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舟一边输入短信,一边问,你对池仁纲了解吗?政研室是一个很特殊的部门,名义上属于省委的组成机关,职责是为省委的决策当参谋。政研室是个正厅级机构,但政研室主任,又挂副秘书长衔,而省委秘书长,同时也是政研室的直接上司,这就使得政研室和办公厅,有些近亲的感觉,两个机构的来往,十分密切。两个机构的人事,也通常实现互通,尤其是省委组织大型文稿写作的时候,这两个机构,通常都会派出精兵强将。孔思勤转过头来看着他,显然,她在判断这话背后的含义。不一会儿,她理解了,说,最近有好多关于他的传说。唐小舟问,都说些什么?孔思勤说,据说他有个侄女嫁得很好,侄女婿是某个首长的秘书。这个秘书侄女婿找过赵书记,希望能够培养一下他。唐小舟暗想,这话传的,什么侄女婿?只不过是房下侄儿,还不知出没有出五服,更不是某首长的秘书,只不过是秘书班子成员而已。他不会揭穿此事,问,还有什么?孔思勤说,据说,他马上就要当秘书长了。唐小舟故作惊讶,说,他当秘书长?那余去哪里?孔思勤显得有些讶异,说,你没有听说吗?余去人大。最近一段时间,厅里很多人往池那里跑,池里的家里,晚晚都是高朋满座,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有些人急于站队,往池仁纲家里跑,他听说了。别说是那些不知真相的人,就算是唐小舟本人,也曾多次考虑,是否应该到他那里去坐一坐。毕竟,上次在列车上,池仁纲暗示过此事。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这个队,暂时不站的好。余丹鸿去人大这件事,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细想一想,余丹鸿这个职位也尴尬,省委常委,怎么安排?秘书长他已经当了好多年,跟了三任省委书记。可是,这三任省委书记中,除了第一任,后面两任,他都没有把秘书长这个角色当好,和两任书记,都尿不到一壶。据说,早在袁百鸣时代,就曾想换掉他,可袁百鸣始终未能很好地控制权力,想换也换不了。赵德良来了三年,江南省的政局已经稳了,若想把余丹鸿换掉,时机已经成熟。换或者不换一个人,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换掉这个人之后,你怎么安排他?有些人想当然,觉得换掉一个不喜欢的人很简单,撤他的职或者让他退休。官场为什么只能升不能降?就因为这件事太不简单了,稍有不慎,可能引起巨大的后果。既然不能降,那就升吧。问题是,你连现在的职务都不想给他,还能容忍他获得更高的职务?怎样安排余丹鸿,确实是摆在赵德良面前的一个大难题。给他安排一个副省长?不可能。余丹鸿是省委常委,副省长中,只有一个常务副省长是省委常委,这个位置,赵德良肯定不会给他。给个普通的副省长,他肯定不愿意。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唐小舟是赵德良,他甚至连个普通副省长都不愿给这种人。副省长是个实职,虽说只是副职,权力还是蛮大的。既然不能撤职又不能降职,就只剩下一个办法,边缘化。老祖宗在这方面很有手段,使一个人边缘化的最好办法,就是明升暗降。在级别和职务上将你升半级,职权却削弱了。能够边缘化余丹鸿的职位并不少,问题在于,余丹鸿毕竟不是普通干部,并不是赵德良想怎么安排就能怎么安排。最终怎么处理此事,对于赵德良的政治智慧,是一大考验。想一想,官场还真是可悲,若说当秘书长,余丹鸿还真是非常适合,除了余丹鸿,唐小舟仔细想过,整个江南省官场,想不出一个人递补的。可是,就因为这个职务的忠诚度要求太高,余丹鸿又不肯放下几任秘书长的架子,去屈就某一位省委书记。余丹鸿难道真的不肯屈就?毕竟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嘛,身在官场,谁不懂这个道理?问题在于,他不能低这个头。早在很多年前,他已经排过队了,就像池仁纲以前排在余丹鸿后面,现在往赵德良身边挤,会被那条线看成叛徒一样,余丹鸿只要稍稍有点动作。得到的或许只是一个人,失去的却会是整个官场。唐小舟说,这是真的了?赵书记这次点名让他当调查组的组长,难道是准备提他?孔思勤说,我听说是余指名让他去的吧。唐小舟说,余指名让他去的?我以为是赵书记点的。难道说,我去,也是余指名的?孔思勤摆了摆头,说,这倒不是。我听说,赵书记和余商量这件事,余提名由池牵头。赵书记同意了,并且说让你也下去看看。唐小舟突然替池仁纲担心起来。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池仁纲此行的一举一动,全都在余丹鸿的掌握之中吧?余丹鸿是江南省著名的官场老油条,一些官场手段,玩得比谁都圆熟。他如果不想去政协,那就一定要想办法让池仁纲当不成秘书长。唐小舟问孔思勤,上次查小金库,结果怎么样?孔思勤说,能查出什么?所有的处室都一样,好像不了了之。唐小舟再问,只办公厅查了?政研室那边查了没有?孔思勤说,两边都查了。按说,池仁纲也不是官场上的新手,能够当到政研室主任,肯定不是普通角色。余丹鸿玩这点小把戏,怎么就把他给蒙住了?是不是他觉得事情已经定盘,不会有变数,因此得意忘形?得意忘形,是官场大忌,任何时候,都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丝毫大意都不行,这是自己一定要牢记的官场法则。聊过这个话题,唐小舟又想起上次她提到温瑞隆去找陈运达的事,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孔思勤说,这事只是凑巧,有一天,我去省府那边找个人,到了以后,才接到他的电话,临时有点事,要晚一点回来。我也懒得两头跑,就在院子等他。可他办事不顺利,回来的时间一拖再拖。老坐在一个地方也不好,我就站起来到处走走。结果,走到了那片别墅区,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就在那里欣赏那些别墅,一边想,都不知有些什么人往这里跑。你别说,我还真看到一些人来人往,其中就看到温瑞隆。他的车停在外面,他一个人进去了,手里提着一个包。他下车后,那辆车就开走了,大概是不想有人看到他的车停在那里吧。唐小舟想,看来,这又是一个新动向。温瑞隆没有当成市委书记,有可能向陈运达靠拢,他如果靠上陈运达,陈运达的势力,就会猛增。换个角度想一想,温瑞隆去找陈运达,也可以理解。他已经当了两任市长,不可能继续当这个市长了。而他又是副省级,如果升不上去,就可能平调。平调的话,有两个走向,一个是去人大或者政协,一个是到省里。到人大政协,他肯定不甘心,正年富力强呢,仍然有大好的时光,现在就去养老,谁会甘心?如果运气好,他这种年龄,在更高的位置上搞几年,进中央都有可能。彭清源到了雍州市,而尹越被双规,省政府副省长,一下子出了两个缺。若论常务副省长,目前江南省,还真没有人比温瑞隆更具竞争力。就算当不上常务副省长,能够顶尹越的缺,出任副省长,也算是平调,总比去人大政协要好。在很大程度上,官是谋来的。对于温瑞隆,毕竟有过当市委书记的动议,中组部又对他考察过了,省里若是提名他当常务副省长,他的优势是比较明显的,如果只是当副省长,估计中组部会立即同意。无论谋取这两个职务中的哪一个,首要任务,便是取得陈运达的认同和支持。孔思勤说,空出来的,不仅仅是两个副省长职位吧。我听说,这次省委班子要大动。唐小舟也听到一些风声,常委中,游杰的职位已经没有讨论空间,周昕若退休,余丹鸿有可能离开,甚至听说罗先晖也可能要动,这样一来,就空出四个常委席位。那也就是说,江南省委班子,有三分之一要动。这显然是大洗牌,这个牌会怎么洗?有人说,要动余丹鸿和罗先晖,是赵德良的意思,唐小舟觉得,赵德良或许没有足够的实力,一下子动这么多人吧。谈了一些单位的事,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两人便去洗澡。房子大,卧室就有好几间,楼上楼下都有卫生间,楼下的卫生间只有普通的淋浴,楼上有一间很大的浴室,和卫生间用毛玻璃门隔开。孔思勤走进浴室,兴奋地叫了起来。她喜欢大浴室,尤其喜欢三面墙上的镜子。两人光着身子走进来的时候,那些镜子将他们一次又一次反射,让人觉得满屋子都是人,非常刺激。有一点可惜,开始放水之后,镜子上结满了水雾,那些影像,立即看不到了。孔思勤很喜欢这套房子,走进浴室,让她惊喜,走进卧室,同样让她惊喜。卧室里有一张很大的床,卧室的一面墙,全都是玻璃推拉门,将门推开,里面是一个储衣间。卧室里没有柜子,所有的衣物,均可以放在储衣间里。孔思勤说,你好自私。唐小舟问,为什么这样说?孔思勤说,女人的空间,有两个是最重要的,一个是挂衣服的地方,一个是化妆的地方。你这里有储衣间,但没有化妆间。说明你根本就没有想和某个女人一起生活。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提到这个话题了,唐小舟知道,关于自己的婚姻,存在很多传言。自从他搬离公安厅,住回报社那天起,这事就成了一个话题。也曾有很多人旁敲侧击,他从未正面回应。孔思勤是不是听到了这些传言,然后根据他的活动规律,得出了离婚的判断?无论如何,得打消她的这个念头,让她明白,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他承认,孔思勤确实是个好女人,可好女人也是可以转变的,尤其是她对权力的过于热衷,让他非常担心。自己在权力场中混,他不想再找一个被权力浸泡着的女人。他说,没办法,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婚姻,我实在没有半点信心。她问,信心可以培养嘛?唐小舟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有经验,话不投机,谈下去,彼此心里都会有些芥蒂,那对接下来的大战是有绝对影响的。可是,她提到了这一问题,他又不能不表态。他说,难度估计比较大。好在孔思勤很聪明,几次试探之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也不太在意。至少,她不愿这种情绪影响了难得在一起的时间。她主动抱住他,两人一起滚到了床上。接下来的两天,两人基本腻在家里,只是孔思勤偶尔去超市买点食物,两人才暂时分开。过了两天居家的日子,唐小舟告别孔思勤,开着那辆旧吉普,回了高岚。《二号首长》第二部 第063章父亲还在医院,唐小舟先去医院看望父亲。父亲的情况有所好转,已经能够认识人了,但语言和行动,仍然存在障碍,见到他的时候,想对他说什么,发出的仅仅只有一个音,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唐小舟心中难受,看着一旁的妹妹。唐小雨说,爸问你,这么忙怎么赶回来了?他说他没事。话音刚落,父亲再次发出一串呵呵的音。这次,唐小舟听懂了,父亲是在认同唐小雨,表示她的解释正确。唐小舟颇有些惊讶,不明白妹妹怎么能读懂父亲。唐小舟再问父亲,感觉怎么样。父亲仍然是呵呵呵,妹妹就说,爸想拉拉你的手。唐小舟低头一看,见父亲的手指动着,又无法张开,动作幅度很微小。唐小舟一把握住父亲的手,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手在微微动着,似乎想用这种动作,向儿子传达什么。到底是什么,唐小舟根本不懂。他正想问妹妹的时候,见一个男人端着尿盆子进来。见到唐小舟,热情地笑着说,小舟,你回来啦?唐小舟有些尴尬,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回答。唐小雨见哥哥发愣,便说,他是曹欢喜,你不认识他了?曹欢喜?唐小舟想起来了,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学习成绩一般,属于同学中最调皮捣蛋的一个。初中毕业的时候,曹欢喜自知未来考大学无望,找了关系,修改年龄,报名参军了。自那以后,唐小舟到县城读中学又到上海读大学,然后分配到江南日报社,再没和曹欢喜联系过,倒是偶尔听人提起过他的一些后况。曹欢喜离开部队后,通过关系,到相邻的清水县粮食局当司机,据说在粮食局当司机很肥,不久将全家迁到了清水县,他在清水县城置了房子结了婚,小日子过得很红火。