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先生: 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剧本。 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件,与我剧本中的故事纠缠在一起,使我写作时,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在如实记录还是在虚构创新。我仅仅用了五天的时间就写完了它。我就像一个急于诉说的孩子,想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告诉家长。五十多岁的人自比孩子,这很矫情,但确是真实感受。一个写作者,如果连这点矫情的勇气都没有,那就可以搁笔了。 这个剧本,应该是我姑姑故事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剧本中的故事有的尽管没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但在我的心里发生了。因此,我认为它是真实的。 先生,我原本以为,写作可以成为一种赎罪的方式,但剧本完成后,心中的罪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沉重。王仁美和她腹中孩子——当然也是我的孩子——之死,尽管我可以用种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尽管我可以把责任推给姑姑、推给部队、推给袁腮,甚至推给王仁美自己——几十年来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但现在,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地意识到,我是唯一的罪魁祸首。是我为了那所谓的“前途”,把王仁美娘俩送进了地狱。我把陈眉所生的孩子想象为那个夭折婴儿的投胎转世,不过是自我安慰。这跟姑姑制作泥娃娃的想法是一样的。每个孩子都是唯一的,都是不可替代的。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远也洗不净呢?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解脱呢? 先生,我期待着您的回答。 蝌蚪 二〇〇九年六月三日 蛙 九幕话剧 人物表: 姑姑——退休妇科医生,七十余岁 蝌蚪——剧作家,姑姑的侄子,五十余岁 小狮子——曾是姑姑的助手,蝌蚪之妻,五十余岁 陈眉——代孕者,二十余岁。火灾幸存,严重毁容 陈鼻——陈眉之父,蝌蚪小学同学。街头流浪者,五十余岁 袁腮——蝌蚪小学同学,牛蛙公司老板,暗中经营“代孕公司”。五十余岁 小表弟——名金修,蝌蚪的表弟,袁腮的部下,四十余岁 李手——蝌蚪小学同学,饭馆老板。五十余岁 派出所长——警官,四十余岁 小魏——女警官,刚刚从警校毕业的学生,二十余岁 郝大手——民间泥塑大师。姑姑丈夫 秦河——民间泥塑大师,姑姑的追随者 刘贵芳——蝌蚪小学同学,县政府招待所所长 高梦九——中华民国时期的高密县长。 衙役数人。 医院保安两名。 黑衣蒙面人两名。 电视台摄影、女记者等数人。 第一幕 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大门富丽堂皇,看上去像政府机关。门口左侧的大理石贴面门垛子上,悬挂着医院的牌子。 大门右侧竖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镶嵌着数百张姿态各异的婴儿照片。 一个身穿灰制服的保安,笔挺地立在大门左侧,对一辆辆开进开出医院的豪华轿车敬礼,注目。他的动作因过分夸张而显得滑稽可笑。 一轮巨大的月亮在天幕上熠熠生辉。幕后传来鞭炮声,不时有灿烂的礼花照亮天幕。 保安:(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查看短信,忍不住笑出了声)嘻…… 保安领班从大门内侧悄悄溜出来。 领班:(悄悄地站在保安身后,低声厉喝)李甲台,你笑什么?!(感到有什么东西蹦到脚面上。)咦,什么季节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小青蛙?!你笑什么? 保安:(突被惊吓,手忙脚乱,慌忙立正)报告班长,地球变暖,温室效应;没笑什么…… 领班:没笑什么你笑什么?(抖着蹦到脚上的小青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又要地震?我问你笑什么? 保安:(看看四周无人,笑着说)班长,这段子太好玩了…… 领班:我跟你们说过,上班时间不许发短信! 保安:报告班长,我没发短信,我只是看了几条短信。 领班:那不一样吗?这要是被刘处长撞见,你的饭碗就砸了。 保安:砸了就砸了呗,反正我也不想干了,牛蛙养殖公司老板是我表姨夫,我娘已经跟我表姨说了,让我表姨跟我表姨夫说说,让我表姨夫把我弄到他那里去上班…… 领班:(不耐烦地)好了好了,你表来表去,把我都表糊涂了。你有个表姨夫可投靠,自然不怕砸饭碗,但老子还要靠着这个饭碗吃饭呢!所以啊,上班期间,收发信息,接听电话,概不允许! 保安:(挺胸立正)是!班长! 领班:小心着点! 保安:(挺胸立正)是,班长!(忍不住又笑起来)嘻…… 领班:你小子喝了母狗尿了,还是做梦娶了个小富婆?说,到底笑什么?! 保安:我没笑什么啊…… 领班:(伸出右手)拿来! 保安:什么? 领班:你说什么?手机! 保安:班长,我保证不看了行么? 领班:少啰嗦!你拿不拿?不拿我立刻向刘处报告。 保安:班长,我正在恋爱,没有手机不行…… 领班:你爹恋爱那会儿,连电话都没有不是照样把你娘弄到手了吗?——快点! 保安:(无奈地将手机递给领班)不是我要笑,是这条短信太好笑了。 领班:(操作手机)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条什么消息让你笑成这样儿……为了培育优秀短跑运动员,国家体委下令让男子百米冠军钱豹和女子长跑冠军金鹿结婚。金鹿怀孕足月,到医院生孩子。