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吴为的无能,禅月有种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批判,深爱下连自己也不觉地有着一丝轻蔑。 她不能同意吴为的放纵,以及放纵后又无法掌握局面的懦弱,总是一副焦头烂额、不可收拾的架势。一次尚可原谅,可吴为一生重复过多少次这样的错误?即便初人人世的孩子也不会如此! 最后禅月只能选择远离而去。没有别的,她是太自尊了,好像是对吴为太不自尊的纠正些矫枉过正。 4 白帆在胡秉宸面前郑重坐下。 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这么说,你要找个寡妇解决问题的话不是玩笑了?” 自帆本不希望胡秉宸承认,甚至希望他能抵赖,哪怕是假,只要胡秉宸肯抵赖,事情还有希望。可是他不,他就那么平静地认了账。容忍吴为偷人养私生子,却不能容忍自己偷人养私生子? “就是那个破鞋吴为?”“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别人?” “不是你对我这样说的吗?”一针扎得见血,原意并不恶毒鄙夷,以为有了这个提醒就能否定他现在的痴迷。只是让胡秉宸想起过往对吴为的一想这种事情闹出去,能有什么好结果?” 胡秉宸掠了白帆一眼,她真该说是苦口婆心,眼睛里果然强按着爆满的威胁。 也许白帆不用出这张牌就好了:“别忘了,‘那位’正找不到把柄让你下台呢,而你任命到现在也没下来。”胡秉宸心里那点背叛的歉疚不但荡然无存还生恨起来。他的生恨倒不一定因为白帆的威胁,而是白帆戳了他的心病。 的确,有人正在利用机构改革之机进行权力再分配,何况他又捅了那些宗派分子的马蜂窝,而他们轻轻一反手,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虽然历史终会向前发展,但他明白,以他的年龄和健康来说,都不可能躬逢其盛了,他只能是一块历史的垫脚石。看到力单势薄,没有前景,他不得已提出离休申请,虽然还没有批下来,也不能存在太多幻想,不过是早晚的事。 “你不闹什么事也没有。” “明明你乱搞男女关系,反倒说我闹。”胡秉宸狠狠地给了白帆一个回马枪,“你呢?”倒不是胡秉宸一定要偏袒吴为,他也不想说这等伤人的话,不愿像小市民那样吵骂,毕竟他们是携手度过许多艰难时刻的“革命老同志”,但白帆这样侮辱吴为,让他也有了被辱骂的感觉。男人要是变了心,下手可真狠。 为了吴为,胡秉宸竟不顾几十年共同生活的情面,揭她的老底! 白帆丢掉了老革命的拐棍,一声尖叫扑了上来,她再不想用老革命的拐棍支撑自己,宁肯像个村野女人那样,又喊又哭又撕又叫。 尖利的指甲,在胡秉宸脸上、脖子上挠出一条条伤痕,又去拧胡秉宸的胳膊,可是胡秉宸穿着毛衣拧不动,她便用嘴去咬。这时,胡秉宸觉得白帆一点没老,她的手指、她的牙;拧起、咬起、抓起他来,一如年轻时孔武有力。 接着白帆又扑向茶几,把他刚刚沏好的一杯热茶,往他脸上照直泼去…… 一切都是历史的重演。 保姆在门外探头探脑,胡秉宸立刻把门关上。 “你还要脸,你还怕人知道!”白帆用力一把将门拉开,“咱们今天就找组织去……” 胡秉宸见势不妙,讨饶说:“别闹了……没有的事,算我说错了好不好?” “说错了?那不行,谁能证明你是真是假?”“我错了,我错了。”胡秉宸嬉皮笑脸起来,“你愿意怎么惩罚都行。” “不行,非找组织不可。;说着白帆就往外走。 虽然仕途无望,申请离休还没有批下,不能存在太多幻想,但不等于没有一点幻想。 一看大事不好,胡秉宸连忙跪下,一声不知真假的凄厉叫喊“白帆!——”让白帆不得不回了头。 唉,女人哪! “千万别气坏你自己,你打我吧,打我吧!” 能掌男人脸的女人,该是何等的女中豪杰! 如果没有深仇大恨,真下不得手。气头上的白帆,果真扬起巴掌,在胡秉宸脸上左右开弓,掌了实实在在六个耳光,这才渐渐消下气来。“你得给我下个保证,以后再也不和那婊子来往。” “我保证。” 