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儿,丫老说你的裤子。” “真要是打架,我怕他?” “那你怕他什么?”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现在想来,那天我和八子真有点儿当年张学良和杨虎成的意思。 终于八子挑明了。八子说:“都赖你们,一个个全怕他。” 我赶紧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他好。” 八子说:“操,那小子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那么多人,都想跟他好。” “你管他们干吗?” “反正,反正他要是再说你的裤子,我肯定不说。” “他不就是不跟咱玩吗?咱自己玩,你敢吗?” “咱俩?行!” “到时候你又不敢。” “敢,这回我敢了。可那得,咱俩谁也不能不跟谁好。” “那当然。” “拉勾,你干不干?”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搭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要不跟你好,我跟你好。” “我也是,我老跟你好。”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轰”的一声,电影院的门开了,人流如涌,鱼贯而出,大人喊孩子叫。 我和八子拉起手,随着熙攘的人流回家。现在想起来,我那天的行为是否有点狡滑?甚至丑恶?那算不算是拉拢,像k一样?不过,那肯定算得上是一次阴谋造反!但是那一天,那一天和这件事,忽然让我不再觉得孤单,想起明天也不再觉得惶恐、忧哀,想起小学校的那座庙院也不再觉得那么阴郁和荒凉。 我和八子手拉着手,过大街,走小巷,又到了北新桥。忽然,一阵炸灌肠的香味儿飘来。我说:“嘿,真香!”八子也说:“嗯,香!”四顾之时,见一家小吃摊就在近前。我们不由地走过去,站在摊前看。大铁铛上“滋啦滋啦”地冒着油烟,一盘盘粉红色的灌肠盛上来,再浇上蒜汁,晶莹剔透煞是诱人。摊主不失时机地吆喝:“热灌肠啊!不贵啦!一毛钱一盘的热灌肠呀!”我想那时我一定是两眼发直,唾液盈口,不由地便去兜里摸那一毛钱了。 “八子,要不咱先吃了灌肠再说吧?” 八子不示赞成,也不反对,意思是:钱是你的。 一盘灌肠我们俩人吃,面对面,鼻子几乎碰着鼻子。八子脸上又是愧然的笑了,笑得毫无杂质,意思是:等我有了钱吧,现在可让我说什么呢? 那灌肠真是香啊,人一生很少有机会吃到那么香的东西。3.看 电 影 我和八子一起去的那家影院,叫“交道口影院” 。小时候,我家附近,方圆五、六里内,只这一家影院。此生我看过的电影,多半是在那儿看的。 “上哪儿呀您?” “交道口。”或者:“您这是干嘛去?” “交道口。”在我家那一带,这样的问答已经足够了,不单问者已经明白,听见的人便都知道,被问者是去看电影的。所以,在我童年一度的印象里,交道口和电影院是同义的。记得有一回在街上,一个人问我:“小孩儿,交道口怎么走?”我指给他:“往前再往右,一座灰楼。” “灰楼?”那人不解。我说:“写着呢,老远就能看——-交道口影院。”那人笑了:“影院干嘛?我去交道口!交道口,知道不?”这下轮到我发懵了。那人着急:“好吧好吧,交道口影院,怎么走?”我再给他指一遍;心说这不结了,你知道还是我知道?但也就在这时,我忽然醒悟:那电影院是因地处交道口而得名。 八十年代末这家电影院拆了。这差不多能算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我很少看电影了,一是票价忽然昂贵,二是有了录象和光盘,动听的说法是“家庭影院” 。 但我还是怀念“交道口”,那是我的电影启蒙地。我平生看过的第一部电影是《神秘的旅伴》,片名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我只记得一个漂亮的女人总在银幕上颠簸,神色慌张,其身型时而非常之大,以至大出银幕,时而又非常之小,小到看不清她的脸。此外就只是些破碎的光影,几张晃动的、丑陋的脸。我仰头看得劳累,大约是太近银幕之故。散场时母亲见我还睁着眼,抱起我,竟有骄傲的表情流露。回到家,她跟奶奶说:“这孩子会看电影了,一点儿都没睡。”我却深以为憾:那儿也能睡吗,怎不早说?奶奶问我:“都看见什么了?”我转而问母亲:“有人要抓那女的?”母亲大喜过望:“对呀!坏人要害小黎英。”我说:“小黎英长得真好看。”奶奶抚掌大笑道:“就怕这孩子长大了没别的出息。” 通往交道口的路,永远是一条快乐的路。那时的北京蓝天白云,细长的小街上一半是灰暗错落的屋影,一半是安闲明澈的阳光。一票在手有如节日,几个伙伴相约一路,可以玩弹球儿,可以玩“骑马打仗” ,还可在沿途的老墙和院门上用粉笔画一条连续的波浪,碰上院门开着,便站到门旁的石墩上去,踮着脚尖让那波浪越过门楣,务使其毫不间断。倘若敞开的院门里均无怒吼和随后的追捕,这波浪便可一直能画到影院的台阶上。 坐在台阶上,等候影院开门,钱多的更可以买一根冰棍骄傲地嘬。大家瞪着眼看他和他的冰棍,看那冰棍迅速地小下去,必有人忍无可忍,说:“喂,开咱一口。”开者嘬也,你就要给他嘬上一口。继续又有人说了:“也开咱一口。”你当然还要给,快乐的日子里做人不能太小气。大家在灿烂的阳光下坐成一排,舒心地等候,小心地嘬--这样的时刻似乎人人都有责任感,谁也不忍一口嘬去太多。 有部反特片,《徐秋颖案件》,甚是难忘。那是我头一回看露天电影,就在我们小学的操场上。票价二分,故所有的孩子都得到了家长的赞助。晚霞未落,孩子们便一群一伙地出发了,扛个小板凳,或沿途捡两块砖头,希望早早去占个好位置。天黑时,白色的银幕升起来,就挂在操场中央,月亮下面。幕前幕后都坐满了人。有一首流行歌曲怀念过这样的情景,其中一句大意是:如今再也看不到银幕背后的电影了。 那个电影着实阴森可怖,音乐一惊一乍地令人毛骨悚然,黑白的光影里总好象暗伏杀机。尤其是一个漂亮女人(后来才知是特务),举止温文尔雅,却怎么一颦一笑总显得犹疑,警惕?影片演到一半,夜风忽起,银幕飘飘抖抖更让人难料凶吉。我身上一阵阵地冷,想看又怕看,怕看但还是看着。四周树影沙沙,幕边云移月走,剧中的危惧融入夜空,仿佛满天都是凶险,风中处处阴谋。 好不容易捱到散场,八子又有建议:“咱玩抓特务吧。”我想回家。八子说不行,人少了怎么玩?月光清清亮亮,操场上只剩了几个放电影的人在收起银幕。谁当特务呢?白天会抢着当的,这会儿没人争取。特务必须独往独来,天黑得透,一个人还是怕。耗子最先有了主意:“瞧,那老头!”八子顺着她的手指看:“那老头?行,就是他!”小不点说:“没错儿,我早注意他了,电影完了他干吗还不走?”那无辜的老头蹲在小树林边的暗影里抽烟,面目不清,烟火时明时暗。虎子说:“老东西正发暗号呢!”八子压低声音:“瞧瞧去,接暗号的是什么人?”一队人马便潜入小树林。八子说:“这哪儿行?散开!”于是散开,有的贴着墙根走,有的在地上匍匐,有的隐蔽在树后;吹一声口哨或学一声蛐蛐叫,保持联络。四处灯光不少,难说哪一盏与老头有关,如此看来就先包围了他再说吧。四面合围,一齐收紧,逼近那“老东西” 。小不点眼尖,最先哧哧地笑起来:“虎子,那是你爷爷!” 几十年后我偶然在报纸上读到,《徐秋颖案件》是根据了一个真实故事,但“徐秋颖”跟虎子他爷爷那夜的遭遇一样,是个冤案。 模仿电影里的行动,是一切童年必有的乐事。比如现在的电影,多有拳争武斗,孩子们一招一式地学来,个个都像一方帮主。几十年前的电影呢,无非是打仗的,反特的,潜入敌营去侦察的;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严刑拷打,宁死不屈,最后必是胜利大反攻,咱的炮火愤怒而且猛烈,歼敌无数。因而,曾有一代少年由衷地向往那样的烽火硝烟。