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圈!”四圈就把车子顺到她跟前。她往车子上一坐,就由他拉着跑起来。在她跟里,四圈就好像一匹马,一头牲口。她只认识他那像案板一样的脊背和后脑勺,他的脸长得什么样子,她总是模糊的,因为她向来没有注意过。 刘玉翠爱吃。家里专门雇了一个男厨师老于。她不爱吃炒菜,却爱吃炸的烩的和蒸的东西。她几乎每隔两天就要吃一次“冰糖肘子”,还爱吃红烩海参和玉兰片。芥菜蒸五花肉,她一次能吃半碗。 刘玉翠的皮肤虽然有点黑,但很细腻,个子不算高,却也匀称,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和她对脸说话的人,几乎都不敢正面看她的眼睛。 不过近两年她有点发胖了,穿着紧身旗袍,就像一个大棉花包。初开始她为自己的迅速发胖犯愁,可是嘴实在忌不了。看到盛在碗里晃颤颤的肘子就垂涎欲滴。后来她索性不管,用她的话来说:“只有吃到自己肚子里才算自己的。谁和她们比细腰?” 安仁里妓院里新来了一批“天津帮”妓女。海香亭和他的朋友们去串了几次,被这些会弹会唱的妓女们迷住了。他开始发现刘玉翠的腰太粗,他甚至于觉得她身上根本没有腰这个部位。 海香亭本人是瘦弱的,他面对着自己这个迅速发了福的姨太太,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海香亭总是深夜才回家。有时推说公事忙,还在外边留宿。 女人具有特殊的敏感。刘玉翠很快就察觉了海香亭的行踪。她盘问海香亭,海香亭矢口否认。她想跟踪,却不知道海香亭经常落脚在什么地方。 有一天,海香亭晚上没有回来。刘玉翠把四圈叫来盘问: “四圈,你把主任送到哪儿了?” 四圈说:“在……在……在所里。昨天晚……晚饭。饭…… 前,我去……去……去接他,他说公事……事忙,不……不…… 不回来了!” 刘玉翠说:“放屁!你们捣的什么鬼?还想往我眼里揉沙子?告诉你!你今天说实话,你就没事儿,你要不说实话,明天就叫你老和尚卷铺盖一一滚蛋!” “……”四圈木着脸不吭声。 刘玉翠喊着说:“你倒是说话呀?” “……”四圈还是不吭声。 刘玉翠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家是我当着的。你这个饭碗也就在我脚下搁着。” 四圈为难地说:“二掌柜交代我,不叫我说,我怎么能说!” 刘玉翠看他那个老实样子,忍不住笑了。她说:“四圈,你对我说说怕什么?我保证不叫你受牵连。四圈,我的话你还不相信?” 四圈点着头。 刘玉翠从柜子里拿出两包红锡包烟,塞到他手里说:“四圈,我不会亏待你。以后有什么花销,你就张口向我要。拉车这活也不是轻活,拿着你的胳膊当我们的腿,别人不心疼你,我还得心疼你!” 四圈被感动了,他居然挤出了两滴眼泪。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突然跑过去,附在刘玉翠的耳朵上小声说:“二掌柜在…… 安仁里……秦淮书寓!”说罢扭转身就走。 刘玉翠喊着:“你回来!” 四圈站住了。 刘玉翠说:“把车子拉出来!”四圈问:“你……你……你上哪儿?” “安仁里!”刘玉翠披上一件毛衣。 “太……太……太太,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刘玉翠跺着脚说:“你别管!”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四圈拉着刘玉翠去安仁里妓院,到了安仁里巷口,四圈指着一个挂着灯笼的大门说:“那…… 那就是!我……不能……露……露……脸!” 刘玉翠跳下车,下意识把头发向后掠了掠,就往“秦淮书寓” 闯去。 一个中式门进去,里边是个小天井院,两边的屋子全都吊着布帘子。刘玉翠刚跨进门,就被一个男的挡住问:“你找谁?” 刘玉翠说:“海主任!海香亭!” 那个男人说:“海主任没来这儿。” 刘玉翠隔着帘子,看到堂屋里烛火明亮,有一群人在打牌。 她好像还听到海香亭的声音:“五条,谁要?”她把那个男的往一边一推,径直向堂屋闯去。那个男的在后边大声喊着:“有位太太找海主任!” 这声音一喊出,堂屋的牌哗哗啦啦一响,人影错乱,蜡烛一盏跟着一盏被吹灭了。原来妓院这些提茶壶的茶房,最是精灵,他虽然不认识刘玉翠,一看表情架势,凭经验就知道是来找人闹事的。所以他先喊了一声。 刘玉翠快步走到堂屋门口,一个穿着黑丝绒衣服,手里拿着烟卷的四十多岁女人走了出来。看样子她就是妓院里的老鸨。 她不紧不慢地问着:“太太,你找谁?” “我找海香亭!” “没有见过这个人。”老鸨说。 “刚才我还听见他说话了。”刘玉翠大声喊着,就冲到屋子里,掀床揭被到处找人。 那个老鸨上前说:“太太,我们这是做生意的,你不能这样乱翻。” 刘玉翠啐了她一下,说:“不要脸!你们把他拴到谁的裤腰带上了?” 那个老鸨仍然毫无表情地说:“太太,要脸还不干这一行呢! 这也是朝廷爷封过的,没有我们这一行,还不成世事哩!” “我要找海香亭说话!”刘玉翠带着醋意,瞪着一个烫着头发、抹着口红的水蛇腰姑娘大声喊。 老鸨说:“你找你到你家里找!你管男人管在三尺门里,还 能管到我这里?” 刘玉翠不理睬她,抓住一把白瓷茶壶摔在地上,喊着:“海香亭,你出来!” 那个老鸨对提茶壶的说:“茶壶两块五毛,记上账!”她又对刘玉翠说:“这些东西你拣着摔,反正羊毛要出到羊身上。瓷器店有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刘玉翠气得没法,“哇!”地一声哭了。她狠狠地瞪了那个水蛇腰姑娘一眼,用手绢捂住嘴角,哭着往外边走了。 老鸨在后边从容地说:“给她叫个车儿!” “我有!”刘玉翠头也不回地说着,快步往大门外走去,就在这时,她身后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听见那个水蛇腰的姑娘娇声娇气地说: “好肥!这么肥!像个酒篓子!……” 刘玉翠回到家里,海香亭仍然没有回来。