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也许不是。 说真的,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真正有什么让他们可担心的。厂里的那些人,不就是来告状吗?如今告状的人多得去了,这会儿的领导谁还怕你告状?正像他们说的那样,如今哪个领导没被告过? 市里的其他领导,他们一样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可担心的地方。只要市长的立场没变,看法没变,其他的领导又算什么?树根子不动,还怕你树梢子乱摇晃? 就算是市委书记有什么想法,那也一样没什么可担心可恐慌的。企业和经济这一块,真正拥有权力的是市长而不是市委书记。市委书记要是想插手来管企业上的事,那就等于是越权越职。市长和书记本来就是一对矛盾,即使是各行其职,还有着绕不过的沟沟坎坎,扯不清的磕磕碰碰,若要是再这么凭空插过一把手来,那还不要闹得天下大乱?到时候他们之间的仗都打不完,哪还能顾得上别人?这也一样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么,他们担心和恐慌的又会是谁? 那就只可能会是一个: 那就是你。 就是你这个市长。 是的,他们眼前感到最可担心最为放心不下的只能是你。也没有别的,就只因为你对他们最了解,对他们的底细最清楚,所以对他们的威胁也就最大。 他们之所以这么处心积虑、小心翼翼地在你这儿设下这么多埋伏和罗网,无非就是这么一个目的,就是要把你给稳住。稳住你也就稳住了一切,得到你也就等于得到了一切。 同样没有别的,就因为你对他们还拥有权力,你还能制约他们。一句话,因为这会儿只有你能除邪惩恶、止暴禁非!也只有你能削株掘根、以儆效尤! 因为你还是个市长! 这会儿还没有什么人能动摇了你的位置,你若要真正铁下心来想干成什么事情,那就谁也阻挡不了你! 所以他们最担心最恐慌的也就只能是你! 他们给你摆出来的这一切,和你自己摆出来的这一切,对你来说,其实都一样,那就是看你究竟怎样来选择了。 你的命运确确实实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 东方的鱼肚白越显越大,天渐渐地亮了。 他瞅了瞅桌上的表,已经七点过十分了。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他有些下意识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就像实在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一样,他也一样实在不想在眼下的这种心境和场合中,见到自己的妻子…… 《抉择》 第三十一章 “……李市长李市长……“ 几声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呼唤,李高成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在微弱的灯光下,他良久才认出眼前的人来: 原来竟是孩子的奶妈夏玉莲! 真的是她,陪伴着她的还有那天李高成见到的她的那个儿媳妇。 夏玉莲一见李高成睁开了眼睛,就像吓了一大跳似的愣了一愣,好半天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李高成也不禁愣了一愣,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这么早来到病房里的竟会是孩子的奶妈,而不是他预料中的妻子吴爱珍。 “……夏大姐,怎么是你!天还这么早……“李高成一时感到非常茫然。 “妈,就是他,那天就是他到咱家来找你……” “李市长……”夏玉莲眼睛眨了一眨,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便止不住地滚了下来,“原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呀!我那天咋的就没认出来哩……” 夏玉莲晃了一晃,差一点没倒了下去。也许是太激动了,她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毫无血色,煞白煞白。 她那儿媳妇好像早有预料地适时地一把扶住了她,并让她慢慢坐在床头的沙发上。儿媳妇一边扶着婆婆,一边对吃了一惊的李高成说: “没事没事,我妈这是老毛病了,稍一有啥事,就犯头晕症。医生说是低血压病,不要紧的,躺一躺马上就没事了。李市长,你别动你别动,你千万别动,过一会儿就好,啥事也没有。“ 看来也真是如此,也就是一两分钟的时间,夏玉莲就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她依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懊悔万分地絮叨着: “……都怪我,都怪我,那一天咋就没能认出来呢。你都说了你是李高成,我咋的还是没想出就是你呢。都说我是老糊涂,看来真是老糊涂了。要是那会儿我认出你来,还会出那种事吗。都怪我都怪我,这几天眼睛就一个劲地跳,哪想到事情会出在这里。后来我也想了,当时就是有点昏头昏脑的,要不咋就连李市长都认不出来了……“ 夏玉莲的儿媳妇一边招呼着婆婆,一边对李高成说,婆婆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死了活了地要找李市长,说那天的事情全怨她,说她真的对不起李市长。她说那天你把一直蹲着的她从车间里拉出来的时候,她大概是站得太猛了,头也晕耳也鸣,好半天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从车间拉出来。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人家大概是不想让她干了,或者把她揪出来要收拾她呢,车间里那几个领班的,平时就凶得很,因为车间里听不见说话声,所以动不动就把那些没干好的工人拉出来又训又骂,有时候免不了还要挨几下子。工人们都说了,啥也不怕,就怕干着干着让人给拉出去。所以婆婆那天一让人拉出去,一下子就给吓懵了,头晕脑胀地差点没栽在地上,咋就能想到站在眼前的会是李市长!后来回到家里,不吃不喝,又哭又闹地整整一天一夜都没能合一眼。到昨天才听说李市长病了住了院,就一个一个医院地找。亏了你那天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才从吴秘书那儿知道了你的病房。后来就在医院大门口见了在这儿守着的吴局长,说是你病得很重,不能见人。一听这么说,她就更坐不住了,昨天晚上几乎闹了一晚上,也几乎病了一晚上,眼睛一合上就说胡话,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说她对不住李市长,说事情全怪她。