(“首长,让我们上前线吧,都快把人憋死了!” “怎么,着急了?放心,有你们的仗打。” )是呀,打死敌人你就是英雄,被敌人打死你就还是英雄,这可是多么值得!故而冲锋号一响,银幕上炮火横飞--一批年轻人撂倒了另一批年轻人,一些被怀念的恋人消灭了另一些被怀念的恋人--场内立刻一片欢腾。是嘛,少男少女们花钱买票是为什么来的?开心,兴奋,自由欢叫,激情涌泄。这让我想通了如今的“追星族” 。少年狂热古今无异,给他个偶像他就发烧,终于烧到哪儿去就不好说。比如我们这一代,忽然间就烧进了文化大革命。文化革命了,造反了,大批判了,电影是没的看了,电影院全关张了,电影统统地有问题了。电影厂也不再神秘,敞开大门,有请各位帮忙造反。有一回去北影看大字报,发现昔日的偶像都成了“黑帮” ,看来看去心里怪怪的。“黄世仁”和“穆仁智”一类倒也罢了,可“洪常青”和“许云峰”等等怎么回事?一旦弯在台上挨斗,可还是那般大义凛然?明白明白,要把演员和角色择开,但是明白归明白,心里还是怪怪的。 电影院关张了几年,忽有好消息传来:要演《列宁在十月》了,要演《列宁在一九一八》了。阿芙乐尔号的炮声又响了,这一回给咱送来了什么?人们一遍遍地看(否则看啥),一遍遍复习里面的台词(久疏幽默),一遍遍欣赏其中的芭蕾舞片断(多短的裙子和多美的其他),一遍遍凝神屏气看瓦西里夫妇亲吻(这两口子胆儿可真大)。在我的印象里,就从这时,国人的审美立场发生着动摇,竭力在炮火狼烟中拾捡温情,在一个执意不肯忘记仇恨的年代里思慕着爱恋。 《艳阳天》是停顿了若干后中国的第一部国产片。该片上演时我已坐上轮椅,而且正打算写点什么。票很难买,电影院门前彻夜有人排队。托了人,总算买到一张票,我记得清楚,是早场5点多的,其它场次要有更强大的“后门” 。 还是交道口,还是那条路,沿途的老墙上仍有粉笔画的波浪,真可谓代代相传。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摇车不准入场,母亲便推着那辆自制的轮椅送我去。那是我的第一辆轮椅,是父亲淘换了几根钢管回来求人给焊的,结构不很合理,前轮总不大灵活。雪花纷纷地还在飞舞,在昏黄的路灯下仿佛一群飞蛾。路上的雪冻成了一道道冰棱子,母亲推得沉重,但母亲心里快乐。(因为那是一条永远快乐的路吗?)母亲知道我正打算写点什么,又知道我跟长影的一位导演有着通信,所以她觉得推我去看这电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一件大事。怎样的大事呢?我们一起在那条快乐的雪路上跋涉时,谁也没有把握,惟矇眬地都怀着希望。她把我推进电影院,安顿好,然后回家。谢天谢地她不必在外面等我,命运总算有怜恤她的时候--交道口离我家不远,她只需送我来,只需再接我回去。 再过几年,有了所谓“内部电影” 。据说这类电影“四人邦”时就有,惟内部得更为严格。现在略有松动。初时百姓不知,见夜色中开来些大、小轿车,纷纷在剧场前就位,跳出来的人们神态庄重,黑压压地步入剧场,百姓还以为是开什么要紧的会。内部者,即级别够高、立场够稳、批判能力够强、为各种颜色都难毒倒的一类。再就是内部的内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影片嘛,东洋西洋的都有,据说运气好还能撞上半裸或全裸的女人。据说又有洁版和全版之分,这要视内部的级别高低而定。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呀--检票员不得已而是外部,放映员没办法也得是外部,可外部难免也有其内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如此一算,全国人民就都有机会当一、两回内部,消息于是不径而走。再有这类放映时,剧场前就比较沸腾,比较火爆,也不知从哪儿涌出来这么多的内部和外部!广大青年们尤其想:裸体!难道不是我们看了比你们看了更有作用?有那么一段不太长久的时期,一张内部电影票,便是身份或者本领的证明。 “内部电影”风风火火了一阵子之后,有人也送了我一张票。“啥名儿?” “没准儿,反正是内部的。”无风的夏夜,树叶不动,我摇了轮椅去看平生的第一回内部电影。从雍和宫到那个内部礼堂,摇了一个多钟头,沿街都是乘凉的人群。那时我身体真好,再摇个把钟头也行。然而那礼堂的台阶却高,十好几层,我喘吁吁地停车阶下,仰望阶上,心知凶多吉少。但既然来了,便硬着头皮喊那个检票人--请他从台阶上下来,求他帮忙想想办法让我进去。检票人听了半天,跑回去叫来一个领导。领导看看我:“下不来?”我说是。领导转身就走,甩下一句话:“公安局有规定,任何车辆不准入内。”倒是那个检票人不时向我投来抱歉的目光。我没做太多争取。我不想多做争辩。这样的事已不止十回,智力正常如我者早有预料。只不过碰碰运气。若非内部电影,我也不会跑这么远来碰运气。不过呢,来一趟也好,家里更是闷热难熬。况且还能看看内部电影之盛况,以往只是听说。这算不算体验生活?算不算深入实际?我退到路边,买根冰棍坐在树影里瞧。于是想念起交道口,那儿的人都认识我了,见我来了就打开太平门任我驱车直入——太平门前没有台阶。可惜那儿也没有内部电影,那儿是外部。那儿新来了个小伙子,姓项,那儿的人都叫他小项。奇怪小项怎么头一回见我就说:“嘿哥们儿,也写部电影吧,咱们瞧瞧。” 小项不知现在何方。 小项猜对了。小项那样说的时候,我正在写一个电影剧本。那完全是因为柳青的鼓励。柳青,就是长影那个导演。第一次她来看我就对我说:“干嘛你不写点什么?”她说中了我的心思,但是电影,谁都能写吗?以后柳青常来看我,三番五次地总对我说:“小说,或者电影,我看你真的应该写点什么。”既然一位专业人士对我有如此信心,我便悄悄地开始写了。既然对我有如此信心的是一位导演,我便从电影剧本开始。尤其那时,我正在一场不可能成功的恋爱中投注着全部热情,我想我必得做一个有为的青年。尤其我曾爱恋着的人,也对我抱着同样的信心——“真的,你一定行”——我便没日没夜地满脑子都是剧本了。那时母亲已经不在,通往交道口的路上,经常就有一对暂时的恋人并步而行(其实是脚步与车轮)。暂时,是明确的,而暂时的原因,有必要深藏不露--不告诉别人,也避免告诉自己。但是暂时,只说明时间,不说明品质,在阳光灿烂的那条快乐的路上,在雨雪之中的那家影院的门廊下,爱恋,因其暂时而更珍贵。在幽暗的剧场里他们挨得很紧,看那辉煌的银幕时,他们复习着一致的梦想:有一天,在那儿,银幕上,编剧二字之后,“是你的名字”——她说;“是呀,但愿”——我想。 然而,终于这一天到来之时,时间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暂时。我独自看那“编剧”后面的三个字,早已懂得:有为,与爱情,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但暂时,亦可在心中长久,而写作,却永远地不能与爱情无关。4.珊 珊 那些天珊珊一直在跳舞。那是暑假的末尾,她说一开学就要表演这个节目。 晌午,院子里很静。各家各户上班的人都走了,不上班的人在屋里伴着自己的鼾声。珊珊换上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吱呀”一声推开她家屋门,走到老海棠树下,摆一个姿势,然后轻轻起舞。 “吱呀”一声我也从屋里溜出来。 “干什么你?”珊珊停下舞步。 “不干什么 。” 我煞有介事地在院子里看一圈,然后在南房的阴凉里坐下。 海棠树下,西蕃莲开得正旺,草茉莉和夜来香无奈地等候着傍晚。蝉声很远,近处是“嗡嗡”的蜂鸣,是盛夏的热浪,是珊珊的喘息。她一会儿跳进阳光,白色的衣裙灿烂耀眼,一会跳进树影,纷乱的图案在她身上漂移、游动;舞步轻盈,丝毫也不惊动海棠树上入睡的蜻蜓。我知道她高兴我看她跳,跳到满意时她瞥我一眼,说:“去!”——既高兴我看她,又说“去”,女孩子真是搞不清楚。 