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 仁慈……第四章(1)更新时间2008-11-14 13:26:17 字数:669 在乌鲁木齐北门外有个湖南坟园。 我们家就在湖南坟园旁边,或者说,在关于故乡的记忆中,湖南坟园始终是其中的一个部份。 当年跟随左宗棠进新疆的湖南人死后都埋在那儿。里边长满了榆树和杂草。有野免,野猫,野鸡和黄鼠狼。夜里我经常听到它们的叫声,那种腔调里充满着湖南的口音,就象爸爸常画的那个人讲话,真的,绝不是我在瞎说,我们那儿的小动物说话全都是湖南湘潭话。 我那些时候天天都钻在湖南坟园。 那儿很大,看起来在乌鲁木齐死去的湖南人还真多。 左宗棠之前,左宗棠之后。 据说陶峙岳也是湖南人,他带去的人很多都是他的湖南同乡。特别是他的高级干部,比如说象黄旭升的爸爸黄震。 黄震就被埋在了湖南坟园。他的墓碑上写着黄震两个大字。他是畏罪自杀的,他生前私藏了枪枝,可是他死后还能进湖南坟园,一个这样的人能有如此待遇,这是不是说明了天地的仁慈? 黄旭告诉我说:她爸爸生前是想回湖南老家的,说死也不当新疆乌鲁木齐鬼。但是,妈妈没有这笔钱。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湖南坟园。 实际上这个地方是不需要想起的,在我的少年时期,只要有了时间,只要我不是在为象英语这样文明的事物而发疯的时候,湖南坟园都是我最美好的去处。 我之所以在这儿说它,是因为与父亲的冲突,确切地说是我害了他。本来想害他的人就很多了,再加上我,父亲如果能活下来,真是算他命大。 对了,湖南坟园与另一个人了有关,那就是王亚军,因为在我离湖南坟园最近的时候,往往是离他最远的时候,关于这些得慢慢解释。第四章(2)更新时间2008-11-14 13:26:38 字数:279 我的家就在湖南坟园旁边。 在那些日子里,我天天都在湖南坟园玩。 我说过了,之所以反复说起这个湖南坟园,是因为我们又停课了。 很多人说,这次停课是因为大的形势变了,是从北京先开始的。 但是,也有人说,北京的学校仍然在上学,大的形势没有变,只是我们学校—乌鲁木齐北门门外子弟学校停了学,而且原因很清楚,仅仅是因为在校内发现了反标。 有人说什么叫反标? 反动标语。 什么叫反动标语? 就是你在墙上突然发现了这样的字句: 打倒毛主席。 现在写出这几个字,我仍然都浑身颤抖,怕被枪毙。第四章(3)更新时间2008-11-14 13:29:56 字数:4466 复课的那天早上,我进了学校,在离王亚军宿舍不远的地方,因为手忘了扶着屁股,突然李垃圾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他从黑暗中猛地蹿出来,在后边踢了我一脚。他踢完就高声笑着跑了。我疼得眼中充满泪水,有的时候你并不想哭,可是太疼了,眼泪就会流出来。当时,我最恨的就是爸爸,而不是李垃圾,我跟李垃圾是有约定的,不捂屁股,就得挨踢。可是,爸爸他真王八蛋,他设计的这黑楼,走在过道里就跟走在坟墓里一样,黑得这么厉害,任何罪恶都有可能在这儿发生……就是在那时,我捂着疼痛的屁股发现了这条反标。 我看着这几个字,内心跳得很厉害。 我去找王亚军来,想告诉他,因为他是老师。可是,我敲了半天门,他却不在。 我回到反标跟前,想擦掉它,可是愚笨的我却只是捡起扔在地下的粉笔,顺手在反标上打了几个巴叉,然后我想了想,还觉得不过瘾,就又在一旁写了打倒李垃圾这几个字。 写完那五个字之后,我感到屁股上的疼痛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所以我终生都懂得了郁闷是需要排泄的。 那是夏天的早晨,我刚走进学校,进了教室,就觉得气氛不对。 首先,我发现黄旭生来了,她坐在我靠窗的座位旁,看着外边,她是在望着雪山发楞。她的脸还是苍白的,她的眼睛里还是有很深的忧伤,她肯定在想她爸爸了。你在少年时,平常可能会挺恨你爸爸的,他的存在让你感到压抑,可是当他突然死了,你发现没有他了,在你晚上正在手淫的时候,他本来可能会突然进来,打断你的性高潮,可是,在一个明媚的早晨,你永远失去他了,在晚上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在象过去一样地走进你的房间,摸着你的脸,吻你的额头,在你装睡的时候,他看着你,你那时真是希望他赶快滚出去,可是他仍是那么慈爱地看着你,就象是你看着自己的小鸡巴,那你是什么感觉?你会在第二天晚上真的睡着了,宁愿不知道他是不是走进了你的房间,你讨厌这样的慈爱,因为它每天都在重复,我们都知道重复是不好的,慈爱变成了重复,就变成了折磨。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死去,你在晚上真的可以放松地手淫了,可是白天呢?