接着胡秉宸就发生了心肌梗塞,进了医院的抢救室。如果胡秉宸不是一倒不起,也许疏通疏通关系,即便年龄超标,还不至于干净利索到一“退”六二五的地步,最不济也能闹个顾问什么的。胡秉宸这一倒,不但让对手大松一口气,也让有关部门在艰难的人事平衡上大松一口气。举棋不定的人事安排,似乎变得十分流畅、明了。 理由也很人性——勉强工作会加速恶化胡秉宸的病情;因为不能工作,顺理成章列在编外。这枚瞬间即将落盘的小棋子,如百米赛跑的最后冲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如果天假胡秉宸以健康,胡秉宸能善罢甘休吗? 如果白帆能想到这样一个后果,这六个耳光还下得了手吗? 如果假胡秉宸以十年光阴,还能在“岗位”上拼搏一番的话,胡秉宸还会吊着吴为不放吗? 如果胡秉宸不是马上住进医院,即便想与“婊子”吴为继续来往也没了“革命的本钱”,信誓旦旦“以后再不和那个婊子来往”的保证,肯定也是一纸空文。 有关胡秉宸几乎因这六个耳光丧命的事件,也有白、胡两个版本。 想来,“现在杨白泉对我特别厉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人,还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素!断绝什么关系?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可能也是两个版本。 吴为当然相信的是“胡版”。 以致当时立志,如果胡秉宸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把对他的迫害公之于众。 而随着对胡秉宸的了解,吴为开始怀疑“胡版。”是不是也应该听听“白版”? 可见吴为根本没有立场,像个职业道德低劣的律师,旨在寻找法律的空子,以打赢官司争取最大分红比例为准。 5 佟大雷是胡秉宸背走麦城之时,突然出现的一匹黑马。 如果没有佟大霄的积极参与,胡秉宸和吴为的关系会怎样发展?非常难说。 无事都要到吴为那里献一下殷勤的佟大雷,现在有了很好的借口,马上跑到吴为那里,大惊小怪地说:“胡秉宸不行啦!” 毕竟在部级干部中,胡秉宸与他政见大体一致,工作配合还算协调,更何况“文化大革命”后佟大雷能够很快恢复工作,与胡秉宸力荐有关。 当时,他还不知道吴为和胡秉宸的关系,报道还算客观:“医生说百分之七十的死亡率,往静脉里点滴药物,一分钟只能进四滴了,不得不割开静脉血管进药。” “你说什么?尸对他从来不屑的吴为,突然兴趣大增。 “我说胡秉宸快死了。”到这时,佟大雷还没看出吴为神态大异。 冷风飕飕的十二月对吴为却像一只油锅,她的两只耳朵在这油锅里变得又硬又焦,又薄又脆,咔咔哧哧响着。“他住在哪个医院?”她扑向佟大雷,抓住他的手腕,厉声问道。 “干什么?”佟大雷掰开吴为抠在他手腕上的指甲,这才觉得吴为今天不同寻常。 “他现在一定需要我。” “需要你?!” “是的,他需要我,只有我才能救他的命。” 真是晴天霹雳!但他老谋深算已成本能,说道:“你得跟我说清楚怎么回事,我才能告诉你他住在哪个医院。部里现在指定我为胡秉宸医疗方案的负责人,除家属之外,其他人探视必须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说清楚,贸然跑了去,我是要负责任的。” 佟大雷这时仅仅是好奇,还没有想到这二情况于他或于他人更高的利用价值,等吴为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说完她和胡秉宸的纠葛,佟大雷还是又信又不信—— 和胡秉宸相识怕有几十年了,为了爬上权力——说声誉也可的金字塔,胡秉宸的每一寸心思、每一分力气都用在了工作上,可以铁石心肠,六亲不认,将七情六欲一一割舍,以求正大光明、无懈可击。这套办法,对那些目标不大,只想人个党、当个劳模什么的平头百姓,也许可行,而若想在权力场中再上层楼,没有上面的关系,不搞、不靠山头是不行的。 