愫 方 (愣住)为——为什么?曾文清 (望着愫,嘴角痛苦地拖下来)这次我出去,我一辈子也不想回来的。愫方,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你就答应我吧。你千万不要再在这个家里住下去。(恳切地)想想这所屋子除了耗子,吃人的耗子,啃我们字画的耗子还有什么?(愫的眼睛悲哀地凝观着他)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等着什么?你别再不说话,你对我说呀。(蓦地鼓起勇气,贸然)愫方,你,你还是嫁,嫁了吧,你赶快也离开这个牢吧。我看袁先生人是可托的,你——愫 方 (缓缓立起)曾文清 (也立起,哀求)你究竟怎么打算,你说呀。愫 方 (向书斋小门走)曾文清 (沉痛地)你不能不说就走,“是”,“不是”,你要对我说一句啊。愫 方 (转身)文清!(手里递给他一封信,缓缓地走开。文清昏惑地把信接在手里)[陈奶妈由书斋小门急上。陈奶妈 (迫促地)老爷子来了,就在后面。(推着文清)进去进去,省得麻烦。进去??曾文清 奶妈,我——[陈奶妈嘴里唠唠叨叨地把文清推着进到他的卧室里,愫方呆立在那里。〔曾皓由书斋小门上,他穿一件棉袍,围着一条绒围巾,拖着睡鞋,扶拐杖,提着一个小油灯走进。曾 皓 (看见愫方,急切地)我等你好半天了——(对陈)刚才谁进去了?陈奶妈 大奶奶。曾 皓 (望见那红泥火炉)怎么,谁又在这里烧茶了?陈奶妈 姑老爷,他刚才陪着袁先生在这里品茶呢。曾 皓 (藐笑)嗤,这两个人懂得什么品茶!(突然望见门上的巨影)这是什么?陈奶妈 袁先生画那个“北京人”呢。曾 皓 (鄙夷地)什么“北京人”,简直是闹鬼。陈奶妈 老爷子,回屋去睡吧。曾 皓 不,我要在这儿看看,你睡去吧。愫 方 奶妈,我给你把被铺好了。陈奶妈 嗯,嗯。(感动)哎,愫小姐,你——(欣喜)好,我看看去。〔陈由书斋小门下。皓开始每晚照例的巡视。愫 方 (随着皓的后面)姨父,不早了,睡去吧,还看什么?曾 皓 (一面在角落里探找,一面说)祖上辛辛苦苦留下来的房子,晚上火烛第一要小心,小心。(忽然)你看那地上冒着烟,红红的是什么?愫 方 是烟头。曾 皓 (警惕)你看这多危险!这一定又是江泰干的。总是这样,烟头总不肯灭掉。愫 方 (拾起烟头,扔在火炉里)曾 皓 这么长一节就不抽了,真是糟蹋东西。(四面嗅闻)愫方,你闻闻仿佛有什么香味没有?愫 方 没有。曾 皓 (嗅闻)怪得很,仿佛有鸦,鸦片烟的味道。愫 方 别是您今天水烟抽多了。曾 皓 唉,老了,连鼻子都不中用了。(突然)究竟文清走了没有?愫 方 走了。曾 皓 你可不要骗我。愫 方 是走了。曾 皓 唉,走了就好。这一个大儿子也够把我气坏了,烟就戒了许多次,现在他好容易把烟戒了,离开了家——愫 方 不早了,睡去吧。曾 皓 (坐在沙发里怨诉)他们整天地骗我,上了年纪的人活着真没意思,儿孙不肖,没有一个孩子替我想。(凄惨地)家里没有一个体恤我,可怜我,心疼我。我牛马也做了几十年了,现在弄到个个人都盼我早死。愫 方 姨父,您别这么想。曾 皓 我晓得,我晓得。(怨恨地)我的大儿媳妇第一个不是东西,她就知道想法弄我的钱。今天正午我知道是她故意引这帮流氓进门,存心给我难堪。(切齿)你知道她连寿木都不肯放在家里。父亲的寿木!这种不孝的人,这种没有一点心肝的女人!她还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她还是——(外面风雨袭来,树叶飒飒地响着。曾 皓 她自己还想做人的父母,她——愫 方 (由书斋小窗谛听)雨都下起来了。姨父睡吧,别再说了。曾 皓 (摇头)不,我睡不着。