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不安静,我得把你们送割火车站。来,让爷爷背一会儿。” 他背起吴为,往上颠了颠,吴为两只厚厚的手就热烘烘地勒着他的脖子,他有了贴着自己血脉的一种感动。可是她们这就往火车站去呢,火车一会儿就要把她们拉走了,儿子在的那个地方和天边一样,孙女一走也和去了天边一样。一个山屯里的老人,觉得凡是屯外的地方都和天边一样了。 他又想,儿子也好孙女也好,一旦到了外边就和自己没关系了,自己就像没有过这么一个儿子和这么一个孙女。 人生在世,虚虚实实,一晃就过、一晃就过地倒腾着多少人和多少事。 可他也没对叶莲子说,要是在外头混不下去就回来吧。 直到火车开了,冒着一串白烟越走越远,他才往家返。又走过那高梁地,他才想起刚才还背着孙女呢,一转眼就成了过去。叶莲子回到天津后,董贵说,还是到香港找顾秋水才是正经。 是啊,包家是回不去了,就是能回去也不能回去了,一个女人怎么不靠自己丈夫老靠他人过日子?要是她不知道丈夫的下落还好说。 又没钱,再不去找顾秋水,只有上街讨饭了。 董贵担心得不行,柔弱的叶莲子怎么上路呢?出了事他怎么向顾秋水交代? 叶莲子却铁了心,说:“我行。”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了。 董贵老婆说:“唉,换第二个人都不敢去,就是男人也不敢。” 而且他们一直没有收到顾秋水的回信。 董贵左想右想:“还是一步步来比较稳当,先到江苏淮安落脚,那是一一二师驻地,你父亲还在那里,看看情况再做到香港去的打算。就是去你父亲那里一路也很危险,一个孤身年轻女人带着个三岁多的孩子,又没个伴儿,还要经过日本敌占区、汪精卫的敌伪区……” 叶莲子头也不抬,还是那句话:“我行。” 董贵先去打听南下路线,然后前前后后对叶莲子交代了几遍,在哪儿-下车,在哪儿换车,换什么车,到什么地方找什么人联络,最后联络人会送她到一一二师的驻地……叶莲子一遍又一遍默记在心。 又帮叶莲子卖掉仅存的镯子。这只金镯子自顾秋水走后叶莲于就没有戴过,只在夜深入静吴为睡着之后,才拿出来套在手腕上细细端详,这一端详就像和顾秋水相会了一番……为了千里寻夫,现在只好把它卖了。卖了镯子,董贵又带她到银行兑换了通行于各个占区的货币,买了火车票,送她们上了去徐州的火车。 董贵是一千个、一万个对得起顾秋水的嘱托了。 叶莲子从来没忘记过董贵对她的关照,常常对吴为念叨董贵一家的情谊,可是他们从此一别再没见过面,虽然二十年后也就是七十年代,他们都住在北京西直门附近。 本以为解放以后是穷人的天下,可是他们又有了别的烦恼,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他们不得不丢掉人和人之间那份温馨,去奔他们的日子。 直到叶莲子去世后吴为才找到他们,董贵和他的妻子都还健在。 吴为一进门,他们就老泪纵横地说:“你妈太不易、太不易啦,你能长大也是太不易、太不易啦……” 他们相对无言,只能不停地流下浓缩着他们一生辛酸的泪。回家之后,吴为激动地对胡秉宸说到与董贵的会面,胡秉宸只待答不理地点了点头。 到徐州后没有当即转往淮安的汽车,叶莲子母女非得在徐州过夜不可。 虽然北平和天津也是日本人的天下,可还不像这里,如此赤裸地对人诉说着亡国的惨状。每栋烧焦的房子都像一颗死去的头颅,黑洞洞的窗户像大张着的嘴,凝固着临死前的呼救和死不暝目的控诉。侥幸留下的半堵墙壁,像一本被枪弹翻阅过的书,每一个弹孔、每一处焚烧的地方都是劫难的字符。最让人恐惧的是被日本人强暴后又杀死的女人,她们阴户里插着木棒或是铁具。 日本人的的确确是有创造力的民族,凡是人类无法想像的残暴的生命杂耍,都被日本人发掘得淋漓尽致,也许连希特勒都不如日本人那样,能把杀人变成一项精雕细刻的手艺。叶莲子像是等过鬼门关,抱着吴为,提着一个小箱子,排在出站队伍中一步步往前挪。 眼见一个独行青年男子被拉出队伍,——那时,独自进入敌占区的男人或女人都会被日本人怀疑为奸细。随着一声枪响,鲜红的血美如诗画飞溅开来,洒落在四周束手待毙的人群中。 叶莲子一把将吴为的脑袋按进怀里,又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吴为不哭,小小的身子却猛烈抖动着。 