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江想了想又说道:“韩秋云我给你说一件事。旅部手枪队有几个兵痞,倚仗是刘汉英身边爪牙,色胆包天,有几天晚上来摸夜螺蛳,这件事你知道么?” 韩秋云的脸更红了,嘟噜囔囔地说:“知道,怪腻歪人的。” 所谓的夜螺蛳,是当地俗言,戏指女人的胸脯子。 战地女子服务队跟旅部只隔一条小河,岗哨由女队员轮流值勤。这些女兵普遍胆小,抱着一根大枪往往像抱着一根烧火棍,一旦有了动静,别说盘问了,自己先吓得筛糠了,让手枪队的男人们趁虚而入,有好几次潜进了院子。女兵们是两个人住一间房,有些房屋除了岗哨勤务,就只剩个把人了,还由于同伴在外面值勤,往往是不闩门的。二班的董牡丹昨夜哭着去找高秋江,说她正在做梦,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被被子蒙住了脑袋,摸了奶子不说,还差点儿让人家把花裤头给扯掉了。高秋江仔细看了看,董牡丹的胸前果然是青一块紫一块,红芡实一般小巧的乳头边上,还有指甲掐出赖的血痕。高秋江顿时怒不可遏,当夜去找刘汉英,要他整肃军纪。刘汉英一本正经地对高秋江说:你们先查,查出赖枪毙。其实刘汉英是装糊涂,不用查他也知道是哪些家伙干的。可是高秋江就没有办法查了,没有证据,自然枪毙不了谁。 高秋江对韩秋云说:“今夜我来安排几个人,引蛇出洞,你算一个。晚上再有人来摸夜螺蛳,你们就给我开枪打。” 韩秋云窘得很,憋红了脸吭哧了一会儿才说:“高队长,这事能不能叫别人做?” 高秋江俊秀的眉眼跳了一下,倏忽又挤在一起了:“你怕什玫,有什玫好怕的?叫你打你就打呗,跟杀鸡没有什玫两样。” 韩秋云苦着脸说:“可是……可是我连鸡也没有杀过呵。” 高秋江的火气又上来了,昏天黑地给了韩秋云一顿臭训:“韩秋云你要记住,姑奶奶们是女人也是抗日军人,不是那些狗娘养的兵痞们的玩物。有人敢于犯贱,上打大头下打小头。 本队长看得起你,你愿意干得干,不愿意干也得干。违抗命令,我关你的禁闭。” 韩秋云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把愁在一起的脸皮松弛下来,立正回答:“是,队长,我听你的命令。” 然后,装着很轻松很高兴的样子,接过了左轮手枪。 这个夜晚,韩秋云的日子就难捱了。躺在床上,自然是不敢往深里睡的。心口有些跳跳的,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以往,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直到十六七岁了,也没有谁明确地跟韩秋云讲过,只是从成年人粗野的玩笑和那些骂人的话里知道一些。那时候,她就朦腚胧胧地琢磨,除了白日吃饭干活之外,男人和女人之间肯定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事情,凭心想,她知道那是一桩极其隐 秘的事情,也是一桩极其重要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是不能给别人看见的,而这样的事情又好像是人人都很看重的事情。 在这个春风燥热的特殊的夜晚,手枪队摸夜螺蛳的行径让韩秋云产生很多联想。让她想得最多最苦最累的还是几年前贺瘸子和水蛇腰做的那件事,那是在她十四岁以来第一次洞悉的一桩人间秘密。 如今她依然清晰地记得,事情是发生在老河湾独龙潭边的桑叶树下,从东往西数第五棵,这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当时她的桑叶篮子就挂在第一棵桑树南边的枝丫上。她是一个人独自去采桑叶的,蓝桥埠上只有她肯卖力气跑远路到老河湾采桑叶。以后韩秋云自己都觉得邪乎,小的时候她的胆子是很大的,像个男孩子,越往大里长胆子反而越小了,越长越是个妮子了。 独龙潭方圆五六里都没有人家,又地处林子深处,阴森森的,一般人不大愿意到这里来。 蓝桥埠人传说独龙潭里淹死过好几个人,白日里都有水鬼出来采桑椹吃。十四岁的韩秋云拗不过表婶严厉的命令,壮着胆子到这里来采桑叶。表婶认定这里的桑叶水色好,碧绿鲜嫩,蚕虫爱吃。 午后的阳光照在河水里,又映回到林子里,蒸出了满林子腐叶沤草的燠热气息。韩秋云干起活来是不惜力气的,一边干还一边哼着黄梅小调。这些小调都是在私塾馆里跟陈家兄弟学的,陈家兄弟会弄乐器还会唱,尤其是陈墨涵能拉一手好胡琴,夏天乘凉常常听他拉《孟姜女哭长城》,悠扬凄凉的琴声走街串巷,给乘凉的蓝桥埠人带去许多清凉。 那天韩秋云采桑叶正采得起劲间,正在哼着的黄梅小调儿突然就停在了嘴边。那当口,她看见了从二道河的下游逆流撑过来一个渔划子,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那不是放鱼鹰的贺瘸子么? 贺瘸子也是韩秋云十分厌恶的人,为啥厌恶她自己也说不清。大妈大婶都跟她说过,妮子的胸脯子不能给男人看,更不能给男人摸。可是龟孙贺瘸子只要撞上大姑娘小媳妇,总是要低头斜眼瞅人家的胸脯子,那双小眼弯弯曲曲的像是带着生锈的钩子,刮在妮子的胸脯子上,能听见哧哧啦啦的响声,让人心里直发毛。 韩秋云忽然觉得有点不妙——在这个空旷的夏日的午后,在这样一个罕见人迹的老河湾的林里,除了自己一个么事不懂的小妮子,还来了一个贼眉鼠眼的贺瘸子,她估摸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是没过多久,韩秋云的心便稍微放下了。 渔划子靠滩后,先是蹦蹦地上来一个贺瘸子,贺瘸子走一步画半个圈,样子挺神气,脸色也红扑扑的像是喝了二两地瓜烧。待贺瘸子把船系好后,又从芦篷舱里鬼魂一般钻出一个女人来。 韩秋云差点儿没叫了起来:天啦!是水蛇腰。 水蛇腰大名蔡秋香,因为腰姿纤细,而得绰号“水蛇腰”,是蓝桥埠著名的风流寡妇,镇上关于水蛇腰的故事车载斗量,不少男人吹牛打赌都说自己跟水蛇腰睡过觉。韩秋云那时候虽然不甚明了关于“睡觉”二字的深层含义,但是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成年人嘴里的“睡觉”跟她所理解的上床闭眼一觉梦到天亮,恐怕不是一码子事,恐怕别有名堂。 这个晌午天,韩秋云本能地意识到,水蛇腰和贺瘸子此刻来到老河湾,肯定与那个名堂有关。贺瘸子在前精神抖擞,水蛇腰在后一摇三摆,仿佛这一片深深的林子就是他们熟门熟路的家。他们旁若无人地走上河滩,钻进了林子。 韩秋云听到自己的心口咚哌哌哌跳得厉害,好在贺瘸子和水蛇腰各有他们自己的事,没咋顾及四周。他们进到林子深处之后,选了一棵叶冠浓密的桑树,倚根坐下了。那个情景韩秋云记得好分明噢——绝对不会错的,就是从东边往西数的第五棵桑树下面。 他们在鼓捣些啥呢? 韩秋云终于弄明白了他们的到来与自己无关,不害怕了心里反倒空落落的,神差鬼使一般,她竟然从树枝上滑下来,想过去看个究竟。在以后的很长日子里,每当想起这件事,韩秋云都无比羞愧,觉得自己真是污浊,说不清楚一个小妮子怎么会有那样下作的念头,怎么竟然会去偷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去做那样的脏事。自己当时是咋想的,她自己也不甚了了,反正她是下了树,贼一样地蹑手蹑脚,差不多是爬过去的,在一蓬浓密的槿木丛里埋下了身子,稍微扒开一点缝隙,便看见了那对男女。 最先入目的是贺瘸子。贺瘸子在一堆落叶上铺开一件土布褂子,隐隐约约地,她听见贺瘸子说了一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她还看见了水蛇腰笑得假惺惺的,并且挤眉弄眼地哼着,那副贱样子就像林子里的一只浪荡的鬼。 再往后,韩秋云就记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扎了一下,她看见褪了衣裳的贺瘸子像是一条蜕了皮的蛇。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心里想着龌龊,想赶紧逃开这里,可是腿却不听使唤,眼睛也死死地僵着不肯挪动地方,于是乎她看见了她永远感到羞耻的那一幕。 直到三年之后,韩秋云的头脑里还悬挂着那如痉如挛如疯如癫的胳膊。那是水蛇腰淫荡的胳膊。 在蓝桥埠的岁月里,没有比水蛇腰更让韩秋云厌恶的人了。韩秋云听人家风言风语,梁大牙和水蛇腰也不干净。每当想起梁大牙同水蛇腰在一起,她就似乎看见了水蛇腰的那只白得晃眼的胳膊,就恶心得要吐。 