老了,儿孙不肖,一个人真可怜,半夜连一个伺候我的人都没有。(痛苦地摸着腿)啊!愫 方 怎么了?曾 皓 (微呻)痛啊,腿痛得很!〔外面更锣木梆声。愫 方 (拿来一个矮凳放好他的腿,把毛毯盖上,又拉过一个矮凳坐在旁边,为他轻轻捶腿)好点吧,曾 皑 (呻吟)好,好。脚冷得像冰似的,愫方,你把我的汤婆子灌好了没有?愫 方 灌好了。曾 皓 你姨妈生前顶好了,晚上有点凉,立刻就给我生起炭盆,热好了黄酒,总是老早把我的被先温好——(似乎突然记起来)我的汤婆子,你放在哪里了?愫 方 (捶着腿)已经放在您的被里了。(呵欠)曾 皓 (快慰)啊,老年人心里没有什么。第一就是温饱,其次就是顺心。你看,(又不觉牢骚起来)他们哪一个是想顺我的心?哪一个不是阴阳怪气?哪一个肯听我的话,肯为着老人家想一想?(望见愫方沉沉低下头去)愫方,你想睡了么?愫 方 (由微盹中惊醒)没有。曾 皓 (同情地)你真是累很了,昨天一夜没有睡,今天白天又伺候我一天,也难怪你现在累了。你睡去吧。(语声中带着怨望)我知道你现在听不下去了。愫 方 (擦擦眼睛,微微打了一个呵欠)不,姨父,我不要睡,我是在听呢。曾 皓 (又忍不住埋怨)难怪你,他们都睡了,老运不好,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肯陪着我,嫌我讨厌。愫 方 (低头)不,姨父,我没有觉得,我没有——曾 皓 (唠叨)愫方,你也不要骗我,我也晓得,他们就是不在你的面前说些话,我也知道你早就耐不下去了。(呻吟)哎哟,我的头好昏哪。愫 方 并,并没有人在我面前说什么。我,我刚才只是有点累了。曾 皓 (絮絮叨叨)你年纪轻轻的,陪着我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你心里委屈,我是知道的。(长叹)唉,跟着我有什么好处?一个钱没有,眼前固然没有快乐可言,以后也说不上有什么希望。(嗟怨)我的前途就,就是棺材,棺材,我——(捶着自己的腿)啊!愫 方 (捶重些,只好再解释)真地,姨父,我刚才就是有点累了。曾 皓 (一眶眼泪,望着愫)你瞒不了我,愫方,(一半责怨,一半诉苦)我知道你心里在怨我,你不是小孩子??愫 方 姨父,我是愿意伺候您的。曾 皓 (摇手)愫方,你别捶了。愫 方 我不累。曾 皓 (把她的手按住)不,别。你让我对你说几句话。(唠叨)我不是想苦你一辈子。我是在替你打算,你真地嫁了可靠的好人,我就是再没有人管,(愫不觉把手抽出来)我也觉得心安,觉得对得起你,对得起你的母亲,我——愫 方 不,姨父。(缓缓立起)曾 皓 可是——(突然阴沉地)你的年纪说年轻也不算很——愫 方 (低首痛心)姨父,你别说了,我并没有想离开您。曾 皓 (狠心地)你让我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一个老姑娘嫁人,嫁得再好也不过给人做个填房,可是做填房如果遇见前妻的子女好倒也罢了,万一碰见尽是些不好的,你自己手上再没有钱,那种日子——愫 方 (实在听不下去)姨父,我,我真是没有想过——曾 皓 (苦笑)不过给人做填房总比在家里待一辈子要好得多,我明白。愫 方 (哀痛)我,我——曾 皓 (絮烦)我明白,一个女人岁数一天一天地大了,高不成低不就,人到了三十岁了。(一句比一句狠重)父母不在,也没有人做主,孤孤单单,没有一个体己的人,真是有一天,老了,没有人管了,没有孩子,没有亲戚,老,老,老得像我——愫 方 (悲哀而恐惧的目光,一直低声念着)不,不,(到此她突然大声哭起来)姨父,您为什么也这么说话,我没有想离开您老人家呀!