她把想好的一套话放在嘴边等着,打算等他回来要好好出出气。可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有敲门声音。她盘算着,大约今天晚上他又住在那个鬼地方了!一股怒气上升到她的鼻子里,酸辣辣地刺激着眼睛,她掉下了两滴眼泪。她对着电灯发痴。她忽然拿起桌子上放的两瓶“十全大补酒”摔在地上,洒在地上的酒味刺激着她,她又从抽屉里找出一盒西洋参,把它折成碎段,扔在地上,又用脚踏了踏。然后倒在床上,呼呼直喘粗气。 大约是老鼠吃了地上的西洋参,这些小动物消受不了这样贵重的补品,它们在天花板上一直追逐闹腾了一夜。刘玉翠心里烦透了。她一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她决心要喂养一只猫,她想以此来排遣她的烦恼和忧虑。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人对眼不说丑俊,瓜好吃不说老嫩。-一民谚一 刘玉翠受了这顿气,实在难吞难咽。她不再去“秦淮书寓”闹事了。一来是丢身分,二来是她已经领教了那些老鸨子的厉害了。“人怕没脸,树怕没皮”,“人不要脸鬼都怕”,和她们哭闹不等于把“雪白袜子往泥里踏”吗?她忍气吞声,假装和颜悦色,像忘了这件事儿一样。海香亭打听到她已消了气,过了两天才怯生生地回到家里。刘玉翠见他回到家里,便把大门一上,先是哭,后是闹,最后关上卧室门,竟要去上吊。海香亭是公务人员,怕惹出人命自己吃罪不起,急得他用脚跺着门,喊叫着:“玉翠!玉翠!你开开门!你开开门!”刘玉翠在屋了里拿着一条绳子,坐在床上,咬着牙,不做声。海香亭急忙喊来四圈,叫他把门扇摘掉。四圈摘了半天,没有把门摘开。最后只好砸开一面镶着云字钩的大窗户,四圈跳了进去把门打开。海香亭急忙进去,只见刘玉翠横躺在地上,闭着眼,咬着牙关,胸脯一起一伏地吐着气,一条断了的绳子还绕在脖子上。四圈拾起绳子,看着说:“命……大,命……命大!绳……绳……子压断了。要不是……太太吃……吃……吃得胖,看……看……看多危险!”海香亭把刘玉翠抱在怀里,喊着说:“玉翠,玉翠!你怎么这么烈性子呢?我以后哪也不去串了,就守着你!”他又哭诉着说:“玉翠,玉翠,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呢!你想撇下我,一个人走吗?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海香亭一边诉说着,一边呜呜地哭着,连嗓子也岔了音。刘玉翠“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她抱住海香亭的脖子哭着说:“香亭、你还要我吗?”“我要你!我就要你一个!”说罢两个人又抱住头哭。四圈站在一旁傻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自己在这里有些碍事,就把那条用剪子剪断的绳子悄悄收拾起来,扭转身正要往外走,一只脚忽然踩住一个东西,他趔趄一下,正好摔倒在他们两个身上。海香亭吓了一跳,喊着:“怎么啦?”四圈急忙爬起来,往地上一看,原来是砸窗户时弄掉在地上的一个花露水瓶子。四圈走到门外时叹了口气,他心里想:“×他娘,这吊死鬼也是吃柿子拣软的捏,怎么又想找我的事?……”二刘玉翠和海香亭和好以后,两个人又亲得像一摊泥似的。刘玉翠整天“香亭,香亭”,娇声娇气地喊着,海香亭也“玉翠,玉翠”,软声细气地叫着。两个人鼻子不离腮,一块吃馆子,一块进戏院。刘玉翠的眉毛越画越长,长得像挂在耳朵上的眼镜腿。洛阳城东北有个“后主坟”,传说是南康后主李煜的坟墓。李煜晚年囚羁洛阳,后来被宋太宗用“牵机药”毒死,死后就埋在这里。尽管这个皇帝诗人写下了“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些清词丽句,但他的坟墓却湮没在荒草野榛中无人理睬。在离他坟墓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吕祖庵,一年四季香火鼎盛,热闹非常。传说这个吕祖庵的签最灵验,来问卜的人也就特别多。吕祖庵中敬的是吕洞宾。传说他是一位风流神仙,曾经超度调戏过一个人间女子白牡丹。大概因为他有这样一段风流佳话,天下妓女们特别崇拜他。妓女院敬的祖师爷,虽然是战国时期的管仲,但在妓女们的心理上,总觉得在所有神仙中,只有这位吕洞宾是她们的同情者和知心人。每年三月三吕祖庵庙会,洛阳城中的妓女们大都要来赶会抽签。一方面是想表示一下她们对他的虔诚敬意,另一方面是希望这位富有人情味的神仙,也像他对待白牡丹那样,把她们超度出这个无边的苦海。李后主不会抽签算卦,也不会超度女人,没有人来给他上坟,也没有人来给他烧香。他不无嫉妒地看着他的邻居门前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哀叹着“罗衾不耐五更寒”了。三月三吕祖庵庙会这一天,洛阳城东的宽阔垂杨道上,赶会的人络绎不绝。刘玉翠近来心情好,也怂恿着海香亭去赶会。清早起来,四圈把车子擦洗了一遍,椭圆形的黑漆座斗擦得一尘不染,车圈和车辐条闪烁着银白色的电光。那两盏黄铜玻璃车灯,更是擦得金光炫目,挂在车杆两边。刘玉翠这天穿了一身紫罗兰色丝绒旗袍,脚上穿了一双湖绿色绣花圆口牛皮底鞋,大襟扣子上系了一条鹅黄色手绢,像落在身上的一只大黄蝴蝶。刘玉翠和海香亭款步上车,喇叭呜呜哇地叫着,四圈迈开大步,拉着车子跑了起来。出了大东门,过了大石桥,来在城东官道上。正在这时从安仁里一溜烟跑出三辆单座黄包车。黄包车上坐着三个姑娘: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便知道是妓女。为首一辆车上,坐了个苗条的姑娘,穿着一身蓝底白花旗袍,一头黑发搭在肩上,头上还系了一条白色缎带。她看去有十八九岁,一副妖娆的神气。坐在车上,顾盼风流,旁若无人。