钱豹问医生:我老婆生了个啥孩子?医生说:没看清,一生出来就跑没影了——就这老掉牙的段子也值得你笑?看我给你念几条。(领班摸出自己的手机,欲读,突然醒悟,将自己的手机连同保安的手机装进自己的口袋)今晚是中秋佳节,刘处说了,越是节日越要提高警惕! 保安:(伸手讨要)我的手机! 领班:暂时没收。下班后还你! 保安:(央求)班长,这大过节的,家家团圆,户户欢聚,吃月饼,放鞭炮,赏明月,谈恋爱,可我,像根棍子一样戳在这里,连给女朋友发发短信这点乐子也被你剥夺了。 领班:别哆嗦,好好值班。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一切可疑分子阻止在大门之外…… 保安:行喽,你别听那刘大头忽悠了,大过节的,谁到这里来?强盗、小偷也要过节啊! 领班:严肃点!你以为这是逗你玩吗?(压低声音,神秘地)春节之夜,就有一伙恐怖分子,冲进(声音含混)妇婴医院,抢走了八个婴儿,作为人质…… 保安:(严肃起来)噢…… 领班:(神秘地)你知道谁的“二奶”住在我们医院等待分娩吗? 保安:(侧耳细听) 领班:(低声,神秘地)……你现在明白了吗?记住,那辆黑色的“大奔”和那辆绿色的“宝马”,都是他的座驾,要立正敬礼,注目追送,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保安:是,班长!(伸手)现在您可以把手机给我了吧? 领班:不行,绝对不行,今晚是好日子,不仅金老板的太太有可能生,宋书记儿媳妇的预产期也是今晚,黑色奥迪A6车号08858,你就给我把眼睛瞪起来吧! 保安:(不满地)这些小兔崽子,真会找时候出生!——我女朋友说,今晚的月亮,是五十年来最大最圆的(仰望月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领班:(嘲讽地)别酸了!上学时好好背,还用得着当保安?(警惕地)那是什么?! 陈眉穿一黑袍,脸蒙黑纱,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小毛衣上场。 陈眉:(身体摇摇晃晃,如同醉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啊?娘来找你,你藏到哪里去了…… 保安:又是她,神经病。 领班:去把她轰走! 保安:(立正站好)我不能擅离岗位! 领班:我命令你把她轰走! 保安:我在站岗! 领班:大门两侧五十米都是你警戒的范围! 保安:大门周围如发生可疑情况,值班门卫应坚守岗位,严防可疑分子冲进大门,并立即向领班报告。(从腰间摘下报话机)报告班长,大门右侧广告牌下发现一可疑分子,请火速增援! 领班:他妈的,你这小子! 灯光聚焦在广告牌前。 陈眉:(指点着广告牌上的婴儿照片)孩子,我的孩子,娘在叫你,你听到了吗?你在跟娘藏猫猫,躲着不见娘?小淘气,小宝贝,快出来,娘给你喂奶,你要不来,娘的奶就要被小狗抢去了……(指点着广告牌上的一个孩子)你要吃我的奶?不,不给你吃,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双眼皮,大眼睛,你是个小眯眼儿……你也想吃我的奶,可你也不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像个苹果,可你是黄脸皮……你更不是了,我的孩子是个男的,大胖小子,可你分明是个小丫头儿,丫头片子不值钱……(清醒地)生男孩给五万,生女孩只给三万!你们这些杂种,重男轻女,封建主义,你们的娘不是女的?你们的奶奶不是女的?都生男孩,不生女孩,这世界不就完蛋了吗?你们这些高官,大知识分子,有学问的大明白人,怎么连这么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呢?……怎么,你说你是我孩子?小兔崽子,你是闻到我的奶味儿,被馋坏了吧?(抽动鼻孔)你想骗我,小兔崽子,做梦吧!我告诉你吧,即便你们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即便你们把我的孩子和一千个孩子混在一起,我用鼻子,也能把我的孩子找出来。你娘难道没跟你说过?一个孩子有一个孩子的气味!你想吃奶找你娘去,对,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孩子,不叫娘,叫妈妈,吃奶不叫吃奶,叫吃妈妈……什么?你妈妈没有奶?没有奶算什么妈妈?你们天天说进步,我看你们是退化,退化得生孩子不用阴道,退化得乳房不分泌奶水。你们把自己该干的活儿让牛去做,让羊去做。吃牛奶长大的孩子有牛腥味,吃羊奶长大的孩子有羊膻气,只有吃人奶长大的孩子才有人味儿。你们想花钱买我的奶?休想,你们搬来一座金山我也不卖,我的奶,要留给我的孩子吃。……孩子,你快来啊……你不来,娘的奶就要被这些小孩抢去了,你看看,他们多馋啊,嘴巴都张开了;他们都饿了,他们的妈妈都把奶卖了,卖了换成了化妆品涂到脸上,卖了换成香水洒到身上了,她们都不是好妈妈,只顾自己臭美,不管孩子的健康……好孩子,快来啊…… 领班:(立正,敬礼)女士,这里是妇婴医院,产妇和婴儿都需要安静,因此,请你立即离开这里,不要在这里喧哗吵闹! 陈眉: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领班:我是保安! 陈眉:保安是干什么的? 领班:维持社会秩序,保卫机关、学校、企事业单位、邮局、银行、商场、饭店、车站等等的安全! 陈眉:我认识你!(狂笑)我认识你,你是袁腮的保镖,人家都管你们叫看门狗! 领班:不许你侮辱我们的人格!如果没有我们,社会就要乱套! 陈眉:就是你,抢走了我的孩子!你脱了白大褂,摘了大口罩我也认识你! 领班:(惊恐地)女士,你说话要负责任,当心我告你诬陷罪! 陈眉:你以为换上这套衣服我就不认识你了?!你以为你穿上一套保安制服就成了好人?!你就是袁腮养的一条狗,万心,那个老妖婆,把我的孩子接下来,只让我看了一眼……(痛苦地)不……她一眼都没让我看……她们用白布蒙着我的脸,我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只看一眼,可她们,一眼都不让我看就把我的孩子抢走了……但我听到了我孩子的哭声,他哭着要找我,他也想见我,天下哪有不想见母亲的孩子?可她们把他强行抱走了。我知道他饿了。