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刘胜利和万小江来到桌子前坐下。刘胜利靠着我,万小江靠着刘胜利。 第三十六炮(四) 老兰大声吆喝着: “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开始。黄彪呢?黄彪,肉煮好了没有啊?” 黄彪从伙房里跑出来,用一根黑乎乎的毛巾擦着手说: “煮好了,上吗?” “上。”老兰说,“各位,我们今天在这里,举行我们厂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吃肉大赛。比赛者是罗小通、刘胜利、冯铁汉、万小江。这次比赛可以看成是一场选拔赛,比赛优胜者,有可能参加将来我们厂在社会上公开举办的吃肉大赛。事关前途,希望参赛者把全部的本事都拿出来。”老兰的话很有煽动性,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许多的话语,像匆忙起飞的鸟群一样,乱纷纷地碰撞着。老兰举起一只手,摆动着,制止了人们的说话声。他接着说,“但是,我们要把丑话说在前面,那就是,每个参赛的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万一发生了什么不良的后果,厂里概不负责,也就是说,一切后果自负。”老兰指指正从人缝里往里挤着的镇医院的医生,说,“闪一闪,让医生进来。” 人们都把脖子往后扭去,看到那个背着药包子的医生,满头大汗地挤进来。他站在我们面前,笑着,露出一口黄色的牙齿,似乎是抱歉地说: “我是不是来晚了?” “你没有来晚,比赛还没开始呢。”老兰说。 “我还以为来晚了呢,”医生说,“院长刚刚通知我,我背上药包子就往这里跑。” “您没有来晚,您慢悠悠地往这走都来得及,”老兰对医生说了几句,就把目光转移到我们这边,问:“各位好汉,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看看那三个就要与我比赛的人。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正在看我。我笑着对他们点点头;他们也对我点点头。冯铁汉脸上有冷冷的笑。刘胜利板着脸,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仿佛他不是要和我进行吃肉比赛,而是要和我进行生死搏斗。万小江嬉皮笑脸,不时地挤鼻子弄眼,引逗得人们发出笑声。刘胜利和万小江的模样,让我心中感到更加踏实,我知道他们必输无疑,但冯铁汉脸上的冷笑,让我感到深不可测。咬人的狗不叫,我预感到,真正的对手,是这个黄脸的、冷笑着的、不动声色的冯铁汉。 “好吧,医生也来了,我的话你们也听明白了,比赛的规则你们也都清楚了,肉也煮好了,那就开始!”老兰高声宣布,“华昌肉联厂第一届吃肉比赛现在开始,黄彪,上肉!” “来啦--”黄彪像旧时代饭店里那些堂倌一样,拖着长腔喊叫着,端着一个盛满了肉的红色塑料盆子,迈着流水般的小碎步,从伙房里飘出来,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三个临时请来帮忙的女工,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步伐轻快,很像训练有素的样子,脸上都带着喜色,手中都端着一个盛满了肉的红色塑料盆子。黄彪将他端着的那盆肉放在我的面前。三个女工将她们端着的肉,依次放在那三个人面前。 是我们厂出产的牛肉。 是没加任何调料连盐也没加的像大人的拳头那样大小的一方方的牛肉。 是牛的大腿部位的肉。 “几斤?”老兰问。 “五斤,每盆五斤。”黄彪说。 “我有意见。”冯铁汉举起一只手,像一个在课堂上提问的小学生。 “说!”老兰瞪着他。 “这些盆里的肉一样多吗?”冯铁汉说,“肉的质量,完全一样吗?” 老兰看着黄彪。 黄彪拔高了嗓门说: “是同一头牛大腿上的肉,一个锅里煮出来的。都是五斤,用磅称过的。” 冯铁汉摇摇头。 “你是被什么人骗怕了吧?”黄彪说。 “把磅搬出来。”老兰说。 黄彪嘟哝着走回伙房,把一台小磅搬了出来,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老兰瞪了他一眼,说: “过磅给他们看。” “你们这些人,就像上辈子给人骗怕了一样,”黄彪嘟哝着,将那四个盛肉的盆子,一一过了磅,他说,“看到了吧?也就是头高头低,横竖差不了一钱。” “还有没有意见了?”老兰高声问,“没有意见就开始。” “我还有意见。”冯铁汉说。 “你怎么这么多意见呢?”老兰笑着说,“有意见提出来好,我支持你,说吧,你们三位也是,有意见在比赛前提出来,别到了赛后说三说四的。” “这四盆肉的重量尽管没有大的出入,但肉的质量是不是完全一样呢?因此,我建议将这四盆肉编上号,然后抓阄,抓着哪盆吃哪盆。” “很好,合理化建议,采纳,”老兰说,“医生,你那里有笔和纸吗?就麻烦你给他们主持一下公道。” 医生热情很高地从药箱里拿出笔,撕开一张处方笺,写了四个号码,压在盆子底下;又撕开一张纸,做了四个阄,放在手里搓了搓,扔在桌子上。 “各位肉大将军,抓吧。”老兰说。 我冷眼看着这些事,心中对冯铁汉烦烦的。我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多啰唆呢?不就是吃一盆牛肉吗?还值得这样仔详?正想着呢,黄彪和那几个女工,已经按照抓阄的次序,将肉盆子调整好。老兰大声问: “现在没有问题了吧?冯铁汉,再想想,还有没有问题了,没有了,那么好,华昌肉联厂第一届吃肉大赛现在开始!” 我调整了一下凳子,使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然后掏出一片纸巾擦手。在擦手的过程中,我的眼睛往两边瞥,看到在我左边的冯铁汉用铁签子扎起一方肉,送到嘴边,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他吃得很有风度,不由我暗暗称奇。我右边的刘胜利和万小江,却没有一点风度。万小江先用筷子夹,但他使用筷子的技巧很差,夹不起来,便扔了筷子改用铁签子,嘴里嘟哝着,凶巴巴地一扎,挑起一方肉,将嘴巴凑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动腮扭,模样酷似猿猴。刘胜利用两根筷子戳起一方肉,张开大口,咬去一半,嘴巴里满满,难以翻动。这两个人吃相野蛮,好像八辈子没捞到吃肉了。我心中清楚,他们很快就会完劲的,这样的吃法,显然是吃肉的雏儿,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下子。我更加明确地意识到,只有这个黄着脸的、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冯铁汉,才是我真正的对手。 我将纸巾折叠好,放在盆子一边,然后将小褂的袖子往上挽挽,挺直腰板,用亲切的眼光,看看众人,好似一等的拳师开打前的亮相。人们都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们都在由衷地赞赏着我的风度,都在感叹着我的少年老成,都在回忆着有关我吃肉的传说。我看到老兰笑眯眯的脸,还看到那个躲在人缝里的姚七脸上那种莫测高深的微笑。许多我熟悉的脸上,有微笑,有羡慕,还有因为馋肉吃而张开的嘴巴和流出的口水。我耳边响着身边这三个人咀嚼的声响,呜噜呜噜的,听着就烦。我听到肉在他们嘴巴里发出的哀鸣,或者是肉在他们嘴巴里发出的怒吼,肉不愿意进入他们的口腔。我就像一个十分自信的长跑运动员一样,悠闲地站在起跑线上,看着我的对手们,沿着跑道,狗抢屎一般地朝前疯跑去。是时候了,我也该吃了。我面前盆子里的牛肉们已经等急了,已经等烦了,看客们听不到它们的声音,但我是能听到的。我的妹妹也是能听到的。她用她的小手,轻轻地戳戳我的背,低声说: “哥哥,哥哥,你也吃吧。” “好吧,我也吃。”我轻松地对妹妹说。然后,我对亲爱的肉们说:我这就吃你们。先吃我啊,先吃我啊--我听到肉们争先恐后地嚷叫着。它们委婉多情的声音与它们美好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像花粉一样扑到我的脸上,使我有点儿心醉神迷。我说,亲爱的你们,肉肉们啊,慢慢来,不要着急啊,我会把你们全部吃光,一块也不剩下。尽管我还没有吃你们,但是你们已经与我建立起了感情,我与你们一见钟情啊,你们已经属于我的了,你们已经是我的肉了,我的肉们,我怎么会割舍得了你们呢? 我既没有用筷子也没有用签子,就用手。我知道肉也喜欢我用手直接触摸它们。我轻轻地拿起一块肉,听到这块肉在被我拿起的一刹那发出的幸福的呻吟声。我还感觉到了这块肉在我的手中颤抖不止,我知道它决不是因为恐惧而颤抖,它是因为幸福而颤抖。世界上的肉千千万,但有福气被懂肉爱肉的罗小通吃掉的,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我也就理解了肉的激动。在我拿着肉往嘴巴里运动的短暂的过程中,肉的晶莹的眼泪迸发出来,肉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肉的眼睛里洋溢着激情。我知道,因为我爱肉,所以肉才爱我啊。世界上的爱都是有缘有故的啊。肉啊,你也让我很感动,你把我的心揉碎了啊,说实话我真是舍不得吃你,但我又不能不吃你。 第三十六炮(五) 我将第一块亲爱的肉送入了口腔,从另外的角度看也是亲爱的肉你自己进入了我的口腔。