至于后来,粮食部门倒了,他好像是下海做生意了。唐小舟说,当年你又瘦又矮,没想到现在这么高大。说话的同时,手已经伸出,要与曹欢喜相握。曹欢喜很自然地伸出自己的手,伸出的不是一足,而是两只。就在两人的手即将握上时,他猛然意识到,这只手刚刚端过便盆,又缩了回去,咳咳一笑,说,那时候我只有八十斤,现在我增加了一百斤。唐小舟也没有坚持,说,是啊,听说你在清水,怎么回高岚了?唐小雨替他说,他还在清水,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听说爸出了事,特意赶过来,在这里照顾爸两天了。唐小舟一愣,大老板,特意赶来照顾自己的父亲?他有求于自己,还是看准了他手中的权力可以变现,想努力抓住这一关系?听到这种情况,唐小舟有了警惕,心情也变了,再没有见到老同学的激动。他请曹欢喜坐下来,问他的情况。曹欢喜说,你别听小雨妹的,我哪里是什么大老板?只不过是朋友帮忙,搞了一间公司,惨淡经营而已。唐小雨说,你也太谦虚了吧,还惨淡经营?一家建筑公司,一家运输公司,一家房地产公司,还有一家矿业公司,四家公司,都是集团了,应该是清水首富吧?曹欢喜说,夸张了,离首富差得远。唐小舟在一旁听了,更是心惊,有了这样大一份事业,竟然跑来照顾自己的父亲,这份恭敬,也太执着了。如果不是有求于自己,他能扔掉自己的生意,还亲自给别人的父亲端尿盆子?看来,他求自己的事,恐怕还不小。唐小舟想,对于这种人,还是要拉远点距离的好。毕竟,自己不缺钱花,家里的情况也还不错,全省范围内,想和他接上关系的大老板不少,他也并不需要这样的关系。以他的经验来看,很多官员,并非真的就贪那些钱,只不过由于工作等方面的原因,与老板们走到了一起。而老板遵循的,又是商场规则,官员们身不由己,就和那些老板同流合污了。唐小舟可不想给自己这样的机会。坐下来和曹欢喜闲聊,无非是少年同学的一些事,并不涉及唐小舟的工作或者曹欢喜的生意。唐小舟见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决定自己离开。毕竟躺在这里的是自己的父亲,他要告辞,得找个理由,开始想说去学校接女儿放学,话到嘴边,发现这不是理由,现在还在节日里,女儿根本没有上学。恰在此时,手机响了,唐小舟接听了一下,装着是一个很重要电话,走出病房去接。回来后,唐小舟对曹欢喜说,我得去办点事,要先走了。曹欢喜说,你有事,你去忙吧,你放心,这里有我。回到家,家里也是一大堆人,大家都回来过节,也陪一陪母亲。女儿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听到他的声音,立即跑出来,兴奋地叫着爸爸,抱住他,十分亲热。他将女儿抱起来,问她听不听话。她说,我好听话的。唐小舟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好,听话,就奖你这个。她撒娇说,还要再奖一个。他问,为什么?她说,我超级听话呀。唐小舟说,那好,再奖一个。唐小舟要将女儿放下来,她却不干。孩子毕竟是孩子,需要亲情。既然她不肯下来,唐小舟便抱着她,在房间里坐下。她又主动亲了他,并且问他,爸爸,中午能不能带我去吃麦当劳?唐小舟愣了一下。谷瑞丹极其崇洋媚外,认为只要是洋人的东西,就是好东西。这些观念极大地影响了女儿,推崇美国,也喜欢洋垃圾。唐小舟对此十分厌烦,很想立即拒绝,却又不忍心,毕竟,自己和女儿的关系正在改善,她的妈妈还关在看守所里呢。他说,可是,高岚没有麦当劳呀,要到市里才有。唐成蹊说,有哇,前几天开的。就唐小舟所知,麦当劳在全国的直营店并不多,远远少于肯德基。因为肯德基率先采取特许经营的方式,其网点,一下子遍布全国各地。麦当劳后来也不得不采取特许经营的方式,几年时间,门店多出了几万家。即使如此,他们的直营店仍然不选择县城,而加盟者若在县城,自然也需要考虑回报的可能性,毕竟县城或者乡下人的口味,和城市是完全不一样的。高岚这样一个偏僻的山区县城,竟然也开了麦当劳,确实说明经济的发展以及购买力的增强。唐小舟说,好,中午我们去吃麦当劳。唐成蹊高兴了,拍着小手,说,好喽好喽,可以去吃麦当劳喽。唐小舟说,好了,你先去做作业。我和奶奶伯伯他们说几句话。女儿听话地去了。看来,孩子的成长,环境因素实在是太关键了。在雍州的那个家里,她妈是个大母老虎,她是个小母老虎,可到了这里,并没有太长时间,她又还原成天真可爱的小朋友了。看到女儿的这种转变,唐小舟心里软软的,说不出的开心。女儿离开之后,他对母亲和大哥说,爸现在这个情况,估计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妈年龄又大了,我们是不是要考虑请个人 ?唐小山说,还是算了吧,妈这边,我让桃红过来。反正她也没什么事,整天和一帮堂客们打麻将,也不是个事,正好回家帮一帮。霜妹的事也不多,基本是闲在家里,她有时间也可以过来。两个人,还不能照顾家里?母亲也反对此事,她觉得自己身体还好,不需要人照顾,老头子遇到这个事,虽然需要照顾,但有女儿和媳妇,应该可以了。唐小舟说,我之所以决定请个人,还有一个原因。这几天,曹欢喜在这里忙前忙后的,你们也都是知道的。他为什么比亲儿子还亲?我估计,他今天已经见到我了,亲自端水端尿,该做的,已经做了。下一步,他肯定会请一个人过来,甚至请两个三个都有可能。他真的这样做了,我们怎么办?把人赶出去?那就把他得罪了。让他请的人留下来?我们又欠人家一份情。这份情,不那么容易还,肯定需要我用权力来交换。唐小山说,不会吧,我看着他长大的,他这个人还不错。唐小舟说,错不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什么?是我不能留话给别人说。我现在这个位置,看起来很高,民间叫二号首长,似乎只比省委书记小一点。可实际上,我什么都不是,总有一天,我必须离开省委书记,自己出去任职。那时候,就算是一点点小问题,都可能成为别人的话柄。也可能仅仅只是一点点问题,就把我的前途毁了。唐小山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唐小舟说,就算曹欢喜不这样干,别人也可能这样干。官场的人,如果送一个人到这里来,比如刘书记冯县长,他们如果送一个来,我们怎么办?更不能退。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请个人,不给他们机会。我之所以急着赶回来,正是想和你们商量这件事。唐小山挥了挥手说,不用商量了,我下午就去唐家坳。三槐叔那个孙女小凤不错,三槐叔跟我说了好几次,想把小凤送到我们家来做事,我没有答应。我下午就去把她接来。谈妥了这件事,唐小舟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站起来,对房间里喊,成蹊,走,我们去吃麦当劳。唐成蹊立即从房间里跑出来,扑进唐小舟的怀里。唐小舟牵着女儿的手下楼,向自己的汽车走去。唐成蹊以一种类似大人的语气说,很近,三步路,坐车还麻烦些,我们走路去吧。下午,再去看望父亲,曹欢喜果然向他提出请保姆的事。唐小舟顿时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对他说,谢谢你,我们已经请了,今天就会来。曹欢喜的嘴张了张,似乎想说点什么。唐小舟知道,他一定是想说,请保姆的费用由他来出。仔细一想,这话不能说,毕竟,唐家有六个孩子,如果替父亲请个保姆,还需要别人出钱,岂不是暗示他们没有能力孝敬父母?唐小舟与曹欢喜虽然是同学,毕竟近二十年没有消息,如果真有感情,早在多年前,他便应该来找自己吧,前倨而后恭,能说没有企图心,鬼都不信。偏偏现在的唐小舟,职位敏感,别说造就一两个千万富翁,就算造就十个八个,也只是说几句话而已。问题是,这话他不能说,只要一张口,便陷进了利益圈。当今社会,腐败为什么像感冒病菌一样流行?说到底,还在于大量的社会资源掌握在权力手里,而这种权力,又不受监督。权力一旦和金钱合谋,权力肯定沦为某些人敛财的工具,手握权力者,也只可能沦为金钱的奴隶。而在现行体制下,有效防范手段,也仅仅只是自律。自律是一种何其脆弱的东西,比玻璃还易碎。自律如果强大,还需要法律以及与法律相关的一系列配套吗?唐小舟和曹欢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心中却在想,如果他提出什么要求,自己该怎么应对?如果他的胃口不是太大,毕竟同学一场,能帮,大概还是要帮的。聊了两个多小时,不是同学的现况,就是以前读书的一些事。唐小舟开始意识到,曹欢喜并不准备立即变现,他在钓鱼。惟其如此,这个人才更加可怕。果然,曹欢喜进一步抛出诱饵,对他说,怎么样?晚上一起吃个饭,我约一下同学。发达了的人,迫切地想见同学,无非想向同学表达,我如今混得多么好,而混得不好的人,总是躲着同学,怕给自己刺激。唐小舟大概也算是发达了的吧,出于某种虚荣心,他也想见一见老同学,但理智告诉他,一定得躲着同学。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有人劝他定都,他却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如果不是有人编排项羽,那就说明项羽真的很肤浅。成功者恰恰需要锦衣夜行,尤其官场人士,更需要低调。要躲着同学,自然不能答应这样的约会。借口是他惯用的。他对曹欢喜说,我也很想见一见老同学,不过请你理解,我的时间不由我自己掌握,别说是你,除了赵书记,就算是陈省长要约我,我都不能答应。曹欢喜说,赵书记不是不在江南吗?唐小舟说,赵书记是不在江南。不过,并不等于他不会突然给我一个什么任务,何况,除了赵书记,能够安排我的时间的,还有省委办公厅的三个秘书长。正说着,手机短信来了。唐小舟拿起一看,是颜昕茹。去年国庆节前一天,日报总编辑刘承槐请唐小舟吃饭,叫了好几个美女相陪,其中就有颜昕茹和徐雅宫。唐小舟也清楚,关于他和徐雅宫的关系,日报肯定有很多传闻,别的不说,徐雅宫进入报社仅仅两年多时间,不仅解决了正科级,而且当上了新闻部副主任,这可是个副处级位置,当年的唐小舟,花了十几年,也未能获得的。在报社这个论资排辈的地方,如果没有强大的靠山,徐雅宫这样一个进报社才两三年的新人,即使获得再多的新闻奖,也是枉然。不知颜昕茹是不是认准了这一点,那天之后,极其主动,隔几天就给他发来一条短信。唐小舟自然清楚颜昕茹的用心,她希望和唐小舟进行一次交换,以便获得更大的利益。如果说,她所希望得到的利益,仅仅只是像徐雅宫一样,在职位上有所进步,唐小舟是完成能够做到的。问题在于,第一,他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太复杂,尤其不想让自己的灵魂被欲望所控制。这两年多来,他觉得自己在私生活方面已经坠落了,同时喜欢着几个女人并且和她们保持着亲密接触,对于从前的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第二,就算他偶尔冲动,也不可能不考虑到,颜昕茹是徐雅宫的同事,徐雅宫甚至为此吃过她的醋。他不想因为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使得彼此间的关系复杂化。第三,颜昕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他不摸底。以前,她给他发过很多短信,大多数他都没回。她也曾给他打过电话,他找各种借口,回答一两句后挂断。这次,因为不想和曹欢喜过多地说话,正想找点事做,便打开了她的短信。颜昕茹在短信中说:你在哪里?昨晚梦见你了。唐小舟说,在你的梦里,我是不是妖魔鬼怪?颜昕茹说,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可温柔了。唐小舟暗想,这丫头,想什么呢?做绮梦吗?他说,可惜,我是个不懂温柔是何物的人。颜昕茹说,喝醉的人,肯定说我没醉,蠢人肯定说,我不蠢。唐小舟有心和她开玩笑,说,我说我很聪明,那是不是代表我是蠢人一个?颜昕茹说,你去问一问江南日报的每个人,谁如果说你蠢,我死给他看。《二号首长》第二部 第064章他正要回复,电话来了,看了一眼号码,是家里打来的。他接起一听,是成蹊。唐小舟问,成蹊,什么事?