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疲力竭地爬上了楼…… 她什么都担心过了,就是没有担心过赤身裸体的顾秋水会和另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响彻香港上空的日本枪炮伴奏下,于床上演出一场具有佛拉明戈风的性域之舞。 整个过程之从容不迫,之循序渐进,之狂烈酣畅,似乎只能用法国作曲家拉维尔,(RavelMau-rice)一九二八年完成的管弦舞曲波莱尔(Bolero)来表述。难怪后世许多花样滑冰运动员在表演双人滑时,都不明不白地采用这支乐曲伴奏。 叶莲子僵在了门槛上。波莱尔舞曲一个节奏一个节奏,从容不迫、循序渐进地向她的五脏六腑渐次深入。随着力度越来越强的节奏,她的五脏六腑也就像是滚动在绞肉机内并在最后那个狂烈酣畅、戛然而止的音符上化作碎末。其实,人是具有强烈自欺性的动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即便知道自己配偶有了另外的组合,也不会如此受伤。这就是视觉形象的冲击力,亲见亲历的杀伤力。 当然拉维尔也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叫做叶莲子的小女子,在波莱尔舞曲最后那个休止符之后,又接上了那支在管弦乐中表现力最为自由丰富、有着三个半音程的降B调移调单簧管(也可以称为黑管),从低音谱表第三线的D音开始了她的吹奏练习。从消沉、悠远、辽阔、神秘的低音部,到优美、洒脱的中音部,再到尖锐、狂野的高音部,一路试探过去。 日后,当叶莲子如萧萧落木在黄土高原上飘零的时候,零狐村的日子,于她不过是一阵又一阵黄风,掀起一层黄土掩盖另一层黄土的无穷反复,她的技艺已臻炉火纯青,最后连自己也化作了一支黑管。 但这支循规蹈矩的黑管,却徘徊;沉湎于低音区的吹奏,将一部完整的交响乐破坏殆尽,再不能从各路乐器慢板沉滞的叙述、铺垫中挣扎出来向高音区奔突。更不能来它一个finalt,飞扬、飞升、萦绕,最后不是消散而是凝固在苍穹,只留下定音鼓,在严下面,为她的坚忍一下下叩击出行文的重点。可有什么能像那个严的不甘、吁求和尖啸那样,为不会呼救的她,喊出她的无助! 想来日本人对自身并不十分了解,如果他们非常了解自己,也就不会以美国太平洋舰队的覆灭为蓝本,对中国人照方抓药。 作为一个东方人,他们实在太不懂得东方人与西方人的区别。 如果日本人知道,彼时香港上空肆无忌惮横飞着、爆炸着的日本枪炮,竟成为一个中国女人维护自尊和一对中国男女在床上狂欢的伴奏,更不要说还有无数中国人因为什么伟大或不那么伟大的原因,照旧在madeinJapan的枪炮伴奏下干着什么,他们对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还有把握吗?即便肖斯塔阔维奇为表现二次大战苏军保卫列宁格勒所谱写的英雄主义篇章《第七交响乐》,也不如叶莲子,顾秋水和阿苏在这支madeinJapan枪炮交响乐伴奏下的演出,所蕴涵、所昭示的那样神乎其神。日本人是败定了! 叶莲子现在大大地明白了,顾秋水为什么不容分说逼她回到父亲那里去的原因。 阿苏没有慌张,既然她的男人不慌张,她也就没有什么可慌张的。有男人在,要女人出头干什么?她从容穿好衣服,下床坐到一旁,倒让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叶莲子张口结舌,不知所措。让叶莲子撞见也好,这样藏着掖着和阿苏的关系,顾秋水实在很累。 很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不伤叶莲子的心。现在已经到了把这份厚道、情义,对叶莲子说清楚的肘候了。 他一面将西装裤上的吊带一一捋顺,一面对惊得浑身乱颤的叶莲子说:“把话说清楚也好,我落难香港的时候,没有阿苏照料,早就饿死街头了……怎么说呢?她比你对我有恩。如今你来了,我不能翻脸不认人。我就是娶了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你要是能容她,我也就能容你们娘儿俩;你要是不能容她,我就和阿苏自讨生活,你们娘儿俩过你们娘儿俩的。其实这话早就想跟你说明白,只是怕你伤心、想不通,才拖到今天。” 顾秋水的话很重。叶莲子明白,要是她有半点疑义,她和吴为就得被扔在这人生地不熟,就是呼救别人也听不懂的地方。 再看看周围,多少男人不是同时拥有几个女人且合法合理?她本应逆来顺受,只是她的身心却不听从她的理智。吴为在叶莲子腿上越靠越紧。她的身高此时已超过叶莲子的膝盖,当她靠在叶莲子膝旁的时候,就像在叶莲子膝旁支上了一条腿。有了三条腿的叶莲子,总算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心。 顾秋水并不需要叶莲子的回答,她能说什么?她反正是吊死在他的脖子上了,给她什么她都得全盘接受。真不知道谁那样多事,把他香港的地址转给了她,现在只好这样混下去了。 他找来一块木板,顺窗又支了一张床,指着新搭的床,按先来后到、大小有序,通情达理地对发妻叶莲子说:“我和阿苏睡这张床,你带着南南睡那张床。兵荒马乱的年月,只好这样了。” 兵荒马乱的年月,仗是不能不打的,什么事情都能发生的,什么困难都得克服的,爱是不能不做的,于是“只好这样了”。于是,叶莲子、吴为就这样和顾秋水、阿苏“三同”起来一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同为生存挣扎,同在‘间棚子里不过几尺之遥的两张床上睡觉。 一旦面对叶莲子和吴为,顾秋水就无缘无故地发怒。 本来可以为吴为塌瘪的小肚子填充一点食物的就餐时刻,因顾秋水的在座变成了苦役。吴为尽量缩在叶莲子身后,可是顾秋水眼睛里的两团邪火像雷达那样咬住吴为不放。她那营养不良、本应在吃饭时变得稍有颜色的小脸,也就更加苍白了。顾秋水反倒对她呵斥起来:“你瞪着我干什么?我还没揍你呢!” 叶莲子就轻轻哀求道:“让孩子吃口消停饭吧!” “谁没让她吃饭了?广顾秋水筷子一摔,扭头又对吴为说,“你再瞪,再瞪我就摔死你!” 这时叶莲子就带着吴为离开饭桌,到楼顶阳台上去躲一躲。顾秋水对着她们的背影继续迫杀,“到阳台上去算什么本事?有脸就滚出这个家!”然后和阿苏继续吃他们的饭。 再不就责问叶莲子:“怎么天天、顿顿都是空心菜?你不会换换样儿吗?” 叶莲子不敢回答说钱不在她的手里,但天天吃空心菜的错却是她的。 如果叶莲子在洗衣,顾秋水又恰巧站在她的后背,她能不说点什么来淡化那无言的僵持吗?到底他们还是一家人哪。“这是海水吧?”