在洛阳车站这一片,有一些专门拉妓女的黄包车夫,为了多赚钱,总是把车跑得风驰电掣一般。越是街上人多,越是跑得快,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钻缝穿孔,街上有些看热闹的人,还故意为他们拍手叫好。四圈拉着车子在前边跑着,这三辆黄包车一阵铃响,像飞梭似地超过他的车子,跑到了前边。刘玉翠眼尖,一看前边车上坐的那个妓女,就是“秦淮书寓”那个水蛇腰姑娘。她推了一下海香亭:“是她吗?”海香亭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把脸扭在一边。刘玉翠又问:“她叫什么?”“雁红!”竹海香亭故作讨厌地说,“咱们走慢点,别睬她!”刘玉翠一股醋意直往上升。她想,这真是冤家路窄,不过我今天坐的是私人包车,你坐的是雇的车子。海香亭和我坐在一起,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叫你看着干生气。在这些优越感的促使下,她喊着对四圈说:“四圈,超过前边那三辆车,走到她们前边去!”四圈“嗯”了一声,刹下腰,放开大步奔跑起来。只一会儿工夫就赶过了那三辆车子。那个叫雁红的姑娘也发现了刘玉翠和海香亭,她觉得好玩,她也不示弱。她扭头向后边车上的两个妓女比划了个大圆桶的样子,对拉车的说:“赶过前边那辆黑车。我加钱!”这三辆黄包车像流星一样飞奔起来。车子飞跑着,雁红的苗条身躯在车子上晃动着。有时路不平,车子颠簸起来,把她撂得老高,她格格格地笑着,惹得路旁行人侧目避让。不一会,这三辆黄包车又超过四周的车子了。雁红还故意把一条手帕拿在手中张着风,表示她赢了。刘玉翠这时在车子上,急得直跺脚,她对四圈说:“四圈,今天你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只要能赶过前边那几辆车子,我给你买两双礼服呢鞋。’海香亭劝阻她说:“干什么啊?有什么意思?咱们坐的是两个人,她们坐的是一个人,有什么赛头?”刘玉翠说:“你别管!我今天就要她们看看四圈这个‘大洋马’的厉害!”她说着又催着四圈说:“四圈,跑!加劲跑!”四圈本来对那几个拉单斗车的就不服气,这会刘玉翠的话激励了他,他红着眼把脖子一伸,猛窜了几步,像一头野马似地狂奔起来。大约有五六分钟工夫,他便超过了那三辆单斗车。可是那三辆车子又在后边拼命追赶,一直追了十八里,才渐渐缓慢下来了。雁红催那个拉车的快跑,那个拉车的说:“姑娘,吃的东西不一样,他是拉包车的,大鱼大肉尽饱吃;我们要养家顾口,称一斤杂面吃一家,到地方,钱你们随便给吧!多少不计较。”雁红听了,也不再催促他们。她顺手折了一枝路旁的柳条,放在嘴里,把它一段一段地咬碎。四圈一口气跑了二十里,到了吕祖庵,他的夹袄已经湿透,裤子都沾在大腿上了。刘玉翠回头望了望,见那三辆车子还没有影子,便趾高气扬地跳下车来对四圈说:“四圈,我一定给你买鞋。”四圈说:“鞋不鞋是小事,我得赶快吃点东西!”刘玉翠从皮包里抓了一把钞票给他,说:“给!今个儿你出力了。” 四圈接过钱塞在兜里,找个地方把车子放好,拖着两条发麻的腿,在一个卖烙大饼的摊子面前蹲了下来。他买了两斤大饼,又切了三斤酱牛肉,用烙饼卷着牛肉,张开大嘴像铡刀铡青草捆一样大嚼起来。吃完以后,他用帽子盖住脸,坐在车子脚斗上睡着了。他没有去抽签,也没去看热闹,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三海香亭的“难民救济所”一个月要经手上百万斤粮食。俗话说,“水过地皮湿”,能经手发放这么大数字的粮食,自然要捞到不少油水。抗战才开始那几年,他还有点谨慎。他这个机构是难民救济机关,贪污难民的救济口粮,等于喝难民的血。因此,在粮食上他不敢多贪污,只有在运费、栈租上报些假帐,有时候收些礼物、贿赂,但还不敢独吞,拣好的东西给上级送一些。到了抗日战争中期,国民党的各级官僚贪污成风。税收缉私部门,公开贪赃枉法;田赋实业部门,公开营私舞弊;军官们可以把整车皮的军粮,拉到市场上进行投机;重庆政府的大员,可以用军用飞机走私贩运。看着人家一个个都西服革履、包车公馆,海香亭慨叹自己是个救济部门,不能放手贪污,有一个时期,还想辞掉这个职务,谋取一个肥缺。一九四二年,“难民救济所”收到了一个外国“慈善机构”的一部分捐款。他觉得机会到了,就连夜去找专员刘稻村。见了刘稻村,他把从外国寄来的汇票拿出来说:“专员!您看,他们函上说,这笔钱可以在‘中央储汇局’直接提取美金,还能到外国购买药品、帐篷、奶油。咱们中国这些难民有一把粮食吃就行了,还打什么针、住什么帐篷。我们想在市场上买粮食,可他们寄来的是美金!我也不懂这一套,是不是您帮忙把它换成中国票了?咱们好在市场籴进粮食。”刘稻村听说有一大笔美钞,眼睛里早闪出金光。他连声说:“我给你们办,我给你们办!以后再有这种外国捐赠,你们不要自己处理,我帮你们办。”“是!专员。我们也不会处理。我们那里的会计课连一个认识英文字的都没有!”刘稻村眯着眼睛说:“啊!那更好”。海香亭这一出装傻卖呆的戏,演得很成功。他心里明明知道当时的美金黑市价格,却只字不提,使刘稻村平空攫取了一笔外汇。临走时,刘稻村要喊车子送他。他说:“不用,我跑惯了。”刘稻村看他如此恭谨,心里暗暗高兴:“这倒是个人才。”海香亭把刘稻村这个路跑通以后,便有一种预感,他的“官运”从此要亨通了。俗话说,“见钱眼开,福至心灵”,官运来了,比福气更厉害,它不但使人心灵,还使人的性格有所改变。海香亭忽然变得嗓音清晰洪亮了,脸上的表情也丰富了,他可以在几秒钟之内,把发怒的脸变成谦恭的脸。身体也灵活多了,有时躬可以鞠到九十度,迎接上司开汽车门时,可以用轻捷的碎步跑,连四圈看了也感到惊讶。海香亭的预感是有根据的。没出两个月,刘稻村裁减官员合并机构,把黄泛区“难民救济所”和豫西十县的灾区赈济所,合并成一个“中原赈济处”。这个处长的委任状上,写着海香亭的名字。“中原赈济处”的场面,比海香亭原来的“难民所”场面大多了。他不但掌握着堆积如山的粮食,源源不断运米的物资,还掌握着几十部汽车,几十个仓库。