唐成蹊说,爸爸,你快回来吧,钟伯伯和秋阿姨来了。钟伯伯和秋阿姨?姓钟的人,唐小舟认识好几个,姓秋的,他只认识一个,司法厅副厅长秋月婷,钟绍基的妻子。难道说,钟绍基和秋月婷夫妇来自己家了?唐小舟匆匆和曹欢喜告别,赶回家。家门口有个很小的院子,进院虽有门房,基本等于虚设,从来没有人管。今天,唐小舟驾车进去的时候,发现门口站了两名交警。交警伸手将他的车拦下,要求他停到别的地方,此处禁止车辆进入。唐小舟将车停下来,掏出工作证递给那名交警。交警接过去一看,立即给他敬礼。汽车刚刚停下,刘凤民迎了上来,接着是冯海波。唐小舟说,你们都来了,怎么不上去坐?刘凤民说,老板不让上去,说人太多了,他们坐一下就下来。唐小舟说,老板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冯海波说,今天在县里走一走,顺便。告别他们进门,见钟绍基正陪着母亲说话,秋月婷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陪成蹊玩。大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听到开门声,唐小山和秋月婷都站了起来,唐成蹊更是惊喜地叫了一声爸爸,跑过来。钟绍基倒真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说,兄弟回来啦,我和你嫂子来看看阿姨和成蹊。和钟绍基说了几句闲话,唐小舟想到了晚餐问题。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时,便闻到厨房飘出的香味。唐小舟问大哥,晚饭在家里吃吗?谁在做饭?唐小山说,我已经把小凤接过来了,你嫂子和小凤在做饭。唐小舟哦了一声,正要和钟绍基说话,手机来了短信。他拿起一看,是孔思勤。孔思勤说,据说盘子已经定了,罗去人大,余去政协。这两个人坐不住了,今天都去了北京。唐小舟回了两个字,是吗?此时,钟绍基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一听,立即站起来,离开客厅,穿过卧室,走到了阳台上。唐成蹊正在秋月婷的怀里嘻戏,秋月婷也有手机短信来了。她要站起来去拿自己的包,唐成蹊腻在她的身上,让她不是太方便。唐小舟立即说,成蹊,你过来,让阿姨看短信。唐成蹊听话地离开秋月婷,扑进唐小舟的怀里。秋月婷看过短信,又看了看唐小舟,问,你没听到什么?唐小舟说,没有呀。你指什么?秋月婷向上指了指,说,你没听到什么消息?别是对老姐也保密吧?唐小舟还没来得及回答,钟绍基已经接完电话,走到门口,对唐小舟招了招手,说,小舟,你过来一下。唐小舟立即松开女儿,起身走过去,随钟绍基来到卧室,问道,大哥,什么事?钟绍基问,听说省委班子要大动,是不是真的?唐小舟说,传言很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钟绍基似乎还想问什么,想了想,意识到唐小舟一向谨慎,只是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唐小舟趁机说,家里准备了晚饭,就在这里吃晚饭吧。钟绍基说,好,就吃你家的饭。唐小舟说,那我去把其他人叫上来。钟绍基说,人太多了闹,叫凤民和海波上来吧,其他人,叫他们回去。饭桌上,刘凤民问起省里的事。看来,他们也都接到了消息。大家的看法差不多,扫黑之后,赵德良完全控制了权力,接下来,肯定就要动省委班子。现成员中,省长这个职位,书记说了肯定不算,想动都动不了。其他的职位,专职副书记也属于上面严格控制的,但还不完全像省长,书记有相当发言权。至于其他常委,虽说也属于中央决定,但书记的取向,中央还是要充分考虑的。现在传说政法委书记和秘书长都要动,如果确实是赵德良的意思,这两个人,大概是必动无疑。省委一旦大动,跟着便会动一大批。对于整个江南省官场来说,又有一个新的排队问题。消息明朗之后再排队,队伍就会排得很长。只有提前知道消息,才能比别人都超前一步。这就像买股票,人家已经大拉了,你再挤进去,成本高了。只有洞悉内幕,进行内幕交易,才能获得超低价。他们都想从唐小舟这里得到内幕消息,可这种内幕消息,唐小舟也没有,就算有,他也不会说。吃过晚饭,唐小舟陪钟绍基、秋月婷以及县里的领导去医院。钟绍基和唐小舟的父亲说话。老爷子神志清醒,只是语言表达障碍。见到市委书记亲切地握着自己的手,老人家很激动,说了很多话,唐小舟是一句都没有听清。病房里只有二嫂和曹欢喜,唐小雨不在,二嫂和曹欢喜都读不懂老爷子的唇语,无法翻译。钟绍基只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又从秋月婷手里接过一只红包,塞到老爷子手上。坐了片刻,钟绍基要走,问唐小舟是不是一起去市里。唐小舟不想给曹欢喜机会,答应下来。曹欢喜热情地送他们上车,很主动地替他们开门关门。唐小舟原以为,自己一直在场,并没有给曹欢喜机会,可他想错了,曹欢喜也不知有着什么样的本事,后来和钟绍基打得火热,两年后,甚至把他的环僖集团搬到了雷江市,当然,这是后话。在雷江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赵德良一个电话,将他派去了麻阳。麻阳地处江南省南部,辖四县一市,东北部为丘陵,西南部为山区,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地区。历史上,德山属于麻阳地区,也是江南省最大的一个农业地区,其面积相当于整个江南省的九分之一。改革开放后,全国的市县区划有缩小之势,尤其是地区与市合并过程中,市级作为一级行政建制而存在,全国各地,将一些大的市分拆,各省都多出几个地级市。江南省分拆的便有麻阳地区和雷涟地区,麻阳地区变成了麻阳市和德山市,雷涟地区变成了雷江市和东涟市,另外从柳泉、阳通各划出一个县,划归岳衡市。改革开放以前,中国最大的问题是吃饭问题,麻阳地区的区划面积大,物产还算丰富,相对其他地区,粮食供应较为充足,也因此成为江南省的富裕地区。建市后,这一地区的经济向西北部集中,德山市经济发展较快,麻阳市以农业和林业为主,缺乏经济支柱,反而成了整个江南省经济不发达地区。赵德良之所以派唐小舟赶去麻阳,是那里发生了群体性事件,数千名群众,将麻阳市汽车站和雍麻高速公路堵了。汽车离麻阳还有五十公里时,路上的车越来越多,车行速度缓慢,走走停停。趁着这个机会,唐小舟给江南日报驻麻阳记者站站长刘成锐打电话,向他了解情况。刘成锐介绍说,事件是由当地几家民营企业无节制招揽民营股本引起的。此事是否涉及非法集资,因为他对公司法的研究不是很透彻,目前还无法认定。可以肯定的是,在麻阳,当地民众将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参股某些民营公司,并从中分取红利,是一个极其普遍的行为,据初步估计,涉及人数,可能多达数百万人,涉及资金,达到数十亿。唐小舟以前采访过非法集资案,对于非法集资的法律要义,有一定了解。所谓非法集资,其实是一种民间说法,还有一种民间说法,叫高息揽储。这两种说法,都不是法律的准确定义。比如高息揽储,既可以是非银行行为,也可以是银行行为。银行息口是由国家制定的,如果超出中国人民银行制定的利息标准,就是非法的。至于民间揽储,因为相关机构并没有注册为银行,就更是非法。再如集资行为,似乎也很难确定合法和非法。比如某人要办厂,自有资金不够,向亲朋好友募股,却只承诺付息和还本,并不分红,且集资数额较少,你是定义为合法还是非法?这类合股的中小型企业,是民营经济之源,相应的融资行为,是一种顺应市场行为,很难说非法。民间融资,一直是个未开放的领域。中国的很多事,确实是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尤其是民间融资,是一个较为广泛的经济学概念,涉及借贷、募股、私营储蓄等方面。许多企业需要发展,从银行贷款,门槛太高,而大量的民间资本,需要一个更为灵活且收益较高的收益平台,由此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民间融资市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鉴于客观现实的需要,政府曾有一段时间默许民间融资的发展,比如后来走向阳光的担保行业等,均是这种默许状态下存活后来走向合法的。另一方面,民间融资的活跃,也导致了一些问题,当募集的资金达到相当数目,募资者实际又完全没有投资行为或者有效放贷不足的情况下,不得不以新募集的资金偿还利息以及本金,并且必须募集更多的资金,以维持巨大的息差。此类行为,实际便由纯粹的商业行为演变成了金融诈骗。当这类活动越来越影响社会稳定的时候,国务院不得不根据刑法第一百七十六条所规定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出台第二百四十七号国务院令,叫停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业务,也就是后来社会所称的非法集资。但是,这个命令显然并不是法令,据此令为法律判案依据,存在法理依据不足的弱点。何况,就算是依此命令执行,也存在一个非法金融业务的认定界线问题。正因为如此,最高人民法院后来又出台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人民法院审理借贷案件的若干意见》以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如何确认公民与企业之间借贷行为效力问题的批复》,其用意是为了对该类行为进一步明确,也是对那个政府法规的背书。然而,这个背书仍然存在一定问题,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不能将所有民间融资一棍子打死,还得留有一定余地。关键在于,合法与非法,得有一个边界。如果没有这个边界,你向别人借一笔钱,也属于非法集资范畴。但如果不干预这类行为,就很容易走向极端,导致某些人集资几亿几十亿花天酒地,根本不考虑归还也根本无力归还,从而严重影响到社会稳定。麻阳这个地方,一直有民间借贷的传统,只不过,这种民间借贷,数额较小,虽然引发了一些纠纷,因为标底小,处理起来也相对容易。直到一个叫胡盈达的房地产老板,由最初的借贷经营,发展到后来靠借贷敛财,事态便失控了。胡盈达原本是麻阳市国土局开发公司的职工,其工作是给开发公司老总开车。上个世纪末期,国家出台政策,禁止政府职能部门办企业,所有政府办企业,一律与政府脱钩。国土局下辖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自然另立门户。当时,国土局自己划了一块地,准备搞房地产开发,又不想借助房地产开发公司。据坊间传说,国土局的领导,想借助开发这块土地,自己大捞一笔。国家政策的突然变化,使得他们的愿望落空。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决定找人成立一个房地产公司,自己开发这块地。也不知什么原因,胡盈达被选中了。当时的胡盈达只不过一名普通司机,手上一分钱资金没有。他的背后有大老板,这些人通过关系,将一家银行行长的儿子拉进来,成为股东,顺利从银行获得贷款,建起了滨海城市花园。有人说,这个楼盘,胡盈达赚了四亿,也有人说,根本没这么多,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资金,全部靠贷款,银行利息支付了大头,加上背后那些影子股东参与分红,他所能赚的极其之少。不管胡盈达赚了多少,盈达房地产公司,从此出现在麻阳市。这个项目还没有完成,背后的那些影子股东,已经替他接下了很多项目,包括麻阳市新政府大楼、麻阳市新汽车站,麻阳新大地广场以及几个民资工程。工程虽多,造价也极其可观,高达数十亿元,可有一个巨大的难题横在胡盈达面前,令他无法逾越。几乎所有的工程,均需要开发单位自带部分资金。最初,胡盈达之所以敢接这些工程,其底气来自他背后的那家银行。可他没料到,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国内银行紧缩了银根,即使有再硬的关系,也无法从银行贷到款。