日本兵声色俱厉地对她说:“快点,快点广她努力想要迈出沉重无比的脚,可没等她迈出自己的脚,日本兵的枪托就重重地打在她的背上,手里的箱子也就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她放下吴为,手脚并用,忙把散落在地的东西扒拉到站口外,然后再往箱子里捡,要是丢了这些必要的衣物,她们就真是饥寒交迫了。 吴为也蹲了下来,一边胆怯地用小眼睛瞄着日本兵,一边帮叶莲子往箱子里捡东西。 幸亏有吴为,日本人才不致怀疑叶莲子是奸细,只对摊在地上的箱子看了看就放行了。 叶莲子惊魂未定地走出车站,明知应该赶快逃离这个虎口,可不知何去何从,哪里好像都是魔窟。往东走几步退了回来,往西走几步又退了回来……除了从车站陆陆续续走出的人和不时在街上游荡的饿狗,满街没有一个活物。 望望从站里出来的旅客,各个都像死里逃生的灰狗,夹着尾巴、贴着墙根嗖嗖地、溜溜地疾走,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都不好张嘴。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没把脑袋扎进胸口的旅客,便赶快上前打探住店的事。那人把她带到附近一家小店,还帮她提着箱子,只是一路无话。她千谢万谢,那人还是无言地苦着脸,走了。 嘴上总是叼着香烟的枉伪军军官在小店里走来走去,一面喷烟吐雾,一面吆五喝六地使唤着他们的马弁或是店小二,好像这里不是小店而是兵营。店后的灶膛里妪着湿柴火,店面里的烟气更加混浊,大白天也看不清人们的嘴脸,又在人们脸上添上如许的狰狞。 叶莲子的目光小心翼翼在烟中搜索,希望看到一个女人。可是除她和吴为,即便有个把女人往来,也是卖春的女人。 向店老板租房时,旁边一个伪警官说道:“听说话,你是东北的口音。” 她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是歪着头求助地看着店东。那伪警官挺有人情味儿,说:“咱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呀。”不过再调转头来脸色就酷了起来,“你一个人能大老远的跑到这里,也真不简单……”已经站在老虎嘴下的时候就是害怕也没有用了,叶莲子只有听天由命垂头而立、还好,他没有再刁难就走回自己房间去了。恰巧在叶莲子隔壁! 到了晚上,小店更是热闹而不是更加安静,她那间小房前后左右住的都是汪伪军官,各房之间只隔一墙薄板,四周的酗酒声、麻将声、狎弄声,声声入耳。其中倒是有许多东北口音。 偏偏有人对着墙板怪声地咳,叶莲子甚至看见一只眼睛,在宽阔的墙板缝里闪烁又闪烁。 看遍窄小的房子,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苦于想刁;出办法挡住外面的世界,只能用椅子把房门毫无意义地顶了又顶。这就是她面对一个凶险世界所能想出的保护自己的办法。这办法以后就成了她的常规武器,用来对付无数可怕的夜晚。 惟恐有人进来闹事,叶莲子一夜没敢合眼,连吴为都敛声屏气,睁着惊恐的眼睛,倾听着四周的动静。也许正是一点乡情,那些当兵的才没来刁难。 第二天登上去淮安的汽车,同座的正是那个自称老乡的伪警官。他说:“你到淮安去对不对?” 叶莲子只好点头承认。 “干吗去?”“找我父亲。” “你父亲在那边干什么?” “经商。” “东北人这时候到淮安经什么商!”说到这里,他似乎没有再逼问下去的意思,而是往椅子背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叶莲子的心跳得又快又。向,她真担心一旁的伪警官听见,可又无处逃遁,只有假作镇定,直挺挺地坐着。 伪警官很快下车了,临下车前低声对叶莲子说:“我知道你去淮安找什么人。你说你父亲在那里经商,不对,淮安以北驻的都是抗日东北军。你可要多加小心,前面还有好长的路呢!”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她默默地说了声谢谢。一下汽车就到了东北军的地盘淮安。可是距董贵告诉她的那个联络点还有十几里,只好雇辆人力车,按董贵说的路线,向淮安附近一个小镇而去。 拉车的是个身强力壮、脸色阴沉的小伙儿,没穿上衣,肌肉强健的后背在阳光下闪着生机勃勃的光泽。 