她撩了一下洗衣盆里的水,毫无兴致地问。 “不,是淡水。” “哦?”她拧着眉毛,瞪着一双大而无当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盆里的水。 这时吴为来找妈妈,她要上厕所,可是解不开裤带。顾秋水脚后跟往地上一踹,说:“滚,别在我眼前晃悠,我讨厌看你那副德行厂吴为就憋着尿,提着裤子赶快逃走。 看着吴为穿一双不合脚的旧鞋,一颠一跛落荒而逃的背影,叶莲子接着又是一句:“这是海水吧?” 顾秋水就觉得叶莲子在用她的愚昧、冥顽折磨他的耐性,即便再光溜的脾气也得被这种愚昧、冥顽磨起毛刺,就一把夺过她手里正在洗的衣服,甩到她脸上去。 只有面对阿苏,顾秋水的兴致才高涨起来。这倒没有什么不妥,毕竟阿苏是他的新宠,问题是当着吴为他们就肆无忌惮地调笑,而且色情等级相当高。 顾秋水从前不是这样的,是香港这个花花世界改变了他——事到如今,叶莲子还这样体谅地想,不明白这其实就是顾秋水。从前只是没有一张合适的床,或像顾秋水对她说的那样:“我和你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样说来,他和阿苏自然就是酒逢知己、将遇良才了。 叶莲子可以天天面壁,吴为却不能,她既没有玩具汽车也没有洋娃娃,只好依在叶莲子肩头,日复一日观察室内的景象。 顾秋水就对叶莲子吼道:“滚,把她带到外面去!”外面是连天战火。即便在炮火短暂停息期间,街上也有烂仔乱抢乱杀。可叶莲子又不能违抗2顾秋水的命令,只好带着吴为到楼顶阳台上去。海上来风一旦爬上楼顶,似乎就随着飙升,变得又“削”又硬。本扣‘算对付着挨过香港的冬天,一旦站在八面来风的阳台上,就显出难以对付的情况。 从内地带到香港的那只箱子,至今还留在邹家的地下室。箱子里装着她和吴为的全部“细软”,还有结婚初期顾秋水给她做的那件骆驼毛大衣,在吴为出生前的那个大年三十,叶莲子穿着它和顾秋水在北平东四的一条胡同里看过放花。街头卖饭的收入,仅够她们母女二人卞胡口、付房租,哪有闲钱添置衣物? 叶莲子还能忍,她从幼年起就饿惯了,也冻惯了,可吴为受不了。但她不敢要求顾秋水:“给南南做件暖和的衣服吧。”不对他提什么要求,还让她们滚回去呢,再提什么要求,更得让她们滚回去了。滚回去怎么办?靠谁?顾秋水毕竟是她的丈夫,到了炮火连天、生命攸关的时刻,不是还惦记着她们的安全,把她们送到邹家的地下室? 叶莲子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吴为身上,紧搂着她相互取暖,但吴为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她们就这样在阳台上坚持着,估计顾秋水和阿苏的事情已经办好,才回到屋子里去。 特别在晚上,顾秋水和阿苏在窗下那张床上操练得天昏地暗,从那里传来的动静也让人惊恐万分。叶莲子和吴为栖身的那栋小楼,虽然没有被madeinJapan的炸弹炸垮,却几乎被顾秋水和阿苏制造的动静震垮。 顾秋水和阿苏皆屑粗俗之人,他们肆无忌惮、呼天抢地、死去活来地表达着享受的快感。那时,天下就是他们二人的天下,或者不如说,天底下就剩下了他或她那两个性器官。 不但顾秋水和阿苏变成了畜生,他们也要把叶莲子和吴为变成畜生。 叶莲子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两个手指深深插进耳道,可仍然挡不住从那张床上传来的响动。 从人性的角度说,顾秋水和阿苏的享乐完全正当,对叶莲子可就惨无人道。虽然顾秋水那时还没有对叶莲子大开打戒,却率先用这个办法抽打了她的感情、神经、尊严……且不是一般的抽打,而是把她的神经一根根从血肉的包裹中剥离出来,让它们没有一点掩护地暴露在鞭子底下,再细细品味那一根根神经在抽打中如何痉挛、伸缩。 从古到今,男人肆虐女人的办法无所不包、洋洋大观,但像顾秋水如此充满想像力的发挥,可谓登峰造极。 醒着的时候,叶莲子还能忍住她的屈辱、哭泣和哀叹,这并不很难。可是睡着之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就开始有了梦魇,这个毛病自此跟了她一生一世。在梦魇中,她的屈辱、她的哭泣、她的叹息无拘无束地伸展、摊放开来,顾秋水这时才大开打戒。此时的顾秋水又还原为兵痞。他赤身裸体.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拉起睡梦中的叶莲子,劈头益脸就打。他睡帽上的小绒球;他两胯间那个刚才还昂扬挺立现在却因暴怒而疲软,说红不红、说紫不紫的鸡巴,也随着他的跳来跳去、拳打脚踢,滴溜当啷,荡来荡去。 尽管叶莲子受尽精神上的欺凌、折磨、摧残,可还没有实实在在挨过顾秋水的拳脚,所以当第一个拳头夯下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梦魇的继续,等到明白过来不是梦也没觉出更大的不幸——与别的遭遇比较起来,顾秋水的拳脚又能惨到哪里? 叶莲子血管里那本就不多的、退色的、苍红的血,或顺她的脸,或顺她的嘴角,或顺她的额头,纵横蜿蜒而下。她的脸却像一张死面那样惨淡,纹丝不动。不这样苦熬又能怎样?哭喊吗?哭喊就能让顾秋水停止他的拳脚?而且那只能让她在阿苏面前更加丢脸。虽然她已惨败,但不能再自己败坏自己。可这并不能让顾秋水心生怜惜。他一面继续拳脚相加,一面拽着她的头发,把她藏在臂弯里的脸扭向自己,对着她的脸说:“对了,你是漂亮,可我就是不爱你。她不漂亮,有麻子,町我就是爱她。你受不了啦,受不了滚呀,怎么不滚?!” 呆为被惊醒了,她那还没长大的心疼痛起来。这并非因为懂得这个极其简单的场景后面所隐藏的更为深刻、更为复杂的内涵,她只是被叶莲子那张鬼惨惨的脸吓傻了,所以吴为的疼痛是物质的。吴为不得不弯下腰来,用两只小手兜住那颗疼痛不已的心。即便吴为自己动辄被顾秋水没头没脑地用烙铁砸、用脚踹、用巴掌扇的时候,也不曾感到如许的疼痛,因为她不可能站在局外,冷眼相看一个强壮的男人恃强凌弱自己的情状。现在吴为却清清楚楚看到一个强者对一个弱者的残暴,而这个被如此残害的人,正是饥饿时为她觅食,寒冷时为她御寒,孤苦时为她生出欢乐,病痛时为挽救她生命而奔波的、无所不能的母亲……然而这个无所不能的母亲,现在却一筹莫展地任凭顾秋水拳打脚踢。 吴为异常剧烈地哭闹起来。她的哭闹,超出了一个孩子的正常哭闹,为日后的歇斯底里显示了最初的迹象,并在她生命的结尾演进为彻底的疯狂,该说是顺理成章。 一心想做上等人却永远也不是上等人的顾秋水对叶莲子的暴力,不过是男女间微不足道、经典非常的一个小节,吴为却固执地保留下它毁灭性的颜色,不肯退色,不肯放弃。