他想吃奶,你们都知道,母亲的初乳对孩子是多么宝贵,你们以为我文化水平低,不懂这些事,但我懂,我什么都懂。我把全身最精华的东西都输送到乳房里,连骨头里的钙、骨髓里的油、血里的蛋白质、肉里的维生素都挤到乳房里,我的孩子吃了我的奶就能不感冒、不拉稀、不发烧,长得快,长得好,长得俊,但你们连一口奶都不让他吃就把我的孩子抱走了。(上前撕掳领班) 领班:(慌乱地)女士,你认错人啦,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什么袁(圆)腮,方脸的,我根本不认识…… 陈眉:你当然不会说认识!你们这些贼,强盗,偷孩子、卖孩子的魔鬼。你们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们。不是你们把我的孩子抢走之后,还给我服了两片安眠药让我睡觉吗?我醒了之后,你们不是骗我说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吗?不是你们,弄来一只剥了皮的死猫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那就是我孩子的尸体吗?你们这些强盗,抢走了我的孩子,还要赖掉我的劳务费,你们说好生了男孩给我五万,可你们说我生了死胎,只给我一万,你们抱走我的孩子,还想来抢我的初乳!你们拿着碗和奶瓶来挤我的初乳,说一毫升十元钱!畜生,我的初乳是留给我的孩子的。十元钱?十万元也不卖! 领班:女士,我再一次请你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报警了。 陈眉:报警?报警好啊!我正要找警察呢,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丢了孩子,警察管不管? 领班:一定会管,别说是丢了孩子,即便是丢了一条小狗,警察也会帮你找的。 陈眉:那好,我去找警察。 领班:对,赶快去。(指点方向,从这条街往前走,遇到红绿灯右拐)在那家歌舞厅旁边,就是滨河路公安派出所。 一辆轿车鸣着笛从医院里开出来。 陈眉:(愣怔片刻,突然惊醒似的)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就是被他们抱到这辆车拉走了。(向轿车冲去)你们这些贼,还我的孩子…… 领班试图阻拦,但陈眉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将领班撞了一个趔趄。 领班:(气急败坏地)拦住她! 站在门口的保安也扑上来,将拦住车辆的陈眉拖住。陈眉拚命挣扎。领班上来,二人合力欲制服陈眉。挣扎中,陈眉的蒙面黑纱脱落,显出一副烧伤病人的狰狞可怖的面孔。两位保安吓得连连倒退。 保安:我的妈呀——! 领班:(看着地上被车轮辗碎和人脚踩死的小青蛙)妈的,从哪里来了这么多鬼东西! ——幕落 第二幕 在绿色灯光照耀下,整个舞台像一个幽暗的水底世界。舞台深处,有一个周围生满细草的山洞。从山洞中。不时传出青蛙的叫声与婴儿的哭声。有十几个婴儿,从舞台上方垂挂下来。他们四肢抽动,哭声连成一片。 舞台前部,摆放着两个制作泥娃娃的案板,郝大手和秦河盘腿坐在案后,聚精会神地团弄着泥巴。 姑姑从洞里爬出来。她身穿一袭肥大的黑袍,头发蓬乱。 姑姑:(像背书一样)俺叫万心,今年七十三,当妇科医生,整整五十年。即便是退休之后,也日夜不得闲。经俺的手接出来的孩子,统共是九千八百八十三……(仰起脸,看着那些空中悬挂的孩子)孩子们,你们哭得真是好听啊!听到你们的哭声,姑姑心里就踏踏实实;听不到你们的哭声,姑姑心中就空空荡荡。你们的哭声,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你们的哭声,是姑姑的安魂曲。真可惜早年没有录音机,没能把你们出生时的哭声录下来。姑姑活着的时候,每天放你们的哭声;姑姑死后,在葬礼上,也放你们的哭声。九千八百八十三个孩子一齐哭,那该是多么动听的音乐……(无限神往地)让你们的哭声感天动地。让你们的哭声把姑姑送入天堂…… 秦河:(阴沉沉地)当心他们的哭声把你拽进地狱! 姑姑:(在那些悬挂的孩子之间,用轻盈的步伐来回穿行着,宛如一条鱼在水中轻快地游动。她一边穿行,一边用巴掌拍打着那些婴儿的屁股)哭啊,宝贝们,哭啊!你们不哭,说明你们有毛病,你们哭,说明你们很健康…… 郝大手:神经病! 秦河:你说谁呢? 郝大手:说我呢! 秦河:说你当然可以,说我那是不行的。(自负地)因为我是高密东北乡最著名的泥塑艺术家。尽管有些人不同意,但那是他们的事。在玩弄泥巴这个行当里,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人,必须学会自己抬举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东西,那谁还会把你当成一个东西?俺捏出来的孩子,是真正的艺术品,一个值一百美金。 郝大手:都听到了吧?什么叫不要脸呢?我团弄泥巴那会儿,你还在地上爬着找鸡屎吃呢。老子是县长任命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你算什么? 秦河:同志们,朋友们,都听到了吧?郝大手,你不是不要脸,你是厚颜无耻,你是神经病,你是强迫症,你捏了一辈子泥孩子,至今还没捏出一个成品,你总是捏一个毁一个,总是以为下一个会比上一个好。你就是那个在玉米田里掰棒子的笨狗熊。同志们,朋友们,你们看看他那两只手,什么“郝大手”,那根本不是手,是青蛙的爪子,鸭子的脚,指头缝里生着蹼膜…… 郝大手:(愤怒地将手中泥巴投向秦河)你放狗屁!你这个神经病,立刻从这里滚走! 秦河:你凭什么让我滚走? 郝大手:因为这是我的家。 秦河:谁能证明这里是你的家?(指着姑姑与那些悬挂着的孩子)她能证明吗?他们能证明吗? 郝大手:(指姑姑)她当然能够证明。 秦河:凭什么她就能证明? 郝大手:她是我的老婆! 秦河: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老婆? 郝大手:因为我和她结过婚。 秦河:谁能证明你和她结过婚? 郝大手:因为我和她睡过觉! 秦河:(痛苦万端,抱着头)不——!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我为你耗费了青春,你答应过我,你说你不会和任何人结婚,一辈子也不结婚! 