即将收割的秋庄稼经过腰际,行走在庄稼围。屏的土路上,就像被埋葬在庄稼地里。叶莲子左看右看,希望碰见一个行人,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太阳底下只有他们三个人,四周静得都能听见庄稼成熟的声音。吴为也在她的怀里睡着了,经过一路折腾,现在就是在她耳边打雷,地也醒不了了。 路也好像越走越背,越走越像是往回而不是前行,她也不敢问,问又有什么用?天这么高,地这么远,哪儿能够得着,抓得着一缕安全? 走到一个僻静之处,拉车的不声不响将车停下,并回头朝她望着,叶莲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垂下眼睛看看脚下的皮箱,期望这只皮箱能在关键时候起点作用。 拉车的说:“歇歇脚,那边地里有口井,我去喝口水。”说罢,就丢下她们走了。 她缩头缩脑坐在车上。庄稼地里一片此起彼伏的虫鸣,似暗藏杀机,叹暗藏着激战前夜的骚动不安。很长时间也不见拉车人回来,叶莲子更加焦急,似乎时间拉得越长阴谋酝酿得越大。 终于听到背后渐走渐近的脚步,她绝望地想,来了,来了,可又不敢回头张望。她的两眼在太阳底下发了花,一阵阵黑雾也随之在眼前浮升滚腾。 拉车人转到她的面前,看出她的恐惧,冷冷笑着把手里一个甜瓜递给她,说:“想必你们连饭也没吃、水也没喝吧?这个甜瓜你拿着。” 叶莲子不敢接也不敢不接,尽量往靠背上缩着身子。 拉车人也不强让,顺手把甜瓜放在叶莲子脚下的踏板上,拉起车又往前走了。 当越来越多的树、越来越多的房子出现时,叶莲子才知道地多虑了。’付钱时拉车人冷冷地接下钱,没说个什么就走了,把叶莲子尴尬地丢在那里。 她们终于找到了联络员的家。 结婚时叶莲子曾想,她是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可是才过五六年,她就回来了,而且落魄成这个样子。 结婚时的风光已成旧事,师里入无不称赞的“郎才女貌”,这样快就残败凋零,天各一方。叶莲子一眼就认出,继母穿的居然还是参加她婚礼时做的一件旗袍,而自己的风采不但早已消散,嫁衣也早就进了当铺。 “回来啦。”继母说。对着这样落魄的人真就没法儿客气,然后看看吴为,“这就是南南?” “叫姥姥。”吴为吓得紧往后捎。 “认生呢。”叶莲子忙说。继母并不在意,叶莲子本不是她的女儿。 “路上还好走吧?”父亲比她没出嫁之前客气许多。 “好——好走。” 在父亲的眼里,叶莲子再不是那个瘦弱的乡下小姑娘而是个成年妇女了。可幼年时就铸在她身上的畏瑟不但没有消逝,反倒亨那懵懂之上又增添了一种颇为明确、自觉、沧桑的畏,让叶志清一阵悲从衷来,——不论怎样,父亲还是父亲。“老顾家真行,自己家的媳妇却——推六二五。”继母从髻子上抽下簪子,一边挖着耳朵眼儿一边评论着。 “是我自己要走的。” “想必也是待不下去吧。”继母一针见血地说。 叶莲子求救地望望父亲。父亲说:“把行李放下,先去洗把脸,再煮点儿东西吃吧。”吴为就贴着叶莲子的腿出去了。 她们的脚后跟刚擦过门槛,就听见继母对父亲说:“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说:“给她男人写封信吧。” “莲子不是说到婆家之前就给他写了信,怎么老不回信?你指望那个拆白党能来接她们?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东西,没和莲子结婚前就跳郭连长家的墙,一边打牌一边和李营长的太太吊膀子。” 父亲的目光频频向外扫去,他怕叶莲子听见,她这会儿是山穷水尽哪。 “你当初为什么不说?” “你们家莲子闺女做得不耐烦了嘛。” 叶志清有点不悦,“莲子不是那样的人。” “忘了她塞在你口袋里的字条了?”父亲没的说了,无形中就有些埋怨叶莲子,若是听他的安排,就不会落到这个局面。什么局面他也不清楚,叶莲子也没跟他说,不过看还看不出来吗? 继母就说:“说话得公平,她是不是有点儿自找?不过呢,既然是自己家闺女也不能不管,还是想个办法吧。唉!——”这一声长叹真是苦不堪言,苦如叶莲子还叹不出这样一声叹息呢。 一一二师里有顾秋水的许多朋友,叶莲子一到,顾秋水最好的把兄弟、排行老七的于高祥就抱起吴为问大家:“你们看这孩子像谁?顾秋水!不用说,一看就是他的闺女。” 