今天四点多就睡不着了,死了活了的要来看李市长。她说只要她能看一眼就行,看上一眼她也就放心了。昨天有个护士见婆婆不吃不喝地等在这儿想看一眼市长,便悄悄地对我们说,要想来见李市长,最好在早上六七点左右来,那会儿可能没什么人再来拦你,说不定就能见着李市长。哪想到还真来对了,一来就见着了你,而且你还醒着。她本来只想看一眼就走的,所以见你醒着时,反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们在医院大门口见到哪个吴局长了?”李高成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问了这么一句。 “哪个吴局长?”夏玉莲的儿媳妇一怔,“他们说就是你的爱人吴爱珍局长么!” “……她就没让你们进来?”李高成有些无法相信地问。 “……她说……你病得厉害,用不着进来了。还说……医院里有规定,是不能随便让人进来的。“夏玉莲儿媳妇的话明显地吞吞吐吐起来,”不过那会儿也不好让我们进来的,公司里来看你的工人干部有那么多,当时大概有好几百人哩,要是让我们进来了,那等在外边的那么多工人干部不就都有意见了。李市长,想来看你的人真是多呀,听说头一天一下子就来了一两千呢。这还都是派来的代表,要是公司里的工人干部全都来了,那还不把这个医院给挤塌了……” “……哦!”李高成这一次是真正地感到吃惊了,竟然会有一两千工人干部到医院来看望他!而且都还是派来的代表!然而在妻子那个小巧玲珑的笔记本上,居然连一个字也没提到此事!尤其是像孩子奶妈这样的人来看望,她竟然都没让进来!而她让进来的又都是些什么人!想到这儿,李高成顿时又不禁被气得两眼发黑,手脚直抖。不过他还是有些难以相信地问,“那后来呢?后来公司的干部和工人就一个也没让进来?“ “吴局长说了……市长病得很重,用不着进来了。吴局长还说,大伙的心意她就心领了,等市长醒来了,她一定转告给市长……“夏玉莲的儿媳妇正说着,不想一下子被夏玉莲给打断了: “唉呀,哪是人家吴局长不让进来呀。吴局长让大伙进来的,是大伙不想进来了,说是怕影响李市长养病……”夏玉莲这时已经缓过劲来,直直地坐在沙发上说道,“大夫就不让进的呀,这是医院,哪能一下子让这么多人进来,换了谁也不行呀。” 说到这儿,夏玉莲止不住地又掉下眼泪来。一边抹眼泪一边问李高成的身体好点了没有。说了一阵子,夏玉莲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厂里的情况上: “李市长,你是不是……就要把那个厂子给禁了?人家厂长说了,那两个家伙他早就让公安局的给逮起来了,也早就把他们从厂里给开除了……厂长说了,这个厂是刚建起来的,有些地方还不合乎政府的规定,现在正在加紧改造,很快就会正规起来……我这次来你这儿,厂长说一定要让我给你说说,建这么个厂并不容易……“ “是哪个厂长说的?”李高成有些气愤地问。 “就是,就是那天你去的那个厂里的厂长呀……”夏玉莲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那厂长叫什么?是哪儿人?“ “……叫……叫什么来着,你看我这记性,你看我这记性,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夏玉莲脸色不禁又变得煞白。 “唉!”李高成见夏玉莲那样子不禁心疼起来,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地又追问了一句,“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让你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来?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还替他说话?他把你们这些工人当人看过吗……” “李市长……”夏玉莲几乎嚎啕大哭起来,“我没法子呀,人家让我给你说说,我不说交不了差的呀……我在那儿干了快三个月了,还没给我发一分钱的工资哩。人家说了,要是我说不动李市长,李市长把这个厂子真的给禁了,那我那三个月的工资也就领不上了……人家还说了,要是李市长不禁这个厂子,这个月就不需要上班了,厂里照样给你发工资,连下个月的一块儿给你发-“ 李高成满腔的怒火再次升腾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情!狼心狗肺,真是黑透了!把一个退休有病的老工人折磨成这个样子,居然还要恬不知耻地让这样的老工人再来给他们说情! 尤其让李高成难以容忍的是,即便是孩子的奶妈,自己的妻子居然都没让她进来看上一眼!而这样的一个受尽欺凌和煎熬的奶妈居然仍在替他们开脱,仍在为她,为他们苦苦求情! 良知呢?人性呢?都到哪儿去了? 一直到两个人离开好久好久了,李高成依然深陷在一种难以自拔的痛苦之中。 李高成本以为妻子很快就会进来的,但一直到八点多了,仍然不见她的影子。护士来了,大夫来了,秘书来了,警卫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偏是她没有来。 见市长醒了,整个精神还不错,体温正常了,头也不疼了,不晕也不恶心了,颈椎骨质增生产生的腰背疼痛也减轻了许多,都已经能坐了起来,而且已经可以在地上来回走动了,大家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个值班护士对李高成说,这几天可把吴局长给累坏了,连着两天两夜几乎都没能合一眼。护士说,吴局长真好,一点儿没架子,说话那么和气,又那么能体贴人。在这儿工作了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领导的爱人,还真没见过像吴局长这么好的。 李高成什么也没说,护士说的也许没错,在这种场合下,妻子确实会非常好。这么多年了,类似的这种场合经过了不知有多少了,每一次妻子都会赢得几乎所有人的赞誉。 连自己都被迷惑了这么多年,像这些护士们就更不用说了。 后来李高成问护士吴局长去了什么地方,护士笑盈盈地悄悄说,她们觉得吴局长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市长的病情也好多了,便偷偷给吴局长用了一些镇静剂,吴局长在另一个病房里已经睡着了。 听护士这么一说,不知为什么,李高成的心反倒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他突然觉得,相依为命了几十年的妻子,要想真正实打实、硬碰硬地面对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不禁又想起了市委书记杨诚的一句话:你不是怕她,而是实在太爱她了。