我仰头去看树上的蜻蜓,一只又一只,翅膀微垂,睡态安详。其中一只通体乌黑,是难得的“老膏药”。我正想着怎么去捉它,珊珊喘吁吁地冲我喊:“嘿快,快看哪你,就要到了。” 她开始旋转,旋转进明亮,又旋转得满身树影纷乱,闭上眼睛仿佛享受,或者期待,她知道接下来的动作会赢得喝彩。她转得越来越快,连衣裙像降落伞一样张开,飞旋飘舞,紧跟着一蹲,裙裾铺开在海棠树下,圆圆的一大片雪白,一大片闪烁的图案。 “嘿,芭蕾舞!”我说。 “笨死你,”她说,“这是芭蕾舞呀?” 无论如何我相信这就是芭蕾舞,而且我听得出珊珊其实喜欢我这样说。在一个九岁的男孩看来,芭蕾并非一个舞种,芭蕾就是这样一种动作--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让裙子飞起来。那年我可能九岁。如果我九岁,珊珊就是十岁。 又是“吱呀”一声,小恒家的屋门开了一条缝,小恒蹑手蹑脚地钻出来。 “有蜻蜓吗?” “多着呢!” 小恒屁也不懂,光知道蜻蜓,他甚至都没注意珊珊在干嘛。 “都什么呀?”小恒一味地往树上看。 “至少有一只‘老膏药’!” “是吗?” 小恒又钻回屋里,出来时得意地举着一小团面筋。于是我们就去捉蜻蜓了。一根竹杆,顶端放上那团面筋,竹杆慢慢升上去,对准“老膏药” ,接近它时要快要准,要一下子把它粘住。然而可惜,“老膏药”聪明透顶,珊珊跳得如火如荼它且不醒,我的手稍稍一抖它就知道,立刻飞得无影无踪。珊珊幸灾乐祸。珊珊让我们滚开。 “要不看你就滚一边儿去,到时候我还得上台哪,是正式演出。” 她说的是“你” ,不是“你们” ,这话听来怎么让我飘飘然有些欣慰呢?不过我们不走,这地方又不单是你家的!那天也怪,老海棠树上的蜻蜓特别多。珊珊只好自己走开。珊珊到大门洞里去跳,把院门关上。我偶尔朝那儿望一眼,门洞里幽幽暗暗,看不清珊珊高兴还是生气,惟一缕无声的雪白飘上飘下,忽东忽西。 那个中午出奇地安静。我和小恒全神贯注于树上的蜻蜓。 忽然,一声尖叫,随即我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只见珊珊飞似地往家里跑,然后是她的哭声。我跟进去。床上一块黑色的烙铁印,冒着烟。院子里的人都醒了,都跑来看。掀开床单,褥子也糊了,揭开褥子,毡子也黑了。有人赶紧舀一碗水泼在床上。 “熨什么呢你呀?” “裙子,我的连……连衣裙都绉了,”珊珊抽咽着说。 “咳,熨完就忘了把烙铁拿开了,是不是?” 珊珊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众人,期待或可有什么解救的办法。 “没事儿你可熨它干吗?你还不会呀!” “一开学我……我就得演出了。” “不行了,褥子也许还凑合用,这床单算是完了。” 珊珊立刻嚎啕。 “别哭了,哭也没用了。” “不怕,回来跟你阿姨说清楚,先给她认个错儿。” “不哭了珊珊,不哭了,等你阿姨回来我们大伙帮你说说(情)。” 可是谁都明白,珊珊是躲不过一顿好打了。 这是一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故事。“阿姨”者,珊珊的继母。 珊珊才到这个家一年多。此前好久,就有个又高又肥的秃顶男人总来缠着那个“阿姨” 。说缠着,是因为总听见他们在吵架,一宿一宿地吵,吵得院子里的人都睡不好觉。可是,吵着吵着忽然又听说他们要结婚了。这男人就是珊珊的父亲。这男人,听说还是个什么长。这男人我不说他胖而说他肥,是因他实在并不太胖,但在夏夜,他摆两条赤腿在树下乘凉,粉白的肉颤呀颤的,小恒说“就像肉冻” ,你自然会想起肥。据说珊珊一年多前离开的,也是继母。离开继母的家,珊珊本来高兴,谁料又来到一个继母的家。我问奶奶:“她亲妈呢?”奶奶说:“小孩儿,甭打听。” “她亲妈死了吗?” “谁说?” “那她干嘛不去找她亲妈?” “你可不许去问珊珊,听见没?” “怎么了?” “要问,我打你。”我嘻皮笑脸,知道奶奶不会打。“你要是问,珊珊可就又得挨打了。”这一说管用,我想那可真是不能问了。我想珊珊的亲妈一定是死了,不然她干吗不来找珊珊呢? 草茉莉开了。夜来香也开了。满院子香风阵阵。下班的人陆续地回来了。炝锅声、炒菜声就像传染,一家挨一家地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这时有人想起了珊珊。“珊珊呢?” 珊珊家烟火未动,门上一把锁。“也不添火也不做饭,这孩子哪儿去了?” “坏了,八成是怕挨打,跑了。” “跑了?她能上哪儿去呢?” “她跟谁说过什么没有?”众人议论纷纷。我看他们既有担心,又有一丝快意——给那个所谓“阿姨”点颜色看,让那个亲爹也上点心吧! 奶奶跑回来问我:“珊珊上哪儿了你知道不?” “我看她是找她亲妈去了。” 众人都来围着我问:“她跟你说了?”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她上哪儿去找她亲妈,她说了吗?” “要是我,我就去找我亲妈。” 奶奶喊:“别瞎说!你倒是知不知道她上哪儿了?” 我摇头。 小恒说看见她买菜去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买菜去了?” “她天天都去买菜。” 我说:“你屁都不懂!” 众人纷纷叹气,又纷纷到院门外去张望,到菜站去问,在附近的胡同里喊。 我也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去喊珊珊。走过老庙。走过小树林。走过轰轰隆隆的建筑工地。走过护城河,到了城墙边。没有珊珊,没有她的影子。我爬上城墙,喊她,我想这一下她总该听见了。但是晚霞淡下去,只有晚风从城墙外吹过来。不过,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下了城墙往回跑,我相信我这个想法一定不会错。我使劲跑,跑过护城河,跑过工地,跑过树林,跑过老庙,跑过一条又一条胡同,我知道珊珊会上哪儿,我相信没错她肯定在那儿。 小学校。对了,她果然在那儿。 操场上空空旷旷,操场旁一点雪白。珊珊坐在花坛边,抱着肩,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晚风吹动她的裙裾。 “珊珊,”我叫她。珊珊毫无反应。也许她没听见? “珊珊,我猜你就在这儿。” 我肯定她听见了。我离她远远地坐下来。 四周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蝉鸣却是更加地热烈。 我说:“珊珊,回家吧。” 可我还是不敢走近她。我看这时候谁也不敢走近她。就连她的“阿姨”也不敢。就连她亲爹也不敢。我看只有她的亲妈能走近她。 “珊珊,大伙都在找你哪。” 在我的印象里,珊珊站起来,走到操场中央,摆一个姿势,翩翩起舞。 四周已是万家灯火。四周的嘈杂围绕着操场上的寂静、空旷,还有昏暗,惟一缕白裙鲜明,忽东忽西,飞旋、飘舞…… “珊珊回去吧。” “珊珊你跳得够好了。” “离开学还有好几天哪珊珊你就先回去吧。”我心里这样说着,但是我不敢打断她。 月亮爬上来,照耀着白色的珊珊,照耀她不停歇的舞步;月光下的操场如同一个巨大的舞台。在我的愿望里,也许,珊珊你就这么尽情尽意地跳吧,别回去,永远也不回去,但你要跳得开心些,别这么伤感,别这么忧愁,也别害怕。你用不着害怕呀珊珊,因为,因为再过几天你就要上台去表演这个节目了,是正式的…… 但是结尾,是这个故事最为悲惨的地方:那夜珊珊回到家,仍没能躲过一顿暴打。而她不能不回去,不能不回到那个继母的家。因为她无处可去。 因而在我永远的童年里,那个名叫珊珊的女孩一直都在跳舞。那件雪白的连衣裙已经熨好了,雪白的珊珊所以能够飘转进明亮,飘转进幽暗,飘转进遍地树影或是满天星光……这一段童年似乎永远都不会长大,因为不管何年何月,这世上总是有着无处可去的童年。5.小 恒我小时候住的那个院子里,只小恒和我两个男孩。