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人格上的不独立。事实上,在任何社会中,如果没有事业和理想上的一致,爱情也不可能存在或维持。恩格斯说:“婚姻不仅决定一个人的肉体生活,也决定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在这方面,知识水平、共同的志趣,往往是爱情的基础。 但是他打住没说,他知道,她不但昕不懂,而且还会导致极大的误会:以为他有了外遇,要和她离婚。 何况活到六十多岁,又忽然心血来潮地研究起什么是爱情的基础,岂不滑稽!说到底,这东西影响他吃了,还是影响他喝了,还是影响他当部长了契诃夫说过:“爱,或者,它是一种正在退化的东西,一种本来是伟大的东西的残余;或者,它是一种将要成为伟大的东西的因子;可是现在,它却使人不满意,它所给的,比人所希望的少得多。” 既然如此,顶好的办法是不要希望它。 也许他自己才应该上医院,他的神经准是出了什么毛病,鬼知道。 他现在希望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科学化的倡议,将会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也许五十年以后,人们将会从理论到实践建立起一整套完整而科学的体系。为什么那么悲观,干吗是五十年而不是二十年他希望生活将更加正直;陈咏明那样的人更多;再也不会有人花那么多的力气、用那样不公正的手段去砍杀一篇振奋人心的报告文学和它的作者。 郑子云有那么多小小的、却又比爱情那东西更切合实际的希望。 各自有各自的岗位。爱情,那题目属于社会学家和未来。 夏竹筠的怒气、妒意,渐渐为一种恐惧所代替。郑子云在干什么仿佛在对一个陌生的女人,传授如何保持对丈夫的魅力的秘诀。 一个女人,等到要她的丈夫冷静地告诉她,如何去吸引他,那意味着什么呢夏竹筠知道,她其实早已从感情上、精神上失去了郑子云,如今,或是多年来,她占有的不过是一个躯壳。不,连躯壳也没有占有,所占有的不过是视觉上的一个影子。那么,她牢牢想要守住,战战兢兢生怕失去的是什么呢是那许多女人都逃不脱的虚荣的诱惑。 她开始嘤嘤地哭泣。 女人的眼泪是无坚不摧的武器,它是超越千百条道理之上的,有理没理都可以取得最后胜利。 郑子云立刻缄默。走开是不合适的,人在流泪的时候,就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弱者的地位,何况她还是个女人,男人是不能这样对待女人的。 有人敲门。三点半。是小纪每日送文件、报纸、信件的时间,郑子云如释重负,立刻走去开门。夏竹筠停住啜泣走回自己的卧室,郑子云心里浮起对夏竹筠的一些感激,在公众场合她还算通情达理,给他留面子的。 纪恒全有侦察员的天才,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够正常。他的眼睛迅速地掠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茶几上并没有客人喝过的剩茶,自然是没有人来过;样样东西井然有序地停在原来的位置上,显然也没有人因为激动,顺手挪动过什么……但还是不对头。征候在于郑子云似乎在翻阅文件,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是通常缓解激动情绪的办法。 郑子云丢开手里的文件,问小纪:“到曙光汽车厂验收企业整顿工作的工作组部里定下来了没有” “定了。”纪恒全在郑子云面前从不多说,他愿意看着郑子云瞎摸。就像那些乖僻的、心理畸形的孩子,在一旁看别的孩子捉迷藏,明明看见那个被蒙着眼睛的孩子再迈一步就会踩上一堆牛屎,或是落进池塘,他也不会哼一声去提醒。 人对人的恶感有时真是莫名其妙。 “谁带队” “主管局的朱一平处长。” 连一个局长都不去!显然是要给陈咏明一个白眼。像这样一个大厂,至少派一个局长,甚至会派一个副部长带队,历来如此嘛,宋克真做得出来。 “企业管理司有没有人去” “没有。” 显然是在回避矛盾。那篇文章的风波还没有过去吗这样的事情,也值得记一辈子过去验收哪个厂企业管理司不去人他们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嘛,抓的就是企业整顿嘛。 田守诚不知道吗知道了也会装聋作哑。 “还有什么事要办吗”纪恒全决不愿意和郑子云在工作之外还有什么交流,也用不着着意讨好,郑子云不吃这一套。和郑子云相处,最好像写那些用不着任何定语的报告一样,干巴巴、硬邦邦的一、二、三条。 “没什么了。谢谢。” 人在施舍善的时候,怎么那么悭吝啊。