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感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等到吃了些早饭,再次输上液,一切都安排就绪后,他让秘书吴新刚一个人留了下来,把其他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李高成平时给秘书的权力很少,给秘书的约束却很多,所以在李高成身边干过秘书的人,都一致认为李市长的秘书是最难当的,同时也是最没有什么前途的。一般来说,按现在的风气,像给李高成这样的市级领导当秘书,前程都是非常看好的。但在李高成手下干过的秘书,基本上都没有给安排过什么显赫的要职,这并不是李高成故意想在这方面有什么表现,而是他确实没有发现过一个可以担当重任的秘书。所以在这么多年的市长生涯中,吴新刚这个秘书可以说是最让他看好的。 首先,吴新刚的嘴巴非常严实,一些即便是算不上什么太机密的事情,也从来没从他这儿走漏出去过。二来吴新刚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平时李高成的一句话,一个没有人把它当做一回事的允诺,一个随随便便的约会,他都会给你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是早几年前的事了,你早已把它忘得干干净净了,他依然还记着,所以像这一类的事情,很少有过什么纰漏,这也就让李高成觉得非常放心和牢靠。三是吴新刚这个人品格很好,不仅很有学识,而且也很有思想,尤其是个人素质相当不错。在吴新刚当市长秘书期间,他几乎没干过一件越职的事情,也几乎没给李高成提过一件私下的要求。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有时候,碰到有些让他感到难以处理的问题和事情,他也试着同吴新刚聊一聊,听听他的主意,他的想法,结果都让他感到相当满意,甚至有些让他出乎意料和耳目一新的感觉。按时间来说,像吴新刚这样的秘书,也早该给安排一个职务,让他到基层锻炼锻炼了。依现在一些领导的做法,秘书走马灯似地不停地换,换一个安排一个,而如今的秘书都铁板钉钉是自己人,安排上要职也没人拦,谁都觉得天经地义。何况大家都一样,谁也不说谁,这等的好事何乐而不为?虽然李高成对这种秘书参政或者变相参政的做法深恶痛绝,但也并不主张只要是秘书就什么也不能干,应量才录用,任贤使能,不能一概而论。吴新刚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能安排,一来是太忙,二来是还没物色到一个合适的替代人选,但最主要的也还是真有点舍不得。 选一个好干部不容易,选一个好秘书一样也很难。 病房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一时显得很静。 “李市长,你现在感觉是不是好多了?”吴新刚很斯文地笑着问。 “……小吴,那天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市长很狼狈?”李高成冷不了地这么反问了一句,一眼不松地直直地看着吴新刚。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吴新刚摇了摇头。 “你给我说实话,当时你究竟有什么样的感觉?” “……李市长,我当时的感觉就是从来还没见过你那种样子。” “什么样子?” “李市长,你当时可能感觉不到你自己的样子……”吴新刚一时间又好像陷入到了那天的情景中,“……说实话,李市长,我跟了你这么长时间了,还从没见过你像那天那样,那么有个性,有气魄,那么威风凛凛,一身虎气。那天他们就有人给我说了,你们市长就像一个怒发金刚,那样子能把人活活给吓死。你身后的那么多人,那么多辆车,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心惊胆战。李市长,那样子真是壮观极了,也有意思极了……“ “行了!”李高成有些恼火地打断了吴新刚的话,“年纪轻轻的,就学会胡吹乱拍、瞎说八道了。我还不知道当时是个啥样子,有那么好看吗!拍都拍不到地方……” “市长,我真的说的都是实话,当时的感觉确确实实就是这样呀。”吴新刚有些一反常态地分辩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好多人当时都是这样的感觉呀。后来有人对我说,有个农村来的领班临时工,竟把市长给打了一下,还把市长带到了他们厂长那儿。市长一到了那儿,把那几个厂里的头头吓得呀,整整跪倒了一大片!人们都说了,这事情就是写到小说里也没有人相信的呀。如今哪还有这样的好市长,微服私访,到一个黑厂里悄悄去调查,结果让人家的工头给抓住……人们都说了,那两个家伙真是瞎了眼了,也活该这样的厂子倒霉,害人害己,总算碰到对头了。“ “真是这么说的?”李高成也许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议论,有些不相信似地问道。 “真是呀,老实说,要不是他们这么说,就是连我也不相信真是写到小说里也没人相信,如今哪还有这样的事情。不过我一下子就相信了,这样的事情哪儿也有,不管多大的领导,要是没有人保护,碰见了赖小子还不照样没办法。前些日子我跟我妻子晚上一块儿去看电影,有个小偷几乎就是明抢似的掏我妻子的钱包,我上去推了一把,就被他们一伙的几个人打了几拳,我头上这会儿还有疤没好呢。“吴新刚说到这儿,两个人都沉思起来过了一阵子,李高成又问道: “他们还说啥了?” “市里的一些领导也说了,李市长去那个地方肯定是有别的目的的,而那个地方肯定也是有背景的,要不怎么就敢随随便地打人抓人。亏了是李市长去了,要是市里别的级别低点的领去了,闹了你也还不是白闹。这就看李市长下一步怎么办了,要是市长也照样不吭不哈的,那中纺的事情就谁也管不了了。还有的人可能是有意胡说八道,说李市长在那个地方出了点事,其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没认出自家人,瞧着吧,将来还是什么事情也没有。至于老百姓那说法可就多了,不过大部分人都觉得这回可真的有好戏看了。尤其是中纺的工人,他们说李市长虽说是个好人,但这回可就不一样了。“吴新刚说到这儿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 “此话怎讲?” “工人们说了,好人不恼,恼起来不得了,这一回李市长可要动真格的了。” 说到这儿,两个人再次都沉默了起来。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八面合围,内外夹攻,前无进路,后无援兵,看来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问题是你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去做,从哪儿去做。 “你呢?对这件事又如何看?“末了,李高成问吴新刚。 “李市长,其实你也清楚的,中纺的事情一出来,你实际就已经成了全市的焦点人物。你既是市长,又是中纺公司的老领导,公司的领导都是你提拔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地点在东城区范围,而这个区反贪局的局长又是你的爱人。别说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现在确实有问题,就是真的没问题,老百姓也一定会以为这里头肯定有猫腻。“吴新刚说到这儿,想了想又接着说,“李市长,我跟你这些年了,也深知你的为人。我知道你是准备下决心解决中纺问题的,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说你有没有决心,而是看你到底有没有一个最妥善的好办法,既查出问题,也不伤了自己。你是个实干家,但在政治上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你只谋事,也只会谋事,却从来不谋人,也一样不会谋人。可若要查办像中纺这样大的公司,只会谋事可就远远不行了。要不就有人这么说,如今的中国,不管是当领导的,还是当老百姓的,个个都是谋略家。尤其是当干部的,要是没有运筹帏幄的头脑,又怎么能一级一级地往上走?想想也够可怕的,如今的领导干部,没人干实事,却都在搞谋略,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可你不这样干,又有什么办法?比方像中纺的事情,李市长,你想过没有,中纺的问题就仅仅只是那么几个人的问题么?如今的领导,哪个不是狡免三窟?哪个没有几个硬后台?有些人不是说了,如今是明知有问题,就是没人查;明知有问题,就是查不出来。其实就算你查出问题来,又能怎么样?前年省纪检委查处一个县级汽车配件厂的腐败问题,结果一下子就捎带出县、地、省的领导干部四十多个,涉及金额达二百多万元。结果怎样了?问题是查出来了,但处理得了么?主犯倒是给判了死刑,但老百姓说那叫杀人灭口。最后又怎样了?被查的不了了之,调查的却一个个不是被调离就是被免职。老百姓对此也有说法,谁让他们知道得太多了?结果是被查的没人说好,调查的也照样有人说坏。坏人没好下场那是应该,好人没好下场那是活该。李市长,我什么也不担心你,什么经济问题呀,作风问题呀,政治问题呀,我想也不想,这一点我清清楚楚,你什么问题也没有,你是一个真正的好干部。我最担心的就是怕你查出了问题,但也把自己赔了进去。李市长,你回头好好想一想,凡是真正惩治腐败、大力整顿不正之风的人又有几个被提拔被重用了?反腐败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候会是一生一世的代价。为啥?因为如今真正搞腐败的那些领导,早已学精了,把什么也摸透了,做绝了。就算你查出问题来,也根本查不到他们头上,他们在虚张声势、大喊大叫地反腐败,他们的老婆孩子亲戚亲信六大姑八大姨却在有恃无恐、无法无天地搞腐败。要查也查不到他们头上,等到风头过去了,再找你算帐,你想想你会有什么好下场?老百姓不也有人说么,如今是鬼拍溜道的提升,真抓实干的遭殃。当领导的只要能日哄得上级高兴了就行,形势大好,问题不少,决策有方,前途光明。这是秘书写材料的四项基本原则,其实也一样是当领导干部的四项基本原则。见了上级领导就得这么说,就得这么哄,领导高兴了,对你也就放心了。你若是昨天有问题,今天查问题,明天追问题,成天出问题,哪儿也有问题,领导还会放心你?你这个市长书记的究竟是公检法的领导,还是纪检委、反贪局的干部?平时你就不干别的吗?再说,查出这么多问题来,岂不是给党的脸上抹黑,岂不要影响党群关系、干群关系?而且也一样会有人说,莫非就只有你是青天,别人都是昏官?你查出一个贪污犯,得罪领导一大片。老百姓那儿说不定还会说这是大贪污犯查小贪污犯,捉住的只是苍蝇,放跑的倒是你这只老虎……”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口是心非,沽名钓誉,只要自己能升能提,管他老百姓是死是活?”李高成不知是在质问吴新刚,还是在质问自己。 “李市长,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是让我说实话,我就把社会上各种各样的说法都给你摆出来。你是市长,权力在你手里,选择权也一样在你手里,我也只是如实给你说说罢了。不过我也清楚,你这么问我,也只是再了解了解情况而已,其实你早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吴新刚像是在分析什么问题似地说道。 “小吴呀,你说错了。我这会儿可真的是没有什么好主意,也真的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李高成显出一脸的沉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老百姓都在看着我,可我却真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市长,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只是心太软。” “……哦?”李高成有些不解地看着吴新刚。 “你是又想查清问题,又不想伤害别人。李市长,你太善良了,工人们说的让你心疼,干部们说的又让你心软。“ “……你就是这么看的?”李高成心里一震。 “不,是工人们这么看的。” “那你呢?你怎么看?“ “我觉得……”吴新刚突然吞吞吐吐起来。 “你觉得什么?”李高成问得很坚决。 “我觉得你是还没拿定主意究竟是大查,还是小查,究竟是彻底地查,还是一般地查。” “……唔?”李高成心里又是一震,“那你觉得应该怎样查?” “李市长,你让我说实话,还是让我想办法?” “说实话。” “李市长,对你来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大查,彻底地查。”吴新刚目光炯炯地说道,“李市长,在老百姓眼里,你是个少有的清官。人生一世,各有各的活法。你选择的就是一生一世都要为老百姓,都要为这个国家。李市长,不瞒你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为了入党,整整写了36次申请书。每一次你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入党就是要真心实意地为国家服务,为老百姓服务。你的入党申请书跟别人的很不相同,没有那么多大话套话。你这几十年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老百姓们也已经这么认可了你。