她从来不曾忘记迫问:为什么上帝在制作男人和女人的时候,先就制作了他们体力上的不等,从而让她们在暴力面前毫无抗衡、反手的余地,惟一能做的就是俯首帖耳地“苦挨”,畏惧地束手待毙? 谁能改变这个天生由你一手制造的缺陷?回答我呀,上帝! 从此,吴为就将对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弱者施暴,视为人性中卑鄙无耻的极端;极至,甚至是男人卑贱懦弱的极端、极至,当他们无法直面人生的时候。更有顾秋水两胯之间,那个随他跳来跳去、拳打脚踢,滴溜当啷、荡来荡去,说红不红、说紫不紫,丑陋无比的东西又是什么? 吴为实在猜不出来,最后把它归结为暴力——既然它随顾秋水的暴力而来,自然就是那暴力的一个部分。 也就难怪后来吴为把与男人的性爱看得那样隆重,必须先将这个铭刻在心、其丑无比的形象遮盖起来,而后才能与男人进人做爱的程序。 不知”道世上坯有多少女人有过这样的经历?不知道世上还有多少女人在与异性做爱之前,必须先克服这样一个巨大的障碍? 如果说吴为两岁上的那个楼梯决定了她的奴性、奠定了她人际关系的基调,那么顾秋水对叶莲子的暴力,则奠定了她对“暴力”的仇恨,也可以解释为对“暴力”的迷信和崇拜,从此将她造就为一个“暴力拜物教”。这个界限其实很难分清,仇恨与迷信崇拜往往像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她与男人的关系中,那无可救药的基调正是由此而来。顾秋水正是如此洒脱地在吴为的灵魂深层播种、栽培下对男人的仇恨、敬畏和依赖,而这仇恨、敬畏和依赖,又在她屡屡失败的人生灌溉下茁壮成长起来。 从未读过《孙子兵法》的吴为,不知从哪里学得这个招数:并不以牙还牙,而是铁下心肠站在男人之上,剖析他们,审视他们,这难道不是比报复更为彻底的报复?难怪她和男人做爱的肘候,冷静得像部X光机,从来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并非她起始就如此歹毒。在很长一个人生阶段,她都没有放弃寻找一个男子汉的梦想,妄图依靠那个男子汉战胜她对男人的恐惧,结束她对男人的审判,推翻她对男人的成见,完全一个旧式女人或正常女人的梦想,而非人们通常理解的恋父情结,却一次又一次陷入绝境,最后只好落人与男人势不两立、孤走天涯的下场。 所以当吴为成长为少女的时候,生理与精神势不两立的局面也随之出现。她的身体开始渴望男人,她的精神却抵制、抗拒着男人。一个时期内,她对男性的生、理渴求曾战胜她对男人的精神审判,直到遇见胡秉宸之前,都可以算做她生理渴求对精神审判的全胜时期。而在胡秉宸介入这一战事后,潜伏下来的精神审判又开始浮升,并带着更加老辣、成熟的眼光,俯视、审判着男2人。 这种较量、决战从未停息,直到她的精神杀死她的生理。不过她胜利的同时也是她失败的结果,这可能是男人对她极度失望并弃她而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失败的结局并未挽救吴为于执迷不悟,也没有引起她的反思或反省。当她心目中那男人的最高典范胡秉宸让她感到不过尔尔之后,她竟以此报废了所有的男人。试想,如果男人的最高典范不过尔尔,还有哪个男人值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由此认为是胡秉宸彻底毁灭了她对男人的向往,这不但是对胡秉宸的冤枉,更是对自己的姑息。 吴为从来以为,再也没有像爱情那样容易再生的东西,连“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都不如爱情那样容易再生;而且像她那样容易陷入恋爱的人(哪怕哪个男人为她倒杯水、帮她提一件重物,都可能成为她点燃爱情的导火索),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但是,当胡秉宸结束了与她长达二十多年的纠葛之后,当她可以再次面对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却失去了品味男人的能力,再也不能以一种异性的眼光看待男人了。每每看到男人就像看到一张桌子或一张椅子,即便那是一张明代的桌子或椅子,顶多赞叹一声“哦,好桌子!”可她再也不能陷入情爱。 干脆说,她被胡秉宸骟了。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想到了“残酷”那两个极为通俗的字眼。事到如今,孤家寡人的她需要的其实不是情爱而是一种证明,可以向他人和自己证明,她和这个世界还有那么点牵挂,而不是皓月当空下一只奔走在荒原上的雪狼。 所以她最后的那个结论也非常错误——正是由胡秉宸引发的对男人的总体失望,才扼杀了她在男欢女爱、两情相悦上的物质能力。 她真正的敌人其实是顾秋水。 不是吗? 总结人这一生方方面面的关系,不过就是人际与异性这两条线索,而顾秋水在这两方面对吴为的贡献、铺垫,可不就颠覆了她的一生? 胡秉宸凭什么认为她对顾秋水的仇恨是由于顾秋水对叶莲子的情变?这个认识是何等地浅薄,何等地浅薄!吴为是白白地期望于胡秉宸,也白白地以他为知己了! 难道吴为自己没有千条万条理由,来仇恨这个自打她出生就把她灭了的顾秋水吗? 随着顾秋水每一下拳脚,吴为就尖厉地哭叫一声“妈妈!——” 她尖厉的哭叫妨碍着顾秋水的宣泄,使他怒上加怒,于是抓住吴为两只小脚,一把将她悬空提溜起来,两手一扬,吴为就被抡到门外的水泥地上,她顿时没了声息。 叶莲子扑到门外,抱起吴为,凄厉地叫着:“南南,南南!”吴为无声无息,双目紧闭,这时叶莲子才对顾秋水喊道:“顾秋水,你还是人吗?你把孩子摔死啦!” 顾秋水倒也慌了起来,抱过吴为,探探她的鼻息,说:“还有气儿呢,不过昏了过去。” 到了现在,叶莲子的情感、精神、肉体、生活,没有一样不苦的了。一般人占着一样就难得不行,她是样样都占全了,从里往外再搜罗搜罗,还能找到一处不苦的地方吗?再也找不到了,她是让苦浸透了,可还是紧闭着嘴,——受。 叶莲子并不知道,她无言的忍受使顾秋水更加恼怒。其实她的忍受或不忍受,都可以成为顾秋水肆虐的理由。在顾秋水看来,她的无言不但不意味着心悦诚服,甚至是反抗的另外一种,于是就别出心裁地非要叶莲子开口,哪怕是拳脚下的呻吟、抵挡、流血也好,——大白天的,竟让叶莲子看着他与阿苏做爱。倒不是顾秋水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他对付叶莲子的策略像所有想要离婚而又不能马上如愿以偿的男人一样,为制造离婚的口实,不惜以残酷的手段折磨对方,以为这样一来,就能把死不改悔的对方,逼迫得自行解除与他们共舞的幻想。 