盛怒之下,郑子云真想自己带队去曙光汽车厂验收。但他必须冷静,不能随心所欲。在这个把一切简单的事都要复杂化的环境里,他怎么能不设防呢。 这叫什么滑头还是善于斗争陈咏明,陈咏明,那高高大大的汉子,将会又一次感到孤独。 郑子云想起春天的那个夜晚,他们在郊外的田野上,曾仰望那使人感到孤寂的星空。 还有杨小东的那一些“哥们儿”呢厂子里的群众会怎么想好像他们是后娘养的。好大的一盆冷水啊。几千名工人群众的心哪。这样对待他们于心何忍无非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既没有点名,也没有影响谁的既得利益。 郑子云,郑子云,你这个副部长又能奈何呢。他觉得他像陈咏明一样,处在同一种可怜巴巴的境地上。他们是渺小的,无力的。 窗外,马路对面的树阴下,卖冰棍的老太太又在吆喝了:“冰棍——巧克力冰棍——”也许应该像那老太太一样,围上一条白围裙,戴上一顶白帽子去卖冰棍。 郑子云叹息,摇头。在桌前坐下,拿过一摞信纸,坐在那里反复地忖度着。现在他能办到的,只是下面这几行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的字。要是王羲之的字倒也罢了,还能拿去卖几个钱。可惜是他的,卖都卖不出去。 陈咏明同志:曙光汽车厂一年来企业管理整顿,在广大职工的共同努力下,取得了很大成绩。我因病不能前往参加验收,非常遗憾。望验收顺利,并将验收的各项分数及时告我。 致 礼! 郑子云 是啊,生病。这些年,人们早已学会用生病来搪塞一切难以应付的局面。 郑子云猜对了。就在他给陈咏明写信的同时,田守诚也给陈咏明打了电话:“善于听取不同意见,以利改进工作。” 陈咏明将田守诚的电话记录和郑子云的来函全都公布在布告栏上。他也不作任何说明。他又能说些什么!让群众去揣摸里头的意思吧。 葛新发傻乎乎地说:“嘿,部里对咱们厂真重视啊,一个验收,正、副部长又是来信,又是打电话。” 吴宾拍了一下葛新发的后脑勺:“傻蛋!你没看出来吗信和电话的意思满拧。一个是真支持,一个是打棍子。” 杨小东说:“你开会没带耳朵没听见陈头在验收大会上说的话‘我们取得这点成绩不容易,我们是在克服来自上、下、左、右的阻力中前进的。’上、下、左、右是什么意思好好寻思寻思。” 十二 叶知秋的手有点颤抖。两个两分钱一枚的钢镚儿,硬是塞了几次才塞进那个收电话费的小铁盒里。看电话的女人,一直盯着她,怕她不交钱吗或是她有什么地方值得特别注意也许因为她对郑子云说的那些话。唉,偌大一个电报大楼,用个公用电话,连隔音间也没有。真正的“公用”电话。没有什么不可以公用。公用的秘密;公用的喜、怒、哀、乐;谁都可以干涉谁一下。诸如你为什么天天洗澡,或是你为什么喜欢吃甜而不喜欢吃辣这样的琐事。 “你何必在电话里讲那么多”贺家彬责怪她。 “那怎么办我怎么好在这种时候到部里去,那又会给他添乱子,给那些谣言家们制造口实。去他家里,那位太太更是盛气凌人。” “我是说,这些事没有必要告诉他。” “这些情况他应该了解。难道他不应该提防那些人吗” “女人的逻辑。” 他们从电报大楼里走出来,只见马路上到处都是人,人,人,而且又都是那么清闲自在地溜溜达达。好像在度假一般。 只有声音是不休息的。 每一辆汽车的喇叭,都威风凛凛地响着。 铃木50的发动机,自鸣得意地“嘣嘣”着,它是近年刚流行起来的时髦货。 有个小女孩,一面跳着脚、扭着身子,一面哇啦、哇啦地哭叫着:“我要吃冰棍!我要吃冰棍!”她的爸爸,像拎小鸡子一样拎着她圆鼓鼓的胳膊,一面拖着她往前走,一面吓唬她:“再哭,再哭我就揍你,你都吃了八根儿了,再吃肚子里要长虫子啦。” 临时就业的青年,起哄似的推销着自己的货色:“哎,买吧,买吧,新鲜的奶油面包。” “看报,看报,文艺小报,李谷一带病上台演出,苏小明唱《乡间的小路》。” 十字路口的岗亭里,交通民警对着麦克风大声地申斥着一辆抢行的越野吉普:“喂,那辆武汉吉普,你怎么拐的弯埯说的就是你,31-04889!还开,还开,听见了没有你给我站住!” 那辆吉普,像一头犯了罪的小毛驴,懂事地耷拉着耳朵。它忸忸怩怩、羞羞答答、诚惶诚恐地停下了,偏偏又停在不该停的地方,司机大概是慌了神。 警察又叫起来:“你看看,停在哪儿了” 电器商店里,各式音箱互不相让地播送着“阿波罗音乐之神” 的电子音乐,别管大街上发生了什么骚乱,“阿波罗音乐之神”依然不屈不挠地,铿锵、铿锵地响着自己的节奏。 贺家彬甚至非常高兴地说:“知秋,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早晚都要死去,代替我们的,将是另外一些人。我们耿耿于怀的苦恼、忧虑,在他们那里会简单得多。” 