白天你会跟黄旭升一样地发楞,望着天山发楞。 我走到了黄旭升的旁边,想对她笑一笑,可是她并没有理我。 我心里产生的感觉是世界的末日来了,因为她—真正的英语课代表回来了,我的临时课代表生涯就应该结束了。 一时间,我无比留恋她们家倒霉的日子,她爸爸死了,她得了贫血。她妈妈不让她上学,她把机会留给了我。所以,我长大以后,非常理解为什么美国人总是要打仗,那是因为世界资源有限。为什么美国人不喜欢中国?那是因为中国人太多,而且部份人还聪明,这些人会去跟他们争夺世界资源的。 黄旭升忽然说: 别人都说学校墙上的那个反标是你写的,是吗? 我说:不是,他们胡说呢。 她说:那你为什么要在旁边写上打倒李垃圾? 我说:那天我在学校玩,突然,李垃圾踢了我的屁股,太疼了,他跑了以后,我突然发现了在墙上的反标,上边写着的字是打倒毛主席,下边扔着一块粉笔,我感到很害怕。就拾起粉笔把墙擦了。然后,我又往墙上写了打倒李垃圾。 她说:字体一样。 铃声响了。 王亚军急速地走进来,他已经自己拿来了留声机,这让我奇怪,从来都是上一会儿课,他才让我去拿的。他现在已经信任我了,总是把钥匙给我,让我独自走进他的宿舍。 我看着桌上的留声机,看着王亚军沉重的脸,感到不对劲。 王亚军朝我走来,当他看到了黄旭升时,眼睛一亮。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这么一亮,我就能意识到在他跟她之间没有阴谋,她的出现让他吃惊,这说明了他们没有任何接触。 黄旭升没有看王亚军,就好象她在为爸爸的死而必须向老师忏悔。 王亚军来到了我的跟前,他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很多话说。 我也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他的宣判,他也许真的会说:是这样,我想过了,虽然黄旭升回来了,可是她的脑子不正常,她老是看着窗外,她的思想不集中,我们外语教研组经过认真地研究,决定让你当正式的英语课代表。 我是真的幻想着他会这么说,因为我喜欢学习英语。我是少有的几个意识到自己的乌鲁木齐方言土的男孩儿之一,不,为什么要之一呢,我是唯一的一个意识到自己的家乡话太土的男孩子。 我开始看着王亚军,发现他显然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他的眼睛里充满红色的血丝,就好象他得了梦游症,昨天夜里飞进了湖南坟园去吃了死人。 他看看黄旭升,又看看我。然后,他轻声说:到校长办公室去一下,校长找你有事。 我紧张起来:校长找我?什么样的大事能惊动校长?别说一个课代表,就是班长—让我在我们班当班长,校长也用不着见我。 我紧张地猛地站起来,想朝外走。 黄旭升就坐在我的身边,她似乎意识不到要为我让位子,她不起身,我就无法出去。 那时的王亚军已经回到了讲台上,开始在黑板上写着什么。 我推推黄旭升,她好象没有感觉。 我说:起来,校长找我。 她看看我,似乎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尽管我迫切地想知道校长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可是黄旭升的反常让我内心狂喜:她已经勺了。你们永远不可能让一个傻瓜当英语课代表。 我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我猛地象跳高一样地蹿到了桌子上,从黄旭升的眼前跳下去。 全班同学都看着我,没有人笑,他们只是看着我,就好象我将要去的地方不是校长办公室,是北极或者中南海。 那时有一首十分流行的歌曲:中南海的灯光哟,照四方,我们的毛委员,在灯底下写文章。 我走在过道里,昏暗中我浮想连绵,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所以,从那个时候我就相信,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是跟大人完全一样的,谁要在我跟前说孩子单纯,清纯,幼稚之类的话,我只能说你单纯。 走进校长室的时候校长没有看我。 他低着头,似乎在蕴酿着什么大的构思。 我们班主任郭培清也在办公室里,他对我说,站在校长旁边。 我走过去,站在了校长身边,我闻到了校长身上的一股汗味,还有强烈的烟草味。 他仍是不理我,也不看我,就好象他从来没有招我过来一样。 突然,校长站起来,他挺着胸,象一座山一样的矗立在我的眼前,让我的头脑一时间受到了高大事物的刺激,他太高了,从一个顶点的位置望下来,盯着我,使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紧张,这时,他声音比较小地问我: 反标是不是你写的? 