另外,还专门成立了第四课,负责办理盟国和其他外国慈善机关的捐助和援赠。海香亭的官越做越大,应酬的场面也越来越大,对刘玉翠也越来越觉得不顺眼。他总觉得她太土、太肥、太刁。一个人怎么能像吹糖人一样膨胀起来?可是他又不敢得罪她,因为刘玉翠掌握着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喝难民血的大部分隐私。同时,她手里还攒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上次闹气和好以后,没有多长时间,海香亭又厌倦了。初开始,他推说身体不好,住了一段东关教会医院,后来在车站粮食转运处后院收拾了个小独院,天天把雁红叫到那里去鬼混。刘玉翠哭了几场,闹了几场,渐渐也无济于事了。她想,能看住他的人,也看不住他的心,和他生气也是白搭,人活一世,还不是好吃好穿。钱存在银行里,还不如存在肚子里。从此,她就拼命地挥霍起来。初上来,她还是吃些大鱼大肉,后来大鱼大肉渐渐吃腻了,就挑着花样儿吃,她吃猴头、吃燕窝、吃海参、吃鱼翅。这还不够,她四处托人采购从青岛私运来的鲜对虾,从重庆贩卖的大熊掌。这些山珍海味也有吃腻的时候。这些名贵的菜肴都便宜了四圈。四圈胃口好,总是能把它们一扫而光。有一次馆子里送来一个大件“清蒸鲥鱼”,她吃了两筷子就不想吃了,她把四圈喊来说:“四圈,你吃吧!”四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条冒着清香味道的名贵鲥鱼,端起来就往下边屋里走。刘玉翠说:“四圈,你就在这里吃吧!”四圈擦了一下嘴边的口水说:“就……就……就在这儿吃?”“哎!你就坐在这儿吃吧!”四圈拿起筷子,连鳞带肉往嘴里填起来。刘玉翠喊着说:“小心刺!”“没……没……没……”他没有说完,又继续吃起来。刘玉翠看他吃得那么香,笑着说:“就那么好吃?”四圈点着头。刘玉翠要过筷子说:“叫我再吃两口。”她吃了两块鱼肉,把筷子还给四圈。四圈不要筷子,用手拿起一条整鱼,像吹口琴那样,把鱼背上的肉往嘴里塞着。刘玉翠笑着说:“四圈,我就爱看你吃东西。看着你吃东西,我就有了胃口。”这些高蛋白高营养的食物,在四圈身上发挥了作用。不到半年,他一下子又胖了二十斤,脸也变得白了,而且还闪耀出一种光彩。四有一次,四圈送海香亭回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刘玉翠梳洗完毕吃罢早饭,从帘子里边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四圈,你不是送主任去上班了吗?”“送……送……送去了。”“干吗哭丧着脸,像个周仓似的?他骂你了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卷着帘子。四圈没有吭声。刘玉翠喊着:“四圈,你来帮我卷一下帘子。”四圈慢腾腾地过去卷着帘子。刘玉翠发现他眼睛红红的,就问:“怎么还哭啦?到底出了什么事?”四圈靠着门框低着头说:“他……他叫我去送……送……雁红!我……我不去,我……我说太太还要用……用……用车上南门里。那……那个小婊……婊……子非用不……不可,我拉……拉着车……车就走,主……主……主……任过来踢了我……我……一脚!还……还……骂我……我混……混……混帐王……王……王八蛋!”四圈说着眼睛又红了:“对……对……着那么多……多人!好赖我……我和他是……是……是一个海字!就说他……他是一主,我……我、我是一仆……他也不能这……这样骂……骂我啊!”刘玉翠听他这么一说,气得眼里直冒金星,她指天划地地骂着说:“他才是混帐王八蛋!雁红成了他亲爹亲娘了,这么孝顺她?”骂了一阵子又说:“踢你哪里了,踢伤了没有?”四圈挽起裤腿说:“看……一……层皮,不……碍事。”刘玉翠蹲在地上,抚摸着他腿上伤痕说:“狠心贼!他今天穿着皮鞋哩!”她抚摸了一会,说:“四圈,你这腿上的肉可真结实,像两条磨棍。”四圈扭头要走,刘玉翠放下帘子,给他倒了一杯浓茶说:“坐下说说话。”四圈坐下说:“我……不会说啥,嘿……”刘玉翠得意地笑着问:“四圈,你为什么不拉雁红?”四圈说:“我……我……我不想侍候她!我……我是拉包车的!她们算……算……啥人!千……千人骑,万……万人跨!”刘玉翠听着四圈骂雁红,从心眼里感到高兴。她把凳子挪近了点说:“四圈,你做得对。男子汉就得有点志气!你说海香亭这个老不争气的东西,那些婊子有啥金贵,我真不懂。…四圈瞪着眼说:“嗯!她……她……她们会……会笑!”“笑,谁不会笑?”刘玉翠不服气地说。“她……她们那……那笑,跟别人……不、不一样……她们笑着……眼,眼睛还带钩……钩的……”刘玉翠沉默了。她第一次感到四圈并不笨。四圈也是个男子汉哩!四圈起身要走,刘玉翠突然拉住他说:“四圈!再坐一会儿吧!陪我说说话。”四圈又坐了下来。刘玉翠半天不言语,忽然眼中滚出两滴泪说:“四圈,你说我亏不亏?我十八岁嫁给他,今年才二十五岁!给我闷成这样子,我真难受。”她说着,抬起头看着四圈。四圈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含着两颗晶莹的泪水的眼睛。他吓得张开了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五刘玉翠对四圈越来越殷勤了,送给他衣服、鞋袜,带他吃冷饮、看戏,每逢听到他的脚步响,她正好掀开帘子。就连叫人的口气也变了,叫四圈时还不知不觉地加了个“哥"字:“四圈哥,你回来了?”“四圈哥,你陪我出去……”四圈虽然口吃,却也能和她聊天。他们说从前在农村的事儿,说过年过节的风俗,说四圈自己的流浪故事,渐渐地刘玉翠觉得,他这一张结巴嘴,非常会说话,而且有一种特殊的抑扬顿挫的声调,有时候只说半句话,下半句不说,刘玉翠听起来,觉得又含蓄,又幽默。刘玉翠没想到这个傻大个还有那么可笑的幽默感。有一天,刘玉翠想到东北运动场的市场上买点毛线,四圈拉着她去了。