姑姑:(怒斥郝大手)你招惹他干什么?我跟你可是有约在先的。 郝大手:我忘了。 姑姑:你忘了?我提醒你,我当时跟你说,要我嫁给你可以,但你必须接受他,把他当我的弟弟,容他疯,容他傻,容他胡言乱语;管他吃,管他住,还要管他穿衣服。 郝大手:我还要容他与你睡觉是不是? 姑姑:神经病,你们都是神经病! 秦河:(怒指都大手)他才是神经病,我的神经很正常! 郝大手:叫嚣也没有用,恼羞成怒也没用。哪怕你把拳头举得比树还高,哪怕你眼睛里蹦出鲜红的樱桃,哪怕你头上生出羊角,哪怕你嘴巴里飞出小乌,哪怕你浑身长遍猪毛,也无法改变你是神经病!这个事实,用钢凿子,镌刻在石头上! 姑姑:(嘲讽地)这满嘴的歪词,是从蝌蚪的剧本上学来的吧? 郝大手:(指着秦河)你每隔两个月,就要到冯耳山精神病院住三个月。在那里,你穿紧身衣,吃镇静剂,实在不行还要坐电椅。你被他们折腾得皮包着骨头,眼珠子发直,好像一个非洲的孤儿。你的小脸上沾满了苍蝇屎,好似一块旧墙皮,你从那里逃出来,又有两个月了吧?明天,或者后天,你又该到那里去了吧?(逼真地模仿救护车的警笛声,秦河浑身颤栗,跪在地上)你这次进去,就不要出来了。你这样的狂躁型精神病,放出来就会给这个和谐的社会增添不和谐的因素! 姑姑:够了! 郝大手:如果我是医生,我就把你永远关在那里,我要用电棍击打你,让你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让你彻底休克,永远不要醒来。即便是醒来,也要让你彻底失去记忆。(秦河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儿,嘴巴里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 郝大手:你这叫毛驴打滚儿,雕虫小技。滚。继续滚;看,你的脸变长了;自己摸摸,你的耳朵变大了;你马上就会变成一头毛驴;毛驴拉磨,在磨道里转圈子。(秦河四肢着地,高高地翘着屁股,模仿毛驴拉磨)对,就这样,真是一头好驴!磨完这二升黑豆,再磨一斗高粱。好驴不用戴遮眼,好驴不会偷吃磨盘上的面。好好干,主人不会亏待你,我已经拌好草料,等你来享用。 姑姑上前欲拉起秦河,秦河咬了她的手。 姑姑:你这个不知好歹的。 郝大手:我说过,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就好好照顾那些孩子吧,别让他们冻着,也别让他们饿着。但也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也不能让他们穿得太暖。就像你反复说过的:婴儿若要安,三分饥饿三分寒。(转对秦河)你怎么不拉啦?你这头懒驴。非要用鞭子抽着你才肯干活吗? 姑姑:你不要折磨他了!他是个病人! 郝大手:他是病人?我看你才是病人! 秦河口吐白沫昏倒在舞台上。 都大手:起来,不要装死!这样的把戏,你玩过不止一次了!这样的把戏,我已经见过许多遍了。这样的把戏,粪堆上的屎壳郎都会。你想用装死来吓唬我,呸!我根本就不怕!你死了才好呢!你马上死,一分钟也不要耽搁! 姑姑急忙上前,欲对秦河进行救治。郝大手起身拦住了她。 郝大手:(痛苦地)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我再也不允许,你用那种方式,去救治他…… 姑姑往左移动,郝大手跟着往左移动;姑姑往右移动,郝大手跟着往右移动。 姑姑:他是病人!在我们医生的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健康的人,一种是有病的人。哪怕他昨天打过我的父母,今天他突发了疾病,我也要忘记仇恨将他救治;哪怕他哥哥强奸我时突发癫痫,我也要将他推下去进行救治! 郝大手:(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痛苦地低语着)你到底承认了,你到底还是跟他们兄弟俩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姑姑: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凡是承认历史的,就是历史的唯物主义者,凡是否认历史的,就是历史的唯心主义者! 姑姑:(坐在秦河身边,将他揽进怀里,像怀抱一个婴儿一样,摇晃着,低声唱着一首含混不清的歌曲)想起你我心痛欲碎……想起你我欲哭无泪……想写信找不到你的地址,想唱歌记不住你的歌词……想亲吻找不到你的嘴巴,想拥抱找不到你的身体…… 一个身穿绿色小兜肚(兜肚上绣着一只青蛙)、头皮光溜溜犹如一块西瓜皮的孩子,率领着一群坐着轮椅、拄着双拐、前肢上缠着绷带(由儿童扮演)的青蛙,从那个幽暗的洞里钻出来。绿孩子大声喊叫着:讨债!讨债!“青蛙”们发出嘎嘎咕咕的叫声。 姑姑一声惨叫,扔下秦河,在舞台上躲闪着那个绿孩子和那群青蛙。 郝大手和清醒过来的秦河抵挡着绿孩子与青蛙们的攻击,保护着姑姑下场。绿孩子与青蛙们追下。 ——幕落 第三幕 公安派出所来访接待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桌上摆有一部电话。墙上挂着锦旗、奖状之类。 女警官小魏端坐在桌子后,指指桌前的一把椅子,示意陈眉就座。陈眉依然是那身装束:黑袍遮体,黑纱蒙面。 小魏:(一本正经,学生腔调)来访公民,请坐。 陈眉:(没头没尾地)大堂前为什么不设上两面大鼓? 小魏:什么大鼓? 陈眉:过去都是有大鼓的,你们为什么不设?不设大鼓老百姓怎么击鼓鸣冤? 小魏:你说的那是封建社会的衙门!现在是社会主义,那些玩意儿早就废除了。 陈眉:开封府就没有废除…… 小魏:你是从电视连续剧里看到的吧?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陈眉:我要见包龙图。 小魏:公民,这里是滨河路公安派出所群众来访接待室,我是值班民警魏英,你有什么问题请向我反映,我会将你反映的问题记录在案,并向我的领导汇报。 陈眉:我的问题太大了,只有包龙图才能解决。 小魏:公民,包龙图今天不在,你先把问题告诉我,我负责将你的问题向包龙图汇报,你看如何? 陈眉:你保证? 小魏:我保证!(指指对面的椅子)您请坐。 陈眉:民女不敢坐。 小魏:我让你坐你就坐。 陈眉:民女谢座! 