这个晚上韩秋云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了。她觉得高队长交给她的这个任务真是害苦了她。 脑子里乱极了,有时甚至觉得那些男人也真是可恨又可怜。她想男人之所以肯冒着风险来摸夜螺蛳,想必这件事对于男人来说是有意思的,也许女人的夜螺蛳生来就是让男人摸的。越想越觉得有点怪怪的。想想看吧,人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譬如说那样的事,恐怕是人人都要做的,也恐怕是人人都想做的,人人都要做人人都想做的事情偏偏又让它最不能见人,可是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偏偏又有那么多人都想去做。 又譬如,像男人和女人身上的物件,最金贵的似乎就是那些最见不得人的,最金贵的却又往往连个名儿都不肯说,一说出来不仅不金贵,而且成了骂人的污浊话。蓝桥埠人在谈论那件事的时候,都露出厌恶鄙夷的神气,仿佛见着就跳,要跳出十万八千里,可是——可是连韩秋云都不以为真,她懵懵懂懂地觉得那些鄙夷和厌恶大都很虚假,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像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呢。 实在是想不明白了,想得脑袋瓜子生疼。韩秋云这时候还不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所以她不可能从理论上去弄明白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有很多半生不熟的疑问,然而连半生不熟的答案也没有。当她猛然想起高秋江交待给她的任务时,她的汗毛便立马竖了起来。 韩秋云惊惊乍乍地又想到,假如今晚来摸夜螺蛳的那个人是个飞檐走壁武艺高强的人,自己还没有瞅见他的人影,就被他摁住了,那该咋办呢?她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十分恐怖的一幕——一个蒙脸大汉从天而降,首先堵住了她的嘴巴,然后捆住了她的手脚,再往后剥光了她的衣裳,让她身上的那几处不想让别人看见的宝贝物件都像鸭子一样浮出水面,然后……然后人家要做的事情她没有经历过,她想恐怕就像贺瘸子和水蛇腰做过的那件事一样,一个男人游进了她的身子,不同的是这不是她自己情愿的,自然不会像贺瘸子和水蛇腰做得那样利索,她想那有可能很疼痛,就像骨头扎进肉里一样疼痛,她要是能够喊得出来,就一定会喊破嗓子,绝不会像水蛇腰那样喊出那种浪声浪气来。 黑暗中,韩秋云攥住了高秋江交给她的那柄左轮小手枪。枪膛里有四粒子弹。高秋江吩咐过,情况不紧急时不开枪,情况紧急时坚决开枪。 到了鸡叫三遍的时候,韩秋云实在是挡不住瞌睡了,不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就睡着了。 这时候她倒是当真看见了一个男人,白白的,高高挑挑的,他就是陈墨涵的二哥陈克训。同窗的时候她跟他说话他的脸就有些红,可这回他长成大男人了,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学生制服的翩翩少年了,他穿一身笔挺威风的国军军官制服。他走过来搂着她要跟她亲嘴儿,她的双手拼命地往外推他,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后来他就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放倒在老河湾独龙潭林子里的桑叶上。他的手起先伸进她胸窝的痒痒处,接着又往下滑动,就扯住了她的裤腰带。她想扯出裤腰带抽他一个满脸开花,可是等到裤腰带抽出来后,扬在头顶上却又轻轻地飘下来。她想张嘴喊,可是喊声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蚊子哼哼,就像水蛇腰哼出的那种浪荡声。这阵子她已经不知道天是白的还是黑的,云朵是蓝的还是绿的,浑身的皮肉紧绷绷的成了石头疙瘩…… 再往后她就不再推他也不再动弹了,静静地死了一样地等着他。等他来做他想做的事情……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啥动静,再睁开眼时就骇得毛骨悚然——她看见面前换了一张狞笑着的粗糙的脸,一颗白森森的虎牙戳上了她的鼻尖。她在扑面而来的大蒜混合着烧酒的气味中听到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老子……有钱买你的……那……那个!”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韩秋云在梦中向梁大牙开枪的时候,梁大牙正在同四个日本兵拼刺刀。 四个日本兵中有两个站在坡地上面脸朝下,两个站在坡地下面脸朝上,把梁大牙围了个风雨不透。你拉一个架势,我出一道枪刺,你来我往,你左我右。这回看来是要梁大牙的好看了。梁大牙倒是不怯乎,挺一根刚刚夺到手中的三八大盖,前腿弓后腿绷,左挡右劈,上蹿下跳,舞得花团锦簇。 照理说梁大牙是练过功夫的,膂力不弱,肉搏场上单凭一柄大刀就 有理由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无奈他好稀奇,硬是夺了一支鬼子枪来开洋荤。岂料这玩艺儿先前没咋使过,猛然耍弄,远不如宰牛长刀挥起来顺手。再加上前几天训练刺杀搏斗的时候不怎么下功夫,还加上日本兵也不像地痞无赖那样一打就孬,硬是吱哇乱叫地把梁大牙团团围住,看样子是想把他生擒活拿了。 连日本兵也看出来了,这颗非凡的大牙不是一般的大牙,而是土八路的小头目。 梁大牙这是第一次单独带领他的小队执行破线任务。在他当上了二十几个人的小队长之后,只平平稳稳的过了几天官瘾,便跟着支队副司令窦玉泉和副参谋长姜家湖四处出击。一是去挖日军几个据点之间的公路,挖得到处是坑,坑里埋地雷。二是去割敌伪据点之间的电话线,割了一捆又一捆,扛回来烧掉外面的胶皮,取出里面的铜丝作雷线。做这些事情都是在凹凸山外,用杨庭辉的话说,叫做把战火引到敌占区去,弄得顺手就捎带打个埋伏炸个据点什么的,差不多每次都不会空着手回来。 前几次都是跟着支队主力出动,动辄就是百十号人。梁大牙的小队多是从凹凸山新补充进来的,以往没见过阵势,打起仗来东张西望,派不上大的用场,就当挑夫用。别人作战,他们忙着搬运东西,累得贼死还没有多少功劳。梁大牙觉得很没面子,手下拿不出手,只好自己单干,拎一把宰牛刀往前凑,撵得小鬼子东奔西跑。 这一趟任务,是梁大牙主动请缨争取到的,他要自己带队露一手。 大小是个队长,梁大牙十分不情愿老是在别人的胳肢窝下过日子,也想像窦玉泉和姜家湖那样,指挥部队你在这里埋伏,他从那里出击,然后挥动驳壳枪和大刀片子,带领部队冲啊杀啊,那样子威风凛凛,很神气。他寻思自己虽然还谈不上布阵谋局,但是手下这二十几个人还是能够挥洒得开的。他手下这一帮子,除了几个骨干,其余的都是蓝桥埠人,没有不服他梁大牙管教的,所以他就找了杨庭辉,说:“你再不让我自己带人去打鬼子,这个鸡巴小队长咱就不当了。” 杨庭辉考虑梁大牙虽然还缺乏作战经验,但其忠勇可嘉,士气可鼓不可泄。再说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的牌子虽然扯得很大,其实还是个空架子,就连当初跟梁大牙说的三百条枪还有虚头。眼下部队急需扩大,干部尤其缺乏,稍微大一点的战斗都得副司令员和副参谋长亲自上阵,像梁大牙这样铁皮脑袋不怕打的骨干,倒是真的需要多给锻炼机会,让他们尽量早一点独当一面。出于这样的考虑,杨庭辉同意了梁大牙单独带队出战,并且给他选择了到寿春路割电线的任务。 情报表明,这里本来是敌伪防御薄弱地段,岂料等到梁大牙雄赳赳地带着他的二十几个弟兄赶到这里,摸出家伙正要动手的时候,日本兵的机关枪却突然响了起来。 梁大牙倒吸一口冷气——奶奶的,中上鬼子的埋伏了。 情况委实不妙。 这伙人前个把月还在乡下摸锄把子,真的打起仗来都是冷水烫猪拔不掉毛的,日本鬼子似乎是突然之间从地里长出来,他们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立马就乱了套。