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心脏病,他自己知道。” 尼娜喝了一杯红宝石颜色的开胃酒。 “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很注意保重身体。他说他已经工作得够了,现在是他好好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他有时候谈到死吗?” “经常谈到!……可是,不是……这种死!他经常想到他的心脏病……” 这个小酒吧间平时来的都是常客。老板偷偷地瞧瞧梅格雷,他好象是一个有钱的资产者。在锌制柜台前面,大家在谈论当天下午的赛马情况。 “他忧郁吗?” “这很难说清楚!因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比如说,他到剧院里或者别的地方去。他玩得很高兴,随后,他又毫无理由地大大咧咧地笑着说‘生活真是肮脏,嗯,尼内特。’” “他关心他的儿子吗?” “不……” “他谈起他吗?” “几乎从来也没有谈起过他,只有在他来向他要钱的时候。” “那时候他说些什么呢?” “他叹着气说:‘多么可怜的傻子……’” 梅格雷早已感到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库歇对他的儿子毫无感情。甚至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就感到恶心,恶心得甚至不想拉他一把。 因为他从来没有劝过他要好好做人。他给他钱只是为了把他打发走,或者是出于怜悯。 “侍者!多少钱?” “四法郎六十生丁。” 尼娜和他一起走出了酒吧间,他们两人在喷泉街上站了一会儿。 “现在您住在哪儿?” “勒皮克街左面第一个旅馆。旅馆名字我还没有看,相当干净……” “等您有了钱,您可以…… 她苦涩地一笑:“您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有钱!我不是一个会有钱的人……” 最奇怪的是,梅格雷也有相同的感觉,尼娜不象一个有朝一日会富起来的人,可是他讲不出是什么原因。 “我陪您走到毕卡尔广场,我到那儿去乘电车……” 他们慢慢地走着,梅格雷体格魁伟,步伐沉重,尼娜在她同伴宽阔的肩膀旁边象个小淘气一样。 “您不知道我一个人有时多么害怕!幸好有了这个剧院,一天演两场,一面等待新的排练……” 梅格雷走一步,尼娜要走两步,她几乎是在小跑步了。在毕卡尔街拐角,她突然站定了,这时候探长皱了皱眉头,低声咕浓着:“笨蛋!” 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毕卡尔旅馆对面,聚集着四十来个人。门口有一个警察正在设法疏散这群人。 看到的就是这些!可是有一种特殊的气氛,那种只有在街上发生了什么灾祸时才会有的肃穆气氛。 “怎么回事?’尼娜结结巴巴地说,“……在我原来住的旅馆里……” “不!没有什么事,请您回去吧……” “可是……如果……” “请您回去吧!”他生硬地命令道。 她胆怯地服从了,这时候探长分开人群,象一个羊头撞锤似的冲了过去。有一些女人在诅咒他。 警察认出了他,让他走进了旅馆的门厅。 本地区的分局长已经在那儿了,他正在跟看门人谈话。一看到梅格雷进来,看门人便叫了起来:“就是他,我认识他……” 两位警官握了握手。这时候他们听到在朝着大厅的一个小客厅里有隐隐约约的呜咽声、叹息声和低语声。 “他怎么了?”梅格雷问道。 “和他一起过活的姑娘说他神态平静地站在窗子前面,她在穿衣服。他一面吹着口哨,一面看着她……接着对她说,她的大腿很美,可是,小腿太瘦……随后他又接着吹口哨……突然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觉得有点儿心慌……他不见了……可是他不可能是从门里出去的……” “懂了!他掉到人行道上时没有伤着别人吗?” “没有!当场摔死!脊柱骨断了两处……” “他们来了!”门口的警察来通知说。 分局长对梅格雷解释说:“是救护车……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您知不知道他有什么亲属要通知?……您来的时候,看门人正在对我讲,那个年轻人今天早晨有客来访,说是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结实的男子……他替我描绘那个人,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了您……原来是您!我是不是还要写一份报告,或者是由您自己处理?” “请写一份报告。” “如何通知他家属呢?” “这由我负贵。” 他推开小客厅的门,看见地上有一个形体,盖着一条从床上取来的床单。 塞利娜倒在一把扶手椅里,发出一种象猫头鹰似的有规则的咕咕的叫声,旁边有一个胖妇人——也许是老板娘,也许是女总管,正在设法安慰她:“他好象不是因为您而自杀的,是吗?