这一瞬间我们有点百感交集的意思,仿佛久别的情人又重逢。我舍不得咬你啊,但我必须咬你;我舍不得咽下你啊,但我必须咽下你。因为你的后边还有很多的肉让我吃啊,因为今天的吃肉不是往日的吃肉,往日的吃肉是我与肉的彼此欣赏和交流,是我全身心的投入,今日的吃肉带着几分表演几分焦虑,我无法做到心无旁骛,我尽量做到精力集中,肉啊,请你们原谅我吧,我尽量地往好里吃,让你们和我,让我们一起表现出吃肉这件事的尊严。第一块肉带着几分遗憾滑落进我的胃,像一条鱼在我的胃里游动。你在我的胃里好好地游动吧,我知道你有些孤独,但这孤独是暂时的,你的同伴很快就要来了。第二块肉像第一块肉一样,满怀着对我的感情我也满怀着对你的感情,沿袭着同样的路线,进入了我的胃,和第一块肉会合在一起。然后是第三块肉、第四块肉、第五块肉--肉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同样的歌曲,流着同样的眼泪,走着同样的路线,到达同样的地方。这是甜蜜的也是忧伤的过程,这是光荣的也是美好的过程。 我只顾与肉们进行着亲密的交流,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没有感觉到肠胃的负担,但盆子里的牛肉,已经下去了三分之二。这时候,我感觉到稍微有点疲倦,口里的唾液大量减少,便放慢了速度,抬起头,一边用最优雅的风度继续吃着,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景。当然我首先要看的是我的左邻右舍,他们是我的竞赛伙伴,因为他们的参与,才使这一次吃肉具有的表演的性质。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要感谢他们,如果没有他们的挑战,我可能没有机会在众人面前表演我的吃肉技能,这不仅仅是技能,这是艺术啊。世界上吃肉的人如恒河沙数,但把吃肉这种低级的行为变成了艺术变成了美的人,惟有我罗小通一人。世界上被吃掉的肉和即将被吃掉的肉累积起来比喜马拉雅山还要高大啊,但成为了艺术表演过程中的重要角色的,也只有这些被我罗小通吃掉的肉啊。我说得太远了,这是吃肉的孩子想像力太过发达的缘故,好吧,让我们回来,回到吃肉的赛场上,看看我的对手们的吃相吧。不是我要丑化他们,我是个从小就倡导实事求是的孩子,你们自己看吗,先看我左边的刘胜利,这位形貌凶恶的大汉,手中的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扔掉了;他用粗鲁的大爪子,攥着一块肉,像攥着一只拼命挣扎的麻雀。我相信只要他的爪子稍微一松,那块肉就会斜刺里飞上去,或是落在墙边的树梢上,或是一直往高处飞,拼命地飞,一直飞到连空气都十分稀薄的地方。他的爪子上全是油腻,油腻使他的爪子显得格外的肮脏。他的两个腮帮子上也明晃晃的全是油腻,油腻使他的腮帮子显得格外突出。不看他了,请看他身边的万小江,这个外号水耗子的人精,他也扔掉了铁签子,用手抓肉。我知道他们都是跟我学习,向我看齐。但他们学不了我。天才是不可模仿的,我是吃肉的天才,因此我也是不可模仿的。看看我的手,只有三个指头的肚儿上有些油,其他的部位还是干干净净的。再看看他们两个的手,已经被油黏糊的分不开枝丫了,简直是两个指头间生长了蹼膜的动物,鸭子,或者是青蛙。万小江不但两个腮帮子上是明晃晃的油腻,连额头上都是油,难道这个家伙是用额头来吃肉的吗?难道这两个家伙把脸扎到了肉盆子里去过吗?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这两个家伙在吃肉时,嘴巴里和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呜噜呜噜的声音,这种声音真是对这些美好的肉的侮辱啊。肉啊,如同美人,遭受的大都是红颜薄命的劫数,既是劫数,就难以逃脱。肉们在他们手中在他们嘴巴里哀鸣,那些还没有被他们吃掉的,就在盆子里拥挤着,好似一群顾头不顾腚的鸟儿。我真是替这些肉难过和惋惜啊。这就是命运,如果它们能够被我吃掉,完全是另外的结局啊。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罗小通肚子再大,也不可能把天下的肉吃光啊。就像一个对女人充满了爱心的男人,本事再大,也不能把天下的女人包揽在自己的怀抱啊。没有办法,我爱莫能助。你们,别人盆子里的肉啊,这上等的牛腿肉啊,你们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吧。这两个粗人的吃肉速度,明显地慢了,他们的脸上,那种急巴巴的凶悍表情已经被一种愚蠢而慵懒的表情代替了。尽管他们还在吃,但他们咀嚼的速度明显放慢了,他们的腮帮子一定酸溜溜的了,他们的唾液已经分泌不出来了,他们的肚子一定是胀鼓鼓的了。这些瞒不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们是在硬往嘴巴里塞肉,肉在他们嘴巴里翻来覆去,像干燥的煤渣一样难以下咽,好像他们的咽喉那里安装了一道闸门。我知道到了这种火候,他们已经体会不到吃肉的快乐,吃肉的快乐已经变为吃肉的痛苦了。我还知道,到了这个火候,他们对肉充满了厌恶和仇恨,他们恨不得立即就把嘴巴里那些肉和肚子里那些肉吐出来,但吐出来他们就输了。我还看到,他们盆子里的肉,已经丧失了美好的面孔和气味,它们因为遭受侮辱而容貌丑陋,我还嗅到了它们因为对吃它们的人的敌意而故意散发出来的臭气。刘胜利和万小江的盆子里,剩下的肉估计在一斤上下,但他们两个的肚子里已经没有空隙。对他们毫无感情的肉在他们的肚子里神经错乱,互相撕咬,折腾得倒海翻江。他们的苦难开始了,我已经十分有把握地知道,盆子里的肉他们笃定是吃不完了。这两个气势汹汹的参赛者,马上就要被淘汰出局。我的真正的对手冯铁汉,这会儿怎么样了呢?让我侧目看看他吧。 我侧目的时候,看到冯铁汉正用铁签子扎起一方肉,咬了一口。他还是那样黄着面皮,低着眼睛,不露声色。他始终使用着铁签子,手上自然是干净的。他的腮帮子上也是干净的,只有两片嘴唇上有一层油。他吃得不紧不慢,心平气和,好像不是在众人面前参加吃肉比赛,而是在一个小饭馆的角落里一个人自得其食肉之乐。他这副姿态让我的心往下一沉,我再次感到,这是个难以对付的敌人。那些张牙舞爪的家伙,都是外强中干;鸡毛火,来得猛,去得也快。但这种文火焖猪头的家伙比较难以对付。他似乎也没有发现我在观察他,还是那样地不动声色。我更仔细地观察着他,发现他在用铁签子扎起一块新的肉时,犹豫了片刻。犹豫片刻的结局是他放弃了眼前那块似乎大一些的肉,而扎起来盆子边缘上那块比较小、看上去也比较干爽的肉。在他把这块肉往嘴里运送的过程中,我看到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身体耸了一下,我还听到从他的咽喉深处发出来低沉的响声。我心中立刻就感到轻松了许多。我知道,这个莫测高深的人,败相也显露出来了。他选择小块的肉,就说明他的胃袋已经满了。他身体耸动是为了把一个饱嗝压抑下去,而伴随着饱嗝的,是那些往上翻腾的肉。他面前的盆子里,剩余的肉,大约也是一斤上下。但毫无疑问,他的潜力比我右边那两个家伙要大一些,而且他的毅力和冷静,也可以使他坚持到最后,和我争锋。我当然希望能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否则这场比赛就没有任何观赏性。一场没有对手的比赛,就失去了比赛的意义。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了。冯铁汉会用他的顽抗,使我的胜利倍加辉煌。 第三十六炮(六) 冯铁汉感觉到了我斜视的目光,他挑战般地把目光斜射过来。我对着他友好地笑了笑,然后,捏起一块肉,触到嘴边,仿佛接吻一样,对肉表示了我的亲爱之情,然后,用嘴唇和牙齿探索着,顺着肉的纹理,撕下来一绺,肉积极地进入了我的口腔。我看着手中那一绺待吃的肉,看到它的红褐色的截面,吻了它一下,告诉它不要急。我咀嚼着口腔里的肉,用始终如一的热情和敏锐如初的感觉,全面地感受着它的味道和芬芳、柔韧和润滑--感受着它的一切。与此同时,我腰板挺直,目光活泼,像扇面一样,扫描着面前的人群。我看到了人们脸上兴奋的或者是紧张的表情。我从他们的脸上,能够分辨出哪些人是拥戴我的,希望我能赢;我也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哪些人是对我有看法的,他们自然希望我输。当然,大部分人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没有明显的立场,只要比赛好看,他们就会高兴。我还能从人们的脸上,看得出他们对肉的渴望。他们看到刘胜利和万小江越吃越艰难的古怪样子,感到不好理解。这是人的正常的感觉,一个站在旁边看别人吃肉的人,自然难以理解那种肉满肚腹直至咽喉而且还要硬往下吃的痛苦的。我的目光特意地在老兰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与他进行了交流。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出来他对我的信心。我也用目光告诉他:老兰,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干别的不敢吹牛,但吃肉是咱的看家本领。我还看到,我的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现场,他们在人群的外围,躲躲闪闪的,好像是怕被我看到,影响了我吃肉的情绪。