某位高层人士不是不想利用胡秉宸搞掉“那位”,并且暗示胡秉宸,只要搞掉“那位”,位置就是他的。可是胡秉宸不干,宁肯与对手直面交锋,也不肯在下面动作,很有点侠士之风。 不过,这套功夫后面,是否藏着别的什么? 佟大雷的结论是肯定藏着什么,至少这一来胡秉宸成了坚持原则、正大光明的典型。 胡秉宸就那样一清二白?在利诱面前不动心是不愿做儿皇帝,一心想靠自己的实力进入权力高层;是懂得“成也山头,败也山头”的厉害。 对手是何等人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就把胡秉宸咬进骨髓里去。 吴为又是什么?既不是老战友,也不是老战反之妻,连情人也不是,更谈不到一个节妇烈女。 即便对吴为手下留情,她也得拿点什么出来交换。吴为有什么?只有她的肉,可她竟如此珍贵她那堆肉,好像个处女,要是别的女人佯装还说得过去,她有可装的吗? 小指一捻,就能把吴为捻得灰都找不到。 可是佟大雷这个小手指还不大容易捻下去。也不能说不容易,而是火候未到。 胡秉宸怎么偏偏搞上了吴为? 佟大雷对吴为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最初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第一次在会议上见到吴为时,佟大雷只是想,这是哪个单位的小姑娘,那样文雅瘦弱,一心一意地记录。后来知道是下属某局的工作人员,还是业余作家,更加许多彩色传闻。佟大雷对文学家素来不大恭敬,何况还有那些重彩浓泼的传闻。 不过女作家到底不同于其他女人,玩一玩还是很新鲜的。 作为佟大雷的下属,接触机会不难找到。渐渐地,佟大雷有了改变。乍看起来,吴为幽静娴雅、淡墨山水,接触多了,方知哪里是什么淡墨山水,分明是一幅苍郁的油画。他自以为有一定识人的能力,这回输了,吴为的个性其实很强。 虽是女人,但像男人,可惜这样的女人太少了。许多女人之所以糟糕透顶,是因为里里外外都是女人,而男人又缺乏女人特有的素质,实在难全。佟大雷的朋友很多,男女都有,但思想、认识、知识以及风格合得来的很少,有过两位好友,甚至除夕夜都是三人一起度过的。如今一个死了,一个还在当副部长,见面还是一谈大半天,但都限于政治同盟。此外没有一个人能谈上半天,谈半个小时心里就烦了,看不上的人十分钟对话也不想勉强。佟大雷是倨傲的,胡秉宸也是倨傲的,但一个阴柔,一个阳霸,各自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 以生活条件而言,佟大雷还能活上二三十年;以精神状况来说,实在支持不下去了,许多事都让他感到厌烦。不是怀“才”不遇,也不是多年的创伤没有平复,而是许多事看不惯,又理不出头绪。可以夸夸其谈两三个小时,真要他拿出一个方案又拿不出。他自己也奇怪,当年参加革命的那股傻劲,怎么跑得无影无踪! 也许看得多了。十亿人流,恒河沙数,何足道哉! 出身又很寒微,全靠自己努力,不像胡秉宸出身书香门第。 对“差异”格外敏感,因此得罪人不少,确有过于孟浪的,可也并不后悔,还能活几年?一切恩怨随他去。 没想到能与吴为对谈,一聊半天,即便不聊,也可以坐半天。 饥易为食,渴易为饮,因为很少有谈得来而且.相处不厌的人,一旦遇到,自然有忘形之意。而吴为态度娴雅,不卑不亢。不像有的下级,见了领导,马上变成传说中只敢坐四分之一个屁股的吴三桂。 后来看到吴为的文字,竟有些喜欢,但字里行间都是迟暮之情。 为什么?想是与她那些有色新闻有关,想是人生总难如意。 吴为说是喜欢“三李”,将来还想写写李清照,是否像郭沫若的《蔡文姬》,为自己而写? 李清照晚年的作品更为精粹,但也过于悲凉,几乎每一阕词里都凝聚了忧家国、叹身世之感,令人不能卒读。而李商隐的诗,人多不解,以为是咏爱情。李长吉的诗又用典太多,非常晦涩,可能时代背景使然。中国旧诗很多都能一咏再咏,或一读三叹,如果读了几遍才懂,就不能算是上乘。 建议吴为,不如读读王安石的《明妃曲》。同许多写昭君的诗文不同,荆公的《明妃曲》可以说是绝唱,也把人生说透了。