……您是没有亦法的……您一直很听他的话……” 梅格雷没有掀起被单,甚至没有让塞利娜看到自己。 一会儿以后,几个护工把尸体抬上了救护车,向法医学研究所驶去。 这时候,毕卡尔广场上的人群逐渐散去了。后来的看热闹的人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一场火灾、有人自杀还是抓住了一个扒手。 “他在吹口哨……突然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梅格雷慢慢地登上了孚日广场上那幢房子的楼梯,就在他快要走到三楼时,他沉下了脸。 老玛蒂尔特的房门半开着。这个女人大概正在门后窥探。可是他耸耸肩,拉了拉挂在马丁家门口的铃绳。 他嘴里还叼着烟斗。他有一个时候想把烟斗放进口袋里,可是他又一次耸了耸肩膀。 有瓶子相撞的声音。模糊的低语声。两个男人的声音逐渐近来,门终于开了。 “走好,大夫……是,大夫……谢谢,大夫……”马丁先生神色沮丧,梅格雷看到似穿着和早晨同样的不成体统的服装。 “是您?” 医生向楼梯走去,马丁先生请探长进去,一面向卧室偷偷地望了一眼。 “她的病更严重了吗?” “不知道……大夫也讲不清楚……他今天晚上再来……”他在收音机上拿起一张药方,用游移不定的目光看着它,“我甚至没有人可以为我到药房去一次。” “发生什么事?” “就象昨天夜里一样,可是还要厉害一些……她开始发抖,结结巴巴讲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我派人去找大夫来,他量了她的体温,高烧将近四十度……” “她说胡话了吗?” “我不是对您说了,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话嘛!要弄些冰来,还要一只橡胶冰袋,可以把冰放在她的额头上。” “要不要让我留在这儿,您到药房去?” 马丁先生似乎要拒绝,可是他最后还是接受了。他披上大衣,打着笨拙的、悲剧性的手势离去了,接着他又回来,因为他忘记带钱了。 梅格雷留在这儿没有任何目的。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也不打开任何一只抽屉看看,桌上有一堆信件,他甚至不屑一瞥。他听到病人不规则的呼吸声,她不住地长吁短叹,随后是讲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马了先生回来时,看到梅格雷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 “全都有了吗?” “是的,真要命……连办公室也没有通知!” 梅格雷帮着他把冰敲碎,放进红色的橡胶冰袋。 “早晨没有人来访过吗?” “没有。” “也没有收到过来信?” “没有,只有几份广告单……” 马丁太太满头是汗,她的灰白色的头发都贴在脑门上。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可是眼睛却异常灵活。 她是不是认出了把冰袋按在她头上的梅格雷。 也许不能这么说。可是她仿佛稍许平静些了。她头上顶着红色的冰袋,一动不动地瞧着天花板。 探长把马丁先生请到饭厅里。 “我有几个刚知道的消息要告诉您。” “噢!”马了打了个哆嗦,他非常担心。 “有人发现了库歇先生的遗嘱。他把三分之一的遗产给了您的妻子。。 “什么?” 这个公务员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您说他留给我们?……” “他三分之一的财产,可能事情不会太顺利。他第二位太太肯定要提出异议……因为她只得了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一要给另外一个人,库歇最后一个情妇,一个叫尼娜的姑娘……” 为什么马丁似乎很失望呢?岂止失望,简直是吓呆了!就象是他的四肢都被斩断了一样!他的眼睛紧盯着地板,难以恢复镇静。 “还有一个消息不太好……是有关您妻子的儿子的……” “罗热?” “今天早晨他从他的毕卡尔街的房间里跳窗自杀了……” 这时候,探长看到这位小个子的马丁先生突然挺直了身子,怒冲冲地盯着他大叫道:“您在对我讲些什么东西?……您是想把我逼疯是吗?……您还是爽爽快快告诉我说,您讲的都是鬼话,目的是引我开口……” “讲话别这么响……您太太……” “我才不在乎呢……您说谎……这是不可能的……” 简直不认识他了。他一下子失去了他腼腆的性格和他始终如一的良好教养。看到他的脸变了形,嘴膺斜抖,双手在空中挥舞,真是够奇怪的。 “我向您保证,”梅格雷坚持说,“这两个消息都是确凿无疑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我对您说,这真要使人发疯!……再说,这样也好……我的妻子快要发疯了!您己经看到她了!