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知道他们是最希望我能赢的人,他们也是最担心我被撑坏了的人。尤其是我的父亲,这个多次与人比赛吃东西的人,一个吃的竞技场上的老运动员,一个在吃的竞技场上屡获胜利的老将,他自然知道这项比赛的难处,尤其知道比赛后的苦处。他的脸色十分沉重,因为他更知道,当食物剩下四分之一的时候,正是比赛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这个时候,就像长跑运动员进入最后的冲刺时一样,不但是比体力,不但是比胃纳,更是比意志。意志坚强的,就会赢;意志软弱的,只能输了。当吃到极限时,那真是连一根肉丝也咽不下去啊。撑死人的是最后一绺肉丝,就像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粒米。这项比赛的残酷性就在这里啊。我父亲是行家里手,所以,我看到,随着盆子里肉的数量的逐渐减少,他脸上的神情就越来越凝重,最后,就像一层厚厚的油漆糊在了他的脸上,使他的面孔在我眼里模糊不清。我的母亲神情还比较单纯,我看到随着我的嘴巴的咀嚼,她的嘴巴也在咀嚼,就好像她的嘴巴里也含着一块肉似的,就好像她的下意识的咀嚼能帮我一点忙似的。我感到妹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背,紧接着我就听到她悄悄地说: “哥哥要不要喝茶水?” 我摆手拒绝了她的提议。在这个时候喝茶,是违规的。 我盆子里的肉只剩下四块了,重量约有半斤。我用很快的速度吃下去一块,然后又吃下去一块。盆子里只有两块肉了,这两块肉都有鸡蛋大小,在盆子底下遥相呼应着,仿佛两个隔着一个池塘在打招呼的朋友。我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感到肚腹很沉重。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胃里还有一点空隙,稍微紧凑一点,就能把这两块肉塞进去。我知道我即便赢不了,也吃出了我的风度。 我把那两块像亲密朋友一样的肉吃下去一块,还剩下最后一块肉,在盆子里形单影只地站着,举起它的那些像章鱼的腕足一样的小手,对我挥舞着,张开它的那些隐藏在手的密林中的嘴巴,呼唤着我。我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胃中的肉落实了一下,空出来一点位置。我打量着盆子里的那块肉,心中顿感轻松无比。我感到胃中的空地方安顿下它绰绰有余。那块肉十分焦急,在盆子中簌簌地抖动着,我知道它恨不得生出翅膀,自己飞到我的嘴巴里,通过我的喉咙,钻进我的胃袋,与它的兄弟姐妹们会合。我用只有我和它才能听到的语言劝说着它,让它稍安勿躁,让它耐心等待。我还要它明白,作为在这次吃肉大赛中最后一块被我吃掉的肉,其实是最为幸运的。因为,旁观者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它的身上。它与前面那些无名无姓的肉大不一样,它成了最后一块肉,它代表着这次比赛的结束,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我想喘一口气,集中一下精力,分泌一点唾液,好用最亲热的感情最饱满的精神最潇洒的姿态最优美的动作,完成我的比赛。趁着这喘息的空当,我再次地看我的对手们的情形。 先看刘胜利,这个有着强盗一样貌相的家伙,已经丢盔卸甲狼狈不堪了。他的手和嘴,都被肉的汁液黏住了。他烦恼地甩着手,想把手指间那些东西甩掉。他怎么可能甩掉?肉的汁液也是肉,肉被他糟蹋了,肉就对他有仇。肉死死地纠缠着他,要把他的手指黏合在一起,让他不能那么随便那么自如地把其他的肉抓起来。肉用同样的方式对付着他的嘴巴,黏合着他的嘴唇,黏合着他的口腔和舌头,使他每张一下嘴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仿佛在他的嘴巴里灌注了许多黏稠的糖稀,拉着丝,牵着线,使他不得开心颜。看罢刘胜利,再把万小江来看,这个小家伙,被肉折磨成了一个倒霉蛋。他像一只掉进了油桶的老鼠那样让人厌恶让人怜。他可怜巴巴的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盆子里剩余的那几块肉。他油腻腻的小爪子,在胸前簌簌地抖动着,如果他再把这两只爪子放在嘴上啃啃,那就十足是一只耗子了。一个被肉撑得走不动了的大耗子,一个肚子大得像小鼓一样的耗子。他的嘴巴里发出喳喳的声音,这正是被撑得要死的耗子才能发出的声音。这两个家伙,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就等着缴械投降了。 接下来看冯铁汉,我真正的对手。比赛到了最后的关头,他还保持着很好的风度:手是干净的,嘴是利索的,身体是正直的。但他的眼神是散的。他已经不能像适才那样,用锐利的、甚至是阴鸷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他就像一尊底座已经被水浸泡了的泥像,极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但崩溃与坍塌势在必然。我知道导致他眼神散漫的原因是他的胃肠已经不堪重负,肉在折腾着他,使他的肚子胀痛。我知道那些肉正如一窝暴躁的青蛙一样,在焦急地寻找出路,只要他的意志稍微一松懈,肉们就会奔突而出。而这样的奔突一旦开了头,那就由不得他了。因为克制身体的强烈反应,他的脸上显示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忧伤表情,其实也未必就是忧伤。我只是莫名地感到那是忧伤的表情。他面前的肉盆子里还有三块肉。 刘胜利的盆子里,还有五块肉。万小江的盆子里,还有六块肉。 第三十六炮(七) 先是有一只黑色身体上带着许多白色斑点的大个苍蝇,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它在空中盘旋片刻,然后就像捕猎的老鹰一样,一头扎下来,落在万小江面前的盆子里。万小江举起小爪子,有气无力地挥赶了几下,然后就不去管了。随着这只大苍蝇的到来,成群结队的小苍蝇也从四面八方飞来了。它们在我们头上盘旋着,发出嗡嗡的响声。众人都有些慌张,抬起头来观望着。那些苍蝇在西斜的阳光里,一个个焕发着黄光,宛如飞舞的金星星。我知道大事不好,我知道这些小家伙是从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飞来的,它们的翅膀上和腿脚上,携带着无数的细菌和病毒,就算我们这些人抵抗力强,不至于被细菌和病毒放倒,但想想它们飞来的那个地方,还是感到恶心。我知道它们在几秒钟后就会以迅捷的速度和无法预料的角度,降落在我们的肉盆子里。我用电一般的速度,赶在苍蝇们降落之前,把盆子里那块最后的肉抓到手里,然后将它囫囵着塞进了嘴巴。而这时,苍蝇们已经开始降落了。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盆子里的肉上,和盆子的边缘上,就落满了苍蝇,它们的腿脚在挪动,它们的翅膀在闪光,它们的嘴巴在贪婪地吃肉。老兰和医生等人,上前来帮助挥赶,但那些苍蝇暴怒地飞起来,抱着一种鱼死网破的态度,硬往人的脸上扑。有许多苍蝇被人击中,跌落在地上。但随即就有更多的苍蝇从四面八方飞来,补充了死亡者和受伤者造成的空缺。人们很快就累了,烦了,不去轰赶了。 冯铁汉在苍蝇降落之前,学着我的样子,把三块牛肉中的其中一块塞进了嘴巴,随即又把另外一块抢到了手中,但最后那块倒霉的肉,被苍蝇们遮没了。 更多的苍蝇降落在万小江和刘胜利的盆子里,几乎遮盖了盆子的颜色。万小江站起来,鼓足劲头喊叫着: “今天不算数,不算数--” 但随着他喊叫时嘴巴的张开,一块破碎的肉,从他的咽喉里冲出来,哇的一声响,不知是肉在喊叫呢还是万小江在喊叫,那块肉就跌落在地上了。那块肉落地之后,像刚出生的小兔子一样蠕动着,苍蝇们随即就把它遮盖了。万小江再也管不了自己了,他捂着嘴巴,跑到墙根,双手扶住墙,脑袋抵在墙壁上,身体像一个爬行中的尺蠖一样,不断地弓起来,然后随着猛烈的喷吐舒展开。 刘胜利咬牙瞪眼地挺着,故作轻松地对着老兰说: “我本来是可以吃完的,我的肚子还闲着一半呢,但飞来这么多苍蝇把肉弄脏了。小罗,告诉你,我不服,我没输--” 没及把这句话说完,他的身体就猛地立了起来。看那样子仿佛是他屁股下边一个强有力的弹簧把他弹射了起来。我心中清楚,他屁股下面没有弹簧,是他胃里那些肉,猛烈地往上冲击,要奔涌出咽喉和口腔,产生了巨大的力量,顶着他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他站起来那一瞬间,脸色土黄,目瞪口呆,脸上的肌肉仿佛都是死的。他仓惶地往万小江那边跑去,不知道是他的屁股还是他的腿,把身后的椅子碰翻,接着他的身体又与拿着苍蝇拍子正从伙房里跑出来的黄彪相撞,两个人的身体都被撞得前仰后合,黄彪的嘴巴里刚刚吐出一个字眼--估计是一句骂人话的开头部分--刘胜利就大嘴张开,哇的一声怪叫,将一口破碎粘连的肉,喷到了黄彪胸前。黄彪凄凉地长叫一声,仿佛是被猛兽咬了一口似的,接着就大骂不止,扔掉苍蝇拍子,抹一把脸,追着刘胜利的屁股,飞去一脚,没有踢中,拐弯跑回伙房,估计是洗脸去了。 刘胜利那几步小跑,真是好看,他的腿是软的,罗圈着,双脚八字外分,沉重的屁股扭来扭去,从后边看活像是一只鸭子在奔跑。他跑到墙边,与小万并排着,也是双手扶墙,脑袋顶在墙壁上,哇哇地吐,腰背弓起来,舒展开,弓起来,舒展开-- 冯铁汉嘴巴里含着一块肉,手里捏着一块肉,目光呆滞,陷入了沉思默想状态。