我楞了,我知道当英语课代表的事是不需要通过他的,可是,我还是楞了,我说:反,反标,什么反标? 他一字一顿地说: 反动标语。 我说:什么反动标语? 我们班主任老师说:就是在英语王老师宿舍旁边的墙上。 我的头脑渐渐地清楚了,他这么努力地吓我,实际是在说那条反标呀,我突然轻松起来,开始装糊涂,我说:墙上写着什么? 班主任说:打倒毛主席。 话一出口,他立即就被吓坏了。郭培清是上海人,出身不好,胆子本来就小,他的脸变了颜色。说:校长,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启发他。 校长生气了,他看着郭培清,说:我宣布,你现在就是现行反革命。 郭培清吓得楞了,渐渐的眼泪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他说:校长,校长,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家在上海是城市平民,我们也受资本家的欺负,我母亲从小就被卖到了上海的妓院,她在妓院里挨打,受骂,那些嫖客从来都不好好给钱,她也是劳动人民的姐妹。我们家在棚户区,以后又搬到臭气熏天的浦东…… 校长说:别说了。 郭培清却还在说:浦东蚊蝇多,有一只大苍蝇在我睡着以后钻进了我的耳朵,掏不出来,医生说要动手术,我们家没有钱…… 校长说:别说了。 班主任老师还在说。 校长离开了我,他走到了郭培清那儿,把他的耳朵抓着,揪着,就跟上回范主任揪我爸爸一样,打开门,把郭培清朝外一推,说:你先出去。 然后,校长关上了门。 郭培清在外边推门。 校长烦了,干脆把门锁上。 还听到郭培清在外边喊叫:校长,我是口误,我是口误。 校长回到我身边,他对我的态度有些缓和了,这时,门外的郭培清的声音变得小了:校长,你知道我是猪,比猪还笨。 校长忍不住地笑起来,他看着我。 我也看着校长,说:不过,旁边的打倒李垃圾是我写的。 郭培清这时还在说:我比猪还笨。 我说:我爸爸说,猪并不笨,在动物里算挺聪明的。 校长听我说“我爸爸”三个字,他眼睛一亮,说:你爸爸说猪不笨?他还说过什么。 我象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说:我爸爸……他还说,还说让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校长的眼神中有些失望,他望着我,思索着。 我看着他,心里因为识别出他对我爸爸的阴谋而有些得意,我补充说: 我爸爸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校长说: 我找你来,是有人揭发你,是你写的。 我说:打倒李垃圾是我写的,那八叉是我画的。 校长笑了,说:有人看到了是你写的。 我说:你让他站出来。 校长显得有些无奈,他拿出一张纸,让我在一面上写出打倒两个字,在另一面写出毛主席三个字。 我犹豫着,想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又一个阴谋。 校长说:写吧,写完了就回教室。 我仍然没写。 校长说:你不写,就不能回家。 我还是不写,因为我想好了,他们这次要陷害我。 校长生气了,他说:有人让我把你关起来,我一直在保护你,懂吗? 我楞着看看校长,感到不可思议,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有权势的人,竟说他在保护我。 校长说:你回去告诉你妈,让她来找我。说我有话对她说。 我不再说话。 校长等了我一会儿,然后,他独自出门,说让我好好想想,就出去了,并把门在外边反锁上了。 我呆在校长室,中午来临了,我感到很饿,然后饿过劲了,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我感到困,仍想睡时,门开了,妈妈走了进来。 她看见我,就冲地来,紧紧抱着我,那时,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对妈说:不是我写的。 我妈没有看我,她只是很客气地对校长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们不应该把孩子关起来,你们是学校。你不能这样对待我,还有……这,孩子。 妈妈说话很文明,校长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我还是感到了母亲语气中的某种说不出的味道。 校长说:这个孩子思想太复杂。要加强教育。 妈妈带着我,离开了校长办公室。走在过道时,她说: 儿子,你为什么那么不懂事? 妈妈的语调温和,这更加让我伤心。