……如果这样的事再继续下去,我也要发疯了……我们两个都要变成疯子了……” 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已了。 “他的儿子跳窗了!……还有遗嘱……” 他脸部的肌肉都在抽摘,突然又泪如泉涌,既可悲可笑,又可憎可恨。 “我请您安静一些……” “整整一生……三十二年……一天又一天……九点钟上班……从来没有受到过申斥……这一切都是为了……” “我求您了……想想看,您的妻子会听到的,她的病很重……” “那么我呢?……您以为我没有病吗?……您以为我还能长期这样生活下去吗?……”他不象是一个喜欢哭的人,所以他的泪水是相当感人的。 “您和这一切没有关系,对吗?是您妻子的儿子……您是没有责任的……” 马丁瞅着探长,他突然安静下来了,但时间不长。 “我是没有责任的……”他又发火了,“不管怎么样,这些烦人的事怎么会让我碰上了!您到这儿来告诉我这些事情……在楼梯上,房客们都斜着眼睛看着我……我打赌,他们怀疑是我杀了库歇……当然啦!……而且,谁又能向我证明,您不和他们一样,也在怀疑我?……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您不回答……您甚至不敢回答……总是拣软的吃……一个不能自卫的男人……我的妻子又在生病……还有……” 他在挥舞胳膊做手势的时候,把收音机碰翻,掉到地上,收音机里的灯泡摔得粉碎。 这时候,小公务员的形象又出现了。 “这架收音机要一千二百法郎,我等了三年才买下了它……” 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呻吟声。他侧耳倾听,但身子没有动。 “您妻子需要什么吗?” 梅格雷向卧室里望望。马丁太太一直躺着。探长看到了她的目光,很难说清她的目光是尖锐异常呢,还是因高烧而混浊了。 她不想讲话,光听他们说。 饭厅里,马丁把两个肘子支在一只柜子上,双手捧头,注视着在他面前几厘米远的桌毯。 “为什么他要自杀呢?” “如果是他……” 大家不再说话了。探长听到有僻啪声,闻到有强烈的糊味,可是马丁没有觉察。 “炉子上有东西吗?’梅格雷问。 他走进冒着青烟的厨房。看到煤气灶上有一只牛奶锅,里面的牛奶全溢了出来,锅子快爆裂了。他关上煤气,打开窗子,看到这幢大楼的院子,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实验室和停在台阶前的经理的汽车,还可以听到从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打字声。 梅格雷之所圳迟迟不走,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想给马丁平静下来的时间,研究研究他的神态举止。他慢慢地装着他的烟斗,在煤气灶的一个点火器上点燃了它。 他又回到饭厅,马丁还是没有动,可是他比较平静了,他叹一口气,又挺起身子,找一块手帕,大声地擤鼻涕。 “这一切都不会有好结果,是吗?”他开始说。 “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梅格雷回答说。 “死了两个……?” 马丁又作了一次努力,这次努力一定很艰苦,因为马丁差点儿又要激动起来了,他总算又控制了自己。 “这样的话,我相信最好还是……” “最好还是怎么样?” 探长几乎不敢讲话。他摒住呼吸,收紧胸脯,因为他感到快要真相大白了。 “是的,”马丁象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说,“算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不-可-避-免-的……” 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开着的卧室的门口,向房间里望望。 梅格雷一直默不作声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马丁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听到他妻子的声音,不过也不排除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了很长时间,探长开始不耐烦了。 “怎么样?” 马丁慢慢地向他回过头来,脸色变了。 “什么?” “您刚才说……” 马丁先生想露出笑容。 “什么?” “为了避免新的悲剧,最好还是……” “最好还是什么了” 他把手伸到额头上,就象一个在竭力回忆的人,“我请您原谅,我太激动了……” “以致忘记了您想说的话?” “是的,我记不起了……瞧……她睡着了……” 他指指已经合上眼睛的马丁太太,她的脸红起来了,大概是使用了冰袋的缘故。 “您知道些什么?”梅格雷问道,他的语气象在问一个狡猾的被告一样。 “我吗?” 