众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他身上。因为刘与万已经败了,只有冯铁汉还在挣扎。其实冯铁汉也败了,即便他把嘴巴里那块肉咽下去,把手里那块肉吃下去,再把盆子里那块被苍蝇层层覆盖的肉吃下去,在时间上,他也败给我了。但人们还是等待着他,期待着他,就像一次长跑比赛,第一名已经冲了线,人们还是要为还在坚持奔跑的运动员鼓劲加油一样。我也希望他能坚持到底,把肉吃完,因为我感到自己的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余地,还可以塞进一块肉。如果我再塞进一块肉,那必将让观看的人,对我产生发自内心的钦佩。但是冯铁汉打了退堂鼓。他抻脖子瞪眼,总算是把口中那块肉咽了下去,大家都为他鼓掌。他将手中的肉举到嘴边,犹豫片刻,然后就把那块肉扔进了面前的盆子。盆子里的苍蝇嗡的一声飞起来,宛如火盆中的火星子飞溅而起。过了片刻,苍蝇们落了回去,盆子里恢复了平静。冯铁汉低下头说: “我输了。”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侧过脸,对我说: “我服了。” 我心中十分感动,对他说: “你尽管输了,但输得很体面。” 老兰大声说: “吃肉比赛结束,罗小通获胜。冯铁汉表现也不错。至于刘胜利和万小江,”老兰用轻蔑的目光看看他们的背影,说,“没有金刚钻,硬要揽瓷器活,糟蹋了两盆好肉。今后,我们厂还要经常地搞这种比赛,肉联厂的人,就是要能吃肉。罗小通你也不要骄傲,这一次你是擂主,下一次,很可能会出来一个好汉把你打下去。下一次我们比赛,就不会局限在我们厂的范围之内了,我们要把比赛搞成一个社会性的活动,借以提高我们厂子的知名度。我们要去定做一个奖杯,比赛优胜者,还要发奖金。如果不要奖金,我们厂就免费供应这个人吃肉一年--” 我妹妹尖声喊叫着: “我也要比赛!” 妹妹的喊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使她成了赛场上的焦点。她小脸通红,扎着一根冲天小辫子,大眼睛水汪汪的,身体圆乎乎的,真是可爱之极。 “好啊,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行行出状元!改革开放好,好在什么地方?好就好在不会埋没任何人才。吃肉吃出来名堂,也会出人头地。好吧,比赛结束。下班的回家去,上班的进车间。”老兰说。 人们乱纷纷地议论着,散开去。老兰指指还在顶着墙呕吐的刘胜利和万小江,对那个医生说:“房医生,要不要给他们打打针?” “打什么针,吐出来就好了。”房医生用下巴点了一下我,说,“我倒是有点担心这个小家伙,数他吃的多。” 老兰拍拍医生的肩膀,笑着说: “老兄,您把心放得宽宽的吧,这个孩子不是一般孩子,这是个肉神,老天爷把他放下来就是让他吃肉的,他的肚子的构造可能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是不是罗小通?你的肚子胀不胀啊?要不要医生给你看看?” “谢谢,我很好,”我对医生和老兰说,“我真的感觉很好。” 第三十七炮(一) 一夜豪雨,将肉食中毒者的呕吐物冲洗得干干净净。道路清洁光亮,树叶子绿得冒油。庙顶上的窟窿被雨水冲得像碾盘一样大,阳光一无遮拦地照射进来,几十只老鼠被雨水灌出来,蹲在那些坍塌的神像上。昨夜那个酷似野骡子姑姑的女人没有出现,我腹中饥饿,把大和尚蒲团周围那一圈小蘑菇吃了。吃了蘑菇我精神陡增,眼睛明亮,思维清晰。头脑深处,浮现出许多不知何时见到过的情景。我看到一片依山面海而建的公墓--真是好风水啊--公墓中的一个大理石的墓碑前,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墓碑上的照片告诉我这是兰大官儿子的坟墓。嘴角上的黑痣告诉我这个女人是出家为尼的沈瑶瑶。她脸上没有泪水,也看不出有什么悲伤。墓碑前那束白色的马蹄莲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一个女子轻轻地走到正在闭目沉思的兰大官身旁,低声说:兰先生,慧明大师已于昨夜圆寂。兰大官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真的没有任何牵挂了!他喝了一杯酒,对身后的女子说:告诉小秦,去叫两个女人来。那个女子说:先生……兰大官爽朗地说:先生什么?我要用疯狂性交来纪念她的圆寂。在兰大官与那两个长腿削肩的女人轮番折腾时发出的强烈震动里,那四个塑造神像的工匠,摇摇摆摆地出现在五通神庙的院子里。看到被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的肉神像,他们发出了惊叫声。老工匠怒冲冲地训斥那三个年轻工匠,嫌他们没有给神像披上遮雨的塑料布或是给他穿上雨衣带上斗笠。年轻工匠们一声不吭,低头忍受着老工匠的训斥。那两个长腿女子跪在地毯上,娇声道:干爹,饶了我们吧,我们的奶是瑶瑶的奶,我们的腿是瑶瑶的腿,我们是瑶瑶的替身,你疼疼我们吧。你们知道谁是瑶瑶吗?兰大官冷冷地问。我们不知道,两个女子说,我们只知道冒充瑶瑶就会让干爹高兴,干爹高兴了就会疼我们。兰大官大笑着,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水。两个年轻工匠用水桶提来清水,一个年轻工匠找来了铁丝刷子,他们在老工匠的指挥下,刷洗着木像上的油彩。我听到肉神在吼叫,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又麻又痒又痛。油彩去尽,显出柳木的本色和纹理。老工匠说:晾干后,再上漆,小宝,你去找阎处长,让他批一张条子拨款,你告诉他,如果不给钱,我们就把肉神抬回去,劈成木柴生炉子。那个昨夜牙痛过的小工匠说:师傅,小心牙痛。老工匠冷笑着说:肉神知道我的本意。那个小工匠颠着屁股跑了。老工匠走进庙堂,在那五尊断头缺腿的塑像前巡视着。他的那个有几分书生气的徒弟跟在后边。老工匠拍着马通神的屁股--一块泥巴掉下来--说:我们马上就有饭吃了,这五尊神像,够我们干一阵子了。徒弟说:师傅,只怕这事情要起变化。什么变化?老工匠瞪圆眼睛问。徒弟说:师傅,昨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一百多人食肉中毒,这肉食节还能不能接着往下办?如果停办肉食节,那肉神庙就不会建。肉神庙不建,这五通神庙也就不会建。您昨天没听到那个副省长的讲话?他是把肉神和五通神捆绑在一起讲的啊。老工匠说:你这样想也是对的,但是,小子,你的社会经验还浅,不明白世情。如果不出昨天那档子事,明年的肉食节说不定还真的停了。但出了昨天那档子事,明年的肉食节绝对停不了了。不但会接着办,而且还要大办特办。徒弟摇着头说:师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老工匠说:不明白就先糊涂着吧,其实年轻人也没有必要明白那么多事,老老实实地干活,到了一定的岁数,该明白的就明白了。小工匠说:师傅,我明白了。老工匠用下巴点点那两个在院子里围着肉神像忙活的工匠说:他们两个,干点粗拉活可以,这重塑五通神像的事,多半就要靠你了。小工匠说:师傅,我一定努力,只怕我愚笨,辜负了师傅的厚望。老工匠说:你也不必谦虚,我看人是很准的。这五通神像,毁了四尊,恢复起来有些麻烦。我家倒是有祖宗留下来的老样子,《聊斋》上也大概地描画了他们的形象,但我们要跟上潮流,做一些改进,不能照着葫芦画瓢。你看看这个马通神,像马多了点,像人少了点。老工匠在马通神像上比画着说,应该让他更像个人,要不那些女人,还不被他吓死?小工匠说:师傅,只怕有许多人来抢这个活儿。老工匠说:也无非是聂六和老韩他们那两拨,他们那点本事,塑个土地爷还凑合,这五通神,他们干不了。小工匠说:师傅,不可轻敌,听说聂六把他的儿子送到美术学校学雕塑去了,一旦他的儿子回来接了班,那我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老工匠说:就他那呆瓜儿子?别说是进美术学校,进美术学院也不灵。这塑神的活儿,首先得心中有神,心中无神,手段再好,捏出来的也还是泥巴。不过,我们的确不能大意,天下能人多多,没准从哪里就冒出一个顶尖高手,所以,从现在起,你就想着这事。谢谢师傅,小工匠说。你要想法和原先屠宰村那个村长老兰建立联系,这五通神庙是他祖上所建,这次重建,他必将是捐款大户,听说他还能从海外拉来捐款一千万元,让谁塑像,他说了起码算一半。老工匠说。师傅放心吧,我嫂子是老兰老婆范朝霞的表姊妹,老兰怕老婆,我都打听过了。老工匠欣慰地点点头。兰大官将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后的两个女佣急忙跑上来扶住他的胳膊。先生,您喝多了,一个女佣说。我喝多了吗?我也许真的喝多了,你们,他把胳膊从她们手中挣出来,瞪着眼睛说,去,找两个女人来给我醒酒。大和尚,您还有兴趣听我嗦吗? 老兰的老婆死前三个月,我和老兰联手处理了两起记者暗访事件。这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老兰,都是得意之举。 第一次来的那个记者,化妆成一个卖羊的农民,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绵羊,混杂在那些牵着牛、赶着羊、用小推车推着猪、用扁担挑着狗的人群里。为什么要用扁担挑着狗呢?