顾秋水从没给叶莲子写过信,倒是接长不短地给于高祥写信,所以到了一一二师,叶莲子立刻就得到了顾秋水的确切地址。 吴为吃得很多,叶莲子忧愁地看着她吃下一碗米饭又吃下一个鸡蛋,想着以后她要是天天这样吃起来怎么得了。吴为很久没见过鸡蛋和米饭了,所以吃得很慢,好像在延长享受一个转眼就会消失并且再不会有的梦境。 叶莲子一再朝上房望去,生怕继母这时到厨房里来,吴为还没吃够呢。 小孩子真不懂事,吃个半饱就可以了,她却非要吃个肚儿圆。可叶莲子又巴不得吴为多吃一些,对穷人来说,吃饭真是世上最费思量的一件事。 吴为吃完一个鸡蛋又说:“妈妈,我还要。”叶莲子拍拍她鼓起来的小肚子说:“你饱了。” “妈妈,我还要。”“不能再吃了。” “再吃一个,”她伸出小手指,又像恳求又像保证地说,“妈妈,一个!”“不行。”叶莲子斩钉截铁地说,“你吃饱了。”吴为尖声哭了起来,而且哭得很响,叶莲子马上捂住她的嘴。婆婆虽然爱骂人,只是骂骂而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老包家深宅大院,上房听不见下房的动静。这儿虽然没人骂吴为或她,可老觉得有个无形的钳子夹着她,这钳子其实夹得不重,既不痛也不痒,就是老窝着她,让她不能伸直。 吴为哭得额上冒汗,青筋暴起,声嘶力竭……为什么?不过为了一个小小的鸡蛋,又不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又不是大海里的珍珠、石头里的金子。 这样一想,叶莲子似乎有了勇气,又从柜橱里拿了一个鸡蛋给吴为。 吴为不哭了,安静地等着叶莲子为她剥去蛋壳。她接过叶莲子剥好的鸡蛋,一小口、一小口安静地咬着,睫毛上挂着泪珠的眼睛紧盯着手里的鸡蛋,眨都不眨。 看得叶莲子心里一酸,可她不能掉泪,吴为哭起来的时候有她呢,她哭起来有谁?掉下一块蛋黄,吴为伸出小手指头去捏,却捏碎了。那块蛋黄变成更小、更小的碎渣,小得都晶不出鸡蛋味了,可吴为还是一点一点捏进了嘴里。紧跟着就是继母整天说不是丢了这个,就是丢了那个。偏偏人家一说丢了什么叶莲子就禁不住脸红,连后脖颈都红得无法见人,好像是她偷了那些东西。 她痛觉自己的无能、窝囊,既不能一跺脚离开,又不能不脸红。 一个多月过去,顾秋水还是没有回信。继母猜到他可能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男人都是这样,你紧盯着他,他还出事呢,不要说这样大撒手地一别三年多。得赶快把这娘儿俩送走,顾秋水要是真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把妻儿往他们这里一撂,可就没头了。可她并不说出自己的猜测,只对叶志清说:“不如把莲子送她丈夫那儿去,让他们小两口儿团圆吧。现在兵荒马乱,她还年轻,出了什么事咱们不好向女婿交代。” 父亲说:“这可要一大笔路费。” 继母说:“她说手里还有些卖镯子的钱,剩下的你当爹的还不应该给添上?”她算过账,就是添上这笔路费,也比没年没月把这母女二人留下合算。 “去信也不见回信,搬家了?人死了?莲子这样冒蒙着去了,要是找不着人怎么办?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她还带着孩子呢,那可让她如何是好?”“于高祥说的地址能有错吗?”继母又对叶莲子说:“他到现在还不回信……我看你顶好带着孩子找他去。我是说,你们守在一起总是好些。”继母说得对,不能再傻等顾秋水的回信了,她这就去找他。自生下来也没清楚过的叶莲子,一下清楚起来。 她不管顾秋水回不回信,是不是搬了家,死了还是活着,就是死了她也要看一看他的坟头,更不想万一找不着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已是满眼萧瑟的十月末,不但叶子开始发黄,江水开始发黄,连秋风也日惭地黄了。 叶莲子匆匆忙忙抱着吴为登上小轮船的时候,父亲突然流下了老泪,——这一路有太多的风险,叶莲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到了镇江别误了去上海的火车。到上海后就按着我给你的地址去找赵营长的哥哥,他在日本军营里做事,可是,是这边儿的人。他会给你买张到香港的船票,也会给你办好去香港的手续。” 