以后的回答都和这个差不多,也就是说他在装模作样,他总是故作惊奇地重复问话。 “您准备告诉我实话……” “实话?” “喂!别装傻。您知道是谁杀了库歇……” “我吗?……我知道吗?……” 如果他从来没有挨过耳光的话,这一次他几乎被梅格雷狠狠地掴一下子。 探长牙齿咬得紧紧地,瞧瞧这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她在睡觉或者是在装睡,随后又礁瞧那个眼皮还肿着的老好人,由于刚才的发作,他的面部肌肉还很紧张,胡子搭拉下来了。 “您准备对可能发生的事情负责吗?” “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您错了,马丁!” “什么错?” 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快要吐露真情的人在两个房间之间呆了大约一分钟时间,眼睛盯着他妻子的床。梅格雷什么也没有听到。马丁也没有动弹。 现在她睡着了;他则假装清白! “我请您原谅……我相信有一会儿我的头脑糊涂了……您也知道,为了再小的原因也会使人发疯的……” 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甚至有点儿凄凉。他就象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一样。他不敢面对梅格雷,眼睛扫视着室内他所熟悉的东西,最后停留在摔坏的收音机上,他向地板弯下身去,把背对着探长,把它捡起。 “医生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他说,“今天晚上……” 梅格雷走出口去,把身后的门重重地碰上了。 他迎面碰到了老玛蒂尔特,她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愣住了。 “您还是没有什么可以对我说的,是吗?……嗯?……您大概还要说,您什么也不知道吧?” 她在尽力恢复常态。她的两只手放在围裙里面,就象一个老年女佣的常有的姿势一样。 “到您家里去……” 她穿着软底拖鞋在地板上走去,犹犹豫豫地推开了半开着的门。 “那么,请进……” 梅格雷走进去,一脚把门踢上;他对坐在窗子前面的女疯子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现在,请讲吧!……懂我的意思吗?”说着,他重重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第九章 拿津贴的人 “首先,他们整天吵架……” 梅格雷毫不感到意外。他已经完全陷入这种比悲剧本身还要叫人恶心的日常的庸俗的琐事中去了。在他面前的老太婆带着欣喜若狂和咄咄逼人表情,显得非常可怕。她在讲,她还要讲!为了她对马丁夫妇的仇恨,对死者的仇恨,对这幢房子的所有房客的仇恨,对全人类的仇恨……也有对梅格雷的仇恨!她始终站着,双手握着搁在她的柔软的大肚子上,真好象这个时刻她已经等了整整一生了。 挂在她嘴上的不是微笑,而是使她全身都融化了的幸福! “首先,他们整天吵架……” 她有的是时间。她字斟句酌地在考虑她的句子。她慢条斯理地表达她对吵架的人的蔑视。 “简直还不如那些捡破烂的!他们一贯都是这样的!以致我在想,他怎么还没有杀掉她。” “啊!您已经预料到了?……” “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幢房子里,什么都得预料到……” 她很注意自己讲话的音调。她是可憎甚于可笑呢,还是可笑甚于可憎? 房间很大。有一只翻乱的床,灰色的床单也许从来没有放到阳光下去晒过。一张桌子,一只旧衣柜,一只煤气灶。 女疯子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她直视前面,脸上挂着一丝感人的微笑。 “对不起!您有时候接待来访的客人吗?”梅格雷问道。 “从来没有!” “而您的妹妹从来也不走出这个房间吗?” “有几次,她曾经逃到楼梯上……” 房间里阴沉沉的毫无生气,有一种肮脏、贫困、衰老的气息,也许是一种死亡的气息? “请您注意,始终是那个女人挑起的!” 梅格雷几乎没有催问她,他茫然地看着她,听着。 “当然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女人……尽管有一次她一面在算帐,一面硬说他去过妓院了,这一次他是什么滋味都尝到了……” “她打他吗?” 梅格雷问的时候没有讥讽的意思。这个设想也不比其他的更加荒谬。遇到了这么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也不会使人吃惊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打他,可是无论如何我知道她总是摔盘子……随后她就哭,说她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总之,几乎每天都要吵架,是吗?” “不是大吵大闹!