这句话直到现在还经常回荡在我的记忆里,象是教堂的钟声一样地此起彼复地绵绵不绝,有时又象湿地上空的昆虫,若隐若现: 儿子,你为什么那么不懂事?第四章(4)更新时间2009-1-4 15:25:34 字数:1014 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件事几乎让爸爸跟黄旭升她爸爸一样去自杀。 以下的描写来自于多年以后别人对我的叙述。 校长在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之后,来到了父亲所在的单位,他从东门进楼的时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认了出来,这就是著名的设计师刘承宗,当然也是我的爸爸。 爸爸也认出了他是校长。所以就抓紧时间对他笑了一下。 校长没有笑,他对爸爸说:你的眼睛长在勾子里了? 当然,这是一句骂人的话,父亲听得懂。他在新疆呆了很多年,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眼睛长在屁股里了。但是,他想不到的是为什么这话能从校长这样有着良好教育背景的人嘴里说出来。 校长看着父亲,就好象他是一个沙袋。 父亲没有作任何还击,他只是想不通,一个平时还算温文而雅的知识分子怎么会这样说话,即使现在是非常时期。 父亲的身上处处是油彩,他很愿意这样,这是他的保护色,即使母亲不止一次地想为他洗这件衣服,他也不肯,因为有了色彩,就说明了他是一个很忙碌的人,他在忙什么?为伟人画象。就象是乌鲁木齐有他设计的重要建筑,同时也有他画的巨幅画象。什么朝代都离不开刘承宗,人们,时代,社会都需要他。 校长憎恨地看着父亲,说:是你教唆儿子写的吗? 父亲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就说:谁?儿子?谁的儿子? 校长:少装糊涂。 父亲象是真的明白过来了:写了什么? 校长说:反标。 父亲大惊:在哪儿? 校长说:在哪儿,在哪儿?你说在哪儿?在学校。 父亲害怕了,问:写的什么么内容? 校长说:打倒毛主席。 父亲的眼睛睁得大了,他拼命看着校长,没有想到这话能从校长的嘴里说出来。 校长说完了吓得差点就地倒下,他看看父亲,想判断对方是不是会抓住自己。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眼睛一直在眨着,就象是天上的星星,里边甚至透出了可怜的光。 父亲没有继续为难校长,他只是想保护自己,他说:那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校长似乎获救了,他说:大家揭发,我们查实,就是刘爱写的。 父亲的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校长离开了父亲,他进了一间明亮的大房子。 尽管曾打过父亲耳光的范主任说刘承宗这个人最近画象画得很多,很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是,校长却不同意,他说打着红旗反红旗。 范主任对旁边的一个人说,去,把刘承宗找回来。第四章(5)更新时间2009-1-4 15:25:45 字数:896 我永远忘不了爸爸那么可怜而惊恐的眼神。他显然不希望自己有一个象我这样的儿子。 晚饭就摆在桌子上,已经凉了。 妈妈坐在我的身边,她怕爸爸对我随时采取极端行动。 爸爸的可怜变成了狰狞,他开始狠狠地盯着我。 妈妈一下子站起来,挡在了我和父亲之间。 父亲的手握紧张了,但是他看到了妈妈坚定的眼睛。她说:不是我们写的,我们不能承认,死也不能承认。 我现在经常想,为什么女英雄很多,她们经得起折磨,而男人的懦弱和缺少忍受力使他们注定会成为叛徒。 爸爸说:你不承认就行?他这次是冲着我来的,冲着我来的。 妈妈说:要不,我去找找他? 爸爸一听妈妈说要找校长,就象被针扎了一下,浑身缰硬着。 我有些无所适从,心里很后悔在反标旁边写了打倒李垃圾几个字。 突然,爸爸朝我冲了过来,他伸手要打我。 我灵活地躲开了。 爸爸扑了个空,他象酒瓶子一样地倒了下去,然后摔在了地上。 母亲仍然挡在了我的前边,象是看着一个敌人一样地看着父亲。 我也看着他。 钟表的声音响亮地叫着,象是婴儿的渴望奶水时的呼喊,这说明时间总是在走着自己的路,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包括在时间里。时间最大,人类最小。 爸爸躺在地上,开始象个可怜虫那样地哭泣,他开始用手打着自己的脸,说自己前世为什么没有……现在却生了一个象我这样的儿子。爸爸还再说着:我都承认了,我不承认不行,我知道不是刘爱写的,可是我却承认了,说是我指使的刘爱。