既没有把她写得丧魂失魄,凄凄惨惨,也没有将她戏说得像一位女政治家那样壮怀激烈。千古以来,写谈王昭君的诗文没有超过王安石的。 可吴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想多说地说:“两种人生两回事。” 后来真真假假关心起吴为来,倒真不是下鱼饵。 与胡秉宸形而上的方式不同,佟大雷的手法是形而下。 有一阵子政治形势严峻,文化界又将召开一个什么会议。 文化人集会不过是群众性的会,鱼龙混杂,如若吴为说话不慎重,很可能被歪曲,传播开来对她没有好处。而文化人历来以分功者多,但能居祸者少,所谓胜则争功,败则诿祸,像她那样有“大丈夫”气概的实不多见。吴为现在不过是棵幼苗,还不是劲草,为她鼓劲的自然有,伺机拆台的也未必没有,文坛之糟古已有之,几千年都没有干净过,吴为这方面的经验恐怕不多。有关法制民主,说话千万慎重,不能只求痛快。固然说些什么,别人也不能奈何她,可要暗中说两句遵旨奉命的,恐怕就要对她另眼看待了。虽然百花齐放,总要东君做主,所以不能太天真。 有些话电话上不好说,巴巴地跑去通风报信,担心吴为可能不在家,还将要她注意的内容写在纸上,万一碰不上就将纸头留下。听说吴为生病,知道没人与她商量料理,又派部里一位女同志前去照料,希望为她做个参谋或秘书,吴为敬谢不敏,退回。在上海遇到当今一流金石家,与鲁迅同时的钱某,还托钱某为她治印一枚“奉天吴为藏书”,也被吴为退了回来。佟大雷只得砸碎了之。 即便被吴为拒之门外,也不忘为吴为考虑,如母亲或本人生病,只要一个电话,随叫随到。 总之他所有的努力以及他本人,都被吴为视为粪土。相比之下,胡秉宸对吴为吃得更透,他从未如此物质地关怀过吴为,只消写写情书,水平之高,在吴为历届追求者中无人能出其右。这就是“宋明理学”与“安史之乱”的差别。又,怎么总败在那个病秧子胡秉宸的手下? 如果一个“地位”还不足以鉴定他和胡秉宸的上下优劣,那么女人,尤其是吴为这个女人的鉴定,就太不留情了。 严格说起来,佟大雷不把女人当回事,他介意的是吴为这个女人,或不如说是介意她那双慧眼,那双慧眼拉开的距离真叫距离。吴为是有眼无珠还是幼稚? 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一定“本事”,胡秉宸能升到这个位置吗?能升到这个位置的男人,本质上差不了多少。 从一个至情至性的知识分子爬到这个位置,何止是过五关斩六将、修韬晦、炼金睛……最难之处怕是还要多少次背叛自己的人格。 说起来他又比胡秉宸差多少? 世事也不能这样不公平,让胡秉宸占尽风流! 佟大雷积极介入胡秉宸事件,可以说不完全出于嫉恨,也可以说完全出于嫉恨。 当然不是故事。 吴为此刻的神志不清,显然也不是演戏。 从吴为叙述的许多细节可以看出,那是胡秉宸的所作所为。 佟大雷一时无语,只能一支接一支点烟,却不吸,任一支支烟在指间化为一截又一截白灰。 这种事于他人、于佟大雷,都算不了什么,发生在胡秉宸身上却是八级地震。胡秉宸不是有名的清廉、一尘不染、兢兢业业、拒腐蚀永不沾吗? 确切地说,佟大雷此时的兴奋,还仅限于一个望尘莫及、高不可攀的神化人物,突然从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坠下,并和自己站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就像盗贼找到了同伙,佟大雷不再感到孤单。被人视为行为不良、品行不端的佟大雷找到了同类,而且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同类。胡秉宸现在变成了佟大雷十足的“理由”、十足的“借口”、十足的“依据”。最后他捻灭了手里的烟,诚恳而动情地说:“感谢你这样信任我,我非常同情你们的境遇……” 想不到佟大雷没有趁火打劫,吴为不觉一改对佟大雷的轻慢,两只泪眼信赖而又尊敬地望着他。那目光宛若一台起重机,佟大雷明显地觉得被这目光抬举得高大起来,身坯实实在在一寸寸地上升,“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你们。