而是谩骂,每星期吵两三次……” “这样您就有事干了!” 很难说她有没有听懂,她稍带不安地望着他。 “她经常骂他些什么?” “‘一个人养不起老婆就别结婚……’、‘一个人不能用吹牛要增加薪金来欺骗自己的老婆……’、‘一个人不能娶一个象库歇那样能赚几百万的人的老婆……’、‘公务员都是儒夫……一个人如果想干出些什么,一定要为自己工作,要能冒险,要有主动性……’” 可怜的马丁,还有他的手套,他的灰黄色大衣,他的用发乳胶住的胡子!梅格雷可以想象出所有扔到他头上去的牛毛细雨和瓢泼大雨。 可是,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在他以前,是库歇挨到这些同样的责骂,她大概是这么骂他的:“‘瞧瞧马丁先生!他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他也许在想要娶一个妻子!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妻子会得到一份津贴!而你……’” 这一切都是不详之兆!马丁太太搞错了,她被欺骗了,而她欺骗了所有的人!出了一个可怕的根本性错误! 莫城的甜食商的女儿需要钱!这是一个既成事实!这是一个需要!她感觉得到!她生下来就是为得到钱,因此,就得让丈夫去赚!库歇赚得不够,如果他死了,做妻子的连一份津贴也拿不到。她嫁给了马丁,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库歇却成了百万富翁,可惜太迟了些!又无法帮助马丁,无法使他离开登记局,也去做血清买卖或者其他利润大的生意,她太不幸了,她始终是不幸的!生活在卑鄙地欺骗她,并以此为乐! 老玛蒂尔特青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梅格雷,就象墨杜萨①的眼睛一样, “她儿子来看她吗?” “有时候来。” “她也和他争吵吗?” 真好象这个老太婆等候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好几年了!她不慌不忙,她有的是时间! “她总是开导他:‘你父亲有的是钱!如果他不让你过好日子,他一定是非常可耻的,你甚至连汽车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就因为这个为了钱而嫁给他的女人!因为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嫁给他的……而且天知道这个女人以后将怎样对付你……是不是你会得到一些属于你的财产?……’、‘所以现在你应该不择手段地向他要钱,把钱放在可靠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就由我来替你保管……喂,我来替你保管,好不好?……’” 梅格雷一面看着肮脏的地板,一面神色严峻地思考着。 在这些混乱不堪的感情中,他相信认出了一种主要的感情,这种感情也许带来了所有其他的感情,这种主要的感情是担忧!那是一种病态的、尽乎疯狂的担忧…… 马丁太太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丈夫的死,如果他死后拿不到津贴,那么就要过贫困的日子……她为她的儿子感到害怕!这成了一个纠缠不休的恶梦。 “罗热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有说!他从来不在这儿呆得很久。他大概在别处有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干……” “发生凶杀的那天他来了没有?” “我不知道。” 那个和玛蒂尔特一样老的女疯子坐在角一落里,始终带着动人的微笑瞧着探长。 “马丁家是否有过一次比平时更有趣的谈话?” “我不知道。” “晚上八点钟左右,马丁太太是否下楼去过?” “我记不起来了!我不能一天到晚呆在走廊里。” 这句话是无意识的,还是机警的讽刺?无论如何,她还是有所保留的,梅格雷感觉得到,脓还没有全部挤干净! “晚上,他们开始争吵……” “为什么吵?” “我不知道。” “您没有听吗?” 她没有回答,她的面部表情是——这是我的事! “您还知道些什么事情?” “我知道她为什么生病了?” 这是一次胜利!她握着的双手始终贴在肚子上,颤抖着。这是她干这一行当的黄金时刻。 “为什么呢?” 这可要卖卖关子了—— “因为……请等等,我要问问我妹妹需要些什么……法妮,你不渴吗?……饿吗?……不太热吗?……” 小小的铸铁炉烧得通红。老太婆在房间里徘徊,软底拖鞋在地上拖曳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因为?”