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萧少英虽然看了一眼,却没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肯站起来了吧?” 萧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睡眠不足。” 那女孩子忽然大声道:“那么你更该明白,暗算你的人绝不是他。” 萧少英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女孩子的脸更红,却还是点了点头:“他也一直都没有出去过。” 萧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将棉被分了一半盖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还在动。 萧少英微笑道:“有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旁边,看来他的确不会有空出去暗算别人的。” 女孩子咬着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会让他走的。” 萧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 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 萧少英大笑。 “我若有这么样个女子陪着我,我也会睡眠不足的。”他大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葛新嗫喏着:“因为这件事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为什么?” “因为她是郭姑娘房里的人,本不能到我这里来的。”葛新终于说了实话。 “她也是郭姑娘房里人?她叫什么?”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里一共有几个翠娥?” “只有一个。” 萧少英不禁苦笑,只有一个翠娥,他却已见到了三个。 “我就是翠娥,你告诉老爷子我也不怕,我死也要跟着他。” 翠娥居然拉住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着他。” 看来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的那两个呢? “翠娥”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别,她们为什么要冒翠娥的名? 葛新为什么要说谎?他是替谁在说谎? “我虽然有点不讲理,却不算大不识相。” 萧少英终于走了,对这种事他总是很同情的。他微笑着走出去,还特地把那扇已被他撞裂的门拴起来。 “只不过你倒真该换个门了,一定要换厚点的木板,越厚越好!” “只可惜遇着了你这种人,我就算替他装个铁门,也一样没有用的。” 这句话是葛停香说的。 萧少英一出院子,就看见了葛停香。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又道:“看来你的疑心的确很重,而且的确很不讲理的。” 萧少英也笑了笑,道:“宁可杀错一千个人,也不能放过一个。这句话好象是你自己说的。” 葛停香道:“我说的话你全都记得。” 萧少英道:“每个字都绝不会忘记。”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我并不是个很苛求的人。”他慢慢说道:“因为我的兄弟们不但都为我流过汗,也流过血,似乎他们平时就算荒唐些,我也不过问。” “可是你对葛新却是例外的。” 葛停香承认:“他晚上的责任很重,我要他白天好好地养足精神。” 萧少英笑了笑,道:“无论谁跟翠娥那种女人在一起,都没法子养好精神的。” 葛停香也笑了:“听她说话,对葛新倒不是虚情假意。” 萧少英道:“你准备成全他们?” 葛停香点了点头,道:“一个男人到相当年纪,总是需要个女人的。他今天虽然做错了事,可是……” 萧少英替他说了下去,道:“有时做错了事反而有好处,因为若是一个有根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的人,就绝不会做错事的。” 葛停香大笑,道:“我说的话,你果然连一句都没有忘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正照着他们的笑脸,今天他们的心情仿佛特别愉快。 “你若没有别的事,就留下来陪我吃晚饭,我为你开一坛江南女儿红。” “我有事。”萧少英居然拒绝了他的邀请。 “什么事?” “我也是个男人,而且也已到了年纪,”萧少英笑了笑道:“听说小霞还特地为我烧了几样好菜。”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着的时候,当然没有人愿意陪我这老头子吃饭。” “有一个人。”萧少英笑着:“就算有八百个小姑娘在等着,她一定还是宁愿陪你。” 葛停香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 “可是我今天没有打算要她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个无精打采的老头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边,也没有人能养好精神的。” 