别发出叫声。老毛也显得有点害怕的样子,身体缩成一团蹲了下来,仄转脸窥望树冠上的雕巢。毫无疑问,它们是害怕叫声会招来蛇雕粗暴的干涉和蛮不讲理的驱逐。刚排完粪的贵夫人大概没兴致搭理那对鹩哥,听到尖叫声后,只是用鄙夷的神态瞄了鹩哥巢一眼,便扇动翅膀飞上蓝天寻觅早餐去了。老毛和徐娘这才如蒙大赦似的松了口气,继续筑巢。我实在想不通,这对鹩哥为啥还要回到大青树来筑巢?它们吃的苦还少吗?它们受的罪还小吗?难道它们得了健忘症,昨天下午才发生的杀子血仇这么快就遗忘得一干二净了?世界很大很大,它们有自由的双翼,哪儿不能栖身,哪儿不能安家,逃离苦海,前头就是幸福的彼岸,干吗非要赖在这里与凶猛的蛇雕为邻?!这时,帅郎和两只幼雕也醒了,相继跳出巢来,站在枝头摇了数下翅膀,就像人类睡醒后伸几个懒腰一样。老毛立刻振翅飞到树冠顶,栖落到一根枝桠上,讪讪地朝雕巢靠近,看它这副样子,又想履行自己的职责,清洗肮脏的雕巢。武大大概是想起了昨天下午掉下树去的不愉快经历,心有余悸,冲着老毛呦呀呦呀啸叫,不让老毛接近雕巢;丸小则学帅郎的样,将排泄孔对准枝桠间的空隙,尾羽一翘,将一泡粪尿后下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