叶知秋几乎是讨饶地说:“家彬,这份热闹劲儿我真受不了,这么一会儿,我的鞋后跟就让人踩掉两次了。”第二十九章 贺家彬的话也好,五光十色的街道风光也好,今天好像成心作对,全带着一种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劲头越过了她。谁也不看她一眼,问她一声,好像她是夏令时节摆在商店橱窗里的一顶冬天才用得着的毛皮帽子。 她忽然感到委屈。 就算她是一个顶干瘪、顶枯燥的职业妇女,她也有需要诉一诉委屈、听一听宽慰话的时候啊。 但是人们早已习惯于把她看成是一个没有性别,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大概连贺家彬也这样认为。 她摇头。也有例外的时候,比方那封匿名信。人们大概在中伤、造谣的时候,才想起她还是个女人,她的性别在这时才有意义。 从她胸膛的深处,发出沉沉的一声叹息。 贺家彬这才注意到,她与往日显得有些异样。 他尽力在她那厚玻璃瓶底儿一样的镜片后面搜索。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 遮在她眼睛上的那两块厚玻璃片儿,像安在窗上的两块磨砂玻璃。于是,玻璃后面的一切,全都显得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 但他终于找到了一丝烦恼的影子,她那一向平稳的心境受到了骚扰。唉,总起来说,女人的神经比男人的脆弱,敏感。然而这样的流言蜚语,落在这样一个丑人儿的身上,分外让人感到残酷和痛楚。这永不会开花,也永不会结果的生命。 贺家彬伸出手来,挽着她的手臂,折回身子,沿着长安街向东走去。 一片不该在这仲夏的日子里飘落的绿叶,落在了叶知秋那方方楞楞的肩膀上。仁慈的、动人的绿叶。贺家彬没有给她拂去,就让它静静地留在那里,人是需要一点安慰的。 前面林阴路上,一个怀孕的妇女,蹒跚地走着。宽宽的后背像一块面板,穿着一件宽松的男人衬衣,嚼着一根雪糕。贺家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越过那个妇女。叶知秋却深深地叹息,心里想:不知给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个儿子是什么滋味不过她是不会哭的,眼泪是漂亮的、有人疼爱的女人才有的奢侈品。 “后悔了” “不,伤心罢了。” “往开想,算得了什么呢干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这,也算是我们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吧。有人曾付出过生命……”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一点,这么一点点小事情,唉。” “你把名誉这东西看得那么重吗” “难道你不看重自己的名誉吗” “不,我是说有人偏偏要糟踏你,你怎么办你因此就不活了吗可别做它的奴隶,你要是做了它的奴隶,你也就会被谣言所杀了。依我看,这也如同财产一样,全是身外之物。” “那你为什么还要争取入党”叶知秋笑了,觉得她一定将住了他。 “我入党,可不是为了党员那块牌子,而是因为信仰马克思主义。我要研究它,实践它,还要用它来改善党内的状况。改善我们这个在相当程度上它的一些成员仍然被小农意识控制,而不是被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武装的党。” 叶知秋立刻环顾左右。简直是个疯子,要不是从学生时代他们就在一起,她准以为他神经不健全。她赶紧叮嘱他:“小声点,小声点,天哪!让谁听了只言片语,给你来个断章取义,你受得了吗” “我说什么了‘小声点!小声点!’瞧你吓得那个样子。”贺家彬的声音反而更高了。“应当把马克思主义当做一门科学来研究、实践,而不是当做经文祭起来,它似乎也可以像自然科学那样分为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两个部分,我觉得它的基础理论部分相当科学,比如说认识论。当然,整个来说,除了坚持不渝,它也面临发展、充实、完善的问题。” 叶知秋连连摇头摆手,忧心忡忡地制止他:“哎呀呀,越来越离辙了,你可别到处去贩卖这套东西,不然你要倒霉的。”她白了他一眼。“我真奇怪,你们支部怎么会通过你。”她一边说一边使劲儿地抖搂着手里的提包,好像贺家彬那些招灾惹祸的话全掉进了她的提包,她非把这惹是生非的东西抖搂干净不可。 唉,他原想给她消忧解愁的,没想到反倒给她添了烦。 