跟在梁大牙身后的朱一刀也转过身去要开溜,被梁大牙一把捋住了。 梁大牙伸张右手翻过左肩,抽出了大刀,连声高喊:“趴下,都给我趴下!哪个敢跑,老子先剁了他!” 大伙于是趴下,不敢轻举妄动了。梁大牙定了定神,听听枪声,料定日军人数不多,一个排撑破了天。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回电话线是割不成了,先撤出伏击圈再说。 梁大牙的小队里,只有一挺机关枪,机枪手虽然是个老兵,但他原先一直耍弄汉阳造,扛机枪才是前几天的事。梁大牙指挥说:“把机关枪给老子架在前头的石坎上,给我压住。 剩下的往漫流河里爬,顺河堤往东跑。” 机关枪很快就架上了,机枪手很够种,架起来就打,一打就见效果,正在往前冲的日军立马趴下。 可是还没等梁大牙高兴起来,机关枪喀嚓一声又不吭气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梁大牙气得几乎咬碎了大牙,一个箭步蹿上了石坎,一把推开机枪手,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草包,老子恨不得砍了你!” 机枪手当八路比梁大牙还早,说起来还是个从川陕过来的老革命,应该比梁大牙有经验,可是机枪不响他也没辙了,哭丧着脸说:“这龟孙歪把子是日本鬼子造的,打鬼子它不卖力气,我有什么办法?” 此时正是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机枪一停,对面高地上的日军就露出脑袋,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哇哇喊叫。 梁大牙急出了雷霆怒火,抱着机关枪猛往地上摔,摔完了不甘心,搂起来又抠火,还是抠不着。这一下梁大牙算是恼到了家,眼珠子暴出来老大一截,索性攥住枪管,把机关枪倒提起来往树上掼,掼了几下,把一棵黄栗桠树生生砸断,这才重新搂起破枪,再抠扳机——真是他娘的邪门了,机关枪居然又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梁大牙先前没有耍弄过这玩艺儿,只是见过,所以瞄也瞎瞄,干脆不瞄,紧紧抱住,直往鬼子人堆里扫便是。还当真撂倒了几个。其余的鬼子见状大惊,吓得纷纷缩回脑袋,再不像先前那样张狂了。 机枪手在一旁看得过瘾,也拽下手榴弹往外扔。他的身上带了九个手榴弹,来的路上就叫苦连天了,这回他想趁机都给扔了,不然背在身上沉甸档的,情况不妙时逃都没法逃。他那手榴弹其实够不着炸人,权当给梁大牙助威了。 梁大牙这回总算有了底气,自然越打越来劲,正打得忘乎所以,倏然听到旁边炸起枪声,扭头一看,是朱一刀带着几个人从旁边的沟坎里杀了出来,顿时大喜过望——还是咱们凹凸山男人够种啊!这句话还没有喊出口,就听见机枪手也喊了句:“狗日的——日本——鬼子——我操你姥姥!” 梁大牙循声看去,只见机枪手已经倒下去了,身子挺成了一个“大”字,胸口开了一个很大的血窟窿,手脚抽动了几下,眨眼之间就没有气了。 又撞邪门。机枪手一死,机枪立马就不响了。 梁大牙再摔,再摔也还是不响,于是运足丹田之气,将破枪抛出几丈开外,眼见着落到石坎下摔成一疙瘩废铁,这才悻悻地转过身子。四下里看了看,估计队伍已经安全撤出,便踢了朱一刀一脚,叫他也赶紧开溜。 朱一刀没有二话,又打了几枪,抬起头来冲梁大牙龇牙一乐,收枪往边上一滚,滚进一个洼地,弯腰就是一溜小跑,一套战术动作做得挺像回事。 队伍都已经安全撤出去了,梁大牙就放心了。现在他可以从容不迫地玩他的小把戏了。 他把机枪手身上的手榴弹摘下来,总共还剩四个。掂起一个就要扔,还没出手,倏忽又想起要扯拉火环。这玩艺儿他也练得少,先前不大看得起,自然不是太明白,七拧八拽拉出一根细绳绳,正在琢磨是个什么玩艺儿,猛见弹屁股上一股青烟哧哧啦啦直往外冒,顿时骇得一蹦老高,赶紧往外扔。冒着烟的手榴弹飞出几丈远,还没落地就在天上开了花。 梁大牙受此一惊,反倒有了主意。这回不再硬拽,老老实实先卸盖子,规规矩矩再取线子。四下里睃了一眼,把三颗手榴弹捋在一处绑在一棵小树上。再脱掉小褂子挂在上面,把手榴弹的拉火环系在了小褂子的布扣上。心里想着,等会儿小鬼子要是来抓活的,那就有好戏看了。 做完这一切,梁大牙嘿嘿冷笑两声,扭头正要扬长而去,却没想到迎面一柄雪亮的刺刀横在眼前—— “土八路的死啦死啦的。” 梁大牙脑子一热,差点儿晕了过去——他娘的,又被鬼子围住了。眼珠子转了一圈,只有豁出去一条路可走了。狗急跳墙,人急生智。梁大牙虚晃一枪,把鬼子愣住,然后猛一弯腰,扯起小褂子就跑。 鬼子兵一愣神,噼里啪啦地拽枪栓,追着梁大牙的屁股就打,还没打出个什么名堂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当场横三竖四地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两个胳膊腿还算齐全,回过神来,又哇哇喊叫着追了上去。 梁大牙动作迅速,这当口已经操起了一柄三八大盖。眼见鬼子只剩下两个,索性不跑了,单等着两个家伙送上来后跟他们玩一会儿刀子。 “打枪的不要,活捉的干活!” 梁大牙只顾迎着前面,没想到屁股后面又兜上来两个,其中一个还是个官儿。日本军官握着指挥刀,鼻子下面的一撮狗屎一样的仁丹胡子叽里哇啦直跳。梁大牙心里哼了一声,他娘的今个算是背了时,恐怕要栽在小鬼子的手里了。突然一阵难过——要是韩秋云也在这里就好了,韩秋云要是能够亲眼瞅着老子拼鬼子就好了。你韩秋云把我梁大牙看成了什么人? 生当啥鸡巴杰,死做啥卵子鬼。我梁大牙就是当今世上的岳飞文天祥,你信不信?你不信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要是信呢,我还是没有办法,可惜我看不见了。想到这里,梁大牙浑身血烫,骨骼脆响,凛凛然挺一柄轻飘飘的三八大盖立于四个鬼子之间,单等拼死一战,小腿一伸拉倒。 可笑那东洋矮子,打个卵子仗穷讲究还倒是不少,说要抓活的就决不开枪,要拼刺刀就退子弹。梁大牙觉得他们真是蠢到顶了。 梁大牙冷冷地笑着,大睁着眼睛看他们退子弹,并不做什么小动作,颇有君子之风。心里想,两国交战,要让人家准备好,决不趁虚而入。 一直等到鬼子们的子弹退光了,梁大牙这才挺枪前出,朝一个瘦小的日本兵大喝一声撞了过去。日本瘦兵还算机灵,忽地一闪就躲过去了。梁大牙扑了一空,顺势攥住枪管,掉头抡起了枪托。 看那样子,日本兵也有点犯迷糊——这个土八路可真是土得彻底。规矩的没有,战术的不懂,刺杀的不会,把枪当棍的干活。真想抓活的,恐怕还不是那么简单。 梁大牙哪里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更不理睬他什么战术不战术的,拼刺刀他不灵光,但是把枪当棍他就找准感觉了,只见银光翻飞,耳边呼呼生风,时而弓前绷后,时而马步起飞,左一抡枪托子,右一个扫堂腿,几个日本鬼子近不得身。 鬼子官儿气得呼呼直冒粗气,索性也放下架子,也学着梁大牙的架势,抡起指挥刀横砍竖劈。几个回合下来,不仅没把梁大牙抓住,反而被梁大牙的枪托子着实砸了一家伙,差点儿没把肋巴骨给砸断了。 太阳冒尖的时候,杨庭辉和窦玉泉带着三中队冲了上来,窦玉泉挥舞驳壳枪,率领两个小队从正面冲击,吸引敌人主力,杨庭辉带着一个小队扑上梁大牙同鬼子交战的这座山峦,一阵乱枪乱刀,一个鬼子官和三个鬼子兵眨眼之间就到西天取经去了。 梁大牙这才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我操他个姥姥!” 然后扑通一声砸在地上。梁大牙是被抬回梅岭的。 走在路上,杨庭辉注视着浑身血迹的梁大牙,心里很不是个味道。暗自内疚,敌情没有弄明白,让他们去冒险,伤和亡都有不少,自己是应该承担责任的。像梁大牙这样的八路军新干部,前不久还是蓝桥埠上的老百姓,扛上枪就是兵,会放枪就打仗,既没有技巧,也没有战术,仅凭匹夫之勇,大刀一挥就上去了,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走了一程,杨庭辉对抬担架的人说:“你们要快走,还要抬稳当,不要闪了梁大牙同志。” 没想到梁大牙却睁开了眼睛,先是怔怔地看了看天,再扭过头去寻着杨庭辉,又看了看窦玉泉,瓮声瓮气地问:“咋搞的,抬着我弄啥?” 杨庭辉说:“梁大牙同志,你挂彩了。” 梁大牙眉头一皱,龇牙咧嘴地试了试自己的皮肉,叫了一声:“咦——唏!