胡盈达原本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将工程转包出去,带资问题,由转包的公司解决。可他联系了很多公司,对方听说要带资,立即大摆其头。同样的银根紧缩背景下,谁都差钱,尤其是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影响不明朗的情况下,没有人敢充冤大头。于是,胡盈达打起了民间借贷的主意。他也清楚,民间借贷,被称为非法集资,是违法行为,他为此想了个办法,不叫集资,叫募股。胡盈达的募股办法是千元一股,多多益善,按月分红。最初,他承诺每月可支取红利百分之三。年利高达百分之三十六,大大高出银行存款利率。即使如此,参股者仍然不多,一是知道此事的人少,二是人们对胡盈达的盈达房地产公司不信任,担心被骗,只有极少数与盈达公司关系密切者,才将自己的钱拿出来入股。这点钱,根本不足以承建五六个大工程。胡盈达找到背后的影子股东,由这些官员出面替盈达公司募股,并且制定了一个新的分红政策。这个新的分红政策名堂就多了,规定市级(正厅)领导入股,月红利率为百分之十,副市级(副厅级)领导为百分之九,局级(正处)为百分之八,副局级(副处)为百分之七,正科级为百分之六,副科级为百分之五,普通干部为百分之四。凡是替公司按百分之三募得股金的,均可以提成,一次性提成百分之五。当然,这个分红方案,是由内部掌握的,外部并没有公布,只有参与此事的领导心知肚明。百分之十的月利,也就是每年有一点二倍收益。如此高收益,自然太有吸引力了,当时便有很多领导参股。同时,这些领导又出面替盈达公司宣传。至此,事情出现了根本性变化,许多人不再担心入股后肉包子打狗,而是担心自己动作慢了,人家募集的资金已经足够,失去了机会。一时间,出现了极其踊跃的入股场面。有一个财会人员向人透露说,她从没见过那么多钞票。最开始,收到现金,立即锁进保险柜,可仅仅是第三天,保险柜便装不下,只得堆在办公室里,下班前,由几个人保护着存进银行。大约十天后,这一行为达到了高潮,他们不得不将办公室清空,用来堆钞票,每一万元捆成一扎,再将十扎捆成一捆,置于墙角。很快,墙角码成了一排,然后又开始码第二排。这一排码满,便在第一排码第二层。晚上要送银行时,直接和银行取得联系,由他们派运钞车过来拉。《二号首长》第二部 第065章这件事,唐小舟隐约听说过一些,不十分清楚内幕,现在听刘成锐如此介绍,立即明白了一件事,这根本不是入股,而是典型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刘成锐说他对公司法研究不深入,不能掌握入股和集资的界分,唐小舟却清楚。唐小舟还在当记者的时候,曾听到过一些风声,知道麻阳市有好几家企业向民间募股。如果严格按照公司法以及其他相关法律进行的募股行为,是完全合法的。加上唐小舟已经不再是跑财经线的记者,因此并没有太重视此事。现在盈达集团闹出这样大的事来,唐小舟觉得有必要更进一步问清楚了。他问刘成锐,听说麻阳市有很多家公司募股,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成锐说,确实有好多家。其他几家,看到盈达集团通过这种方法迅速膨胀,胡盈达由几年前的穷光蛋,迅速成为麻阳首富,不仅当上了市人大代表,还当上了省人大代表,头上有一长串光环,其他人眼红,如法炮制,开始募股。据估计,整个麻阳市,参与募股的公司,多达十余家,还不算盈达集团麾下单独进行募股的七家公司和机构。大概从三年前开始,募股活动进入疯狂状态,早期投入的人,早已经拿回了股本。为了追求更大利益,他们将分得的红利作为新的股本,再次投入。麻阳市卷入的人非常多,有人说参与者高达百分之七十,也有人说没那么多,但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不仅麻阳市,周边几个市以及周边几个省的民众,也开始卷入。事件迅速恶化,与姚营建调任麻阳市委书记有关。姚营建进入麻阳,江南省官场立即有人说,麻阳成了柳泉帮的最后堡垒。姚营建虽然不是柳泉人,可在柳泉工作过,深受陈运达的信任,并且在以后的仕途受到陈运达的多方照顾,说他是柳泉帮,并不冤枉了他。麻阳市市长焦顺芝,柳泉人,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省里工作,陈运达还只是县委书记时,两人便成为朋友,据说,陈运达有一个计划,等自己当上省委书记时,提拔焦顺芝担任秘书长。原麻阳市委书记现闻州市委书记赵有丰,是陈运达担任柳泉市委书记时的副书记,陈运达上调后,赵有丰调任麻阳市长,后升任市委书记,也是一个柳泉帮。柳泉的班子解决后,唐小舟原以为,赵德良下一步,应该解决陈运达的另一块权力自留地麻阳。要动麻阳,有两种办法,一是像柳泉一样,掀起一场反贪风暴,迅速将这个权力自留地解决掉。同时,唐小舟又想,赵德良或许不会这样干。反贪是一把利剑,既伤人也伤己,如果在柳泉和泸源之后,再在麻阳来这么一次,整个江南官场,有可能风声鹤唳,所有官员,人人自危。如此一来,大家担心赵德良除恶务尽,危及自己,可能向柳泉帮靠拢,组成统一阵线,以求自保。赵德良如果一再祭起反贪大旗,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令自己孤立,甚至遭到整个江南省官场的群起攻之。许多人对国家反贪的力度和广度大为不满,认为很多显而易见的贪官没有反。可这些身处社会底层的人哪里知道,权力的奥妙在于权力结构的稳定,其他仅仅只是掌控权力的手段。是否反贪,并不取决于贪污行为是否存在或者性质影响如何,而在于权力平衡的态势如何。赵德良在柳泉反贪,在柳泉以及泸源反黑,恰恰为了建立这一权力平衡。如果他更进一步,将反贪或者反黑的大火烧到麻阳,人们便会认为他准备赶尽杀绝。那时,几乎所有的官员,都会站到赵德良的对立面。既然不能再在麻阳动手,又要解决麻阳的柳泉帮,只有一个办法,将赵有丰和焦顺芝两人调走一个,拆散他们的联盟。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调走赵有丰,毕竟他离开之后,空出来的,是一把手位置,新调入的一把手,可以对焦顺芝形成制约。将赵有丰调去哪里?自然是闻州最好。这是全省第二大城市,从那里升任副省长的可能,比其他市要大得多,陈运达自然是乐见其成,赵有丰肯定也乐开了花。另一方面,闻州由郑砚华经营多年,那是柳泉帮势力最弱的地方。赵德良若想控制赵有丰,相对也就容易一些。这些,全被唐小舟预料了。可也有他没料到的事,调姚营建到麻阳。对于柳泉帮来说,麻阳的实力没有变,闻州又得到一个市委书记职位,在反黑之后柳泉帮极度低迷的形势下,可算是一个不小的胜利。与赵德良相比,唐小舟的洞见力,还是显得差了。他看到了姚营建属于柳泉帮这一现象,却没有看到,麻阳实际上是一个火药桶。事后再回味整个事件,唐小舟暗想,赵德良很可能早就了解麻阳集资案的情况,搞不好,他最初是准备由麻阳动手的,只不过,他还没有准备好,先冒出了一个柳泉网案,恰好给他解决柳泉班子问题提供了机会。接下来,又在泸源被黑社会成员敲诈,他便借势而为,在全省掀起一次大反黑。姚营建兴冲冲来到麻阳,稍稍了解之后,他吓出一身冷汗。麻阳集资案是一个火药桶,一旦爆炸,就算自己不粉身碎骨,官职肯定是保不住了。惟一的办法,就是趁着上任之初,将这颗炸弹拆掉。就算不是姚营建,换成别的什么人,也一定会仔细地评估此事。他有三种选择,一是以强硬的手段制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二是什么都不做,三是参与其中并且从中大捞一笔好处。三种选择,哪一种对姚营建更为有利?先说第三种,如果他想从中捞一笔,别说参与其中,只要稍稍暗示,人家就会拿汽车装钱往他家里送,短时间内,可以捞取几千万。问题是,这些钱的安全性实在太差。民间集资这种事,就像炒股票,炒的是资金链,只要你一直炒下去,即使有关方面不叫停,资金链也定会在某一天断裂。什么时候断裂?就像证券市场一样,就连买菜的老太太也跑去炒股票的时候,也就是资金链无以为继的时候。现在整个麻阳百分之六七十的人参与其中,资金链显然极其脆弱。姚营建若是再从中捞上几千万,资金链能不断吗?资金链一断,埋葬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批成片。再说第二种,什么都不做。看起来是比较好的选择。毕竟,姚营建只是过路神仙,整个事件与他无关,他没有从中得到一分钱好处,就算将来出了事,他完全可以撇清自己。问题在于,这件事,会在什么时候爆发?假如再疯狂几年,恰好遇到他任职的末期甚至有可能高升的节骨眼,涉案的人坐牢,他作为主官,被办一个渎职罪,一点都不冤枉他。或者任职的中期爆发,他就逃不了领导之责,升职的希望,就此断送了。最为明智的选择,只有第一种办法,由自己来将这个脓包捅破。捅破这个脓包,很可能出现很多后遗症,比如遍地流着的都是脓血。事件的发展,很可能对他形成一定的影响,但相对而言,这种影响,是最小的。只要稍稍有点智力的人,便可以看清,三种选择,他应该将票投向哪一种。姚营建为此专门召开常委会,他的办法是,第一,立即叫停所有集资或者入股行为。第二,责令各企业定出返还时间表。第三,由审计局对这些公司的资金流向进行审计。第四,由公安部门对可能存在的犯罪行为立案侦查。这件事之所以历时数年,将百分之六七十的人卷进去,恰恰在于麻阳市高层得到了大量好处,甚至不少人就是推波助澜者。他们心里不是不清楚,这是一只越吹越大的气球,一旦破裂,很多人将人头落地官帽落地。现在,姚营建要捅破这个气球,那等于抽走这些官员屁股下面的椅子,谁肯坐以待毙?常委会出现了激烈争吵,焦点在于,此事到底是集资还是募股。集资属于一种金融行为,必须取得合法手续,否则就可定义为非法。募股则不同,是一种公司行为。最终的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不了了之。还有关键一点,焦顺芝曾经担任国土局局长,胡盈达成立盈达公司的时候,焦顺芝虽然已经离开国土局,升任副市长,但焦顺芝和胡盈达关系极为密切,是整个麻阳人都知道的事实。焦顺芝和胡盈达的关系太深了,只要胡盈达出事,焦顺芝绝对不可能有好日子过。不仅仅焦顺芝,原市委书记赵有丰以及现麻阳官场的一些显赫人物,与胡盈达有着怎样的经济关系,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有了这样的背景,姚营建想动胡盈达,又怎么可能在常委会上形成决议?姚营建并没有放弃,他开始向上寻求帮助,最先找的是陈运达。而陈运达,就算不想他搞出这件事,也不会当面阻止。如果唐小舟是陈运达的话,他一定会说,你在麻阳的工作,我会全力支持。不过,你刚到麻阳,一定要注意搞好班子团结。今时非同往日,很多事情变得微妙起来,越是这时候,越考验我们的政治智慧。如果姚营建继续请示,陈运达便可能说,这件事,你是否先和省委那边通一下气?毕竟,你是市委书记嘛。不知陈运达是否暗示过姚营建,姚营建确实见了赵德良。两人具体谈了些什么,唐小舟只是听到只言片语,涉及的,正是麻阳非法集资问题。姚营建回去后,立即干了一件事,把公安局长换了,并对新任公安局长面授机宜,要求他全力以赴,对几家公司集资一事,立案侦查。这种案子,调查起来并不难,难的是全面掌握证据。仅仅半个月后,公安局长将一大堆材料送到了姚营建的案头。这次,姚营建没有召开常委会,而是将政法委书记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问他怎么办。政法委书记不敢反对,只好说,按照法律程序办。按照法律程序同样不好办。胡盈达是省市两级人大代表,要抓他,首先必须通过省市两级人大常委会罢免其代表资格。省人大倒是很顺利,几天就把事情办成了。市人大却麻烦了,他们坚决不肯罢免。与此同时,盈达集团还在暗中使劲,将原本按月发放的分红停了。有人找公司查问,公司答复说,市委姚书记不让发,你们如果想要分红,找姚书记去,只要他答应,我们没有问题,我们多的是钱。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出资者找市委闹事,给姚营建施加压力。果然,几天后,群体事件发生了,一百多人围堵了市委。市委秘书长找到姚营建,问他怎么办。姚营建说,怎么办?你去查一查,都是些什么人。秘书长去摸了一下底,有十几个公务员,还有一些公务员的家属。