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新登字002号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周克芹著.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I(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ISBN 7-02-004934-6Ⅰ.许… Ⅱ.周… Ⅲ.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1247.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04)第114453号责任编辑:胡玉萍责任印制:周小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Xu Mao He Ta De nv Er Men周克芹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http://m/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编:100705艺苑印刷厂印刷 新华书店经销字数220千字 开本880X1230毫米 1/32 印张9 插页32004年5月北京第1版2005年1月第1次印剧印数 1-10000ISBN 7-02-004934-6定价 16.00元出版说明 一九八一年春,茅盾先生遗嘱将自己的二十五万元稿费捐献给中国作家协会,作为基金。设立一个长篇小说奖,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是为茅盾文学奖的缘起。其后二十多年中,这一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一直备受关注,影响甚巨。 迄今,茅盾文学奖已历五届,二十二部长篇小说获奖(另有两部作品获荣誉奖)。我社自一九九八年春出版“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先后收入在我社出版并获奖的十一部作品。其后不断有作者、读者及有关人士表示,希望看到整体推出的茅盾文学奖全部获奖作品;认为完整地体现中国当代文学最高奖项的成果,是必要而有益的。在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单位的大力支持下“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终于问世。 此次编辑出版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对所有作品进行了文字校勘;一些以部分卷册获奖的多卷本作品,此次将整部作品收入。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2004年11月第一章 雾茫茫 一 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 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站在桥板上,风格外大些,他们使劲儿跺着脚,笑骂着最后跑来的一个睡懒觉的同学,然后就嘻嘻哈哈走过小桥去。随后,几个挑着菜篮赶早场的社员出现在小桥上,篮子里满满地装着时鲜的蔬菜:窝笋、萝卜、卷心菜、芹菜,还有香葱、蒜苗儿,他们是到桥那边的连云场,甚至更远的太平镇的早市上去。 晨曦姗姗来迟,星星不肯离去。然而,乳白色的蒸气已从河面上冉冉升起来。这环绕着葫芦坝的柳溪河啊,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多缥缈透明的白纱!霎时里就组成了一笼巨大的白帐子,把个方圆十里的葫芦坝给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这,就是沱江流域的河谷地带有名的大雾了。 在这漫天的雾霭中,几个提着鸳篼拣野粪的老汉出现在铺了霜花的田埂上和草垛旁,他们的眉毛胡子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不一会儿,男女社员们,各自关好院子门,走向田野。生产队平凡的日常的劳动就这样开始了。各种各样的农事活动井井有条,像一曲协调的交响乐一样演奏起来。这种音乐是优美的,和谐的,一点也不单调乏味。 妇女们凑在一起儿做活路,没有不说话的,葫芦坝上的新闻总是最先从她们干活的地里传出来。这一天——也就是一九七五年冬季的这个茫茫迷雾的早晨,在坝子南端靠近梨树坪的油菜地里,她们先是漫无边际地谈着关于孩子尿床这样一个令人烦恼的老题目;不一会儿,雾霭中不知是哪一个女人“哎”了一声,说道: “真是,山不留人水留人哪!……你们听说了没有啊?许四姑娘决定不走了。正在这节骨眼上呀!” 她的消息,可以说是当天的特大新闻了。闹喳喳的妇女们一下子不开腔了,大家都愣愣地互相对望一眼,似乎那个“许四姑娘”走与不走的问题是一件什么大事一样。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脑子反应最快的几个女人开始发表评论: “为啥子嘛,跟自己那个离了婚的男人在一个大队住着,每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多难堪呀!何苦呢?” “葫芦坝这块背时的地方,她还留恋个啥子?……走得远远的,也免得触景伤情(口山)!” “说的是!她手上又没有娃儿,未必就守一辈子寡么?常言说得好:寡酒难吃,寡妇难当呢。” “呸!你这完全是‘封建思想’!” “咋个是‘封建’喃?你……” “好啦,好啦,莫争输赢了。管人家闲事干啥子?各人心头有个打米碗。走也好,不走也好,依我看呀,未必没得男人,就不过活了?” “啧啧,嘴皮子硬,你自己试试看!” 人多嘴多,说啥的都有。自由发言的讨论会在深入下去。有的说,四姑娘许秀云生来性情温厚,心肠又软,准是在等待着郑百如回心转意,来个“破镜重圆”。但这个判断马上有人给推翻了,说是郑百如的老姐儿郑百香已经透露过:她那个正走红运的老弟已在二十里外的严家坝“对上了一个象”,严家坝那位老姑娘可比“这个”漂亮得多。又有的人猜测说,许秀云一定不会在娘家久住,早迟都是要走的,原因是许茂老汉脾气古怪,老头子原是不赞成四姑娘跟郑百如离婚的,眼下四姑娘暂时不走,一定是因为对她三姐给她介绍的那个男人不满意。……消息灵通的人们马上提出担心,要真是这样,可就麻烦了!——因为半月后,许茂老汉的生日,人家“那个”就要来赶礼,商量结婚的事。“新客上门,是开玩笑的么?麻烦!看他们拿来咋个办?” 从梨树坪那边的猪场外面,有一个女人长声呼唤着:“猪儿溜——溜、溜、溜……”走过来了。 地里的妇女们听见声音便有人提议“三辣子过来了,问问她究竟是真是假啊!” “猪儿溜——溜、溜、溜……”一个高大结实的中年妇女一阵风似的从大雾中走了出来,她边走边问:“喂,你们看见小猪儿跑过来没有啊?” “没有看见猪儿。三姐,过来一下,我们问你个事儿嘛。” “老娘这阵不得空呢,猪儿溜——” “许秋云,站一下嘛,问你正经事呢,……别着急,等会儿我们大家帮你找猪儿。” 三姑娘许秋云站住,侧过脸对着地里的妇女们,笑骂着:“理骚婆,你们一天到晚嘴不空。” “又骂人了……呃,听说你那个四妹子又不走啦?” “放屁,哪个嚼牙巴乱说的?”三姑娘脸色一沉。 “怎么,你还不晓得呀?” 善良的邻居大嫂们怪许秋云太粗心大意了,既是亲姐姐,又是“介绍人”,一向就像母亲那般爱护和照看着她那走厄运的四妹的,竟然连这样一个重大的事变都还不晓得!于是,她们向许秋云建议道: “你不信,亲自去问问嘛!” “三姐,帮忙可要帮到底啊!” 许秋云说:“好啦好啦,收工以后我过去看看。”说完,便挪开她粗壮的腿脚走了,清晨的田野上,留下她高亢的声音: “猪儿溜……背时的雾,还不散!……猪儿……” 地里干活的妇女们的话题又拉到更广泛的范围了。她们说:“好个三辣子!要不是她呀,四姐儿早没命啰!……这两姊妹,一个强一个弱,真是。一个妈生的,性情儿这样的不同。” “她们许家那么多姐儿妹子,哪一个和哪一个相同?不都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你算一算看……” “是啊,没有一个像她们爹!” “就是嘛,要不是他独断专行,爱‘凫上水’,四姐也不会给误了这么多年。……从前秀云不是像花朵儿一般么?谁不说她好啊!可如今啦,才过三十岁的人,倒变得跟老太婆差不多了,谁见了不心痛啊!” “哎,四姐儿就是性子太软弱了一点。” “哼!老娘们想不通:为啥好人要受气,恶人该享福?这如今,葫芦坝上的事情,真能叫人气破肚皮!真叫人想不通。” “算啰,莫扯远了!这雾茫茫的天气,有谁走来也看不见,叫人家听了去,又该惹下一场祸事!如今有些话,难说!” “是啊,好大的雾!许茂大爷每天一早出来拣狗粪,别叫他听见,要不然。又要骂人家‘干涉内政’了!” “哈哈哈……” “嘻嘻嘻……” 二 其实,许茂大爷这天清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拣狗粪。——他正在生四姑娘的气哩! 再过半个月就满六十五岁的许茂老汉,高个子,宽肩膀,面目严厉。他已经到了那种享受庄稼人荣誉的年岁。这一辈子他养了九个女儿,有些顽皮小青年背地里称他做“女儿国国王”,可谁也不敢当面这样称呼他。多年来,他是以自己勤劳、俭省的美德深受一般庄稼人敬重的。单看那一座带石头院墙的三合头草房大院,就很有点与众不同的气派,宽敞、明亮。这正是他自合作化以后逐年辛勤劳动的见证。当年女儿们在家的时候,依着各自的爱好种在院坝里的花草树木,如今虽然她们大都离开了这座院子,却还照样的一年四季轮换着开花。院子里鸡鸭成群。猪羊满圈,谁见了都会说老汉的日子过得不错。 清早,许茂老汉刚刚跨出房门,便看见四女儿从外面搬了许多石头进来,在院子西墙角上那间堆放茅柴用的孤零零的小屋屋檐下,已经垒起了一个小小的灶头。机敏的老汉眉毛霍地抖动了一下,站在自己高高的阶沿石上,厉声问:“咋个?你……垒起那些石头干啥子?” 四姑娘转过脸来,一对大眼睛闪着几分忧郁的光,对老人赔笑道:“爹,我正要给你说呢,我……不走……” 老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啥?” “不走了。”四姑娘直起腰来,向老汉走近两步,拍打拍打怀里的泥土,淌着汗的瓜子脸上现出红晕:“我想了这几天,实在是不走的好。” “你说啥?”老汉像突然遭了雷轰,直气得横眉竖眼,跳起脚吼道:“胡说,哪有这样撇脱!哼,哼!”