从学校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事无巨细,他们永远可以找到吵个没完的分歧。也不知他们之中到底谁没有长进,或是他们都没有长进,长进的只是社会。 贺家彬每每只好迁就。他站在叶知秋的面前,叉开腿,摊开手,说:“你看看我怎么不够共产党员的条件我的社会责任感比冯效先和何婷那样的人差多少好吧,好吧,我以后注意就是。”那口气,就好像他在赏她的脸。 叶知秋自愧地微笑:“我在教你耍滑头。” “没有办法,你是实际的。要不是方文煊局长做工作,差点通不过。要按何婷的本意,她才不会同意我呢。造的舆论真不少,左刁难、右刁难,把一个共产党,当成她们家开的小饭铺了。她想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她想什么时候关门就什么时候关门,她看谁不顺眼就不接待谁……要抓我的小辫子,自然有的是,都是我平时随口说出来的废话。” “哪些方面呢”叶知秋问。 “首先是意识有问题。说我赞成资产阶级社会的家庭淡化。 为什么家庭不应该淡化随着私有制的最后消灭,家庭这个细胞非破坏不可。到了那个时代,人们组合生活,将不再依赖法律的制约……因此,他们又说我提倡性混乱。简直无知到了极点。解放这许多年,我们只注意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学说,却很少介绍马克思主义的美学、伦理学……“ 叶知秋觉得好笑:“你那是若干世纪以后的事,太远了,现时就是不懂,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得考虑大多数人现有的精神水准。” 贺家彬说:“不对,不研究这些,就很难使我们的精神文明达到应有的、与社会主义这个称号相称的高度。”又要吵起来了,贺家彬不愿。他接着说下去,“第二,指责我立场有问题。我对何婷说:‘请你说具体一点,别扣大帽子。’”她说:‘你是不是说过,每人长五级工资也不算多,国家欠了人民的账。你这是站在什么立场说话’“我说:‘每个人应该长五级工资的话我不记得说过没有,但我以为每个人都应该长工资,不长,国家是欠了账的。’”她说:‘国家现在有困难呀,你知道不知道’“我说:‘这和困难不困难有什么关系我指的是有人在调整工资的工作中起消极作用,比方说你。’”我‘她本来是想给我扣帽子的,没想到我又给她甩了回去。 她根本不明白我的话,一双眉毛挑得老高。说:‘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国家总理’“‘很简单,你可以把长工资这件事搞得更合理一些。根据提工资的条件,罗海涛不应该长,群众明明没提他。小温应该长,群众一致同意,可是你把小温的名字抹了下来,硬把罗海涛提了上去,同志们有意见,你还说大家串通好了给组织出难题。你不承认你把事情搅和得乱上加乱了吗’”她急眼了。使劲儿地拍桌子,说:‘现在我们要考虑你的党员资格问题。’“我说:‘你别拿这个问题威胁人,这个账你得记上,你今天给我拍了桌子。你凭什么给我拍桌子我是国家机关的干部,不是你家的小听差,你给我耍态度是不对的。’”她又给我告到冯效先那里。冯效先批评我:‘你和处长记账可不好,你不应该和何婷同志吵架、顶嘴。即使她不对,她也是领导,这里面有个对组织的态度问题。’“你看,除了立场问题,又来了个对组织的态度问题。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不把领导个人和组织等同起来呢”最后,又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无非因为我常去照顾一下万群的生活。难道我们都不去管她,让她独自一人孤儿寡母地去挣扎……“ “唉,她应该结婚。”叶知秋把别人的婚姻问题都看得非常简单。 “结婚跟谁她爱的人却不能要她。” “你是说方文煊” 方文煊,这个既使贺家彬尊重,又使他觉得软弱的人。 也许不该那么苛求,各有各的难处。方文煊的难处究竟在哪里贺家彬实在想不通。就用顶陈腐的道德观念来解释也显得牵强附会。“文化大革命”方文煊靠边站,被开除了党籍。是他老婆提出要离婚,并且交出方文煊的几大本日记,以示划清界限。要不是那几本日记,可能方文煊还不至于被整得那么久,那么惨,更不至于被打断一条肋骨。老婆席卷了家里的一切财物,走了,多少年音信全无。 一九七。年在干校,方文煊才恢复组织生活。万群的丈夫自杀的时候,方文煊已经当了他们那个连的连长。不论怎么说,贺家彬都不能原谅那个自私的丈夫,丢下万群和一个没有满月的儿子,自己寻找解脱去了。 什么样的压力啊。 