阿苏顺从地脱了衣服,赤裸裸地坐在床上,静待顾秋水揪着叶莲子的头发,拧着、掰着叶莲子的脑袋往她这边瞧。尽管顾秋水对阿苏宠爱有加,阿苏并没有在叶莲子面前逞强的心思,只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佣人,做梦也想不到与这样一个男人有缘。这个男人不必在太阳或是风雨里辛苦劳作,只须进进出出、写写说说,西其服、革其履,饰油头,叼烟斗,有时还能和邹可仁一起坐坐小卧车,且不忘她的救难之恩,又大明大摆收她进了屋,甚至把,明媒正娶的太太扔在-边,这不是她前辈子修来的福又是什么?自然是顾秋水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好像顾秋水说什么叶莲子也就做什么一样。 叶莲子的头在顾秋水如钳子般的手里拼力扭动着、挣扎着,死也不肯往阿苏那边瞧。她终于挣脱那把钳子,把脸甩了过来,一把头发自然就留在了顾秋水的手里,然后她照着顾秋水的手咬了一口。于是顾秋水更有了拳脚叶莲子的理由,他打得格外疯狂,哪里要命就往哪里打。 随着他的每一下拳脚,吴为就紧紧挤一下眼睛,好像一拳一脚同样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用两只小手快速刨开叠好的被子,像鸵鸟那样把脑袋扎进被窝,不行,隔着被子仍然能看见拳脚落在妈妈身上的惨状,又溜下床去藏到门后,还是不行……她张着小小的泪眼四顾,哪里才是一个平安的地方? 此时,一股温热、柔软的水流,知情知意、知根知底、知疼知热地顺着她的小腿流向地面,她近乎崩溃的恐惧,似乎也随着这股温热、柔软的水流一起流走了。她感动得打了一个冷颤,并且爱上了这股温热、柔软、知情知意、知根知底、知疼知热的水流。 这就是从小既不尿裤子也不尿床的吴为,长大之后,一旦面临精神崩溃或极度的恐惧,反倒尿裤子、尿床的缘由。三岁左右于天津聆听过的那支《水神交响曲》,此时也在她的耳边响起。先是它的前奏,慢慢悠悠、汩汩上涨的水声,而后跟出风的呜咽、水的呼啸,和着似是而非、断断续续的哭声,汇成越来越强的索命厉号,真切得似要将她淹没。她重又感到窒息,重又感到灭顶前的宁静…… 在这个背景音乐下,在顾秋水的拳脚一下下落在她那至亲至爱的受体上的音响中,吴为开始思考:爸爸是个什么东西?要是她听话,顾秋水就打她;要是她不听话,顾秋水也打她。如此打来打去,吴为从来也没有明白过顾秋水为什么打她。于是她断定那个叫做爸爸的东西,就是天天要打人的一种东西。打她,或是打妈妈。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做爸爸的东西曾经爱过地,当年离开北平的时候,还因为离她而去掉过眼泪。 顾秋水一拳打在叶莲子的眼睛上,叶莲子就地来了个趔趄;接着他抬起脚,一脚踹到她的腰上,叶莲子的骨头咔嚓一响,像是什么地方折断再不能直立那样跌撞到柜子上。柜子发出一声巨响,倒了,里面的东西倾了满地,叶莲子跟着也就贴伏在躺倒的柜子上,不知是不是脖子出了毛病,头也抬不起来了,脸也挫在柜子上,血泡从柜子和她嘴角的夹缝中噗噗外冒,慢炖锅似的。她用那啃着柜子的嘴说道:“你们是畜生吗,当着孩子这样做?” “就是畜生。”只见顾秋水两手一抓又一挥,话音还没落,叶莲子就被扔出了门外…… 没想到打人还会这么累,顾秋水点上一支烟,停下歇口气。趁顾秋水歇手的时候,支离破碎的叶莲子,把自己敛巴敛巴跑下了楼。她不停地跑,跑,跑。枪炮好像还在响着,但是她听不见了; 街上似乎有人在逃;但是她看不见了; 吴为还在家里丢着,但是她记不得了……只有一个念头,找个能够安安静静死去的地方。她不要活了,她真的活够了。 她就这样遍体鳞伤地跑着、跑着,一直跑到她从未到过的海边。一眼看不到头的海滩上阒无人迹,往日那经海潮吮吸之后变得模糊而倦怠的欢声笑语,那五彩缤纷的泳衣、洋伞,还有泳衣,洋伞底下膨胀着的女人和男人都投有了,战争就这样消解了活命之外的所有附加物。 是上帝的指引吗?他大概是太怜悯、太同情叶莲子了,所以才带她来到这里。 海大,无干无系地辽阔着。面对这样的辽阔,叶莲子更觉得自己的走投无路。不大的碎浪飞溅着,拍打、细数着叶莲子不算太长的一生。 乡下的日子,与继母相处的日子,顾秋水别后的日子,在包家当保姆、遭大水淹的日子……格外清晰起来。何处是她的灾难之始?也许不全是顾秋水的责任;要是墨荷活着,她也就不会尝尽寄人篱下之苦,处处、事事委曲求全,可能就会成长为一个敢于反抗、敢于争夺的人,更不会匆匆抓住顾秋水,以图离开继母的家……她徜徉在这个冬季的、失色的香港的失色的海边,直到香港又沉沦在黑夜中。 为什么不离开这个残忍、对她不公的世界呢?她豁然地想。 她向暗海的深处走去。一波一波、冰凉刺骨的海浪,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密沉闷的咒语,如蛇一般攀缘、缠绕在她的身上。她放弃挣扎,随着那攀缘、缠绕,亦东亦西、亦上亦下,翻飞悠游于没落的边缘,她想起了,明白了,后悔了……难怪她那些兄弟姐妹对这个花花世界只匆匆瞥了一眼,就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个已经一脚踏人的世界,连忙转身离去。 难怪在童年那场伤寒中,空漾中有冬对她说“回来吧!”她却回答说“不厂对不肯回头的她,那高人继续指点迷津:“……你还没有苦到头儿呢。下面这些话,你可要一字一句听仔细了:再往前走,更是水深火热、枪林弹雨、战乱流离、贫困失所、寄人篱下、惨遭遗弃……”还拉着她向一条河里走去,她却挣脱了,留在了河的岸上…… 自然,一声炮响解开了如蛇一般攀缘、缠绕在身的海的咒语,原来她还处身在这无情的世界里。 炮声提醒她,还有一个比她更无力、无助的生命被丢弃在这无情的世界上,特别是吴为被炸弹气浪从床上震落在地的景况,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让叶莲子心惊——不懂得呼救,不懂得逃亡,更不懂得再有一颗炸弹也许就不仅仅是从床上震落地下…… 还有顾秋水提溜着吴为的小腿,两手一抡就把吴为摔没了气息的险情。自己在一旁守着顾秋水还这样对待孩子,如果她死了顾秋水又会怎样对待她呢? 她已经吃尽没有母亲的苦,不能再把吴为造就成另一个自己。 枪炮更激烈地响起来了,叶莲子又冒着炮火快步往家跑,远远就看见楼柱下有团小黑影,走近一着是吴为——像被人丢弃的一只小猫小狗,蜷缩在枪炮的呼啸和爆炸中,除了早上给她穿的那件小毛衣,身上苒翠有其他御寒的衣服了。 叶莲子把吴为搂进自己更,为冰冷的怀抱,愧疚地想,以后再怎么苦也不能把吴为丢下,自己一死了之。