他气得鼻子打响,说不下去了。 老汉本来就极不赞同四姑娘的离婚。在他看来,郑百如是个大干部,在葫芦坝上掌着实权,那是惹不得的,撕破脸皮更不划算。偏偏公社的妇女主任竟然给予支持,法院也批准了,虽然向来注重面子的老汉,总认为这是件丢人现眼的事情,却也不敢阻拦。离婚以后,公社又同意四姑娘搬回这个早已没娘的“娘家”来住,老汉心上就像顶着一根棒槌,很不顺心,成天黑着一张脸。直到两个多月前,居住在本队的三女婿罗祖华受三姑娘之命,在耳鼓山上托亲戚给四姑娘找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人户,前不久老汉又亲自上耳鼓山走了一遭,得出了结论:“可以。”答应了那个中年丧妻的男子,在他做生的那天下山来,以便当着他的全体女儿、女婿和亲戚们,正式把亲事确定下来,并择定一个就近的日子成婚,把四姑娘送上山去。他这一年来的不舒心,才觉得轻松了一点。可是,事到临头,四姑娘公然宣布“不走了”,真是鬼迷心窍!老汉简直忍受不了啦! “你老人家莫生气啊!……”四姑娘见老汉马起脸不说话,凄然说,“请你老人家看我娘的名下,拨给我这间破屋。……我一辈子就在这儿,做些吃些。我能做。再苦再累我不怕……”说着,垂下了她那好看的长睫毛,积蓄多日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过脸颊。 “爹,吃饭啦!”老九许琴从灶屋里出来招呼。老汉仍然在很响地喷着鼻子,吓了她一跳。她走到四姐身边,四姐扶着那间破屋小门框,头埋在手腕子里,低声抽泣。九姑娘愣愣地站了一阵,眉毛不由得皱了起来。 茫茫大雾飘过来了。草房的屋檐上,忍冬树的叶片上挂满了的水珠儿,在悄悄地滴着;几树腊梅含苞待放,每一个生机勃勃的花骨朵儿都挂着颗颗晶莹的露珠。葫芦坝上的浓雾啊,你能说清四姑娘何以做出这样一个令老汉生气的决定么? 三 吃过早饭以后,许琴在自己的卧室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揣上钢笔和小本儿。她对许茂老汉说:“爹,我到公社开会去了。” 老汉装着没有听见,捞起锄头往河边菜园地去了。 九妹子掩好房门,走下阶沿,来到院坝西墙角那间孤零零的小屋前,叫了一声: “四姐……” 许秀云正在打扫着小屋里陈年剩下的柴草渣儿。她闷着头不说话,动作有力而敏捷,憋着一股子劲在干着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事业:她要自立门户了。 二十岁的团支部书记、高中毕业生许琴,这时候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她说:“四姐,这是何苦来呢!爹生那么大的气,说不定三姐知道你这样做,还要跟你闹的。” 秀云望了九妹子一眼,回答道:“老九,我这会儿心里像一团乱麻,你快走,开会去吧。” 老九偏不忙着走,她上前抓起秀云的手来,说道:“我有句话,你可别怪我多嘴……四姐,你才三十岁,还这样年轻,一辈子的事,还长呢!何必这样。” 秀云使劲捏着九妹的手,叫她莫往下说。 “老九,不要说这些。这会儿我啥都不能对你说。说出来你也不懂,你还小啊!” 九妹子望着四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忍不住哭了。秀云催九妹快走,别耽搁了开会,许琴才离开了小屋。 大雾迷漫的田野里,到处都有人声和锄头碰在石子儿上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只是看不见人罢了。这样倒好!免得人家看见团支部书记刚刚哭过的一对红红的眼睛。老九快步走着,穿过桑园,折向南边的河沿,顺着长长的麦子地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小桥头,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人。当她踏上桥板以后,却猛然看见五步开外的桥栏边倚着一个男子,三十来岁,面孔白净,眉目也还端正,穿件补了疤的青布短棉袄,头上没有戴帽子,一寸来长的短发直冲冲地立在头上,配上他那瘦小结实的身个儿,给人一种精灵、干练的印象;只是由于眼睛里表现出的那种游移不定的眼神,你才不会过于相信他的诚实。他含着矜持的笑容招呼许琴,声音有点嘶哑:“九妹,早啊!” 许家九姑娘碰见这个人,心里很不自在。因为这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一年前她还称呼他“四姐夫”的郑百如,葫芦坝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大队会计。 “稍等一会儿,一路走嘛,龙庆还没来呢。”郑百如和蔼地说。 许琴感到十分局促,便答道:“我上街还有点事要办,我先走一步……” “忙啥子嘛?”郑百如用一只脚尖在桥板上有节奏地拍打着,做出心不在焉的悠闲样子,接着又问道:“你四姐怎么又不改嫁啦?” “你怎么知道的?”九姑娘心里一惊,她被对方那个大模大样的神态激怒了,说了声:“我不晓得。”便对直走过桥去了。 郑百如在她身后笑道:“二队的妇女们都在油菜地里说(口昂)了,你还装做不晓得呢,嘿……” 许琴大步往连云场街上走着,她仿佛听得见自己心里怦怦跳动的声音。平常她最怕同郑百如单独待在一块,她说不出什么原因来,只是感觉到他那眼神里有一种刺人的东西,叫她浑身不舒服。自从和四姐离婚以后,有好长一个时候,他不和许家的人说话,见了面也不打招呼。许琴觉得不说话不是很好么,谁希罕和他说话呀!……今天,郑百如改变了态度,主动招呼她,她倒反而不安了。 走进连云场的街道,许琴直奔上场口的供销分社副食品商店,她要去把家里发生的事变和自己心里的闷气对另一个人诉说诉说。她跨进店堂叫了一声:“七姐!” 柜台后面的女营业员闻声抬头,满脸兴高采烈,招呼道:“老九,这么早就来了?嗨,我正想找你哩……”说着便丢下几个称盐打酱油的社员,拉了九妹往楼梯口走。许琴看着那几个顾客,十分过意不去,她小声对她七姐说:“我等一等,你先把东西卖给人家吧。”七姐向店堂外的买主们说了一声“稍等一会儿,马上就来。”便拉着许琴上楼去了。 许琴的七姐名叫许贞,是一个衣着漂亮的二十四岁的大姑娘,参加工作三年了,在供销社里干过各种各样差事,如今人家又分派她卖酱油盐巴,恰好这又是她最不愿干的一门业务。她平常很难得回家,领了工资也不往家里捎一点点,全花在自己一个人吃喝穿戴上了。许茂老汉早对她一肚子气,只是没有机会发泄。 这会儿她把九妹拉进楼上自己的宿舍里,安置在铺着羊毛毯的床上坐下,从镜子背后取出一张二寸见方的相片来,不在乎地说道: “你看怎么样?……他叫小朱。” 相片上的青年,尊容并不好看:高颧骨、塌鼻子,鼻孔底下横着一抹小胡子,长长的头发梳得十分考究,似乎还是“电烫泡泡头”呢。许琴对相片扫了一眼,皱了皱眉头,问道: “上回那个小刘怎么了?这会儿又钻出来一个小朱……” “小刘吹了。”许贞回答道,很有点理直气壮的样子,“你不晓得么?他嫌我卖酱油的。哼,我还看不起他是个小学教师呢!这年头‘叫咕咕’有什么好?最晦气!……这个小朱,人家是‘工人’。” 正直而又天真的九姑娘,她此刻并不打算分享七姐的庸俗的幸福,她只是为着四姐的不幸,想来求得一点同情。然而,今天显然来得不是时候。她站起身来,要下楼去。 许贞忙拉住她:“呃,你帮我先给爹说一声这个事……” “你自己去对他说才合适嘛。” “死女子!不帮忙?将来你总有一天要请我帮忙的!” “呸!”九姑娘暗暗啐了一口,便登登登下楼,一口气跑出店门。许贞在她身后大声说:“散了会过来吃饭。” 九姑娘放慢了脚步,向公社走去。一种沮丧的情绪,莫名其妙地抓住了她。这个二十岁的姑娘第一次产生这样坏的情绪。 “简直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她走在街心,终于这样斥责起来了。但具体斥责的是谁呢?是七姐么?是她爹么?还是那个郑百如呢?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点无形的阴影,投到她的周围,使她感到一种不名的压抑和悲哀。 快到公社门口的时候,公社大门斜对过的邮政代办所里,年老的乡邮员老关高声叫道:“那不是许琴么?……快来快来,有你的信,还有一个大包裹,昨天刚刚到!” 许琴接过信来,见是她八姐写来的。八姐前年参了军以后,开到东北去了,今年正在一个军事学院学习。信上写着: 琴妹:你好!爹和姐姐们都很好吧?你上月里的来信收到了,我知道今年家乡的收成还是不太好,心里真替你们着急。 ……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以后,葫芦坝行动起来了吧?要知道,要把农业搞上去,斗争也是很复杂很艰巨的。你是团员。一定要跟大多数干部群众一道走在斗争的前列。 昨天,我用省下来的津贴,给爹买了一件皮子,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请四姐用这些皮子给爹镶一件厚厚实实的皮袄吧。四姐的针线活做得最好,我们姐妹们谁也不如她的手巧。……她离婚以后回到我们家来住了,你要热情对待她才好,有空多帮助她学习,提高思想觉悟。十年前她读过初中,文化水平还是有的,只是这些年来太不幸了。……我最近常常在想,个人的遭遇,同整个社会的动荡是不是有关系呢?失去了的个人的幸福,是不是只有当国家的情况好转和安宁的时候,才会重新到来呢? 四姐是个好人,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幸福的。今年全国的形势比去年好。那样的日子正在到来。 许琴站在代办所门外读信。刚刚看到这里,郑百如走来了,他笑问道:“老九,哪个给你来的信?”许琴忙一把将信纸团拢来往衣袋里塞,回答道:“八姐的信。”一边说一边往公社大门走。乡邮员老关叫道:“还有包裹呢!”她回头对老关说:“散了会再来取吧。”便跨进公社大门去了。 四 很大的一个会议室。今天参加会的人不多,除了各大队的大队干部外,就是公社一级的单位和学校负责人。 许琴走迸会议室,很自然地便参加到一群年轻姑娘的队伍中去,她们都是各大队的团干部。每一次开会都是这样的;有许多空的位子她们不坐,偏要挨挨挤挤地坐在一个角落里;而且,开起会以后,她们还叽叽喳喳说话。 今天的会同往常有点不一样:九姑娘一踏进会场就感觉出来了。台上坐着的,并不老是原来那几个公社领导人,却添了几个陌生的干部。其中有位约摸四十开外的女同志,短发剪齐耳朵背后,神态镇定安详,好像她不是坐在台上,处于众目睽睽之中,倒像是坐在自己家里一样的平静。她在沉思,很少向台下望一眼。 “这是县委工作组的颜组长,名叫颜少春。……”一个先来一会儿的胖姑娘对许琴说,“来搞农业学大寨运动的。