因为狗没法子拴笼头,弄不好还要咬人,所以那些卖狗的人就先用浸过酒的馒头喂它们,等它们醉了,再把它们的腿捆在一起,用扁担串起来,挑着。那是个逢集的日子,前来卖牲畜的人特别多。我安排好车间的生产,就带着妹妹在厂子里转。 第三十七炮(二) 自从吃肉比赛后,我们兄妹俩威信大增。工人们见了我们,脸上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敬佩之色。我的手下败将刘胜利和万小江,见了我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小爷叫着,语调中虽然不乏嘲弄,但佩服也是真的。冯铁汉保持着吃肉时的矜持,但他心中对我的佩服也是掩饰不住的。为此,父亲特意与我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他劝戒我要谦虚谨慎,夹紧尾巴做人。父亲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嬉皮笑脸地回答:“死猪不怕开水烫。”父亲感慨万端地说:小通,我的儿子,你太年轻了,现在我无论对你说什么,你都会当成耳旁风,只有等你碰扁了鼻子,才知道墙是硬的。我对父亲说:爹,我现在就知道墙是硬的,我不但知道墙是硬的,我还知道十字镐比墙还要硬,无论多么坚硬的墙壁,也顶不住十字镐刨。父亲无奈地说:儿子,你自己掂量着干吧,反正我不希望我的儿女是你们这个样子的,但你们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爹也没有办法。爹不是个好爹,你们成了这个样子,我这个当爹的有责任。我说:爹,我知道你希望我和妹妹是什么样子。你希望我们好好上学,先上小学,然后上中学,上完了中学再去上大学,上完了大学呢,再出国留洋。但我和娇娇不是这样的材料,爹,就像你也不是当官的材料一样。但我们都是有特长的人,没有必要去走许多人都走过的所谓的成功之路。爹,俗言说得好,“一招鲜,吃遍天”,我们走自己的路。爹垂头丧气地说:我们有什么特长?我说:爹,别人可以瞧不起我们,但我们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们当然是有特长的。你的特长是估牛,我和妹妹的特长是吃肉。父亲叹息一声,道:儿子,这算什么特长?我说:爹,你明明知道,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一次吃进去五斤肉之后而且还潇洒自如的。也并不是随便一个人一眼就能把牲畜的毛重和出肉率估计个八九不离十。难道我们这还不算特长吗?如果连这都不算特长,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算特长呢?父亲摇着头说:儿子,我看你的特长也不是吃肉,你的特长是把歪理说成正理。你应该到一个专门抬杠的地方去耍嘴皮子,联合国是这样的地方吧?你应该到联合国去,专门跟别人抬杠。我说:爹,瞧瞧你给我找的地方,联合国,我去那里干什么?那里的人一个个西装革履,假模假样的,我受不了拘束,更重要的是,那个地方没有肉吃,没有肉吃的地方,哪怕是在天堂上,我也是不去的。父亲无奈地说:我不跟你辩论,还是那句老话,既然你认为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那么,自己为自己负责吧。别到了将来抱怨我就行了。我说:爹,你就放宽心吧,将来,将来是什么?我们何必去想什么将来呢?俗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老兰说了,我和妹妹是老天爷派下来吃肉的,我们吃完了老天爷配给我们的肉就回去,什么将来不将来的,我们不去想它!--我看着父亲哭笑不得的神情,心中感到十分快乐。我明确地感受到,通过吃肉比赛,我已经把父亲彻底地超越了。我原先崇拜着的父亲,已经不值得我崇拜了。甚至连老兰,也不值得我崇拜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事情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世界上其实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肉的问题。世界上人很多,但其实都可以用肉来划分,那就是: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能吃肉和不能吃肉的人。能吃肉但是捞不到吃肉的人,能捞到吃肉但是却不能吃肉的人。还有就是吃了肉感到幸福的人和吃了肉感到痛苦的人。在众多的人当中,像我这样想吃肉能吃肉爱吃肉而且随时都可以吃肉而且吃了肉就感到幸福的人并不是很多,这就是我对自己充满了自信的最主要的原因。大和尚,您看,只要一谈到肉的问题,我就成了一个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人。我知道这很烦人。那就让我们暂时不谈肉,谈那个化妆成农民的记者。 他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布褂子,下穿一条灰布裤子,脚穿一双黄色的胶鞋,肩上斜背着一个土黄色的、鼓鼓囊囊的破书包,牵着一头瘦羊混在卖牲畜的队伍里。他的褂子太肥,裤子太长,人在衣服里晃晃荡荡。他的头发蓬乱,小脸雪白,眼睛东张西望。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异样,但刚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记者。我和妹妹走到他的面前时,他看了我们一眼,马上就把目光移开。我感觉到他的眼神不对,便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睛往天上看,还嘬着嘴唇,故作轻松地吹着口哨。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心虚。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乔装打扮的记者,我把他想成一个城镇上的小流氓,偷了老乡一只羊,前来出卖。我甚至想告诉他没有必要害怕,我们厂只管收购牲畜,从来不问牲畜的来路。我们明明知道那些西县的牛贩子拉来的牛,没有一头有正当来路,但我们还是照收不误。我看了一会儿这个人,就看他的羊。这是一头老绵羊,公的,阉过了,头上生着弯曲的角。它身上的毛刚被人剪去,一看就知道是用家常的剪刀剪的,毛茬儿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剪破了皮,留下结了痂的伤口。真是一头可怜的老绵羊,一头瘦得皮包骨头还被人剪了毛的老绵羊,如果它的毛不被剪去,它的样子可能还会好看一些。我妹妹被绵羊身上那些新鲜的毛茬子吸引,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绵羊受惊,往前窜去。仿佛妹妹的手上带着电一样。小伙子猝不及防,被那头羊拽了一个趔趄。羊的缰绳从他的手中滑落。羊拖着长长的缰绳,沿着卖牲畜的人排成的队伍慢吞吞地往前跑。他跑上去追赶他的羊。他试图用脚踩住拖拉在地上的缰绳,但踩了几脚都没踩到。他跑动时步伐迈得很大,胳膊甩动的幅度也很大,看上去滑稽而可笑。好像他是为了吸引人们的目光故意表演一样。用脚踩不到羊的缰绳,他就改用手去抓。但每当他弯下腰去,那缰绳又往前走了。他的笨拙和滑稽引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妹妹笑着问我: “哥哥,这是个什么人啊?” “是个笨蛋,但是很好玩。”我说。 “你们看着他笨吗?”那个挑着四条狗的大叔说。看样子他认识我们,但我们不认识他。他披着褂子,抱着膀子,叼着烟斗,说,“我看他一点也不笨,”大叔将一口痰吐出去很远,说,“看到他那双眼睛了吗?贼溜溜的,四处巡睃,”大叔看了我们一眼,低声说,“不是个正经人,正经人没有这样的眼神。” 我明白大叔的暗示,也用很低的嗓门对他说: “我们知道,他是个小偷。” “你们应该去报案,让派出所派人来把他抓走。” “大叔,”我用下巴指点了一下牲畜和卖牲畜的人组成的长长的队伍,说,“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过了社日打雷,遍地是贼,”大叔说,“本来我这四条狗还要养一个月才出栏的,但是不敢养了。那些偷狗贼发明了一种迷药,往狗栏里一撒,狗就晕倒了,任那些贼把它们搬弄到天涯海角,好几天都醒不过来。” “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迷药吗?”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大叔打听着。因为天气转凉了,城里的人要壮阳了,狗肉锅子就要开张了。我们要向城里供应狗肉,那么,为狗注水的问题,必须解决。我知道,即便是肉狗,也长着锋利的牙齿,万一狗性发作,咬了人就不得了。如果能有这样一种效果特好的迷药,正好解决了我们的问题。我们可以先把狗迷倒,然后再把它们吊起来,给它们注水。注水结束,即便它们苏醒过来,问题也就不大了。因为那时候,它们已经胖得像肥猪,丧失了咬人的能力,我们必须把它们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宰杀车间去,尽管那时候它们还不是死狗。 “听说是一种红色的粉末,往地上一扔,会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冒起一股子红烟,有人说还能散发出一股怪怪的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气味,无论多么凶猛的狗,着了这烟雾,立马就昏倒了。”大叔用愤怒夹杂着恐惧的腔调说,“他们跟那些使蒙汗药拐孩子的婆子是一路的,他们有自己的道门,我们庄户人,哪里知道他们的药方?肯定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难以搜求的。” 我低头看看大叔脚下那些醉眼乜斜的狗,问: “这是用酒麻醉的吗?” “用了两斤酒,四个馒头才把它们醉倒,”大叔说,“现在都是些低度酒,没劲儿。” 妹妹蹲在那些狗前,用一根芦柴棒,戳着那些乌油油的狗唇,不时地暴露出惨白的狗牙齿,浓烈的酒味儿从狗嘴里散发出来。那些狗偶尔翻翻白眼,发出梦呓般的哼哼声。 第三十七炮(三) 一台磅秤,被一个男人推着,铁轮子嘎拉嘎拉地响着,挂秤砣的铁钩子摇晃着,从远处的仓库到达了近处的狗栏。为了便于管理,我们在紧靠着羊栏和猪圈的地方,新建了一个狗栏。事情的起因是前不久我们注水车间的一个工人到狗、羊、猪混放的栏里去捉猪时,被几条因为长期关闭变得半疯的狗咬去了半个屁股,那人至今还在医院里疗伤,天天注射狂犬疫苗,但医院里有人偷偷地出来说那批狂犬疫苗早就过了有效期。这个人最终会不会发作狂犬病现在还难以预料。当然促使我们下决心投资建设狗栏把这几种畜生分开的原因还不仅仅是因为狗咬伤了工人的屁股,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那些出卖时被老百姓灌醉了的狗,一旦醒酒之后,就开始捣乱破坏。它们依仗着犬科动物尖利的牙齿,对猪和羊发动频繁的攻击。混养着三种畜生的栏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很少有安宁的时候。安排完车间的工作,我和妹妹就跑来看热闹。我们看到,在难得的片刻安静里,几十条狗站着或是趴着,霸占了栏内的大部分空间。在栏内的另外两个角落里,一个角落上是猪,白的,黑的,还有几头白底黑花的。另外一个角落上是羊,绵羊,山羊,还有几只老奶羊。猪们的身体紧紧地挤在一起,头朝着栏杆的方向,屁股朝后。羊们也是紧紧地拥挤着,但一律头朝着外,几头长着大角的公羊,站在最外圈,担当着护卫的任务。大多数猪和羊身上都有伤,血迹斑斑,自然是被狗咬的。我们看得出来,即便是狗们休息的时候,猪群和羊群也还是处在紧张不安之中。狗们最放松,在休息的时候,它们内部也发生冲突,有时候是两条公狗在咬架,半真半假的样子,有时候会发展成狗群的大混战,这时候羊群和猪群安静得似乎不存在了。几十条狗咬成几个团体,满栏翻滚,狗毛横飞,狗血喷溅。有的狗受了很重的伤,连腿都被咬断了。可见它们是真咬,不是闹着玩的。我和妹妹曾经探讨过这样的问题:当狗群里发生了激烈的内战时,猪和羊怎么想?妹妹说:它们什么都不想,因为它们一直捞不到睡觉,终于可以趁着狗群打架时睡一会儿了。我本来想反驳妹妹,但往栏里一望,果然不出妹妹所料,那些猪和羊都趁此机会趴在地上,闭着眼睛打盹儿呢。狗群内战的情况比较少见,更多的时候是那些满脸奸笑的狗,向羊群或是猪群发动进攻。猪群里那几头大猪和羊群里那几头大羊,刚开始时会壮着胆子,向进攻的狗发动反击。公羊抬起前腿,把头高高地昂起来,然后猛地顶过去,但那些狗很轻巧地就躲闪过去了。有人要问了:你不是说这些肉狗都傻乎乎的吗?怎么一个个都像山林里的狼一样机警呢?是的,刚刚关进来时它们的确傻乎乎的,但关押进栏之后,我们一个星期都想不起喂它们一次,饥饿使它们野性恢复,恢复了野性的同时它们的智慧也得到了恢复。它们开始自己猎食,猎食的对象自然是同栏关押着的羊和猪。公羊的进攻落空之后,马上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还是先把两条前腿高高地抬起来,然后扬起头,把头上的大角对准狗抵过去。公羊的动作僵硬,单调重复,很像木偶,狗轻轻地一闪就躲过去了。公羊勉强地发动了第三次进攻,但气势就更加虚弱,狗几乎是慢吞吞地就闪开了。三次进攻失败之后,公羊的精神就被彻底地瓦解了。然后,狗们一齐狞笑着,冲进了羊群,有的咬住羊的尾巴,有的咬住羊的耳朵,有的一口就把羊的喉咙咬断了。受伤的羊凄惨地鸣叫着,没受伤的羊,像掐了头的苍蝇一样乱碰瞎撞,有的头撞在铁栏杆上,脖子一歪就跌翻在地,昏过去了。群狗把被咬死的羊,片刻之间就分解了,然后就吞食了,只剩下一些不好吃的羊蹄子、羊角和几块带毛的破碎的皮。当羊群遭难时,猪群里的猪颤抖不止。狗们吃腻了羊,就向猪群发起进攻。几头大猪也试图抵抗,它们闷着头,喉咙里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像黑色的炮弹,向着狗冲去。狗身体往旁边一闪,瞅准猪的屁股,或是耳朵,狠狠地就是一口。猪惨叫着,试图回头咬狗,但当它刚一回头时,几条狗就趁机扑上去,把这头猪放倒在地。猪的尖叫声震耳欲聋,但一会儿工夫,它就不叫了。它血流遍地,肚皮已经被狗们豁开,几条狗扯着猪的肠子,在栏里跑来跑去…… 看了上边的描绘,大家就该明白了,即便是它们不咬伤工人的屁股,我们也要把它们分开了。否则我们损失了很多优质的羊肉和猪肉不说,我们还将豢养出几十条凶恶的狼狗,处理它们不用毒药,也要用机枪了。从好玩的角度讲,我希望永不把它们和猪羊分开,但我毕竟不是一个一般的孩子,我是厂里的车间主任,肩负着重任,绝不能光图好玩而给厂里造成经济损失。我们用了三十多斤牛肉和二百片安眠药,让这批疯狂的狗一个个进入梦乡,然后拖着它们的腿,将它们关在新建的狗栏里。它们昏睡了三天,才一个个摇摇晃晃地醒过来。在陌生的环境里,它们一个个目光迷茫,一时都找不到东西南北。然后它们就围着栅栏转圈,嗥叫。食物决定动物的性情,甚至会影响动物的体态。这些狗来到我们这里之前,吃的是配方饲料,现在,我们给它们吃的是屠宰车间的下脚料,喝得是猪血牛血羊血。所以无论是多么傻笨软弱的狗,只要关进这个狗栏里,用不了几天,就恢复了野性,变得像狼一样。我们之所以这样做,一是要处理屠宰车间的下脚料,二是要培养一批真正的好狗,这样的狗肉,跟那些吃着配方饲料长大的菜狗的肉有巨大的区别。老兰说冬天即将来临,吃狗肉的季节到了,在这个季节里,我们都需要用富有野性的狗肉补充一下阳气,而且我们还准备用这批好狗的肉,请客送礼,为我们肉联厂的未来铺平道路。我和妹妹多次看到,在星光灿烂的夜晚,狗们蹲在栏杆边上,望着天上的星斗,不时地仰起头,张大嘴,发出那种凄厉悠长的长嗥。这已经不是狗的叫声而是狼的嗥叫了。如果是一匹狗这样嗥叫,也制造不出多少恐怖的气氛,但几十条狗一起这样嗥叫,就使我们的肉联厂的夜晚,像一个地狱一样可怕。我和妹妹胆子很大,我们俩曾经在一个月光明亮之夜,悄悄地接近狗栏,透过栅栏的缝隙,往里观看。我们看到,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照耀下,放出了绿色的幽光,好似许多的小灯笼在闪烁。我们看到,有的狗在扬头长嗥,有的狗在跷着后腿往栏杆上撒尿,有的狗在月光下奔跑、蹿跳,它们矫健的身体在跳跃中舒展开,画出一道道明亮的弧线,它们的皮毛在月光下闪烁着上等的绸缎才能发出的光芒。这哪里是一群狗?分明就是一群狼。由此我就想到了,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必然会有巨大的差别,看看这些狗就明白了。这些狗吃配方饲料时,懦弱如羊,蠢笨如猪,而一旦改为吃肉,马上就变成了一群狼。妹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贴近我的耳朵说:哥哥,我们两个,是不是狼变的?我对着她做了一个鬼脸,对她说:是的,我们是狼变的,我们是两个狼孩子。 我们看到,在月光下蹿跳的狗,不是为了锻炼它们的身体,它们是妄想跳跃栏杆,到更广大的天地里去过更加自由自在的生活。它们吃了肉喝了血之后,智力水平也大幅度地提高,它们一定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那就是在冬天到来之后,被捉到注水车间里注水,注得体态臃肿,迈步艰难,连眼睛也深深地陷进去。然后就会被运到屠宰车间,一棍子打晕,然后被活剥狗皮,然后被开膛破肚,然后被分割包装,然后被运送进城,成为壮阳的食物,进入城里人的肚腹,把城里人的鸡巴壮得像铁棍一样。这样的命运当然不是狗们所希望的。看到那几条狗优美无比的蹿跳,我真是暗暗地庆幸,庆幸我们的栏杆竖得够高。我们的栏杆是一色的铁管子,高约五米,用绿豆粗的铁丝编排起来,十分的坚固。刚开始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扎栏杆时,我和老兰还不太同意,我父亲坚持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我和老兰尊重了他的意见,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厂长。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父亲在东北生活过,对狗与狼的关系了解很深。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如果让那批变化成狼的狗从栏杆内跳出来,我们这个地方,就不得安宁了。 