我没命了,我活不长了,我只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他一下下地打着自己的脸,本指望妈妈上前去拉他,他在对着妈妈撒娇。 可是,妈妈没有动,她因为恐惧而产生了对于爸爸的仇恨。 爸爸得不到安抚,于是更加想伤害自己,他开始猛地抽打着自己的脸。每一巴掌打在脸上都很重,那响声象是哈萨克人抽打自己的马匹发出的啸声。爸爸边打边等待着,他希望妈妈来拉住他的手,他想在妈妈的温情下撒娇。 但是,妈妈没有动,她今天恨爸爸,她为爸爸的行为感到难过,她头一次对爸爸说:我对你有些失望。第四章(6)更新时间2009-1-4 15:25:59 字数:656 人总是这样的,从来都是亲近的人互相伤害。最残酷的行为往往发生在亲人之间。我是指心理上的。 妈妈对爸爸的失望,使爸爸无地自容。他恨自己,也恨母亲,因为母亲的眼神让他受不了。 我对爸爸说:我没有承认,因为不是我写的。更不是你教我的,你为什么要承认? 爸爸不说话。 晚上,当夜深的时候,我装着睡着了。我以为妈妈又要抱着爸爸呻吟,可是却听到了托鞋的响声,爸爸的脚步声渐渐地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看着我。 我闭着眼睛,显出睡得很熟的样子。 他站在那儿,身体与我的胳膊紧挨着,然后,他开始抚摸我的脸,头发,渐渐地我感到了他的嘴在我的额头上,脸上亲着,里边含着很多激情。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睁开了眼。 爸爸有些惊讶,轻声说:你没有睡着? 我点头。 爸爸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我说: 你为什么要承认?明明不是我写的,你也从来没有教过我。 爸爸想了想,说:爸爸承认了,只是爸爸自己的事,就没有你的事了。你还小,别人只能找爸爸,你好好上你的学。 我说:不是我写的,你为什么要承认? 爸爸苦笑,说:等我死了,你老了,你就会明白。 我说:妈妈呢? 爸爸说:妈妈出去了。 我说:干什么去了? 他说:不知道,反正出去了。 说完,爸爸紧紧地搂着我,并说:你也紧紧地抱着爸爸。 我伸出双臂,也紧紧地搂着爸爸,他身上充满着汗味,还有油彩味,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跟爸爸抱得这么紧过。第四章(7)更新时间2009-1-4 15:26:33 字数:1637 奇迹有时会在爱之后发生。 我与父亲紧紧地搂着,白天终天来了。我所说的奇迹与白天是一起来的。 我象往常一样地来到了学校。 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发现校长已经到了我们班。而且,他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仔细地看着我说: 你长得不象你爸爸,象你妈。 我觉得奇怪,校长为什么会这样讲话。 我长得不象我爸,象我妈,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以后,过了若干年之后,我想起来这个细节,心中就会猛地疼痛着。北京话说操你妈。你想,当你妈被你的校长操了,她是为了保护你和爸爸去干的这件事,你能说什么呢?说你妈是妓女吗? 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说:今天全校的各个班都要进行一次测试。我们每一个同学,都要拿出一张纸,在正面写打倒二字。在反面写毛主席三个字。听清楚了,在正面写打倒,在反面写毛主席。不能写在同一页上,谁要是写在同一页上,谁就是反革命。 这时,黄旭升走了进来。 她阴沉着脸,就象是乌鲁木齐永远没有阳光。她缓缓地走着,来到了我身边,坐在了椅子上。 郭培清看着黄旭升,说:刚才我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在重复一遍,给你们一张纸,正面写打倒,反面写毛主席三个字,不能写在同一页纸上。 黄旭升仍是低着头,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自己的脚。 郭培清说:发纸。 纸被发到了每一行课桌的前排,每个人都取一张,其余的就往后传。传到我这儿时,我拿了一张,我看着黄旭升,她象没有看见传到了她桌上的白纸。 她身后的人说:快点。 黄旭升听到有人摧她,就本能地翻了一下白眼。 我说:你往后传呀。 她又冲我翻了一下白眼。 我忍不住地笑了。 她竟也冲我笑了起来。 我拿着这张白纸,竟有些激动,我觉得还是有道理可以讲的,眼前的办法就很科学,每个人的字体都变不了,这是最有意义的测试。可是,仅仅在昨天,他们还非要逼着我承认,是我父亲让我写的。