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2

安大人拿过我放在瓷瓶中的丝瓜汁闻了闻，道：“秋丝瓜生在不适合其生长的季节，既歉收又容易夭折。培育起来要花费不少的心思。这些能够选来供宫内使用的，也必定是其中求生意志最坚强的。生长的这样辛苦不易，我们自当要将其价值发挥到最大。才不会辜负了它自己。”　　他放下瓶子，看着我，“巧巧姑娘，你说，是不是？”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笑了笑，道：“好好伺候卿颜小主，我想，以她的性子，以后是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他径自走出门去。　　我在他身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管不是不荣妃娘娘要他这样做的，还是任何别的原因，我都感谢他。　　香在去年衣　　“拿着吧，是卿颜小主赏给你的。”莲翠难得显出几分高兴的模样，她把一个镶金的木盒放在我屋中的桌子上。　　我笑着走过去，问她道：“是什么？”我装作好奇的样子，其实，我更在乎的，是她脸上的笑。自翠心离宫后，莲翠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她把小女孩儿的心性收的严严的，我初来时，她那雨后荷花般清新开朗的笑容，再难见到。　　莲翠一笑，打开盒子，道：“看来这一次，你的丝瓜天冬露是用在了小主的心上了。”　　那盒子里铺着湖水蓝的缎子，里面正有一方金线绣蝶锦帕端正的放着。我不免惊讶，我不过是做了应做的事情，卿颜小主却竟然赏了我这样的好东西。那一双做工精致的蝶儿，活灵活现地，好像就要脱锦而出。我小心地把它拿出来，竟怕伤到了它们。我既惊喜又有些惶恐地看了眼莲翠，见她也是一副不可思议地样子。　　“是不是有点儿太贵重了？”我对莲翠道。　　莲翠收了收眼光，道：“贵重，那是咱们想的。这精巧的玩意儿在小主那里，怕只是不过眼的东西。”　　“不管怎样，只要卿颜小主别再跟我过不去，我就阿弥陀佛了。”我把帕子重新收在盒子里。　　“依我看，小主不止不会跟你过不去，怕以后的给你的赏赐也还是不断的。”莲翠含笑道，“小主让我带话给你，问你有没有消除水肿的方子，要是有的话，直接准备一些给她送去就行。看来巧巧你是要变成小主眼前的红人了。”　　“对对，像你最爱吃的煮熟的虾子一样红。”我打趣道。我才知道，莲翠爱吃虾子，居然在储秀宫里还有一说，原是她刚来那阵，家里穷没吃过虾，有位姐姐见她好玩儿，故意骗她说透明的活虾才最是美味。没成想，她竟真的偷跑去膳房咬来吃。让大家好笑了一阵子。　　莲翠俏脸一红，道：“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说的，看我饶不饶得了她！”又道：“你呀，煮熟的虾子倒也罢了，别是煮熟的鸭子飞了就成了。”　　我顺手递给她一些用剩的梅干，道：“莫气莫气，卿颜小主那儿还麻烦您支应呢。”　　她接过，用随身携带的帕子包起来，道：“别只顾贫嘴，忘了给小主想药方子。”　　我笑应着送她出去。　　“听说这几日卿颜赏了你不少东西。”从荣妃娘娘宫里出来时，迎头碰上前来问安的三阿哥。　　我一福，回道：“是小主近日心情好。”　　三阿哥一笑，道：“卿颜她就是个小孩子脾气，发过了的火，转眼就忘了，又一股脑地赏个没完。”　　“三阿哥说的是。”我附和道。　　“我也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三阿哥轻描淡写道。可我听出来，他心情里的沉重。说这话时，他的视线看着一边，整个人都郁郁了起来。他一定很想念卿颜小主吧，想见却不能见，见了，也只会平添几分难过。面对那可能会成为他阿玛女人的卿颜，他能说些什么呢。大概不过几声普通的问候，也只能如此。往事历历，不知他心中会做何感想。那些他曾以为会拥有的笑声，那些他们之间许多许多的回忆，随着卿颜小主入宫的日子越来越久，这一切的一切，就会变成他心中难以解开的郁结。　　“卿颜小主在这里过的很好。她吃的好，住的好，对我们也很好。每一个人都很喜欢她。小主弹琴，声音好像从天上传来的那么好听，小主画画儿，那里面的人啊鸟儿啊的，就栩栩如生的好像就要从画里走出来飞出来似的。大家都说，卿颜小主一定是天上的仙女下到凡间。”我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这样一段话。　　三阿哥安静地听着，只是微笑，最后幽幽道：“仙女，是，她真的就像个仙女。”他一拂手，让我退下。我走出一段去，忘了行不回头的规矩，回头看了他，他竟还在那里，站着，想着。　　只道是，香在去年衣，鱼筏音信稀。诗词里的哀怨好似只被女子拥有，但其实思念，岂分男女呢。　　刚回到储秀宫，还没走到自己的屋子，我就被曼合小主房里的彩绣叫住。院子里原本还有些走动着的人，此刻眼睛却都聚了过来，我有些疑惑，却在看到彩绣自袖子里取出来的东西时明白过来。那一只玉钗极其抢眼地，昭明了小主的意思。什么时候，我竟成了她们用来显示自己的工具？　　彩绣道：“曼合小主说了，这些日子见你为了让她们小主们身体安康，忙前忙后不得休息，也顾不得照料自己，心里实在疼惜，特别赏你这个玉钗，算是一点心意。”　　我谢过，接了过来，彩绣又道：“巧巧，这钗可是小主从家里带过来的。不像有些人，随随便便拿宫里的东西当做赏赐赏给下人。”　　“彩绣，你这话是怎么说呢，难道赏了咱们做奴才的，主子还要落下不是不成？”茜玉小主的侍婢云随放下手里的扫帚插过话来。前两天，正是茜玉小主把她屋里未用完的熏香让人拿来给我。　　“我怎么说话？真逗，我自然是看见什么说什么呗。倒是你，没的要把事情扯大，非得自己去沾那一身的腥气。”彩绣讥道。　　眼看云随气不过，正要再说什么，却见华茜姑姑直直地朝这边过来，她就不敢张嘴说下去。华茜姑姑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再看看她二人的脸色，便猜出几分意思来，道：“你们两个进宫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管不住自己的嘴么？不要以为自己是储秀宫的奴才，是小主房里侍候的人，就不一样了，就能出头了。小主今儿跟你说说心里话，让你帮她们办办事儿，你们就找不到北了，拿自己当回事儿了？可宫里的事儿就是这样，你越是痴心妄想，你就越是容易载个大跟头，跌断了你的脖子。”姑姑训着话。彩绣和云随大气不敢出一口地直直站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底下。　　“还有巧巧，”姑姑话头一转，“小主们赏你，是看得起你，无论赏大赏小，你都得念着一样的好，心里的小九九不能乱拨，只顾称别人的斤两，却忘了自己有多重。”　　“华姑姑说的是，巧巧记下了。”我应着。　　“好了，云随彩绣，你们两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都杵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华姑姑道。　　云随彩绣低头匆匆各回各处去了。我留着，等姑姑说话。　　华姑姑看着我，道：“巧巧你跟我来，去我那儿说话。”　　姑姑是要对我说什么要紧的事儿？她可是很少让我们去她屋里说话的。我纳罕地跟着她过去。　　华姑姑将门带上，转身对我说：“巧巧你坐下。”　　等我落座，她也做到我对面。　　见我端坐不语，姑姑一笑，道：“你不问问我找你做什么？要跟你说些什么？”　　“姑姑如果真的要跟巧巧说什么，想说了，您自然就会说了，巧巧又何必一定要问。”我答道。　　华姑姑乐道：“不用瞧，光听这话，就知道是何公公教出来的人。”　　我听她提及公公，倒有些好奇，在掖庭宫这些年，很少听公公谈起他从前在宫里的事情。我只知道公公从前也是个宫里的红人。至于怎么个红法，是凭谁红的，就不是很清楚了。现在听华姑姑提起，不免好奇。　　华姑姑看出来，却又将这话避了过去，正色道：“巧巧，再过几天，就是皇上来看过小主们的日子。我想你已经听荣妃娘娘提过，只等选秀一过，你就被调到娘娘那里做事儿。”　　“是。”我答道。　　华姑姑道：“巧巧，听说卿颜小主赏了你不少好东西是不是？”　　“是，卿颜小主是赏了我不少东西。”我如实答道。　　“卿颜小主很少对一个奴才这么看得上的，你也算是特例了，把她惹的那么火了，还能饶了你，还能再正眼看看你。”姑姑道。　　“是小主近来心情好。”我道。　　“大概也是你投了小主的缘吧。一双巧手，按在小主的穴位上，把她按得舒服了。”姑姑笑道。　　“是小主和善，疼惜奴才。”我道。　　“既然你这么念卿颜小主的恩，那么若是有人要你不要去娘娘那里，而是跟在卿颜小主身边侍候她，你可愿意？”　　我一听，心里一惊。什么，跟在卿颜小主身边？