那个人把磅秤推到了狗栏的边上,我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声地对着排队的人喊: “喂,卖肉狗的,到那边去排队--” 第三十七炮(四) 那位大叔听到我父亲的喊叫,匆忙把扁担提起,一弯腰钻到扁担底下,然后挺直腰板,把那挂在扁担两头的四条狗挑了起来。我还忘了交待一个细节,有的养狗人家,为了使自家的狗与别人家的狗区别开来,会在狗身上做出记号,有的将狗的耳朵剪出一个豁子,有的在狗的鼻子上扎上鼻环,这位大叔最彻底,竟然将他的狗的尾巴全部砍去。没有尾巴的狗,看起来傻乎乎的,但行动起来会很利索,不会拖泥带水。我很难想象这些秃尾巴狗在狗栏里会不会变野成为半狼,如果它们成了半狼,它们会不会在月光下蹿跳。如果它们蹿跳,因为没有尾巴,是会跳得更加姿势优美呢,还是跌跌撞撞,像山羊蹦高一样。我们跟随在卖狗大叔的挑子后边,看着那些倒悬的狗们,心中充满了怜悯之情。但是我们知道这是十分虚伪的一种感情。在狗群里,如果你施舍怜悯,那么,你就会被狗吃掉。而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被狗吃掉,是多么的可惜,多么的轻如鸿毛。人的肉,在远古的时候,很可能,不是可能,是绝对地要被豺狼虎豹吃掉的,但是现在,人的肉如果被豺狼虎豹吃掉,就是颠倒了是非,混淆了吃者与被吃者的关系。我们要吃它们的肉,它们生来就是让我们吃的,因此,任何的怜悯都是虚伪的,也是可笑的。但看到那些倒悬的狗们的可怜的狗模样,我还是心生怜悯,或者说是心中颇有不忍之意。为了逃避这种软弱的、可耻的感情,我拉着妹妹向我们注水车间的方向走去。我们看到,那些卖狗的人,把一条条狗,横一条,竖一条,叠摞在磅盘上。如果不是它们发出的哼哼唧唧的、像老太太害牙痛一样的声音,你几乎想不到它们是一些活物。我们看到司磅员熟练地拨弄着磅秤的刻度滑标,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报出重量。父亲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说: “扣去二十斤!” 卖狗的人不干了,反吵着: “为什么,为什么要扣去二十斤?” “你这四条狗,每条最少灌进去了五斤食,”父亲冷冷地说,“扣你二十斤,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卖狗的人苦笑着说: “罗大厂长,什么也瞒不了您的眼睛。但是,送它们上杀场,总要让它们吃饱吧?毕竟是自家养大的东西,还是有点感情的嘛。再说了,即便是你们这堂堂的大工厂,不也是用皮管子往肉里注水吗?” “你说话可要有证据啊!”父亲虎着脸说。 “老罗,”卖狗人冷笑着说,“别这么严肃好不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往肉里注水的事,大家都知道,能瞒得了谁啊?”卖狗的人斜了我一眼,用嘲弄的口吻对我说,“我说得对不对?罗小通,你不就是堂堂的注水车间主任吗?” “我们不是注水,”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洗肉’,‘洗肉’,你懂不懂?” “什么‘洗肉’?”卖狗人说,“你们把那些牲畜给灌得都快爆炸了,还‘洗肉’呢,真是天才,发明了这么好的名词。” “我不跟你唆,想卖,就压二十斤秤,不卖,就挑回去。”父亲气呼呼地说。 “罗通,”卖狗人乜斜着眼说,“真是一阔脸就变啊!忘了满大街拣烟屁股的时候了?” “少唆。”父亲说。 “好吧好吧,”卖狗人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卖狗人将磅秤上的狗重新理好,皮笑肉不笑地说,“哥们,你今天怎么不戴那顶绿帽子了呢?是忘记了吗?” 父亲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我正想调动自己肚子里的文化与卖狗人辩论,就听到从“洗肉”车间那边传来一阵喊叫声。抬眼望去,看到适才那个形迹可疑的卖羊人,正沿着通往大门的道路飞跑,十几个工人,跟在他的后边追赶。卖羊人一边跑一边回头,追赶的人一边追一边喊叫: “抓住他--抓住他--” 我脑子一转,一个名词脱口而出: “记者!” 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色苍白--我拉住妹妹的手,向大门的方向跑去。我感到兴奋、激动,好像在无聊的冬天里,看到了猎狗追赶野兔子的情景。妹妹跑得不够快,妨碍了我的速度。我松开了她的手,斜刺里往前飞跑。我听到风在我的耳边呼啸。我还听到身后一片人声嘈杂,还有狗的汪汪、羊的咩咩、猪的吱吱、牛的哞哞。那人的脚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摔了一个狗抢屎。惯性使他的身体往前滑行了足有一米。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也甩出去很远。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叫声:呱--仿佛是在坚硬的石板上摔死了一只蛤蟆。我知道这一下把他摔得不轻,心中竟然产生了对他的同情。我们厂内的道路是用乱砖碎石和炉渣子铺成,都是些硬家伙。我估计这个人的脸上肯定出了血,嘴巴肯定也破了,弄不好把门牙也要磕去了。搞不好骨头也要摔断了。但是他竟然很迅速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书包前,捡起来,还想往前跑,但是他马上就不跑了。因为他看到,当然我也看到了,身材高大的老兰,和神色肃穆的我母亲,已经在他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仿佛是两个战友,或者是电视连续剧中经常出现的那种男女搭档,挡住了他的去路。而此时,后边追赶的人也包抄了上来。 对面是老兰和我的母亲,这面是我和我的父亲,周围原本是那些围拢上来的人,但老兰对他们挥挥手就把这些人轰走了。这些人都神色诡秘地散去,消失在工厂的各个角落里。这个倒霉的小记者,在我们四人构成的正方形的中央,团团旋转,好像一根转轴。我猜测他可能有从我这个薄弱环节突破逃跑的意图,但我的妹妹娇娇过来壮大了我的力量。妹妹虽然身体弱小,但她的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他也可能想从我的母亲那里突破,但他看看我母亲的脸,就垂下了头。我母亲那时脸色绯红,目光迷离,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就是这副模样让记者低下了头。我看到父亲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沮丧。他再也不去理睬记者,也不去收购牲畜那边。他朝着厂子的东北角走去,在那个地方,有一个用松木搭成的超生台。搭这样一个台子是我母亲的主意。她说我们屠杀了这么多牲畜,其中有许多是为人类做出过贡献的,为了能让这些冤魂早日超脱,必须建一个高台,定期上去做做法事。我以为像老兰这种屠户出身的人是不会迷信鬼神的,但没想到他却对母亲的建议非常支持。我们已经在这个高台上做过一场法事,请了一个大和尚上台念经,一群小和尚在台下烧香、烧纸、放鞭炮。那个大和尚红光满面,嗓音洪亮,道貌岸然。听他念经真是一种艺术享受。我母亲说,这个大和尚,就像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那个唐三藏似的。老兰说:你也想吃唐僧肉吗?我母亲用脚踢了一下老兰的脚后跟,低声骂他:你把我当妖精了? 自从搭起来这座高达十米、散发着松树香气的高台之后,我父亲就经常一个人爬到台上去。有时候在上边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喊他吃饭都不下来。我有时问他:爹,你在上边干什么?爹木然地说:不干什么。妹妹说:爹,我知道你在上边干什么。爹摸摸妹妹的头,神色黯淡,不说话。有时候我和妹妹爬上高台,在非常好闻的松木的香气里,转着圈子向四面八方望着。我们看到了远处的村庄,近处的河流与河流的远处,还有河边的烟雾一样的灌木,还有一片片的荒地,还有地平线上那些弯弯曲曲地升腾着的气体,心中产生了空空荡荡的感觉。妹妹对我说:哥哥,我知道爹在台上想什么。想什么?我问。妹妹像个老太婆一样叹口气,说:他在想东北大森林呢。我看着妹妹湿漉漉的眼睛,知道妹妹的话只说了一半。我还听到父亲和母亲为了这件事吵架。母亲恼恨地说:我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父亲说:你不要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母亲说:明天我就告诉老兰,让他把台子拆了。父亲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母亲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提他!母亲也愤怒地说:为什么不能提他?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父亲说:他对不起我的地方多了。母亲说:你一桩一件地说出来,我倒要听听他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父亲说:他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母亲脸色骤红,眼睛放着凶光说:你们干屎抹不到人身上!