吴为在黑暗中已经坐了很久。对于四岁多的吴为,黑暗既不可怕也不可憎,黑暗于她反倒是一本打开的书。当黑暗将大地渐渐笼罩之时,她便兴味盎然地开始了对黑暗的阅读,不但极有耐力,还在黑暗中读出了光亮。 直到叶莲子将她一把搂进怀抱,吴为才潦草、不舍地转过神色恍惚执拗的脸,好像知道叶莲子会回来。默契地朝叶莲子轻轻一笑。这笑里有点未老先衰的怆然、豁然、逆来顺受。接着那轻笑又被歉疚打住,好像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她对叶莲子不公正,她为这个不公正而负疚;然后发出一声有点凄然的轻叹,这声叹息使四岁多的吴为在某些方面有了成熟的意味。 对黑暗的阅读着实累着了她,叹息之后罢手似的,不再深究也深究不亍地头一歪,睡着了。就像合上了一本未曾读完、暂时也不打算再读的书。这个阅读要等若干年后才能在黄土高原上得到延续。应该说她对阅读塬的酷爱早在此时做了铺垫,也就难怪她对那阅渎驾轻就熟。 一月底,顾秋水送走了邹可仁一家。 顾秋水并非不想离开这个战乱之地,可是除了两袋米,他没有足够的盘缠,而且他需要的是三张船票。他只能奋勇地说,社里需要留人照顾。 邹可仁给顾秋水留了一百块钱,临上船的时候,又把公私两方面的事托付一遍:“我想了想,你留下短期照顾一下也好,而且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顾秋水大包大揽地说:“有我在,你尽管放心。” 邹太太说:“相处这么多年,这我们还不知道?再没有像你这样热诚可靠的人了。” 顾秋水心里冷冷地笑着,这样热诚可靠才给我留一百块钱?就不想想空前粮荒的香港,一斤米是什么价钱? 邹可仁又说:“无论时局怎样,最后大家在桂林会齐吧。中共方面营救被困香港的民主爱国人士、文化人士,差不多也都集中到了桂林;方方面面的力量既然都撤到广西,也就便于开展我们的工作了。”没过多久,香港总督向日本人挂出了白旗,趾高气扬的日本人到处搜查抗日人士,在抵抗运动中小有名气的顾秋水处境危险,他必须离开香港,可是路费如何筹划?他真是恨死了叶莲子,可又不能丢下她们母女不管,只能提高折磨,。虐待、殴打叶莲子的档次以泄私恨。从海边回来后的叶莲子再也不去寻死,惟一让她锥心的是顾秋水这句话:“要不是你们到香港来拖累住我,我一个人早就走了。你记住,我要是死在日本人手里,就是你的罪过!” 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刻,阿苏拿出两只金手镯、几个金戒指,说:“这是我多年在香港当女佣的积蓄,咱们还是买船票到内地去吧,这里不能待下去了。” 顾秋水绝对谈不上是美男子,又无权无势,可一生都有女人呵护,不是天生吃女人的命又是什么? 他握着那点金子,就慷握着阿苏的心,自己的心也立时热得受不了了,自然又想起当初阿苏救他于落难的种种感情。阿苏是他的守护神啁,一次次救他于危难之时。这次不但救了他的命,还救了他一家人的命。 相比之下,叶莲子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不过一个女人而已,而且是个不令男人欢心的女人。女人有什么希奇,到处都有。 他热泪盈眶地对阿苏说:“算我借你的,等我有了钱一定还你。” 然后他开诚布公地和叶莲子谈判:“香港是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说不定我哪天就被杀头,只好借钱、凑钱回内地去。我是无论如何要带上阿苏的,你想好了,你要是愿意,咱们就四个人一起走;你要是不愿意,你们母女就留在香港,我和阿苏走。”叶莲子不用想。她要是有别的出路还可以想一想何去何从,她现在只有一条路,并且非走到黑不可了。 比起某些男人,顾秋水毕竟还有些文明度,事先还能与叶莲子进行谈判,勿谓言之不预地让叶莲子“想好了”,换了另外一些男人,还可能扔下她们就走呢。 从另一方面来说,将来叶莲子的遭际是好是坏,都是她咎由自取。 顾秋水没有对叶莲子说到阿苏的慷慨解囊,他不好意思,堂堂一个东北男人,花女人的钱是太丢脸了。 这段内情叶莲子一概不知,还以为顾秋水对阿苏是万般宠爱在一身,越发觉得自己是猪狗不如的了。 沦陷后的香港水、电、粮奇缺,他们趁着日本人以赶走难民来解决香港水、电、粮荒的办法;于一九四二年二月初逃出了香港。 先坐小船到广州湾,在小旅馆里住了几天,因沿途常有强盗出没很不平安,逃难的人群总是凑多了再走,也能有个声势壮壮胆子。 人们徒步而行。那真是一条混浊的人流,与歌舞升平的香港是大不同了。 人们尽量掩盖起本来的面目,可从他们肌肤的色泽上、步履上、作派上,仍然可以看出他们在香港吃的是什么馆子,在哪家店里买的衣着鞋帽……顾秋水就想,日本人是真看不出来,还是给他们一条生路? 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吴为太小,老让叶莲子抱着,叶莲子本来身体就弱,又不敢让顾秋水代劳,只好抱着吴为一步一步奋力往前挨,看着就落在了众人的身后。 谁能等她!死亡这时候是用脚步量的,每快走一步,就早得一步安全、不但叶莲子脚上全是血泡,连顾秋水这样行伍出身的人,脚上也磨起丁血泡。好在阿苏生在广东,从小赤脚走路,有关脚的考验从来难不住她。 顾秋水只好雇个滑竿,让抱着吴为的叶莲子坐,他和阿苏步行。 走了几天,顾秋水也受不了了,不时和叶莲子换乘一下滑竿。阿苏和叶莲子就走在滑竿的两侧,就像她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那样,尽量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和谁说话。 顾秋水坐在滑竿上想,阿苏出路费,他和叶莲子却轮流坐滑竿,阿苏会怎么想呢?可他又不能不坐,他的脚太疼了,疼得他真想把两只脚扔了。 顾秋水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有份不多不少的良心,在妻子和情人之间常常感到难以两全:怎么才能让自己怀里拥着这个的时候,不觉得欠着那个?怎样才能让自己和那个睡的时候,不觉得欠着这个?……他无法两全。既然不能两全心里就有些愧怍。因为是在路上,又没有一个机会、场合让他来安抚阿苏,这愧怍就更没有办法化解。 所以他迁怒于叶莲子和吴为就理所当然。要不是她们母女的拖累,哪怕他从头到尾坐滑竿,也不一定对阿苏有这份倍数翻番的歉疚。于是就不断找茬儿,骂叶莲子、打吴为,打得吴为一路不断号哭,同路逃难的人无不讨厌这个爱哭的小丫头,她使他们烦乱的心情更加烦乱了。 有几次顾秋水对阿苏说:“阿苏,你来坐一会儿吧。” 阿苏轻轻地摇摇头说:“你坐。