传达全国第一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搞个试点……”胖姑娘对于新来的工作组似乎很了解,“看,那一个高个子,他叫齐明江,是宣传部的工作员,从前在县中上学,他是‘高七二’的,跟我哥哥同班……” 许琴并不注意胖姑娘的报道。她在回味着八姐信上的话语,正沉浸在激动之中。 ……“四姐是个好人,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幸福的。……那样的日子正在到来。”这是什么意思呢?那样的日子真的到来了么?我怎么看不出来啊!……“今年全国的形势比去年好。”也许是我们葫芦坝太偏僻了吧,什么都没有到来!还是这个老样儿,爹一天比一天更自私,更暴躁。三姐从前是那样热爱集体,现在越来越“抵触”啦,对什么宣传都不相信。七姐呢,成天追求个人享受,比以前更叫人讨厌了。四姐的幸福在哪儿?从前郑百如欺负她,如今虽说离开了那个火坑,可是独个儿住在那孤零零的小屋里,沉默得像个影子似的,她的幸福在哪里呢?……葫芦坝的事情真叫人想不透!那个郑百如,看他挺神气的样子,他把四姐害得好苦!都说他这个人能力强,是个人才,可他为什么在家庭生活中会那样卑鄙?还有呢,共青团的工作也不好做,大家的心思,不知道在想些啥啊? 团支部书记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是无忧无虑的。许琴此刻的心思没有集中在会议上。不知为什么,平日里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这会儿都浮上心头来了,这些事情连在一块形成一个又大又粗的马耳朵符号。她差不多没有注意去听公社书记的报告,也忘了把她带在身边的笔记本摸出来。 一阵热烈的鼓掌声把她从乱纷纷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这时,那位工作组长走到讲台前面来了。许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强使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会场上来。她睁大眼睛去瞧颜少春组长:圆圆的脸,端正的鼻子,含笑的眼睛,眼角的皱纹,两鬓的几丝白发……许琴仿佛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在哪儿见过呢?想不起来了。 颜组长没有念稿子。她像摆家常似的介绍着大寨、昔阳的山水,描绘着那里的人们是怎样劳动和生活的。她一连讲了几个有名有姓的大寨的农民的故事,语言生动,充满着感情,把会场上的干部们都吸引住了。接着,她又讲起了本省山区某个大队的故事,她说刚刚参观了那个大队回来不到一个月。 “那儿的山,又高又陡,不像我们这些浅丘地带。那儿的田啊地啊,山上山下都有,庄稼长得一色的好。那里的干部们可不怕自己的庄稼长得好,不怕收得多!……你们笑什么?依我看啦,我们这儿的干部就是怕把庄稼做好!不是么?庄稼好了,社员富了,‘资本主义’就要冒出来。——这话好糊涂啦!人家可不这样看,他们集体经济越来越强大,单是大队购买的拖拉机就好几台。社员们的生活越过越甜,口粮五百多斤,一个劳动日挣一块五,可他们说,眼下他们还很不够,还要往高处攀呢!……同志们,我们这连云公社的社员分多少啊?昨天我看了看分配表,全社七十个生产队,有一半的口粮不足,不到三百六十斤,你叫社员怎么吃,日子怎么过呀?国家有多少粮食来贴呀?劳动日有的队不上三毛钱!这也算过的‘社会主义’呀?群众单凭这一条,就可以埋怨我们了!……同志们,我们都是干部,是人民的勤务员,看到群众的生活困难,我们作何感想呢?我们不应该努力吗?不应该检查和克服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来一番整顿么?我们不应该努力把生产搞上去,使群众从内心里体会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么?” 台上的公社干部们首先鼓起掌来,接着,会场里爆发起热烈的掌声和欢笑声、议论声。人们使劲儿拍着手板,借此表示:颜组长的话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说出了他们这些年来想说的话! 许琴兴奋得脸色绯红。阅历很浅、初见世面的姑娘,那种纯真而又热烈的情感,完全被这位领导同志征服了。她挤在一群姑娘堆里,仰着脸,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台上的颜少春,渐渐地,眼睛都湿润起来。……这原因,当然是复杂的。九姑娘生下地来,就没有了母亲,她时时在自己幼小的心灵深处给自己描绘着温柔慈爱的母亲的形象;当她长大起来,那种对于母亲的向往渐渐被一种对于生活的热爱和追求所取代的时候,却正遇上了一个乱世年头。在她周围的社会里,人们不是相互猜疑,就是互相斗争;姐姐们出嫁以后,丢开了一切书籍和关于理想、未来的谈论,整年累月为自己和孩子们的衣食忙碌,甚至吵架恸哭,书上读到过的关于美好生活的描写,在她们生活的葫芦坝上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邻居们抱怨着分得的粮食比十年前更少了,日子越过越艰难。父亲改变了过去热爱集体的态度,整日在自留地劳动,背地里咒骂这个那个,变得越来越孤独、自私和不可理解了! 人们大凡都是从自己直接的、具体的生活感受出发来进行思考的。可怜的九姑娘,既没有更多的经历,又没有离开过她那个生活圈子,这两年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她能像一般的团干部那样带头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做好人好事、组织青年们学习,但却解答不了一些必须解答的问题。每当有的青年问她:“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啊?”她便回答不上来,只好笑笑,把人们常说的话:“我们青年比起老一代人在旧社会的牛马不如的生活来,不是已经很幸福了么?”重说一遍。每当她的三姐大声武气对她埋怨:“你如今当团支书,宣传的话跟二十年前的团支书宣传的一个样,哪个舅子还肯信!这些摸不着看不见的话,还是收拾起来吧!”遇到这种时候,许琴就完全没有更深刻的理论去说服她的三姐,她是多么希望人们齐心合力把集体生产搞好,把葫芦坝的生活建设好!她更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好的领导人,能够用智慧的眼光看透葫芦坝群众渴望改变面貌的心思啊! 眼下,这个单纯而又天真的九姑娘,似乎从颜少春的身上看到了这样的希望。直到散会的时候,她仍然处于兴奋和激动之中。 散会以后,许琴刚跨出公社大门,一眼看见许贞站在街中央,正和散了会出来的郑百如谈话,许琴忙回头对着身后挤出来的一个老头说:“龙大叔。你回去吃午饭不?”葫芦坝的大队长兼代理支书龙庆是个乐呵呵的人,正害着眼病,他抬起两只红红的眼睛回答道:“你不回去有地方开伙食,我不回去肚子吵得凶啊,哈哈……”“那就请你给我爹说一声,不要等我回家吃饭了。”“好的,好的,你七姐不是在前面等你么,看……” 许贞迎上前来,笑容可掬地招呼道:“龙大叔,到供销社吃饭去吧。” 龙庆笑吟吟地说;“谢了谢了,我的眼睛痛,家里还等我吃药哩!”说完,像逃跑似的从一旁闪开去了。 许贞很有礼貌地笑了笑,表示歉然。又对许琴说:“走吧,饭都打好了。” 许琴瞅见郑百如站在那儿,好像七姐也邀了他吃饭,心里怪不舒畅,便推辞道:“我就在公社食堂吃。” 善于表情的七姑娘把脸一沉,做出嗔怪的样子,不容分说,挽起许琴的手臂就走。 许琴回头看了一眼,见郑百如也跟了上来。许贞把嘴巴凑近妹妹的耳朵,悄声说:“郑百如这一向态度变好了,刚才在街上碰到我,对我说四姐从前对他如何如何的好。看样儿,他回心转意了。呃,要真能和四姐重新好起来……” 许琴不屑地耸了耸肩膀。 许贞责备妹妹说:“你也跟三姐一样固执了,人家是大队干部呀!如今什么事情不讲个‘关系’呢,三年前,要不是他,我还‘出不来’呢。他有权啊,有什么办法?如果,四姐真能和他复婚的话,将来叫他设个法,钻个招工或上大学的机会,把你也‘推’出来,不是很好么……他还是很讲人情的呢!”说到这里,她故意放慢脚步,等着郑百如走拢身边,便用一种怪吸引人的外交口气,对郑百如笑道: “四哥,难得请到你,偏偏今天又没得好菜。” 郑百如也笑道,“有一年多了吧,没来打搅过你啦!” “啥打搅啊!”许贞嫣然一笑,“请还请不来呢!这一年多也真是生疏了,瞧不起我们姓许的啦?嘻嘻……呃,未必你就不给我们帮点忙了么?九妹的‘问题’还没有落实呢!都二十啦,什么时候才能够‘出得来’呀?” 许琴的血涌到脸上来了,她使劲儿拧许贞的手腕子,许贞“哎哟”了一声,才没有再往下说了。 郑百如颇为得意地一笑,却又矜持地说:“推荐人的事情,我一个人也关不倒火啊。不过,慢慢儿来吧。” 此时的九姑娘简直像走在刀上似的,再也耐不下去了,她瞅见对面走来一个姑娘,便灵机一动,对那个姑娘说道:“素华,你又借得有啥好看的书回来么?借我看看吧!” 素华是公社妇女主任曾德容的大女儿,中学时跟许琴同学。她回答道:“有两本,走嘛,你先挑一本去看吧。” 许琴像得了救似的,不由分说便挣脱了许贞的手臂,拉着素华快步逃开了。 许贞在她身后说道:“快一点来,等你啊!” 许琴回答说:“别等我。” 素华在她耳朵边说:“我上午就看见你七姐的‘那个’来了,是一个留小胡子的‘颤花儿’,讨厌死了!……我借到一本《青春之歌》,你拿去看吧,真是好书!你可千万莫叫别人看见了,如今的事情……” 许琴早就曾听人说那是一本好书,十多年前就享有盛名的好小说,可是自己生不逢辰,没有看过。这会儿,她又一下子高兴起来,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脑后去了,脚步轻快地跟她的同学在洒满阳光的小街道上走着,头也不回地往下场口走去。 五 临近正午的时候,雾散开了。葫芦坝依然是青山绿水的老样儿。那些即使是冬天也不枯落的一簇簇翠竹和大片大片的柏树林盘,使这块坝子永远保持着一种年轻气盛的样子;而那些落叶的桑树和梨儿园子,远远看去,灰蒙蒙的,像一片轻烟,又给人一种悠然迷离的感觉,加上这环绕着大半个坝子的柳溪河碧绿碧绿的流水,葫芦坝确实是个值得留恋的好地方! 许茂在他的自留地里干活。从早上一直干到太阳当顶。他的自留地的庄稼长得特别好。青青的麦苗,肥大的莲花白,嫩生生的豌豆苗,雪白的圆萝卜,墨绿的小葱,散发着芳香味儿的芹菜……一畦畦,一垅垅,恰好配成一幅美丽的图画。精巧的安排,不浪费一个小角落,细心的管理,全见主人的匠心。只有对庄稼活有着潜心研究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因地制宜、经济实效的学问。