是，的确卿颜小主近日对我不错，可是这个有着阴晴不定脾气的主子，跟在身边伺候她？那岂不是要我随时把心提在嗓子眼儿上么。　　“怎么，你不愿意？”华姑姑问道。　　“巧巧不敢。不过，”我看着华姑姑，“不过巧巧想知道是谁要我不去娘娘那里。是卿颜小主自己说的这话？”　　“卿颜小主可没时间管这儿事。”华姑姑看着我一笑，道。　　那么，我该知道是谁了，我暗忖，问华姑姑道：“姑姑，可是三阿哥要我去？”　　华姑姑道：“还算机灵。三阿哥说了，卿颜小主自小不会照顾自己，身体不好容易有个小灾小病的，身边若能有个像巧巧这样细心的人则是最好不过的事儿。”　　“三阿哥自己说的？”　　“哪能。刚才三阿哥身边的小会子过来递的话。”　　“那——荣妃娘娘那边。”　　“刚说你机灵，这话还用问，自然是荣妃娘娘答应过了，三阿哥才会说的。毕竟三阿哥和卿颜小主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深呀。”华姑姑微笑道。　　“姑姑说的是。”我附和道。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声声似有千均重　　“巧巧，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药理知识？我听说，你从小是长在掖庭，怎么那里还有人教书么？”浴桶里，背对着我的卿颜小主舒服的吁了口气，闲闲问我道。　　我正用毛巾一下一下的轻搓着她的背，听她问话，便答说：“回小主的话，是一个曾在内宫服侍的公公教奴才的。”　　“是太监教的？”她惊呼一声，语气里带点儿不自觉的讽刺。是啊，老师是太监，这在她看来自然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的老师，都是京城里博学多才的名士才子。一个太监？莫怪她这般惊讶罢。只是，还是会为了公公肚子里那么多的学问而不平，便道：“虽然公公是个太监，但论学识，他并不比外面的人差。”　　卿颜呵呵笑起来，道：“那是，你这只井底之蛙，哪知道外面的事儿呀。有个师傅教，便是天下第一了。”她说完，转过身来，对着我忽闪着大眼睛道：“巧巧，赶明儿等你出宫了，我给你请个最好的师傅，让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你说，好不好？”　　我一笑，道：“那当然好。”　　这就是卿颜小主，说起话来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可却真的没什么坏心眼。这样一个被当做宝贝悉心呵护，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卿颜小主。她的刁蛮任性，她的骄横野蛮，大概这样子的性子的养成，真的不能怪她吧。其实有时候，看着她的肆意，我会想那是一种样的什么感觉。她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可以做自己想做的的事，可以横冲直撞的过日子，却又被那么多人关心着，爹娘，荣妃娘娘，三阿哥，她丝毫不用担心会摔伤。心里单纯，脸上明媚，我现在知道三阿哥会喜欢上她不是没有原因的。　　“喂，发什么呆呀！”卿颜小主在我眼前挥着手，“我正问你话呢。”　　“奴才正想着一会儿给您用什么熏香。”我答道。　　“哼，这还差不多。”她佯作发怒，转眼又带些沮丧与担心地说：“你说，皇上能看上我么？”卿颜小主扁着小嘴把两条胳膊耷拉在浴桶边上。　　“怎么小主，您也会有这么不自信的时候吗？”我笑道。　　她圆眼一瞪，“你说什么？我不自信，我怎么可能会不自信，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倒是你，越来越放肆了！”　　我见她真的有些恼了，想自己怎么说着说着竟失了规矩，忙跪下来道：“是奴才说错了。”　　她瞪了我几秒，道：“好了起来吧，我没真怪你。”　　我站起身，她重新背过去，半天，才幽幽道：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那个神一样的皇上，天一样的皇上，他那么的高高在上，万一，他要是看不见我该怎么办？可我就是想嫁给他，全天下我就想嫁给他一个人。他是咱们大清国的皇上呀！听我阿玛说，他是历朝历代最好的皇上，他能文能武，有勇有谋，是个大大的英雄。我从小就崇拜他，从小就想嫁进宫来服侍他。　　打小儿，他们都惯着我，我爱做什么做什么，谁都不会说我几句，可我硬是逼着自己学那些我不愿意学的东西。琴棋书画，连让我那么害怕的马，我都学得棒棒的，就是因为我要让自己做到最好，我要让自己能做个配得上皇上的女人。　　你说，我为了他这么的努力，他怎么会看不见？他必须看见！”　　她这一番话，让我惊住了。谁能想到卿颜小主心里竟住着这样一个有着坚定目标的女孩子。大家只道她整日玩乐胡闹，不学无术，怎竟没人见她这般地，为了她的目标而不断努力着？　　我的确对她刮目相看了，“万岁爷一定会一眼就看中小主的。”我真心道。　　她笑笑，道：“那当然。巧巧，你快让我起来吧，再泡下去，我都泡皱了。”　　熏了清雅的沉香，我侍候小主睡下，起身轻轻拍了两下守在门口的莲翠，她累了一天，已经靠着门框打起了盹儿。她一醒，噌地站起来，道：“小主叫我？”我笑笑，小声道：“没有，小主睡下了。倒是你，再叫的大点声儿，小主就真得叫你进去了。”　　她吁了口气，揉揉太阳穴，“都是因为明儿的引看，一天我就没落下脚。”她微微抱怨着。　　“好在过了明儿就踏实了。”我道。　　莲翠看着我，有些不舍得地道：“我也不知是该羡慕你呢，还是该可怜你，能跟小主走是好事儿，可偏跟了这么个主子。自打你来，荣妃娘娘就总让你过去，我还以为她是要让你去她那里呢。没成想最后是跟卿颜小主走。”　　“其实卿颜小主也没那么可怕。”我刚说完这句话，却见莲翠脸色一变，我也立刻心下一沉，想翠心的事儿，虽不都是因为卿颜，可慧雅小主就是为了整她才让翠心去做的那事情，说到底，她也脱不了干系。想到这里，忙转了话题，但毕竟两人都已经没了心情。　　第二日众人皆早起。各屋人进进出出脚步纷纷沓沓，脸色无不紧张兴奋，就连一向稳妥的华姑姑都像熏了燥气似的，半个时辰竟去门口张望了两次，并不时对自身边经过的人交代这，交代那。我自是也不例外，一早就东屋进西屋出，左左右右到每一房去帮忙她们侍候小主。姑姑自第一日起便说：引看之日，务必慎之又慎，不得出一分差错。可便是每个人听到耳朵起茧，烦之又烦，待这日真正来临，再听这话，却是听几遍也不嫌多的。毕竟，小主们就要亲眼见到皇上了，保不准自己侍候的小主就会成了皇妃皇贵妃。到时候自己连带着也沾光呀！　　“姑姑，您跟咱们说说，咱们的万岁爷，究竟长得什么样儿呀？咱这儿，可就您亲眼见过真真儿的人！”碧珠姐按耐不住，窥了个空子，凑上去小声问道。　　华姑姑看她一眼没言声，只继续仔细检视着四周，房上房下，看还有无遗落未打扫之处，待终于看罢，才道：“皇上九五之尊，相貌如何岂能用言语形容？你有这等打听的功夫，倒没看见那边儿地上还有一片碎纸没清理吗？”几句话说的碧珠姐面红耳赤，忙道：“看见了。”拿过扫帚低头快步过去。　　正被她们两个挡住了路，本想借着碧珠姐的光儿也听听华姑姑怎么说，却没成想姑姑竟生了气，忙自姑姑背后转身要逃，却刚转过去就被叫住。　　“巧巧你等等。”华姑姑道。　　我暗道不好，也只得回头站好，道：“姑姑请说。”　　“卿颜小主那儿有没有事儿？”姑姑问道。　　我心下吁了口气，看着姑姑道：“请姑姑放心，小主已经整理完毕。”　　“恩。”华姑姑听完我的回话，目光就已经不再这儿了，不知又看到什么，顾不上我的匆匆往那边走了。　　我累了一早上，眼前又是一片忙碌，不免叹口气，心道：只愿别忙中出错才好。　　待我进到卿颜小主屋内，正见她由莲翠陪着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见我进来，急忙问道：“巧巧，你看我这妆化的成不成？是不是太艳丽了些？听说皇上喜欢素淡些的，哎要不我重化一次吧？”卿颜小主焦虑地颦着眉。可那镜子中的美人在旁人看来却是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我看了眼听说要重新化妆，那一脸写着万万不可的莲翠，轻笑道：“依奴才看，小主却是‘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怎样都是美。”　　卿颜笑着白了我一眼，道：“你别净捡好听的说——真的？”她看着镜子里的可人儿，又转头看着我和莲翠道。　　“自然是真的。”我和莲翠齐声道。　　她这才放下半颗心，忽地又想起来什么，大声道：“哎呀忘了戴我娘给我的镯子了！”她忙地起身到床边柜子里翻着，我和莲翠站在一边却是连问一声儿都来不及。　　“找到啦。”卿颜从一个小锦包中取出一个玉镯子，回头边笑边扬着，可还没等我们看清，就在她起身要站好的时候，脚底下却是一下子没站稳，身子晃了晃，手里的镯子竟脱手而出，啪啦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段。