他们父女间的感情,到了此时才略见分晓。可他们又不能不远远地分离着,就是她不去找顾秋水也是嫁出去的人了,就是不嫁出去他们也不可能长相守着。 看着渐渐老去的父亲,叶莲子想,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 十八九年后叶志清一家迁往他乡,途经叶莲子工作的小城,下车看望离别多年的女儿。 正是三年饥荒时期,叶莲子不知怎么弄到一小碗肉,恭敬地放在父亲面前。叶志清还像从前一样,不知道为了什么小事吹胡子瞪眼。 吴为忍不住说:“姥爷,我妈从小就没少受呵斥,如今她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也该歇歇了是不是?”吴为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母亲工作的小城,算是组织上对她这个独生女儿的照顾。 其实北京各单位需要的大学毕业生名额很多,只不过她无法说服自己,去和班上的党支部书记进行一个交换。 大学自解放区搬迁而来,每个班级确保共产党支部和党支部书记制度,书记由调干同学担任,领导班上同学的学习、生活、思想,握有毕业分配去向的“生杀大权”。 如果吴为同意这种交换,就能留在北京,但她振振有词地说:“为了爱情上床是风流,为了交换上床是下流。” 那么她后来为了调回北京,嫁给根本不爱的韩木林,难道不是交换? 不是掌自己的嘴巴又是什么? 不是下流又是什么? 只不过那是一个有法律保证的交换,听起来堂皇一些。如果她当初同意这个交换,后来也就不会有私生女枫丹;那么也就不会因为她更大的自私,让枫丹、禅月和叶莲子跟着深受其害。上床一睡,毕竟比有一个私生子简单多了。 叶志清用他很大的眼珠子看了看吴为,什么也没说,从此结束了他吹胡子瞪眼的历史;又看了看“也该歇歇”的叶莲子,奇怪这十几年不见,女儿怎么就和自己差不多了。 叶莲子轻轻地斥责吴为:“怎么跟姥爷说话呢!”可吴为的话分明让叶莲子想起过往的一切,既庆幸自己已从里面走出又惋惜它们已然过去,对父亲反倒有了青春年少时所没有的依恋。 -到了现在,他们才觉得彼此像是父女了。可惜叶莲子和父亲这一面之见竟是永诀。 他们是白做了一世父女,等到他们开始珍惜这份亲情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什么也没:来得及表示,就永别了。一路上仍是满目疮痍、满目萧条,不要说没有了树、没有了房子、没有了人,连鸡鸭猫狗都没有,如同到了世界末日…… 岸边,离小轮船不远的地方,一个日本兵正在把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一次又一次推下河去。可是那人并不呼叫,只是在水里无声地挣扎着,好不容易爬上岸,又被日本兵推下河去……日本兵终于玩腻了,一刀把那人的脑袋削进水里,又把尸体推进河里才结束游戏。 好在幼年的吴为不像后来那样让人厌恶,虽谈不上美丽,却让人一看就发出欢喜的微笑。她们能够顺利到达上海,可能与此有关。 到了上海,满眼还是日本人。都说日本是个小国,可哪儿来这么多日本人?从天津到徐州到上海,一路都是,好像全体日本人都搬迁到了中国。 出了上海北站,叶莲子给吴为买了个烧饼,正在低头付钱,就听得吴为一声惊叫,回头一看,吴为手里的烧饼被人抢走了。 当叶莲子为那个被抢的烧饼痛心疾首之时,胡秉宸正和表姐绿云从四爹爹家出来,漫步在霞飞路上。如果胡秉宸和吴为不是几世情缘,又为什么总是前前后后在许多地方擦肩而过? 叶莲子既无仇恨也无报复之念,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抢烧饼的人——拐着八字脚,穿一身蓝布短衣,一头短发像比叶莲子和吴为受到更大惊吓地竖在头上,一边跑一边大口咬着烧饼。她想:你就是抢也不挑个人,我要是有钱,能只买一个烧饼吗? 继而又想,不抢她抢谁?谁都比她不容易抢。一看就是个该挨抢的人,一看就是个举目无亲的外地人,一看就是个不会还手的人……她咽下自己的饥饿,又在心里埋怨道:你就是抢了烧饼也要好好享受一下它的美味,不能这样狼吞虎咽糟蹋那个来之不易的烧饼啊。 她只好再给吴为买个烧饼,把钱往怀里揣了又揣,然后把吴为更紧地抱在怀里,以防烧饼再次故人抢去。 