不知有意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干校设在一个劳改农场里,劳改犯人不知迁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喽,那个年月,臭老九和劳改犯是差不多的角色。就连休假日,也是沿用的劳改农场的办法,十天休息一次。天经地义,理应如此。《旧约全书》中《创世纪》的第一章很可能漏去一笔,耶和华上帝在六个工作日内把天地万物都创造齐了之后,一定又加了三天班,再造了点什么。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后.所受到的惩罚也不只是怀胎、生产的苦楚,丈夫的管辖,必须汗流满面终身劳苦于长满荆棘和蒺藜的土地上才能糊口。 分给万群的那间小屋,是劳改农场职工家属的一间厨房。也许南方人普遍长得矮小,房子显然比北方盖得低矮,像贺家彬那样的个头,挺直了腰板,脑袋几乎可以顶上房椽。 那间房子又暗又潮,房角里、床板下,凡是鞋底儿蹭不到的地方,全可以看到一层白毛。那地方做豆腐乳和豆豉一定很合适,在那样的房间里,除了人不发霉,什么都可以发霉。冬天,阴冷、阴冷。取暖的木炭,是五七战士在山窝窝里烧的,然后每人自己上山背下来。入冬以后,一天也不间歇的雨,一气可以下上七七四十九天。山路又陡又滑,就是男人,就是肩上没有一副木炭挑子,浑身上下也会滚得像个泥猴。 那一天早上,天还黑着,集合的哨子就响了,人们吵吵嚷嚷地互相招呼着,提醒着不要忘记该带的东西。万群靠在床上,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屋外的一切声音都和她是无关的,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她听着上山背炭的人走远了,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万群知道,她应该上山去背炭。然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她曾努力迫使自己爬起来,却是真真的身不由己。能够自己行动的,只剩下了思绪,她探身摸摸小儿子身旁的暖水袋,已经凉了,应该换上热水;悬在头上的尿布,和刚晾上去的一样,依然湿漉漉的,但愿儿子别再尿湿,再没有可换的干尿布了;她又多么想吃一碗热乎乎的、煮得软软的挂面,哪怕没有虾仁、鸡蛋……在北京的时候,她却顶讨厌吃挂面。 应该有一盆炭火,烤干尿布,烧点热水,煮一碗挂面。但上哪里去找火呢她原是不肯求人的,现在就更加不能。“反革命家属”!这是丈夫留给她和儿子惟一的遗产。哭吗她才不哭。并非所有的人,在夜路上遇见打劫的强盗都要哭的,人适应灾难的能力,远远比想象的强。 感慨、追悔,全都无济于事的。孱弱的她,只能像一头母狼那样顽强地把身边的小儿子养大。 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他原不是爱情的产物,而是“文化大革命”中,像万群这种“逍遥派”闲得无聊的产物。 万群在自己心上与其说是找到了母爱,还不如说是找到更多的责任。也许她是例外,很多人以为女人的爱像蓄水池里的水,随便什么时候一开闸门,就会哗啦、哗啦地流泻出来。 丈夫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品,婚后勉强维持的虚假的和睦,人们的白眼,阴冷潮湿的小屋,她不得不挣扎着自己照顾自己月子的苦处,万群全当成她对生活的轻信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没有更多的希求,只求时光快快地流逝,到那时,一切当时觉得惨痛难熬的东西,都会成为回忆。 当发湿的木炭,在每一间阴冷的小屋里哔哔剥剥地爆出小火花的时候,人们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围着红泥小火炉,一面喝着白酒驱寒,一面嘻嘻哈哈地穷寻开心。就在这时,万群那被人遗忘的小门开了,方文煊和贺家彬背着两麻袋木炭走了进来。两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在雨里整整地淋了一天啊。他们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也分辨不出他们之中谁曾是局长,谁曾是某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们只是两个背木炭的人,两个被寒冷、饥渴、劳顿困扰,同时又对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充满了同情的人。 