卿颜人也摔坐在一边，看着碎了的镯子，眼泪夺眶而出，我和莲翠赶忙过去要把她扶起来，她却只顾着捡那碎镯子，“小主，您先起来，镯子我们来捡！”莲翠忙把小主扶起来，我则跪在地上捡那碎镯，捡好了，起身拿那锦包装好，递给卿颜小主。　　卿颜小主接过，眼泪却还是吧嗒吧嗒掉着，道：“怎么办呀，是额娘给我的，额娘说这是她求来给我保平安的，你看它却给我弄碎了，我——”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只会一脸傲慢的使唤别人的卿颜小主，此刻竟然哭的像个泪人，我和莲翠都有点不知所措。可眼看时辰就要到了，小主这哭着，妆也花了，怎么能见人？　　“莲翠，快打盆洗脸水来。妆，我们来重化。”我对莲翠道。　　“可时间——”莲翠慌道。　　“我们只管化个淡妆，小主不是说了吗，万岁爷喜欢素淡的，正好咱们来重新化过。”我宽慰卿颜小主道，却见她还是不停地掉眼泪，便半哄半威胁道：“小主，您再这么哭下去，妆也化不成，眼睛也哭红了，脸也哭肿了，再天生丽质的人，让人看见这副样子，也不觉得美了。”　　卿颜抽噎着，大口呼着气，缓了缓情绪，道：“好我不哭了，咱们快化，我要漂漂亮亮的见皇上！可是那镯子——”她竟还是念念不忘这镯子。我看她说不哭不哭，一提这镯子，眼泪就又要掉，不知怎地，脱口道：“小主别急，您只管让莲翠给您化妆，我去把您的镯子修好。”　　“真的？你真能把镯子修好？”卿颜小主愣住了，道。　　“真的，只等您化好了妆，一切妥妥当当了，您就能看见这镯子了。”我笑道。　　“不许骗我，不然，我治你的罪！”卿颜小主脸上挂着泪珠，嘴上却还不依不饶。　　“成，到时候主子要是不满意，巧巧任由您处置。”我见莲翠已经打好水回来，拿过小主递过来的锦包，示意她为小主化妆，自己退出去，回到自己的屋子。　　拿出一直小心收在床头的公公给我的玉镯，我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竟要把这公公要我带在身边的镯子送给小主。也许，是因为那是小主的额娘送给她的，那里有一个娘对女儿的满满的心意？如果，这只镯子能让小主平平安安地得到皇上的欢心，让小主在家苦苦守着消息的娘亲宽慰、高兴，那么，值得。我咬咬牙，把手里的镯子和小主的碎镯子调换，快步走出屋子。　　外面，姑姑正在让大家做最后的检查，看大家脸上的表情，我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卿颜小主的屋子。　　“你可回来了！”莲翠忙迎上来。　　“小主，我给您把镯子变回来了。”我笑着把锦包给她。　　她又喜又疑的接过来打开，看到我的镯子，瞪着我喝道：“你竟然敢骗我！”　　我跪下，道：“小主，覆水难收，碎镯也难修，但情意无价，千金难得。这只镯子虽然不是原本的那只镯子，但它里面也有着为人父母的一份真心真情。奴才知道，这远远不能和小主额娘对您的爱相比，可就让它陪着您，保佑您平安顺利吧。”　　我快速说完这番话，卿颜小主安静下来，姑姑在门外催促，她拿起我的镯子带好，从容自我身边走过，顿了顿脚步，又快步走出门去。　　莲翠忙跟上，却在踏出门的那刻，回头对我说：“巧巧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我跪在地上，听着她的话，却竟然笑了。　　年年花落无人见　　听姑姑讲，所谓引看，就是集合这些万里选一的秀女们到神武门下，由太监引入顺贞门，让帝后们选看。命运极佳的自是被皇上选为妃子，可有些秀女也会被配给阿哥或皇上的近支宗亲。所以即便是这般小主过了“留宫住宿”这一关，最后时刻，还是有可能被另一种形式的撂牌子。　　卿颜小主随着来送她们去神武门的太监们走后，我的心里一直为她捏着把汗。如果小主没被皇上选中怎么办？如果小主被许配给了别人怎么办？小主是那么那么的满怀期望，为了这一天她是那么那么的努力。还有三阿哥，那是他的卿颜呀，他一同长大心自喜欢的卿颜呀，他一定也很想小主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吧。真傻。我对着储秀宫里的佛像默默祈求着，想着。　　小主们出去后，储秀宫变得特别的安静。但大家不是回去休息，不是去做自己的事情。而是为了小主们担着一颗心。这些自己侍候了一个月的小主们，不知不觉，竟同她们有了感情似的，一颗心不自觉地就提了起来。　　莲翠走到我身边来，对着佛像一拜，道：“你是在为卿颜小主祈福？”　　我看着莲翠，道：“不只是卿颜小主，我在为这里的每一个小主祈福。”　　“傻子。”她轻声骂道，“主子就是主子，不高兴了打你骂你，她犯了错还要做奴才的给她担着扛着，她们根本就不会念着一个奴才的好。你又何必对她们如此呢，省省那些话，跟神明说说自己个的事儿，不是更好？”　　“莲翠……翠心的事情——”我考虑再三，对她道，却被她打断。　　“巧巧，心姐姐的事情，我不想谈。”莲翠冷下脸来，看着我道：“你若想当个忠心耿耿的奴才，那也是你家的事情。你想送镯子就送镯子，你想祈福就祈福，你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谁也不会说你半句。”她说完，转身便走。我叫不住她，却是叫住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翠心当初要我好好照顾莲翠，如今看来，莲翠却一点也用不到，她时刻都在自保着，小心不踏错每一步。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我不知道，但我却觉得，同她相比，我这个“保护者”才真的是感情用事。翠心说不要让莲翠做个看不到宫内黑暗的孩子，现在莲翠把一切看的这么清楚，我这个不称职的“保护者”又有什么资格来对她说教？我只能将伸出去却只抓住了她倔强背影的手慢慢放下。　　木栏围着小小一方黑土，秋天了，好像昨日还绿油油随着树枝在风里摇晃的叶子，忽然一夜就都变黄了，飘落了，枯萎了，堆叠的覆盖在这寸泥土上，委委屈屈的挨挤着。春天里五颜六色的花儿也凋谢了，蝶儿不再留恋它们，独留一只只焦枯的茎哀怨的立在那里。　　多长时间没打理它们了？竟已是这幅凄凄凉凉的样子。我心里不忍，这于我如同亲人般的花花草草，我没有好好地爱护它们，竟就让它们在这里孤孤单单地枯萎了。是，我知道，这里很快就会再种上新的花——雁来红，美人蕉，晚香玉，哪一个不是惹人怜爱？好像这宫里，一代新人换旧人。　　其实，我是不明白的，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要挤破了脑袋往这里钻。是，皇上，伟大的皇上，令无数人敬仰的皇上，有着雄韬伟略的皇上，骑马征战是个真真男子汉的皇上，他确实值得人爱，值得人崇拜，值得人为了他赴汤蹈火。可是，那么多人爱他，他却只有一个人，他最爱的人是天下，最宠的女人是大清国，他就一个人一颗心，爱？是要分给三宫六院几个人？分成几份才够？他是个大男人，大男人从不理会小女子的万千愁绪。否则，古往今来，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诗词，说着同一种哀怨——这深宫里女人的哀怨。　　只听人道：“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只听人道：“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更有李太白那首：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这么多，这么多！还不见么……　　忽然想起了娘。她一定早已想明白了这些事情。血缘这东西，真是说不清，即使我没有和她真正相处过一天，她的思想，她的灵魂，还是能感染到我。　　我将这一把枯枝清理干净，掸掸衣裙起来。天色已是近黄昏，引看，也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吧。　　我们这些储秀宫里的奴才们聚在这大门口，遥遥看着那道通往这边的门，华姑姑没有责怪我们，她，也在等，在她的屋子里，在她未掩上的半扇门的后面。　　我在等，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沙漏里的沙子好像又流得快了些。天上飘过一片云，今天是个晴朗的天，可这云将太阳遮住了，这里的天，有些暗了。有人小声说，这不是个好兆头。没有人回应她。　　守在那边门上等着消息的小太监四儿看见了什么，往这里急忙忙跑来，大家都又迎上几步。　　“来了！来人了！”小四儿喘着粗气，“快叫华姑姑出来。”他话音未落，却见姑姑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我们忙让开路，姑姑道：“散开吧，别挤在门口，像什么样子。”