叶莲子一路行来,一路打听。满眼都是没有生计、衣衫褴褛的穷人,游荡在街头巷尾,好像街头巷尾里藏着解救他们的机会。 不难,就找到了赵营长的哥哥。赵先生也没有多问,看过叶志清的信,干练地为叶莲子和吴为办好了去香港的一应手续。 离开上海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让叶莲子心中充满憧憬;他们坐着人力车,经过沿黄浦江而建的百老汇路。马路另一侧多为西式建筑,其中有许多店面、钱庄、饭店和旅馆…… 不论街上的热狗、美容、咖啡店,还是文明婚礼的照片,租界地上的手摇电话亭,印度巡捕,坐洋车的西洋男人,中英文并茂的先施、永安百货公司,或是贴有“先施牙膏”各种广告的双层、单层有轨电车……叶莲子不曾对这些留下一丝艳羡,她的目标在正前方。 倒是黄浦江上的涛声、沙船上吱吱扭扭的摇橹声、轮船的汽笛声、人力车的铜铃声以及外滩上的钟声,让吴为心中似有所动。 过外白渡桥往北,就到了杨树埔的公和祥码头。 叶莲子不明白,为什么不坐更便宜的有轨电车?可也不便多问,只能跟着赵先生走。 该乘什么车赵先生有数。他当然不能带着她们坐有轨电车——谁知道日本军营会不会派人跟踪?为省几个车钱让他们怀疑他来自平民的身份? 分手时叶莲子笨拙地说:“真不知道怎么谢您才好,才好……” 赵先生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瞟着舱里舱外往来人等,好像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睛。他又看不出嘴唇嚅动地低声叮咛道:“没开船之前一定要谨慎小心,就坐在船舱里不要出去。罗斯福号虽然是美国轮船,可……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有人问什么不必多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对着叶莲子,只一味不舍似的抚摩着吴为的小脸.好像对这个从见面起看也不曾看过一眼的孩子,突然地有了感情。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下船走了。舷梯上和他擦身而过的人,一看他那身日式军装,无不像是遭了瘟疫,惟恐躲之不及。第六章 1 直到开了船,叶莲子才算有了安全感,日本人是再不能到这艘船上来杀人了。 吴为欢蹦乱跳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备感放肆的可贵,自她解事以来,第一次不必看人脸色行事。她的笑声全心全意,不管不顾,忘乎所以。这笑声让人先是会心,而后又有些担心。担心什么?说不清楚。头等舱里有位浓眉大眼的夫人,穿一套白色长裙、白色镂空高跟皮鞋,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第二天又换了花绸旗袍……常常戴着太阳镜坐在甲板上,闲适地看书、看报或是看海。 吴为从她面前跑了过去…… 夫人向这个让人不能不回头的孩子招了招手,吴为面无羞色地走了过去,取下摊在夫人手掌里的糖果,又顽皮地伸出小手拍拍夫人的手臂,给她一个天真无邪的甜笑,还说:“谢谢。” 吴为自小对女人就有到位的鉴赏,她喜欢女人,特别是有品位、有毛质、有风度的女人,如果顺其自然,她很可能是个同性恋而不是异性恋者。好比对待这位夫人的态度,特别是用小手拍拍她手臂的举动,很难说不包含着一种天成的招逗。可是上帝在捏咕她的时候,手指头不知怎么哆嗦了一下,她就此被扒拉上异性恋的苦旅。“小朋友,几岁啦?”吴为伸出四个短而粗的手指,又加上一个胖巴掌,“四岁半。”那双还没长成的。小手,看起来也很男相。“你叫什么名字啊?”她问吴为。 “难难。”“什么,有叫这种名字的吗?”夫人环顾四周,像在找人问个所以。吴为还说不清楚四声,难怪让人不解。跟在一旁的叶莲子解释道:“是东南西北的南。” “她是在南方出生的?” “不,在北平。”叶莲子客气地微笑着,但那微笑是距离的、维持的,掩盖着受过惊吓伤害的畏缩和戒备。她的脸同时就被罩在了微笑的后面。 “噢,北平,我去过。”夫人这才开始打量叶莲子。这时的叶莲子,已是杂陈百味腌制过的叶莲子,这种腌制既毁坏了许多,也为她早年那一览无余的美丽,增添了难言的风韵。