方文煊那一头并不浓密的花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显出方方正正的额角。厚厚的嘴唇冷得发青,眼角、额头的皱纹里,亮晶晶地蓄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右脚上的雨靴被山上的毛竹划破了,身上那件对襟的老蓝布棉袄太瘦……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挣扎过的狼狈和无奈。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场景,不知怎么竟会使她联想到圣诞之夜和圣诞老人;想起大学时代,年年除夕的化妆舞会;想起年年“三八节”早晨,宿舍窗台上放着男同学送给女同学的节日礼物……然而,那一切不过是快乐的游戏,这里却是良知对艰难、复杂、严峻的生活做出的回答。 好像没有干校、没有万群丈夫的自杀、没有反革命家属、没有雨、没有陡滑的山路、没有木炭……好像一分钟以前,方文煊刚刚在北京谁的家里品完茶、聊完天,恰巧在王府井大街上遇见了万群,打个招呼似的问道:“火炉在哪儿” 贺家彬从堆满破东烂西的床底下找出了火炉。 方文煊又问:“有引火柴吗” 贺家彬又在床底下乱翻。“没有。” 方文煊出去了。过一会儿拿来一小段杉木和一把砍刀。贺家彬动手劈柴生火。第三十章 方文煊环顾着让柴火熏黑的棚顶、从门脚下不断渗进来的雨水、墙角里空了的水桶、木箱子上没有洗过的碗筷和几个空空的玻璃瓶,哦,还有一只瓶里,装着一点盐。 这本是一个缺东少西的穷乡僻壤,这本是没有自来水管道的山沟,这本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季节,万群本是活该……这一切本没有半点奇特和不寻常。然而,共产党人的良知却在方文煊的心里高呼:这不人道!他谴责自己,在他心底的某一个角落,不那么光明。为什么他不如贺家彬,为什么他没在她失去丈夫的当天,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来看她他怕!怕重新失去刚刚“解放”得到的自由。自由,这字眼决不意味着行尸走肉,否则这字眼儿又有什么意义如今连他自己也在亵渎这曾经写在辉煌的战旗上的字眼儿。 离开那小屋时,他说:“有什么困难,还是要说,这并不是乞求而是权利,每一个人所应该有的权利。为了将来,你还要尽的义务。” 有一盆火该多好啊!那屋子立刻像一个休克病人重新恢复了知觉。 贺家彬打水,洗碗,收拾木箱子上的瓶瓶罐罐。 他时不时地瞟瞟坐在床上瞪着眼睛发呆的万群,注意放轻了自己的手脚。 他把从伙房打来的米饭放进钢精锅里,加上盐和水,放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煮起来,然后把一把荠菜放了进去。只对一小罐猪油加以解释:“老方刚才让伙房配给的。” 万群这才意识到自己怎么一动不动地净让他们忙碌,甚至连一声“谢谢”也没有说。和贺家彬是不必客气的,而方文煊呢她接过贺家彬递给她的一碗烫饭,舀了一勺刚要往嘴里送去,听见贺家彬说:“我顶爱吃荠菜烫饭。”万群的饭勺在半空停住了。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的伤疤,眼泪一下涌了上来。哦,这么容易,原来是这么容易。 那扇小门,便是在那个阴雨天里打开的。 伙房杀猪的时候,有猪脚和猪肝配给;司机去省城里的时候,有奶粉捎来;小屋的门上开始听见叩门的声音……只要有人肯迈出第一步,后边会跟着一群。 贺家彬注意到万群是怎样舍不得烧方文煊背下来的那一麻袋木炭,留到最后不得不烧的时候,万群是怎样小心翼翼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碎炭渣,好像每片碎渣都是一个脆弱的生命。等到木炭燃起来的时候,万群会呆呆地守在炉边,生怕离开一会儿会放过它(或他)的一些温暖。 方文煊的同情感和责任感,无意之中在万群的心里点燃了什么啊,糟糕透了,她还是没有长大。 贺家彬有一种直觉,认定万群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 她傻。她不懂方文煊几十年来是在什么环境里生活,那个环境的意志便是他的意志,那个环境的感情便是他的感情。即便他爱她,比起那个环境,她是微不足道的,最终他会服从那个环境而不是她。到那时,她便会再一次沉落。然而贺家彬没有能力阻拦,谁有能力从一个溺水人的手里,夺下他随手抓住的一根稻草呢。 