我们就退后，等待着。　　大太监终于将脚步迈进了这里。他身后跟着的那些公公，我们却一概不见，我们的眼里只有他，他手里的那道旨。　　他像在吊人胃口似的，将我们所有的人审视一遍，才慢悠悠将那道黄色的圣旨打开。“圣旨到，储秀宫众人接旨。”他高声喊道。我们齐刷刷跪了下去。　　“圣上有旨，立佟佳素云小主为素嫔。”他念完这一句，竟然就将这道圣旨合上了，华姑姑接过旨，居然也疑惑问出口，道：“公公，就佟佳素云小主一人？”　　那公公冷哼一声，横眼一扫，阴阳怪气道：“这位姑姑，杂家可不敢胡乱揣度圣意。这万岁爷想立谁想不立谁，想立几个，能是咱们做奴才的决定的了得吗？姑姑看来也不是宫里的生人，怎么还这么不懂得宫里的规矩？”那太监蔫茄子似的嘴叨叨着，拿腔拿调，令人生厌。华姑姑却也没说什么，只道奴才接旨，便退下去。那太监却又道：“别急，杂家这儿还有一道。”说着，一旁早有小太监给他递上来另一道圣旨。　　“储秀宫接旨，皇上有旨，富察紫荆小主配与皇十二子胤祹，纳兰鑫鑫小主配与皇十五子胤偶，乌雅曼合小主配与……”他还在念着。果真是如同姑姑所说，一个一个，都被许配给了别人，“马佳卿颜小主——”我的耳朵突然传进这个名字，“配与皇八子胤禩。”配与皇八子胤禩！我身子一震，方才本想，皇上没有选中小主，许是知道小主与三阿哥青梅竹马，有意撮合，可怎么竟是许给了八阿哥？卿颜小主……我简直不敢想象。　　两道圣旨宣毕，公公意犹未尽地带着一行人走了。这里，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华姑姑在，却也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写在脸上。那个唯一的被立成素嫔的佟佳素云，柳柳侍候着的，终日不见她出门的毫不起眼的佟佳素云，竟然是她？我不解着。慢慢想，却也有些明白了。那佟佳素云小主，性子无比温柔娴静，凡是不争不抢，从不管闲言碎语，也不参与小主们的勾心斗角。她就那么安静地留在自己的角落里，吟诗抚琴。皇上，原是喜欢这般女子。　　“姑姑，卿颜小主，还回来么？”我轻声问道。　　华姑姑看我一眼，叹气道：“还回来做什么？出了这道门，小主们就算是嫁人了。”姑姑欲说未说，最后还是道：“巧巧，是跟小主一起到八阿哥府上，还是留下来去荣妃娘娘那里。你，好好想想吧。”　　“能由得我？”　　“先前人人以为卿颜小主会被皇上选中，你留在小主身边作用才大，可如今——小主恐怕也想不起来这档子事儿了。自己个照顾自己个吧。”姑姑道。　　我抬头，看着头顶上的浮云快速地流走，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荣妃娘娘宫里，我看到了那个人。失神的他，从娘娘的屋里走出来，对一切视若无睹。我知道，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身为一个奴才，我不该更不能叫住他但是我叫了，我说三阿哥你等等。他慢慢地转过身，看见我，苦苦地一笑。　　“三阿哥——”　　“你有事吗？”　　“我——”我看着他那么憔悴无助的脸，心里竟也酸涩起来，拿过带在身上的锦包，递过给他，“这是小主留下的。”　　他眼睛一亮，抓过去打开，却只见几段碎镯，“这是怎么回事？”他急道。　　“小主本想带去的，可是不小心碎了。小主放在奴才那里，没来的及带走。奴才想，三阿哥可能会见到小主，到时候可以把它还给小主。”我对他说。　　他苦笑着，道：“为什么事事都与卿颜作对，连这个镯子，也要欺负她。”　　我立在那里，仿佛看见了他比这碎镯子还要粉碎的心，“三阿哥，卿颜小主，总算也有一个好归宿，宫里不是人人都说，八阿哥是个会心疼人的人么，八阿哥文武兼备，也深得皇上信赖——”　　三阿哥却无比愤怒的打断了我的话，他紧紧攥着那锦包，手上的青筋暴露，“你一个奴才，懂得些什么，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他狠狠地说着，逼迫到我的眼前，仿佛就要把我撕碎。　　我扑通一声跪下，“是奴才无知，是奴才胡言乱语，是奴才错了，请三阿哥治奴才的罪。”　　他呆愣许久，竟然笑了出声，道：“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你起来吧。”他把我扶了起来，看着我，一双原本温柔如水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他说：“巧巧，你帮我个忙好吗？”　　“奴才不敢。”　　“你敢，并且，你一定能做到。”他坚决地说，“陪卿颜一起嫁到八阿哥府上，帮我，好好地照顾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在我看到他这一双深情痴心的眼睛的时候，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他说：“好，我会一直陪着小主，帮你，好好地照顾她。”　　黯然销魂者　　“娘娘，巧丫头来了。”荣妃娘娘的贴身侍婢单月见我进去，对里面通传到。回头又小声叮嘱我道：“娘娘心情不好，你进去可得小心说话，别点了娘娘的炮仗捻儿。”　　我心里大概猜出几分来，道谢谢单月姐姐，便跟着她走进门去。　　一个月来过数次，我与娘娘宫里的人们早已相熟了。随在娘娘身边的她们，知道娘娘对我有些不同，自是不敢像对待一个普通宫女那般对待我。久而久之，见我并没有流露出一丝自视甚高的样子，也就私下里常向我打听些美容养颜的方子，为自己更是为了能讨得娘娘欢喜，我自是知无不言。礼尚往来，她们便对我也极好，将娘娘赏给她们的小吃食装给我几把，或是像今天这样提前告诉我娘娘的心情怎样的事儿，都是常有的。　　荣妃娘娘正端坐在红木藤椅上，手拿一串玉佛珠，样子有些疲倦，见我来了，点点头示意我到她身边坐下。我过去，她并没有就开口，而是闭上眼睛又养了会儿神，终于稳定了情绪，才张开眼睛强打精神道：“巧巧，你来了。”　　“恩。”　　“刚才看见三阿哥了没有？”　　“看见了。”　　“同你说些什么没有？”　　“没有。三阿哥像是有急事，走的急匆匆的，没注意到奴才。”　　荣妃娘娘听我这样说，叹口气道：“你说这些孩子，怎么都让人这么的不省心。不听说，不听劝，只知道一意孤行，不撞南墙心不死，可等到他们真撞上了，大人们看着他们伤心难过，也还是不能不为他们心疼揪心。你说说，他们，这又是何苦呢！”　　这里面的隐情，我并不全知道，即便知道也清楚娘娘现在并不真的需要我来回答。于是我没说话，就在边儿上陪着，听着。　　过了一会儿，娘娘又道：“选秀之事既然已结束，你便同我之前所说的，来我这里侍候吧。”　　来这里？看着娘娘的神情，竟是一点也不知道三阿哥的决定。原来从头到尾，三阿哥都没有和荣妃娘娘提起要我伺候小主的事情。娘娘蒙在鼓里，而将事情告诉娘娘这任务，三阿哥却是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的，要我来做。他，真是有信心我会按照他的话做，在以为小主会成妃子的时候他笃定，在小主许配给了八阿哥的时候，他还是笃定。不，或许是我傻，他刚刚不就亲口向我要了这个回答么。　　荣妃娘娘拉起我的手，微笑道：“我这里虽然安静，可安静有安静的好处，你在这儿可以读读书，写写字，大小事务，并不繁多，你无非是陪我聊聊天，说说话。等你再大一些，到了能出宫的年纪，就让娘娘给你寻门好亲事。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　　娘娘，竟为我一个奴才，考虑得如此周全！她自顾自的说着，忽然转过来看着我的脸，道：“你娘亲如果知道你被人教养的这样出色，她一定会很欣慰。”　　“娘，奴才的娘也真的很幸运，能够有娘娘这样一个朋友。”我含泪道。　　荣妃娘娘听了我的话，微微一愣，唇角漾出一丝苦笑，道：“不，是我没有尽到做朋友的责任。没能帮她的好好照顾你，让你在那里受了那么多苦。不过还来得及，幸好还来得及。”　　“明日，明日你就过来吧。我现在就让单月收拾间房出来等你住。”　　看着这般为我的娘娘，要我怎么说得出口。　　但答应过的——是你自己答应过的，巧巧，是你自己亲口答应过的。我心里刚一犹豫，却仿佛已经听到三阿哥气愤地指控我的声音。　　“娘娘，可奴才不能来。”我低下头去。　　“为什么？出什么事儿了吗？”娘娘不明所以。　　我沉默半日，抬头道：　　“娘娘，这些天来，卿颜小主待奴才极好。卿颜小主为这次选秀做出的努力，奴才听见了，也看见了。小主手上的因刻苦练琴而留下的茧子，小主腿上因练马术摔伤而留下的伤疤，和那些小主随口就成的诗词。小主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很多很多。在储秀宫的时候，人人都道小主一定会中选，那时每个人都羡慕奴才，说奴才是鸡犬升天。可小主被撂了牌子以后，她们又说，奴才一定会去到荣妃娘娘这里。　　