我挂彩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挂彩了?”一边咋唬,一边动弹,伸了伸腿,又伸了伸胳膊,摸摸脑袋又摸摸屁股,再把大牙往外龇了龇,就一轱辘翻了起来,落在地上,蹦了两蹦,嘿嘿一笑,快活地叫道:“鸟毛灰!老子毛都没少一根。” 杨庭辉又惊又喜,说:“我们见你浑身是血,还当你是受了伤。没来大夫,也不敢动你,想赶紧抬回送药铺去,没想到你没挂彩,真是太好了。” 梁大牙愈发得意了:“嘿嘿,我梁大牙刀枪不入,你杨司令窦副司令信不信?” 杨庭辉和窦玉泉对视一眼,窦玉泉意味深长地笑笑。杨司令和窦副司令当然不信梁大牙能刀枪不入,但是他们当然也不会说不信。 窦玉泉绕过话题说:“梁大牙同志,你立功了。” 梁大牙一脸困惑地问:“啥叫立功?功是个啥玩艺儿?” 杨庭辉和窦玉泉的脸上都有点讪讪的,杨庭辉说:“功就是功,就是功劳,就是功绩。 今天回去要摆酒,庆祝寿春路反伏击战的胜利。” 梁大牙说:“你杨司令真是害死人,硬是上了鬼子的当,差点儿把我给收拾了。这回你是得给我弄顿酒喝。” 窦玉泉说:“这事不能怪杨司令,我也有责任,作战保障没有搞好。” 梁大牙说:“那是啊,你窦副司令给咱讲的那些战术,都是扯卵子蛋,小鬼子压根儿不像你讲的那样摆阵势,咱只好怎么顺手怎么打了,要是信了你的,这样卧倒那样拐弯,连鬼子毛都拔不掉一根。” 窦玉泉心里虽然不自在,但脸上还是笑容可掬,说:“你打得好,战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梁大牙说:“那你往后就不要老是板着脸训人了,杀猪杀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杀法,你说是不是?” 说完这话,梁大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地上走了,赶紧吆喝那两个抬担架的人:“过来过来,你们怎么闲着啦?听见杨司令跟窦副司令的话了没有?老子虽说没挂彩,但老子也是功臣么,你们还是得抬着我走。” 两个担架队员不乐意了,嘴里叽叽咕咕地看了看杨庭辉,说:“我们是抬伤员的。梁队长你既然没有挂彩,活蹦乱跳的,那么人高马大的一大坨,让我们抬着,你不难为情?” 梁大牙眼珠子一瞪:“他娘的还反了你们不成?下次作战你们去跟鬼子玩刀子,老子抬你们。” 说完就一把拽过担架,强行坐了上去。 两个担架队员不敢继续反抗,只是可怜兮兮地拿眼瞅着杨庭辉。杨庭辉也是无奈,苦笑了一下。 窦玉泉打了个圆场,对担架队员说:“梁队长这回的确是辛苦了,你们也辛苦点,就抬着他吧。”回到梅岭之后,杨庭辉关照让梁大牙美览地睡了一觉,自己召集支队领导开会,商量提拔梁大牙的问题。梁大牙一觉从晌午睡到晚上,醒来已是日落西山。 当晚,支队部果然摆了一桌酒席,都是大碗的鱼肉,还有日本人的罐头。 入席不久,杨庭辉就郑重宣布,梁大牙同志由小队长升任中队长,管辖八十多号人。 在座的朱疆等几个中队长和小队长们顿时起开了哄,你一碗我一碗地向梁大牙灌酒。 梁大牙本来就是海量,今日把仗打得神气,又得到了重用,心情好极了,自然不会推辞,来者不拒,大碗碰得山响,喝得气冲霄汉。 尤其使梁大牙感到愉快的是,席面上除了杨庭辉和王兰田、窦玉泉、张普景等支队首长,还有两个女八路,就是梁大牙在榆林寨看见过的那两位。 杨庭辉介绍说,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叫安雪梅,是地方政权的区长,年轻的老革命。另外一个——也就是引起梁大牙特别注意的那位——名字叫东方闻音,是大上海的学生娃呢。日军进攻北平卢沟桥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就跟大同学们一起参加呼吁抗战的学潮运动,还给上海的地下党救护过伤员。眼下在支队政治部当宣传部长。 “别看姑娘年轻,她的那手小楷字,连洛安州的老先生都自愧不如呢。”杨庭辉最后强调说。 宣传部长是个多么大的官儿,梁大牙不晓得,梁大牙也不想晓得。在他看来,东方闻音不过是个嫩得出水的妮子。但是这个妮子眉眼水灵,细皮嫩肉,身段子姣好飘逸,这一点梁大牙是慧眼识珠的。 酒过三巡,梁大牙就站起身来给众人回敬。先是向杨庭辉等支队首长敬,敬到张普景的面前,张普景说:“梁大牙,祝贺你打了胜仗,但你要戒骄戒躁谦虚谨慎。” 梁大牙闹不明白戒骄戒躁是个什么意思,驴头不对马嘴地说:“那是那是,我要借刀借炮牵驴杀人,杀这几个小鬼子算什么?往后我管的人马多了,我还要去打洛安州呢。”一句话说得张普景哭笑不得。 然后又跟窦玉泉碰碗,梁大牙说:“窦副司令,这回你看出来了吧,咱的训练还是管用的。不过,别搞花拳绣腿,往后你得多教咱几招游击战术,这东西最管用。” 窦玉泉说:“那好,你梁大牙爱学习,那我当然支持了,明天我就带你们练麻雀战。” 碰碗碰到东方闻音的面前,梁大牙的情绪就达到了高潮,说:“我看老八路们见面都兴握手呢,咱如今也是老八路了,你不跟咱也握一下?” 东方闻音白皙的脸庞微微红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落落大方地笑了,伸出手来说:“梁大牙同志,你勇敢杀敌,了不起啊。我们都要向你学习呢。” 梁大牙抓住东方闻音的手,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掌心里。这只小手当真又白又嫩,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像是才出架的鲜豆腐。梁大牙轻轻地晃动着这只小手,再说出的话里就多出几分雅致了,咧嘴谦虚道:“哪里哪里,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么。咱做得还很不够,只要你们大伙看着快活,往后咱还要多杀几个狗……构构构构娘养的……” 其实梁大牙后面的一截话本来要说的是多杀几个狗日的鬼子,可是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他大约是被东方闻音那张鲜艳的笑脸给洗了一下嘴巴,觉得构娘养的比狗日的几个字听起来似乎要雅致一些。 东方闻音身边的安雪梅看见梁大牙同志有点失态,冲对面的王兰田副政委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王兰田却熟视无睹。 张普景对梁大牙的行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看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简直跟绿林好汉没什么两样,这哪里像个革命军人啊?他几次都想起身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但都被窦玉泉用眼神劝阻了。窦玉泉悄悄地说:“张主任,梁大牙毕竟是死里逃生回来的,又打死了不少鬼子,不拘这点小节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普景脸一沉说:“打了几个鬼子就可以这样放肆吗?我们是八路军,不是江湖好汉。” 张普景的声音很大,好在被淹没在一片敬酒碰碗的喧嚣声中,梁大牙压根儿就没听见。 但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张普景的脸色,这个人就是杨庭辉。杨庭辉知道蓝桥埠人向来剽悍,既然连死都不怕,别的也就没有多少东西可怕的了。对于梁大牙同志来说,难为情一说恐怕前所未有,害羞二字在他更是闻所未闻。杨庭辉当然看出了张普景的厌恶情绪,见梁大牙握住东方闻音的手迟迟不肯放松,也觉得不大雅观,甚至觉得隐隐心疼,但是又不好公开提醒,那层别扭不说破别人还不怎么在意,说破了大家反而尴尬。他只好端起酒碗,站起身来大呼小叫:“来览览,都别停下,咱们喝酒哇!” 众人也连忙举起酒杯,热烈地咋呼:“梁队长,别装孬呀,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哇,为你老梁庆功哇。” 梁大牙正在春风得意之际,在他那双蒲扇般宽大瓦缸般粗糙的手里,平静地躺着一只充满了神奇的软绵绵的小手,他的心里真是愈发滋润起来,三分醉意加上七分春风,又往他的血管里注进了十二分豪气。他把一只陶瓷大碗高举起览,往四周叮里咣当一阵乱碰,披头散发地吼了一嗓子:“喝,喝哇……喝醉了拉鸡巴倒。” 