不过今天太晚了,他妻子儿女肯定都在病房守着,你是进不去的。” 此话合情合理。 既然佟大雷答应帮助他们,她就应该听从他的安排。可是佟大雷一走,吴为又慌乱起来。 想起胡秉宸不久前对她说过:“我有二个可以信托的朋友,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以去找他。” “什么事?!” 胡秉宸当时已感不支,万一自己有个山高水低,事实上并没有长大成人的吴为怎么了得?白帆在这方面可以应裕自如,吴为却不行,她是一团气、一团雾,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没什么。我是说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又有了什么大事需要帮助,可以去找他。” 吴为在胡秉宸给她的那些信里找到胥德章的地址,拿起就往外走,可是想到空口无凭,又转身拿了胡秉宸给她的两封信。 夜已深了,吴为在那些没有照明的楼道里摸来摸去,几次被台阶绊倒,跌跌撞撞爬上楼,终于找到那户人家。 敲了门。有很谨慎的盘问,然后被让进光线很暗的走廊,看见两张难以看清也就不容易记住的脸。可是他们没有拒绝陌生的她,足以看出他们对胡秉宸的感情。胥德章和常梅显然不知道胡秉宸的近况,可是一看胡秉宸给吴为的那两封信,就惊慌而又意味深长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在那一眼短暂异常的交流里,神速地交换了彼此的想法以及应对这一非同寻常局面的办法——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首先护住胡秉宸。 那正是胡秉宸的笔迹,不会是假。胡秉宸的字很特别,且相当潦草,任何人也模仿不了,-只有特别熟悉的人才认得出他的字体。 所以对眼前的吴为不能有什么怀疑,他们的地址也肯定是胡秉宸给吴为的。可他们还是从吴为身上嗅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深夜造访,本就十分突兀,更何况还有这样的信。尽管胡秉宸对吴为说有什么急事、难事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可要是换了他们,他们会等一等,想一想…… 此外她像条一刀没有刺准,庞大、受伤、在水中挣扎得翻江倒海的鱼,身旁那些船,若不小心就会被她翻进水里。必得谨慎从事。 “这件事你对别人说过吗?” “对佟大雷说过,因为是他把老胡病危的消息告诉我的。” 胥德章和常梅紧张起来,彼此又对视一下。 如果吴为仅仅对他们说及此事,他们可能会研究一下如何帮助她,可是现在躲都躲不及了。佟大雷本就无风三尺浪,更不要说有风有雨。 他们从未接触过如此不老练、不慎重的人,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对人说!更不理解社会上竟有这种不老练、不慎重的人,和这种人共事岂不害死人? 他们为胡秉宸忧心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我想请你们和白帆谈谈,老胡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请让我去照顾他,只有我可以救他的命……” 吴为的话让他们十分惊讶。说是儿戏,可是吴为看上去也有三十多岁了,要么就是精神不正常。这种事谈谈就可以解决吗?太绽稚了。 “容我们想一想。” 吴为觉得很失望,胡秉宸的老战友似乎还没有佟大雷那样慷慨,应允她一线希望。当她离开那个昏暗的房间时,瞥见写字台上的一盆水仙,有很多即将开放的花蕊,那是计划着养的,将准时在春节盛开。 虽然看到胡秉宸亲笔写给吴为的信,胥德章和常梅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严谨、严厉,从来滴水不.