顾秋水也就不再让了。 简短的对话里是无比的默契,不用搂、不用抱,就足以分出亲疏。 叶莲子又是一阵心酸,顾秋水现在不但不再用这种声调和她说话,甚至连话都不跟她说了。叶莲子走在滑竽这边,咬牙切齿仇恨着自己不能扭头就走,远离这种屈辱。阿苏在滑竿那边想,以她的地位来说,哪儿有让顾秋水走路自己坐滑竿的?她是什么人?不过是个下女,如今顾秋水能把她放在叶莲子之上,她已经满足了。叶莲子坐一会儿滑竿就坐一会儿吧,她抱着吴为呢,吴为到底是顾秋水的骨肉。阿苏喜欢孩子,可是她和顾秋水过了这么多日子,却生不出-个。要是能自己生个儿子,这一辈子不说十全十美,也差不许多了。 2 终于到了桂林。 到达桂林后,顾秋水一家终于可以分房而居。叶莲子也有了一方之地,可以像耗子躲猫那样躲着顾秋水,除了操持家务,整天躲在房间里不敢露面,一言一行全看顾秋水的脸色行事。顾秋水自然也再听不到她的梦魇,一时没有了寻衅的理由,反倒让他有些失落。 不过他总会找到新的理由,而且这理由来得很快。 比如工作开展不顺利,受到他人的轻视,经济没有了来源…… 到达桂林之后,金奉如也比在香港多出许多烦恼,很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和顾秋水的关系反倒比在香港时和谐。 除当地一批文化人士,桂林还云集了从香港逃出以及从上海或重庆转移过来的进步文化人士,且色彩纷呈,各有各的小圈子。共产党的势力范围内混有国民党,国民党的势力范围内混有共产党,只有民主党派不往共产党的势力范围或国民党的势力范围里混。但民主党派的花色更为齐全,不但共产党对它有兴趣,国民党也对它兴趣有加。 桂林虽属桂系军阀李宗仁、白崇禧的势力范围,李济深当时也在桂林,但因与蒋介石有一定的矛盾,抗战的态度比较积极,政治空气比较宽松。 也许因为政治空气比较宽松,各派各系文化劲旅之间的鏖战,也就并不比前方的抗日战争逊色,互相指责对方“左”或“右”,清谈革命形势前程,自诩文化盟主、革命领袖……难怪有人说文化人是贱种,宽松不得。 所谓进步文化人士,不过就是在桃园的七星岩茶馆、湖南饭店,或在美丽川菜馆那些地方空谈一番。大都穿一套白帆布西服,戴一顶法国便帽,拿一根手杖,连顾秋水也到寄卖店买了一套白帆布西装穿上。这套帆布西服叶莲子一直随身带着,哪怕失业挨饿也没有送人当铺,倒是一九四九年后,被吴为改制为一个书包,上面还用毛线头绣万九朵红花。金奉如忽然多出不少顶头上司,谁都想指挥指挥他,他忿忿地想,不过因为他工作在民主党派。最让金奉如看不惯的是一位号称诗人的人,谁也说不出这位诗人到底写过什么诗。他忽而将大家’召到一起,分析形势、权衡得失、商定对策,好像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的形势就在他口袋里装着;时而打探来了哪些新人,为什么不到他这里拜码头;甚而视自己为文化界生死存亡的关键人物,不但统领文化界的大事,连谁请谁吃饭,谁发烧拉肚子都必得向他报告。如果哪个饭局忘了他,他很可能亲自出马,到饭局上指手画脚一番;每日检查报纸杂志,如果头条不是他,那么那家报纸杂志不说永无宁日,至少也得有那么一段时间无有宁日。 另有一位文艺理论家,麾下麇集着几位被男人始乱终弃,并以“身体写作”,或以“革命加爱情”为题材写作的女艺术家。’他们着重于政治手段的应用,不但可以捧红某个听“招呼”的人,也可以棒杀某个不听“招呼”的人,自然是以革命的名义。而对麇集在诗人麾下的文化人土,不是排斥就是封杀;时而指责某位是奸细,时而定性某位是国民党特务,闹得人心惶惶,互相猜忌,互不信任。 顾秋水以他到过延安的罕验,准确无误地判断出那位文艺理论家似乎更有来头,也就未能免俗地紧跟。文艺理论家自然向一些报刊推荐顾秋水的文稿,他就在以坚持抗日、团结、进步为宗旨的《力报》上写些小文章,挣点稿费混饭吃,——就像包天剑将他扔在香港,没有找到饭辙之前;靠赌博赢点小钱混饭吃的状况一样。颐秋水一辈子也没有过正当的职业、正式的收入,也许有过当作家的愿望,可是他华而不实,吃不了苦,沉不下心。当时桂林物价奇高、物资奇缺,连邹可仁也是卖了父亲帽子上的一颗翡翠“帽正”,得了二十万元,才渡过难关。顾秋水一家生活更是困难,勉强有口饭吃。偶尔吃:,顿小豆大米干饭,再有一个凉拌黄瓜,吴为就觉得好得不得了了,老对叶莲子说:“妈妈,我要吃豆干饭。” 更不要说顾秋水的处境如何狼狈。邹可仁对他该用的时候用一下,没用的时候根本就不理他,但他还是没脸没皮地跟着邹可仁。不没脸没皮又怎么办?他有不没脸没皮的本钱吗?尽管没有任何政治或物质资本,却还有个从政的小野心,只好忍气吞声、卧薪尝胆,鞍前马后、跑跑颠颠,只盼着有朝一日邹可仁得势,他也就能水涨船高,得惠一二。两位霸主比拼的结果,以诗人出逃而告终。一位出身学生酌桂系军阀姨太太,在一次文化活动中听到诗人朗诵,那首爱情诗让姨太太泪流满面,在她看来那首爱情诗已与高大魁梧、玩世不恭的诗人融为一体。他们的爱情就像桂林泛滥一时的流行小说,更似张恨水早就写过的《啼笑因缘》,闹得满城风雨,姨太太被军阀一枪毙了之后,诗人闻风而逃。 顾秋水对金奉如说:“我就不明白,他们不都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吗?为什么还这样互相控制、互相排斥、互不承认?”金奉如没有回答,顾秋水的话不利于团结;可是金奉如也没有反对,不如说,顾秋水的话说出了他不便说出的想法。的确,不论诗人还是文艺理论家,金奉如都非常反感,可是他们谁都好像可以指挥他。一九四九年以后,诗人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可就像是泄了元气,不断被文艺理论家用各种名义修理。文艺理论家却在文化界一直担任着重要职务,直到一九六六年那场“大革文化命”的政治运动中才轰然倒下,从此从文化领域退隐,并与诗人成为无所不谈的莫逆,人们常常可以在各种过气的文化活动中看到他们的身影。当然,人们也不再提起桂林的往事,好像忘记了,也好像与旧生活一起埋葬了。 于是金奉女埘而到顾秋水家里坐坐,时而与顾秋水到哪个咖啡店喝杯咖啡,也就与叶莲子熟悉起来。到了晚年,每每看到二十世纪末文化人的一出出闹剧,金奉如总是笑笑:过了几十年,怎么没有一点儿翻新的玩意儿?他们自己不腻烦,看的人可早就腻烦了。 邹可仁不是吴为,一碗小豆大米干饭就能交代。 穷则思变。他让顾秋水设法再回香港一趟,因为有一部分党的经费和他个人的财产还存在华比银行的保险库里,不论从组织的活动还是个人生活来说,都需要这些钱。 回香港意味着什么?不用说也能知道,否则人们为什么千方百计逃离香港! 顾秋水能拒绝吗? 那要首先问问:他有钱吗?有地吗?有一技之长吗?