这个运动场的市场,大多是从京沪流亡过来的人,出卖衣服、毯子和旧毛线之类东西的地方。当时物资缺乏,这些估衣摊子上倒还有些好东西。四圈陪着刘玉翠转了两圈,转到一个相面摊子前。那个相面的有三十多岁,也长得傻大黑粗,摊子上挂的市帘子写着:“你想升官吗?请问余!你想发财吗?请问余!你想恋爱吗?请问余!你想考学吗?请问余!……”刘玉翠看他这个招牌写得特别,便怂恿四圈去相面。四圈说他不信这个。刘玉翠非要他去相相不可,还塞给他两张钞票。四圈无奈,只得拿着钱走过去说:“老……老……先生!给……给……给我相相!”那个相面的看了他一眼,木着脸不答话。四圈又说:“老……先生!我……我相相面!”那人又看他一眼,仍不回答。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走开。四圈很快回来了。刘玉翠奇怪地问:“他怎么不给你相面?他是个哑巴?”四圈红着脸说:“×他娘,他……他……他怕我踢……踢他的摊子!”“为什么?”刘玉翠不解地问。“他……和……和……我一样!也……也……结巴!”刘玉翠“噗哧”一声笑了,笑了半天,擦着眼泪说:“我不信!”四圈说:“不……不……不信,你……去问问。”刘玉翠果然自己过去了。她往摊子前一站,说:“先生,给我相相面!”那个相面的果然笑着说话了。他说:“你……你……先请……请……坐!”一句话没有说完,刘玉翠“噗哧”一下又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浑身乱抖,笑得碰翻了相面的一个小凳子……四圈急忙过来扶起刘玉翠,她仍然止不住笑,她指着四圈对相面的说:“你给他相相,你给他相相!”那个相面的无奈,对四圈说:“老……老……兄,你……你……你别吭声。要不,咱……咱……咱俩这……这生意不……不……不好办!”四圈顺从地点点头。相面端详了他一下,郑重地说了起来,他说:“你……你……你这相,是……是好相!三……三……三十五岁当……当……当中将!你……你……你这个眉……眉毛,不好,是是……是扫帚眉……年幼受……受苦!眼睛哩!你是马……马……马眼,黄……黄……黄眼珠,主一辈子劳……劳碌!可……可……可是你……你这个鼻……鼻……鼻子太好了,鼻头更……更……好!这就说是你……你……三十五岁以……以后,要大发迹,你……你这个发迹,和……和别人不同,有个女……女……女贵人,搭救你!你看!你……这鼻窝往下有……有……有两条线!......”这个相面的结结巴巴,信口开河地说着。四圈半信半疑,抿着嘴没有敢说一句话,只是不住点头。相完后,他给了那个相面的两毛钱,那个相面的说:“再……再赏几个吧!很……很……很少有……你……你这鼻……鼻……鼻子!”四圈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刘玉翠就“刷”地一下掏出一张新钞票递了过去,她挽着四圈的胳膊走了。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女贵人”似的。四圈虽然不相信相面,但对这一次相面,他却有几分相信。他买了个小圆镜子,每天偷偷地照着。他不是照他的鼻子,他没有当中将的野心,他主要是观察自己的两只眼睛。他的眼睛确实是黄的,眼睛还是长方形,他对照了一匹马的眼睛,果然很像。他记得“马眼劳碌”这四个字,想着一辈子拉车,老了,拉不动了,会是个啥结局?他开始希望真的有个贵妇人来搭救他。想来想去,才省悟过来,莫非就是玉翠?这些天来,玉翠给他买吃买穿,说话时甜声甜语,他不是没有感觉。可是他心里害怕:害怕海香亭,害怕坐班房。坐班房肯定是吃不饱饭的。另外,他觉得自己不配,她是阔太太,自己是拉车的下人。一个太太怎么会看上一个拉车的?再说自己口吃,人前人后说不出几句囫囵话。刘玉翠平常和他说笑话,拿他开玩笑,甚至于动手动脚,捏他一下,摸他一下。他总以为这是刘玉翠的秉性。城里年轻太太开通,不比乡下人。四圈也多次想过这事。他的结论都是:“不可能。”因为他自己实在没有什么长处。不过,他对玉翠的印象却越来越好,他觉得怪不得她享福,她生就一个福相,脸是圆的,手是圆的,连肩膀、腰身、腿和脚也无不是圆的。刘玉翠整个人就像个软乎乎的大皮球。四圈每逢看见她,总觉得有一股热豆腐脑的味道。七月间,海香亭去陕州办理一批粮食转运手续,大约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做饭的老于头回长垣老家探家去了。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爱香,刘玉翠叫她回家里住。后院子只有四圈和刘玉翠两个人,刘玉翠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吃罢晚饭,两个人在院子里乘凉。玉翠只穿了件汗衫和短裤,眼睛不住地瞟四圈。四圈却呆呆地看着月亮。刘玉翠说:“今天晚上天气真热。”四圈说:“热……热……”刘玉翠轻轻吁了口气,笑着说:“四圈哥,人家说你常到吉庆里去?”吉庆里是一个下等妓女聚居的地方。刘玉翠在故意逗他。“我……我……我……没有……”四圈急忙说着,脸都红了。刘玉翠笑了:“看你急得那个样子!去过也没有关系……哪只猫儿不吃腥?是猫,就爱偷个嘴。不过,那些人都是为了钱,他们不会疼你的,哪像我……”四圈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没有吭声,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低着头,不敢看刘玉翠带电光的眼睛。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刘玉翠忽然说:“哟!蚊子咬了我一口!”说着,用扇子向脊梁上拍着,接着又喊着说:“四圈来!你替我搔搔,我够不着!”四圈笨手笨脚地抚摸着她的脊梁,问:“哪……哪里?”他觉得摸的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而是一块滑腻腻的羊脂油。