漏的管子怎么漏了起来。 他们并非不知道胡秉宸对女人的兴趣,可绝未想到胡秉宸竟写出这样缠绵悱恻的信。干了一辈子地下党的他们,怎能失手将如此重要的物证留在他人手中?而且写给这样一个冒失的女人。 想来胡秉宸动了真情。 此时胥德章和常梅还不知道吴为的底细,只是她的冒失让他们退避三舍。当他们得知吴为的底细后,将会更加坚决地站到白帆一边。他们马上到医脘看望胡秉宸。胡秉宸似乎在一场恶战、血战中打得很苦,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两只眼睛。 看到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胡秉宸,常梅的心比白帆抽搐得还厉害,她曾为之暗藏几十年心事的男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很惦记你,可是监护期间医生不允许探望。”胥德章握着胡秉宸的手,几乎流下泪来。 从胡秉宸的孱弱可以想见,他进行过何等殊死的搏斗,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们以及老战友们都无能为力。 胡秉宸冥思苦想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好像不认识,好像在找回自己的记忆,“谢谢。”他的声音很空,宛若清风穿过一具骷髅,发出呜呜的空鸣。“好了,现在好了。”胥德章说。 可是胡秉宸并未显出什么兴趣,就像他并不十分高兴自己又活了过来。难道活比死更容易? 活是什么?就是想方设法把“里面”包装起来,又千方百计包得巧妙,巧妙到有一天想要找到它都难了。那时,胡秉宸模模糊糊觉得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是什么呢?对,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里面”。 他像是处于失重状态,手脚散漫,微微蜷曲,回头望去,一生的日子全挤在一条断断续续的栈道上。栈道上是尘土、烽烟、血,数不清的非人非兽的面孔、身坯……或许相亲相爱,或许互相咬噬。 突然,呻吟、号声四起。 一缕青尘也慢慢升起,扩散,以至淹没了所有。 他看见自己,那整洁的、眼睛占去脸部二分之一的小男孩,站在芭蕉树下,芭蕉树下还站着一个美人——他一直在找却又找不到的。 是芭蕉树下的那个人吗?又是又不是。 可腕上没有灰玉手镯,也没绛红色的衣衫,而是一身绿衣。 明明是个雨天,明明偎在绛红色的衣上,温暖、柔软、陶醉。 怎么却多出一份将吴为拥在休里的爱怜? 是吴为!憔悴、疲惫,两只手用力在空中不停地、毫无收获地抓挠着,裹挟在飞沙走石的劲风中,从他身边轰然掠过。 他听到吴为的喊叫,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好远哪,让疾风吹得断断续续。他确信看见了吴为的嘴唇,像那个雪日一样,只是唇上有皴裂的皮。 随即明白,这是他们分道扬镐的时候。 如何是好? 焦急中向自己猛击一掌,然后直直地倒了下来。倒下后的他,面目全非,是他,又不是他。 “在里面,在里面,我在里面。”里面是哪儿?自己又是在哪儿? 他把自己丢了,咽!他把自己丢了。 胡秉宸仰起头,呼出无奈而绝望的一声长啸,震得日月星辰纷纷坠落,迅疾地、伴有断裂的轰然巨响。没等到找到自己,胡秉宸醒来了。“想吃点儿什么吗?你知道常梅的手艺。” 胡秉宸这才明白眼前是最亲密的老战友。终于想起青年时代一起吃大锅饭的情景。那时他的胃口真好,老是饿、老是饿,老想吃、老想吃,却没有什么可吃。馋极了在街头小酒摊上,空口光喝一碗浊酒也是好的。现在有的吃了,牙口也不行了,胃口也不行了。 他们何止为革命出生人死?连他们的口腹之欲也不由分说地一起贡献给了革命。孔老夫子早对人生下了“食色性也”的定义,这么前后一看,他们何止在非常时期,连“后非常时期”也贡献给了革命。 