我大小恒四岁,这在孩子差得就不算小,所以小恒总是追在我屁股后头,是我的“兵”。 我上了中学,住校,小恒平时只好混在一干女孩子中间;她们踢毽他也踢毽,她们跳皮筋他也跳皮筋,她们用玻璃丝编花,小恒便劝了这个劝那个,劝她们不如还是玩些别的。周末我从学校回来,小恒无论正跟女孩们玩着什么,必立即退出,并顺便表现一下男子汉的优越:“咳,这帮女的,真笨!”女孩们当然就恨恨骂,威胁说:“小恒你等着,看明天他走了你跟谁玩!”小恒已经不顾,兴奋地追在我身后,汇报似地把本周院里院外的“新闻”向我细说一遍。比如谁家的猫丢了,可同时谁家又飘出炖猫肉的香味。我说:“炖猫肉有什么特别的香味儿吗?”小恒挠挠后脑勺,把这个问题跳过去,又说起谁家的山墙前天夜里塌了,幸亏是往外塌的,差一点就往里塌,那样的话这家人就全完了。我说:“怎么看出差一点就往里塌呢?”小恒再挠挠后脑勺,把这个问题也跳过去,又说起某某的爷爷前几天死了,有个算命的算得那叫准,说那老头要是能挺到开春就是奇迹,否则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天。我忍不住大笑。小恒挠着后脑勺,半天才想明白。 小恒长白白净净,秀气得像个女孩。小恒妈却丑,脸又黑。邻居们猜小恒一定是像父亲,但谁也没见过他父亲。邻居中曾有人问过:“小恒爸在哪儿工作?”小恒妈罗里罗嗦,顾左右而言它。这事促成邻居们长久的怀疑和想象。 小恒妈不识字,但因每月都有一张汇票按时寄到,她所以认得自己的姓名;认得,但不会写,看样子也没打算会写,凡需签名时她一律用图章。那图章受到邻居们普遍的好评--象牙的,且有精美的雕刻和镶嵌。有回碰巧让个退休的珠宝商看见,老先生举着放大镜瞅半天,神情渐渐肃然。老先生抬眼再看图章的主人,肃然间又浮出几分诧异,然后恭恭敬敬把图章交还小恒妈,说:“您可千万收好了。” 小恒妈多有洋相。有一回上扫盲课,老师问:“锄禾日当午,下一句什么?”小恒妈抢着说:“什么什么什么土。” “谁知盘中餐?” “什么什么苦。”又一回街道开会,主任问她:“‘三要四不要’(一个卫生方面的口号)都是什么?”小恒妈想了又想,身上出汗。主任说:“一条就行。”小恒妈道:“晚上要早睡觉。”主任忍住笑再问:“那,不要什么呢?”“不要夹塞儿,要排队。” 1966年春,大约就在小恒妈规规矩矩排队购物之时,文化革命已悄悄走近。我们学校最先闹起来,在教室里辩论,在食堂里辩论,在操场上辩论--清华附中是否出了修正主义?我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清华附中从来就没走错过半步社会主义。辩论未果,6月,正要期末考试,北大出事了,北大确凿是出了修正主义。于是停课,同学们都去北大看大字报;一路兴高采烈--既不用考试了,又将迎来暴风雨的考验!末名湖畔人流如粥。看呀,看呀,我心里渐渐地郁闷--看来我是修正主义“保皇派”已成定局,因而我是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也似无可非议。唉唉!暴风雨呀暴风雨,从小就盼你,怎么你来了我却弄成这样? 有天下午回到家,坐着发呆,既为自己的立场懊恼,又为自己的出身担忧。这时小恒来了。几个星期不见,他的汇报已经“以阶级斗争为纲”了。 “嘿,知道吗?珊珊他爸有问题!” “谁说?” “珊珊她阿姨都哭了。” “这新鲜吗?” “珊珊她爸好些天都没回家了。” “又吵架了呗。” “才不是哪,人家说他是修正主义分子。” “怎么说?” “说他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那倒是,他不是谁是?” “街东头的辉子,知道不?他家有人在台湾!” “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北屋老头,几根头发还总抹油,抽的烟特高级,每根都包着玻璃纸!” “雪茄都那样,你懂个屁!” “九号的小文,她爸是地主。他爸叫什么你猜?徐有财。反动不反动?” 我不想听了。“小恒,你快成‘包打听’了。”我想起奶奶的成份也是地主,想起我的出身到底该怎么算?那天我没在家多呆,早早地回了学校。 学校里天翻地覆。北京城天翻地覆。全中国都出了修正主义!初时,阶级营垒尚不分明,我战战兢兢地混进革命队伍也曾去清华园里造过一次反,到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家里砸了几件摆设,毁了几双资产阶级色彩相当浓重的皮鞋。但不久,非红五类出身者便不可造反,我和几个不红不黑的同学便早早地做了逍遥派。随后,班里又有人被揭露出隐瞒了罪恶出身,我脸上竭力表现着愤怒,心里却暗暗地发抖。可什么人才会暗暗地发抖呢?耳边便响起一句话现成的解释:“让阶级敌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去发抖吧!” 再见小恒时,他已是一身的“民办绿”(自制军装,惟颜色露出马脚,就好比当今的假冒名牌,或当初的阿Q,自以为已是革命党)。我把他从头到脚看一遍,不便说什么,惟低头听他汇报。 “嘿不骗你,后院小红家偷偷烧了几张画,有一张上居然印着青天白日旗!”“真的?” “当然。也不知让谁看见给报告了,小红她舅姥爷这几天正扫大街哪。” “是吗?” “西屋一见,吓得把沙发也拆了。沙发里你猜是什么?全是烂麻袋片!” 四周比较安静。小恒很是兴奋。 “听说后街有一家,红卫兵也不是怎么知道的,从他们家的箱子里翻出一堆没开封的瑞士表,又从装盐的坛子里找出好些金条!” “谁说的?” “还用谁说?东西都给抄走了,连那家的大人也给带走了。” “真的?” “骗你是孙子。还从一家抄出了解放前的地契呢!那家的老头老太太跪在院子里让红卫兵抽了一顿皮带,还说要送他们回原籍劳改去呢。” 小恒的汇报轰轰烈烈,我听得胆战心惊。 那天晚上,母亲跟奶奶商量,让奶奶不如先回老家躲一躲 。奶奶悄然落泪。母亲说:“先躲过这阵子再说,等没事了就接您回来。”我真正是躲在角落里发抖了,不敢再听,溜出家门,心里乱七八糟地在街上走,一直走回学校。 几天后奶奶走了。母亲来学校告诉我:奶奶没受什么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这一口气是为什么松的。良心,其实什么都明白。不过,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恶。多年来,我一直躲避着那罪恶的一刻。但其实,那是永远都躲避不开的。 母亲还告诉我,小恒一家也走了。 “小恒?怎么回事?” “从他家搜出了几大箱子绸缎,还有银元。” “怎么会?” “完全是偶然。红卫兵本来是冲着小红的舅姥爷去的,然后各家看看,就在小恒家翻出了那些东西。” 几十匹绫罗绸缎,色彩缤纷华贵,铺散开,铺得满院子都是,一地金光灿烂。 小恒妈跪在院子中央,面如土灰。 银元一把一把地抛起来,落在柔软的绸缎上,沉甸甸的但没有声音。 接着是皮带抽打在皮肉上的震响,先还零碎,渐渐地密集。 老海棠树的树荫下,小恒妈两眼呆滞一声不吭,皮带仿佛抽打着木桩。 红卫兵愤怒地斥骂。 斥骂声惊动了那一条街。 邻居们早都出来,静静地站在四周的台阶下。 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涌进院门,然后也都静静地站在四周的台阶下。 有人轻声问:“谁呀?” 没人回答。 “小恒妈,是吗?” 没人理睬。 小恒妈哀恐的目光偶尔向人群中搜寻一回,没人知道她在找什么。 没人注意到小恒在哪儿。 没人还能顾及到小恒。 是小恒自己出来的。他从人群里钻出来。 小恒满面泪痕,走到他妈跟前,接过红卫兵的皮带,“啪!啪啪!啪啪啪……”那声音惊天动地。 连那几个红卫兵都惊呆了。在场的人后退一步,吸一口凉气。 小恒妈一如木桩,闭上双眼,倒似放心了的样子。 “啪!啪啪!啪啪啪……” 没人去制止。没人敢动一下。 