一得意,脏话又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了。 正在梁大牙举碗豪饮之际,东方闻音却脆脆地笑了起览:“梁大牙同志,你把我的手放开呀,我也要跟同志们碰碗呢。” 同志们这才发现,梁大牙同志的确是酒喝多了。梁大牙同志自从握住了东方闻音的手,就一直没有松开过。 梁大牙和东方闻音之间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事后梁大牙就经常琢磨,东方闻音虽然说比他先参加八路军,但看模样,不过是个年轻漂亮的妮子。她不像韩秋云那样扎着个羊角独辫,也不像水蛇腰那样在脑袋后面挽一个花里胡哨的发髻。人家东方闻音那一头齐耳短发托着一张白中飘红的鸭蛋形脸庞,像是四五月间刚刚见红的水蜜桃。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就像一对明亮的星星,让人见着就想把它们捂在怀里。 人家那眼角儿还挑挑的,不笑也像是在笑着。还有那杨柳般轻盈的身段子,高高爽爽的匀匀称称的,棕色的牛皮带束在腰间,愈发衬得神采飘扬。 梁大牙狠狠地想,要是能够娶个城里来的女八路做婆娘,自己的这个八路那就算当到如来佛的屁股底下了,梦里都是阿弥陀佛,那不硌坏韩秋云的眼珠子才怪呢。一往这回事上想,梁大牙就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舒坦。尽管这件事在眼下还只是一种幻想或者说只是一种朦胧的渴望,但是梁大牙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为此而提前进入幸福状态。想一想心里都是甜甜的。 有了一缕若隐若现的对于美好前程的梦幻之丝在暗中牵引,梁大牙就把自己的日子翻了个底儿朝天。每日里带领中队训练再也不像以往那样稀里马虎地放任自流了,如今是一个课目一个动作的览,完全按照副司令员窦玉泉和副参谋长姜家湖制定的计划进行。他手下的几个小队长都是蓝桥埠乡亲,有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原先在蓝桥埠都是听梁大牙吆喝的,现在当了小队长,当然对梁大牙更加惟命是从了。 梁大牙的中队长委实当得舒畅,组织训练更是耀武扬威。当然,最让梁大牙快活的训练课目还是抡大刀拼刺杀。倘若哪回训练时东方闻音正好从场子边上走过,那就了不得,梁大牙的那身功夫就更是发挥得腾云驾雾。 梁大牙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琢磨自古美人爱英雄,只要他梁大牙能多砍日本鬼子,天上的七仙女他也能摸一把。 但是梁大牙在这个时候还没有想到,他的行为为他的将来埋下了一颗祸种——他惹恼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主持特委工作的副书记、一直在暗中恋着东方闻音的江古碑。 江古碑这段时间在江淮分局开会,学习中央的洛川会议精神。回来之后就有风言风语传到耳朵里,说是游击支队里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对东方闻音心存不轨,打了几个小仗,自恃有功,甚至对东方闻音动手动脚。江古碑的恼火在于,虽然他还没有向东方闻音表白什么——他的那点朦胧的爱情火苗曾经受到张普景和窦玉泉善意而又严厉的提醒:革命者以事业为重,眼下正是斗争复杂时期,应该坚决摒弃小资产阶级情调,绝不能在凹凸山区缠绵于儿女情长。如此,江古碑才把一腔热烈的爱情之火深埋在心底,却在暗暗地眷恋着那个清纯如水的姑娘。哪里想到,他都不敢做的事情,一个刚刚参加八路的泥腿子,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并且明火执仗地动了手。尽管他不相信东方闻音会跟那个癞蛤蟆有什么瓜葛,但他的心里还是十分不舒服。岂止不舒服,简直是痛恨。这一年是凹凸山根据地大发展时期,除了游击支队在游击战中不断扩充壮大,地方工作也有声有色,主持特委工作的江古碑提出了“建设布尔什维克苏维埃”的口号,并以李文彬担任县委书记的陈埠县为模范县,要建立凹凸山的“巴黎公社”。 李文彬的事业进入到一个高潮阶段。这个来自武汉的热血青年,曾经被一篇秘密流传的文章《红星照耀中国》激动得心潮澎湃,毅然投笔来到革命阵营,以巨大的热情要在中国革 命的领域里施展宏伟的抱负。是啊,中国太黑暗了,封建统治,列强统治,军阀割据,连年混战,民不聊生。革命,就是要砸烂一切旧有的秩序,就是要彻底地推翻一切反动统治,建立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世界。他的家庭就是官僚家庭,在他看来是腐朽的剥削阶级。他崇尚革命,崇尚苏维埃,崇尚巴黎公社,他在宣布脱离家庭的时候提出来的口号是:“不当少爷,要当主人;不做资产阶级的寄生虫,要当无产阶级的马前卒。” 后来进入凹凸山,由于凹凸山根据地的领导人在支队和特委主要负责人的配备上同江淮军区和分局产生了分歧,又是李文彬第一个表现了高风亮节,表示要到最底层去,他选择了革命基础十分薄弱的陈埠县,以满腔热情打开了局面。 初到陈埠县的时候,工作极其艰难,这里的老百姓对革命茫然无知,原先杨庭辉派来的几个党员只热衷于组织武装,拉起了几个武委会,尤其让李文彬不满的是,这些人对于彻底砸烂旧的秩序没有太大的热情。他们说,陈埠县的县太爷尤大头是个老好人,不反对共产党,不反对抗日,还经常给游击支队送粮送衣,只要你不招惹他,他就不会做对革命不利的事。 李文彬对这些话很反感。那个尤大头是反动军阀某哪哪委任的县知事,土匪进山的时候他是县长,国民党来了他还是县长,他就是靠这种八面玲珑的手段维持他的统治。给游击支队送粮送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他同情革命?说明他是革命者?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共产党必须建立布尔什维克的政权,应该由彻底的革命者来当县长。有了这个认识,李文彬就向特委打了报告,要发动民众,要以革命的姿态而不是妥协的姿态开展陈埠县的工作,要推翻旧的政权,撵走县长,没收奸商财物——这些提议都得到了特委的肯定。 那段时间,李文彬被革命的激情燃烧着,由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一变而成为农民运动的领袖。他走乡串户,宣讲革命知识,到雇农家里去,到手工业者家里去,尤其见效的是到县立师范学校去,在那里,他得到了最大的支持,学生们对外面的世界比山野村夫们知道得多,学生们对于闯出凹凸山干一番惊天动地革命事业的热情比农工要高得多。 也就在这个时期,李文彬遇到了人生的一个必然问题。一个女子,一个凹凸山雇农的女儿,闯进了他的心田,在他的内心深处,在澎湃的激情的海洋里,占据了重要的一角。 李文彬来到陈埠县之后,在当地党组织的秘密安排下,住在四区的崔家集。这是一个雇农家庭,房东是早期的农会会员。虽然这里的农会没有大的作为,但他们是支持革命的,具体地说,他们支持把他们由穷人变成富人的想法和行动,因此,这样的家庭是相对可靠的。这里也就成了李文彬的活动中心。 房东的女儿是一个十七岁的村姑,每当李文彬秘密召集会议的时候,村姑就在门楼外面一边作着女红,一边望风。村姑没读过书,不知道革命是哪路神仙,但她知道那是穷人的事业,一个浅显的道理是,只有穷人对那个读书人的话有兴趣。她同样不知道县委书记是哪路神仙,在她的眼睛里,他就是一个读书人,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少爷。但是,有一点她能够揣摩到,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耳闻目睹了这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的作为,在一群山里汉子的面前,他就像一只振动翅膀的雄鹰,煽动出火一样热烈的激情。他的身影神奇而又新鲜,在村姑的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划下了深深的辙印。每当他出门较长时间,她总是在心里为他祷告,想象着他奔走在山村里的样子,为他担忧又为他快乐。