娘娘，可奴才并不是个攀龙附凤随风而摆的墙头草。卿颜小主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心里一定很苦很苦。奴才知道娘娘对奴才好，心疼奴才，奴才应当知恩图报。但奴才听了娘娘刚才的那一番话，知道娘娘心疼着卿颜小主，奴才才更觉得应该为娘娘分忧解难。　　所以娘娘，请让奴才做卿颜小主的陪嫁丫头，帮您好好的照顾小主吧。”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说的确是冠冕堂皇，我心里羞耻，而娘娘却是个多么心明眼亮的女人，她听完我的话，看着我沉吟片刻，道：“是三阿哥要你这样做的吧。”　　“并非三——”我急急辩道。　　娘娘却摆摆手，“罢了，三阿哥为了卿颜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也并不多你这一件。”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只是巧巧，做陪嫁丫头这回事，你究竟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做陪嫁的女孩子，命运可能会是多么的不堪？　　不是我不相信卿颜，卿颜这孩子心眼实在，已经在心里把你当个信任的人她就不会害你，可是她嫁过去的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她嫁的是皇上的儿子，更况且你没有听人说过，八阿哥专宠八福晋，而八福晋又是个泼辣性子不容人么？　　卿颜过去只是做个侧福晋，等于普通人家的一个妾，她顾得了自己，顾不上你。你的死活，还不是大福晋一句话？　　你陪嫁过去，为了情，为了义，我能明白，也能理解，可是就算如此，为了报恩为了别人的一声请托就赔上自己的的一生幸福，值得么？这些，你又想过么？”　　我良久沉默在那里。娘娘没有催促我，她是要我好好的考虑清楚。这一个选择，也许就是一个一生的转折点。　　巧巧啊巧巧，你不是只想回去陪着公公好好过平平安安的日子么，你又何必为了一个一时冲动之下做出的承诺而牺牲自己如此？荣妃娘娘待你是何等的好，荣妃娘娘既然也舍不得你走，你又何必非要做那个欺骗她的人？可是——　　我扑通一声跪下来，给娘娘磕了三个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娘娘却是全都明白了，她把我扶起来，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颊……　　侯门深似海　　出了高大巍巍的东直门，早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我着一身素蓝布衣，将手里拿的木匣子交过他们。来人一身粗布衣服，五大三粗，一张阔脸，眼睛却是炯炯有神，接过去，颠了颠，笑呵呵开玩笑道：“姑娘这里装啥金银珠宝，这样沉？”　　宫门守卫才检查过，听他这样说，一瞥，道：“一个小宫女还能有金山银山？都是些破书旧物。”不耐烦地对我们一挥手，又道：“你们快走吧，这里可不是你家大门口，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那汉子大眼一瞪，喝道：“姑娘咱们走，还不稀罕留这儿呢。”说着把我扶上车。　　那守卫正要发火，却被边儿上人拦住，听得：“老三莫跟他们粗人一般见识，再说——八贝勒府上的人，阿猫阿狗也不好得罪。”　　汉子哼了一声，喊了声驾，马儿嘶叫一声跑了起来。我，就这样，离开了这个我度过了十七年岁月的紫禁城。我拉开那挡住窗子的帘，向外面看去，马车颠簸，视线随之上下晃着，只想，这一条清冷的大道，通向的又是一个怎样的我未曾知道的世界。　　马车跑了一段，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壮汉见我半天没出声，拉闲话道：“姑娘家住哪儿啊，离咱这儿近不近？要顺路我能让你看看家门口，停是不能停，可看看也成呀，我知道你们这帮宫女儿，进去了就一年半载看不着家人，苦呀！年轻轻儿的，真是——”　　“这位大哥，奴才家就在宫里。”我听他越说越不着边儿，只得硬着头皮打断。　　没成想，他却哎呀一声，道：“听听！脑子都关出毛病来了，你莫骗大哥，哪有宫女打一出生就长宫里的？那是小阿哥小格格，咱们哪有这命？有咱也不去……”他又自顾自说个没完起来。我听着，也不插话，想原来世上还有这等豪爽之人，与宫中是多么不同。只是听听他说话，也觉得心中无比痛快。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大哥，您是八贝勒府上的人？”　　他正说的兴头上，被我一问，大声道：“可不是，咱就是八贝勒府上赶车的牛二，如假包换！”　　想着他说话的样子，我不禁扑哧一笑，道：“奴才——”　　“哎我说咱出了宫就别老奴才奴才的，听着别扭，主子面前儿您是奴才，在我牛二面前，咱都是平起平坐一样的人！”他打断我道。　　我心里一暖，道：“是，听您的，大哥，奴才，不，是我想问，我不是要去卿颜小主府上么？怎么成您来接我了？”　　“呦敢情你还不知道呐？小福晋已经嫁过来啦，前儿办的事儿，咱小声说，这小主子脾气可真够拧的，自打皇上指婚起，就不吃不喝的关起门谁都不见，眼瞅着人都快撑不住了。可皇上的旨，谁敢抗啊？你说也怪了，又不是嫁给牛头马面，咱们八贝勒，整个北京城哪家姑娘不想嫁过来啊？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子，好嘛不就跟哪个娘娘扯上点儿关系嘛，这么看得上自己了就？真是——”　　“大哥”，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忙打断他道：“那小主是怎么嫁过来的？”想通了？以卿颜的性子，不会。想到她那个爹，恐怕小主是遭了不少罪。　　“要不事儿没大办呢，你说说，让她闹的这八贝勒府上的喜事儿，办的这么悄没声儿的，说给人人都不信！不过，”他嘿嘿一笑，“倒是合了咱大福晋的意——”说到这儿，他自己竟住了口，道：“不说了不说了，你看见前边儿那个码头没有？咱们八贝勒府就挨那儿。”到了？我向他说的码头寻去，果真见一道显显赫赫的红墙，没边儿似的，不知道围了多少亩地。　　他喝了一声，马车忽地停下，我正出着神，没注意地一下子磕在了窗子框上，只碰的我哎呦一声，眼冒金星。牛二一掀车帘儿，见我正捂着头，一愣，却是哈哈大笑，道：“小丫头怎么磕着啦？快下车让大哥看看。”说着，把我扶了下去。　　刚下车，却听门口那边儿传来一个声音，带着笑道：“怪不得牛二你驾车快呢，横是根本不管不顾坐车的人哇？”　　我站定一看，一个穿着黑布长袍的微胖男人正乐呵呵地看着我们。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哪只眼睛跟着我啦？挖出来我看看？”牛二梗着脖子道。　　“得啦得啦，好歹人给好好的接到了。别这儿废话啦，主子那儿等着呢。”他走过来几步，打量我几眼，道：“听说姑娘是跟过侧福晋的？”　　“是，小主住在储秀宫的时候，我伺候过。”我回道。　　他狐疑地又看了看我，牛二却不耐烦道：“李顺子你这是看没完了是不是？刚不还说主子那儿等着呢吗？横我们迟了，你给兜着是不是啊？”　　李顺子便笑道：“没没，我哪儿有这胆子。姑娘快进来吧。”　　两支金色大柱撑着王府的朱红大门上的屋檐，一道黑底横匾上用金漆写着——八贝勒府。不知是否因为刚刚撞的那下，站在这匾下的我，竟觉得有些晕眩。　　随着他二人进门，只见一池碧绿映眼而来，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几道长廊亦不知通向哪里，身穿粉红翠绿衣裙的婢女们在廊上穿梭着。虽是秋季，却如满园春色一般。　　“丫头，嘛呢？看傻了？走了走了。”牛二笑道。　　我忙收了眼，跟上他们顺着长廊往前走，左拐右拐，穿过几道门，可算是停住了脚。到了？我抬头，见正是一处院落的门口，门关着，李顺子进去通报。牛二整整衣服，道：“ 待会儿见着大福晋，千千万万别多言声，问什么回什么，一句也别多说。咱们大福晋人虽不坏，可就是性子急。嘿也别说，咱小福晋的性子倒跟她挺合适——”　　说着李顺子回来了，见牛二说着什么，皱眉道：“又在这儿瞎嘀咕什么呢！”　　牛二嘿嘿笑道：“怎么了？说几句话也不成啦？”又见李顺子脸色有些难看，便笑道：“你这是受了气找地儿撒呢吧？大福晋又怎么啦？”　　李顺子一撇嘴一瞥眼，道：“还不是侧福晋。大福晋好心去看看她，给她拿吃的不吃，说梳梳头吧也不梳，愣是一声不吭，倒是大福晋一提自宫里来了个小宫女儿，她立马精神了，吵着要见呢。冷不丁飞来这档子鸟事儿，弄得鸡飞狗跳的，哪是娶媳妇呀，不知道的还以为咱这儿是抢媳妇儿呢。”说着一指我，没好气道：“你快去看看你这小主子去吧，再不去天都要被她吵塌了不成！”　　