曾 皓 (苦痛地)我是替你想啊,替你想啊!愫 方 (抽咽)姨父,不要替我想吧,我说过我是一辈子也不嫁人的呀!曾 皓 (长叹一声)愫方,尔不要哭,姨父也活不长了。〔幽长的胡同内有算命的瞎子寂寞地敲着铜钲踱过去。曾 皓 这是什么?愫 方 算命的瞎子回家了。(默默擦着泪水)曾 皓 不要哭啦,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我就是再麻烦你,也拖不了你几年了。我知道思懿,江泰他们心里都盼我死,死了好分我的钱,愫方,只有你是一个忠厚孩子!愫 方 您,您不会的。(低泣起来)为什么您老是这么想,我今天并没有冒犯您老人家啊!曾 皓 (抚着愫的手)不,你好,你是好孩子。可他们都以为姨父是有钱的,(愫又缓缓把手抽回去)他们看着我脸上都贴的是钞票,我的肚子里装的不是做父母的心肠,都装的是洋钱元宝啊。(咳)他们都等着我死。哎,上了年纪的人活着真没有意思啊!(抚摩自己的头)我的头好痛啊!(想立起)愫 方 (扶起他)睡去吧。曾 皓 (坐起,在袋里四下摸索)可我早就没有钱。我的钱早为你的姨母出殡,修坟,修补房子,为着每年漆我的寿木早用完了。(从袋里取出一本红色的银行存折)这是思懿天天想偷看的银行存折。(递在她的眼前)你看这里还有什么?愫方,可怜我死后连你都没留多少钱。(立起)——愫 方 (哀痛地)姨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您的钱哪!〔瑞由书斋小门上。曾瑞贞 爷爷,药煎好了,在您屋里。曾 皓 哦。〔更声,深巷犬吠声。曾 皓 走吧。(瑞贞和愫方扶着他向书斋小门走)〔霆拿一本线装书由书斋小门走进。曾 霆 爷爷,抄完了,您还讲吧?曾 皓 (摇头)不早了,(转头对瑞)瑞贞也不要来了,你们两个都回屋睡去吧。[愫方扶皓由书斋小门下,瑞呆望着那炉火。霆走到那巨影的下面,望了一望,又复巡逡退回。曾 霆 (找话说)妈妈没有睡么?曾瑞贞 大概睡了吧。曾 霆 (犹疑)你怎么还不睡,曾瑞贞 我刚给爷爷煮好药。(忽想呕吐,不觉坐下)曾 霆 (有点焦急)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曾瑞贞 (手摸着胸口)没有什么,(失望地)要我走么?曾 霆 (耐下)不,不。〔渐沥的雨声,凄凉的“硬面悻饽”的叫卖声。曾 霆 (望着窗外)雨下大了。曾瑞贞 嗯,大了。[深巷中凄寂而沉重的声音喊着:“硬面饽饽!”曾 霆 (寂寞地)卖硬面饽饽的老头儿又来了。曾瑞贞 (抬头)饿了么?曾 霆 不。曾瑞贞 (立起)你,你不要回屋去睡么?曾 霆 我,我不。你累,你回去吧。曾瑞贞 (低头)好。(缓缓向书 斋小门走)曾 霆 你哭,哭什么?曾瑞贞 我没有。曾 霆 (忽然同情地,一句一顿)你要钱——妈今天给我二十块钱——在屋里枕头上——你拿去吧。曾瑞贞 (绝望地叹息)嗯。曾 霆 (怜矜的神色微微带着勉强)你,你要不愿一个人回屋,你就在这里坐会儿。曾瑞贞 不,我是要回屋的。(霆打了半个喷嚏,又忍住,瑞回头)你衣服穿少了吧?曾 霆 我不冷。(瑞又向书斋小门走,霆忽然记起)哦,妈刚才说——曾瑞贞 妈说什么?曾 霆 妈说要你给她捶腿。曾瑞贞 嗯。(转身向文清卧室走)曾 霆 (突然止住她)不,你不要去。曾瑞贞 (无神地)怎么?曾 霆 (希望得着同感)你恨,恨这个家吧,曾瑞贞 我?曾 霆 (追问)你?曾瑞贞 (抑郁地低下头来)曾 霆 (失望,低声)你去吧。[瑞走了一半,忽然回头。曾瑞贞 (一半希冀,一半担心)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曾 霆 什么事?