姚营建说,那些公务员是哪些单位的?打电话给他们的局长,叫他们亲自来领人。不肯回去的,予以除名。至于那些家属,同样的办法办理。告诉那些人,领不走他们的家属,就不用再来上班了。秘书长去处理此事的时候,姚营建主持召开临时常委会。公安局长向常委们通报了调查情况。包括盈达集团董事长在内,众多人已经涉嫌犯罪。公安局长汇报之后,姚营建说,今天我们不搞举手表决,一个一个表态。是什么意见,全部记录下来,我将把记录交给省委。总之,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们麻阳市解决不了这件事,我就去省公安厅,请求他们派专案组下来解决。常委们开始意识到,姚营建根本不准备退。此事如果真由省公安厅立案,在座各位,将再也无法插手,那样一来,命运就掌握在别人手上了。眼下,就算是退一步,姚营建即使抓一些人,只要胡盈达的人大代表身份问题不能解决,仍然不能抓他。尤其事件控制在本地,回旋的余地大得多。就这样,姚营建强行通过了停止集资以及立案侦查的决议。唐小舟赶到新汽车站和刘成锐会合。汽车站已经被群众围堵了,所有车辆无法进出,营运终止。原本有一两百名乘客,被堵在车站内,这些乘客之中,有相当一部分本地人也是入股者,听说此事后,纷纷加入进来。另一些过路者,过来看稀奇,听说此事后,也纷纷加入。人数越来越多,总数超过五百人。加上奉命前来的公安干警和武警,整个现场,有上千人之多。刘成锐说,一开始人数并不多,因为不断有人加入,才有了现在这么多人。幸好公安局将周围控制了,所有人,只准出不准进,不然,可能达到几千人。高速公路出口的情况稍稍好一点,只有百来人。大概因为离民居较远的缘故,除了堵住车,并没有多少围观者。唐小舟说,这样堵下去不是办法呀,市委市政府采取了哪些措施?刘成锐说,市委常委在开会,据说会上吵得很厉害,大多数常委认为围堵汽车站以及高速公路出口,制造社会混乱,已经构成刑事罪,对这些人绝不能姑息,应该采取断然措施,予以逮捕。持这种意见的人,甚至拿赵书记解决江南日报被围堵事件为例,表示对闹事者逮捕,不仅合法,而且有先例。姚营建坚决不同意这一方案,他的意见是由政府和集资者共同组成一个善后处理小组。唐小舟问,你了解过没有,有没有可能是盈达集团组织的?刘成锐说,不太可能。市委常委会作出决定之后,姚书记对胡盈达采取行动的惟一障碍,就是他的市人大代表身份。为此,姚书记亲自参加了人大会议。他是带着电视台记者一起去的。市人大主任是赵有丰,需要年底人大常委会表决以后,才能换成姚营建,现在是由一名副主任主持工作。副主任说明会议内容后,由姚书记介绍了相关情况,接着他说,今天,我邀请了记者,对整个会议全程录相。同时,我提请大会批准,不需要搞举手投票,反正时间足够,有投票权的代表也不多,能不能把工作做得细致一些,大家顺着来,每个人都发言,表明支持还是反对,支持的理由是什么,反对的理由是什么,都需要说明。唐小舟说,这些人,只肯在私下里搞小动作,绝对不敢明目张胆吧。刘成锐说,姚书记这一招很厉害。再没有人敢公开支持盈达集团,大会很顺利地罢免了胡盈达的人大代表身份,公安局随后逮捕了胡盈达。唐小舟说,姚书记控制得很好呀,怎么又出了这样的事?《二号首长》第二部 第066章刘成锐说,胡盈达被逮捕的消息是被严格控制的。但是,中国的事就是这样,官场根本没有秘密可言。胡盈达虽然被逮捕了,盈达集团还在运转,而运转的主要工作,就是清理账务,准备在查清账务的基础上,制定一个解决方案。可是,派去盈达集团工作的人,本身就是利益相关者,他们向个别领导汇报之后,在没有得到常委会许可的情况下,将部分官员的本金和利息兑付了。这件事自然无法保密,节前,已经有市民零星上访,市信访局的一位接待人员,自己也是受害者,那些有权者,早已经把钱拿了回来,她无职无权,连自己的利益都无法保障,心中有气,对上访者说,你们提到的事,我没办法回答你们。坦率地告诉你们,我也参股了,三万元。我自己都不知道找谁去要钱。唐小舟完全明白了,表面上看,这是一次由非法集资导致的群体性事件,实际上,这起事件的背后,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权力博弈。姚营建选择对盈达集团以及非法集资动手,有没有错?没有。这是一颗大炸弹,爆炸得越早,对姚营建本人以及整个麻阳市的负面影响越小。主动引爆这颗炸弹,除了能使事件对姚营建本人的影响降到最低,还有一个好处,事件将会导致一大批官员落马,如果一切顺利,姚营建仅此一招,便可实现麻阳市的权力大洗牌,从而牢牢控制麻阳权柄。理论上,这是一个妙招,真正能够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前提是,事件的发展,完全在姚营建的掌握之中。唐小舟看了看面前的局面,由于大批公安干警以及武警在场,请愿群体显得还算冷静,他们席地而坐,似乎在等待什么。唐小舟想,他们可能知道市委常委在开会的消息,正等待会议的结果吧?唐小舟给赵德良打了个电话,将这里的情况作了汇报。赵德良问,麻阳市委想抓人 ?焦顺芝的意见?唐小舟说,我只是找人打听了一下,有这种说法,但不能确定。赵德良说,你现在就去市委,姚营建如果问起我的意见,你告诉他想清楚,他手中有多少警力可用,有多少看守所可用,能不能把所有受到集资伤害的群众都抓起来、关起来。如果能,那就抓。放下电话,唐小舟立即赶到市委。他很清楚办事程序,并没有直接闯进常委会会议室,那样做,显得太大牌太以势压人。他也没有给姚营建打电话,而是找到姚营建的秘书朱镇林。两个秘书见面,什么话都不用说,朱镇林自然明白,在这种关键时刻,唐小舟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他热情地给唐小舟沏上茶,然后走进会议室,向姚营建汇报。会议陷入僵局,姚营建心里正烦着,希望能有办法扭转。听到朱镇林的报告后,他没有理会在座的常委,站起来离开了会场。他完全可以宣布暂时休会半个小时,让大家歇口气抽支烟。他没有这样干,心里正烦这些人呢,有意让他们坐一下冷板凳。他知道,就算自己离开了,这些人也不敢大胆到私自作出决定。姚营建亲自到朱镇林的办公室迎接唐小舟。唐小舟见到姚营建,立即迎过去,双手与姚营建相握。姚营建十分亲热且恭敬地说,小舟同志,真对不起呀,还要你辛苦专程跑一趟。都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呀。唐小舟说,没有没有,不是放假吗?我恰好在这里看朋友,接到赵书记的电话,就过来看看。姚营建拉着唐小舟的手,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又扶着唐小舟坐下,问,赵书记有什么指示?唐小舟说,赵书记在北京,他叫我来了解一下情况。姚营建摸了摸自己的头,说,情况很复杂,很头痛啊。唐小舟说,我听说市委常委在开会,有决议吗?姚营建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官场也有些年头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常委会,我成了孤立的少数。我的意见,他们不赞成,他们的办法,又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唐小舟问,其他人是什么意见?涉及这个话题,姚营建显然很气愤,他说,什么意见?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如果我估计不错,他们之中,相当一部分是有利益关联的。他们希望常委会做出决定,派警察去抓人。唐小舟说,抓人 ?把所有人全抓起来?我听说事件涉及十几万人吧?你们有没有这么多的公安干警?就算有,你们有没有这么多场地关押?姚营建说,何止十几万人 ?具体数字,我们还没有摸清楚,整个麻阳市,参与集资的,我估计有一两百万人。稍有差错,那就是万劫不复。小舟呀,我跟你老弟说句贴心的话。我怕呀。在官场里行走,已经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风浪,我也算是见过了。坦率地说,我还从来没有怕过。这次不一样了。我怕,是真的怕。怕什么?怕出事。你抓了一个,立即可能冒出十个,你抓十个,冒出一百个。麻阳三百多万人口,如果一半以上闹起来了,你怎么抓?抓谁?前面抓的人,放不放?怎么放?唐小舟说,这是个简单的道理,谁都懂呀。姚营建说,可有的人不信邪啊,他们认为老百姓都是胆小怕事的,只要抓几个人,其他人都被吓住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事?许多人是把全部积蓄投进去了,那是人家的命。你要人家的命,人家不和你鱼死网破玉石俱焚?麻阳这个地方,历史上是著名的土匪窝,民风强悍,如果把他们的血性激发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唐小舟说,这些道理,一说就明嘛,常委会为什么不能取得一致意见?姚营建说,我告诉你为什么吧。胡盈达怎么起来的?我听到一种比较可靠的说法,是焦顺芝扶持起来的,焦顺芝和胡盈达之间,有没有经济来往,目前还不好说。现今的官场,你也知道,官员和商人来往密切,要说他们之间关系纯粹,没有人会相信。就像一个男人和女人来往密切却没有暧昧,人们根本不相信是一样的。与胡盈达来往密切的,远不止焦顺芝一个,背后有一大堆人。这些人,在麻阳市很有势力,甚至在市委常委内部,都是如此。根子就在这里。唐小舟说,可汽车站和高速公路堵了,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呀。这件事,得尽快解决。姚营建说,所以,我要请你帮个忙。唐小舟说,我能帮什么?姚营建说,我想请你出席我们的常委会。唐小舟说,这恐怕不妥吧?姚营建说,怎么不妥?你代表的是赵德良同志。唐小舟自然不能代表赵德良。不过,现在毕竟是非常状态,首要任务,是制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只要有助于稳定,哪怕是非常之法,也可以考虑。他问,你准备怎么办?姚营建说,我只需要你这把尚方宝剑,不需要你表态,你只要出现在会场就行。唐小舟跟在姚营建后面进入常委会会场。今天的常委会比较特别,参加者除了麻阳市委常委以外,还有省里的几位领导。唐小舟看了一下,最顶端的一排,分别坐着副省长杨厚明,市委书记姚营建,省委政研室主任池仁纲、副秘书长陆海麟、市长焦顺芝。市里的这些领导自然都认识唐小舟,见他出现在这里,也都明白他所肩负的使命。姚营建想把唐小舟这张牌用好,便慎重其事,向大家介绍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处长唐小舟同志。德良书记对我们麻阳的事态非常关心,特别派小舟同志来麻阳看看。姚营建请唐小舟在前排就座,唐小舟无论如何不肯,拉了半天,唐小舟只好在最旁边坐下来。姚营建说,小舟同志,你是德良书记的大使,是钦差大臣,你给大家说几句吧。下面,请唐小舟同志作指示。既然坐进了这里,唐小舟不能不说。可他毕竟只是一名秘书,秘书的本分之一就是谨言慎行,不能越矩。他很低调地说,杨省长好,池主任、陆秘书长、姚书记、焦市长好,各位领导好。首先要解释一下,姚书记说我是钦差大臣,那是开我的玩笑。我到麻阳是很偶然的,这几天不是放假吗?我就和几个朋友到麻阳来旅游。今天上午,我给赵书记打电话,赵书记听说我在麻阳,就说,那正好,你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里,我要申明一点,赵书记有没有指示,我不知道,即使有,肯定也是由杨省长池主任带过来。赵书记给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三个字。看一看。姚营建接着说,小舟同志很低调,也很谦虚。今天这个会,开了几个小时,意见分歧还很大。既然小舟同志来了解情况,我们是不是再把意见谈一谈?让小舟同志有个印象也好。哪位同志接着谈?唐小舟虽然只是一个处长,正如姚营建所说,他是钦差大臣,下面这些人,自然不敢轻易发表意见。一时间,显得有些冷场。池仁纲不知是想打破沉默,还是想借机表现一下,他说,我来说几句吧。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向池仁纲。