李市长,你可能还不知道,就在这几天里,来这个医院要看望你的工人干部有多少!真是数也数不清。只中纺派来的代表就有几百个,跟着来的工人就有一两千。一个领导干部,能活到这份上,该是多么的不容易。人活在世上,只有几十年的时间,要做成几件让世人颂扬,让老百姓怀念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我想你眼下之所以会这么痛苦,无非是不想毁了自己一生的清白。其实当官当到多大才是个尽头?当官要是没有口碑,那还不如不当。就算你反腐败把自己也给贴进去了,老百姓至死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国家也永远会感谢你。一个领导干部能做到这份上,不管是对老百姓还是对自己,也已经足够足够了。我爸只是个一般工人,他4年前得了癌症去世,他临终前对我说,孩子,你爸生了6个儿子,就你还是个有出息的。好好干,别给爸丢脸。日后你要是当了领导,一定记着这么一句话: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官一任,保一方安宁。你爸没出息,芝麻大的官也没摸着过,可你爸知道这两句话。有朝一日你当了官,你就照着这么干,爸在阴曹地府也会保信你……” 吴新刚的眼里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子一闪一闪地滚了下来。 李高成也不禁受到了深深的感动。 他没想到吴新刚会这么看他,更没想到吴新刚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抉择》 第三十二章 吴爱珍轻轻地走进病房里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 尽管是刚刚睡醒,尽管是一副发髻半偏、衣衫不整的样子,但依旧是光彩照人,风度翩翩。她显得仍是那样的自如、随和,仍是像往常那样的亲见、热情,那神态,那举止,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李高成有些发愣地瞅着妻子的一举一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妻子朝他笑了笑,然后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半俯着身子,带着一种歉意轻轻地对他说: “你看我睡的,刚才护士告诉我了,说你今天一大早就醒过来了。这会儿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吗?咋就能病成这样,真没把人给吓死……” 妻子一边用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摸着,一边又老练地把输液的速度往慢的调了调。 他又闻到了妻子身上那种熟悉的、令人陶醉和迷恋的幽幽清香和气息。妻子的手还是那样的温和柔软,语气还是那样的甜美动听。就好像分别了许多年似的,他觉得同妻子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亲近过了。 在妻子的这种举止面前,他好像没了任何应对能力。似乎只能听任妻子的摆布,一切的一切也似乎只能按妻子的吩咐和安排来做。 护士和吴新刚都知趣地走开了,病房里一时显得很静。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妻子仍在关切地问着,“你要想吃什么,我马上就让人给做点来,行么?” “……不用。”李高成摇了摇头,终于说了这么一声。 “这两天来看望的人可多了,幸亏你睡着,要不还不把人折腾个半死。又都是些拦不住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见你这样子,有时候就想,真的还不如前些年了,那时候都是一般干部,干的是事业,忙的也是事业。上完班,剩下的时间就全是自己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是无官一身轻。如今外面看上去轰轰烈烈,其实反倒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儿也没了……高成,我不知道你这几天怎么样,“反正这几天对我来说,就像过了几十年一样。我真有点受不了,真是有点受不了了。高成,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觉得我一会儿也离不开你,我宁可没了一切,也绝不能没了这个家,也绝不能没了你……” 妻子的眼泪悄无声息地一颗接一颗地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擦了一把又一把,怎么擦也擦不完。 李高成刹那间又被深深地陷入到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里。妻子的眼神在告诉他,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的感情也一样都是真的。 “高成,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我早已在心底里做了保证,这辈子就是再苦再累再委屈,我也绝不惹你生气了。不管怎么着,我总还比你年轻十来岁,就算我错了,你也会让着我的,是么,高成?我记得我们刚刚认识、刚刚结婚的那些年,你就常常这么对我说的,你忘了是不是……” 妻子语声嘘嘘、泪眼婆娑的样子,越发让李高成有些心疼起来。 “好了,别哭了。”李高成的语气不知不觉地也轻柔温和了许多,真的就好像在功一个小孩一样,“一会儿护士或者什么人进来了,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 妻子也真的就好像个孩子似的立刻就不哭了,拿出手绢来使劲地在脸上擦着,她甚至有些娇嗔地朝李高成瞥了一眼,紧接着又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一笑。 ……李市长,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只是心太软……你是又想查清问题,又不想伤害别人。李市长,你太善良了,工人们说的让你心疼,干部们说的又让你心软…… 李高成耳旁不禁又响起了吴新刚刚才对他说的这些话。吴新刚其实说得太委婉太客气了,因为不管怎样,你是市长,他是秘书,所以吴新刚并没有把那些最严厉的话都给你说出来,但这些话里的潜台词你应该是能感觉得到的。又想落个反腐败的好名声,又想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人也不伤害;不只要让老百姓高兴,还要让所有的人甚至那些有问题的人都感到满意。