“我的一个亲戚就住在东绒线胡同,离故宫不远……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她却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东城,东四牌楼附近。” “只有你们母女二人到香港去?” “是的。” “你先生呢?”“我……我们正是去找他的。”叶莲子的心事就忽隐忽现在脸上,眉心显出苍凉的皱纹,一抹深色的暗影浮过她的双眼,连眼白都跟着一起暗了下来。可她马上闭紧了嘴,点点头,调过身去追赶吴为。那夫人就想,这女人定有大难。 风浪说起来就起来了,看上去庞大无比的罗斯福号,被海浪拨弄得六神无主,立刻如玩具那样,不堪实践的检验。 叶莲子感到天旋地转,禁不住呕吐起来。到了船上,她才知道餐点已包括在船票里,她像所有乘客一样,有吃饱的权利。可是如此美味的免费餐点,全让她吐出来了。最后吐得没有什么可吐,只好吐苦水。她不无惋惜地苦着脸想,吐得可是真干净! 风息浪止后,就快到九龙了。这时叶莲子才觉得自己的确冒昧,她甚至没有写信告诉顾秋水,就敢捏着从于高祥那里得到的地址——也不想想这个地址是否可靠——不知天高地厚地闯来了。到香港后能不能找到顾秋水?找不到怎么办?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买了船票以后更是所剩无几,既不会说,也听不懂广东话,打工都是问题…… 叶莲子的不留后路,是否别有动机? 似乎冥冥中有人暗示,如果写信告知顾秋水她的到来,那她就根本不能成行。 但她又心生忐忑,这样揣度顾秋水好像是背叛了他……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这种暗示不是无中生有。 船靠码头之前,叶莲子匆忙地换上了二太太赏的那件镶黑缎边的黑旗袍。 叶莲子拉着吴为跟着人群急急下了船,一脚踏上那繁华之地,随之也就领教了繁华的凌轹。 繁华是什么?繁华是吞噬,是无从落脚,是险恶的阻隔。从那一刻起,吴为抵触了繁华。 除了脚下那只不但不能给叶莲子什么帮助,还需要她手提肩扛的箱子,比照满耳聒噪的大呼小叫,她和吴为是太冷清了。 倒是请人看过手里的地址,人们抑扬顿挫地对她哇啦哇啦指点一番,她却没有听懂,仍旧万事不知地混沌着。太阳很毒地晒在码头上,她却冷汗直流。 人们渐渐离去,拥挤的码头疏朗起来,叶莲子还是不知道往哪儿迈脚。 这时,船上相遇的夫人在亲朋的簇拥中走了过来,问道:“你丈夫没来接你吗?”叶莲子摇摇头,模样凄惶得让人心里一堵,说:“他不知道我们来。” 夫人想,这就是了,难怪叶莲子让人一看就觉得发沉。她笑笑说:“这是九龙,还没到香港呢。别发愁,我家有汽车来接,可以把你们带过去。不过你有你丈夫的地址吗?” “这倒有的。” 夫人看过地址,知根知底地说:“噢——风云杂志社,很进步的一家杂志,很多知名人土常在上面发表抗日救国的文章呢。你丈夫在杂志社里做什么工作?” 叶莲子感到难堪了,“不知道。” 夫人又想,这就是了。她不无关切地问:“可你知道他一定还在那里吗?” 叶莲子不置可否地点头,又摇头。 “先去再说吧。”她伸出一个手指给吴为,吴为就紧紧地握着,然后她领着她们母女向汽车走去。 风云杂志社很快就到了。叶莲子下车打探,夫人吩咐司机等着。 门房说是有顾秋水这么个人,让她等着,待他前去通报。 叶莲子红着脸,丢掉矜持,三脚两脚跑回街上,隔着车窗对夫人说:“找到了,太谢谢您了,要是没有您,真不知怎样才能找到我丈夫。”很快就有一个男人从门道的暗影中走来。夫人朝那走动在暗影中的男人瞥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对叶莲子说:“找到就好,多保重!”然后就吩咐司机开车走了。叶莲子望着远去的汽车,不无遗憾地想:要是夫人等到顾秋水对她说声谢谢再走,该多好! 坐在汽车里的夫人想:那男人显然就是她的丈夫,酸气十足。不是穷酸,很多人也穷,可并不一定都有这种酸气,好比船上碰到的这个女人。这女人千里迢迢、勇气十足来到这个危险四伏的花花世界,原来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刚才她还担心这女人找不到丈夫,现在却并不为她找到丈夫而庆幸。 