他的身份虽然没有唐小舟敏感,毕竟是正厅级,代表省委,在座官员中,杨厚明是副部级,池仁纲和陆海麟都是副秘书长,正厅级,同时,池仁纲是政研室一把手,自然比陆海麟这个纯粹的副秘书长职位要显得高,加上有传说他将当秘书长,他说话,也就显得举足轻重。他说,麻阳正在发生的事,省委省政府极其重视,高度关注。刚才,麻阳市委的常委们都充分发表了意见,主要意见有两种,一是采取断然措施,将闹事的领头人抓起来,一是采取怀柔的办法,和闹事者谈判,甚至妥协。池仁纲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评估了一下,谈判的利弊是什么?采取强硬措施的利弊又是什么?谈判,有利之处在于能够尽快地暂时地平息事态。但谈判必须有筹码,这个筹码是什么?就是还钱。这笔钱有多少?刚才同志们估计,有七十亿,甚至有的同志说,可能超过一百亿。还有同志肯定地说,把利息算在一起,绝对超过了一百亿。谈判的话,肯定要把这笔钱还给市民,问题是,麻阳市拿得出这笔钱吗?就算拿得出,政府替企业拿钱出来还债,政府是不是当了冤大头?政府又哪来这笔钱?不也是把债务转加到了市民的头上?如果没有这个前提,谈判能成功吗?我很怀疑。谈判如果不能成功,或者问题不能根本解决,今天的事件解决了,明天,可能还会有更大更恶劣的事件。至于另一种意见,同样有利也有弊。利在什么?在杀一儆百,市委和政府以强硬的态度平息事态,对于整个事件的处理,应该是有好处的。首先,我们已经明确,盈达集团等属于非法集资,既然是非法集资,那么,盈达集团的集资行为是违法的,市民把自己的钱拿出来交给盈达集团,助长了非法集资行为,同样是违法的。原本已经违法在先,现在又堵汽车站、高速公路出口,扰乱了社会秩序,更进一步违法,对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法行为采取司法措施,何错之有?当然,我也理解反对这一意见的同志,他们担心采取法律手段可能激起更大的反弹,引起更大的骚乱。有关这一点,我认为大家不用担心,别说在中国,全世界都是如此,民众只是一些散兵游勇,如果没有人组织,他们是不会集体闹事的。我们把领头者抓了起来,他们还闹什么?鉴于事件已经持续了半天时间,我建议麻阳市委尽快下定决心,采取断然措施,平息事态,还市民一个平静的生活。听了这话,唐小舟简直就想拍案而起。你池仁纲以为自己是谁?还真以为自己就是秘书长了?即使有这种说法,常委会没开,任命没下,随时都会有变数,在官场混了几十年,这点难道都不懂吗?他是不是急于给全省官场一个印象,自己的秘书长职位已经不可改变了?就算不可改变,也没必要这么狂吧。何况,这么轻率并且急于表态,太不负责任了。你凭什么认定事态不会因此而恶化?副省长和省委书记秘书都在这里,你凭什么摆出一副全权大使的派头?再退一步,就算是秘书长,也不敢这么拍板吧。平心静气,仔细一想,池仁纲的这一表态,更像是一次站队。他是不是以为官场站队,就是简单地找旗杆?姚营建是柳泉帮的干将,只要站在他的对立面,就一定是站在赵德良的旗帜下?唐小舟一出现,他便急于表明自己这一立场,恰好说明,他是在向赵德良表态吧?官场站队,如果真是如此简单,那还能有站错队的人吗?如果真是如此,说明池仁纲在政治上太幼稚了。焦顺芝似乎找到了主心骨,立即表态说,池主任代表省委已经表了态,我个人坚决拥护省委的决定。到了这种地步,池仁纲竟然不更正刚才的话只代表他个人,并不代表省委,而是颇为自信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茶。唐小舟知道,姚营建麻烦了,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他如果仍然坚持,就不是坚持市委书记的本职,而是反对省委。唐小舟自然能以省委书记代表身份声明池仁纲刚才的话并不能代表省委,只能代表他自己,也可以假借赵德良的身份,表示省委绝对不同意采取司法手段。可这样做所冒的政治风险太大,后果会很严重。他只能拿目光望向杨厚明,希望他能在关键时刻,代表省政府表态。杨厚明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必须表态了,便说,池主任刚才也说了,两种方案,各有利弊。我的意见,不论执行哪一种方案,都必须对可能导致的更进一步恶化后果有一个预案,做到心里有底,万一进一步恶化,我们必须清楚下一步怎么办。杨厚明只是停顿了一下,立即有一位市委常委抢过了话头,说,应急预案自然要有,但那是下一步的事。现在,汽车站和高速公路口被堵着,这件事不能拖下去。我们必须立即采取措施。这是当务之急,其他的事,都可以缓一步。我建议就两种方案投票。姚营建再一次被逼到了角落。他不得不表态说,既然如此,我同意表决。但是……姚营建说过他同意表决之后,迅速说了一个但是,在但是的后面,他又没有急于表达,而是拿着面前的杯子,煞有介事地喝了一口茶。唐小舟甚至觉得,他有意将喝水的声音弄得很大,显示他是市委书记,他的权威是省委赋予的,诸位必须遵守官场规则。而他迅速说了一个但是,恰恰是怕有人浑水摸鱼,在他表明同意之后,迅速完成表决程序。他以一个但是转折,告诉各位,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需要等一等。《二号首长》第二部 第067章放下茶杯后,姚营建看了看每一个人。或许,他仅仅只是做了个看的姿态,目光其实空洞无物。他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在此所作出的决定,既要对个人的政治前途负责,也要对麻阳市几百万人民负责。我建议,每一个人表态,必须说明同意两种方案中的哪一种,同意的理由是什么,反对的理由是什么,弃权的理由是什么。你有权选择采取司法行动,也就是派警察去抓人,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对事态进一步恶化有什么样的评估,如果出现恶化,你有什么样的应对办法。当然,你也可以说,你认为根本不会出现那样的后果。那么,请你投票的时候附带说明,万一出现严重的后果,你将为自己这神圣的一票承担怎样的法律责任和行政责任。请秘书长做好记录,最好是一个字都不要漏。为了配合秘书长记录,请同志们发表意见的时候,速度尽可能慢一些。另外,我以个人名义请求小舟同志也记录一下,以便赵德良同志能够及时掌握有关情况。唐小舟说,好的。他从包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录音笔和笔记本,摆在面前的桌上。这是他作为秘书惟一能够帮姚营建的。他做这一连串动作,具有极其明显的符号性,一方面,表明自己接受了姚营建的建议,另一方面,也向在座各位表明,你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报告给赵德良。接下来,姚营建所说的话,几乎是一字一顿,非常缓慢,他显然是想给完整记录留下足够的时间。他说,我反对采取司法手段,也就是反对对示威群众实施逮捕的方案。我再强调一次,我不是一般的反对,而是强烈的坚决的反对。为什么反对?前面我已经陈述了理由,在这里,我再重复一次。本次示威的群众虽然只有几百人,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忘了,麻阳集资案,涉及的是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目前,我们无法评估,那至今仍然沉默的绝大多数,是不是准备参与下一步行动,我们也对可能出现的下一步事态,没有足够的心理和物质准备。我们今天抓了几百人,明天出来几千人甚至几万人,我们怎么办?继续抓?我们有多少警力可以做这件事?我们又有多少地方可以关押这么多人 ?姚营建说过之后,该其他人说了。可是,会议出现了冷场。这是可以想象的,发言记录留在市里,随后会被置于市委办的资料室,通常情况下,不会再有人去翻看了。就算以后上面追查,是否查看这些记录,是个未知数。就算查看这份记录,也可以认为,这是人工记录,和发言者原意有出入。被唐小舟记录,情况则不一样,可能在第一时间汇报给省委书记,就算不会出现严重后果,在市委书记明确表示反对意见之后,你旗帜鲜明地和市委书记唱反调,至少说明,你不是一个充分尊重上司的人。或许,官场中人不怕得罪省委书记,却怕得罪时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省委书记对你的升迁有决定权,而这段时间,说不定恰恰是你升迁的最后时间,几年之后,你就踩线了,再想升迁,没有机会了。官场之中,第一重要因素不在政绩,而在年龄,处于某个年龄段的人,无不时刻计算着自己的时间。有谁愿意为了逞一时之快,将自己难得的几年时间浪费掉?赵德良如果立即就会走人,谁都不会把他当一回事。但赵德良只要仍然担任一届省委书记,谁都不敢忽视他的存在。姚营建见大家都不说话,开始主动出击,一个一个地点名。他首先点的是市长焦顺芝。常委会上表态的先后顺序有无穷学问。一般情况下,往往是排名靠后的先说,最后由一号首长结案陈词。但也并非没有例外,如果某人尤其是排名靠前的人,希望影响其他常委的态度,往往抢先表态。人们通常以为官场无情,事实上,官场同样讲人情。某个人表态之后,其他人是赞成还是反对,与人情有着极大关系。当你赚到人情票之后,再加上圈子的影响力,你所希望的选题,得到通过的可能,就非常之大。某些特殊情况,就不会遵循这种自后而前的顺序,一号首长一开始表明态度,其他人若是表示反对,那就只可能是两种情况,一是此人和一号首长公开决裂了,二是议案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焦顺芝见市委书记点到自己的头上,不好再像刚才那样态度坚决,不得不采取一种妥协的姿态,说,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营建同志的意见,从策略上说,暂时退一步,也有道理。我看是不是这样,我们先礼后兵,先谈判,如果谈判不成,再采取行动。听到焦顺芝这种态度,唐小舟暗松了一口气。一二号首长的意见接近了,其他人自然不太可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常委会很快达成统一。最后决定,由市委秘书长和市政府秘书长主持谈判。市委常委会拖到下午三点才散。机关小食堂早就做好了中餐,等着常委们去吃。因为没有喝酒,饭吃得没有气氛,很快就散了。省里来了好几个领导,池仁纲、陆海麟和姚营建是同级别,杨厚明是副省长,级别虽然只比姚营建高半级,职权就大得多。这些人,姚营建自然不可能马虎,一定要出面周旋。唐小舟看得出来,姚营建最想周旋的人是自己,可因为分身乏术,只得在饭桌上借助表示礼节的机会,向他表达这一意思。姚营建端着面前的茶杯,走到唐小舟面前,说,小舟同志,辛苦你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中午没招待好,咱们晚上再补。唐小舟说,晚上不行,我得赶回去。他没有说假话,赵德良明天回雍州,他得赶去接车。姚营建说,现在高速公路方便得很,吃了晚饭再走。房间我已经安排好了,吃过饭,你先休息一下,等这里忙完,我要和你好好聊一聊。唐小舟想,姚营建一定有很多话,想通过自己传达给赵德良。他也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非常尴尬,原本是陈运达阵营的人,因为主动引爆这颗政坛炸弹,让柳泉帮的最后一块堡垒风雨飘摇,出现了分崩离析的危险。事态的更进一步发展,柳泉帮很可能在麻阳再栽一个大筋斗,那时,陈运达还会像以前一样信任他吗?如果失去柳泉帮的信任,他怎么办?当然,身在官场,你不用担心得罪所有人,只要那个能决定你命运的人对你好,就足够了。以前,能决定姚营建命运的人是陈运达,而现在,陈运达是否还信任自己,很难说了。而他身上已经有了陈运达的烙印,即使投靠赵德良,赵德良会完全信任他吗?很难说。唐小舟也想和姚营建谈一谈,一来,离开麻阳之前,他需要确切地知道,此次事件是否已经解决,以便向赵德良汇报时,有话可说。二来,毕竟自己来了一次麻阳,事态如果进一步恶化,虽说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却也说明,唐小舟办事缺乏预见性,不具备处理重大危机的能力。