许茂这块颇具规模的自留地,不是一块地,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这是他的心血和骄傲。这些年来,他所在的生产队的庄稼越种越不如前几年。而他的自留地的“花”却是越绣越精巧了。凭着这个,老汉有理由蔑视那些把庄稼当成儿戏的人们!有人说许茂落后,他还有一肚子气哩:谁叫他们把集体的土地瞎糊弄!谁给他们权力叫他们不把庄稼种好?麦子地,连土疙瘩都有碗口那么粗,一点儿底肥都没施,能收庄稼么?难道硬要叫一个掌管着自己家庭的吃穿的社员,把自留地也丢了荒,或让它长满杂草,才算“先进”么? 许茂老汉今天在这小块三角形的土地上给越冬的韭菜再培一层土,好让它在春天来到的时候长成嫩白的“韭黄”,在春节年下能卖最好的价钱。他蹲在那里细心地干着,若说他此刻是在劳动,不如说他在休息。他的眼睛瞅着旁边一畦豌豆苗的又胖又墩的“尖儿”,默算着这一轮可以掐多少豌豆尖。眼下的菜市,别说连云场,就是太平镇上也还没有这样新鲜的菜。如果弄到县城去卖,价钱更高,但是来回百多里,耽搁一天工夫,中午还得下一顿馆子,来去奔波,还是跟在连云场卖差不多。……他这样斟酌着,暂时忘却了清早四女儿留给他的不愉快。 薅油菜的妇女们收工了。说说笑笑地从许茂身边经过。她们看见老汉蹲在那儿,就都闭了嘴,好些人用敬畏的眼光瞅着他高大枯老的身子,也有人露出鄙视的神情。妇女队长王桂贞故意含着笑问他道:“许大爷,你家秀云今天有啥子事么?没有出工呢。” 许茂老汉“唔唔”地答应着,支吾道:“是有一点事。” “其么事嘛,往天四姐从不耽搁的呀!”王桂贞装做一本正经地说。 老汉偏是个爱面子的人,多年来严守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格言。他不便提到清晨的事变,于是重复地答应了一声:“唔唔……”就把人家打发走了。 妇女们抿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等她们走远以后,许茂心头倒真的有些着急起来了。他知道他每一个女儿的脾气。四姑娘虽然心慈面软,可要真坚持一桩事情,那是一定要坚持到底的;不像三女儿,那个“三辣子”虽然肝经火旺的,吵闹之后还容易说服一些。他就怕四姑娘使那个“闷头性”——你吵她、骂她,她埋着脑壳不开腔。以往的经验证明,吵闹的结果,十回有十回是老汉失败的。 “咋个办哇?” 许茂老汉茫然地望着开阔的静悄悄的葫芦坝田野,耀眼的太阳射得他眯起眼睛,刚才干活的时候不曾出汗,这会儿却觉得棉袄一下子变得又厚又重,浑身毛焦火辣的。 他突然又想起很快就要“祝生”的事情了。这件事,前些年辰他并不在意;不知为啥,近几年他却把这件事当成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事件了。也许是年岁的关系吧,平常日子省吃俭用,到祝生这一天,却毫不吝啬,早早地做好一切准备,把卖小菜和鸡蛋的钱,一角一分地积起来,买回酒、肉、粉条和各种好吃的东西,让女婿、女儿、外孙以及亲戚们来饱餐几天,把什么都吃光以后才离去。那几天正是老汉最高兴的日子:他不仅破例地要喝一点酒,而且酒后还要和女婿们谈谈庄稼经;远地归来的女儿们听着他幸福地回忆起合作化、高级社年代担任作业组长那阵,如何费心费力地经营集体的农副业生产,都不由得十分感动。因为那些年,她们都在娘家,一家人好热闹,老头儿忙着集体的事情,整天脸上泛着红光。那年头,是许家最为昌盛发达的年代,也是许茂一生中最为光辉灿烂的年代啊!……当然,在为他祝寿的日子里,大多数的客人都不是来白吃他的,特别令他感兴趣的是家住川西坝的第二、第五和第六三个女婿,他们各自领着一家大小,带着丰厚的礼物前来,他们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穿戴整齐、长得像小猪仔似的分外可爱。至于对待出嫁在本大队的三个女儿,虽然不能说老汉有嫌贫爱富的思想,至少可以认为是表面上没得那么亲热。 就说老大许素云两口子吧,提起他们,许茂老汉的心就会感到冰凉。前年,在葫芦坝的政治生活中发生过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风暴,许茂老汉的大女婿金东水首当其冲,结果是金东水的支部书记被停职;不久,倒霉的金东水又遭了一场祸事:火灾毁掉了他的住房。当时,身任大队长的龙庆跑来找许茂商量:要老汉把他宽敞的房屋腾出两间来给老金夫妇和两个孩子暂住。许茂先不吭声,进到自己屋里独个儿召开了一次紧张的“形势分析会”。这位精明的庄稼人思前想后,竟得出了一个目光短浅的结论,他断定金东水摔了这一跤以后,是永远也爬不起来了。这倒不是老汉嫌弃大女婿的为人,金东水从部队转业回来,当上支部书记以后,也确曾像他许茂当年办高级社那样,尽心尽力地领导集体生产,使老汉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那兴旺的年代。可是结果呢,啪嗒一声摔下来,谁知道以后会有个什么结局?他终于心一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龙庆的要求,使人们都惊奇得睁大了一双眼睛。没有法子,老金一家只好搬到葫芦坝抽水房的小棚子里去住,随后,女人又一病不起,老金为她耗尽了火烧以后剩下的全部家私,终于医治不好,临到落气的时候,连口棺材都没有办法买回来。听到大女儿落气的消息,许茂老汉独自弹了泪,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然而,当九姑娘领着几个社员来到家里(扌老)木料去为死者做棺材的时候,老汉却巍然站立在大门口,不让人们进去,九姑娘气得大哭也不顶用。这实在太奇怪了!整个葫芦坝的善良的人们,莫不感到不可理解。人们完全不懂得这个劳动一辈子的庄稼人为啥这般的没情没义?当时,似乎只有龙庆懂得这个。他来到许家门前,把众人劝说离去,默默地望了许茂一眼,然后就承头邀集了几个相好的干部和乡邻,凑起钱来把老金的女人——许茂的从小受苦的大女儿的丧事办了。自此以后,许茂老汉做生,再也见不到大女婿一家的影子。他似乎也没有把他们计算在自己的亲戚名单里了。 许茂老汉太狠了!真太狠了!但他并非生来就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他是一个被土地牢牢束缚着的农民啊!在他的壮年时代,他也曾走在合作化的前列,站在葫芦坝这块集体的土地上做过许多美好的梦。那时候,他那间三合头草房大院刚刚兴建起来,他的女儿们常常可以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但今天,在中国社会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动乱的时刻,当葫芦坝大队的集体土地上的荒草淹没了庄稼苗的年代,他许茂还能笑得出来么?他怎么能不担惊受怕首先顾着自己。这是自私自利!是的。可是许茂老汉什么时候也没有夸过自己“大公无私”呀!当许多人高喊着革命的口号进行着政治战争,几乎忘掉了土地的时候,许茂确曾为着自己的利益,运用他惊人的智慧,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拼命聚集着财富。他甚至不怕被人家取笑,曾专门干过一段时间拣废破字纸的工作。那年头连云场、太平镇遍街都是大字报,他每天晚上跑十来里到场上去撕下来,存放好,定期卖到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去。他理直气壮、慢条斯理地干着那件事,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或下贱;后来,街上的大字报少了,他倒觉得是十分遗憾的事情呢! 在那个年代,社会把许茂忘掉了!高喊着政治口号的人们,不仅没有注意到乡村里油盐柴米等等“经济小事儿”,反而想出了种种的妙计不让乡下人过日子!没有人给许茂这个农民一点实际利益,没有人找他谈心,也没有人对他进行耐心的批评或适当的教育,却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这个老汉的“资本主义”;甚至连他的女儿——担任团支部书记的许琴,整天忙着社会工作,也把他朝夕相处的父亲忽略了。 许茂老汉几年来就在这样的“空隙”里生活着和发展着。然而,今天早上,他的生活秩序也给四姑娘打乱了。四姑娘惹起的一场麻烦事,确实严重影响了老汉的心情,而且必定会冲淡许家即将到来的“节日气氛”。——对这一点,老汉尤其愤慨极了!他骂起来: “肇皮!……看样子她硬是不走了?……哼哼,‘做些吃些’,说得撇脱!” 遇事都有主见、按着自己的方式思考问题和决定“政策”的许茂老汉,绝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一个女人没有自己的丈夫、孩子和家庭,可以独立生活下去。他对于女人们个人感情和精神方面的利益,向来不考虑,他用以指导自己行为的方针,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他决定:假如现在迁就了她(像那些没有出息的父亲那样),那么,将来不论对她还是对自己都是永远的麻烦。非叫四姑娘许秀云离开不可!葫芦坝有什么好留恋的,他不打算在自己家里养一个离了婚的老姑娘! 代理支书龙庆从几丈远的大路上走过,阳光刺着他生病的眼睛,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许茂蹲在一个地方,于是便喊道:“许大爷,过午了么?你家老九叫你莫等她吃晌午饭了,下午还要开会呢!” 许茂站起身来回答说:“听到啦!”接着骂道:“死女子!跑野了!”他对幺女儿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当然不是什么“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那些闲情逸致,而完全是从最实际的考虑出发。他早把许琴的生活前途给安排好了的。他的已故的妻子生了九胎,他曾一次又一次地盼望她生一个男娃儿,但直到许琴出世,老婆害“产后寒”过世为止,他没得到一个可以继承他的“事业”的儿子。旧的传统思想压力曾使他痛苦得咬牙切齿,然而现实主义者的许茂却并不因此悲观厌世,他不久就习惯了,他把老九当儿子看待。在他看来,既然老九被确定为一个“儿子”,那么,必须像教育儿子那样对她的前途进行苦心经营,他尽了最大的力量供她上学,一直读完高中。他从来不反对她参加社会活动,虽然他觉得那是没意思的事。但他相信,这样的世道,一个庄稼人的家庭里,有个把人当点公事也并不是坏事情。老九一年年长大起来,他不声不响地注视着葫芦坝上的青年人,看有没有一个称他心的小伙子,他要寻一个“上门女婿”。但那条件当然是非常的严格,他不能让自己这座带石头院墙的宽敞的草房院落在一个浪子手上。 