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世界上的好事就只让你一个人全占了? 究竟是太聪明了,还是太卑鄙了? 成千上万的工人面临着失业,成百万上千万的资金面临着流失,那么多为国家干了一辈子的工人在痛苦中挣扎……而你却在这儿缠绵悱恻,患得患失,以至于日坐愁城,束手无策! 究竟是太麻木了?还是太无能了? 老百姓要是知道你其实就是这样一副样子,又怎么会成百上千地到医院里来看望你?昧了良心,就等于是在欺骗。欺骗了你自己,也就等于欺骗了所有的人!但自欺欺人的最终结果,那就是只能被所有的人所唾弃。因为欺骗老百姓就像不让老百姓说话一样难,是金子是黄铜,是银子是生铁,迟早都会让人们看得清清楚楚。历史的惩罚其实是最残酷、最不留情的。 渐渐的,李高成就好像从梦乡中清醒过来一样,又慢慢恢复了理智。 “……爱珍,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李高成轻轻地问道。 “你觉得我那些话是假话?”妻子满含深意地看着他反问道。 “你说你宁可没了一切,也绝不能没了这个家……”李高成仍然轻轻地说道:一你真是这么想的?你真的愿意这么做?“ “那你觉得呢?” “爱珍,既然这样,那你就听我一次吧,辞去反贪局局长的职务,另调个地方吧,行么?”李高成说完这句话,然后怀着一种深深的期待、热望、担心、忧虑……直直地盯在妻子的脸上。 妻子像吃了一惊似地瞅着他,明快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暗起来。 “……为什么?”妻子像没听明白似地问道。 “为什么……”随着妻子脸色的变化,李高成终于再次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终究还是一场幻想,但他仍然有些不死心地说,“为我,为你,为咱们,为孩子,为这个家。” “那就以牺牲我为代价?”妻子有些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怎么能这么说?”妻子感情变化的迅速,着实出乎李高成意料之外,“我根本没有这种意思。” “你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还说没有这个意思?”从妻子眼里逼过来一种寒意和鄙视。 “……一个反贪局长对你真的就那么重要么?”李高成觉得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不当反贪局长了,怎么就会对你是一种牺牲?” “那你说说,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什么?是我干得不好吗?还是我干出什么错来了?就算没有你这个市长,我在检察院干几十年了,这个二级副处,轮也轮上了,又凭什么平白无故、随随便便地就不让我干了?你以为这是因为你,我才干上了这么个反贪局长?咱们平心而论,这几十年了,你什么时候真正地考虑过我?又什么时候想方设法地提拔过我?你什么时候不是压我,劝我,一再地四处游说不让人提我?这些年,你手摸胸膛好好想一想,咱就凭良心说,我牺牲的还少吗?而如今,仅仅就只是为了你一个人的利益,又要让我离开熟悉的工作岗位,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你究竟是觉得我太坏了,还是查出我什么问题了?我就是真有问题,轮得上你来处理吗?你有什么权力跟我说这些话?刚刚出了点事情,就马上想免掉自己的妻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一点儿也不感到内疚?一点儿不感到难过……” 妻子反应之强烈,再次让李高成感到意外和吃惊。他一直等到满脸嗔怒、满腹怨气的妻子的情绪有些平缓下来的时候,才努力使自己显得温和而又耐心地说道: “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你说的这些我也并不是不清楚。你为这个家庭做了那么多的牺牲,我打心底里感激你。一直到现在,即便是在你身上让人感觉到已经出现了那么多的问题,我仍然并没有从根本上怀疑你,或者想否定你。说实话,自从中纺的问题一出来,让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你,让我丢不下的也是你。我从来也没往深处想过,也从来不敢往深处去想你真的会变。没有别的,就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有时候我常常会莫明其妙地想,如果我的妻子是干净的,是清白的,谁要是再对我的妻子说三道四,我这辈子饶不了他,下辈子也一样饶不了他。我真心实意地希望我的妻子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但问题是,究竟谁能给我一个肯定的保证和答复?你能吗?就算能,你的保证和答复能让人心服口服,能让人深信不疑吗?你知道么,现在社会上对我们夫妻两个各种各样的议论有多少?尤其是在领导层内,又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在这种时候,我想我们应该有一个表示,应该有一个举动。而不管对你还是对我来说,这种表示和举动也都确确实实是一种牺牲。但这种牺牲对我们来说,是值得的,也同样是应该的。你在东城当反贪局长,而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就在东城,正是你的管辖范围。现在中纺上访告状的工人干部越来越多,中纺工人的情绪也越来越大,事态已经严重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这样大的一个国有企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是市长,你是反贪局长,而中纺又是我们共同呆过的地方,那里的主要领导都是在我手里提拔起来的,我们一家同中纺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又是你的这一套,又是你的这一套!”妻子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以前我就给你说过的,中纺发生的一切,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第一你就不该查,国有企业改革带来的大震荡才刚刚开始,怎么一下子就受不了了?一发不了工资就有人告状,一告状你就派人去查,这还有完没完?这样做你还让国有企业的领导怎样搞工作?怎样搞改革?有朝一日哪个国有企业破了产,那还不闹得天下大乱?这社会还能稳定得了?