在叶莲子的香港之行中,这个忽悠出现又忽悠消失、着实帮了地一个大忙的人,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从此无影无踪的这位夫人,却不时地在吴为的记忆中出现,尤其相逢胡秉宸后,更是不断自作多情地猜想:这位夫人会不会是胡秉宸的亲戚? 吴为希望是。她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所有的幸运都与胡秉宸,乃至胡秉宸的那个家族有关。 有关这次旅行,吴为记住的只有这位夫人和叶莲子用一条水绿色手帕为她叠制的小老鼠。当她让小老鼠在挠动的手指上爬行时,一不小心掉进了大海,眼瞅着就被绿色的海浪所吞没。 直到四十多岁再次与海重逢之前,她一直以为海是绿的,而不是诗人们常说的那样“啊,蔚蓝色的大海啁厂结果看到的既不是绿也不是蓝,而是沉溺的黑。 想不到在这重逢时刻,让叶莲子最为激动的却是顾秋水的脚步声。 这个让她“望穿秋水”,含辛茹苦等了四年的脚步声,此时此刻实实在在、可依可靠、一步一步终于朝她走了过来。 她低头对吴为说:“看,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吴为却带着对夫人和绿色小老鼠的怀念,坐在地上,靠着箱子睡着了。对她来说,这个让叶莲子激动不已的男人,已在一九三七年七月的一个早晨走出了她的生活。除了血缘,他们可以说是毫无关系了。即便日后与顾秋水有过一段段短暂相处的日子,不管顾秋水怎么想,对吴为来说,他们顶多是同一公寓里的房客,不能再多。当顾秋水来到身边时,叶莲子还是流出了眼泪。等到抬眼与顾秋水相望时,又破涕为笑了。不论她的眼泪还是微笑,都不得不在瞬间收起。她虽来不及解读那一瞬间在顾秋水脸上滚动过几层信息,但显而易见,绝对没有重逢的喜悦。面对这样.-个油盐不进的顾秋水,叶莲子张皇失措。而顾秋水劈头一句就是:“你怎么来了?” 这让叶莲子更不知怎样回答,就忙着把吴为弄醒,“叫爸爸,叫爸爸!” 吴为就是不肯叫。 她多大了?四岁半了吧。很有主见呢! 顾秋水皱着眉头笑了笑,潦草地逗了逗吴为的下巴,说:“这个孩子,怎么是这个样子!” 平时吴为是个很容易被说服的孩子,现在却不听招呼了。叶莲子继续催促着:“叫爸爸,快叫爸爸呀!” 顾秋水讪讪地说:“算啦。”他早忘记当年离开北平时,曾为怀里那个软和和的小肉团泪流满面的事了。 然后他们就都没了话。一没了话,只好再次抬眼互相打量,他们发现,四年里,彼此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叶莲子柔软的眼波里,有了一种不论抓住什么就咬死不放的固执,也有了一些凌厉——却不是磨刀石上磨出的,而是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中,为迫寻顾秋水的踪迹,无数次穿越关山、云天、江湖河海磨砺出来的。红颜退尽,一脸寒索,像一部显而易见的彩色片突然还原为韵味模糊的黑白片。 顾秋水本来还算恰如其分的江湖义气,现在不但发挥到极至,而且“过了梭”、发了酵,像真理跨过一步就会变成谬误那样成了痞气,小有得意之中,难掩着翘首翘尾的骚动。 总之,他们再不是四年前“过家家”式的小夫妻了。 2 这可能是顾秋水一生最为得意的日子。 跟随着包天剑从北平到延安,从延安到重庆,从重庆到香港转了一圈之后,不论情况多么令人沮丧,顾秋水初衷不改,乃至到了香港,还几次三番地与包天剑研讨日后的行动方向——是回东北老家搞地下活动,还是出国游历? 他不厌其烦的敦促,让包天剑深感狼狈。 延安出逃后,包天剑厌倦了一切。不论抗日还是重建东北军.还是打回老家去;不论红粉知已二太太跟着三弟走出家门再无踪影,哪怕人们说他们私奔;不沦他的钱财还是人马;不论他的抱负还是他的痴心……对于过往的一切,他连回想都不再回想,连心疼都不再心疼,黄粱——梦还是南柯一梦,任人评说。轰轰烈烈一个声色犬马的人,忽然变做人定高僧。 流亡香港的东北军旧人不少,可是他连见都不见,更不要说大家,一起叙旧。即便后来沦落到连填饱肚子都难以维持的地步,他也不向东北军的旧人讨生活。 所有旧关系都干净利索地处理完毕,所以他的困境无人知晓,连顾秋水都不大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