白帆不会烧菜只会做革命同志,胡秉宸要想打牙祭,只有往胥德章家里跑,常梅能把一挂猪肠子、一条黄瓜烧得如山珍,如海味。 偶尔胡秉宸也下厨,烧个酸辣汤什么的。由于白帆不喜欢腐化生活,保姆也被领导得只能烧缺盐少油的革命饭菜,但对胡秉宸烧的酸辣汤白帆并不排斥,有时也提倡一下“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吩咐道:“老胡同志,给我们搞一个酸辣汤,改善改善生活怎么样?” 看着胡秉宸在厨房里切豆腐,煮鸡汤,打鸡蛋,洗黄花木耳,白帆就放下报纸或文件,靠在沙发上,满意地点点头,“多放些花椒哟!——”是吩咐勤务员、警卫员“搞些辣椒哟”的气魄,让胡秉宸想起“后非常时期”电影上的毛泽东,那些相当人情味的细节。 那时胡秉宸的家,革命色彩浓郁,如果发生战争,随时可以建立一个野战班,一分钟内就可拉上前线。自从有了吴为,他有时会想,要是在厨房里做酸辣汤的不是他而是吴为,该多有滋味儿!吴为一定会为放多少醋或是胡椒与他争论不休,却不会为了几个菜钱像白帆那样抠保姆,把保姆抠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白帆领导下的日子,是不是有点像放错作料的菜? “老胡,你住.监护室期间,有个叫吴为的女同志去找过我们……” 胡秉宸马上握住胥德章的手,像那些要死的人,抓着什么就豁出命抓着那样不遗余力。胥德章手上,感到被一副骨头夹着的疼痛,心里一惊。 胡秉宸那双眼睛,也定定地望着胥德章的嘴,“你是说——吴为?” 胥德章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他点点头,在胡秉宸耳旁,将那夜奇遇一一说来。 有些地方,胡秉宸还要求重复一遍。最后胡秉宸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胥德章说:“你放心,你放心。” 胡秉宸并不放心,也许因为太懂得他们的心,或不如说太懂得自己的心。 6 应该说佟大雷不是丧尽天良的人。 胡秉宸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命又危在旦夕,医生说即便不死也是废人,恐怕只有躺在床上了此残生。 也就是说,再不能指望胡秉宸重整旗鼓、协同作战、共谋大业了,更不要说再保荐他落实到副部长那个位置上去。从此后,佟大雷将是孤军一旅。念及胡秉宸对他的种种好处以及胡秉宸的种种优点,他只能长叹一声。 出身寒微,少一点道貌、谈不上岸然的佟大雷,对形象的考虑不像胡秉宸那样“五步一回首,十步一徘徊”,必然如此这般地直截了当——用力很猛地将胡秉宸推出去,以变被动为主动;而且还得及早,若不及早,身价更是贬值。 毕竟在官场上混过多年,知道不便亲自出面,最好从白帆人手。对白帆的浑蛮,佟大雷了解的不比胡秉宸少。 那也就把吴为一起推出去了。 投鼠忌器呀。 佟大雷烦躁地拿起电话又放下。 就是和胡秉宸脱钩,也不能推得那么狠,那么残酷,那么负心负义啊! 已是夕阳西下肘分,说什么“夕阳无限好”,还有那个“只是近黄昏”呢! 黄昏是什么,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来临的永寂。 想起不久前对吴为的“开导”:“所谓人性,谈了几十年。我这个经历战争、尝尽人间疾苦、看遍世上疮痍的人根本不相信。一九四三年河南大灾,水、早、黄、汤,母子父女相食……什么人性?战场上讲什么人性?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一九四二年我抓到一个日伪间谍,三十多岁,烫发,大夏大学毕业生,能言善语,风韵颇佳。因为战争,没有时间和她纠缠,黄昏时分,临撤出村子前把她砍了,我看她还一步一回头呢。有什么法子,生死搏斗嘛!”果然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来临的永寂,黑暗中,一切都变得不可把握,刻不容缓地换了天地。