直到小恒手里的皮带掉落在地,掉落在波浪似的绸缎上。 小恒一动不动地站着。小恒妈一动不动地跪着。 老海棠树上,蜻蜓找到了午间的安歇地。一只蝴蝶在院中飞舞。蝉歌如潮。 很久,人群有些骚动,无声地闪开一条路。 警察来了。 绫罗绸缎扔上卡车,小恒妈也被推上去。 小恒这才哭喊起来:“我不走,我不走!哪儿也不去!我一个人在北京!” 在场的人都低下头,或偷偷叹气。 一个老民警对小恒说:“你还小哇,一个人哪儿行?” “行!我一个人行!要不,大妈大婶我跟着你们行不?跟着你们谁都行!” 是人无不为之动容。 这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再走进那个院子时,只见小恒家的门上一纸封条、一把大锁。 老海棠树已然枝枯叶落。落叶被阵阵秋风吹开,堆积到四周的台阶下,就像不久前屏息颤栗的人群。 家里,不见了奶奶,只有奶奶的针线笸箩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的良心仍不敢醒。但那孱弱的良心,昏然地能够看见奶奶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样子。还能看见:苍茫的天幕下走着的小恒,前面不远,是小恒妈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还能看见:小恒紧走几步,追上母亲,母亲一如既往搂住他弱小且瑟缩的肩膀。荒风落日,旷野无声。6.老 海 棠 树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块空地,不论窗前屋后,要是能随我的心愿种点什么,我就种两棵树。一棵合欢,纪念母亲。一棵海棠,纪念我的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树,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好象她们从来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树的影子里张望。 老海棠树近房高的地方,有两条粗壮的枝桠,弯曲如一把躺椅,小时候我常爬上去,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儿玩。奶奶在树下喊:“下来,下来吧,你就这么一天到晚呆在上头不下来了?”是的,我在那儿看小人书,用弹弓向四处射击,甚至在那儿写作业,书包挂在房檐上。“饭也在上头吃吗?”对,在上头吃。奶奶把盛好的饭菜举过头顶,我两腿攀紧树桠,一个海底捞月把碗筷接上来。“觉呢,也在上头睡?”没错。四周是花香,是蜂鸣,春风拂面,是沾衣不染海棠的花雨。奶奶站在地上,站在屋前,老海棠树下,望着我;她必是羡慕,猜我在上头是什么感觉,都能看见什么? 但她只是望着我吗?她常独自呆愣,目光渐渐迷茫,渐渐空荒,透过老海棠树浓密的枝叶,不知所望。 春天,老海棠树摇动满树繁花,摇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记得奶奶坐在树下糊纸袋,不时地冲我叨唠:“就不说下来帮帮我?你那小手儿糊得多快!”我在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说:“我求过你吗?这回活儿紧!”我说:“我爸我妈根本就不想让您糊那破玩艺儿,是您自己非要这么累!” 奶奶于是不再吭声,直起腰,喘口气,这当儿就又呆呆地张望--从粉白的花间,一直到无限的天空。 或者夏天,老海棠树枝繁叶茂,奶奶坐在树下的浓荫里,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补花的活儿,戴着老花镜,埋头于床单或被罩,一针一线地缝。天色暗下来时她冲我喊:“你就不能劳驾去洗洗菜?没见我忙不过来吗?”我跳下树,洗菜,胡乱一洗了事。奶奶生气了:“你们上班上学,就是这么胡弄?”奶奶把手里的活儿推开,一边重新洗菜一边说:“我就一辈子得给你们做饭?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这回是我不再吭声。奶奶洗好菜,重新捡起针线,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目光,又会有一阵子愣愣地张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树照旧果实累累,落叶纷纷。早晨,天还昏暗,奶奶就起来去扫院子,“唰啦——唰啦——”,院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中。那时我大些了,正在插队,从陕北回来看她。那时奶奶一个人在北京,爸和妈都去了干校。那时奶奶已经腰弯背驼。“唰啦唰啦”的声音把我惊醒,赶紧跑出去:“您歇着吧我来,保证用不了三分钟。”可这回奶奶不要我帮。“咳,你呀!你还不懂吗?我得劳动。”我说:“可谁能看得见?”奶奶说:“不能那样,人家看不看得见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觉。”她扫完了院子又去扫街。“我跟您一块儿扫行不?” “不行。” 这样我才明白,曾经她为什么执意要糊纸袋,要补花,不让自己闲着。有爸和妈养活她,她不是为挣钱,她为的是劳动。她的成份随了爷爷算地主。虽然我那个地主爷爷三十几岁就一命归天,是奶奶自己带着三个儿子苦熬过几十年,但人家说什么?人家说:“可你还是吃了那么多年的剥削饭!”这话让她无地自容。这话让她独自愁叹。这话让她几十年的苦熬忽然间变成屈辱。她要补偿这罪孽。她要用行动证明。证明什么呢?她想着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奶奶的心思我有点懂了:什么时候她才能像爸和妈那样,有一份名正言顺的工作呢?大概这就是她的张望吧,就是那老海棠树下屡屡的迷茫与空荒。不过,这张望或许还要更远大些--她说过:得跟上时代。 所以冬天,所有的冬天,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灯下学习。窗外,风中,老海棠树枯干的枝条敲打着屋檐,磨擦着窗棂。奶奶曾经读一本《扫盲识字课本》,再后是一字一句地念报纸上的头版新闻。在《奶奶的星星》里我写过:她学《国歌》一课时,把“吼声”念成“孔声”。我写过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奶奶举着一张报纸,小心地凑到我跟前:“这一段,你给我说说,到底什么意思?”我看也不看地就回答:“您学那玩艺儿有用吗?您以为把那些东西看懂,您就真能摘掉什么帽子?”奶奶立刻不语,惟低头盯着那张报纸,半天半天目光都不移动。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但知已无法弥补。“奶奶。”“奶奶!” “奶奶——”我记得她终于抬起头时,眼里竟全是惭愧,毫无对我的责备。 但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目光慢慢地离开那张报纸,离开灯光,离开我,在窗上老海棠树的影子那儿停留一下,继续离开,离开一切声响甚至一切有形,飘进黑夜,飘过星光,飘向无可慰藉的迷茫与空荒……而在我的梦里,我的祈祷中,老海棠树也便随之轰然飘去,跟随着奶奶,陪伴着她,围拢着她;奶奶坐在满树的繁花中,满地的浓荫里,张望复张望,或不断地要我给她说说:“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7.孙 姨 和 梅 娘 柳青的母亲,我叫她孙姨,曾经和现在都这样叫。