我一心为小主担着心，倒不管他怎么说，见他走，便急急跟上去。　　到了一处独立的院子，院门上终于看到一个倒贴的喜字，可这贴着喜字的大门背后，却是满目砸碎了的瓷器摆设，一片狼藉。　　“你们瞅瞅，就差房子没拆了，”李顺子叹气道，“大福晋说了，也甭通报了，人带来直接进来。唉你说说，这什么事儿呀！”　　一进门，却差点和一个正端着水盆要出来的婢女撞上，李顺子刚要骂，看见那婢女后面的人，却赶忙地打了个千儿，道：“大福晋，人给您带来了。”　　我一听，慌地抬眼看，只见一身着金花纹褐色袍外加浅绿色镶黑边大褂的少妇面带愠色的正看着我们。一双凤眼美则美矣，此时却满是怒火，只听她脆生生道：“哪个？”　　李顺子竟把我一把推过去，我忙一福，道：“奴才巧巧，见过大福晋，大福晋吉祥。”　　“吉祥？吉祥个屁！快看看你小主子去吧，我一个阿哥的福晋，倒还比不上一个毛丫头！”她气冲冲地说完，众人已自觉闪出一条胡同来。　　“你过去吧，侧福晋就在西间房里。我们先出去了。”李顺子道，说着就要带上门。　　半天没出声的牛二临出去前倒是回头对我一笑，道：“丫头有事儿大声叫啊，外面有人。”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你倒是躲得快。”　　“不快成么，等着人用花盆儿砸脑门子啊？摊上这么个主儿，八贝勒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他们的声音，顺着风吹过来，吹得人心里凉凉的。可他们，又有哪一个，知道小主心里的苦呢……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躲着满地的瓷器碴子，我往西间房走过去。门开着，门里的屏风倒出半个在门外，里面却没一点动静，我心道不好，顾不上脚底下，赶忙几步过去，扶着门框，却见卿颜小主蜷在屋子一边的墙角里，低着头环抱着自己的腿。头发是散乱的，裙角也不知在哪里被挂破了。这怎么会是储秀宫里的卿颜小主？我心里一酸，走过去，轻声道：“小主，奴才来了。小主，巧巧来了。”而她，竟颤抖起来。　　“小主——”　　“你滚！”　　没想到，卿颜小主却愤恨地喊起来，我被她推倒，手压到什么，顿时觉得一阵刺痛。可顾不得查看，抬起头，看见这眼前的人儿，竟吓得呆住了。卿颜小主？天哪！怎么竟被折腾成这副样子？原本光彩照人的脸变得暗淡不堪，那一双眼睛，却显得更大了，通红通红的，简直可怖。　　卿颜小主见我愣住，却惨笑起来，道：“谁让你来的？来看我有多惨是不是？”她忽然靠近我，从手腕上褪下那只镯子，“什么保平安？什么情意？都是骗我的，这根本就是你的诅咒！是你嫉妒我，存心要毁了我！”她要将那镯子砸出去，我心下一急，却一把夺了过来。　　“你还敢抢？”卿颜那双可怕的眼睛瞪得更大，可下一秒，却笑出声来：“抢啊，你来抢啊，有本事你通通抢走好了，什么福晋，什么阿哥，我根本就不稀罕！”她呆呆地坐回去，眼中满是惶恐，她又呆呆地坐了很久，才幽幽说道：“巧巧，你告诉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皇上，皇上怎么会，怎么会……”她说不下去，眼泪涌出来，她转向我，问着我。可说什么呢，都晚了，说什么都晚了。我轻轻的抱住她。　　小主折腾了这些天，虚弱的要命。凭着一口气强打精神支撑到现在，刚一喘歇，就已昏睡过去。我把小主扶上床，给她盖好被子。　　小主是个不轻易示软的人，在外人面前，从不说一句心里话，可是刚刚她却对我说了，不是因为我与她有多么亲近，恐是因为，竟没有一个家里面的人来看过她。而我这个只伺候了她一个月的宫女，竟成了唯一的她觉得还算是亲近的人。　　我不知小主这一句话这一个问题在心里憋了多久，但看她硬撑到现在，也能知道她心里是多么的怨恨，多么的气愤，多么的委屈。从小到大的梦想一如这一地的碎片，片片扎在她心上。三阿哥，若是他看见了，会是怎样的心疼？不敢想。　　“福晋睡了？”忽听得一句温文的问话。我转过头去，见门口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清瘦男子，正一脸疲惫的站在那里。我一愣，忽地反应过来，忙跪下，道：“奴才见过八贝勒。”　　“起来吧。别吵她，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八贝勒道。　　我起身，他示意我随他出门。　　关上门，来到了院子里，他才转过身来，打量眼我，道：“怪不得要你来，果真有用。”　　“福晋这些天一直没怎么休息，你就在福晋院里住下，好好照顾福晋。我每日派人过来，需要什么，自同她们说。”交代完毕，他竟转身离去。　　而我待在原地，看着八贝勒走得这么潇洒，只道小主，恐怕真是失了八贝勒的耐心。可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有侍婢给我拿来一床铺盖，我就在小主房里打了地铺。小主心情不稳定，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小主一直睡着，天已经黑透了。院子已经收拾完了，空空落落的，只剩一颗大树，虽只有几片树叶子，却也算有了几分生机。手上被碎瓷片儿划了的口子还没有完全愈合，红红的一道线，划在手掌里。很疼，却也不算是坏事，我本是断掌，这口子倒是划得巧，正给它破解掉了。随身没有带着药，初来乍到的，也不想麻烦生人，只用香灰覆上草草了事。　　过了中秋，月亮却还是很圆。我用铲子给那一圃小小花园松着土。月光悠然洒落，却是难得的安宁。我坐在小板凳上，望着月亮，兀自想着心事——　　最是遗憾的，是没能和公公道上一句再见。知道打掖庭里出来的人，没人想回去，而即使想回去探望也是万般困难，本想求荣妃娘娘的恩，荣妃娘娘却说她也不能违背了宫里的规矩。却也道会帮我留心着公公的身子。待我，待一个公公如此，娘娘已是大恩大德。我心下感激，不敢再奢求什么。　　回储秀宫又住了几日，华姑姑和几个与我谈得来的姐妹，见我出宫是又替我开心，又替我担心。原因也如荣妃娘娘所说的，唯恐八福晋这只母老虎一巴掌把我拍死，最后也只道是人各有命，还能怎样？而我最想跟她说说话的莲翠，却是一直没有搭理我。直到最后，才在一起扫院子的时候，跟我说了句：别再做个傻瓜，要好好的保重自己。　　问了姑姑翠心家里人的情况，才知道翠心家住的远，别的宫女儿一年能见家人一次面，她的家人因来一次花销太大，她进宫这些年，竟是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她只道家在山东，具体在哪里却没人知道。我去问了登记宫女户籍的太监，他们却已经把翠心的记录涂黑——一个被发配了的宫女。　　翠心的荷包被我装在匣子里带了出来。虽则只知道她的家乡在山东，虽则也明白寻到她父母的机会渺茫，可我不能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　　忽然听到小主屋子里又传出凄厉的哭声，我忙地扔下铲子跑进去，几个在下房里早睡了的婢女也被惊醒了，马上跑了过来。　　进到屋里点上蜡烛，却见小主只是哭喊，人却没有醒过来。“是太累了，做了噩梦。”我悄声对身后的人说。　　“可真吓人啊。”一个声音怯怯地说。　　“再怎么折腾下去，咱们几个才真得疯了。”一个声音没好气的说。　　“好了好了，都回去歇了吧。”一个年长些的声音说。　　等她们出去后，我把门关上，站在小主床边，看着小主那张带着泪的憔悴的不成样子的脸，心底一阵的疼痛。　　窗子没有关严，一阵风吹进来，手里的蜡烛挣扎了两下，还是熄灭了。　　最是橙黄橘绿时　　不知不觉，已经在王爷府上过了半月。小主慢慢地安静下来，不再哭闹，话也变得很少。只是时常站在窗口，望着外面出神发呆。下人们私下议论，说小主把自己的魂儿折腾的离了身子，有为她可惜的，也有为了大福晋庆幸的。但渐渐地，看八贝勒从不进出这里，心知肚明，也就不再对小主像从前那么上心了。小主竟不在意，送来什么，随便用些，尝不出味道一样。　　不想小主眼里只是一片灰色，我更花些心思在窗外的花圃里，初来时小花圃里埋下的花种子有些已经发出嫩芽来，幼小的叶子，煞是可爱。　　“这是什么？”小主走过来，问着我。　　我心里一喜，道：“回小主的话，是奴才种的花发芽了。”　　她轻轻皱眉，看了看，道：“你倒是不管在哪里都忘不了你的花花草草。”说着，就要回去。　　我见她身上的披风系的松松的就要滑落，站起来给她系好，小主便站住让我为她系着。小主的脸多日没有好好保养，已经有些干燥脱皮，眼下是两道深深的黑眼圈。人虽不像我来时看到的那般瘦，却也唯恐风一吹人就要被刮走似的。可最让人心疼的，是小主的眼神，从前的光彩熠熠已然不见，居然显得有些呆滞了。　　我不禁轻声道：“小主不问问我，都种了些什么花么？”　　她没说话，却也没移动。　　“今日难得阳光足也没有风，小主何不坐下来，让奴才边给您顺顺头发，您边听奴才给您讲。”我小心翼翼地建议着。　　半天，小主才点点头。我忙回去取来把藤椅，又拿来梳头用的用具。　　