在酒店睡了一觉醒来,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他起身去洗手间,见门口有一张纸,显然是从门底下塞进来的。这是一张便条,应该是朱镇林留给他的,叫他醒来后给自己打电话。唐小舟先打了电话,然后开始洗脸。刚刚离开卫生间,门铃就响了。和全国所有相当级别官员一样,姚营建在酒店有个房间。唐小舟随着朱镇林来到这个房间,姚营建并不在。朱镇林客气地请唐小舟坐下,替他沏茶,并且说,姚书记马上就来。唐小舟问,那件事怎么样了?朱镇林说,已经解决了。唐小舟显得有些吃惊,问,谈判有结果了?朱镇林说,谈判还在进行。不过,人已经撤走了,交通已经恢复。唐小舟又问,你觉得谈判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朱镇林说,这个不好说。唐小舟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和自己的职业一样,也是秘书,要从他口里掏出什么话,那是一件难事,便换了个话题,说,我听说麻阳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参与了集资,你参与了没有?朱镇林说,投了一点。唐小舟再问,一点是多少?朱镇林显然不愿面对这个问题,可唐小舟问得一点都不含糊,他又不好不答,便说,第一次投了五千,后来又陆续追加了一些,大概有两万多吧。唐小舟明白了,后来追加的一万五,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利息的再投入。实际投入,很可能只有一万甚至仅仅最初的五千。这也就是说,只要能够拿回百分之五十,绝大多数人,不会有太大损失。正说着,姚营建回来了,进门就说,小舟同志,对不起呀,让你久等了。唐小舟说,姚书记,跟我你就不用客气了。姚营建陪着唐小舟坐下来,拿出一支烟,递给唐小舟,唐小舟摆了摆手。姚营建自己抽了,说,小舟啊,麻阳的情况复杂啊。唐小舟说,官场本来就复杂,不复杂就不是官场了。姚营建说,麻阳的官场,更复杂一些。这种复杂程度,实在是让人太意外了。唐小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换了个话题,说道,我听说那些人已经撤了?这场危机能够顺利解决,真是不容易。姚营建说,现在还不能算解决了吧,关键是今后不再闹事,这个难度就大了。唐小舟说,怎样解决这件事,市委应该有个意见吧?市委的具体方案是什么?姚营建说,复杂就复杂在这里。直到现在,市委都拿不出一个具体方案。五一节长假,大家都在休假,我们却在开市委常委会,意见分歧很大,根本统一不了。唐小舟问,主要意见是什么?姚营建说,据估计,麻阳集资案,涉及大大小小的公司十五家,总集资额还没有最后摸准,估计不少于七十亿。如果把当初承诺的月息也计算在内,可能超过一百亿。唐小舟问,这十五家公司有多少资产?姚营建摆了摆头,又猛地抽了一口烟,浓浓的烟雾,将他的脸变得有些模糊。他说,因为阻力太大,工作组到现在都没有拿出一个具体数目。当然,我们有一个基本摸底,从现在摸底的情况来看,能有十亿就不错了。唐小舟暗吃一惊,问,为什么这样少?姚营建说,这件事,持续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好几年。最大的集资户是盈达集团,他们干了六七年时间。你以为他们靠什么支撑这六七年?当然是靠高利息。而他们的高利息从哪里来的?全部是后面的集资款。估算的七十亿集资额中,有五十亿,属于盈达集团。而盈达集团目前的资产,不足两个亿,把集团高层的一些个人资产算在一起,也就勉强十个亿。唐小舟说,六十个亿不是个小数目,这个缺口太大了,麻阳承受不了吧?姚营建说,能不能承受,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市委常委们认为,这件事,不能由市财政来解决。就算市财政肯拿出这笔钱,人大是否能够通过,也是一个未知数。更多的人认为,这些钱,应该由企业自己承担。唐小舟说,企业如果能够承担,一切好说。现在的麻烦是,企业根本承担不了呀。姚营建说,绝大多数人认为,既然是企业行为,就应该用企业的办法解决。企业能承担,一切好说,如果承担不了,就按照司法程序破产。唐小舟明白了,有些人心里盘算得很精。此事如果按照企业法,进行破产处理,那就只是经营不善,根本算不上刑事案件。相反,如果以非法集资定案,就是刑事案了。其次,破产处理,有职有权的人,已经先拿到了钱,并且还拿到了高额利息,他们没有丝毫损失,受损失的是普通老百姓。老百姓之所以闹事,根源恰恰在于此。这件事,如果不能很好地处理,麻阳真的会出更大的事。唐小舟说,根本解决办法,恐怕还是要把钱还给老百姓,这是底线。姚营建说,问题是,我们哪来的钱?唐小舟说,没有钱也要想办法。这些公司不是还有十来亿的资产吗?加上涉案人员非法所得的个人资产,二十来亿,应该会有吧?市里再凑一些,想想其他办法,比如向省维稳办申请部分维稳资金,争取凑个十来亿,那就有三十亿了。别说有三十亿,就算有二十亿,先解决一部分,集资款在五千元以下的,优先解决,至少让民众看到市委市政府确实是在解决此事,在相当一个时期内,稳定应该不会有问题。此外,这件事,市委不能关起门来办,得增加透明度。第一,发布公告,所有在案件审查期间取走的资金,必须退还。逾期不退的,将张榜公布并且给予行政处分,严重的,将给予更为严厉的处理。第二,召开镇以上领导干部会议,说明市委的态度和处理方法,划块负责,责任到人。哪一块闹事,其主要负责人,就地免职。第三,整个案件处理过程中,与民众相关的财务,一律张榜公布,不搞任何暗箱操作,让民众看到,市委在处理这件事情上面,严格公平。姚营建说,方法当然好。可我忧虑的是,市委根本形成不了这样的决议。唐小舟明白了。姚营建虽说是市委书记,可市委书记的权力,并非绝对权力,任何权力都必须受到制约。共产党所设计的这种权力结构,恰恰是一个有效制约的结构,只要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充分发挥制约作用,就算是一号首长,若想做到一手遮天,说一不二,也是不可能的。当初,赵德良到江南省的时候,迟迟不见动作,即使是现在,他的动作也并不是非常大,恰恰说明,他深谙权力的奥妙,在没有取得足够话语权的时候,任何行动,都可能受到这个制约机制的束缚,甚至寸步难行。我们常常谈民主集中制,其实这种制约机制,才是民主集中制的精髓所在。姚营建的麻烦恰恰在于,他来麻阳的时间并不长,希望通过掀起一场风暴,掌握麻阳的权力。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很好运用这个制约机制,或者说,他对这个制约机制的理解非常片面,这个机制,便对他形成了巨大阻力。唐小舟说,如果是这样,那你只有一种办法,向省里说明情况,请求省里派一个工作组下来。唐小舟心里也清楚,这是一个馊主意。省里派工作组,那就表明,省里对麻阳市是否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已经失去信任,对于麻阳市班子成员,可算是一个集体污点。这样的污点,是可能影响提拔的。事情真的发生,麻阳市现班子成员,不会从自身找原因,定会迁怒于姚营建,将来,姚营建若想取得这个班子的支持,难度更大。可姚营建能有更好的办法吗?事态不能控制,将来他就得承担责任。相反,他如果和班子成员搞不好团结,最多也就是易地做官,责任要小得多。姚营建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对唐小舟说,赵书记明天回雍州?唐小舟说,是的。明天早晨的火车。姚营建说,你能不能跟赵书记通一下气,我希望当面向赵书记汇报这件事。唐小舟说,好的,我帮你办这件事。《二号首长》第二部 第068章唐小舟在省委门口和冯彪会合时,冯彪并没有等,立即启动了汽车。这似乎说明,余丹鸿不再亲自去车站接赵德良。余丹鸿不去接站的情况极少出现,唐小舟当了几年秘书,每个月,都要进出火车站好几次,每次进出也都是因为同一件事,接送或者陪同赵德良。到了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通常都不乘飞机,大概是考虑到安全因素。赵德良进出雍州火车站十分频繁,余丹鸿接送也十分恭敬。在唐小舟的印象中,余丹鸿似乎没有过缺席记录。赵德良曾经有几次表示,希望秘书长不要再到车站来接,余丹鸿当面答应,下次依然故我。余丹鸿并不仅仅对赵德良如此,他所服务的前两任省委书记,也都享受同样的待遇。据说,袁百鸣离开雍州的时候,就是余丹鸿亲自去送的。而今天,余丹鸿没来,这有点奇怪。整个江南省都在传说,赵德良想让余丹鸿到人大去,这样的传言,想必余丹鸿也知道吧。到人大去当副主任,级别仍然是副省,可毕竟不再是省委常委,实权没有了。余丹鸿是不是迁怒赵德良,所以不去接他了?仔细想一想,愤怒是可以想见的,但做得如此明显,恐怕不是余丹鸿的性格。下级服从上级,早已经远远不是组织原则这么简单,而是官场铁则。尊重官场铁则,你最多就是日子不太好过,即使心怀怨愤,郁郁寡欢,可你还有相当的级别,还有足够的权力,甚至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违背了官场铁则,哪怕不是死路一条,也和死路差不多。这就和足球比赛一样,严重犯规的,肯定被罚下场,这没有什么理由好讲。如果余丹鸿不是以这种方式表示他的愤懑,那么,就真如有些人说的那样,他去北京活动了。想一想也是,活动有用吗?如果有用,他也不需要连续当了三任省委秘书长,却始终未向前挪半步吧。列车有些晚点,接到赵德良时,接近八点了。看到赵德良的那一瞬间,唐小舟有一种感觉,那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难怪秘书都能得到很好的安排,人和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是有感情的。这种特殊的感情,在伯乐机制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整个中国官场,最大的一个群体,是官二代,排在第二的,大概就是秘书出身的官员了,前者得益于先秦时代臻于成熟的世袭机制,后者得益于先秦后期兴起的伯乐机制。和赵德良一起吃早餐,赵德良问,你父亲的身体怎么样?唐小舟说,谢谢赵书记关心,现在基本稳定了。唐小舟想,赵书记需要关心的事太多了,全是公事大事,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关心自己父亲这种事?随口问一句,只不过客气而已。他随口答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往下说。没想到,赵德良竟然说,人老了,骨质疏松,易裂易碎,大意不得。唐小舟说,是非常麻烦,好在我兄弟姐妹比较多,有他们照顾,我可以放心工作。吃过早餐,两人一起去办公室。因为搬了新办公楼,上班没那么方便了,赵德良必须乘车。新省委在市郊,距离较远,路途有足够时间,赵德良果然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一些事。赵德良问,陵峒的情况怎么样?唐小舟看了看正全神贯注驾车的冯彪,说,我在陵峒只住了两个晚上就回来了。赵德良显得有些吃惊,问道,为什么?唐小舟说,县委县政府太热情了,整天被一帮人围着,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所以,我就回来了。赵德良问,另外那些人呢?唐小舟说,我走的时候,那些人还留在陵峒。我私下里找了几个人,但愿这几个人能够找到点有用的东西。赵德良又转了一个话题,问,麻阳的情况怎么样?唐小舟清楚,麻阳的情况,肯定有人汇报给赵德良了,不需要自己多费口舌,他说,收获不小。赵德良问,收获?说说看,你都收获了什么?唐小舟说,一句话,在错误的时间做了正确的事,结果错误的比率极大。唐小舟以为赵德良会接着问自己点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赵德良是第一次到新办公室,唐小舟领着他过去。一处搬家的事,是由杨卫新和韦成鹏负责,唐小舟没有插手。