第二我也给你说过的,就算有问题,那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在中纺的时候,这些领导干部不都好好的?你离开了,他们有问题了,这跟你又有什么直接关系?你能保他们一辈子?人是会变的,谁能保证他提拔重用过的人永远不会出问题?如今你查谁查不出问题来?等查得只剩下你一个清官时,这个社会上还会有你么?你以为你就是那么干净的,一点儿问题也查不出来?还有,问题刚刚一出来,刚刚一有人告状闹事,就先自个乱了阵脚,做贼心虚,惶惶不可终日,好像你有多大问题似的,就要把自己的老婆先给免了?我以前给你说过的,让你不要查不要查,你就是不听,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有多大本事?这下好了,不应了我说的吗?一查不就查到你自己头上了?八字不见一撇,就先把老婆给牺牲了,等到真的要是查出什么问题来,那还不把你查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是不是非得把你这一家子全都查得贴进去才回头、才死心?我真不明白,就是到了现在也闹不明白,中纺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查,为什么要管,为什么要插手……” 听着听着,李高成也终于明白了一个无可变更的事实,妻子也仍然还是她自己的那一套。你的这一套,和她的那一套,至少从目前来看,根本没有调和的可能,也没有可以调解的迹象。这就是说,说了也是白说,谁也别想说服了谁。正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谁也别想把谁拉过来。以她的立场来看,她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所以他们两个人目前相互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效和徒劳的,也许那一句话对他们两个人一样合适: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也正像老婆说的那样,不见棺材不落泪。 其实他已经给妻子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你是干净的,查一查又怕什么?只要你是清白的,那查出问题来又怕什么?如果你没有任何问题,干嘛又非把住这个反贪局长的位置不放?你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其实你就根本还没有闹明白,你要有了问题,还不就等于我也有了问题?你是我的妻子,你要是真的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别人又会怎么来看我?我即便是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又有谁会相信?你老婆干了坏事,你却说你不知道,只怕连三岁的小孩也不会相信你!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其实你们已经被紧紧地捆在了一起,生死攸关,两个人的命运也一样被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到了这会儿,妻子在耳旁喋喋不休的那些话,李高成早已一句也听不进去了。等到妻子不再说什么了,他才有些懵懵懂懂、仍旧不死心地问道: “……爱珍,我这会儿只想听你一句话。这病房里现在也就咱们两个人,你给我说真话,在经济上,你到底有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到底有多大?爱珍,我只要你这一句实话,一句掏心底的话。“ “什么意思?”妻子越发冷漠地问道。 “没什么意思,我只想心理上有个准备。” 李高成再次期待地看着妻子的脸,但最终看到的却是一种彻底的绝望。 妻子冷冷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怨入骨髓的鄙夷来,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李高成可能此生此世都难以忘记的话: “……你真自私。”妻子的表情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忘恩负义的株儒一样,“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自私。” 李高成直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妻子竟会这么说他。不过也正是这一句话,让他彻底地清醒了。这么多年了,你真的错看了你的妻子,你确确实实错看了你的妻子。面对着这种让人心碎的情景,还能再说什么呢,他有些分外心疼地说道: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们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李高成,你用不着用这种话来吓唬谁。”妻子的两眼似乎在冒火,“在你眼里,也许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你错了,你把我想象得太傻了。如果咱们俩要是换一个位置,我就绝不会说出你那样的话来。一有了什么事,一有了什么跟自己有点关系的问题,立刻就大喊大叫地要调查呀,要处理呀,这不叫魄力,更不是英雄。这叫自私、这叫软弱、这叫懦夫、这叫滑头!平日里昨咋呼呼,其实是胆小如鼠,稍有个风吹草动,马上就惶惶不可终日,天上掉下来个树叶子也怕把自己给砸着,像你这样的人还能成了气候!你对任何人都不负责任,任何人也一样不会对你负责任!一出了什么事,就先想着自己的爱人有没有问题,就先想着自己如何才能脱身,如何才能没有责任,你还算是个男人么?你还有点人味吗!请你放心,就算我有什么问题,我也绝不会拖累你,更不会死皮赖脸地拽着你,我还没下作到那种地步……” “好了,如果你觉得我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就请你出去。”李高成竭力地放低嗓音,但却好像是撕心裂肺地喊了这么一句。 “我说过了,我不会赖在你这里不走,但有些话我还得给你说清楚。你一直以你的那种自私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一切,所以也就以为我这个反贪局长一直是你的累赘。你错了!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你的那些想法有多么的势利和虚伪。