这期间,有一天我忽然知道了,她是三、四十年代一位很有名的作家——梅娘。 最早听说她,是在1972年底。那时我住在医院,已是寸步难行;每天惟两个盼望,一是死,一是我的同学们来看我。同学们都还在陕北插队,快过年了,纷纷回到北京,每天都有人来看我。有一天,他们跟我说起了孙姨。 “谁是孙姨?” “瑞虎家的亲戚,一个老太太。” “一个特棒的老太太,57年的右派。” “右派?” “现在她连工作都没有。” 好在那时我们对右派已经有了理解。时代正走到接近巨变的时刻了。 “她的女儿在外地,儿子病在床上好几年了。” “她只能在外面偷偷地找点活儿干,养这个家,还得给儿子治病。” “可是邻居们都说,从来也没见过她愁眉苦脸哀声叹气。” “瑞虎说,她要是愁了,就一个人在屋里唱歌。” “等你出了院,可得去见见她。” “保证你没见过那么乐观的人。那老太太比你可难多了。” 我听得出来,他们是说“那老太太比你可坚强多了”。我知道,同学们在想尽办法鼓励我,刺激我,希望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活下去。但这一回他们没有夸张,孙姨的艰难已经到了无法夸张的地步。 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她是梅娘,或者不如说,我们都还不知道梅娘是谁;我们这般年纪的人,那时对梅娘和梅娘的作品一无所知。历史常就是这样被割断着、湮灭着。梅娘好象从不存在。一个人,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竟似消散得无影无踪。一个人丰饶的心魂,竟可以沉默到无声无息。 两年后我见到孙姨的时候,历史尚未苏醒。 某个星期天,我摇着轮椅去瑞虎家——东四六条流水巷,一条狭窄而曲折的小巷,巷子中间一座残损陈旧的三合院。我的轮椅进不去,我把瑞虎叫出来。春天,不冷了,近午时分阳光尤其明媚,我和瑞虎就在他家门前的太阳地里聊天。那时的北京处处都很安静,巷子里几乎没人,惟鸽哨声时远时近,或者还有一两声单调且不知疲倦的叫卖。这时,沿街墙,在墙阴与阳光的交界处,走来一个老太太,尚未走近时她已经朝我们笑了。瑞虎说这就是孙姨。瑞虎再要介绍我时,孙姨说:“甭了,甭介绍了,我早都猜出来了。”她嗓音敞亮,步履轻捷,说她是老太太实在是因为没有更恰当的称呼吧;转眼间她已经站在我身后抚着我的肩膀了。那时她五十多接近六十岁,头发黑而且茂密,只是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刀刻的一样。她问我的病,问我平时除了写写还干点什么?她知道我正在学着写小说,但并不给我很多具体的指点,只对我说:“写作这东西最是不能急的,有时候要等待。”倘是现在,我一定就能听出她是个真正的内行了;二十多年过去,现在要是让我给初学写作的人一点衷告,我想也是这句话。她并不多说的原因,还有,就是仍不想让人知道那个云遮雾障的梅娘吧。 她跟我们说笑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说“下午还有事,我得做饭去了”,说罢几步跳上台阶走进院中。瑞虎说,她刚在街道上干完活回来,下午还得去一户人帮忙呢。“帮什么忙?” “其实就是当保姆。” “当保姆?孙姨?”瑞虎说就这还得瞒着呢,所以她就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当保姆,越远越好,要不人家知道了她的历史,谁还敢雇她? 她的什么历史?瑞虎没说,我也不问。那个年代的人都懂得,话说到这儿最好止步;历史,这两个字,可能包含着任何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危险,可能给你带来任何想得到和想不到的灾难。一说起那个时代,就连“历史”这两个字的读音都会变得阴沉、压抑。以致于我写到这儿,再从记忆中去看那条小巷,不由得已是另外的景象--阳光暗淡下去,鸽子瑟缩地蹲在灰暗的屋檐上,春天的风卷起尘土,卷起纸屑,卷起那不死不活的叫卖声在小巷里流窜;倘这时有一两个伛背弓腰的老人在奋力地打扫街道,不用问,那必是“黑五类” ,比如右派,比如孙姨。 其实孙姨与瑞虎家并不是亲戚,孙姨和瑞虎的母亲是自幼的好友。孙姨住在瑞虎家隔壁,几十年中两家人过得就像一家。曾经瑞虎家生活困难,孙姨经常给他们援助,后来孙姨成了右派,瑞虎的父母就照顾着孙姨的孩子。这两家人的情谊远胜过亲戚。 我见到孙姨的时候她的儿子刚刚去世。孙姨有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小女儿早在她劳改期间就已去世。儿子和小女儿得的是一样的病,病的名称我曾经知道,现在忘了,总之在当时是一种不治之症。残酷的是,这种病总是在人二十岁上下发作。她的一儿一女都是活蹦乱跳地长到二十岁左右,忽然病倒,虽四处寻医问药,但终告不治。这样的母亲可怎么当啊!这样的孤单的母亲可是怎么熬过来的呀!这样的在外面受着岐视、回到家里又眼睁睁地看着一对儿女先后离去的母亲,她是靠着什么活下来的呢?靠她独自的歌声?靠那独自的歌声中的怎样的信念啊!我真的不敢想象,到现在也不敢问。要知道,那时候,没有谁能预见到右派终有一天能被平反啊。 如今,我经常在想起我的母亲的时候想起孙姨。我想起我的母亲在地坛里寻找我,不由地就想起孙姨,那时她在哪儿并且寻找着什么呢?我现在也已年过半百,才知道,这个年纪的人,心中最深切的祈盼就是家人的平安。于是我越来越深地感受到了我的母亲当年的苦难,从而越来越多地想到孙姨的当年,她的苦难惟加倍地深重。 我想,无论她是怎样一个坚强而具传奇色彩的女性,她的大女儿一定是她决心活下去并且独自歌唱的原因。 她的大女儿叫柳青。毫不夸张地说,她是我写作的领路人。并不是说我的写作已经多么好,或者已经能够让她满意,而是说,她把我领上了这条路,经由这条路,我的生命才在险些枯萎之际豁然地有了一个方向。 1973年夏天我出了医院,坐进了终身制的轮椅,前途根本不能想,能想的只是这终身制终于会怎样结束。这时候柳青来了。她跟我聊了一会儿,然后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点儿什么呢?我看你是有能力写点儿什么的。”那时她在长影当导演,于是我就迷上了电影,开始写电影剧本。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我写了三万自以为可以拍摄的字,柳青看了说不行,说这离能够拍摄还差得远。但她又说:“不过我看你行,依我的经验看你肯定可以干写作这一行。”我看她不像是哄我,便继续写,目标只有一个——有一天我的名字能够出现在银幕上。我差不多是写一遍寄给柳青看一遍,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这一稿真的不错,我给叶楠看了他也说还不错。”我记得这使我第一次有了自信,并且从那时起,彩蛋也不画了,外语也不学了,一心一意地只想写作了。 大约就是这时,我知道了孙姨是谁,梅娘是谁;梅娘是一位著名老作家,并且同时就是那个给人当保姆的孙姨。 又过了几年,梅娘的书重新出版了,她送给我一本,并且说“现在可是得让你给我指点指点了” ,说得我心惊胆颤。不过她是诚心诚意这样说的。她这样说时,我第一次听见她叹气,叹气之后是短暂的沉默。那沉默中必上演着梅娘几十年的坎坷与苦难,必上演着中国几十年的坎坷与苦难。往事如烟,年轻的梅娘已是耄耋之年了,这中间,她本来可以有多少作品问世呀。 现在,柳青定居在加拿大。柳青在那儿给孙姨预备好了房子,预备好了一切,孙姨去过几次,但还是回来。那儿青天碧水,那儿绿草如茵,那儿的房子宽敞明亮,房子四周是果园,空气干净得让你想大口大口地吃它。孙姨说那儿真是不错,但她还是回来。 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北京。