金色的阳光下，越发显得小主头发没有光泽，我用篦子给小主通着头发，边道：　　“这花圃里发出芽的，是三色堇。别的花儿，都是在春天里才能生长，可这三色堇，如果人偏刁难它要把它种在秋天里，它也能坚强的生存下来，还长的好好地，等来年春回大地，它就开出好像蝴蝶一样美丽的花儿来。就好像一个总是沉默不语的人，却总能默默地度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让那些以为她扛不住以为她一定会垮掉的人，刮目相看。　　人生就是这么的不太平，人想怎么样，命运却偏偏不要你怎么样。人总是蒙着眼睛摸索着往前走，努力不要让自己撞到坚硬的墙壁，可主子，奴才常常想，如果真的人就这么一直一直走下去，就真能到达自己想到达的那地方么？是不是撞到了一次墙，心里反而更能看清楚自己的方向，知道自己到底想往哪里走？　　都说人是老天爷的孩子，既然是自己的孩子，他看见孩子受了苦，就不会不闻不问，他就一定会偷偷地帮孩子一把，扶孩子一把。可若是他帮了，扶了，人却把心封死了，人也就看不到感觉不到了。人们不是常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么？不管到了何种境地，只要人心存希望，就一定会办法，一定会有出路。　　人活着，也不只是为了自己个儿，人是天生父母养的，天在看，父母也在爱着，见了孩子伤心难过，也都会跟着伤心难过。天难过了，人间就刮风下雨，父母难过，却只会悄悄儿的躲在没人的地儿心疼着。可有时候，人能感受得到天，却看不见也摸不着自己的父母，人就以为是父母不管自己，不理自己，以为是父母不爱自己了，其实，哪是呢，是他们把爱都藏在心里了，是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坚强一些，能自己度过这一道道的坎儿，是因为他们知道，人生不过百年，他们总有一天会不在，他们总有一天不能再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到那时，孩子如果不能自己保护自己，他们就是害了她。　　没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爹娘，没有看到自己孩子受苦不心疼的父母，十指连心，孩子的心情，他们怎会不知呢？倘若孩子不理解他们，只是在心里责怪他们怨恨他们，他们，又会是怎样的痛心难过呀……”　　我自言自语似的慢慢说着，小主就这么静静坐着，不知道过了过久，她忽然道：“天干了，上回你给我用的丝瓜天冬露，还有么？”　　“有，主子，奴才马上给您做。”我眼眶竟是一湿。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主身体一天天好转。大福晋定期找我过去问问情况，听了，只道还是我有办法。其实，哪是呢，不过是小主自己个的精气神儿起来了。在八贝勒府上住的时间长了，和大福晋接触的多了，倒也不觉得她像别人说中说的那般凶悍泼辣，是人爽快罢了，虽然有些说风就是雨的劲儿，却并不让人埋怨，就像牛二说的，一日听不着大福晋骂两声，浑身还不得劲儿。　　八贝勒则很少能见到人影，听说朝廷里发生了大事，万岁爷大发雷霆，办了一个大官，自己也伤神伤心，准备出宫散心，八贝勒正为了这些个事儿忙得不着家。按八福晋的话说，八贝勒这是忙得像个陀螺，哪抽转哪儿，净给自己找事儿。可虽是这么说，我们听着，却也柔情蜜意的。在八福晋这儿侍候的珠子姐有次在厨房跟大伙闲扯，说这八贝勒不着家，大福晋睡不好觉，八贝勒若着家了，大福晋就更睡不好觉。我听着害羞，没想到那看着冷冰冰的八贝勒，和大福晋感情原来是这么的好。为大福晋高兴一则，更为小主担心是一则。　　小主自是天姿国色，可小孩子心气儿，又闹了这么一出，八贝勒横是给她闹没了兴致，又早有个知冷知热的八福晋在身边儿，将小主安置在这儿便就从没理会过。小主倒是不着急，一点儿没有嫁了人的意识，每日里看书写字，前天更让我去要了张琴过来，吟诗抚琴，悠然自得的很。看在别人眼里虽是招惹出不少的闲话，但人心向着大福晋，本都以为新媳妇有股子新鲜劲儿，又是个美娇娘，怕大福晋受了委屈，却不成想刚进门就被打进了冷宫，自己更是不争宠，这倒让他们对小主子少了些刁难，说话办事都客客气气，照顾的也算尽心尽力。　　却是请安这回事，大福晋已经叫我提醒过小主一次，小主却跟没听见一样，说什么都没用，第二日照样不过去。她不去，今儿个大福晋竟自己过来了，我正在扫院子，见大福晋来了，忙一福问安，大福晋看我一眼，又看了看院子，道：“这里倒是弄得挺舒坦，让人脚丫子踩进来就不想挪窝了。”　　我一听，大福晋这倒像是来个下马威，说给屋里小主听的，忙道：“小主今儿本来都梳洗打扮好了要给您请安的，可没想昨儿个睡觉窗没关严实，今儿头又晕了，说不能病歪歪地见您，就又没去成。”　　大福晋凤眼一瞪，道：“可不是，我这就来看看妹妹的病，要是严重了，还得赶快着请大夫来看看，咱不能让外人说八爷府上亏待了新媳妇不是？”说着，人已经抬脚进去了。　　我忙地跟上，怕小主又生出什么事儿来。　　果不然，一进门，小主好端端正坐在桌子前面儿写字儿呢，大福晋回头瞪我一眼，凑过去看看小主写的什么，看完一笑，道：“妹妹这字真是秀气，个个透着灵气儿呢。”说着坐在小主对面儿的椅子上，一笑，道：“可怎么刚嫁人就写什么愁啊悲啊的，让人看了不得以为八爷府上的人欺负你呢。”　　小主又写了几笔，才放下笔，看着大福晋一笑，道：“就写两行字，就能让人这么浮想联翩的吗？那要是写写生啊死啊的，是不是就真得预备棺材了？”　　“侧福晋，您就这么跟大福晋说话？”大福晋身边儿侍候的珠子姐听小主这么说话，气不过道。　　小主眼睛一瞥，道：“那你还不是这么跟我说话？”　　“珠子，做什么？谁给你的胆子跟侧福晋这么说话！”大福晋呵斥道。珠子姐委屈地恨恨瞪着小主，道：“奴才错了。”　　小主却道：“你这是认错呢，我怎么没看出来呀？”　　“侧福晋你——”珠子姐自打侍候大福晋，哪受过这样的气，脸红涨的要炸了一般。　　大福晋却似乎抱定主意不管这事儿似的，闲闲坐着。　　“小主，大福晋是听说您昨夜受了凉，特地来看您的。”我突兀地插嘴道。　　“那真是谢谢八福晋了。”小主冷淡谢道。　　大福晋看着小主静了半响，听到这儿，突地厉声说道：　　“你到底是没觉着自己嫁进来了是不是？折腾，闹气，阴阳怪气，你还想怎地？一个小丫头片子给娘家宠的不成样子，怪不得皇上看不上你！在你眼里是不是天下间除了皇上别的男人都不是男人，嫁给谁都憋屈了你，糟蹋了你？　　我今儿还就跟你说明白了，别以为是八爷想娶你，要不是三爷不要你，万岁爷能把你胡乱指派到这儿来吗？你当我们愿意呀，我们这是没办法，谁让这是圣旨呢？你进门，咱们好好伺候着你，您倒是拿起劲儿来了，折腾，摆谱，您这是给谁看呢？万岁爷天高皇帝远，可看不着你这鸡毛蒜皮子事儿！　　我今儿话给你撂的这儿，你马佳卿颜已经嫁给了八爷，你就是八爷的人，除非你真的上吊抹脖子死了，咱们一了百了都痛快。要不打明儿起，一切都得照八爷府的规矩来！”　　大福晋噼里啪啦把话说得明明白白通通透透，说完了，看也不看一眼地起身带着人转身就走，留下小主脸色青白地站在那里，泪珠子在眼眶里转着，指甲把手底下的纸都抠破了。　　怎一个愁字了得　　小主自打娘胎里出生，哪里受过这样的责骂，胡乱团了手下的纸张向门口砸去，眼泪流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嘴里却仍逞强说道：“你以为我稀罕嫁过来？我就是不想嫁不想嫁不想嫁！”说着说着，却似腿软似的，摸索着往后坐到床上去，有些茫然，慢慢地，又是一行清泪流下，转过头来，竟是满脸的凄楚。　　我去捡小主扔了一地的纸张，捡起一张有字的，却见上面写着：“月落霜繁深院闭，洞房人正睡，桐树倚雕檐，金井临瑶砌。晓风寒不啻，独立成憔悴，闲愁浑未已。人心情绪自无端，莫思量，休退悔。”这正是一首写相思之苦的词。捡起几张，却张张都是差不多意思的诗词。怪不得大福晋要生气，才会在小主面前故意地提起了三阿哥。　　可说什么三阿哥不要小主，这怎么可能呢？三阿哥疼小主还来不及，若皇上真的把小主许给了三阿哥，这眼下的事情，也许也就不会闹得如此境地。小主呆呆地坐在床上，心里想的，怕也是这回事。　　让人帮忙拿来热毛巾，我轻步上前对小主道：“小主，擦把脸吧。”见她没有拒绝，便小心地给小主擦了擦脸。　　“巧巧，我想见三哥。”小主忽然拉住我的手对我说道。　　“小主，见三阿哥，岂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我不管容不容易，我要见他，我要问他，我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说啊！巧巧，你帮我，你帮我好吗？在这里，我只认得你一个，你帮帮我，好不好？”小主急切的说着，我却只能撤出手去。这个忙，我没办法帮？我只是一个奴才，这个忙，我要怎么帮？　　小主吃惊地看着我，而后冷笑起来，瞪着我道：“连你也不帮我。