许茂听说九姑娘不回来,自己也无心回家煮饭。他又开始他的崇高的劳动了,一面干着,一面继续思考。他有着良好的思考习惯,他会自言自语地表达他思想里面的矛盾斗争,而且不向任何人请教就能作出他自以为正确的决断。 这样一个身体健壮的老人,并不是不会感到肚于饿的,半下午的时候,他肚子里一副健康的肠胃就开始咕咕叫了。太阳一打斜,柳溪河上的风就吹过来,这会儿,他又觉得身上的棉袄太薄太轻了。他想到圈里的猪,应该喂了。但他没有回去,还发狠地干着。 太阳落坡的时候,他还坚持着干下去。为了明天在连云场的早市上赢得人们的赞叹和惊奇,他弯着腰,用最准确的动作,一根一根地把豌豆尖掐下来。每一根豌豆尖几乎都掐得太长了些,带着一截根本没法吃的老秆儿。他这样不顾质量的行为,完全是出于他的丰富经验和通晓价值法则:他知道,眼下即使捎带着更长一点的老秆儿,也能卖出去,大约再过两三天以后,卖豌豆尖的庄稼人多起来了,那时候再注意质量也不为迟。 许茂老汉背起背篼直起腰来,正要回家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了:他看见郑百如正向他对直走来。 这会儿,天色完全黑下来了。许茂过去的四女婿从公社开完会,不走通往郑家瓦屋的直路,却绕着河边的小道来到老汉面前,白净的脸盘上完全没有平常那种骄矜的神态,眼里流露着负疚的神情,站在许茂面前。老汉完全没有想到,不由得心里有点失措了,但他并没显得慌张。他尖利地望着对方,两手拄着锄把,等着人家先发话。 郑百如笑嘻嘻开口说:“爹,才收工呀?” 郑百如当面这样恭顺地叫他“爹”,在许茂的记忆里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同许秀云新婚前后的事情。这不能不使许茂更为吃惊,但他依然不说话。 郑百如故意躲开老汉的目光,收起笑容,用略为沙哑的声音说道:“哪阵你老人家有空,我想跟你谈谈自己的思想。哎,想想过去的事情,我真后悔,都怪我年轻无知。自从和秀云离婚以后,我才知道我是大不该!” 许茂心头涌起一种满足和胜利的喜悦,但他还是不开腔。他常常用这个办法逼得对方把真话全说出来。 但是,郑百如却在这里打住了。他只是告诉他说:今晚他要开会,没有时间了,过两天再到许茂家来“汇报思想”,听取“批评帮助”。说完,又用求告的眼光望了许茂一刻,便折转身从麦田的小径离开了。 许茂喷着鼻子,一步一步慢慢往家走。及至走入院子门以后,还有点心神不定。他把背篼放在高高的阶沿石上,搔了搔脑壳,自语道:“呸!……这又是咋个一回事啊,未必你们这几年还没有闹够么?” 院子里静悄悄的。梅花散发着幽香。四姑娘的孤零零的破小屋里亮着灯。正房却是黑黑的,老九还没有回来。 六 罗祖华,一个文文秀秀的农民。二十年前读过高小,如今三十六岁,已近中年,是葫芦坝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担任着二队副队长的职务快十年了,社员们没有不说他好的。这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农村土专家,泥木石篾样样精通,编鸳绞索、犁牛打耙、抛粮下种、担抬推拉门门在行,什么样的难活、技巧活,到了他手上。没有做不好的。只是,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瓜无个个圆,人无样样全。老成厚道的农村实干家罗祖华,对于为人处事方面的学问简直少得可怜。然而,这有啥关系呢?在待人接物、处理有关亲戚邻朋等方面的事情,用不着他动脑子,家中有个聪明干练的女人。 他女人就是许秋云。在许茂“女儿国”里,秋云排行第三。许家三姑娘不仅身材高大壮实,吃得、做得、累得,而且能说会道,直来直去,又好管个闲事。外号人称“三辣子”。从许茂家里出来的姑娘,就数她泼辣。罗祖华和许秋云的结合,是农村中老年人称之为“新式结婚”的那种方式,即: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加互相了解自由恋爱。这一对性情全然不同的夫妻,组成了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十多年,一口气生下五个娃娃。不消说,日子是过得紧巴巴的,那年头,一家大小穿的用的吃的都有些困难,祖华有时利用早晚空闲做点筐子、小板凳什么的,由三姐拿到街上去卖些零钱来贴补着过活。人们说,他们的小日子过得还顺当,原因主要是罗祖华诚心诚意当个“(火巴)耳朵”,这话当然是太片面。其实,就算是个“(火巴)耳朵”吧,这又有什么不好?何况许秋云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当家,她的话,在罗祖华听来,没有一句不是正确的。 秋天里,秋云对罗祖华说道:“四妹长住爹爹家里,也不成个体统,你不是要上耳鼓山给队上运木料么,顺便到你伯娘家去走一趟,问着个合适的人户,给四妹找个落脚处。”祖华从来不会给人做媒当“介绍”。感到这差事很为难。女人又教导他:“只要那人性情好,年纪也相当,其他条件都可不讲;就是死了女人、又有个把娃娃的,也可以。”祖华按着这些条件上山去,在他一个远房伯娘的帮助下,果然找着了那样的一个“人户”。一提亲事,人家就同意了,真没想到这么顺当。回家来一说,女人还夸了他两句。四姑娘对三姐夫的好意,当时也没表示反对,大家都认为是默许了。下个月初,那个“新老挑”就要下山来给老丈人祝生,待正式确定了关系,四姑娘秀云的新的家庭生话也就要开始了。 罗祖华有生以来能亲自办成功这样的大事,还是头一遭呢!为这个,人们惊喜地说,别看祖华老实巴交的,还真能办事呢!这些日子,他暗自庆幸着自己的成功,心情一直处在兴奋之中,专等着老丈人许茂生日到来。算算:只有十多天了。 然而就在这天,传来了四姑娘“不走了”的消息。开初,在地里听妇女们叽叽喳喳议论,他还认为不是实在的。下午收工以后,他装着个没事的样子,抱着幺娃,以摘梅花为名,到老岳父的院子里看了一遍之后,心都凉了半截。正如没经历过大事的人一样,他是经不起成功也经不起失败的。特别是当他想到耳鼓山上的人将怎样的责怪他不讲信用,就觉得那后果确实不堪设想。回家的路上,眉毛胡子都堆在一起了。 女人收工回家来,也正为这个意外的消息忿忿的,在灶屋里把些个瓢儿碗盏弄得哗哗哗地响,见罗祖华抱着娃娃,拿着一枝花回来,她劈头就骂:“你倒有闲心!游魂去了?事情办成这个样,还装起不晓得哩!” 真是活天冤枉!怎么能怪他罗祖华嘛,何况他为这事正愁得不得了呢!但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是绝对不开腔的。 接着,许家三姑娘又骂起许家四姑娘来了:“贱皮子!三心二意!……你要在这背时葫芦坝守老么!你不同意,为啥不早喂个四板牙?事到如今,你拿些‘活路’给我做!……”紧接下去,这位心地善良的三姐就对可怜的四妹子骂些粗话出来,“嗨!这才是鸳篼抬狗——不受人尊敬呢!你死婆娘有能耐,自己去找一个嘛!” 罗祖华坐在灶下去烧火,心情颓丧。但他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女人自有主张,别看她愣眉鼓眼,咋咋呼呼,她心里的主意有的是。 吃罢晚饭,秋云对男人说道:“把门关起,我要找她死东西算账去!今晚不回来了。”临出门又吩咐说:“你又睡得像个死猪样嘛!别忘了叫醒一个个起来屙尿!” 罗祖华答应着,女人像风一样去了,他心里轻松了许多。他信服女人,他对她的能力向来是崇拜的,她此去准能把这一场意外的风波搞得平平顺顺。祖华洗过锅碗、喂过猪儿之后,便监督着每一个娃娃把尿撒干净,并哄他们上床睡觉。办完了这一切,他便在方桌前坐下来,轻轻舒了一口气,对着煤油灯,掏出一张十天前的《四川农民报》,注意地寻找起有关“养猪业”方面的报道来。很快,他的思想就集中到报上的文章里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有人敲门,他抬起头想了想,回过神来以后,便笑道:“嗨!你不是说,不回来,还是回来了。”忙起身过去,恭恭敬敬把门闩抽脱,把顶门杠拿走。 门开了,却不见他女人。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戴干部帽子,披毛领子短大衣的白脸皮男子。 罗祖华的笑立刻凝固,意外和惊愕竟然使他尴尬得一时发呆了。 来人正是郑百如。自从离婚以来,“老挑们”再也没有来往。就是过去秀云还在郑家的时候,因为他罗祖华为人老好,终日埋头生产,郑百如从来也没正眼看过这位三姐夫,如今竟然走进屋子来了,而且态度显得那样的谦卑,跟他平日里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态比较起来,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三哥。”郑百如按着过去的亲戚关系,这样亲热地招呼罗祖华:“吃了没有?……三姐睡下了么?” “呃……没……她……”罗祖华没有女人的指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接待这位不速之客。但他想道:“不说亲戚吧,人家是大队干部呢。兴许是来问问我们队里工作情况吧?” 果然,郑百如知道“三辣子”不在家,态度变得随和多了。一开始先询问起二队养猪生产的情况,盖猪圈的材料还缺不缺,猪儿的饲料粮食还有多少等等。罗祖华是分管队里副业的,这些问题他像明白自己有几个手指头一样,清楚无误地作了汇报。随后,郑百如又谈起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事情来。 “今冬明春任务大啊,思想上放松不得啊!……你们二队那些个外流劳力回来了没有?还没有呀,那可不得行!今年可跟住年不同呀,上面的精神来得‘陡’啊!……三哥,你我这些当干部的,还不就是执行上面的精神么,上面咋个说,下面就咋个干,不是么?” “是,是嘛。”罗袓华不怎么紧张了。面前坐着这个人,平常开大会讲话威风凛凛,眼角也没挂过一下当小队副队长的老实疙瘩罗祖华,而今,“三哥,三哥”的叫得这般亲切,说话也完全是平等商量的口气。罗祖华亲热地从平柜上把叶子烟篼儿端过来,请客人裹烟。 从前的太平镇中学的初中毕业生,后来当过一阵大队会计,前年又升任党支部副书记的郑百如,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盒“金沙江”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罗祖华,自己却不抽。 “为啥不吃啦?”罗祖华觉得奇怪。 “哎,抽不起啊,干脆慢慢戒掉算啰!”郑百如一本正经地说。随即又问道:“三哥,今年子决算出来,你家的超分款能补得清么?” “慢慢补嘛,哪一年我们也没欠多少时间。”