曾瑞贞 (有些赧然)我,我最近身上不大舒服。曾 霆 (连忙)你为什么不早说?曾瑞贞 我,我有点怕──曾 霆 (爽快地)怕什么,你怎么不舒服?曾瑞贞 (嗫嚅)我常常想吐,我觉得──曾 霆 (懵懂)啊,就是吐啊。(立刻叫)妈!曾瑞贞 (立刻止住他)你干什么?曾 霆 (善意地)妈屋里有八卦丹,吃点就好。曾瑞贞 (埋怨地)你!曾 霆 (莫名其妙)怎么,说吧,还有什么不舒服?曾瑞贞 (失望)没有什么,我,我——(向卧室走)曾 霆 你又哭什么?曾瑞贞 (止步)我,我没有哭。(突然抬头望霆,哀伤地)霆,你一点不知道你是个大人么?霆,我们是——曾 霆 (急促地解释)我们是朋友。你跟我也说过我们是朋友,我们结婚不是自由的。你的女朋友说得对,我不是你的奴隶,你也不是我的奴隶。我们顶多是朋友,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各走各的路。你,你自己也相信这句话,是吧?曾瑞贞 (忽然坚决地)嗯,我相信![由右面大奶奶卧室内——[思懿的喊声:瑞贞!瑞贞!曾 霆 妈叫你。曾瑞贞 (愣一愣,转对霆)那么,我去了。曾 霆 嗯。(瑞贞入右面卧室。曾 霆 (抬头望望那巨大的猿人的影子,鼓起勇气,走到那巨影的前面,对着那隔扇门的隙缝,低声)袁圆,袁圆![瑞又从大奶奶卧室走出。曾 霆 (有些狼狈)怎么你——曾瑞贞 妈叫我找愫姨。[瑞由书斋小门下,霆有些犹疑,叹一口气,又——曾 霆 袁圆!袁圆!〔隔扇门打开,泄出一道灯光,袁圆走出来,圆头插着花朵,身披着铺在地上的兽皮,短裤赤腿,上身几乎一半是裸露着,一手拿着一把大剪刀,一手拿着铰成猿人模样的马粪纸,笑嘻嘻地招呼着霆。袁 圆 咦,你又来了?曾 霆 你,你这是——袁 圆 (不觉得)我在铰“北京人”的影子呢,(举着那“猿人”的纸模)你看!曾 霆 (望着圆,目不转睛)不不,我说你的衣服穿得太少,你,你会冻着的。袁 圆 (忽然放下那纸模和剪刀,叉着腰)你看我好看不?曾 霆 (昏惑)好看。袁 圆 (背着手)能够吃你的肉不?曾 霆 (为她的神采所夺,不知所云地)能。袁 圆 (近前)能够喝你的血不?曾 霆 (嗫嚅)能。袁 圆 (大叫一声由身后边取出一把可怕的玩具斧头,扬起来,跳在霆儿的前面长啸)“啊!喝!啊!”(俨然是个可怕的母猿)曾 霆 (吓糊涂)你要干什么?袁 圆 (笑起来)我要杀人,你怕不怕?我像不像(指影)他?曾 霆 (惊异)你要像他——这个野东西?袁 圆 (一把拉着霆)走,进去看看。曾 霆 (妒嫉地)不,我不,我不去。袁 圆 (赞美地)进去看看,他真是一身都是毛,毛——(拉霆到门前)曾 霆 不,不。袁 圆 走,进去![隔扇门忽然开了一扇,小柱儿也被袁家父女几乎剥成精光,装扮成一个小“原始人”模样走出来。他一手拿着一封信,臂上搭着自己的衣服,一手抱着袁圆叫他去喂的鸽子,露出一种不知是哭是笑的那份尴尬样子。门立刻关上,纸幕上映出那个巨影。曾 霆 啊,这是什么?袁 圆 (嬉笑)这是他(指影)的弟弟小“北京人”。小柱儿 (憨气)袁小姐,(举着信)你的信,你掉在地上的信。袁 圆 信?曾 霆 (猛然由他手里把信抢过来,低头)小柱儿 (圆眼一睁,大叫)你抢什么?袁 圆 (对个解释)这是他写的信,(轻轻把小柱儿的手按下)小柱儿,别生气,我喜欢你。小柱儿 (天真地)我也喜欢你。曾 霆 (申斥)小柱儿!小柱儿 (睁圆了眼)怎么喳?袁 圆 (回头对霆,委婉地)曾霆,我也喜欢你,(走到两个中间)赶明儿个我们三个人老在一块玩,好不好?小柱儿 (粗率)好。袁 圆 (反身问)曾霆,你呢?曾 霆 (婉转对小柱儿)你,你睡去吧!袁 圆 (莽撞)你去睡!我不睡!〔陈奶妈已由书斋小门上。