我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和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从来也没有像你这么自私自利,更没有像你那样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连自己的家,连自己的妻子全都可以毫不犹豫地随时抛弃。即使是到了现在,我这个你那么想免了的反贪局长仍在不遗余力想尽一切办法地在保护着你,在维护着你这个市长的位置!你太天真了,你从来也没考虑过,像你这样的没有一点儿政治头脑的人,也想当个反腐败的政治英雄。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也高兴得太早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没等你走出第一步,还没等你的手伸出来,也许你早已成了阶下囚了……” “……出去,“李高成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努力使自己的嗓音更平静一些,“出去!我请你立刻给我出去!“ “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能救了你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 妻子说完这句话,不屑一顾地斜睨了李高成一眼,然后脸色苍白、满含愤恨地拂袖而去。 《抉择》 第三十三章 妻子走了好久好久了,李高成才渐渐感到自己实在是被气坏了。 当他发现输液管在不断剧烈地摇晃时,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的手在抖,而且抖得那么厉害,以致连整个病床都在止不住地颤动。 他再一次地感到头晕脑胀、呼吸短促,以致久久地陷在一种精疲力尽,几至崩溃的精神状态之中。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到底是你做错了事情,还是我做错了事情?莫非夫妻之间对这种重大的原则问题就没有任何是非观了?分明是你自己做错了事情,分明是你自己违法乱纪,却偏能如此慷慨激昂、理直气壮。似乎天下的理全都在她那边。尤其是在她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然违法的情况下,她不仅没有任何一点儿侮过和愧疚的表示,反倒把所有的过错全都堆在了你的头上: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根本不在她身上,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别人不知道我的为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尚有情可原,而作为妻子,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算不讲感情,又如何能不讲事实?莫非你真的不了解我吗? 我自私、我怯懦、我滑头吗?我没有魄力、我胆小如鼠吗? 自从当了副市长、市长以来,在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李高成为这个省会城市几乎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他从来都没有退缩过,更没有被吓倒过。为了这个城市,为了这个城市的几百万老百姓,他怕过什么? 在分管工业的那几年里,他大刀阔斧、旗帜鲜明地引进外资、深化改革,使二十多个犹豫不决、裹足不前的国有大中型企业轻装上阵、大胆开拓,从而在社会上引起了剧烈的震撼和强烈的反响。尤其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乌七八糟的东西铺天盖地地冒了出来,人们对改革开放的路线感到犹豫,对国家的前途和进程感到茫然,特别是在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东欧瓦解前后,一些极左和阴暗的东西,云屯雾集、浊流滚滚、来势凶猛,他们张为党为国为民之旗,行倒退反改革之实。所有的言论似乎全都集中在了一点上:要再这么改革下去,我们的政权将不复存在,我们共产党执政的地位将不复存在。言外之意,改革开放是亡党之路,所以改革开放必须终止。 李高成顶住了这种种的压力和言论。 李高成当时说了一段被老百姓称颂一时的名言: 只要人民富裕了,只要人民拥护改革,那么执政党的执政地位就会继续存在;如果人民继续穷困,国家仍然贫弱,那么这样的执政党还不如没有!就算它仍在执政,其实它已经等于失去了执政的资格;如果拿人民的富裕和执政的地位做交换,一个真正的执政党宁可去选择前者!就算这个执政党消失了,不存在了,人民也会永远记住这个执政党,而这个执政党也才会永远生存在人民的心底里! 在称颂着李高成的胆识和勇气的同时,又有多少人在暗暗地为李高成捏着一把汗! 李高成那时也真有点豁出去的劲头,在许许多多的人见风使舵、犹豫不前,甚至往后退缩的时候,他不仅毫未却步,反倒大大地朝前迈了一步。因此在邓小平1992年南巡讲话以后,等到一些人清醒过来,转头再追时,李高成所在市里的改革已经把他们拉下了很远…… 即使是到了今天,由于李高成这一远见卓识所产生的直接影响和后果仍然是显而易见的。市里绝大多数国有大中型企业仍然运转正常,充满了旺盛的活力。同其他省市相比,市里国有企业改革成功的比率要大得多,效益也一样要好得多!江泽民总书记、李鹏总理和朱镕基副总理等国家领导人来省里市里考察时,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充分的肯定。尤其是在市里的一些国有大型企业考察时,中央领导人的评价更是让省市的主要领导感到高兴和鼓舞。朱镕基副总理在考察一家大型企业时,竟然用开玩笑的话对李高成和企业的其他负责人说: 你们把企业搞得这样好,大家看了真是很高兴。你们越搞越大,越搞越活,这既符合市场规律,也符合资本规律,但你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里,可就让我们头疼了。市场都让你们占了,连上海都竞争不过你们,其他的厂子都吃不上饭,你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就因为先走了一步,也就等于走活了一盘棋,所以即使是到了今天,市里的企业,尤其是国有企业,大部分仍然都保持着良好的运转和强劲的势头。不论是机制的转换还是体制的改革,都已经进入了一种良性循环之中。同其他省市相比,市里国有企业的形势要好得多,而且正朝着越来越好的趋势发展。对这一点,包括省里和中央的领导,都是深信不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