罗祖华说这话有点气短,而接着又提到他常常羡慕的耳鼓山来了:“人家山上的生产队,像我这样七口人开饭,两个强劳动力的社员,就不补款,还进钱呢!……哎,我们这个葫芦坝……” 郑百如岔断他的话:“哎,你家娃娃多,困难户嘛……我叫他们研究一下,公益金给你解决一点。” “不,不,我们能补得清。” 罗祖华想也没有想过要队里照顾。但副支书体贴人的话,却使他着实地感动了。 郑百如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是个干梆硬撑的人,有困难也不开口。可我们大队干部看问题也得实事求是嘛!……当然,你不好开口,我给他们打个招呼好了。” 话既不多,却很诚恳。老实人罗祖华今晚才第一次发现他过去的妹夫原是一个多么直爽的好人!但是他罗祖华是绝不要队上给他“免了”超分款的。 “不不不,四兄弟……”他脱口称呼起亲戚来,“请你千万莫去提这个,我们一家领情就行了,领情……” “哎,何必喃!……好啦,今晚不谈这个吧。”郑百如挥一挥手,“暂时不谈这个事,该咋办,我晓得咋办。可是,我今晚还有话对你说哩,三哥!” “你有话对我说?” “是呀,是呀!你我两兄弟,平日搞集体的事,谈的都是工作,总是拢不到时间来交换交换思想。呃,三哥,你看,当兄弟的缺点不少。你要帮助帮助我呀!” “嘿嘿,这话……”罗祖华又被感动了。 “三哥!你看我这个人咋样?” “你?” “嗯!” “这个……”罗祖华吸了口烟,动开脑筋了。可是,这几年在葫芦坝上风云直上的人物郑百如的形象,在他脑子里并不那么清晰。是好?是坏?是不好不坏?很难下断语。要说他好吧,为啥子俩口子关系闹得那样的坏?四姨子是个百里挑一的贤淑女人呀!……要说他坏吧,可人家这几年为啥能入党、能当上支书呢?……在人事关系上平日里有点迷迷糊糊的罗祖华,突然想到几年前郑百如在群众大会上斗争金东水的事情来了。前任支部书记金东水也是他的亲戚,是他和郑百如俩的大姨夫,都叫“大老挑”的。郑百如把金东水像敌人似的斗倒了,而他罗祖华却从来不曾认为“大老挑”是什么“坏人”,这咋个说呢?说不清! “哎,三哥!我的缺点不少啊!” 罗祖华回过神来,真是老天帮忙,嘴里顺口说出了人们常说的那句不痛不痒的实情话:“哎,人嘛,谁个能没有缺点喃!” 郑百如顺势接下去:“当然,干工作嘛,哪能不犯错误,哪能不得罪人的,这,我自己心里明白,上级教育我一次,我改正一次,一步一步锻炼嘛,这倒没啥了不起的。可是,三哥,我这辈子干了一桩糊涂事,真是糊涂透顶啊!如今想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悔莫及呀!……” 煤油灯闪闪烁烁,看去,白净的脸上罩着痛苦的阴影,眼里好像模糊着一层泪水。罗祖华偏又是个听不得苦戏的人,心肠比老太婆的都软,于是劝慰道: “何必呢,当心身体啊!”他虽然不知道人家的“糊涂事”是指的什么,但仍充满同情心地顺口说:“俗话讲,人有失足,马有漏蹄呢!” “失足……”郑百如痛苦地咬着这个字眼,感慨地说下去,“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我怕没有机会来改正的了。” “哪能呢!” “三哥,我俩不见外,今晚才把这话向你吐露。” “啥子事啊?” “秀云的事。”郑百如终于说出来,“如今想来,都怪我,都是我对她不好!为啥要离婚?……一时的气盛,就离了。可是,到底是夫妻一场啊,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秀云是八年的夫妻啊!……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好处来,我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我真是一时糊涂……” 郑百如捂着脸说到这里,罗祖华的心被彻底感动了。不由得抹了抹眼睛。 两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前的“老挑”,沉默了。他们对着煤油灯,谁也没再说啥。一直过了好久。 后来,郑百如站起身来,用帕子揩了揩眼睛,打算告辞了。罗祖华真心诚意地挽留他再坐一会儿。可他执意要走,说是还有工作,要去找几个队的队长布置清理劳动力的事情。罗祖华感叹着把他送出门。 未圆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天空碧蓝如洗。冷风“呜呜”地扫着葫芦坝深夜的田野。罗祖华在回转家门的时候想着:“是啊,知过必改!他对秀云不好,如今自己认识到,后悔了。一夜夫妻百日恩,这话实在!”第二章 未圆的月亮 一 在四姑娘的记忆里,这间孤零零的小草房有着悠久的历史。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小草房就已经是这个样儿了。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们姐妹们像一群小鸡似的挤在这又矮又小的屋里。后来,她们长大了,合作社的劳动工分簿子上记载着她们辛勤劳动的成绩,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好,许茂靠了合作社的优越性,也靠了姑娘们的劳动成果,修起了新房。一家人高高兴兴搬进气气派派的新房以后,回过头来看这小屋,突然觉得它是那样古老而又丑陋!只是因为许茂是个实在的庄稼人,破小屋才没有被爱好整洁的姑娘们给拆掉;精打细算的主人给它派上了新的用场,用来堆放茅柴、杂物……然而,做梦也没有谁能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许家这个四姑娘,在欢乐中度过了少女时代,在辛酸里耗尽了妙龄青春之后,孤零零地又回到这个门框都已经歪斜的小屋里来了! 不过,许秀云是个爱好的女人。即使是在这样心情恶劣的倒霉的日子里,她也不能让自己随随便便地睡在肮脏阴暗的地方。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她把小屋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内斑驳的泥墙,被抹光了,糊上一层白纸,在临院坝的一堵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洞,还剪了一块果绿色的旧布权当窗帘挂上。灶头砌在墙外,烧火的时候,屋里也不被烟熏,没有灰尘,清爽而又明亮。天落黑了,点起煤油灯来,小屋里居然也显得温暖而有生气了。 独自一人吃罢夜饭之后,她关在小屋里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这是做姑娘的时候就养成了的爱清洁的习惯。此刻,当她梳着乌黑的长发时,镜子里映出了她清瘦的容颜。曾经是那么丰满的脸蛋,像被刀子割去一部分似的;曾经是那样闪亮闪亮的眼睛,如今显得是又黑又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了这几年的漫长而凄清的岁月,眼里又汪起一泡泪水。她不再去看那面镜子,坐在床沿上,十个指头迅速地在后脑勺上动作,一会儿,浓密、乌黑的长发盘成了一个髻子。 谁要是打算从四姐这样的女人的行动上去探索深藏在她心底的奥秘,那一定是徒劳的。那依然美丽的面容,看上去是有一点忧郁憔悴,但那眼神里却分明含着希望的光芒。虽然有时她独自陷入沉思,可她整天手脚不停地干活,不论地里还是家里,不论粗活还是细活,她总有头有尾地干着,从不丢三落四。人们说,这是一个有心计的女子。是的,她太有心计了,像平静的大海,什么都容得下,爱和恨,悲哀和希望,什么都深深地藏在心底,表面看去,不起波澜。她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城市姑娘,不,她没有离开过这土生土长的葫芦坝,她只上过农村的初级中学,她几乎没有机会接触过那些动人心魄的文艺作品,没有见过比葫芦坝更为广阔的天地。但,这并不妨碍她成长为一个贤良、敦厚、含蓄深沉的女人。也许是葫芦坝的青山绿野?也许是柳溪河潺潺的流水?也许是家乡的蓝天白云?也许是春日的和风、夏季的暴雨,……谁知道是什么!她是开放在深谷里的幽兰。纯洁的兰花,不论是开在这穷乡僻壤,还是那繁华都市,她们开在什么地方都一样的名贵,一样的崇高! 四姐又开始了每晚必做的针线活。这会儿缝的是一件白底碎红花儿纺绸面子小棉袄,这件用她从前的旧衣服改制的小袄已经快完工了,好几个夜晚她一直在缝。当她结好最后一个针足,用雪白的牙齿“登”一声咬断线头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有人向她这小屋的门口走来了。她迅速把小袄儿塞在枕头底下。 “四姐!” 秀云打开门,许琴兴冲冲地跨进屋里,迅速环顾了一下这布置一新的小屋以后,九姑娘惊喜地叫道:“你真会收拾哩!” 秀云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这会儿才回来,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 许琴手上拿着一本厚书,把腋下夹着的包裹往床上一放,说道:“这是八姐寄回来的皮子,要你给爹缝起来。还有一封信,你看嘛。”说着掏出八姐的信来。“八姐的信上说得真好呢!她说,你的日子就要一天天好起来了!……呃,你自己看吧,我还要出去一下。”说完返身跑出小屋去了。 秀云扶着门框见老九向大门口走,忙问道:“这会儿,还往哪儿跑呀’” “我找昌全他们说个事情,马上就回来。”九妹回答,接着又转身对秀云解释道:“工作组来了,带队的是个女同击,她可好呢!今天开完会以后,我找到她谈了很久,我心上的疙瘩都解开了一大半。她说,打算搬到我们葫芦坝来,过两天就要来了……”说完就奔出了大门。 秀云回身坐在床沿,在煤油灯下铺开信笺,一字一句慢慢读,当她读到“……四姐是个好人,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幸福的。……”这些句子的时候,心里一热,血涌到脸上来,她忙合上长睫毛,细细地品评着这些话里头的意思。但是,她没有像许琴那般地易于激动,过了一阵,脸上现出凄然的一笑,淡淡地摇着头,茫茫然地注视着老八的信封上那几个清秀的字体。又过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她想起了老九说的“工作组要来了”,暗自思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组呢?” 正在这时候,三辣子许秋云闯进院子来,人还在梅花树那儿,声音却先传进了小屋:“好呀,这才巴实哩!硬是要安营扎寨了么?”这酸溜溜的口气钻进四姑娘的耳朵,像刀子在割她的肉。 守院子的大黄狗,竟连许家三姑娘的声音也听不出,围着她汪汪直扑。