杀过人、放过火吗?……除了命,一样也没有,所以只好卖命。从一个小兵爬到现在,靠的就是替他人卖命。为人卖命可不就是他的职业?能活着就是白捡的便宜,当然不死最好。 卖命的职业,为他锻炼出足够的冒脸经验——先回到不久前通过的广州湾,再搭船去澳门,通过一位“洪门”老先生找到走私贩子,与三十多名乘客黑夜里搭乘走私贩子的木船偷渡过海峡,在九龙后山一带登陆。刚登陆就被埋伏在那里的一批持枪烂仔拦劫,乘客们的财物全被搜掠一空,顾秋水只好步行经元朗、乘公共汽车到九龙街里,途中还通过了日本人的一个哨卡和一个防疫卡,注射防疫针后才被放行。在九龙弥顿道一个东北同乡开设的饭店落下脚,又过海到香港。在朋友的空房子里住下后,顾秋水发了愁:千辛万苦到了香港,却不知能否替邹可仁取出存放在银行里的财物,因为邹可仁给他挂在脖子上的印章让烂仔抢走了。他到银行,交出邹可仁的英文签名信,没想到华比银行经理并不在乎印章,只认可邹可仁的英文签名,很快就把邹可仁存放,在保险箱里的财物交给了顾秋水。金条、金元宝、金项链、金戒指、金锁、金片、钻石,宝石镶嵌的首饰以及现金若干,连同邹可仁夫妇的四箱子衣物,顾秋水把它们一起运回了桂林。应该说顾秋水还算干过一些实事,比如说与朋友一起探望过住在建干路、被国民党软禁的叶挺将军,返回路上还游了桂王坟,吃了一顿野餐,边吃边讨论了抗日倒蒋的问题。 在桂林还遇到延安抗大的一个同学。顾秋水不使打操这个同学为何没有紧跟延安人马却辗转来到桂林,也许像他们一样“有道则现,无道则隐”?也许另有任务打人国民党或民主党派?经这同学介绍,他认识了蒋介石桂林某空军航空大队的几个驾驶员。小伙子们都很精神,很帅气,一律美式皮夹克,又是东北同乡,顾秋水就把他们介绍给了邹可仁,成为邹家的座上宾。于是邹可仁就有了策动他们驾机起义、营救张学良将军的想法。因为看守张学良将军的卫队,除副官一人是特务之外,那一连多人都可以做工作。他们还真的和张学良将军联系上了,但是张学良将军说:“不,我这个人一辈子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光明正大。” 人没救成,邹太太却爱上了其中一位飞行员。 一九四三年六月,作为李济深的特使,顾秋水还曾到北平、天津敌占区活动。中心工作是争取华北、东北的伪军,认清前途,脱离伪政权,不要投靠蒋介石,策动他们先搞地方独立,然后以李济深为盟主,联合各方实力,组织新的抗日集团,进一步组织抗日民主政府。因为当时李济深的实力很强,想取蒋而代,所以极力联络东北军,而邹可仁他们当时的策略也是“倒蒋拥李”,可以说——拍即合。说起来大家都是反蒋,其实各有各的算盘,所以顾秋水出生人死的华北之行,什么问题也没解决。 而且邹可仁只给他带了很少的钱,连回程车票都买不起,只好让邹可仁再寄。他不得不在一个小城等了半个月,才收到回程旅费。 当顾秋水通过这条号称“死亡之旅”的封锁线时,只知道抱怨邹可仁将这样危险而徒劳的任务给了他,却没有为两年前叶莲子带着吴为穿过同一条封锁线到香港找他的危险艰难,闪回过一丝同情。 此外,他们,也就是顾秋水在桂林的工作,乏善可陈。 3 叶莲子和阿苏既不过话也不吵架,也从未诉说过这种生带给她的痛苦,即便常常作为顾秋水练拳练脚的靶子,照旧一个不出声音,整天半合着眼睛,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像是一心一意想着什么而又什么都没想的样子,很难得见眼珠灵活一转之间的闪光了。 只有吴为非常没出息,在顾秋水的拳脚下总要发出鬼哭狼嚎的曲调,使耐受力十分强的叶莲子也感到了承受的极限。 阿苏也时起烦恼,知道顾秋水现出这样的兽相是为了她,心里便渐渐有了负担,可又下不了决心一走了之,她舍不得顾秋水。再说她又孤注一掷地把一切押给了他,只好昧着良心混下去。 顾秋水有时也思量这三个人的日子,认为自己并没有安心坑害这两个女人,眼下的情况是环境造成的。说了归齐,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顶多是娶个小,或安两十家,或三个人一起过,如此而已。叶莲子为什么想不开?瞧她那个哭丧脸!也许这本来就是逢场作戏,都是临时的事,所谓“乱世男女,聚散如水”,将来给阿苏找个工作送她走就完了,时间一长,什么都会过去。 要是阿苏知道顾秋水这一番思量会怎么想?人财两空的她又怎么活下去?吴为几乎一天来一次鬼哭狼嚎,这让叶莲子反省到,孩子没有艾务为这个婚姻承受她不应承受的暴力。再说桂林终究不是香港,语言不再是她工作的障碍,便恳请金奉如帮她在柳州找了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带着吴为出外谋生。 这不是叶莲子和吴为的第一次合作,还在香港时,她们就组成过一个比之革命党人的战斗性、吃苦耐劳性也不差的小分队。与和顾秋水一起生活的日子相比,叶莲子出走柳州的感觉无法评估,对吴为来说绝对是翻身得解放。 柳州有柳江,江上有桥横跨南北。因叶莲子就职的小学在桥南,她们也就租住在桥南河沿东侧一户人家的阁楼上,距学校不算太近。远近的问题只能从房租考虑。 阁楼上只住着叶莲子和吴为。到了夏天,柳州的阁楼就是一个烤箱,但凡有一点钱的人谁愿意把自己放进烤箱? 除了常常要跑警报,似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防空洞却在柳江之北。日本飞机像一个忠实的、夜夜归家的丈夫,而不是那种“不回家的人”越是晚上,空袭警报越多。架在柳江上的柳州桥,成了叶莲子和吴为往返跨越最多的一座桥。 其实警报第一次拉响她们就动身了,可日本飞机总是不等她们通过那座桥就飞临上空,有时她们甚至还在桥的这一方。越是在不该闹的时候偏偏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让叶莲子觉得没有指望的呆为,在该哭、该闹的非常情况下反倒安静起来,甚至比有些成年人还冷静,让叶莲子十分意外。这可能得益于她在“家乱”中的历练,那真是一种全方位的训练。比之顾秋水制造的“家乱”,“战乱”又有什:么可怕的?飞机当空时,不用叶莲子说,吴为就会比叶莲子更迅速地扑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躺倒之前还不忘记拉叶莲子一把。她侧着头,静静注视着天上的飞机和探照灯交错的光柱,看着轰炸机排成整齐的队伍,三架一组,游戏似的忽上忽下、时远时近,而探照灯的光柱在夜空中忽聚忽散,交织成一组又一组网状图案。 有一次,她们正挤在桥上,“兴致勃勃”地向对岸奔跑,日本飞机就到了头上。一枚枚炸弹目的明确地向柳江桥扔了下来,叶莲子扛起吴为,在沉默的人流里,人贴人、人挤入地奔着。 