就在这时候,刘玉翠发疯似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四圈哥!我喜欢你……” 四圈已经感觉到了刘玉翠圆鼓鼓、软绵绵的身子,像有一股电流,穿透了他的全身。他浑身发了热。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他张着大嘴,喘着粗气,轻轻地,像拖一个小孩子似的把刘玉翠抱了起来……。 ……自此以后,四圈每天夜里都往玉翠屋里去,有时午睡时间也要去一下。刘玉翠迷迷糊糊地一味宠着他。老于头从老家探亲回来,他们也不避讳。两个人明铺夜盖,难分难舍地过了十几天。有一次,海香亭去南阳开会,汽车开到叶县,一座公路桥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断了,一时半会桥修复不了,他只好中途折了回来。回到家里时,已经夜里两点多钟。他拍了拍门,没有人开,又拍了一会儿,老于头起来给他开了大门。他问:“睡觉怎么睡得这么死?四圈呢?”老于头咕咕哝哝地没有说清楚。海香亭走到堂屋门前,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开亮了电灯,发现床上睡着两个人。床上的两个人都惊醒了。刘玉翠急忙抱住个毛巾被;另一个穿着纺绸睡衣,留着平头,跳下床就要往外跑。海香亭上前一把抓住他,打了个耳光。那人喊着说:“是……是玉翠叫我……”这时海香亭才认出是四圈。他最近不但镶上了两颗金牙,还暗暗留上了平头。不过总是戴着帽子,海香亭始终没有看见过。他的睡衣,就是海香亭那套新纺绸睡衣。海香亭狠狠地骂着:“是你这个混蛋王八蛋啊!”说着又踢了他两脚。刘玉翠铁青着脸问海香亭:“你想干什么?”海香亭跺着脚说:“我要枪崩了他!”刘玉翠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支八音手枪,往桌子上一撂说:“你有种先崩了我!”她又拍着胸膛大声地喊着:“海香亭,你不是不要这个家吗?你不是成天在外边吃喝嫖赌吗?你怎么不去找那个臭婊子啊!你还有脸回来……”刘玉翠越说越生气,“海香亭!不把我崩了,你就不是人养的!”海香亭倒被刘玉翠的怒气镇住了。他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看看枪,又看看刘玉翠,他拍着桌子,口气却软了下来:“你好……你办这些事能见得人吗?”“见不得人的事多着哩!贪污灾民救济粮见不得人!去天津贩毒品也见不得人!嫖窑子也见不得人!……”刘玉翠两手抹着腰连珠炮地数说着,毫不服输。这时四圈在墙角蹲着,背朝着他们。海香亭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咆哮着喊:“你还不滚蛋?”四圈说:“把鞋子撂给我!”刘玉翠把鞋撂给了他。他掂起鞋子顾不得穿,又抓起帽子,就往外边跑。后边海香亭咬牙切齿地喊着:“你今天夜里就不准在我家。以后你永远不许登我的门!”四圈就这样被赶出来了。他什么也没有带,身上只穿了那一身纺绸睡衣。他不管这睡衣只能在夜里睡觉穿,白天也穿在身上。他在街上游荡着。他想起那个相面的说他三十五岁时要当中将,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呸!呸!还……还他娘……中将哩……”第四十章 流浪汉泥人还有土性子。 ——民谚一四圈在大街上游荡着。过去的那一段生活,简直像一场梦。他无家可归。除了拉洋车,他别的什么手艺也不会。他也不想去找乡亲。他有点爱面子,过去他给海香亭拉包车,俗话说,“官大衙役粗”,谁见了谁抬举。这个托他领个难民证,那个托他买点便宜麸子,只要他能办得到的,他都热心地给办了。大家也都说他是个好人。如今落泊成这样子,他真不好意思去和乡亲们见面。一见面人家肯定要问:“你怎么不给海香亭拉包车了?”“海香亭为什么把你辞了?”他怎么回答?就说他和海香亭的小老婆勾搭上了?他说得出来吗?他实在无法回答。他常听人家说:“过去桃花运,就是骷髅山!”他想着他和玉翠的事儿,肯定是他这一辈子的“桃花运”,那么“骷髅山”是什么呢?他浑身打了个冷颤,他不敢想。他又悔恨起来。他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好好的一个善事毁在一个娘们身上!不过他还是怀念刘玉翠。他坐在一座破墙下边,把头伏在膝盖上回忆那些情景,心头还是甜丝丝的。太阳落山了,他的肚子又咕咕噜噜响起来。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人家说的一句话:“月光再亮,晒不干谷子;女人再好,当不了饭吃!”人,吃饭还是第一等重要事儿。别的全是他娘的瞎扯淡!他想去长松家看看,混顿饭吃,可是听说长松最近生了病,五六个孩子,一家子七八口,嘴接起来有一尺多长。自己好意思再去混他一顿饭吃?不能去。他又想到海老清家。听说老清婶和闺女爱爱搬到城里住了。也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街上的电灯又亮起来了。大饭店挂着红绿彩绸,不知道给哪一位老爷举办结婚的喜庆宴席。这些大饭店,四圈差不多都去吃过饭。平常,他拉着海香亭和刘玉翠来参加宴会,把他们拉到大门口,一放下车子,就由跑堂的把他招呼进去。他虽然不能坐到宴席上,但总能在厢房里吃上两个好菜,有时是一盘肘子、一大盘馒头,有时是一大盘烧麦加一小盘烩三丝汤。……四圈此刻从这些馆子门口经过.却不敢抬起头来。他害怕碰见这里认识他的堂倌,他更害怕碰见海香亭!……他的肚子实在饿了,便悄悄拐进小巷口,两眼瞅着那些垃圾堆。垃圾堆都是些碎纸煤渣,连一片白菜帮子也没有。……“肚饥想起牙缝菜”,就在这时候,四圈忽然想起,他的一件旧棉袄还在“大五条”家放着。这件棉袄是春天时候,他送到“大五条”家里叫她拆洗的。后来没有顾上去取。他想把这件棉袄卖了,说不定还能换两顿吃的。