三姑娘被困在院子里,嘴里骂着粗话,只见她一脚踢了出去,大黄狗“吭吭”了两声,退下阵去,也许是它从这一踢的当儿才认识了来人是谁。 三姑娘立在小屋门口,不往门里跨,也不开口,只是圆瞪着一对杏眼,张着嘴直喘粗气,像要把那个身子单薄的四姑娘吞了似的。四姑娘望她一眼,忙低下头去,叫了声: “三姐来了,屋里坐呀!” 许秋云上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光从这小小的床铺移到如洗的四壁,从这空荡荡的房子移到站在角落里的形单影孤的妹子,一路上涌到喉咙里来的骂人话,不知怎么的,说不出口了。好一阵,才说道: “死人!你倒是开腔呀!……哎,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害怕你这低眉顺眼的苦相!” 四姑娘立在墙角,凄然一笑,说:“你也没有问我啥子,叫我说什么嘛!” “哎,气人!”许秋云使劲拍着自己粗壮的大腿,“你这是……打的啥子主意啊?” 四姑娘抬眼望着三姐,没有回答。 这时,三姐再也骂不出口了。沉重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我把你这冤家……” 看见三姐的气消下去了,四姑娘才走到床前,挨着她坐下。三姐侧过脸来,直望着四姑娘的眼睛,声调缓和多了,问道:“你究竟打的啥主意呀?” 四姑娘对她摇了摇头。 “你未必安心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一辈子?” 四姑娘点点头。 “为你,把我心都操烂了!耳鼓山上那个人难道配不上你么?” 四姑娘又摇摇头。 “那,你为啥死赖在这儿不走?” 四姑娘的眼泪涌出来了。 “你倒是说话呀!我的娘!” 四姑娘镇定着自己,没让泪水流下来,她吞声说道:“三姐,难为你,你像娘一样疼我……可我对不起你。我实实的不走,我真不愿意离开这葫芦坝,真的……我舍不得……” 三辣子沉默了。她使劲儿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子,但她的脑子帮不了她的忙。别说是她三辣子,整个葫芦坝上,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够看到四姑娘的心灵深处去。 来的时候气壮如牛。这一阵,面对着这性情温柔、捏一捏都会碎的许四姑娘,却无计可施了。 这样过了好一阵,突然,罗祖华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四姑娘的门口。三辣子见他那兴高采烈的样儿,吃了一惊,一肚子的怒气便向男人泼去: “你串死么?要吃奶么?……我说过不回去的,你倒跑来干啥!” 罗祖华的脸红喷喷的,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向他女人招招手,又扫眉又瞪眼,叫她:“你出来,我有重要话说。你出来呀!” 三姐极不耐烦地跨出小房去。罗祖华扯着女人的衣袖站在屋檐底下小声小气地说开了。四姑娘仍坐在床沿上没动,一会儿,外面的悄悄话逐渐变成大声的交谈传进房里来了: “真的?……是真的么。” “真的!当真的,你还不相信?” “不相信!那个人的话难相信!” “嗨!你刚才要是在场就好了,人家都哭了呀!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嘛,我看人家是知过必改!两口子的事情,哪能那么认得真嘛,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呀。” “你别这么酸溜溜的……让我想想看,这……” “呃,四妹子不是不愿意上耳鼓山么,谁能猜透她是什么心事?说不定……俗话说‘破镜重圆’……” “那耳鼓山的事情呢,你去退信?” “你去问问她,先拿定主意再说。” 罗祖华两口子的谈话完了以后,三姐重新回到小屋,拍了一下巴掌,说: “嗨,龟儿子郑百如今晚才算说了句人话!……哈哈哈……你猜他对你三哥咋说,他说他对不起你,过去的事,全是他错了,如今后悔了……” 四姑娘听到这里,霍地站起身来,脸色煞白,撇过脸去。 三姐忙问:“你怎么啦?哦?” 刚才罗祖华和许秋云在门外嘀咕的时候,那些什么“破镜重圆”之类的话语,已经传到了四姑娘的耳朵里。刺痛了她神经系统中最为敏感的那一部分。再听三姐直接说出“郑百如”三个宇来,那种从生理上感到厌恶的感觉,就像在夏天的柳溪河边的茂草丛中看见蛇一样;只是差一点儿没有“哇”地叫出声来,但是,当她站起身来,撇过脸去,略为冷静下来以后,才突然意识到眼前真的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对郑百如的这一手,她压根儿没有想到过,没有半点儿精神上的准备来迎接这场新的折磨。霎时里,过去八九年间郑百如给她的生活投下的条条阴影,郑百如对她、对葫芦坝的乡亲们犯下的宗宗罪恶,像疾风在她眼前扫过。 十年前,那个只读了半年高中就被学校开除回来的郑百如,那个使葫芦坝上每一个诚实的待嫁姑娘都讨厌的花花公子,是怎样在一个夏日的黄昏,趁着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将她拖到芦蒿丛里,强奸了她。而软弱的四姑娘只能饮泣吞声,不敢向家庭、向组织上透露半点儿声息…… 结婚以后,四姐做了母亲。曾经被毁灭了的少女的幻想,被新的希望鼓舞着,渴望着美满的家庭幸福;但是,不久又失望了:孩子在一次病中夭折。而在“文化大革命”中突然红火起来的郑百如,竟然带了连云场上那个烂污女人回家来睡觉。 在郑百如瓦房里,经常设酒摆宴,他们那一群家伙,怎样的咒骂共产党,怎样的挖空心思诬陷四姑娘的大姐夫金东水——当时的大队支部书记,又怎样的暗地里偷盗队里的粮食,筹划投机倒卖……而郑百如在干下了这一切罪行之后,又是怎样的威胁她:将她绑起来,举着明晃晃的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后来,郑百如掌了葫芦坝的大权,要换老婆,正式的换一个。他们离婚了。 …… 离了婚,对四姑娘来说,是一次解放,逃离了苦海。离婚以后,劳动惯了的朴实得像泥土一样的四姑娘,心里依然对未来抱着希望,希望永远忘记过去了的痛苦,希望那春日的和风来到的时候,播种、发芽、开花、结果。虽然,这个缺少文化教养的农村劳动妇女懂不得多少革命的道理,她的希望也还很朦胧,然而,那希望确实照耀着她依然热烈的心。一年来,她悄然无声地生活,全靠着那一点希望鼓励着。 怎么也想不到郑百如有这一着!而这一着又是怎么发生的?是为了什么? 好心肠的三姐,凭着她直通通的火热的肚肠,怎么能了解四姑娘心灵上的创伤?又怎么能晓得当妹子的此刻的心情!她只见秀云脸色苍白,便说道: “这事儿,能成倒好,只怕后久他龟儿子又变心。那种男人只怕你管他不住呢!” “三姐!”秀云咬了咬嘴唇,说道:“刚才三哥来说的那些话,只求你莫往心上记,也千万莫要对人说,那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看你啊!”三姐总爱自以为是,她说:“你把我当成那些没长心颗颗的人啦?我才不像你那罗三哥,我也能转个心思呢。我说呀,这个事怎么能一口气就答应了他呢!条件都不讲清楚?既是他自己求上门来,总得给他个约法三章,哪有那么撇脱哟!” 四姑娘摇了摇头。 “好啦,睡吧。”三辣子爽快地说,“管他妈的!我们睡下商量吧,等他龟儿子着急去!” 罗祖华在门外假装咳嗽,但是三姑娘没听见,秀云说: “三哥还在外面等你哩!” 罗祖华硬着头皮在门外问道:“哎,你真的不回去么?那……我就走啰!” “死鬼!”三辣子对着门外嗔道,“老子们今晚不回去,看得不得死个人来摆起!”话虽这样说,她还是起身向门外走去。在小屋门口又回过头来望着四妹子,像诳小孩似的说道: “睡吧睡吧,天垮下来,还有我给你做主呢。莫叫人笑话我们许家没得个男儿汉!” 四姑娘知道三姐的脾气,只当没听见她这些不顶用的大话。 二 龙庆还没有睡。屋里没有点灯。这倒不是为了省两个煤油钱,主要是眼睛痛,畏光。他坐在他家惟一的一只破靠椅里,怀里抱着个竹烘笼儿,闭目沉思。 公社的干部,这些年来对这位久经考验而又饱经风霜的基层干部抱有一种难以改变的成见,都认为他是个和事佬,缺乏斗争性,还多少有点糊里糊涂。其实不然。他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过日子,表面糊涂,心里可明白着呢!喜欢他的社员们都说他是假装糊涂,心正! 去年批林批孔运动一来,好家伙!金东水突然成了全公社支部书记的“典型”!不论什么运动,谁要当上了“典型”,那可不好玩的。老金被宣布“停职检查”,公社党委决定让大队长龙庆做“代理支书”。他心里好苦!他对公社领导说心里话:“老金他反对大寨式评工记分,复辟三包一奖,这个罪也有我一份呢,我俩商量过来的。如今你们这样一降一升,别人不说是我有野心整他下台么!……后人也要骂我!”他坚决不当代理支书。后来,要不是金东水私下对他说:“事已至此,我斗不过人家,是得下台。你就应承了这个差事吧,要不,支部的大权落到姓郑的人手上,葫芦坝的老百姓可就苦啦!”这样他才担任起这个职务来。遇着什么大事,他还常去找老金先商量个谱子。有一回,老金开玩笑说:“你搞两面政权。”他不懂什么叫“两面政权”,便在一次干部会说:“我们现在要搞‘两面政权’,多多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自那以后,郑百如那派的人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维持会长”。他也不明白这“维持会长”是个什么样等级的“干部”。 好在他这样“维持”着,葫芦坝的生产才保着一个起码水平:说好,好不了,减一点产也不多,包括他龙庆本人在内的大多数庄户人家的日子过得紧绷绷的,“农闲吃稀,农忙也吃稀”;要说坏吧,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地里虽然耕作粗放,杂草和庄稼苗一齐长,然而也还没有一片一片地丢荒。耳鼓山和葫芦坝多年就是两个“对手赛”的单位,而人家耳鼓山的集体和个人早已搞得仓满囤流了,葫芦坝呢,这两年一到冬春就得靠吃国家“救济”。对这一点,社员们埋着一肚子怨气,龙庆何尝又不埋怨?只是他觉得自己不贪不占,秉公正直两袖清风,社员缺吃的,他不也缺煮的,真是同甘共苦!这样一想,他也就暂时地觉得心安理得了。 今天夜里他可没有去想以上那些事情,他在考虑著明后天的工作安排。摆在眼面前的一桩工作是:工作组就要来了。而急着要办的事有两件:一是落实一个住处,工作组要有一个吃的、住的、办公事的地方;其次就是主持召开一个全体干部会议,把所有的大队小队干部一一介绍给工作组。然后,他龙庆就听工作组安排了,像每次的运动一样,工作组来了,他就“靠边站”。