陈奶妈 (听见)哪个说不睡?小柱儿 (惊怯回头)奶奶。陈奶妈 (才首清楚小柱儿现在的模样,吃惊)你这是干什么?小柱儿,你怎么把衣裳都脱了?——小柱儿 (指圆)她叫我脱的。陈奶妈 袁小姐怎么叫他脱衣裳?袁 圆 (很自然地)一个人为什么要穿那么多衣服呢,陈奶妈 (冲到地面前,明明要发一顿脾气,但想不到圆依然在傻笑,只好毫无办法地)我的袁小姐!(又气又恼地)我看你怎么得了哦!(转身拉着小柱儿)走,睡觉去。小柱儿 (一边走一边回头乞援)袁小姐!袁小姐!袁 圆 (万分同情)去吧,(摇头叹气)玩不成了。小柱儿 奶奶!(眼泪几乎流出来)陈奶妈 走,还玩呢!小柱儿 不,奶奶等等,还有(等着那鸽子)袁小姐的“孤独”。陈奶妈 什么“鼓肚”?小柱儿 (举起鸽子指点)袁 圆 (跑过来)我的鸽子,我的小“孤独”!(一手由小柱儿手里取过来那鸽子)可怜的小柱儿,明天我带你玩,带你去爬山,浮水,你带我去放牛,耕地,打野鸟。这会儿你就,你就跟奶奶睡觉去吧!(望着小柱儿眼泪汪汪,随着奶奶倒退一步)哦,我的可怜的小“北京人”!(突然拉转小柱儿,摇着他,在他脸上清脆而响亮地吻了一下)陈奶妈 (大气)袁小姐!(对小柱儿)快走!〔陈奶妈立刻拉起小柱儿像逃避魔鬼以的,忙忙由书斋小门下。曾 霆 (愤愤)你,你怎么这样子?亲——袁 圆 (莫名其妙)我不能亲小柱儿么?曾 霆 (难忍)袁圆,你明天不带他?袁 圆 为什么不带他?曾 霆 (说不出理由,只好重复)不带他。袁 圆 (眼一眨)那么我们带他,(指影)带这个“北京人”。曾 霆 (摇头)不,也不带他。袁 圆 (头一歪)为什么连他也不带?(突然想起一件事)啊,曾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大秘密。(抱着鸽子跑到巨影下面的台阶前)你过来。曾 霆 (拿着蜡烛跑过来)什么?(圆拉着他,并坐在石阶上,这两个小孩就在那巨大无比的“北京人”的影下低低交谈起来)袁 圆 (低声)我爸爸刚才间我是“北京人”好玩,你好玩?曾 霆 (心跳)他怎么问这个?他知道我——袁 圆 你别管,爸爸就是这样,(轻轻点着他的头,笑着)我就说你好玩。曾 霆 (喜不自禁)真的?袁 圆 (肯定)当然。曾 霆 (连忙)我,我写的(略举信)这信,你看见了?袁 圆 (兴奋地)你别插嘴,后来爸又问我:“你爱哪一个?”曾 霆 (紧张)你,你怎么说?袁 圆 (扬头问)你猜我怎么说?曾 霆 (羞赧)我猜,猜不出。袁 圆 (伶俐地)我说我不知道。曾 霆 (松了一口气,然而欣愉地)你答得真好。袁 圆 后来他就问我:“你大了愿意嫁给哪一个?”(昂首指着这巨影)是这个样子的“北京人”,还是曾家的孙少爷?曾 霆 (惶惑,也仰起头来,那“北京人”的影子也转了转身,仿佛低头望着这两个小孩。霆不觉吓了一跳,低声,恐怖地)嫁给这个“北京人”,还是——袁 圆 (点头)就是他,还是(一手指点着他的心口)你?曾 霆 你——说——呢?袁 圆 我说,(吻了一下那“孤独”)——你不要生气,我说(直截了当)我要嫁给他,嫁给这个大猩猩!曾 霆 为,为什么?袁 圆 (崇拜地)他大,他是条老虎,他一拳能打死一百个人。曾 霆 (想不到)可,可我——袁 圆 你呀,(带着轻蔑)你是呀——(猛然跳起来,站在台阶上,大叫起来)耗子啊!曾 霆 (也跳在一旁,震抖地)什么?什么?袁 圆 (向墙边指)那儿,那儿!曾 霆 哪儿?哪儿?袁 圆 啊,进去了!(紧张地)刚才一个(比着)那么点的小耗子从我脚背上“出溜”一下穿过去。曾 霆 (放下心,笑着)哦,耗子啊!你这么怕,我们家里多得是!袁 圆 (忽有所得)啊,我想起来了,(高兴地拍手)你呀,就是这么一个小耗子!