他向吉庆里的街口走去。临街口有一排低矮土房,门口都挂着破旧的白布门帘。四圈走到一间矮房门口,见里边灯黑着,就站在门口喊:“有……有人吗?”“谁?”里边一个女人问。“我,四……四圈。”“门开着,你进来吧!”里边的女人说。“你点着灯嘛!”四圈仍然站在门外。灯点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懒洋洋正在下床。她就是“大五条”。四圈看着那盏小煤油灯说:“还没有装电灯啊?”“大五条”叹了口气说:“谁给我装啊。我也拿不起电费。”她习惯地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怎么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四圈说:“我……我今天没钱!”“大五条”说:“没钱来坐一会儿怕什么?钱也不是亲爹亲娘,人也得有个朋友。给!”她说着从床头抽出两支烟,一支递给四圈,一支自己吸着。她给四圈点烟。四圈抽了一口又放下说:“饿坏了!皮大姐,你这儿有吃的没有?一天没吃饭了。”原来这个“大五条”姓皮,叫皮柿花。她老家是江苏扬州人。原先在吉庆里当妓女,因为得罪了老鸨,被妓院筛了出来。她们这些人,是比妓女更悲惨可怜的女人。有时候晚上拉一个客人,从客人身上掏几个钱;有时候拉不来人,给人家拆洗点衣服被褥糊口。老皮看着四圈头上渗出的汗珠,拿着烟的手直颤,知道他饿得狠了,说:“我这儿可没有好吃的。”说罢,从屋里端过来一个馍筐,里边放了三个半窝窝头。她把馍筐放在四圈面前说:“吃吧!”四圈的眼里闪出了光。他拿起窝窝头就吃起来。可能是饿得厉害了,他觉得这高粱面窝窝头,比“扬州饭庄”的富春包子还要好吃。老皮看三个半窝窝头像融雪一样,不一会儿就被他吃光了,便不声不响地给他热了热剩面条。四圈说:“够了。”老皮说:“够不够我知道,你就吃吧!”说着她又把热好的半锅剩面条端过来。四圈没用碗,用勺子就着锅喝着。呼噜噜,呼噜噜,像往老鼠窟窿里倒一样,不一会儿又把半锅汤面喝完了。吃罢饭,四圈有了点精神。他说:“老皮,我那个棉袄能卖掉不能?”“包车不叫拉了?”老皮看着他问。四圈点了点头。老皮又问:“是偷他了,摸他了?”四圈红着脸说:“也……也投偷,也……也没摸。x他娘!走……走……走了桃……桃……桃花运了!”老皮叹了口气,说:“这些龟孙当官的,还要面子!他们那些阔小姐、姨太太是吃得太好了,要找男人,我们这些人是没有吃的,也要找男人!现在妓女有多少?过去就是安仁里的扬州帮、荷泽帮,吉庆里的豫东帮,现在又来了天津帮,还有白潭帮、祁村帮、扶沟帮,全城都快变成妓女院了。他海香亭不是管救济难民的吗?他要是少贪污点难民救济粮,也不会有这么多姐妹跳到这火坑里!”她抽了一口烟,又说:“我老家是扬州的。几乎天天都碰到俺老家的大闺女被卖到这里边来。有的管我叫姑,有的管我叫姨。有些十三四岁的小妮,也烫了头发抹上口红,塞到这些不是人活的地方来。过去我被卖到窑子里,我还说这是我命里注定的。上一辈子造了孽,这一辈子才遭了报应,让千人骑、万人跨。如今看来不是那么回事。难道那么多女人,上辈子都造孽了?”她说着,又从一个破纸箱里拿出瓶酒来,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四圈说:“喝!我这儿好几天没来人了,连那些赶骡子的盐贩子也瞧不起我们了。嗨,人老珠黄不值钱。我们四圈兄弟还是有良心。”“我……我没有钱!”四圈几乎要哭出来。老皮又喝了口酒,说:“我不要你钱,四圈,我就是和你说说话,你知道吗,傻子!我心里难受!……” 四圈感动地说:“我……我……我也不会说。”老皮说:“不会说也不叫你说,你会听啊,我总不能对着墙土说话啊!” 二第二天,“大五条”出去给四圈卖棉袄,转了一圈又夹着回来了。她说:“别卖了!一件破棉袄,卖去三分不值二分。现在大热天,穷人们‘有钱不置半年闲’,谁现在买棉袄?再说,这两年冬天冷,没有件棉袄,还不把人冻死?常言说,‘穷人三件宝:老手、薄地、破棉袄’。棉袄是离不了的,到时候你要再做,光面子也得一丈布。”四圈说:“是……是……可……可,可我总……总得找个活干。”老皮想了想说:“要不你到吉庆里书寓当个茶房?新开的这些书寓,也都是逃荒过来的人。”四圈摇着头说:“不……不……不干!打人我……我……我下不了手!”老皮又想了想说:“听说从密县新来个戏班子,还有几个坤角,新近在民乐剧院唱梆子戏,每天晚上都雇人打旗,跑龙套喊‘哇——’,听说一天还能分块把钱哩!”四圈说:“我……我这个……这个嘴,哪会唱……唱戏哩!”老皮说:“不是叫你唱,是叫你当跑龙套!打着旗,在台子上边站着,你还不会?”她说罢,掀开帘子向东边邻居叫着,“孬蛋!孬蛋!你来一下!”—个光着脊梁、留着分头、一只眼的小伙子走了过来。老皮问他:“孬蛋!密县那个戏班里还要打旗的不要?”孬蛋用一只眼看了一下四圈说:“要。今天就要。今天晚上唱《双刀劈杨梵》,用人多。”四圈看着他一只眼,自己也放了心。他说:“我……我……我可是不……不懂戏啊!”孬蛋说:“我也不懂戏。不懂戏就走后头,你看人家前边的人咋走你就咋走,反正跑两天就熟了。”下午,孬蛋领着四圈去民乐剧院,让班主看了看。班主打量了四圈的身架,点了点头说:“行,晚上来吧。”他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多好个个儿,要是扮了窦尔敦,多排场!”四圈晚上给戏班上打旗跑龙套,白天给戏班伙房挑水,算是勉强混了口饭吃。他一辈子不爱看戏,也看不懂戏,近来看得多了,觉得这戏文里有无穷的奥妙。人家唱《铡美案》,秦香莲拦轿喊冤,唱到悲哀的地方,他竟然泪流满面。人家唱喜剧《老羊山搬兵》,他在一边张着嘴,瞪着眼,几乎要笑出声来。因为他表情太丰富、个子又大又显眼,经常惹得台下观众指指点点,后来竟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旗杆”。每逢他一走出台口,下边总是“轰”地一声,一阵嘈杂,观众小声议论着:“大旗杆!