我又想,昨天是阴天,今天出太阳,看来晴天就是比阴天好。 我低着头,拿着纸,想写又有些犹豫起来。我真的要完全用自己的笔体写吗?我可以改变一下自己。又一想,觉得自己这是在耍小聪明。这时,周围很多人已经写完了,我也不能再拖,于是,我按照要求在写了那五个字,分别在纸的正面和反面。 老师开始收,他让每个人还按刚才的方式传回去。 当我们所有人都交了之后,只有黄旭升还在楞神。她把纸用身体压在自己的桌上,沉静在幻想之中。 郭培清走到了她的跟前,说:你写完了吗? 黄旭升点头。 那给我吧。 黄旭升看看老师,又摇头。 大家都笑起来,觉得从她爸爸自杀之后,她的确有些不正常。 老师大声说:别笑。 然后,老师伸出了手,象是一个乞丐那样地说:给我。 黄旭升渐渐地把身子抬起来,把那张纸交给了郭培清。 老师接过那张纸,只是随便看了一下,然后,突然他大叫了一声,呵— 我朝老师苍白的脸上看去,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眼睛变得散光,那张纸在他手中颤动。 全班的目光都涌向了那张让老师失去理智的白纸,上边仅仅在正面写着五个字: 打倒毛主席。 老师过了不知道多久才从慌乱中缓过来,高叫着: 抓现行反革命。 全班人听到召唤,全都起身朝黄旭升冲过去。 黄旭升哭起来。 我感受着大家的热气,浑身发麻,象是被风吹出了鸡皮疙瘩。 第二节课是英语课。 王亚军进来时,没有人喊起立。黄旭升已经被拉到了校长办公室。 大家兴奋地说着话,就好象根本没有看见王亚军这个人。 王亚军站在讲台上,他看着我们。眼神中有着无奈。他等了很久,大家没有想静下来的意思,他走到我跟前,问我:黄旭升呢? 我说:她是反革命,已经到了校长那儿了。 王亚军听后,急匆匆地走出我们教室。第四章(8)更新时间2009-1-4 15:26:43 字数:431 半年一晃就过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们又不学英语了。 我们不仅不学英语,而且,我们都不上学了。 学校又关了门,那座淡黄色的楼上充满了尘土和阳光照耀的蜘蛛,里边安静极了,象是一座鬼楼。 现在回想起来,在记忆中一片模糊,我们为什么不学俄语,不学维语,要学英语,现在又为什么停课,让我们成了一群没有人管的孩子,这其中的底细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我们不能决定任何事,无论被谁生下来并且在哪出生这样的大事,还是学什么,不学什么这样的小事,我们都无权决定。 不上学的日子真好,你早上起来,看着窗外,心里一片轻松,没有竟争和自尊的压力,没有想在同学面前显露一下的肮脏心里,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在这样的情况下,忘了阿吉泰,也忘了王亚军。 偶尔,我看到王亚军从学校的楼里出来,挺拔地走着,穿着还是那么讲究。他朝远处走去,他是去干什么呢?在我们童年的内心里总是会有这种疑问:这些大人,他们每天走来走去,他们倒底是在干什么?第四章(9)更新时间2009-1-4 15:27:47 字数:1461 湖南坟园成了我们的乐园。 我们天天在打仗。 这种玩法现在说起来很没有意思。 一群男孩子分成两边。 分别躲在两道围墙的后边,用石头攻击对方。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会这样地打来打去,直到有一天我长大了,就跟大人们一样,也开始走来走去。 李垃圾是灵活的孩子,他是唯一的一个敢在围墙上抬起头来观察对方的人,因为他机警,所以当对方的石头扔过来时,他总是能看着石头,闪过去。这一招别人不会,所以李垃圾成了英雄。可是英雄也有眼睛不好的时候。 李垃圾那天刚抬起头,还没有来得及观察什么,石头就已经打在了他的左眼睛上,听到哇的一声,李垃圾大哭起来。 我吃惊地看着身边用手捂着眼睛嚎叫的李垃圾,血从他的手指缝中渗了出来。 两边的战斗停止了,大家都围着李垃圾。 李垃圾疼得咧着嘴。 我说:快送门珍部。 在门珍部里,我竟然意外地又看到了黄旭升。 她正在打针,看见她我眼睛一亮,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在楼里再看见她了。从她成了现行反革命之后,神经就开始有毛病了,医院检查说她得的是神经关能症。在那些天传说很多,有人说她会被送到大洪沟煤矿,有人说她会被送到南疆的巴楚县去劳改,有人说她是小孩子,十五岁以下杀人都不犯法…… 我说:这么久,你去哪儿了? 她说:昨天刚从湖南老家回来。 她问我:怎么了? 我说:李垃圾的眼睛被打伤了。 她有些鄙视着我,说:你还玩这些? 我说:那我玩什么? 她说:我天天都在看英语课本。 我说:我的课本丢了。 她说:你爸爸不打你? 我说:你爸爸才打你呢。 她不再理我。