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华华凤道:“听说朱二爷这次做寿,为的就是要选中意的女婿。”她又抬起头,瞪着段玉,冷冷道:“看来你倒很有希望被选上的。” 段玉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忍住,想看着她,却又偏偏不敢接触她的目光。 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响。 他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应该回去了。” 华华凤道:“你呢?” 段玉道:“我去找铁水……”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你去找他,就不许我去?” 段玉道:“这件事本来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华华凤道:“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但现在却有了。” 段玉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凝视着她。 她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星光照进她的眼睛,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 她说不出,但他总是看得出的。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忽然紧紧地握住,这一次他们的手谁也没有缩回去。 她的手那么柔软,又那么冷。 夜更深,更静,星光朦胧,春风轻柔。 大地似已在春光中溶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缓缓道:“我去找铁水,只因为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我父亲就算能忍受任何事,也决不能忍受别人将我当做凶手。”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所以我明知这么做很危险,很愚蠢,也不能不去。”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其实我并没有对付他的把握。”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可是你还是要跟我去?” 华华凤咬着嘴唇,道:“我本来可以不去,但现在也已不能不去,你难道还不明白?” 段玉凝视着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华华凤嫣然一笑,柔声道:“只要你明白这一点,就已足够了。”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铁水?” “你根本不必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人看见你,就立刻会通知他来找你。” “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却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现在根本没有人能看见你。” “我们难道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假如你真的相信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你就该先乖乖地睡一觉。” 段玉真的睡着了。 他还年轻,一个疲倦的年轻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睡得着的。 何况他正在她身旁。 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温暖、更安全? 一个温柔可爱的女人的怀抱,岂非本就是男人的天堂? 春天,艳阳天。 阳光灿烂,天空澄蓝。 段玉觉得精神好极了。 其实他并没有睡多久,可是他睡很很熟,就好像小时候他睡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梦里都带着极温馨的甜美。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睡在华华凤腿上。 她的腿温暖而结实。 她没有睡,正在看他。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平时总是深藏在她眼睛里的温柔情意。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她已是个真正的女人,已不再是那个专门喜欢找他斗嘴的孩子。 他看着她笑了。 他们笑得愉快而真挚,谁也没有觉得羞涩,谁也没有觉得抱歉。 他枕在她腿上,好像本就是件很自然,很合理的事。 他们的心情也正和窗外的天气一样,新鲜、清洁,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 春天的阳光,总是不会令人失望的。 他们走在阳光下。 他们看见了很多人,觉得每个人好像都很快乐,当然,也有很多人看见了他们,当然也觉得他们很快乐。 他们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但最被人注意的,并不是段玉,而是华华凤。 穿着一身紧身衣服在路上走的女人并不多,身材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不多。 段玉道:“别人都在看你。” 华华凤道:“哦?” 段玉道:“他们为什么不看我?” 华华凤抿着嘴笑道:“因为你没有我好看。” 段玉道:“可是我值五千两银子。” 华华凤这才觉得有点奇怪了。 她刚才还没有想到,女孩子在被很多人看着的时候,心里又怎么会想到别的事? 华华凤道:“也许现在看见你的人,凑巧都没有看见铁水贴出来的那张悬赏单子。” 段玉道:“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华华凤道:“茶馆里。” 无论什么地方的茶馆,通常都是人最杂的地方,现在虽然还很早,但大多数茶馆都已开门了。 “上午皮泡水,下午水泡皮”。最懂得享受的杭州人,早上当然不会呆在家里吃老婆煮的稀饭。 杭州茶馆里的汤包、蟹壳黄、扬州千丝,本就和广东茶楼里的鱼饺、烧卖一样受欢迎。段玉一走进这家茶馆,果然立刻就发现自己的尊容被贴在墙上。 奇怪的是,茶馆里的人偏偏还是没有注意他,一双双眼睛还是要盯着华华凤。 这些人难道全都是色鬼,没有财迷。 两个穿着对襟短衫,手里提着鸟笼子的市井好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们选的位子,恰巧就在一张赏格下。 有个人正抬着头在看段玉的尊容,嘴里也不知在跟他的朋友说什么。 段玉向华华凤递了个眼色,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有意无意间往这张赏格下一站。 提着鸟笼的市井好汉,倒也看了他两眼,却偏偏又转过头去,大声招呼伙计:“来两笼小包,一壶龙井。” 难道他对包子比对五千两银子还有兴趣? 段玉干咳了两声,开始念上面的字:“无论谁发现此人行踪,前来通风报信,赏五千两银整。”下面还有个报信的地址。 段玉好像这才发现别人悬赏捉拿的就是他自己,立刻做出很害怕的样子。 谁知这两个人还当他是假的。 段玉忽然对他们笑了笑,道:“你看这上面的人像不像我?” “不像。” “一点都不像。” 这两人回答得好干脆。 段玉怔了怔,勉强笑道:“可是我自己为什么越看越像呢?” 这两人已开始在喝茶,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段玉真想揪住他们耳朵,问问他们究竟是瞎子,还是呆子? 有个茶博士正拎着个大茶壶在为客人加水。 段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大声道:“你看这上面画的人是不是我?” 茶博士拼命摇头,就像是看见了个疯子,吓得脸色发白。 