落进江里的炸弹,冲击出巨大的水浪和一股股水的飞柱,桥身颠簸起伏得像是一条任人随意抛上抛下的链条,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冲向空中的水柱,断裂后又劈打下来,淋湿了她们全身。老桥早就被炸断了,供人们逃亡的这座桥是新架的简易桥,桥身很低,两边没有栏杆。有人掉进了柳江,所幸她们还在桥上没头没脑地跑着。跑,似乎成了她们的惟一目的,从未想过炸弹已然在头上开花还有什么可跑,对岸的防空洞还有什么意义。 不知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一桩桩火柱突然竖立在桥的四周,火焰和火星在桥旁、在江中,如暗红钓菊花,一朵朵绚丽绽开。 就像家乡人说的那样,叶莲子真是命大,密密麻麻的炸弹,有些即便紧擦桥身而下,却竟没有一个扔在桥上。 如果不是那场火灾,她们可能就这样虽然担惊受怕,但可不再受制于顾秋水地过下去。 那天睡到半夜,“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就浓烟四起,空气里弥漫着各种物体燃烧的气味;接着就是木头,而且是不饱满的木头哗哗剥剥燃烧的欢叫。起初叶莲子以为又是日本人的空袭,炸弹命中了这栋小楼,便一把抓起吴为,往楼梯口跑去。这时细弱的火苗已钻过楼梯的每一条缝隙,一旦钻过缝隙,便多姿多彩地蓬勃起来——叶莲子这才知道是失火了。 同时也明白了,她们被困阁楼。可她没有呼救,此时此刻谁能听见阁楼上的呼救?即便听见谁又能来救她们? 尽管火苗从楼下而来,可她们只有冲到楼下这一条活路,这真有点像她在生活里的位置。没有办法,只有抱起吴为,迎着火苗往下冲。 下到最后一级楼梯,发现进出一楼与阁楼之间的门被房东锁死,她和吴为是无望从大门逃生,只好烧死在阁楼上了。 她倒不是十分悲伤,谁说这不是一种恩惠!可是吴为呢?! 又反身往阁楼上跑去,细弱的火苗瞬间就发展壮大为火焰,几乎贴着她们的脊背追撵着她们。 返回阁楼还是投有出路,下意识地冲上阳台,这才看见大火如一条巨龙,在整条街上斜里、横里,恣意地蜿蜒、窜动,所到之处立刻火焰腾起,这一处火焰与那一处火焰首尾相连,十分壮观。 再往楼下一看,天井像一口被包围在火焰中的“黑井”,可这也是她们逃离阁楼的惟一通道。 叶莲子不知哪儿来的爆发力,三把两把就把阳台上糟朽的栏杆拽下来,然后把吴为往下层屋顶上一扔。就像后来的武打片那样,吴为安稳地飞身落下,又在那屋顶上不惊不慌地飘然站定。 不知什么动力驱使,叶莲子回身冲进阁楼。进了阁楼才明白,她是要抢救那点可怜的家当,至少得把抽屉里那点钱抢出。在她一片混乱的脑子里,这个念头似乎比死亡的危险更固执地纠缠着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之所以将生命置之度外去抢救所谓的钱财,不过是以此验证一下顾秋水。好像另一个理智得不像是她的脑子的脑子告诉她,在生命攸关的时刻,那个叫做丈夫的男人是、不能靠的。这个理智得不像是她的脑子的脑子,只在非常条件下才会出来工作。 五岁左右的吴为没有死守在那屋顶上,而是随意走动起来,是寻求一条活路,还是好奇,还是对危险的不解? 柳州的房瓦像是又薄又脆的炸薯片。她那双小腿有多少力量?可她轻轻一踩,就把那些瓦片踩裂了。赤裸的小腿小脚陷进瓦碴儿,碎裂的瓦片却像刀子般锋利,毫不怜惜地将她的小皮小肉划破。血滴如一滴滴红色的泪珠从腿上渗出,汇成一条条细流,顺着小腿蜿蜒而下、纵横交错,真是一张白纸上好画最美丽的图画。 她向东而行,迎面碰上一堵吸盘似的火墙。对于这个操蛋的人生,她也许比死不改悔的叶莲子悟性更高,也许冥冥中有人指点一进入那火墙其实正是脱离苦海之道,所以不知后退,继续前行。可是一头扎进阁楼以生命来验证顾秋水的叶莲子,却还有一份神经如雷达般跟踪着吴为。她的血在吴为的血管里喊了起来:“站住,站住。赶快离开!”吴为站住,折回来又往西走。西面的火坑如盛开的血色玫瑰,暗色的花蕊中央,应许了多少她那不长的生命不曾见识过的、暧昧的欢快。在这关键时刻,叶莲子又启动了那个制动闸。 不论东、西,都可以让吴为葬身无地。可她并没有尿裤子,不但不恐惧,还与火焰镇定地对视,眼睁睁地看着火焰热烈狂放,一路扫荡过来,所到之处是燃烧的热情和热情燃烧后的灰烬。或许她的灵性感知超过了肉体感知,就在这一刻,她接受了烈焰的教唆,日后她异常奔放的热情和直至化为灰烬方才善罢甘休的作派,可能与亲历这场弥天大火有关。 她的悲观主义也可能始自烈焰与灰烬的反差,烈焰断裂后的挣扎、惨淡、冷寂,如逆风中二支摇曳的烛,以生命之无定又让她心生悱侧。 这烈焰又似乎是为孤零人生进行的一次洗礼。经过这样的洗礼之后,吴为的人生是注定孤零了。不过两三分钟时间,阁楼已是满室浓烟,什么也看不见了。火苗从地板四周和一条条地板缝里蹿了上来,每条地板缝里都是一溜火苗,每条地板都像是镶了一条火边。 平时穷得要什么没什么,可现在叶莲子却觉得富有得不得了。她只有两只手,不知取哪一样为好,哪二样都是她们母女生活的必需。 此时叶莲子心慌意乱的程度,并不亚于刚才往楼下逃命时碰到门上那把锁。 她偏偏忘记了抽屉里的那点钱。她盲目地抱起一条被子就往外跑,跑出房门才想起抽屉里的那点钱,又连忙折回阁楼。她的前脚刚刚抬起,正要踏进阁楼,火焰伸出舌头轻轻一舔,整个楼面就被舔得无影无踪了。 当叶莲子一脚悬空,身体前倾,眼看就要掉人火海的时候,好像有人在背后拽厂她一把。 就在此时,母亲墨荷突然在弥天大火中显现,双目圆睁,死死地望着叶莲子。叶莲子此时才读懂母亲目光中的警戒,才明白母亲被火化时腾的一下从火焰中坐起,正是为了此时此刻拉她一把。 她赶紧往阳台上撤。刚跑上阳台,阁楼的四墙和通向楼梯的走廊,就塌进了楼下的大火之中似乎有人当头大喝:“快回头!”于是吴为没有错过这一幕—— 叶莲广像被烙贴在烈焰的底版上,与烈焰一起,自火的深渊中升腾,而后又被烈焰从底版上剥离并抛掷腾空。她瘦小的身躯佝偻着,她的头发和衣衫被烈焰肆无忌惮地戏弄着、掀动着、撕扯着,露出她那孱弱且因过分孱弱而不堪人目的、谈不上一点美感的胴体。之后,她似乎在烈焰中翻滚起来,一条腿微蜷,一条腿向外撇着,根本不像吴为长大之后读到的那个词条“风凰涅架”。那不过是求生的挣扎,挣扎的丑陋;那无助而柔弱的生命在火焰叫,挣扎得那样任宰任割,没头没脑,无着无落……叶莲子就这样镌刻在吴为的生命里,并站在了吴为和所有的男人之间。这样一个叶莲子,准能取代得了?! 灾难一点缝隙也不留地把她们紧紧压缩在了一起,且坚固无比,什么力量插得进来?不论是爱人、父亲、兄弟、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