赵德良的办公室很气派,比原办公室大至少三倍,办公区和会客区分开,会客区里,还有一个小型会议室。赵德良看了之后就感叹,说,到底是新办公楼。唐小舟估计赵德良要好好巡视一下自己的新办公室,便退出来,替他泡了茶,又仔细地看了看送到办公室里的一些文件。其中竟然有一封举报信,举报池仁纲在陵峒期间嫖娼。唐小舟暗吃一惊,仔细看信,里面有照片,和一个年轻女人抱在一起,两人都没有穿衣服。女人背对着摄像机,池仁纲的相貌非常清晰。是几张视频截图,彩色打印。唐小舟想,池仁纲大概是被人暗算了,不然,怎么可能拍下视频录像?这人也太容易得意忘形了,他以为自己的秘书长铁板钉钉,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同时,唐小舟吓出一身冷汗,幸好自己的定力还过得去,否则,这封信举报的,可能就是两个人。再次进入赵德良的办公室,唐小舟便将一堆文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过了一个长假,文件堆了厚厚一摞。赵德良看了一眼这些文件,问,有急件吗?唐小舟说,特别急的没有,不过有一封举报信,举报池仁纲同志在陵峒嫖娼。赵德良盯着唐小舟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指面前的沙发,说,你坐一下。唐小舟等赵德良走到沙发前坐下,才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赵德良问,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才匆匆离开陵峒?唐小舟说,我下去的时间比他们晚。我是自己坐长途汽车下去的,到了陵峒之后,我找几个朋友进行了一番了解,然后和当地接触了一下,感觉我们能看到的,都是别人安排好的,真正藏在幕后的东西,大概看不到,就回来了。赵德良又转了一个话题,问,你刚才说什么?在错误的时间做了正确的事,结果错误的比率极大,有所指吧。唐小舟想,他果然问了,便将路上没有说完的话,说了出来。他说,麻阳的局面很复杂。姚营建书记的做法没有错,但时间错了。所以,接下来,我担心还会出更大的事。赵德良问,为什么说时间错了?时间怎么错了?唐小舟说,以前,我常常听到一些重要领导干部教导下面的领导,要搞好班子团结。每次听到这种话,我心里就想,这不是废话吗?一号首长和二号首长斗得水深火热,势如仇敌,还怎么搞好团结?现在我才明白,班子团结就是班子的决策力。班子不团结,恰恰只有一种原因,权力的失控。比如姚书记吧,想做点事,想为麻阳人民做点实事,我很能理解。可共产党的权力是集体控制的,他没有掌握这个控制权力的集体之前,想干任何事,都会非常艰难。赵德良略思考了一下,问,你有什么想法?唐小舟说,如果想麻阳不再出事,不出大事,省里应该考虑派一个工作组下去。赵德良问,这是你的想法,还是营建同志的想法?唐小舟说,我给姚书记提过这个建议,他没有表态。不过,他说希望近期向你单独汇报一次。赵德良说,那你安排一下。最好和焦顺芝同志一起谈。唐小舟意识到谈话结束了,但有点不甘心,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说,余秘书长今天好像没来。他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有几重未曾表达的意思。表面的意思是,秘书长不在,他不知道向谁了解赵书记的日程安排,有点不知所措。第二重意思,余丹鸿有意避开,是否与这封举报信送达有关?第三重意思,余丹鸿是否有更加隐秘的活动?赵德良说,丹鸿同志在北京,他要办点私事,加上游杰同志的情况不太好,有些事,需要他留在那里处理。工作方面的事,你和海麟同志交接。唐小舟站起来向外走的时候,赵德良又说,尚玲同志如果在的话,让她过来一下。梅尚玲在电话里问,赵书记找我有什么事?唐小舟说不知道,心里却想,大概是为了那封举报信的事吧。唐小舟认定,这事肯定是真的,关键不在于池仁纲做没做,而在于他被人盯上了。也难怪,一个职位有多少人觊觎,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根本不知道这些盯着你的眼睛中,哪一双会采取极端手段。想想自己,也不是一点毛病没有,自己的背后,会不会也有人这样盯着,只不过,还没有到关键时刻,某些东西,还没有拿到桌面上来?想到这一点,唐小舟有一种背脊发凉的感觉。来到陆海麟的办公室,拿到当天的日程安排后,陆海麟又拉着他闲扯了几句。陆海麟问,你听到风声没有?唐小舟知道陆海麟问的是什么,故意装糊涂,反问,什么风声?陆海麟说,我知道,你的工作是保密第一。不过老弟,我们之间,应该没有那么多秘密吧?唐小舟说,秘书长,你这是什么话?对你,我还保什么密啊,那不是不知天高地厚?陆海麟说,外面到处都在传,说这次班子要大动。唐小舟说,官场哪一天不是说东道西的?民间组织部活跃得很,每天都有一大堆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该信哪些不该信。你是秘书长,你的消息来源更可靠一些。陆海麟问,都有哪些说法?唐小舟说,说法多了。听说游副书记恐怕不行了,副书记这个位置,肯定是要补上了。是从内部提拔,还是从外面调来,议论多了。还有,周昕若同志退了,彭清源同志去了雍州,常务副省长这个位置,说法也很多。有人说,顶替彭清源的是郑砚华,也有人说是温瑞隆,还有人说是杨厚明。陆海麟说,郑砚华直接提常务的可能性不大吧?会不会过渡一下?唐小舟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甚至还听说,另外三个常委也可能动一下?陆海麟说,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按理,这三个常委干的时间都挺长的,丹鸿同志已经当了七年秘书长了。春和同志和先晖同志,也都不短,动一动,也是应该的。唐小舟说,怎么动啊?他们都是京管干部,北京不动,谁动得了?陆海麟说,我听说中组部近期会来考察班子吧。所以,先晖同志和丹鸿同志有点坐不住了。返回办公室时,唐小舟想,看来,真是要大动了?动也合情理。赵德良来江南省三年多了,三年来,除了情非得已的情况下,他基本没有动过班子,这次来个大动作,完全在情理之中。下面市州的班子,大局基本已经定了,还剩下的,也就是雍州市有些尾巴,省里的盖子还没有揭开。如果真的大动,说明赵德良对江南省的情况有个基本判断,而且这个判断是准确的,他已经完成了权力控制,并且卓有成效。从省委班子的结构来看,赵德良刚来的时候,别说动几个常委,就算是动一个甚至是说点重话,都可能引起强烈的权力地震。三年后的今天,形势已经完全改变,柳泉帮的势力极大地削弱,省委常委中,马昭武、丁应平是绝对的赵德良派,彭清源也有了明确的赵德良烙印,加上军区政委,赵德良已经牢牢地掌握了五票,夏春和以前和游杰走得比较近,游杰生病后,这一派势力大减,夏春和基本成了骑墙派,理论上更靠近赵德良一些,否则,他在班子里就会极端孤立。真正属于陈运达势力的,只有余丹鸿和罗先晖,这两个人中,余丹鸿属于陈运达的嫡系,罗先晖曾经一度和陈运达的关系很紧密,但后来貌合神离。也就是说,在省委班子里,陈运达的绝对支持率,只有一票半。夏春和、罗先晖和余丹鸿三个人中,必须要动的,肯定是余丹鸿,他是省委秘书长,直接服务于省委书记。如果余丹鸿不换,未来几年,赵德良仍将受到余丹鸿的多方制肘。至于罗先晖,能换掉自然好,万一暂时换不掉,缓一步也不是问题。夏春和换不换,就在两可之间了,他不太可能投向陈运达,只要拉一拉,他还是会靠近赵德良的。回到办公室,接到舒彦的电话。谷瑞丹的案子,公安调查以及检察院复核工作都已经完成,雍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也已经排定了开庭时间,一个月前就公示了。舒彦作为谷瑞丹的法律代理人,自然需要及时和唐小舟沟通。上次,唐小舟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出庭,甚至不想再过问此事。舒彦毕竟有些事需要唐小舟配合,因此,再一次打来了电话。舒彦和唐小舟商量过辩护对策,承认部分控罪,不作无罪辩护,争取法庭对谷瑞丹的非主犯认定。如果说法律的要义是以命偿命的话,有一个人抵命,已经够了,没有必要搭上两条命。能够争取一个无期或者死缓,就已经是巨大胜利。可是,舒彦和谷家沟通的时候,出现了麻烦。谷家坚决不同意认罪,要求舒彦作无罪辩护。舒彦说,这样一来,就会存在很大问题。法庭一旦认定谷瑞丹有罪,就不存在主犯和非主犯之别。只要认定有罪,那就是两个主犯,也就是两个死刑。相反,假若翁秋水的律师作非主犯抗辩并且获得成功的话,法庭极有可能将谷瑞丹定为主犯,而将翁秋水定为从犯,最终说不定会出现谷瑞丹死刑而翁秋水活下来的可能。唐小舟心里一阵烦躁,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谷家既然坚持无罪抗辩,将来,谷瑞丹无论是被判死刑还是死缓,谷家都会迁怒于自己。或者,谷家始终认为,唐小舟权可通天,别说是杀人,就算是犯再大的罪,也一样有能力办成无罪吧。唐小舟说,这件事,你一定要向谷家说清楚,这件案子的底线,并不是有罪和无罪,而是死刑还是死缓。他们一定要坚持无罪辩护,可以有两种选择,要么承诺接受将来出现的最坏结果,要么另请高明。这家人很难缠,我有点后悔把你拉进来了。舒彦说,确实很难缠。你竟然忍受了这么多年,真让人同情。唐小舟说,你最好建议他们开个家庭会,对这个家庭会进行录音。舒彦说,他们想请你去谷家一起商量。唐小舟说,你千万不能答应他们,我再也不想见谷家任何人了。《二号首长》第二部 第069章放下电话,唐小舟心里堵得慌。他原以为,只要出面请一个律师,自己的意思也就到了。可他没想到,这是在中国而不是外国,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凡是需要人情先行,需要人情行路,没有人情,寸步难行。每天,唐小舟不得不用大量的时间去理清此案中与人情相关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舒彦介入,存在很多障碍,唐小舟不得不出面找各种关系排除这些障碍。曾经有一段时间,舒彦去看守所找谷瑞丹不存在障碍了,甚至对翁秋水审讯的某些内幕,也传到了唐小舟的耳里。唐小舟自然认为,这是人情作用的结果。不久,唐小舟再要打听与此案相关的消息,发现所有的大门,全部向他关上了。他对此极为不解,曾和舒彦探讨。舒彦说,这很正常。他们需要你出面,把某些话传递给谷瑞丹,以便谷瑞丹和他们配合。谷瑞丹有一段时间很配合,可时间并不长,后来突然改变了。从此以后,谷瑞丹再不谈任何与案件有关的话题。翁秋水那方面,会作怎样的辩护?这是唐小舟和舒彦讨论最多的问题。舒彦说,无非是两种,一是有罪抗辩,一是无罪抗辩。我比较忧虑的是,翁秋水将所有一切往谷瑞丹身上推,而谷瑞丹又什么话都不肯说,翁秋水的律师再作有罪抗辩,形势就会对翁秋水有利而对谷瑞丹极端不利。唐小舟努力地摆了摆头,暗想,这些麻烦,都扔给舒彦去和谷家解释吧,自己还是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为好。赵德良和梅尚玲的谈话结束了,唐小舟进去向赵德良汇报今天的安排,告诉赵德良,他已经和姚营建联系过,近两天都没有时间,可能要三天后再安排。赵德良略想了想,说,你问一下,看哪些常委在家,今天或者明天,能不能碰个头。回到办公室,唐小舟逐一打电话询问,结果,余丹鸿罗先晖夏春和三个人都在北京,赶不回来。陈运达率团出国考察,需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彭清源刚刚到雍州市,正在紧张地筹备市党代会,这次党代会关乎整个江南省未来几年权力结构的大局,赵德良非常重视,曾指示彭清源,要做到万无一失。甚至是五一假期,彭清源都没有休息。军区那位常委在大军区开会。今天能够碰到一起的常委,只有赵德良、马昭武和丁应平三个人。也难怪,换届年,大家都忙着各自的命运前程,失去一个好的位置,那是一生的大事,得到一个好的位置,却又可能平步青云。人生的路,一步之差,天渊之别,这种关键时刻,谁都不敢大意,自然就顾不得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