父亲说:无风不起浪。母亲说:我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父亲说:他是比我强,他们家老辈子就比我们家强。你要跟他,我成全你们,但是你最好和我利索了再去找他。父亲扬长而去,母亲将一个碗摔在地上,恼怒地骂着:罗通,你再这样逼我,我就给你弄假成真!好了,大和尚,我不说这事了,提起这事我心里就烦。我把我们处理记者的事情赶紧给您讲完。 父亲爬上高台抽烟,母亲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我和老兰还有妹妹,把记者押到洗肉车间我的办公室里。我的办公室就在车间一角,用木板钉起来的一个简易房子。从木板的缝隙里,可以尽览车间的情景。我们向记者讲解了我们的洗肉理论,然后又告诉了他,如果他愿意,我们可以给他洗一次肉,如果他愿意,我们可以把洗过肉的他送进屠宰车间屠宰,把他的肉,与骆驼的肉或是狗的肉混在一起卖掉。我们看到像黄豆那样大的汗珠子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我们还看到他的裤子湿了。妹妹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尿裤子,没出息。我们接着对他说,如果他不愿意被洗肉和屠宰,我们可以聘任他为我们厂的兼职宣传科长,每月工资一千元,如果在报纸上发表了宣传我们厂的文章,不论文章长短,每篇奖金两千元。那个记者成了我们自己的人,果然给我们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在报纸上占了差不多整整一版。我们言必信,行必果,奖给他两千元,请他大吃大喝,临行时还送给他一百斤狗肉。 第二拨记者是电视台的,两个人,潘孙和他的助手,伪装成卖肉的客商,身上带着微型摄像机,各个车间转悠。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把他们制服,使他们成了我们的顾问。 我和老兰联手处理记者事件时,我父亲在超生台上呆着。我知道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个烟头从高台上飘然落下。我的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我的爹啊,你这个可怜的家伙。 第三十八炮(上) 沈瑶瑶不死,我就等于死了;沈瑶瑶死了,我就活了。昨日影星黄飞云坐在兰老大对面的沙发上,声音哽咽地说着,没有办法,我爱你。她活着,我装死;她死了,我要活。那个孩子,是你的骨肉,你必须娶我。兰老大冷冷地说:你要多少钱?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要钱的吗?黄飞云愤怒地说。如果不是来跟我要钱,何必把别人的孩子安在我的头上?兰老大说,你应该记得,自从你结婚之后,我就没动过你一根指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千金,是在您婚后的第三年出生的。您不会把一个孩子怀在肚子里三年吧。黄飞云道: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但你不要忘了,名人精子库里有你的精子。兰老大用一只手枪形状的打火机点燃了雪茄,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倒是有过这么一档子事,我上了那些家伙的当,他们说我基因优良--他们是你指派来吧?你煞费苦心啊--既然这样,孩子可以送来,我请最好的家庭教师,请最好的保姆,教育他,照顾他,让他成为栋梁之才,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做商人妇吧。黄飞云坚定地说:不。兰老大说: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嫁给我?黄飞云眼泪汪汪地说:我知道这很无聊,我知道你是一个大流氓,大魔鬼,黑白两道你通吃,我知道嫁给你这样的人会不得好死,但我还是想嫁给你,每分钟都在想,我着了你的魔道。兰老大笑着说:我结了一次婚,已经害了一个人。你何必要成为第二个受害者?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是人,我是一匹马,一匹种马,种马是属于全体母马的,不可能属于一匹母马。种马给母马下上了种子,母马就应该离开。所以,我不是人,你也不要把自己当人,把自己当成一匹母马,你就不会生出和我结婚这样荒唐的念头了。黄飞云用拳头捶打着胸口,痛不欲生地说:我是母马,我是母马,我每天夜里都梦到一匹种马和我来交合,他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掏走了……一边哭诉着,她一边撕扯胸前的衣服,那件昂贵的裙子,哧的一声裂开了一道口子。她的手不停地扩大着战果,几下子就把裙子从身上撕去,然后她开始撕扯胸罩,撕扯底裤,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赤身裸体。她赤身裸体地在大客厅里奔跑,嘴巴里喊叫着:我是母马啊……我是母马……庙门外的吵嚷声把我惊醒,但黄飞云疯狂的喊叫声还在我的耳边缭绕。我偷眼看看大和尚,他脸上痛苦的神情迅速地转换,恢复了那种安详姿态。我刚想继续我的诉说,就听到院子里一阵喧闹。抬头往外看,只见一辆大卡车停在了大道一侧,车上载着一车木料,有厚厚的板材,有粗大的圆木,在高高的木材顶上,坐着十几个人。他们从车上,抬着木材,噼里啪啦地往下扔。一个险些被车上扔下来的圆木砸在地上的男孩高声问询着:师傅师傅,你们卸木头干什么?一个头上戴着柳条帽子的小伙子说:小孩子,快闪开,砸死可没有哭儿子的。小男孩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车上的人说:快回家告诉你娘去吧,今天晚上在这里唱大戏。哦,你们是要搭戏台子啊,小孩子欢快地问:唱什么戏?一页宽大的松木板从车顶上滑下来,车上的人惊叫着:小孩,闪开!小男孩执拗地说:你们不告诉我唱什么戏,我怎么能躲开?车上的人说:好吧,告诉你,今晚上唱“肉孩成仙记”,你可以闪开了吧?男孩说:当然,你们告诉了我,我自然要闪开的。这个孩子,真是古怪,车上的人说着,一根粗大的圆木,骨碌碌地滚了下来。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躲闪着,那根圆木就像活物似的追赶着他,一直到了小庙门口才停了下来。木材上散发着一股子清新芳香的树脂味儿,向我报告着来自原始森林的信息。嗅着清新芳香的松木气味,我就想起十几年前肉联厂里那个超生台,心酸的往事也就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可怜的父亲把超生台当成了他的吸烟台,沉思台,孤独台,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上边,工厂里的事情,基本上不管不问了。 在老兰老婆死前一个月的晚上,大和尚,我父亲和我母亲在超生台上下,展开了一次对话。 母亲说:“你下来。” 父亲扔下来一个燃烧未尽的烟头,说:“不可能。” 母亲说:“你有种就在上边呆到死,永远不要下来。” 父亲说:“我会的。” 母亲说:“如果你下来,你就是一个王八蛋。” 父亲说:“我不会的。” 尽管老兰严格封锁了消息,但父亲呆在高台上发誓不再下来的事,还是在厂子里悄悄地传开。那些天母亲丧魂落魄,一会儿气势汹汹地摔盘子砸碗,一会儿对着镜子眼泪汪汪。我和妹妹,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有什么难过,甚至--实在是惭愧,大和尚--我们还感到有几分好玩、几分骄傲。我的爹,终于又开始表现出他独具的风采。 父亲呆在高台上发誓不再下来,但并没有发誓不再吃饭。因此他的一日三餐,就由我和妹妹送上去。我们第一次上高台送饭,还有些异常的感觉,但很快就习以为常。父亲在高台上很舒适地坐着,面色沉静,不冷不热地跟我们打着招呼。我们很想陪着他在台上吃饭,但他总是用很客气但也很固执的态度把我们赶下来。为了让他趁热进食,我和妹妹恋恋不舍地爬下高台。我们每次上去送饭,就把上次使用的餐具带下来。那些盘子和碗,都干干净净,根本不用洗刷。我猜想父亲是用他的舌头把这些餐具舔干净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父亲伸出舌头舔那些餐具的情景。他在上边,有的是时间,舔舐餐具,也算是个工作。 为了解决父亲的排泄问题,我和妹妹送上去了两个胶皮桶。这样,我们除了承担往上搬运食物的任务,还要承担往下搬运父亲的排泄物的任务。我和妹妹提着便桶往台下艰难地爬行时,父亲的头一直往下探着,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堪。父亲建议我去弄一根绳子,绳子上拴上一个铁钩子,这样他就可以把便桶从台上顺下来,把饭篮从台下提上去,省却我和妹妹爬上爬下的艰苦劳动。当我把父亲的想法对老兰提起时,老兰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对我说: “这事情基本上属于你们的家事,跟你母亲商量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