我离她远,又行动不便,不能去看她,不知道她每天都做些什么。有两回,她打电话给我,说见到一本日文刊物上有评论我的小说的文章,“要不要我给你翻译出来?”再过几天,她就寄来了译文,手写的,一笔一画,字体工整,文笔老到。 瑞虎和他的母亲也在国外。瑞虎的姐姐时常去看看孙姨,帮助做点儿家务事。我问她:“孙姨还好吗?”她说:“老了,到底是老了呀,不过脑子还是那么清楚,精神头旺着呢!”8.M的故事 多年以前,一个夏天的中午,阵雨之后阳光尤其灿烂,在花园里,一群孩子跳跳唱唱地像往常那样游戏。 有个七岁的小姑娘,M,正迷恋着写字;她蹲在路旁的水洼边,用手指蘸着雨水,在已经干燥的路面上写她刚刚学会的字。可能是写不好,也可能是写到一半,字迹就让炽热的阳光吸干了,小姑娘有些扫兴。她离开那儿。 走到树荫下的一道矮墙边,她已经又快乐起来。她爬上矮墙。 她坐在矮墙上荡着双腿,欣赏她的糖纸,一张张地翻看,把最暗淡的排在最后,在最可心的上面亲一下。可能是那矮墙还有些潮湿,很凉,她想换个姿势蹲着。但这过程中她发现站在矮墙上的感觉其实更好,蹲下了又站起来。高高地站在那矮墙上,没来由地让她兴奋,她喊:“嘿——,看我呀你们!” 孩子们都驻步看她,向她仰起羡慕的笑脸。大概是这感觉让她有所联想,七岁的小姑娘整理一下衣裙,快乐地宣布:“我是毛主席!” 孩子们似乎也都激动,仰起着笑脸向她围拢。 但是,一个个笑脸忽然僵滞,笑容慢慢收敛。 因为有个声音说:“M,你反动!” 整整那一个夏天,M的全家都在担忧。 尤其傍晚,窗外,院子里,孩子们依旧唱唱跳跳地玩耍;忽不知是谁想起了M,想起了她的“罪行” ,或是想起了“声讨”的快乐,于是乎孩子们齐声地喊:“M,反动!M,反动!M,反动……”虽不过是孩子们别出心裁的游戏,M全家却听得胆战心惊。 全家人惟低头吃着晚饭,谁也不说话。 “反动!反动!反动……”那声音随晚风一浪一浪飘进家中,撞上屋中的死寂,一声声都似尖厉,拖着空旷的回音。 晚饭草草结束。 洗碗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随后,家里的灯都熄掉。 月光开始照耀。“声讨”仍在继续。 全家人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坐在月影里,默默地听着,不去反驳,不去制止。爸和妈偶尔去窗边望望,只盼那孩童的游戏自生自灭,唯恐引得大人们当真。 主要的问题是,从那天起,没有人跟M玩了。 从那天开始,小姑娘M害怕起大喇叭的广播,怕广播中会出现她的名字。 那时候广播喇叭无处不在,吊在楼顶,悬在杆头,或藏在茂密的树冠里。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七岁的小姑娘常常独自走进花园,对着寂静的花草,对着飞舞的蜜蜂和蝴蝶,对着风,祈祷,对着太阳诉说自己的无辜,或忠诚。 “那天我错了,但我不是那样想的。” “我真的不是那样想的,向毛主席保证!” “我是怎么想的,毛主席他不会不知道。” 她听见蝉歌唱得悠然,平静,心想大概不会有什么事了。 她听见大喇叭里正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心想,看来不会有事了。 她知道,一般出事前总是播放“拿起笔作刀枪”那样的歌,歌一完,广播里就会说出一个人的名字,说他干了什么和说了什么,说他是反革命。可现在没有,现在并没播放那样的歌。是吗?再听听。没错儿,现在又播放样板戏了。 小姑娘长长地吐一口气,坐下,看天边的晚霞慢慢暗淡下去。 但是,没人跟她玩了。这才是真正的恐惧。 她盼望着有人来跟她玩。但她盼望的并不是游戏的快乐,而是孩子们能够转变对她的态度。这才是真正的疑难。 一颗七岁的心,正在学会着根据别人的脸色来判断自己的处境。 一颗七岁的心已经懂得,要靠赢得别人对你的好感,来改善自己的处境。 但是,有什么办法吗? 她想起家里还有一罐水果糖。无师自通,她有了一个小小的诡计:给孩子们发糖,孩子们就会来跟她玩了。每人发一块,他们就会重新喜欢她了。 爸和妈都不在家。她冲孩子们喊:“喂——真的,我家有好多好多糖呢!” 糖罐放在柜顶上。她蹬着椅子,椅子上面再加个小板凳,孩子们围着她,向她仰起笑脸。她吃力地取下糖罐,心里又松一口气——本来还怕够不到那糖罐呢。 孩子们便跟她一起唱唱跳跳地玩了,像以前一样,惟比以前多出了一个目的。 “还有糖吗?” “看,还多着呢。” 她再给每人都发一块。 孩子们慢慢忘记着“反动”的事,单记得那罐子里的糖果色彩繁多。 “我想再吃一快绿色的行吗?” “紫色的,我还没吃过紫色的呢!” 又是每人一块。 那年月,糖果并不普通。所以爸爸把它放在了柜顶上。但七岁的小姑娘已经顾不得糖果的珍贵了,惟在心里感动着它们的作用。 工间操,妈妈回来了,她让孩子们躲在床下。妈妈走了,她把孩子们放出来。她怕孩子们离开,再给每人发一块,她怕孩子们一离开就又会想起“反动” 。 孩子们很快就摸出了一个诀窍——以“离开”相威胁,或以“再来”相引诱,就能够一次次得到糖果。 甚至到了傍晚,孩子们要回家了,走到门口又站住。“再吃最后一块吧?” “行,那你们明天还来吗?” “要不两块吧,最后的。” “明天你们还来,行吗?” 多年以后,小姑娘早已成年,我把我写的这个故事给她看。看罢,她沉吟许久,竟出人意料地说:好象不是这样—— “好象不这么简单。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大对。” “哪儿?”我问,“什么地方不对?” 她说是结尾。“我给他们糖,不是想让他们不走,不是想让他们再来,而是想让他们快走吧。最后再给你们每人两块,我是想让他们别再来了。” “为什么?你不是害怕没人跟你玩吗?” “噢,是呀……” “那,为什么又不想让他们再来?” “噢,太久了真是太久了,我自己都有点忘了。” 她慢慢地踱步,慢慢地追忆:“因为,他们不走,他们就还会要。他们要是再来,我想他们一定还会要。可罐子里的糖,已经少了很多。” “你是害怕妈妈发现?” “不,我可能倒是希望她发现。她没发现,我心里反而难过。” “最后呢,她发现了吗?” “没有,她一直都没发现。” “照理说她应该不难发现啊?” “是呀。不过也许,她早就发现了。也许她是故意不发现的。”9.B 老 师 B老师应该有六十岁了。他高中毕业来到我们小学时,我正上二年级。小学,都是女老师多,来了个男老师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还因为他总穿一身退了色的军装;我们还当他是转业军人,其实不是,那军装有可能是抗美援朝的处理物资。 因为那身军装,还因为他微微地有些驼背,很少有人能猜准B老师的年龄。“您今年三十几?”或者:“有四十吗,您?”甚至:“您面老,其实您超不过五十岁。”对此B老师一概微笑作答,不予纠正。 他教我们美术、书法,后来又教历史。大概是因为年轻,且多才多艺,他又做了我们的大队总辅导员。 自从他当了总辅导员,我记得,大队日过得开始正规;出旗,奏乐,队旗绕场一周,然后各中队报告人数,唱队歌,宣誓,各项仪式一丝不苟。队旗飘飘,队鼓咚咚,孩子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庄严。B老师再举起拳头,语气昂扬:“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孩子们齐声应道:“时刻准备着!”那一刻蓝天白云,大伙更是体会了神圣与骄傲。 自从他当了总辅导员,大队室也变得整洁、肃穆。“星星火炬”挂在主席像的迎面。队旗、队鼓陈列一旁。四周的墙上是五颜六色的美术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类。我们几个大队委定期在那儿开会,既知重任在肩,却又无所作为。 B老师要求我们“深入基层”,去各中队听取群众意见。