小魏:要不要喝水? 陈眉:民女不喝水。 小魏:我说女公民,咱们不演电视剧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陈眉:民女原名陈眉,但陈眉死了,或者说陈眉一半死了,一半还活着,所以,民女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小魏:女公民。你是逗我玩呢?还是想让我逗你玩?这里是公安局派出所,是个严肃的地方。 陈眉:原先我有两条高密东北乡最关的眉毛,所以我叫陈眉。现在,我的眉毛没了……不但眉毛没了(尖厉地)连睫毛也没了,连头发也没了!所以,我已经没有资格叫陈眉了! 小魏:(省悟)女公民,如果不介意的话,您能不能摘下面纱? 陈眉:不能! 小魏:如果我没有猜错,您是东丽玩具厂火灾的受害者? 陈眉:你真聪明。 小魏:我当时还在警校学习,从电视上看过这次火灾的报道,那些资本家的心真是黑透了,我发自内心地同情您的遭遇,如果您要反映火灾后的赔偿问题,最好还是去法院,或者,去找市委和市政府,或者去找新闻媒体。 陈眉:你不是认识包青天吗?我的事只有他能做主。 小魏:(无奈地)那好,你说吧,我愿尽我的力量,把你的问题往上反映。 陈眉:我要告他们,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 小魏:谁抢走了你的孩子?您慢慢说,不要看急。我看您还是先喝杯水,润润喉咙,您的喉咙都嘶哑了。(倒一杯水递给陈眉) 陈眉:我不喝。我知道你是想借我喝水时看到我的脸。我讨厌自己的脸,也讨厌别人看到我的脸。 小魏:非常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 陈眉:自从受伤之后,我只照过一次镜子,从此之后我便恨镜子,恨所有能照出人影的东西。我本来想还完欠我爹的债就自杀,但现在我不想自杀了,我自杀了,我的孩子就要饿死了。我自杀了,我的孩子就成孤儿了。我听到我的孩子的哭声了,你听……他的喉咙哭哑了,我要给他喝奶,我的乳房胀得像气球一样,马上就要爆炸了。可是他们把我的孩子藏起来了…… 小魏:他们是谁? 陈眉:(警觉地往门口看)他们是牛蛙,像锅盖那么大的牛蛙,叫起来哞哞的,凶恶的牛蛙,吃小孩子的牛蛙…… 小魏:(起身去关好门)大姐,你放心,这墙壁都是隔音的。 陈眉:他们手眼通天,和官府里的人有勾结。 小魏:包青天不怕他们。 陈眉:(离座跪倒)包大人,民女之冤深如海洋,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小魏:讲来。 陈眉:大人容禀,民女陈眉,原高密东北乡人氏。民女之父陈鼻,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当年为生儿子,令民女之母超计划怀孕,不幸事情败露,先是东躲西藏,后来在大河之上被官府追捕。民女之母在木筏上生出民女后不幸身亡。民女之父见又生一女,大失所望,先是将民女弃之不顾,后又将民女接回。因民女是超生,父亲被罚款五千八百元。父亲从此日日酗酒,醉后即打骂民女姐妹。后来,民女随姐姐陈耳南下广东打工,一是想挣钱还父债,二是想寻一个光明前程。民女与姐姐陈耳是公认的美女,如果学坏,金钱就会滚滚而来,但民女与姐姐坚守贞操,要学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不承想一场大火,夺去了姐姐生命,也毁了民女面容…… 小魏用面巾纸沾泪。 陈眉:我姐姐是为了救我才烧死的……姐姐……你救我干什么?与其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小魏:这些可恶的资本家!应该把他们抓起来,通通枪毙! 陈眉:他们还不错,赔了我姐姐两万元,付了我住院期间全部的医疗费,又赔了我一万五千元。这些钱,我全部给了父亲,我对他说,爹,你超生我时罚的款,加上二十年的利息,我用这笔钱全部还上了,从今之后,我一点都不欠你的了! 小魏:你爹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眉:再坏他也是我爹,你没有资格骂他。 小魏:他用这笔钱做了什么? 陈眉:他能做什么?吃,喝,抽,全部糟光了! 小魏:这个堕落的男人,真是猪狗不如。 陈眉:我说过了,不许你骂我爹。 小魏:(自嘲地)我也是瞎起劲。后来呢? 陈眉:后来,我到牛蛙公司去打工。 小魏:我知道这家公司,很有名的。听说他们正在从牛蛙皮肤里提炼一种高级护肤品。一旦成功。可报世界专利。 陈眉:我告的就是他们。 小魏:讲来。 陈眉:他们养牛蛙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干的事是生娃娃。 小魏:生什么娃娃? 陈眉:他们雇了一群女孩子,给需要孩子的富贵人生娃娃。 小魏:竟有这等事? 陈眉:他们公司里有二十间密室,雇了二十个女人,有结过婚的,有未结过婚的;有丑的,有俊的;有有性怀孕的,有无性怀孕的…… 小魏:什么什么?什么叫有性怀孕?什么叫无性怀孕? 陈眉:你装什么清纯?这种事还不知道?你是处女吗? 小魏:我真不明白…… 陈眉:有性怀孕,就是陪着那男人睡觉,像两口子一样,住在一起,直到怀孕为止。无性怀孕,就是把那男人的精子,用试管,注到女人子宫里!你是处女吗? 小魏:你呢? 陈眉:我当然是。 小魏:可你刚才还说你生过孩子。 陈眉:我是生过孩子,但我是处女。他们,让那个胖护士,把一管子精液注入我子宫,所以我尽管怀了孕,生了孩子,但我没跟男人睡觉,我是纯洁的,我是处女! 小魏:你说的他们到底是谁? 陈眉:这个我不能说,我说了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 小魏:是牛蛙公司那个胖子吗?叫什么……对“圆腮”的? 陈眉:袁腮在哪里?我正要找他!你这个畜生,你骗我,你们合伙骗我!你们说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你们用一只剥了皮的死猫冒充我的孩子。你们上演了一场现代版“狸猫换太子”。你们用这种方式赖了我的钱,你们想用这种方式断绝我寻找孩子的念头,钱,我不要了,本小姐不爱钱,本小姐要是爱钱,当年在广东时,一个台湾老板要出一百万包我三年。