对,他从来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凡是已经成为惯例的事,都是“理所当然”嘛! 在工作组住哪里才合适些这个主要问题上,龙庆代理支书的思想从桑园坝到梨树坪,从东到西把整个葫芦坝的庄稼人户接个挨个地考虑了一遍,此刻,他已经把注意力集中到许茂老汉那个带石头院墙、种着满园花草的草房院子里了。那儿整洁,宽敞、明亮。主要是,许家人丁少空着的房间就有两三间;更重要的还有,许茂家的生活——也就是饮食,比起别的农家来,多少要像样一些;虽然许茂老汉也吃得俭省,然而“底子”比人家厚实得多。 “对,对,就这样办。”他喃喃自语着。 龙家的守门狗在门外的田埂上“汪汪”叫了几声,向主人报告:有人往这边走来了。 葫芦坝冬天的夜晚静得出奇,庄稼人多数是不在黑夜里互相串门的,除非为着火烧眉毛的急事。有的人,为着人民的利益或别的利益,在这寒风飕飕的夜里还在田野奔走:有的人则纯全是为了追求自身的利益出门,而迟迟忘返;有的人却又仅仅是心里有什么话亟待向什么人说一说,真是“不吐不快”,简直不能等到明天,为这个目的甚至于不顾可能遇到闲言闲语、讽刺打击!……今天夜里,葫芦坝阡陌纵横的田野,笼罩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小草儿已经枯了的田埂路上,正有那么些人在奔走着。 这会儿朝着代理支书的草屋走来的是个精神勃勃的青年,淡淡的月光倾泻在他的宽厚结实的肩膀上。他名叫吴昌全,葫芦坝第四生产队的会计,太平镇区级中学毕业的高中生。要不是这些年废除了前些年那种考试制度,他完全可以凭着自己优异的才学,考进某个高等学府去钻研他喜爱的无线电专业,而不会出现在长着红花草和小麦的田野上。他家里如今只有一个母亲了,母子俩在葫芦坝上所有被人敬仰的正派人物中间是最受尊崇者。要是今夜的月光再亮一些,就能看得清楚他那方正、英俊的容貌,以及脸上那种诚恳的腼腆得叫人放心的神情。这种青年,如果你问他个人的理想是什么?他一定答不上来;然而你千万不要因他的语言迟钝而失掉了对他的兴趣。他会用他那种朝朝暮暮、持之以恒的无言的劳动回答你:他是生活的真正的主人!自从高中毕业回乡以后,他没有片刻的迟疑,立即就投身在田野里,而且很快地便对农业科学研究产生了强烈的热爱。第一年,他在他们四队科研小组的试验地里使用“九二○”激素喷射棉花,减少落花落铃、创造了高产以后,给他对未来农村生活的幻想涂上了极为鲜丽的色彩。他满怀激情自个儿在肚里思忖着:在这社会主义的土地上,用科学的方法生产,葫芦坝的乡亲们还会缺吃少穿么!……小伙子在葫芦坝上抓住了通向未来生活的门环,决心用脑子和肩膀、知识和气力闯进那个目前还对葫芦坝紧闭着的科学的大门。如今他的科研组那片小小的园地,已经成了葫芦坝上一颗明珠,吸引着大多数的年轻人,也使那些懂庄稼经的老汉们大大地吃惊。金子放在金盘子里,不显得怎么样,然而,把金子放在泥土上,它就立即闪光耀眼了。我们的吴昌全在葫芦坝上,正是一块真金子! 龙庆高高兴兴地迎接着这位受人敬重的农村知识分子,把惟一的破旧靠椅让给昌全,自己在一条木头凳上坐下来。 “三娃,快把灯盏点起!”代理支书高声向着隔壁叫喊,有一个少年立即应声过来,划着火柴,点燃了方桌上的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儿。 “怎么样?”龙庆先开口,“你们那些治棉花蚜虫的‘金小蜂’,该没有冷死吧?……哎,我的眼睛痛,有几天没到你们四队去了。” 吴昌全凑过去看了看龙庆的病眼,真诚而体贴地说:“龙二叔,你熬夜熬多了。” 龙庆承认着,同时朴充道:“还有,火大,医生说,虚火上攻!” “是么?少熬点夜,将息几天,调剂一下才容易好。” “不容易!恐怕要痛七七四十九天才得松活。” 昌全善意地笑了,问:“为啥要四十九天?” “我今年四十九岁。” “哈哈哈……”年轻人对于龙庆的不科学的解释,感到好笑,但笑的一点没有轻慢的意思。 “害病也是一种‘矛盾’,内部某些方面失调,不平衡,局外部环境的矛盾就会激化,于是,身体的某一部分就出现病态来了……”吴昌全给代理盘书讲起“病理学”来。讲着讲着,龙庆居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懂得这个道理了,他不住地点头,嘴里乐呵呵笑着。 但是,葫芦坝第四生产队的会计,今晚不是为着讲“矛盾论”、“病理学”来的。他来询问一件有关决算工作上的事儿,晚饭时候,郑百如特地去他家通知他明天到大队集中清理全年粮食账目,说是“千方百计,非得‘跨纲要’不可!”郑百如告诉了小伙子一些“跨纲要”的办法:“比如说,社员分回家去的水谷子,原来打的七成,如今提高一点,算个八九成;又比如,社员们一年四季分回家的粮食蒿秆,一捆麦草把儿里边难道没有一斤二斤小麦?谷草里不是也有没打净的谷子么?……这样算下来,今年葫芦坝粮食过纲要是没有问题的!……”吴昌全不明白郑百如为什么要在决算工作已经快结束的时候兴这个花样。他紧张地问龙庆: “这是上边的精神么?” “不是。上边没有这个精神。” 吴昌全稍稍松了一口气,说:“不是上级来的精神,我就放心了。我妈说,如果真像郑百如说的,是‘上级’叫这样子的,那,可真是一场大祸害哩!” 然而龙庆却暗暗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假如这桩背时主意真是“上边”想出来,布置下来的,那么,龙庆他不会紧张到如此地步。正如葫芦坝几年来推行的“工分一年一评”的办法。他明知这是个从根根上破坏葫芦坝农业生产的背时主意,但因为那是“上级”叫干的,减了产,他问心无愧。可是,如今郑百如布置的这个“跨纲要”的花样,并不是上级叫干的呀!葫芦坝搞这种虚虚假假的事,他这个代理支书的责任可就重大了。将来要是群众反对,上级检查,郑百如一口赖掉,祸事不都在他龙庆身上了!……龙庆心中暗喑叫苦。 “郑百如是副支书、大队会计,这些事他和你都商量过没有啊?”昌全问道。 龙庆摆着手说:“没有,连信都没有给我带一个呢。” “这太不像话了!”年轻人忿然说道,“难道产量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靠算盘上‘算’出来的么?这是欺骗自己。反正我们四队不得干!今年没跨纲要么。明年好好干,争取跨过去嘛!” 纯洁得像一张白纸的小伙子,面对复杂纷纭的政治生活,还缺少着一个心眼呢。你为啥不往深处看啊! “好了,我回去了,”吴昌全站起身来告辞,并补充道:“我特地为这事来问一问的。” 龙庆没有挽留他。送出了这位刚正不阿的青年以后,“扑”的一声吹灭了灯火,坐回到他的破靠椅里,心悸地继续沉思起来。 三 “好,我走了,大娘。”许琴站起身来,这样说道,“刚才说的事你说给昌全哥行了。” 吴昌全的母亲金顺玉含笑挽留:“还早呢,再坐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嘛!……平时你难得到我们家来呀!” 许家九姑娘红着脸又重新坐下来。不知怎么搞起的,她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了。她举目环视着这间堂屋的四壁和摆设,其实这已经看了多少遍了。正中墙上,毛主席的彩色印制相片,装在一个玻璃镜框里,端端正正地挂着;棉花、水稻、小麦、果树等等的科技图表贴满了四壁,屋梁上挂满了一排排装着良种的小布袋儿和各种各样的农作物标本;桌子上,高脚煤油灯罩着一个洁净透明的玻璃罩子……这一切,她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金顺玉大娘挪了挪椅子,靠近九姑娘,突然问道:“今天从你们二队过来的人说起你家四姐的事。她不走了,可是真的?” “嗯。”许琴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愁容来。 “为什么啊?” “不清楚……”九姑娘说,“我想,不走也好,她的性情太软弱了,走到哪里,都难说那个男的不欺负她。要是像我三姐那样,看谁敢欺负!” 金顺玉大娘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道理不在这个‘性情’上。呃,你回去对她说说,这一回要自己拿定主意,走,还是不走,都要把决心下实在,这辈子再经不起这些年这种周折了,可怜!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呀!十年前,她也像你如今这个模样儿,你俩的长相简直像一个巴掌打下来的。只是,她那会儿爱低着眼皮,怕羞,不如你这么大大方方。唉,你们的娘死得太早了……老九呀,你叫你四姐抽空常到我家走走,有什么心头的闷气,也好吐一吐。” “嗯。”许琴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吴昌全的母亲是土改时期入党的老积极分子,只是近几年才没有担任什么职务。她的热心和正直,是许琴深知的。加之,许琴的已故的母亲和眼前这位慈祥的老大娘曾经是几十年的老乡邻,过去往来得很密切的,因此她的话在许琴昕来分外亲切。 金顺玉大娘的话又一下子转到吴昌全身上去了。这位热心肠的女共产党员,对葫芦坝乱纷纷的人事关系和路线斗争,心里像明镜似的;然而对于亲手抚养大的儿子,却越来越感到不了解了。儿子是个光明正大的男子汉,这,她清楚,但她总感到儿子对她隐藏着某种秘密。对自己惟一的儿子心灵中那个神秘的角落,总是做母亲的需要探索和了解的。她曾努力地试图了解,儿子却从不泄露半分。为这个,她多少有些忧虑。现在她对许琴说道: “你这个团支书,对青年人的思想情况掌握得怎么样啊?……比如,我家昌全吧,近年把,我就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如今这个社会风气呀,我就有点担心!” 许琴笑道:“大娘,别人我不敢说,是昌全哥么,我敢保险!你尽管放心好了。” 大娘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得想道:“呃,难道那把钥匙在这个姑娘手上么?”她忙接着说道:“放心?如今这些青年,有些事就不愿向自家的老人吐露一点点儿,哪伯是亲生的娘母。这,叫我怎的能放心!” 九姑娘笑笑,表示同意,说:“不过,他对你都保密,那就真是不应该了。” 大娘紧接着试探一句:“你们常在一起开会学习,你一定了解。你难道也对我保密?” “我?……”许琴脸红了,很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大娘忙补充一句:“你是团支书呀!对团员的思想一定比我们了解得多些。” 这句话把九姑娘从困窘的羞涩中解脱了出来。她回答道:“我这个团支书没有认真把责任负起来,工作做得很不好。昌全哥的水平比我高多啦!大伙都很敬重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