好都走，你们都走，都不要管我，就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她赌气起身把我推出门外，哐的一声撞上了门。　　门外，却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天冷风冷雨冷，而我站在房檐下面，满脑子却只是刚刚捡起的那首词——晓风寒不啻，独立成憔悴。大福晋方才的那句话，是连小主唯一的安慰都毁掉了。　　小主心里难过我知道，她想见三阿哥问个清楚我也知道，可我能怎么做呢。这王府大院，虽不比深宫来的森严，想出门一趟却也要得到主子的批准不是随便能够进出的，更何况，即便是我出去了，又哪里知道三阿哥的家住在哪里呢？　　我蹲坐在小主屋门前，看着正遭受风雨吹打的那些刚发出的嫩芽，心里忽然一热，人便冲进了雨里去。我奋力地扯过卷放在墙角的草席子，将这些个幼苗好好地保护了起来，虽然雨水顺着脸颊流进了脖子里流进了衣服里，浇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可我心里，却似乎觉得好过了一些。　　一个下人，一个奴才，一个被冷落的侧福晋的贴身丫头，用草席子帮一众花草挡风遮雨，这便是她的能耐，她所能做到的事情。不是她想辜负主子的期望，而是，她要凭什么去达成这些她根本无法去达成的期望呢。　　一场透雨，送来了秋寒，也送来给我一场大病。不知怎么躺回了床上，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候，只见半室灿烂阳光，一个人正在窗边向上卷起竹帘。我不自觉眯起眼睛，看不清那个站在金色光线中的人是谁。那人掸掸落在身上的灰尘，向我这边看过一眼，笑了，道：“你醒了？”　　我分辨出他来，忙地要起身问安，却被他示意不用，只听他道：“你现在身子很虚弱，还不好乱动。这些繁文缛节，能省则省吧。”　　我便靠着床柱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竟是满身的汗，头昏昏沉沉的，问道：“安大人怎么在这里？”　　他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看看我的神色，伸出手来给我把了把脉，道：“昨日来八爷府上赏菊，见有些菊上生了虫子，问起，才知府中花匠回老家奔丧，我便想起你，与八爷说了， 派人去叫，才知道你受了风寒，我就顺便来看看你。”　　“劳烦大人了。”我道谢。　　“不碍事，倒是你这病来得凶猛，幸好发现的及时，没有让邪气侵袭上头，转成头风症。我已让人用香苏、藿香等熬了药剂让你服用，你这一身汗出来，病已经去了大半，再卧床休息三两日，就可痊愈了。”安大人道。　　“奴才怎受得起大人如此费心。”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了回去，听得他道：“不只为了你，也是为了你的小主。”　　“小主？”　　“是，你昏睡这两天，小主恐怕也没睡过一天好觉，我进来看你时，正见小主靠着床柱瞌睡，小主醒来时，眼睛都是通红的。”安大人道。　　我听了，鼻头一酸，落下泪来，忙低头用袖子擦拭，安大人见了，一笑，道：“患病之人心思脆弱，是人之常情。你好生休养，我也该回去了。”　　“大人请留步。”我心下一急，竟冒失地拉住他的衣袖。　　安大人回头挑眉看我，我横下心来，咬牙起身跪倒在地，他惊愕地要把我扶起来，我却只是固执地看着他，半响，他收回了手，淡淡说道：“侧福晋的事情，在下帮不上忙。”　　“安大人，奴才是没有办法了，才会求您帮这个忙。您只需让人给三阿哥带句话，告诉他小主想见他，就行了。安大人，奴才求求您，帮帮小主这个忙吧！”我给他磕着头，磕头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响在这沉默的屋子里，而他，却只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听着，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淡淡道：“卿颜小主有你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真是福气。”　　见他松了口，我心里狂喜，抬起头看他，却是头痛欲裂地往一边歪去，但这一次，我却没有跌进冰冷无情的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接住了不断下坠的我。　　不知何事意，深浅两般红　　因了安大人的法子，小主虽心里极不情愿，这些天却在大福晋面前表现的循规蹈矩，甚至可说可说是对大福晋的话言听计从。大福晋以为是她那日的一番厉声责骂骂醒了卿颜小主，见小主如此这般，便对这个新来的侧福晋也客客气气的不作刁难，甚至有时也会找来小主一起赏花听曲。八贝勒偶尔回来，对小主虽不是视而不见，可总是匆匆忙忙的，也并没有进来小主房里，让一直提着心的小主暂时安下心来。　　而我在照顾小主之余，多了兼管花园的差事，虽然忙碌些，看着日益茁壮的花花草草，心里也渐渐的欣悦踏实起来。眼下事情的发展，一步一步的，正朝着安大人预料的方向行进着。　　已经立冬几日，这日适逢大风天气，大福晋说要去去寒气，叫了小主一同围炉而坐吃火锅，谈笑间吃罢饮罢，吃茶时，小主见大福晋时不时地清清嗓子，便关心问道：“姐姐可是受了凉气？”　　大福晋摆手笑道：“本有些上火，抓了药本嘱咐不让吃这些上火的东西，可偏偏我又是个耐不住嘴馋的人，想吃了，也就把大夫的话抛到一边儿去了，现在正是自作自受呢。”　　小主轻笑着建议道：“妹妹正与姐姐一样呢，想来巧巧从前倒是给妹妹用过一道方子，治疗咽喉肿痛效果极佳。”　　大福晋笑着看我一眼道：“只见这丫头摆弄花草是把好手，还会写方子开药么？”　　小主便道：“巧巧这丫头会的可多呢，肚子里装了不知道多少美容驻颜的好法子，都道她是妙手回春呢。”　　“哦？妹妹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似乎安大人曾与我们提过她，说什么还是皇上的恩典什么的，这几日府里事情多，我倒是没想起来这茬。得，正好借你这丫头使使，省的让人再去找大夫来。”临了又加了一句：“有没有不苦的药方子？”　　我早在她们说话的功夫拟好了方子，道：“方才侧福晋说的方子效果好是好，却是有些苦的，奴才这里倒是有一道味甜的方子给大福晋呢。”　　大福晋听了对小主一笑，道：“你这丫头真是机灵。”　　小主陪着笑道：“我看是机灵过了，看看，有这不苦的方子，却要等着见了您才掏出来。”　　大福晋便道：“回头吃着要真是好，我可得好好的赏赏她。”　　小主接道：“她给您尽点心还不是应当应分，说什么赏不赏的，倒是见外了不是？只是巧巧自打从宫里出来，还没有上过一次街看看，您有所不知，巧巧是自小长在宫里的，井底之蛙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您要真纳了她的心意，就赏她出去给您置办这些药材吧。”　　“没见过外面一眼？想来也真是可怜。成，就这样办吧，巧丫头待会儿就跟兰心一道出去照方子抓药，顺便也让她开开眼界。”　　风大天冷，街上冷清，不见我离宫那日所见的繁华，却也有做小生意的顶着大风在墙角下守着自己的一摊营生。兰心姐熟门熟路，带着我大街小巷脚步飞快的穿梭，我便也顾不得东张西望，一门心思只怕跟丢了。　　兰心姐终于在一家药铺停了下来，门正虚掩着，伙计见有人上门，忙开门来，店主一见兰心姐，眉开眼笑道：“呦，这不是兰丫头么，真是让风儿给你吹来啦。”　　兰心听了笑道：“今儿没工夫跟你闲聊天儿，得抓了药快走，大福晋那儿还等着我回呢。”　　“那可耽误不得，小虎子，赶紧着照方抓药啊。”店主道。　　“今儿没方子，方子在这儿呢。”兰心姐一侧让身子，他们才看见还有个我。　　店主挑眉一过眼，笑道：“敢情药方让她背起来了？”　　“那是，人家一肚子药方呢，宫里头夸是妙手回春。”兰心姐道。　　“打宫里来的？”店主又上下仔细打量我一遍，笑着对我道：“姑娘是哪位娘娘主子身边儿的？”　　我看了眼兰心姐，兰心姐也正靠着柜台撩眼笑着看着我，便道：“我是在储秀宫做事的。”　　“哦。”店主有些扫兴似的，进去柜台里坐下，道：“小虎子，照这丫头说的取药。”　　我便细细道来：　　“请取桔梗、葛根、柿霜、玫瑰各一两，乌梅肉、甘草、薄荷、麦冬、杏仁各六钱、硼砂六钱、白檀香二钱、冰糖二斤八两。共研极细面，以玫瑰、木樨合水为丸，打如芡实大米大即可。”　　我说一样，小伙计抓一样，等抓完到后面去制药，打店主那儿传来一声称赞的声音，我抬头，见他正对我微笑的点着头，道：“果真肚子里有点儿子东西。”又饶有兴趣的问道：“丫头这是自己学的？”　　我道：“是宫里人教我的。”　　他啧啧两声，没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