但本小姐要孩子,本小姐的孩子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孩子,包大人,您一定要为民女做主啊…… 小魏:他们让你代孕时,跟你签过什么合同吗? 陈眉:签过啊,签过合同后支付代孕费三分之一,等生完孩子、顺利交接后再支付全额。 小魏:这可能是有点麻烦,不过,没关系,包大人会把案子断明白的,你接着往下说。 陈眉:他们对我说,那管精子,是一个大人物的。那个大人物基因优良,是个天才。他们说那个大人物为了生一个健康的宝宝,戒了烟、酒,每天吃一只鲍鱼,两只海参,保养了整整半年。 小魏:(嘲讽地)真够下本钱的。 陈眉:培育优良后代,是百年大计,当然不惜血本。他们说大人物看过我毁容前的照片,认为我是混血美女。 小魏:你既然不爱钱,为什么要为人代孕? 陈眉:我说过我不爱钱了吗? 小魏:你刚才亲口说的。 陈眉:(回忆)我想起来了,是因为我父亲出车祸住进了医院,我为人代孕是为了偿还父亲的住院费。 小魏:你真是个孝女,这样的父亲,死了也罢。 陈眉:我也这样想过,但他毕竟是我父亲。 小魏:所以我说你是个孝女。 陈眉:我知道我的孩子没死,因为我听到过他出生时的哭声……你听,他又哭了……我的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吃娘一口奶……我的可怜的孩子…… 派出所长推门进来。 所长:哭哭闹闹的。有话好好说嘛! 陈眉:(跪下)包大人,您要为民女做主啊…… 所长:这是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小魏:(悄声)所长,这很可能是一桩惊天大案!(将笔录递给所长,所长随便翻看着)很可能涉及到组织妇女卖淫罪与拐卖儿童罪! 陈眉:包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所长:好了,民女陈眉,你的状子本官接了,本官一定会报告给包大人知道,你现在回去等候消息吧。 陈眉下。 小魏:所长! 所长:你刚来,不了解情况。这个女人,是东丽玩具厂火灾的受害者,神志不清,许多年了。值得同情,但我们爱莫能助。 小魏:所长,我看到了…… 所长:你看到什么了? 小魏:(为难地)她的乳房在分泌乳汁! 所长;那是汗水吧?!小魏,你刚刚上岗,干我们这一行的,既要保持警惕,又不能神经过敏! ——幕落 第四幕 场上设置同第二幕。 郝大手与秦河在各自案前捏着娃娃。 一个身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灰色西装、脖子上扎着一条红领带、口袋里插着钢笔、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的中年人悄悄上场。 郝大手:(并不抬头地)蝌蚪,你怎么又来了?! 蝌蚪:(恭维地)郝大叔真是神人,仅凭耳朵就知道是我。 郝大手:我不是用耳朵,我是用鼻子。 秦河: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一万倍。 都大手:你敢骂我?! 秦河:我骂你了吗?我只是说,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一万倍! 郝大手:你还骂?!(用手中的泥巴,迅速地捏出秦河的脸部形象,举起来让蝌蚪和秦河看后,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秦河:(毫不示弱地捏出了郝大手模样,举给蝌蚪看后,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这条老狗! 蝌蚪:郝大叔息怒,秦二叔息怒,二位大师息怒,你们方才捏出的,都堪称艺术精品,摔扁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郝大手:你少多嘴,当心我捏个你然后摔扁你! 蝌蚪:我求您捏个我,但别摔扁我。我的剧本出书后,我用它做封面照片。 郝大手:我早对你说过,你姑姑宁愿去看蚂蚁上树,也不会看你的破剧本。 秦河:你不好好种地,写什么剧本?如果你能写出剧本,我就把这团泥巴吃了。 蝌蚪:(谦卑地)都大叔,秦二叔,姑姑上了年纪,眼力不好。不敢让她老人家亲自看,我朗读给姑姑听,同时也朗读给你们听。你们一定知道曹禺先生,老舍先生,他们都要到剧院去,给演员和导演们朗读剧本。 郝大手:可你不是曹禺,你也不是老舍。 秦河:我们也不是演员,更不是导演。 蝌蚪:但你们是我剧本中的角色啊!我用了很多笔墨来美化你们,你们如果不听,那就亏大了。如果听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还可以修改;如果不听,将来搬上舞台,出了书,那你们后悔就来不及了。(突然悲壮地)为了写这个剧本,我耗费了十年经历,花光了所有家财,连房顶上那几根木头椽子,都被我抽下来卖了。(捂着胸口,痛苦地咳嗽几声)为了写这剧本,我抽着苦辣的旱烟叶子——没有烟叶子就抽槐树叶子——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损害了健康,透支了生命,我为了什么?为了名吗?为了利吗?(尖厉地)都不是!是为了对姑姑的爱,是为了为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圣母树碑立传!今天,你们如果不听我朗诵,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都大手:吓唬谁呢?你想怎么死?是上吊还是喝毒药? 秦河:听起来颇为感人,我倒有点儿想听啦。 郝大手:你要朗读可以,但不能在我家里朗读。 蝌蚪:这里首先是姑姑的家,然后才有可能是你的家。 姑姑从洞口爬出来。 姑姑:(懒洋洋地)谁在说我呢? 蝌蚪:姑姑,是我。 姑姑:我知道是你。你来干什么? 蝌蚪:(急忙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叠稿子,匆匆念道)姑姑,是我,我是两县屯的蝌蚪,(秦河与郝大手纳闷地交流着目光)余培生是我的爹,孙伏霞是我的娘。我是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也是您这辈子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妻子谭鱼儿,也是您接生的孩子,她的爹是谭进海,她的娘是黄月玲…… 姑姑:别念了!