段玉又怔住。 华华凤已走过来,悄悄地拉他衣襟。 段玉眼珠子转了转,故意用很多人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道:“这上面画的人明明就是我,幸好这些人竟连一个看出来的都没有。” 他一面说,一面用眼角去打量别人。 但满屋子的人好像忽然全都变成了饿死鬼投胎,一个个都在埋头吃他们的点心,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段玉已开始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了。 “这么好赚的五千两银子,为什么竟偏偏没有人赚呢?” 他实在想不通。 华华凤也想不通。 她拉着段玉坐下来,勉强笑道:“也许已有人去通风报信了,只不过不敢被你看见而已。” 段玉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于是他们就在这里等,幸好这里的汤包和干丝味道还不错。 等到一笼汤包两碗千丝全都下了肚,居然还是全无动静。 段玉看着墙上的画,喃喃道:“难道上面画的真不像我?” 华华凤道:“不像才怪。” 段玉道:“既然很像,他们不去赚这五千两银子,岂非更怪?” 华华凤道:“的确有点怪。”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我不想被人赶出来,现在满屋子里的人只怕已经全都认出了我。”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世上有很多事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看见一个人昂然而入,把墙上贴的赏格,一张张全都撕了下来。 茶馆里的人居然好像全都没看见。 段玉当然看见了。 这人黑黑的脸,眼睛炯炯有神,竟是那最爱多管闲事的乔老三。 段玉正想过去问问他,为什么又来多管闲事,谁知这时又有个他认得的人走了过来。一个清癯瘦削的独臂道人。 他不等段玉招呼,已走过来坐下,微笑道:“两位今天好清闲,这么早就有空出来喝茶。” 华华凤冷冷道:“道人今天好清闲,这么早就有空出来喝茶。” 顾道人笑道:“听说,有位专喜欢跟人抬扛的姑娘,想必就是这位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狠瞪了他一眼,居然忍住了,没有找他的麻烦。 因为这时乔老三也已过来,手里拿着从墙上撕下的一叠赏格,往桌上一搁,笑道:“这已是最后的几张了,我一个人收回来的就有三百多张。”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收回来?” 乔老三道:“因为我天生喜欢多管闲事。” 段玉叹了口气,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华华凤板着脸,道:“你既然喜欢多管闲事,现在就请你把它们一张张贴回去。” 乔老三皱了皱眉,道:“为什么要将这些废纸贴回去?” 华华凤道:“谁说这是废纸?” 乔老三道:“我说的。” 华华凤道:“你难道不想要这五千两银子?” 乔老三道:“我想是想要,只可惜没有人肯给我。” 华华凤道:“难道铁水已不想捉他了?” 乔老三道:“你现在才知道?” 华华凤怔住,段玉也怔住。 过了半晌,华华凤又忍不住问道:“铁水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乔老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段玉,道:“你们还不知道?” 华华凤道:“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你?” 乔老三瞪着他们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忽然变成了好人。” 华华凤又怔了怔,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找他。” 乔老三好像也怔住了,道:“你们要找他?”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他来找我们,不许我们找他?” 乔老三却笑了,道:“你们当然可以找他,而且一定能找得到。” 他笑得好像很奇怪,很神秘。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能找到?” 乔老三道:“因为我可以带你们去。” 他果然带他们去了,而且真的很快就找到了铁水。 铁水居然真的变成了个好人。 死人决不可能再做坏事,所以死人都是好人。 铁水已是个死人。 段玉做梦也想不到铁水会忽然间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第一个发现他尸身的就是乔老三。 “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就在大街上。” “他怎么死的?” “被人一刀砍下了头颅。他的身子倒在街心,头颅却落在一丈外。” 他死得真惨。 “是谁杀了他?” “没看见,我只看见了杀他的那把刀。” 刀就在棺材上,棺材就停在凤林寺,刀赫然又是段玉那柄碧玉七星刀。 在庙里照料丧事的是卢九。 这个多病的人,在已将垂暮之年,竟在一日之间亲眼看见他的儿子和好友连续惨死在刀下。 惨死在同一柄刀下。 阳光穿过枝叶浓密的菩提树后,已经变得很阴黯。 阴森森的阳光,照在他面前两口棺材上,也照着他苍白的脸。 他看来似乎已忽然老了很多。 到了这里,就连华华凤的心情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卢九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地咳嗽着,丝巾脏了,可是他已不在乎。 沉默了很久,华华凤终于忍不住道:“刀本来是在铁水自己手上的,是不是?” 顾道人道:“但他并没有一直带着。” 华华凤道:“他将刀留在什么地方了?” 顾道人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黄昏时刀已不见了。” 华华凤道:“我可以证明昨天黄昏时,段玉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顾道人道:“哦。” 华华凤又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 顾道人道:“还有谁?” 华华凤道:“一个我不认得的人。” 顾道人淡淡道:“你不认得这个人,但这个人却跟你们在一起?” 华华凤道:“因为他是被我们从一口箱子里救出来的,而且受了伤。” 顾道人看了看乔老三,乔老三仰面看着屋梁,两个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华华凤的脸却已急得发红,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难让人相信。 现在就算还能找到那个人,也是一样没有用的——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顾道人忽然道:“昨天晚上你们在哪里?” 华华凤道:“就在铁水那屋子里。” 顾道人道:“那里还有人?” 华华凤说道:“非但没有人,连东西都被搬空了。” 顾道人道:“你们两位就在那栋空房子里呆了一夜?” 华华凤的脸更红。 这件事也同样很难让人相信。 顾道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铁水并不是我的朋友。” 乔老三道:“也不是我的。” 顾道人抬起头,凝视着段玉,道:“但你却是我的朋友。” 段玉慢慢地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实在无话可说。 顾道人道:“我们虽然是朋友,但你现在若要走,我也决不留你。” 段玉很感激。 他当然懂得顾道人的好意,顾道人是在劝他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卢九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确已该走了。” 段玉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