一脸肃杀的佟大雷打开台灯,拨通了电话。 胡秉宸冷冷清清的离休,轰轰烈烈的恋爱,某种意义上却是一个停顿,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就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中发生。已有传言,胥德章将取胡秉宸而代,没想到提名力荐的竟是胡秉宸的那个死对头。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高棋。比之刚到延安的一览无余,胥德章面目全非了。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仍然像个隐蔽极深的地下党,不惊不炸,沉稳干练,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如果让胥德章、胡秉宸回到当年,回到他们的大学时代,可能谁也认不出谁了。 想到这里,胥德章又有些感慨。 不能说胥德章无情无义,可也不能不让他想到苍天有眼。 毕竟与胡秉宸有着不相上下的革命历史,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相应的地位佐证,如今机会来了,又何必拒绝? 即便拱手把这位置还给胡秉宸,胡秉宸也无能为力了,何况自己并没有向“那位”暗送秋波,有什么必要良心不安呢? 以前,胥德章轻易不应佟大雷的招呼——特别这次宴请的还有“那位”客人-,即便盛情难却,也会向胡秉宸打个招呼,现在却什么都不必想了。名义是尝鲜。 “来来,尝尝鲜,老家带来的新腊肉……早就想请大家尝尝了,可是为老胡的治疗,忙得我什么都顾不上。唉,多好的同志,可惜啊,可惜厂“好同志,有原则。“那位”的白净脸上泛着潮红,有些微醺的样子,“部里这些年工作上的进展,与胡副部长的推动、领导是分不开的。”不见得诸事顺遂的人都这样慷慨。好比曾几何时,春风得意的胡秉宸就从不练这套功夫,对人难得赏个笑脸,好像全世界的人,惟他正确。 “是的,是的。”众人一面应和,一面等着下文。 轻击桌子的五个手指,各个显出深不可测的样子,“其实呢,什么意见不可以交换?不过能提出来就好,不拘形式,谈完就完。只是胡副部长心重一些,结果……革命工作嘛,什么情况遇不到?还是五湖四海嘛……”有人适时点了题:“心胸狭窄不但对革命工作不利,对身体也不利……” 一下点出,主菜不是腊肉。 “来,来,再喝,再喝。” 有人起身,把各位门前的酒杯斟满。 “来,你我也喝一杯,”说着“那位”举起酒杯,与佟大雷碰了一下,“你的工作我本来有所考虑,可是‘文革’刚刚结束,百废待兴,倒是胡副部长先过问了,惭愧,惭愧……”“哪里,哪里,我们共事多年,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对名利毫无兴趣。与老胡嘛,不过工作关系,许多观念上还有分歧。”接下去就是部里那些斗来斗去的陈年旧事,失势的胡秉宸自然成为垫底菜。胥德章原本只在一旁随声附和,热烈赔笑,他不能,也不应该像佟大雷那样过分拍卖自己,可是话说到这个地步,胥德章感到了难以承受。恢弘或委琐的界限怎能分得十分清晰?越是具备传统文化的优良品格,越是事事艰难。官场上胡秉宸可能有勇无谋,也可能因为难展身手而郁郁寡欢,但与这班人马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四十年前,胡秉宸为他安全转移,被特务逮捕几乎牺牲的往事,如此清晰地凸现在胥德章眼前。 可是…… 毕竟胡秉宸一压多年没有发展他人党。 在革命前景并不十分看好,也没有必然成功保证的时候,“党员”两个字是高度浓缩、高度凝结的崇高誓言,除了更多的负担、更危险的工作、更无条件的服从……什么也不意味。 那时胡秉宸不发展他人党,只能说他付出的还不够,除了继续奋斗、努力争取,没有什么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