当了剧作家就连姓也敌了?出生年月也改了?爹娘也改了?村庄也改了?老婆也改了?(姑姑在舞台上悬挂着的那十几个孩子之间穿行着。她时而低头沉思,时而顿足捶胸,后来,她在一个婴孩的屁股上猛击了一掌,那婴孩哭啼起来。姑姑轮番击打着那些婴孩的屁股,所有的婴孩都哭起来。在婴儿哭声中,姑姑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婴儿哭声渐弱)你们这些“地瓜小孩”,好生给我听着,是我亲手把你们掏出来的!小子们,你们哪一个也没让我省力气。姑姑干这行干了五十多年,直到现在也没闲着。五十年来,姑姑没吃过凡顿热乎饭,没睡过几个圆圈觉,两手血,一头汗,半身屎,半身尿,你们以为当个乡村妇科医生容易吗?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庄,五千多户人家,谁家的门槛我没踩过?你们的娘、你们的老婆那些灰肚皮,哪个我没见过?你们那些混蛋爹,都是我给他们结的扎!你们现在有的当官了,有的发财了,你们可以在县长面前撒野,在市长面前犯狂,但你们在我面前,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想当年,依着姑姑的想法,也该把你们这拔小公狗统统地劁了,省了你们的老婆受罪。你们不要嬉皮笑脸,严肃点!计划生育关系到国计民生,是头等大事。龇牙咧嘴,龇牙咧嘴也没用,该流就得流,该劁就得劁。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话是谁说的?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尽管不是好东西,但离开你们也不行。开天辟地时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老虎野兔,鹞鹰麻雀,苍蝇蚊子……少一种不成世界。听说非洲原始森林中有一个部落,人都生活在大树上。大树上垒了许多窝,女人在窝里下蛋。下了蛋,女人蹲在树杈上吃野果子,男人披着大树叶子,趴在窝里孵蛋,孵七七四十九天。那些小孩子就顶破蛋壳,跳出来,一出来就会爬树。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我信!姑姑我亲手接生过一个蛋,像足球那么大,放在炕头上孵了半个月,蹦出来一个胖娃娃,又白又胖,名叫蛋生。可惜这孩子生脑炎死了,要是活着,也有四十岁了。蛋生活着,肯定是个大文学家,他抓周时,第一把就将一枝毛笔捞在手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蛋生死了,才轮得到你舞文弄墨…… 蝌蚪:(无限钦佩地)姑姑,您真是出口成章,您不但是杰出的妇科专家,您还是一个杰出的剧作家!您这些随口而出的话,都是精彩的台词! 姑姑:什么叫“随口而出的话”?姑姑嘴里的话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指着蝌蚪手中那摞稿纸)这就是你写的剧本? 蝌蚪:(谦恭地)是。 姑姑:叫什么题目来着? 蝌蚪:《蛙》。 姑姑:是娃娃的“娃”,还是青蛙的“蛙”? 蝌蚪:暂名青蛙的“蛙”,当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当然还可以改成女娲的“娲”,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我们的泥塑、年画里,都有蛙崇拜的实例。 姑姑:你难道不知道姑姑害怕青蛙吗? 蝌蚪:我这部剧本,就是要分析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姑姑读完我的剧本,心里的情结解开,也许就再也不怕青蛙了。 姑姑:(伸出手)那么,就把你那剧本拿过来吧。 蝌蚪恭敬地将剧本递给姑姑。 姑姑:(对秦河和郝大手)你们两个,谁去把这些胡言乱语烧掉? 蝌蚪:姑姑,这是我十年的J心血啊! 姑姑:(扬手一甩,稿纸散落满台)我根本不用看,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你放了些什么屁!就凭你这点学问,还想分析出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 蝌蚪、秦河、郝大手三人满台争抢稿纸。 姑姑:(痴迷地追忆往事)你出生的那天上午。姑姑在河边洗手,看到成群结队的蝌蚪,在水中拥挤着。那年大旱,蝌蚪比水还多。这景象让姑姑联想到,这么多蝌蚪,最终能成为青蛙的,不过万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将成为淤泥。这与男人的精子多么相似,成群结队的精子,能与卵子结合成为婴儿的,恐怕只有千万分之一。当时姑姑就想到,蝌蚪与人类的生育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当你娘让我给你起名字时,我脱口而出:蝌蚪!你娘说:好名字,好名字!蝌蚪,贱名的孩子好养活。蝌蚪,你的名字主贵! 蝌蚪、秦河、郝大手每人捏着几张稿纸静听着。 蝌蚪:谢谢姑姑! 姑姑:后来,《人民日报》介绍了“蝌蚪避孕法”,让排卵期女人,在房事前,喝十四只活蝌蚪,即可避孕。但结果没有避孕,那些女人,都生出了青蛙! 郝大手:别说了,再说又要犯病了。 姑姑:你说谁犯病?我没病,有病的是他们,那些吃过青蛙的人。他们让一群女人,在河边,用剪刀,剪下青蛙的头,然后,像脱裤子一样,把它们的皮褪下来。它们的大腿,跟女人的大腿一样。我就是从那时才开始害怕青蛙的。它们的大腿……像女人的大腿一样…… 秦河:那些吃青蛙的人,最后都得了报应,青蛙体内有一种寄生虫,钻到他们脑子里,使他们成了白痴,最后,脸上的表情都与青蛙一样。 蝌蚪:这是个重要的情节,那些吃过青蛙的人,最后都变成了青蛙。而姑姑,是保护青蛙的英雄。 姑姑:(痛苦地)不,姑姑手上,沾过青蛙的鲜血。姑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们蒙骗,吃过青蛙肉剁成的丸子,就像你大爷爷跟我讲过的,周文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自己的儿子的肉剁成的丸子。