几天见不到他,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郁闷,常常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倚门而望。 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独自走进了他居住的西厢房,向他提出了“参加革命”的请求。 她说她可以为革命做很多事,譬如望风,譬如做饭做鞋。李文彬那天很高兴,抚着她的肩膀连说了几声好哇好哇,李文彬说我们的事业是老百姓的事业,我们欢迎一切有志气的青年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当中。革命不光是望风,也不光是做饭做鞋,革命——革命是大事业,要推翻一切反动统治,要打天下。 在经过几个月的发动之后,陈埠县的革命烈火就燃烧起来了,具体的做法是在农村发动成立革命抗战先锋队,借助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的势力,将陈埠县商会二十六家商人的财产悉数没收,充为抗战军需。然后是打土豪分田地,将农村一些富裕人家的土地和财富分给雇农,并杀了一批抗拒交田交物的财主,驱逐了县区旧职人员。 一时间,陈埠县一片赤色的旗帜飞扬,李文彬仍然住在崔家集,但却在江古碑的支持下,赶跑了原先那个三朝元老的县长尤大头,任命共产党员崔贺喜为陈埠县人民抗日政府县长,并且仿造红军通南巴根据地的做法,建立了布尔什维克的学校、医院、银行和兵工厂、被服厂等。 紧接着,各区也成立了抗战先锋队,地方武装迅速崛起。 进一步的故事就开始了。 在宣布抗日民主政府成立的那天夜晚,李文彬回到崔家集显得异常兴奋,脸上放射着红光,向那个一直在暗中守望他的村姑描绘了陈埠县的革命形势和美好的前景,一直谈了半夜。就是在那天夜晚,那个村姑把她的心连同身子一起交给了他。那时候她相信,她这样做,就是对革命的最好的支持。 除了她自己,她什么也没有。她还能向革命奉献出什么呢? 但是不久,陈埠县的革命又出了问题。一批被驱逐的旧政府官员和财主被断了后路,纷纷跑到凹凸山北,向国民党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刘汉英告状。这些人故意把自己打扮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见了国军长官就像离家的孩子见到了亲娘,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控诉共党赶尽杀绝的暴行,要求国军派出部队进驻凹凸山南,戡乱剿匪,名正言顺地恢复党国政权,拯救那里的黎民百姓于水火涂炭之中。 刘汉英不动声色,看着这群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把自己糟蹋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遗老遗少,看了许久,然后不咸不淡地说:“诸位,有些话在这里说说就说了,可是在外面就不能说了。你们应该明白,现在是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携手抗战,什么戡乱剿匪的?要是让山那边知道了,就是给诸位安一个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罪名,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们的事我知道了,但是,我军和八路有协议,他在山南,我在山北,隔山而治,我是鞭长莫及啊。我劝诸位还是回去,你们可以据理力争嘛。再说,你尤县长过去给姚司令进贡大洋恐怕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那么大的交情,也可以让姚司令捎个信,让他给山南通融一下, 杨庭辉不会不买他的面子,把县太爷的交椅还给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席话,让陈埠县的土豪劣绅听得云遮雾罩,看着刘汉英那张不见表情的脸,一时不知他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姓刘的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什么统一战线啦,什么隔山而治啦,都是打马虎眼。他很看不起陈埠县的尤县长尤大头,这个人滑得像泥鳅,有奶便是娘。现在知道找上门来了,你早些时候干什么去啦?“剿匪”的时候,老子跟杨庭辉恶战,你帮杨庭辉偷运伤员。老子打姚葫芦的时候,姚葫芦都快弹尽粮绝了,跑到你那里,三声枪响一吓唬,你就给他筹集了五百块大洋。说一声隔山而治,别的县长都心照不宣,还是听国民政府的招呼,该送钱还照样送钱到山北来,你尤县长一看是杨庭辉盖在头上,立即就去效忠,行政公署给你派三百担粮食,你居然支支吾吾一再拖延,最后才送来一百五十担,整个打了一半折扣。这下好了,这下你该明白谁是政府了。 刘汉英虽然为难了尤县长等一帮子土地爷,但其实,他的话是很耐人寻味的。尤大头再可恶,但他毕竟是国民政府委任的县长,虽然说隔山而治,但是当初同杨庭辉签订的协议里,白纸黑字明确地说过要以抗战大局为重,维持现有政权。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的军饷可以就地征集,但当地政府接受山南山北双重领导。现在杨部得寸进尺,居然赶走县长,自己坐大,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尤其是他们处心积虑地扩充武装,必须高度警惕,必须及时遏制。至于怎么遏制,刘汉英自有主张。一方面他要通牒杨庭辉,提出严重抗议,这是走大道的。他也知道走大道收效甚微,杨庭辉不会买账的。但这条道不能不走。另一方面,他巴不得杨庭辉把声势造得更大,把当地的士绅富户逼得更惨,逼到一定程度,就狗急跳墙了,陈埠县一乱,给山南其他几个县一个警告,共产党六亲不认,陈埠县就是个例子。如此,他们就会更加死心塌地地依附政府。还有一点,刘汉英知道凹凸山的这些地方官员为了一方太平,都和当年的土匪、现在的汉奸姚葫芦暗渡陈仓,他们实际上就是姚葫芦的钱库和粮仓。 这些人被共产党打下马来,就等于掐了姚葫芦的血脉,姚葫芦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而姚葫芦一旦动手,让姓杨的和姓姚的都伤伤元气,他就可以端杯清茶坐在一边乘凉了,他既可以通过洛安州的商行卖点子弹给姚葫芦,又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帮杨庭辉一把,两边都有人情。他现在的任务是养精蓄锐保存实力,就连日本人,倘若不是找上门来,他都尽量不去招惹。说什么要他重新回到山南,还去戡乱剿匪,简直是痴人说梦,都是屁话。 当然,刘汉英的真实想法不会告诉这些鱼肉乡里的土财主。 过了两天,刘汉英就派人到凹凸山南,给杨庭辉送来一份字斟句酌的公函,指责杨部背信弃义,陈埠县李文彬擅自驱逐政府官员,成立武装,是破坏团结抗日之举。而没收商行财物,属于违法行为。与此同时,洛安州里在日本人卵翼之下耀武扬威的汉奸姚葫芦也派人给杨庭辉送来一封信,自然是威胁了,一是要求杨庭辉立即撤消并处置李文彬和陈埠县那个姓崔的泥腿子县长,立即迎接尤县长归政,立即将没收商会的财产归还— “否则,休怪姚司令我不客气。” 这两封信在凹凸山游击支队和特委引起了争论。开会研究办法的时候,李文彬也参加了。 李文彬看了刘汉英和姚葫芦的信,勃然大怒,将信掷在地上,还踩了一脚,说:“国民党欺人太甚,我们打倒反动县长,还权于人民,扩大武装就是为了抗日,不是去打他刘汉英的,他有什么道理说我们破坏抗日?看看,他是和汉奸一个腔调,究竟是谁破坏抗日,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江古碑说:“我同意李文彬同志的观点,我们对这件事情可以不予理睬。我们不能听国民党和汉奸的指挥。” 说完,还很有力度地拍了一下桌子。 杨庭辉说:“大家还是冷静一点。老窦老王老张,你们的意见呢?” 