萧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动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已将他当做朋友,这种话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说得出口的。 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坛女儿红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没有好酒。” 萧少英忽然道:“我留下来陪你。” 葛停香却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陪我,一个人年纪若是渐渐老了,就得学会一个人喝酒吃饭,我早已学会了。” 他带着笑,大步走出院子。 萧少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眼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有些悲伤,又仿佛有些恐惧。 他已渐渐了解这老人。 他发现这老人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友情岂非本就是因了解而产生的?这本不是件应该悲伤恐惧的事。 他心里究意在想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萧少英的事永远都没有人知道。 第八回 厮杀 暮色已临。 葛停香走上长廊,走廊里已燃起了灯,灯光正照在廊外的风仙花上。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他忽然觉得萧少英这青年人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假如我能有个象他一样的儿子……”他没有再想下去。 他没有儿子。 早年的挣扎奋斗,艰辛的血战,使得他根本没有成家的机会。 可是现在他已百战功成,已不必再挣扎奋斗。 百战英雄迟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也许我已该叫玉娘替我养个儿子。 他正想改变主意,再叫人把郭玉娘找来,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后面的院里传出来的。 葛停香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呼声,他的刀砍在别人身上,总会听见这个人发出这种呼喊,他己听过无数次。但他却是第一次听见萧少英发出这种呼喊。 这一声呼喊竟赫然是萧少英的声音。 除了刀砍在身上时之外,绝没有人会发出如此惨厉的呼声。 是谁的刀砍在他身上了? 这机警灵活、武功又高的青年人,居然也会挨别人的刀? 葛停香已窜出长廊,掠上屋脊。 他的动作仍然灵敏、矫健,反应仍然极快,看他的身手,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岁月并没有使他变得臃肿迟钝,只有使他的思虑变得更周密,更沉得住气。 但是现在他却已沉不住气。他想不出天香堂里有什么人能伤得了萧少英。那绝不会是王桐。 王桐已奉命出去行动。 那更不会是郭玉娘。 郭玉娘根本不是拿刀的女人,她的手只适宜于被男人握在手上。 难道是葛新? 葛停香掠过了两座屋脊,就看见下面院子里正有两人在恶战。 两个人的武功都不弱,其中有一个果然就是葛新,另一个人却不是萧少英。 萧少英已倒在地上,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果然已挨了一刀,而且挨得不轻。 刀也已被鲜血染红了。 这柄血刀却不在葛新手上,反在另一个人手上。 另一个人竟赫然是王桐! 王桐一接到命令后,就应该立刻开始行动。 现在他为什么还没有走? 葛停香还没有想这问题,倒卧在血泊中的萧少英忽然平空跃起,双腿连环飞出,用的竟是江湖鲜见的绝技,死中求生的杀招,卧云双飞脚。 王桐的反应似已迟缓,闪开了他的左脚,却闪不开他的右脚。 萧少英一脚踢中他的后腰,葛新捏拳成鹰啄,已一拳猛击在他喉结上。 这无疑是致命的一拳。 葛停香就算想阻拦,己来不及了。 他已听见王桐喉骨折断的声音,已看到王桐眼睛忽然死鱼般凸出。 萧少英又倒了下去,伏在地上喘息。 王桐瞪着他,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与恐惧,象是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人已倒了下去。 葛新身上也被割破了二道血口,也弯下腰,不停地喘息,甚至想呕吐。 但他却还是挣扎着,扶起萧少英,道:“你怎么样啦?” 萧少英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死不了。” 他扶着葛新的肩,喘息着又道:“我想不到你会来救了我,我一直都看错了你。” 葛新咬着牙,道:“我也一直都看错了王桐。” 他们居然都没有看见葛停香,这场生死一发的浴血苦战,已耗尽了他们全部精力。 葛停香的脸色铁青。 他已跃下来,己确定王桐必死无救。 天香堂里的这位头一号杀手,还没有死之前,身上的骨头就已断了五根。萧少英伤得也不轻。 葛停香直到这时才发现他的一只左手已被齐腕削断,立刻冲过去,扶起了他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见了他,萧少英才长长吐出口气。 “你总算来了,”他想笑,笑容却因痛苦而变形:“我总算已替你找出了一个人。” “一个什么人?” “青龙会的人!” “王桐?” 萧少英叹道:“我也想不到是他,所以我才来。” “是他要你来的?” “他说有机密要告诉我,谁知他竟忽然对我下毒手!” 