后来周文王逃出朝歌,一低头,吐出了几个丸子,那些丸子落地后就变成了兔子,兔子就是“吐子”啊!姑姑那天回来,感到肚子里上下翻腾,似乎还有嘎嘎咕咕的声音,那个难受,那个恶心,到了河边,姑姑一低头,呕出了一些绿色的小东西,那些东西一落到水里就变成了青蛙…… 那个身穿绿兜肚的小孩子,率领着那群残疾青蛙从那山洞里爬出来。小孩子高喊着:讨债!讨债!青蛙们发出“嘎嘎咕咕”的愤怒叫声。 姑姑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郝大手揽住姑姑,掐她的“人中”。 秦河驱赶着小孩子和他率领的青蛙队伍。 蝌蚪将稿纸一张张捡起来。 蝌蚪:(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请帖)姑姑,其实,我知道您害怕青蛙的根本原因。我还知道,这些年来,您用多种方式来弥补您自认为的“罪过”,其实。您并没有错;那些破碎的青蛙,其实是您心造的幻影。姑姑,在您的帮助下,我的儿子降生了。为此我摆了盛大的宴席,请姑姑,(转向郝、秦)也请二位大驾光临! ——幕落 第五幕 夜晚,灯光斜照,满台金辉。 娘娘庙一角,粗大廊柱下,蜷缩着陈鼻和他的狗。狗可以由人扮演。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破铁碗,铁碗里有几张钞票和几枚硬币。两支木拐放在身侧。 陈眉身着黑袍,面蒙黑纱,幽灵般上场。 两个身穿黑衣、面蒙黑纱的男人尾随她上场。 陈眉:(哀嚎着)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两个黑衣人向陈眉逼近。 陈眉: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也穿着黑衣,蒙着面孔?哦,我明白了,你们也是那场火灾的受害者…… 黑衣人甲:对,我们也是受害者。 陈眉:(清醒地)不对,那次火灾受害者都是女工,可你们分明是男的。 黑衣人乙:我们是另一场火灾的受害者。 陈眉:那你们很可怜…… 黑衣人甲:是的,我们很可怜。 陈眉:你们很痛苦…… 黑衣人乙:是的,我们很痛苦…… 陈眉:你们植过皮吗? 黑衣人甲:(不解地)植什么皮? 陈眉:就是从你的屁股上,大腿上,从你没被烧伤的地方,把好皮剥下来,贴到被烧伤的地方,你们难道没植过? 黑衣人乙:植过,植过,我们屁股上的皮,都被医生剥下来贴到了脸上…… 陈眉:他们给你们植过眉毛吗? 黑衣人甲:植过,植过。 陈眉:他们用的是你们的头发还是你们的阴毛? 黑衣人乙:什么呀?阴毛也能变成眉毛? 陈眉:如果头皮全部烧坏了,那就只有用阴毛,阴毛也比没毛好啊,如果连阴毛也没有了,那就只好光溜溜,像青蛙一样了。 黑衣人甲:对对对,我们什么毛都没有了,我们光溜溜的像青蛙一样。 陈眉:你们照过镜子吗? 黑衣人乙:我们从来不照镜子。 陈眉:我们烧伤病人最怕的就是镜子,最恨的也是镜子。 黑表人甲:对,我们见镜子就砸。 陈眉:那没有用的,砸了镜子,但你砸不了商店的橱窗,砸不了大理石的地面,砸不了能照出人影的水,更砸不了那些看我们的眼睛,他们看到我们就会惊叫,就会逃跑,小孩子甚至会被吓哭,他们骂我们是鬼,是妖,他们的眼睛都是我们的镜子,因此,镜子是砸不完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黑衣人乙:对对对,所以我们用黑纱把脸蒙起来。 陈眉:你们想过自杀吗? 黑衣人乙:我们…… 陈眉:据我所知,我们那些受伤的姐妹们,已经有五个人自杀了。照过镜子后自杀了…… 黑衣人甲:都是镜子害的! 黑衣人乙:所以我们见镜子就砸。 陈眉:我原本想自杀,但后来我不想了…… 黑衣人甲:活着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陈眉:自从我怀孕之后,自从我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我肚子里跳动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丑陋的茧,有一个美丽的生命在里边孕育,等他破茧而出,我就成了空壳。 黑衣人乙:说得真好。 陈眉: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后,我并没有成为一张空壳自己死去,我发现我活得更欢实了,我不但没干巴,没抽抽,反而更水灵了,我脸上紧绷的皮似乎滋润了,我的乳房里全是奶……生育给了我新的生命……可是,他们把我的孩子抢走了…… 黑衣人甲:你跟我们走吧,我们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 陈眉:你们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 黑衣人乙:我们来找你就是帮你去见你的孩子的。 陈眉:(兴奋地)谢天谢地,你们快带我走,快带我去见我的孩子…… 黑衣人架着陈眉欲下。 陈鼻身边的狗如离弦之箭扑上去,咬住了黑衣人甲的左腿。 陈鼻也跳起来,驾着双拐,蹦上前来,用单拐支撑着身体,用另一支拐,捣向黑衣人乙。 黑衣人摆脱了狗和陈鼻,退到舞台一侧,手中亮出匕首之类的凶器。陈鼻和狗站在一起。陈眉站在前台,与他们形成一个三角。 陈鼻:(咆哮着)放开我的女儿! 黑衣人甲:你这老不死的,老酒鬼,老无赖,老叫花子,竟敢来冒认女儿。 黑表人乙:你说她是你的女儿,你叫她一声,看她答应不? 陈鼻:眉子……我可怜的女儿…… 陈眉:(冷冷地)你认错人了吧?你一定认错人啦。 陈鼻:(沉痛地)眉子,我知道你恨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姐,对不起你们的娘,爹害了你们,爹是罪人,爹是废人,爹是一半死了一半活着的死活人…… 黑表人甲:这就叫忏悔吧?附近有没有教堂? 黑衣人乙:沿河往东走二十里,有一座刚刚修复的天主教堂。 陈鼻:眉子,爹知道你上了他们的当,骗你的人是爹的老朋友,爹要帮你讨回公道! 黑衣人甲:老东西,到一边待着去。 黑衣人乙:姑娘,跟我们走吧,我们保证让你见到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