于是乎,学习委员、劳动委员、文体委员、卫生委员,以及我这个宣传委员,一干人马分头行动。但群众的意见通常一致:没什么意见。 宣传委员负责黑板报。我先在版头写下三个美术字:黑板报(真是废话)。再在周围画上花边。内容呢?无非是“好人好事” ,“表扬与批评” ,以及从书上摘来的“雷锋日记” ,或从晚报上抄录的谜语。两块黑板,一周一期,都靠礼拜日休息时写满。 春天,我们在校园里种花。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种籽,撒在楼前楼后的空地上。B老师钉几块木牌,写上字,插在松软的土地上:让祖国变成美丽的大花园。 秋天我们收获向日葵和蓖麻。虽然葵花瘦小,蓖麻籽也只一竹篓,但仪式依然庄重。这回加了一项内容:由一位漂亮的女大队委念一篇献词。然后推选出几个代表,捧起葵花和竹篓,队旗引路,去献给祖国。祖国在哪儿?曾是我很久的疑问。 那时的日子好象过得特别饱满、色彩斑斓,仿佛一条充盈的溪水,顾自欢欣地流淌,绝不以为梦想与实际会有什么区别。 B老师也这样,算来那时他也只有二十一二岁,单薄的身体里仿佛有着发散不完的激情。 “五一”节演节目,他扮成一棵大树,我们扮成各色花朵。他站在我们中间,贴一身绿纸,两臂摇呀摇呀似春风吹拂,于是我们纷纷开放。他的嗓音圆润、高亢:“啊,春天来了,山也绿了,水也蓝了。看呀孩子们,远处的浓烟那是什么?”花朵们回答:“是工厂里炉火熊熊!是田野上烧荒播种!是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 “想想吧,桃花,杏花和梨花,你们要为这伟大的时代做些什么?” “努力学习,健康成长,为人类贡献甘甜的果实!” 新年又演节目,这回他扮成圣诞老人--不知从哪儿借来一件老皮袄,再用棉花贴成胡子,脚下是一双红色的女式雨靴。舞台灯光忽然熄灭,再亮时圣诞老人从天而降。孩子们拥上前去。圣诞老人说:“猜猜孩子们,我给您们带来了什么礼物?”有猜东的,有猜西的,圣诞老人说:“不对都不对,我给你们送来了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这台词应该说设计不俗,可是坏了,共产主义蓝图怎么是圣诞老人送来的呢?又岂可从天而降?在当时,大约学校里批评一下也就作罢,可据说后来,文革中,这台词与B老师的出身一联系,便成了他的一条大罪。 B老师的相貌,怎么说呢?在我的印象里有些混乱。倒不是说他长得不够有特点,而是因为众人多以为他丑--脖子过于细长,喉结又太突出;可我无论如何不能苟同。当然我也不能不顾事实一定说他漂亮,故在此一问题上我态度暧昧。比如“B鸡脖”这外号在同学中早有流传,但我自觉自愿地不听,不说,不笑。 实在有人向我问起他的相貌特征,我最多说一句“他很瘦” 。 在我看来,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那身退色的军装,使他显得尤其朴素;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他的严肃,使他显得格外干练;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他的微笑,又让他看起来特别厚道、谦和。 是的,B老师没有缺点--这世界上曾有一个少年就这么看。 我甚至暗自希望,学校里最漂亮的那个女老师能嫁给他。估且叫她G吧。G老师教音乐,跟B老师年纪相仿,而且也是刚从高中毕业。这不是很好吗?G老师的琴弹得好,B老师的字写得好,G老师会唱歌,B老师会画画,这还有什么可说?何况G老师和B老师都是单身,都在北京没有家,都住在学校。至于相貌嘛,当然应该担心的还是B老师。 可是相貌有什么关系?男人看的是本事。B老师的画真是画得好,在当年的那个少年看来,他根本就是画家。他画雷锋画得特别像。他先画了一幅木刻风格的,这容易,我也画过。他又画了一幅铅笔素描的,这就难些,我画了几次都不成。他又画了一幅水粉的,我知道这有多难,一笔不对就全完,可是他画得无可挑剔。 他的宿舍里,一床、一桌、一个脸盆,此外就只有几管毛笔、一盒颜料、一大瓶墨汁。除了画雷锋,他好象不大画别的;写字也是写雷锋语录,行楷篆隶,写了贴在宿舍的墙上。同学中也有几个爱书法的,写了给他看。B老师未观其字先慕其纸:“嗬,生宣!这么贵的纸我总共才买过两张。” 当年的那个少年一直想不懂,才华出众如B老师者,何以没上大学?我问他,他打官腔:“雷锋也没上过大学呀,干什么不是革命工作?”我换个方式问:“您本来是想学美术的吧?”他苦笑着摇头,终于说漏了:“不,学建筑。”我曾以为是他家境贫困,很久以后才知道,是因为出身,他的出身坏得不是一点半点。 礼拜日我在学校写板报,常见他和G老师一起在盥洗室里洗衣服,一起在办公室里啃烧饼。可是有一天,我看见只剩了B老师一人,他坐办公桌前看书,认真地为自己改善着伙食——两个烧饼换成了一包点心。 “G老师呢?” “回家了。” “老家?” “欸~”他伸手去接一块碎落的点心渣,故这“欸”字拐了一个弯。点心渣到底是没接住,他这才顾上补足后半句:“她在北京有家了。” “她家搬北京来了?” B老师笑了,抬眼看我:“她结婚了。” G老师结婚了?跟谁?我自知这不是我应该问的。 B老师继续低头享受他的午餐。 可是,这就完了?就这么简单?那,B老师呢?我愣愣地站着。 B老师说:“板报写完了?” “写完了。” “那就快回家吧,不早了。” 多年以后我摇了轮椅去看B老师,听别的老师说起他的婚姻,说他三十几岁才结婚,娶了个农村妇女。 “生活嘛,当然是不富裕,俩孩子,一家四口全靠他那点儿工资。” “不过呢,还过得去。” “其实呀,曾经有个挺好的姑娘喜欢他,谈了好几年,后来散了。” “为什么?咳,还说呢!人家没嫌弃他,他倒嫌弃了人家。女方出身也不算好,他说咱俩出身都不好将来可怎么办?他是指孩子,怕将来影响孩子的前途。” “那姑娘人也好,长得也好,大学毕业。人家瞧上了你,你倒还有条件了!” “那姑娘还真是瞧上他了,分手时哭得呀......” “我们所有的老师都劝他,说出身有什么关系?你出身好?” “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要是出身好我干嘛不娶她?” “B老师呀,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要我说呀,他是聪明了一时,糊涂了一世!” “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的,他就在农村找了一个。这个出身可真是好极了,几辈子的贫农,可是没文化,你说他们俩坐在一块能有多少话说?” “他肯定还是忘不了先前那个姑娘。大伙有时候说起那姑娘,他就躲开。” “不过现在他也算过得不错,老婆对他挺好,一儿一女也都出息。” “B老师现在年年都是模范教师,区里的,市里的。” 七几年我见过他一回,那身军装已经淘汰,他穿一件洗得透明的“的确良” ,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 正是“批林批孔” 、“批师道尊严”的年代。他站在楼前的花坛边跟我说话,一群在校的学生从旁走过,冲他喊:“B鸡脖,上课啦!”他和颜悦色地说:“上课了还不赶紧回教室?”我很想教训教训那帮孩子,B老师劝住我:“咳,没事,这算什么?” 八几年夏天我又见过他一回,“的确良”换成一件T恤衫,但还是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这一回,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恭恭敬敬地叫他B校长了。 “B校长,该走了!”有人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