窦玉泉本来是不急于发言的,他知道,这个问题比较棘手,虽然只是陈埠县的问题,但这里涉及到许多政策问题,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各种关系比较微妙。合作是合作了,但毕竟不是一家人,合作还有个分寸的问题。凹凸山的历史特殊,过去是官匪一家、兵匪一家,现在是国、共、匪、伪,错综复杂。还有,虽然同是从江淮军区派来的干部,但他对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有保留,他们过于理想,也过于激进,在全民族统一抗战的前提下,去搞那种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似的革命,去建立什么“凹凸山的巴黎公社”,简直是异想天开,也不符合当前的政策和策略。但是让窦玉泉为难的是,杨庭辉和王兰田对于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并非不知道,不仅默许,而且支持。他是个吃过亏的人,在川陕肃反的时候他差点儿被杀掉,回到江淮军区,又反过来被当成某哪哪分裂主义分子被审查过。革命的理想和目标是崇高的,但是实施的过程是云诡波谲的,在陈埠县的问题上,持肯定和否定的态度都不一定正确,并不是非此即彼。 窦玉泉苦思良久,还是一言不发,最后只说了句:“这件事值得重视,还需要认真研究。 大家各抒己见吧。” 窦玉泉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王兰田却不能,在这样的会议上,如果他保持沉默,这种沉默本身就是态度。王兰田也想了一阵子,说:“刘汉英和姚葫芦的态度我们不能不重视,因为,不予理睬,可能会使矛盾激化,尤其是姚葫芦,他要是把视线主要集中在凹凸山南,可能……在军事上,可能……对我们不利……” 王兰田的话还没说完,张普景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头:“老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就是要同敌人斗争的,我们还能在汉奸面前低头吗?” 王兰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现在实力还不是很雄厚,不能惹火烧身。” 从内心讲,窦玉泉是很赞成王兰田的意见的,从凹凸山的形势看,各方势力都在积攒精力敛翼待机,如果因为陈埠县的问题,将敌伪的注意力集中在凹凸山南,刘汉英本身就居心叵测,一旦开战,势必袖手旁观,游击支队的这点兵力将会受到重创,的确不是明智之举。 但窦玉泉不会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他知道,杨庭辉不是书呆子,杨庭辉不会不明白个中利害关系,只要不是逼到绝处,他就没有必要充当出头鸟。 杨庭辉终于发言了。杨庭辉说:“陈埠县的工作我是支持的,李文彬同志做了相当的努力,局面开展得很好,尤其是武装建设,功不可没。但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有些人被触动了,我们得有策略,硬顶对我们不利。我看是不是这样,那个尤县长,还是让他当他的县长。没收商会的财产,可以还给他们一部分。这样,可以暂时稳住姚葫芦。但是,抗战先锋队已经建立,不必撤消,这一点,我们不必解释,这是抗日的需要,一切都是在抗日的旗帜下顺理成章的,刘汉英作为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他没有理由反对,就是心有异议,也不敢摆在桌面上说,我让他有苦说不出。” 张普景说:“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让步,难道是被敌人吓破胆了吗?我们应该坚持,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们有我们的原则,不能妥协。” 杨庭辉说:“同志,斗争是要讲策略的,而眼下我们最重要的策略就是发展我们的武装。 只有当我们的武装力量相当壮大的时候,原则才有可能坚持得下去。如果我们一味蛮干,同敌人拼个鱼死网破,那就是葬送我们的实力。” 这次会议做出了三条决定,一是陈埠县还政于旧政权尤县长的班底,退还陈埠县商会被没收的部分财物,并且由杨庭辉亲自出面,安抚尤县长和一帮子士绅们。二是陈埠县的“苏维埃”政权暂时转入地下活动,兵工厂设备送交游击支队。 三是以原抗战先锋队骨干分子为基础,成立陈埠县抗日游击中队,并公开向国民党凹凸山行政公署报告,申请武器装备和军饷——至于能否落到实处,则另当别论。 刘汉英有两个没想到,第一是杨庭辉等人会做出这样的让步,眼看已经红红火火的陈埠县赤色运动转眼之间就偃旗息鼓了,按他的经验,共产党善于星火燎原,像这样自己泼自己的冷水,不是共产党的性格——可是凹凸山的共产党就是这么出其不意。如此,让杨庭辉的部队见恶于姚葫芦,并借姚葫芦的手削弱杨庭辉的如意算盘也就很难拨动了。 刘汉英的第二个没想到是,杨庭辉居然明目张胆地又在陈埠县成立一个抗日游击中队,而且装出一副依靠国民政府的样子,向他报告,以争取合法。刘汉英当然不会情愿给这个中队军需粮饷,但是,他又知道,不管他承认与否,土八路的那个中队是不可逆转地成立了,他不承认又能怎么样呢?八路军的队伍说发展就发展,压根儿就用不着征得他的承认,这一次之所以报告了,是给他一张脸,他要是一本正经地不予理睬,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前思后想,刘汉英最终还是决定把这张脸要过来,派了一名军需官,带上一门破钢炮和十条汉阳造,前往陈埠县宣读他的手谕,嘉勉陈埠县抗日游击中队奋勇杀敌,为党国效忠。战斗间隙训练,别的中队的训练都是司令部作战科组织,梁大牙的中队却是由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窦玉泉亲自组织。 窦玉泉是个读过师范的知识分子,因为有点文化,过去一直在川陕的部队里当参谋,那时候,川陕的红军搞肃反,发起肃反运动的领导人有一个出奇的理论— “工农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错误,党可原谅三分,倘若是知识分子犯了错误,就要加重三分。”肃反前的一天, 那位领导人偶尔看见窦玉泉正在看一个小册子,就顺手翻了翻,这一翻就坏了,那个小册子的作者是一位留过洋的军事指挥员,也是那位领导人正要在肃反中清理的重要目标,再加上窦玉泉当时和妇女独立团的一名女干部交往甚密,而那位女干部恰好又是窦玉泉顶头上司追求的对象,肃反一开始,顶头上司就向上打了报告,密奏窦玉泉说过的一句话,“某哪哪指挥打仗就是不如某哪哪”,如此自然大祸临头,毫不含糊地被关进了“改造班”,每天要交代思想错误,如果交代不出错误,那就更是错误,属于“执迷不悟”,再往后就是“顽固不化”,再再往后就是“自绝于的”。倘若不是一场战斗急需干部,窦玉泉的肩膀上早就没有脑袋了— 那时候杀了多少人啊,没有理由都照杀不误,更何况他窦玉泉还读过“ 反革命分子”某哪哪的书呢?何况他还说过某哪哪指挥打仗不如某哪哪呢? 打完那一仗,有些“改造干部” 相信组织,又交了枪老老实实地回到了“改造班”,不久后大都被杀。窦玉泉却多了个心眼,跟随一支作战部队回到了江淮根据地,从而躲过大难一场。 有一点窦玉泉没有想到,当初在苏区他曾经受过某哪哪肃反扩大化的迫害,差点儿成了刀下冤魂,可是到了江淮军区之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某哪哪分子,当时军队的一位高级领导人说过这样的话:“某哪哪就像一粒毒药,毒药投到井里,某哪哪部队的干部喝这口井的水,都不可避免地要中一些毒。” 如此一来,窦玉泉就一再背时,没被某哪哪杀掉,还要为某哪哪背黑锅,又进行了若干次反省,又写了若干份检查,这才勉强过关,并在以后的岁月里,凭借勤恳的作风和实战经验重新受到重视。 毕竟,窦玉泉是一个经过战争而且是正规战争磨练出来的军人,被派遣到凹凸山以来,也是满怀雄心壮志,要一展身手,要带出一支兵强马啄的部队。但凹凸山支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容易整顿,游击作风严重不说,兵员成分还十分复杂,多数指挥员既没有军事理论,也缺乏严谨的战术训练。如此,他就不能不多操一些心了 。 