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其实,我本来并不想提她死去的爸爸。其实,我想对她说:学校都关了门了,还学什么英语呢? 我想了想,又说:刚才我们在湖南坟园,我看到你爸爸的坟了。 黄旭升的眼睛里立刻就充满了不幸,她不说话了。 我去包扎室看李垃圾。 他的左眼睛上蒙着一块纱布,在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兴奋和轻松。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 他说:看,有什么好看的? 我笑了,说:看你眼睛瞎了没有? 他突然说:我那天看见阿吉泰了。 我的内心一颤,说:阿吉泰? 他说:她的屁股更大了,好象个子也比原来高了。 我说:你在哪看见的?她在干什么? 他说:不告诉你,免得你耍流氓。 我不吭气。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因为在那一天,几乎让我忘掉的阿吉泰又出现了。 我们离开了卫生所,在黄旭升忧伤的目光下,我挺直着走,就象王亚军一样。 我们回到了湖南坟园。 我们俩爬上了一棵歪扭的老榆树上,坐在那儿,看着远方的雪山。 我说:阿吉泰不是去南疆了吗?我听说他去了喀什,她妈妈的老家。 李垃圾说:你是不是球涨了? 我说:你才球涨呢。 他声音自然地说:我的球就是涨,每天早上,不到七点,我就睡不着了,我想起来阿吉泰,我的球就涨起来。 李垃圾说出了我的感觉。 跟他一样,每天早上七点,甚至更早些,六点多钟,我甚至还在梦里的时候,就会有他说的那种感觉。乌鲁木齐时间,比内地总是要晚两小时,我说的七点,相当于你们的五点,六点相当于四点,以此类推,减去两个小时。,一个孩子,他在四点钟的时候,就开始象大人一样地出现黄色的梦境,这多可怕?第四章(10)更新时间2009-1-4 15:28:01 字数:1001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在我的眼前总是出现阿吉泰,她的胸部,还有她的腰,她的皮肤。 我想着她,就忍不住地一直摸着自己的生殖器,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舒服。 第二天,六点钟,我就从睡梦中醒来,我发现李垃圾说得对,我们真是一群球涨的孩子。 吃过早饭,爸爸妈妈刚走,我就朝商店跑去。 商店还没有开门,我在很远就看到了那儿围着一群男孩子,他们有说有笑。 我凑过去时,李垃圾最先看到了我。 他说: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我买瓜子。 他说:你买球的个瓜子,是来看阿吉泰的吗? 我说:你才是看阿吉泰的呢。 孩子们都笑了。 商店门开了,我们冲进去,可是阿吉泰还没有来。 我们无聊地在这个小商让里闲逛。 这时,李垃圾指着一个玻璃做的器皿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是吸奶器。 他说:吸奶器是干什么的? 我对李垃圾说:就是你妈生了你妹妹,她的奶太多,就跟牛奶太多一样,就拿这个吸奶气,把奶吸出来,不然,她的奶太涨,就疼。 柜台里边的阿姨笑起来,说:现在的孩子,什么都知道。 李垃圾说:你妈的奶才涨呢。 阿吉泰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她从里边的门走出来。象阳光一样照在商店里。 我们这些小男孩儿都呆住了,全都看着她。 我发现在所有这些男孩子里,除了象我和李垃圾是一个班的,还有别的班的,还有外校的,大家都凑在这儿,假装看着商品,却把另一只眼睛投向阿吉泰。 阿吉泰走过来,她似乎认出了我,说:你来买东西?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张着嘴,半天还是呵着。 阿吉泰笑了,说:你英语学得怎么样? 我说:国际音标都学了。现在忘光了。 她说:我听说学校又要上课了,你们又能学英语了。 我没有心思听她讲学校的事,我只是注视着她的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大胆地看她。 阿吉泰似乎有所感觉,被我这个孩子看得竟有些脸微微红起来,然后她又重复着说: 听到了吗?学校又要上课了。 在那时,我的眼睛里只有阿吉泰一个人,李垃圾和所有的其他男孩子都在瞬间消失了。我的眼中只有这一个阿吉泰。尽管她是一个大人,而我是一个孩子,但是异性的吸引没有大小,这是永恒的真理。 真理就是真理。 阿吉泰就是阿吉泰。第五章更新时间2009-1-4 15:28:46 字数:11745 秋天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乌鲁木齐的秋天。 