(拍他的肩)小耗子!曾 霆 (不快)我,我想——袁 圆 你想什么?曾 霆 (贸然)你不,你不喜欢我么?袁 圆 嗯,我喜欢你,当然喜欢你!(不觉又吻一下那“孤独”)你就是他!(指着那鸽子)你听话,你是这鸽子,你是我的“小可怜”。(她坐在阶上又吻起那“孤独”)曾 霆 (十分感动,随着坐在阶上)那么你看了我这封长信——袁 圆 (又闪来一个念头,忽然立起)曾霆,你想,那个小耗子再下小耗子,那个小小耗子有多小啊!曾 霆 (痛苦地)袁家妹妹,你怎么只谈这个?我,我的信你看完了,(低头,又立刻抬起)你,你的心(低头)——袁 圆 (懵懂地摸着自己)我的心?——曾 霆 (突然)你读了我给你的诗,你信里面的诗了么?袁 圆 (点头,天真地)念了!曾 霆 (欣喜)念了?袁 圆 (点头)嗯,我爸爸说你的字比我写得好。曾 霆 (惊吓)你给你父亲看了?袁 圆 (忽然聪明起来)你别红脸,我的小可怜,爸爸说你就写了两个白(别)字,比我好。曾 霆 那么我给你的诗,你也——袁 圆 (点头)嗯,我看不懂,我给爸爸看了,叫他讲给我听。曾 霆 (更惊)他讲给你听!袁 圆 (不懂)怎么?曾 霆 没什么。你父亲,他,他讲给你听没有?袁 圆 (摇头)没有,他就说不像活人作的,古,古得很。(抱歉地)他说,他也看不懂。曾 霆 那么他还说什么?[瑞贞和愫方由书斋小门上,刚要走出书斋,瑞贞突然瞥见霆和圆,不由地停住脚,哀伤地呆立在书斋里。悻方手里握着一件婴儿的绒线衣服,也默然仁立。袁 圆 (嗫嚅)他说(贸然)他叫我以后别跟你一块玩了。曾 霆 (昏惑)以后不跟你再——袁 圆 (安慰)不理他,明天我们俩还是一块儿放风筝去。曾 霆 (低语)可,可是为什么?袁 圆 (随口)愫姨刚才找我爸爸来了。曾 霆 (吃惊)干什么?袁 圆 她说你的太太已经有了小毛毛了。曾 霆 (晴天里的霹雳)什么?袁 圆 她说你就快成父亲了,(好奇地)真的么?曾 霆 (落在雾里)我?袁 圆 我爸爸等愫姨走了就跟我说,叫我以后别跟你玩了。曾 霆 (依然晕眩)当父亲?袁 圆 (忽然)我十五,你十几?曾 霆 (发痴)十七。袁 圆 (想引起他的笑颜)啊,十七岁你就要当父亲了。(拍手)十七岁的小父亲,——你想,(忽然拉着他的手)小耗子再生下小小耗子多好玩啊。你说多——曾 霆 (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袁 圆 别哭,曾霆,我们还是一块玩,不听我那个老猴儿的话。(低声)你别哭,明天我给你买可可糖,我们一块放风筝,下带小柱儿,也不带“北京人”。曾 霆 (哭)不,不,我不想去。袁 圆 别哭了,你再哭,我生气了。曾 霆 (依然痛苦着)袁 圆 曾霆,别哭了,你看,我把我的鸽子都送给你。(把“孤独”在他的面前举起)曾 霆 (推开)不。(又抽噎)袁 圆 那我就答应你,我一定不嫁给“北京人”,行不行?曾 霆 (摇头)不,不,我想哭啊。袁 圆 (劝慰地)真地,我不骗你,等我长大一点,就大一点点,我一定嫁给你,一定!曾 霆 (择头)不,你不懂!(低声呜咽,慢慢把信撕碎)袁 圆 (天真地)你信上不是说要我吗?要我嫁给——[巨影后袁任敢的声音:圆儿!圆儿!袁 圆 (低声)我爸爸叫我了,明天见,我明天等你一块放风筝,钓鱼,好吧?(巨影后袁任敢的声音:圆儿!圆儿!袁 圆 来了,爸。(忙回头在霆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曾霆!我的可怜的小耗子!(霆抬头望着她跑走)(圆儿打开隔扇门跑进,门又倏的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