大旗杆!”“这货又出来了!”因为他太夺演员们的戏,便遭到了演员们的反对。他们说:“弄这么个人在台上哄笑话,这戏没法唱啦!”班主无奈。只好把他叫到一边说:“四圈,你从前没有看过戏?”四圈说:“没……没有……看过,也……也没看懂。”班主说:“画匠不给神磕头,戏文上唱的都是假的呀!你就想流眼泪?”四圈说:“我……我知道是……是……是假的。就是憋……憋……憋……不住!”班主叹了口气说:“有你这样的人。四圈,看起来你吃不了这门艺饭。……”四圈流着泪说:“我……我……我不想走。”班主看他怪可怜的,人也老实,就说:“你帮着老齐吧。白天还挑水,夜里管管戏箱,把蟒、靠衣服晾晾叠上,帽盔收拾收拾,这点活你能干吧!”四圈帮老齐管了几天戏箱,总觉得不太过瘾。舞台下那种万头攒动的刺激味道,使他很难忘怀,他仍然找机会想到前台去。他给这个演员倒茶,给那个演员端水,央求着他们给他个机会。有一次,东关火神庙庙会要唱三天戏。按照往常的规矩,唱正戏的这一天上午,还要戏班唱三出“神戏”。这些“神戏”都是几分钟的小折子戏,走走过场,取个吉利。不过这些戏里必须有“神仙”,其中有一出戏是《敬德打虎》。按传统的迷信说法,敬德被封为“门神”,也算是一个神仙。扮敬德的是豫西有名的老演员,艺名叫“一声雷”。“一声雷”已经五十多岁了,专门演架子花脸。这天他对四圈说:“四圈,你给我买一盒烟,我今天叫你出出台,”四圈说:“行!不……不……不唱吧?”“一声雷”说:“我今天要打个大老虎,你就扮演这个老虎。你只要用个蓝衫披在身上,蒙着头,弯下腰装成老虎样子,我打,你跳!听着锣鼓点,鼓停了,你就躺在地上装死。这出戏就完了。”四圈满有兴趣地说:“好……那……那……得在……在下边先……试试吧?”“一声雷”说:“不用试。就那几式。注意‘老虎’死了,就不能动了。”戏就在火神庙前的露天广场上演。台子是临时用木头板子搭的,上边是蓝布蓬,中间挂着“遮堂”,上下台口挂着两个门帘。戏开演后,“一声雷”先出场,亮了相,摆了几个架势,接着四圈披了个蓝衫扮作老虎蹿了出来。紧锣密鼓。“一声雷”挥拳打着,四圈在地上跳着,扑着。四圈第一次踩着锣鼓节奏蹦跳,兴奋异常,越跳越有劲,竟忘记了要躺在地上“死”去。“一声雷”看着打它不死,急得一头汗,他小声喊着:“四圈!你快躺下‘死’啊!你快躺下‘死’啊!”就在这时候,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四圈不但没有听见,反而跳得更起劲了,把“一声雷”扮的敬德逼到台子边上。“一声雷”准备向他头上拍一掌提醒他,不料因为挨得太近,被四圈一头拱倒了。他想跳起来,谁知脚被四圈绊了一下,竟然倒在戏台下边了。四圈扯了蒙在身上的蓝衫,露出了头。“敬德”已经躺在台子下边。……三出“神戏”出了岔子,班主挨了一顿骂不说,戏价还被扣了五斗麦子。“一声雷”头朝下跌在台下,头上碰了个疙瘩,他没敢吭声,因为这是他起的由头。中午,四圈躲在下处墙角里偷偷端着碗在吃饭。班主过来了,他猛地夺过四圈的饭碗说:“你滚!现在就给我滚!”四圈分辩说:“我……我……我……”班主说:“你不用‘我’了,你在我这班子里,我算是倒了血霉了!你赶快走。”四圈看了看班主,没吭声,站起来就走了。他没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了。三 四圈在人群中挤着走着。他觉得大家好像都在看他。他的脑子里嗡嗡直响。他讨厌这么多人!他一直跑到东美大石桥下边。前边就是刑场。这些日子有人不断在这里被枪毙。四圈现在却不管这些。他一直跑到桥洞底下,靠着墙坐下,闭上了眼睛,他想心里清静清静。荒草和砾石沙沙作响。一个人的脚步声也来在桥洞下边。四圈没有睁开眼睛。此时他不想看见任何东西。脚步声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到了他跟前不走了。一阵熟悉的桂花油和香粉的味道.顺着桥洞下的凉风吹进他的鼻子。他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眼前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妇。这是刘玉翠。他又使劲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冲过眼睫,流在面颊上。一只软烘烘的手背擦着他的面颊:“傻驴!……”刘玉翠心疼地骂了他一句,自己也抽噎着哭了。刘玉翠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她说:“……你怎么一跑就没个踪影了?我叫老于找,叫馆子里的伙计找,哪里也找不到你这个人。我还亲自到洛河岸看了看,怕你跳河!你只管拔腿跑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藕断丝还连着哩,何况是个人呢!……”她擦了擦眼泪,又说:“我想着你也太胆小,你就那么怕他?他敢把你怎么样?他敢杀人?他没有那个胆子。我要是没有十分把握,也不敢和你相好!兴他嫖窑子,也就兴我找男人,我不找他的事儿就便宜他了!” 四圈摇着头说:“你……你……别说了。反正我……我……一辈子不……不上那个门了。” 刘玉翠说:“你爱上不上。我给你闯的祸,我心里过意不去。刚才他们在台上踢你打你,我心里可难受了,就是一块土坷垃,也不能那样随便踢,好歹是我的一个人!……”四圈问:“他……他……他们打我了?”刘玉翠破涕为笑,打了他一拳头说:“傻子!还是老实得扎一针也不知道!两个人打你,我真想跑上去骂他们一顿,他们就会拿着老实人当鼓擂。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今天要不把他拱到台子下边,我还是找不到你。千里姻缘一线牵,人生无处不相逢!这也是天意。火神爷显灵了,故意叫我看看我的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