季晓岚在他著名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是这样形容的,他说乌鲁木齐的水很甜土地很肥,出北门几里地就是湖南坟园。 其实,我很早就发现了我现在所写的这个地方与季氏在百多年前的笔记中所写的……是同属于一个地方。 他那时住在阅微草堂,他家几乎就在乌鲁木齐河旁边,在这样的秋天里,鉴湖水中的倒影全是灿烂的金黄色,他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常常象屈原一样地在水里照照自己的面容。他会发现自己有些老了,前途如何不知道,他最关心的是老板是不是还会想念着自己,就象他季晓岚没有一天不在想念着老板,并等待着老板的召唤一样。他的期待让他内心隐隐作痛,水里的影子更显得湿淋淋的,他的目光有些模糊,因为水面始终在颤动,让阳光变成碎片,斑斑驳驳,把天山高贵的轮廓搅得如同被这个世纪污染的一号冰川。可是,当季昀举目望去时,满目的金黄色让他安慰,他会对自己说也许你来的这个地方还真不能说是世界上最差的地方了。因为有鉴湖,有乌鲁木齐河,还有湖南坟园……所以这些东西都在滋润着他的生命,让他在这两年里的心灵得到调整,于是花花世界和老板一起都变得遥遥渺渺。他生活在乌鲁木齐的时候可能心情真是又坏又平静。坏的是自己被老板扔了,平静的是,他可以象我一样天天写作。 这么说吧,我和季氏在那样的地方同住,我们是邻居。 季晓岚是我的邻居,而王亚军是我的老师。 我是想说,有这样两个人给我的精神掂底,那么此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问题是我想不通的呢? 2 王亚军再一次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看见他。 学校的大门终于打开了。我从正门走进去时,稍稍感到有些异样。在这些天,从来都是只开靠近小楼那边的一个侧门,那些还住在里边的老师们都是从小门出入的。我进了大门口的厅,上了几步台阶,然后走在了水磨石铺就的过道里。地面闪着光,几何图形和多种色彩被踩在脚下时,让我有了一种走进殿堂的感觉,那种感觉让我想起我卑微的父亲,而且我认为他很伟大。从湖南坟园的阳光下跑着冲进了学校里那狭长阴暗的过道里,任何人的眼睛也适应不了。我的面前总是模糊,泡沫斑爛的色彩象是风中摇晃的青苗,它们时隐时现,使我象是瞎子一样地总是怕前方会碰着头,那种感觉又使我想起了我伟大的父亲,而且我认为他很卑微。 夏天让我的皮肤变得黑了,也夺去了我头脑中几乎绝大部份英文的单词甚至于我在春天里已经完全掌握了的国际音标。 想想真是有意思,有时候你在春天里得到的东西,还没有经历秋天,仅仅是在夏天里,就丢失了。 当我最终认出了那就是王亚军的时候正有一丝阳光从厕所开着的门里射进来,把学校阴暗的走廊照亮,这种感觉让我的记忆总是出现问题,也许阳光不是从厕所进来的,而是从王亚军身上发出的,王亚军象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王亚军,呼儿害哟……他从黑暗的尽头朝我走来,他走得很快,就象是要参加节日的庆典。 我走到他跟前时,有些腼腆,想躲过去,我担心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其实,小人物们常常误解了大人物的记忆力,以为他们是真的记忆力不好了。不对,只除非他压根就不打算再认识你,否则,他是不会忘了你的,就象是你也没有忘记他一样。我们原谅大人物记不住我们,是因为我们懦弱,恐惧,还有,那就是我们与他们之间距离遥远,就象是你把自己的一只脚浸泡在春天的乌鲁木齐河里,那种冰凉让你想起了他遥遥的源头是天山深处的冰山一样。 他看看我,匆匆的脚步缓了下来,然后,他站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年之后,每当我想起来他停下的一瞬间,他的头发在晃动的刹那,我都会非常地感动。他真的可以不认识我,就象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大人跟一个孩子曾经有过对话一样。就象是他身上的香气从来没有感染过那个孩子,让他止不住地面对一个男人觉得自己肮脏。 他看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还记不记得他是我的英语老师。因为时光过了一个季节,那可是整整的一个夏天。因此,我由于紧张和羞怯,而根本不敢叫他一声老师。 我们就那样地站着,有好一会儿,他才说:复课了,你高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