萧少英凄然道:“他好快的出手。” 葛新叹了口气道:“我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萧堂主倒下去,王桐还想赶过去砍第二刀呢。” 萧少英苦笑道:“若不是他救了我,我早已死在王桐刀下了。” 葛新道:“我本也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出手,幸好我恰巧听见王桐说了一句话。” 葛停香立刻问:“什么话?” “你要找的七星透骨针,就在我身上,等你死了后,我就送给你。”——这就是王桐在挥刀时对萧少英说的话。 葛新道:“然后萧堂主就问他,是不是栽赃?他居然承认了。” 葛停香道:“所以你才出手的?” 葛新道:“他已没有想到我会来。” 葛停香道:“你怎么会恰巧及时赶来的?” 他来得也很快,一听见惨呼声就赶来了,他想不通葛新怎么会比他来得更快。 “因为我一直都在跟着萧堂主,”葛新迟疑着,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本想问问萧堂主,老爷子在他面前说了什么话呢?” 葛停香沉着脸,忽然道:“去看着七星透骨针是不是在他身上?” 七星透骨针果然在王桐身上。 葛停香看看这对精巧的暗器,又看了看王桐,眼睛里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悲哀,是惋惜,还是愤怒? “我一直都对他不错,他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出卖我?” 萧少英了解他的心情。 王桐一直是他最亲信、最得力的助手,被自己最亲信的人出卖,心里的滋味当然不会好受。 “我也许不该杀他的。”萧少英叹道:“杀了他,就等于毁了你的一条左臂。” 葛停香忽然笑了笑。 “我虽然损失了一条左臂,却不是没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你。” “可惜我已只剩下一只手。”萧少英黯然道。 葛停香笑道:“一只手又如何?一只手的萧少英,也还比王桐好得多。”他扶起萧少英,又道:“所以你不必难受,你虽然也损了一只左手,却替你换回了很多东西。” “我换回什么东西?” “你至少换来了我对你的信心。”葛停香缓缓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天香堂的第一分堂主。” “可是我……” 葛停香打断了他的话:“我已是个老人,我没儿子,等我百年之后,这一片江山就是你的。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地去做。” 萧少英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忘了说话。 葛停香道:“你看来好象有心事。” 萧少英点点头。 葛停香道:“你在想什么?”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在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还能喝你那坛江南女儿红。” 葛停香也笑了:“一个人的手被砍断,居然还在想着喝酒,这种人只怕不多。” 萧少英道:“我本来就不是人,我是个酒鬼。” 葛停香微笑着,回过头来问葛新:“你见过这样的酒鬼没有?” 葛新道:“没有。” 葛停香看看萧少英血淋淋的断腕,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人就算是个酒鬼,也一定是个铁打的。” 萧少英并不是铁打的。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虚弱。 现在夜已很深。 葛停香用最好的刀创药,亲手为他包扎了伤口。 “我会把那坛女儿红留给你的,可是你现在最好不要想它。”葛停香再三嘱咐:“你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地睡一觉。” 萧少英自己也知道自己应该睡一觉的,但却偏偏睡不着。 睡眠也象是女人一样,你越想要她的时候,她往往反而离得你越远。 何况他心里还有很多事不能不去想。 想到了女人,他就想到了郭玉娘,想到了翠娥,当然也想到了小霞。 就在他开始想的时候,小霞已来了。 灯光朦胧。 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小霞实在象极了郭玉娘,只不过比郭玉娘年青些,眼睛比郭玉娘大些,却没有郭玉娘那么妩媚温柔。 可是,她另外有一股劲儿。 萧少英看得出,她外表虽然是个淑女,骨子里却是团火。 象她这种女人并不多。 就因为这种女人不多,所以大多数男人才能好好地活着。 她已坐下来,坐在床头,看着萧少英,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下午了!” 萧少英点点头。 小霞道:“你如果早点回来,岂非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萧少英淡淡道:“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好。” 小霞冷笑道:“只可惜没有女人会喜欢一只手的男人。” 萧少英笑道:“你错了,大错而特错了。” 小霞道:“哦!” 萧少英道:“一只手的萧少英,也比别人的八只手有用。” 他忽然伸出了他唯一的一只手,抱住了小霞的腰。 他这只手的确很有用。 一倒下去,小霞整个人都似已溶化,轻抚着他的断臂:“你难道一点也不心疼?” 萧少英道:“我从来也没有为任何事心疼过。” 小霞柔声道:“可是我心疼,疼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