谁有可能让神志不清的人相信,他眼前出现的不过是幻影,而不是现实呢但是万群和方文煊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副让人多么感动的画面。贺家彬不能不注意到,方文煊那双永远像是遮在太阳镜后面的眼睛,才会显露出真实的情感,而万群重又变成一只咕咕的鸽子,虽然已不复是当年的那一只,多少还是老成了一点。 有一阵子,贺家彬甚至动摇了,觉得他的忧心纯属多余,他甚至忘记了万群头上的那顶帽子,觉得他们也许会结婚,万群没有丈夫,方文煊没有老婆,虽然没有正式办离婚手续,将来补办一个就是。 但这幻景太短暂,在万群的一生中,也许真如昙花一现。从干校回北京之后,方文煊官复原职,老婆又回到他的身边,一切旧话都不能再提了。 失去感情的痛苦,可以不必去说,方文煊原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那造就千千万万像他这种身份的模子,设计的时候就没有这一部分。谁让他忘记了这个界限,如今受什么折磨也是理所当然。 就像安徒生在《海的女儿》里描叙过的那个小人鱼,为了得到人间的爱,为了得到不灭的灵魂,为把鱼的尾巴变成人类的腿,她献出自己的声音,忍受过刀劈似的痛苦,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得到,最后变成了海上无生命的泡沫,等待她的,只是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 使方文煊的良心一刻也不得安宁的,是他对万群未了的责任。 有一个声音,日日夜夜在他的心里响着:“你欠了她!你欠了她!” 方文煊不能逃避这声音的责难,也挣脱不了那模子的禁锢。 他只觉得他这一生一定是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可这错究竟在哪儿,他也说不清楚。他变得更加阴沉,更加内向,更加不近人情,甚至反复无常。不了解他内心痛苦的人,还以为他一旦重新坐进那辆伏尔加牌的小汽车,便重新戴上了局长的脸谱。 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他和万群有过的那段曾经是合理合法,而今又变得不合理、不合法的感情。他和万群哪怕是在办公楼的走廊上打了个照面,立刻有人就会在背后窃窃私语。当然,大多数是惋惜、同情、好奇,等着看以后的戏。按照中国人的习性,你就是在街上吐口唾沫,然后蹲在那儿瞧吧,不一会儿准会围上一大帮人跟着你瞧这口唾沫。又何况是这样一件男男女女的事呢但是冯效先却好像攥着方文煊的什么把柄,只要工作上有了什么意见分歧,动不动就会跑到孔祥副部长那里点染一番。自然喽,不会有人和方文煊正面接触这个问题,何况他和万群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吧。这种问题,只有在他全面垮台的时候才会一块儿抖搂出来。那个时候,即使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允许他有申辩的自由了。方文煊有时觉得真冤。简直像《红楼梦》里的晴雯,徒然落下个风流的虚名。光为这口气,他有时真想不管不顾,哪怕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接一次吻,也不为过。可他想得更多的是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没办法,离不开。他决不可能根据自己的意愿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只能是让他上哪儿,他才能上哪儿。他像被熔铸在一块钢锭里了,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 贺家彬和叶知秋溜达到南池子的时候,贺家彬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我送你回家吧,好吗” “不,我还要到报社去。c省有一桩冤案,报社准备派我和其他几个同志去调查一下,走前我们还得再议议那个调查提纲。”打电话时的那份烦恼,似乎已经无影无踪,叶知秋重又变成一架职业机器。贺家彬甚至在想象中已经听见它那轻微的、有节奏的咔、咔、咔运转声,这架机器的良好性能还表现在耗电少、出力大。 “又是招人恨的事。”贺家彬提醒她。 “有失也有得吧。” 那好,贺家彬放心了。叶知秋已经回到她原有的轨道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