抗战爆发以后,凹凸山游击支队经过收编扩充,眼下共有五个中队,每个中队有三五小队不等,每个小队有三二十人不均。窦玉泉便向杨庭辉建议,军中立草为标,凡事都得有规矩,要规范编制,合理配备人员和武器,并对小队以上干部进行战术训练和基本的军事理论教育。这些建议均被杨庭辉欣然接受。 窦玉泉搞训练是有经验的,从基础的动作开始,点滴灌输,一招一式都按照日军战术来,这在战术上叫以夷制夷。但梁大牙之流却练得阴阳怪气。 练习拼刺刀,窦玉泉讲了几遍要领,累得浑身是汗,从出枪出刺护身到侧身防卫都亲自示范,要求得十分细致也十分严格。可是让梁大牙比划,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张牙舞爪笨手笨脚,还老爱抡枪托子,一急眼了就横冲直撞。窦玉泉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纠正,纠正多了,梁大牙就不耐烦了,说:“什么一进二退上三下四的,咱记不住。窦副司令你也别老找茬,我这个打法不比你的差,不信,咱俩拼回刺刀试试。” 窦玉泉说:“好啊,我看我不教训你一下你就不知道厉害。我让你三枪。” 梁大牙不信邪,拖着根木枪就要和窦玉泉拼。 梁大牙人高马大,窦玉泉也是高大魁梧,彼此势均力敌,再加上窦玉泉在参加队伍之初就是受过严格的单兵训练的,自然不会怯乎梁大牙。 准备好了,就开拼。 梁大牙横着一根木枪,泰山压顶一般向窦玉泉扑过去。窦玉泉拉开架式,等梁大牙逼近了,虚晃一枪,倏然一跳,梁大牙就扑了一空,但是梁大牙没有倒下,抽身杀了个回马枪,窦玉泉出枪一挡,用力过猛,两人的虎口都是一阵裂疼。 梁大牙见两枪没有刺中窦玉泉,暂停,稳住阵脚,耍了个心眼,哇哇乱叫,声东击西,左右开弓,把一根木枪舞得呼呼生风。窦玉泉见这家伙又开始乱抡了,不敢贸然还手,连后退,跳上一个高坎,引诱梁大牙轻兵深入。梁大牙屡次出击无效,就有些急躁,动作就更没章法了。窦玉泉卖个破绽,抽身便走,梁大牙见有机可乘,再次出枪,却不料窦玉泉突然一闪,出枪一杵,梁大牙就摔了个嘴啃泥。 窦玉泉迅速回身,一脚踏在梁大牙的背上,把木枪头抵在梁大牙的后脑勺上,哈哈大笑:“梁大牙,到底我是花拳绣腿还是你笨脚笨腿?这回服不服啊?” 梁大牙被死死地踩住,动弹不得,叫了起来:“狗日的窦副司令,你也不按章法了,胡来,你耍花招。” 窦玉泉仍然踩住梁大牙不松,任凭梁大牙在他的脚下龇牙咧嘴地求饶,说:“我当然要耍花招,打仗打的就是花招。但是你要把基础动作练熟了,才能把花招耍好。你前几次仗打得都不错,但那都是小打小闹,也有很大的偶然性。你的对手要是我,恐怕就没那么便宜。当八路军的军官,你还得从头训练,要练扎实的基本功。你听明白了吗?” 梁大牙说:“我听明白了。你快松开我,你不能老踩住我不松啊,哎哟,我的肋巴骨……我服了行不行?” 窦玉泉这才哈哈一笑,又使劲地踩了一下,说:“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别以为……”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子一飘,重心失控,稀里糊涂就被掀翻了。还没回过神来,梁大牙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拍着屁股叫道:“你厉害个鸟毛灰,老子不过是一时大意让你钻了空子。 十天后咱们再比划,我让你三枪,你能赢我我把门牙打下来给你。” 窦玉泉说:“那好,我等着。” 吃了一次亏,梁大牙就不能小看窦玉泉了,虽然嘴上还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暗暗地留了神,琢磨小日本的战术,也琢磨窦玉泉的招数,十天之后再跟窦玉泉较量拼刺刀,作风与前大为改观,结果竟然是窦玉泉以三负一胜败给了梁大牙。这段时间,没有大打出手,凹凸山游击支队只搞了几次小出击,主要的精力还是训练和整肃军纪。 虽然拼刺刀跟窦玉泉不相上下,但梁大牙知道窦玉泉是一个有学问的军事干部,尤其是关于指挥方面,那是为官为将的学问,窦玉泉有些招数,他还是乐意跟着揣摩的,而且悟性不差,很会灵活运用,往往出奇制胜。譬如前不久在黄峰垭反“扫荡”中,曲歪嘴的小队抓获了鬼子官的一条东洋狼狗,梁大牙灵机一动,当场让人在狗尾巴上绑了四颗手榴弹,拧开盖子,把拉火环扯掉就放了狗。那狗一旦挣脱羁绊,就箭一般地往鬼子窝里跑,欢天 喜地地炸死了它的老主人藤田少佐和七八个鬼子兵。 梁大牙的仗现在是越打越精了。 这天是个好天气。晌午时分,梁大牙正在驻地村庄外带领朱一刀等人训练摔跤,杨庭辉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洋马,满面春风地驰骋而来,一直奔驰到梁大牙的身边,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警卫员,乐呵呵地照着梁大牙的肩膀上擂了一拳。 梁大牙说:“看样子司令员有高兴的事情了,莫非哪里又打胜仗了?” 杨庭辉说:“不光是我的高兴事儿,也有你梁大牙的高兴事儿。梁大牙同志,上级要我们在鄂豫皖边扩大抗日武装,各县要成立县大队。从今天起,你就是陈埠县的县大队长了。” 梁大牙吃了一惊,说:“我的个天,那不是又升官了吗?” 杨庭辉笑笑说:“是啊,当八路当对了吧?看看升官升得多快?我跟你讲,这次我们在凹凸山要成立七个县大队,要把队伍扩充到两千人以上,干部严重缺乏,别的大队长和政委都是老红军干部担任的,像你这样资历的,最多只能当副大队长。你是第一个当大队长的,我们把你选做标杆,你得好妹干,尽量带出一批新干部来。” 升官是好事,不过梁大牙又有点疑惑,问:“县大队的大队长是个多大的官儿?能不能骑上东洋马?” 杨庭辉皱皱眉说:“我们八路军不计较官大官小。要想骑东洋马,你得自己缴获。”见梁大牙黑着脸不吭气,又说:“你那个大队长,也就相当于个营团级吧。”说完,带头往山坡上走,仍然显出兴致很高的样子。 梁大牙赶紧跟了过去,不屈不挠地问道:“县大队长这个官算是几品?” 杨庭辉很恼火地看了梁大牙一眼,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七品!” 梁大牙压根儿不在乎杨庭辉的态度, 咧 开大嘴笑了,说:“不赖。七品就是个县太爷了。 管多少人马?” 杨庭辉忍了几忍才没有骂出声来,咽下一口恶气,说:“眼下只有你们中队作为主力基础,到陈埠县去开展工作,各小队升级为区中队,到各区去扩充兵员,加上李文彬同志的抗战先锋队,全大队要发展到五百人左右。” 梁大牙一听这话乐了,嘿嘿一笑说:“行啊,招兵买马咱有办法。今晚老子就带人去打河口集,他娘的弄他几根机关枪回来,让弟兄们看看本大队长的手段。” 杨庭辉勃然变色,厉声喝道:“梁大牙,你是谁的老子?” 梁大牙怔住了,傻乎乎地看着杨庭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嘟噜囔囔地说:“咱说话就是爱带个口头禅,不是故意骂人的,何必发火呢。” 杨庭辉就沉下脸,严肃起来说:“梁大牙同志,我必须提醒你了,你现在是八路军的指挥员了,老百姓的习气要改。我们八路军是一个有着高度组织纪律的武装集团,不能仅凭意气用事,不能说高兴了想打就打。大队长要像个大队长的样子,要动脑筋。你明白吗?” 梁大牙的大嘴张了几张,想把杨庭辉的话给顶回去,可是转过脸去一看,司令员的表情很认真,再往细里琢磨,觉得杨庭辉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便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明白了,大队长要像个大队长的样子。” 杨庭辉仍然余怒未消,但见梁大牙没有顶撞,口气便缓和了一些,语重心长地说:“梁大牙同志,你要清楚,组织上对你可以说是十分地迁就了。你作战勇敢,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因此居功自傲。你梁大牙在我们凹凸山游击支队里是受到尊敬的。你要珍惜同志们对你的尊敬,要注意保持高大形象。” 这一席话,虽然也是批评,但是杨庭辉把分寸把握得比较好,有褒有贬,褒中寓贬。梁大牙尽管明知是教训他,听起来却不咋觉得不中听,于是坦然表态:“司令员你放心,往后咱再也不在你面前充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