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 这句话她是一个字一个字讲出来的,接着就一言不发了。结束了,她不想再讲话,她讲得够多了。 “什么钱?” 白费劲!她不再回答任何问题。 “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听到了这句话,您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现在,我要照顾我的妹妹了……” 探长走了,让两个老太婆相互照顾吧。 他感到很难受,他心里直翻腾,就象是晕船一样。 “他没有带钱回来……” 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马丁决定偷窃他妻子前夫的钱,也许是为了别再听到责备他无能,他妻子从窗口看着他。他带着三十六万法郎走出去了…… 可是在他回到家里的时候,钱没有了!是不是他把钱放在可靠的地方了?是不是他也被偷了?或者是他感到害怕,把钱扔到塞纳河里去了?他杀人了吗?他,这个穿灰黄色大衣的平庸无能的小个子马丁先生? 刚才他曾经想讲什么。他的厌倦情绪就象一个没有力量再缄口不语的罪人,他宁愿马上进监狱而不愿再痛苦地等待了。可是为什么生病的是他的妻子呢?尤其是为什么自杀的是罗热呢?所有这一切是否都是梅格雷想象出来的?为什么不怀疑尼娜,或者库歇太太,甚至上校呢? 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探长碰上了圣马克先生,他回过头来说:“啊,是您……”他屈尊地伸出了一只手,“有什么消息吗?……您相信这件事能搞清楚吗?” 楼上又响起了女疯子的叫喊声,她的姐姐大概又离开了她,到哪扇门后面去放哨去了! 葬礼很隆重,来吊唁的人很多,都是些有身分的人:尤其是库歇太太的家族和奥斯曼林荫大道上的邻居。只有库歇的姐姐站在第一排显得很不协调, 尽管她为了打扮得体面一点已经竭尽全力。她哭得很伤心,尤其是她每次擤鼻涕时发出的怪声都引来了死者岳母的愤怒的目光。 紧靠家族的后面是血清公司的职员。 老玛蒂尔特和公司职员们站在一起,神态庄严,非常自信,认为自己有权利站在这儿。 她穿的黑色连衣裙只能有一个用途:跟着去参加下葬仪式!她的目光和梅格雷的目光相遇,她竟然还向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管风琴的乐声轰鸣起来,唱经班的低音,副祭的假嗓门响起来……移动椅子的声音。灵枢台很高,可是他还是被淹没在鲜花和花圈之中。 “孚日广场61号房客敬挽。” 玛蒂尔特大概付了她的一份。马丁夫妇是不是也在签名簿上留下了他们的名字? 没有看到马丁太太,她还没有起床。 追思祈祷结束。仪式主持人慢慢地引导着行列向前走去。梅格雷在角落里的一个神功架的旁边发现了尼娜,她鼻子通红,但仍懒得用一下她的小粉扑。 “很可怕,是吗?”她说。 “什么东西可怕?” “一切!我不知道!这种音乐……还有这种菊花的味道……”她咬了一下嘴唇,遏止了一声抽泣,“您知道……我想得很多……因此,我心里想,他曾怀疑到什么事情……” “您去公墓吗?” “您对此是怎么想的?有人也许会看到我,是吗?……也许最好还是不去……可是,我太想知道他被埋在哪儿了……” “这只要问问公墓看守人就知道了。” “是的……” 他们两人窃窃私语。最后几名吊唁者的脚步声在门的另一边消失了。有几辆汽车启动了。 “您说他怀疑?” “也许他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死……可是他知道他的日子不会长了,他的心脏病相当严重……”可以感到她很烦恼,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只想着一件事,“他讲的几句话我又想起来了……” “他害怕了?” “不!还不如说恰恰相反……有时候碰巧有人谈到公墓,他会笑着插嘴说:‘唯一可以得到安静的地方……拉雪兹神甫公墓的一个美丽的小角落……” “他经常开玩笑吗?” “尤其是他不高兴的时候……您懂吗?……他不喜欢让别人看出他有心事……在这种时刻,他总是寻找一个借口来活动活动,笑笑……” “比如说,在他谈到他前妻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对我谈起过她。” “对他第二个妻子呢?” “不!他不特别谈起哪个人……他一般性地谈起人类……他觉得这些都是可笑的小动物……如果有一个饭店侍者偷了他的钱,他就用一种比别人更富有感情的神气瞧瞧他……‘一个坏蛋!’他说。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很高兴的,仿佛感到很有趣!” 天气很冷,这是过诸圣瞻礼节的时间。梅格雷和尼娜在这个圣菲利浦-杜-罗尔教堂地区里无事可干。 “去‘蓝色磨坊,’怎么样?” “行!” “这几天哪天晚上我去向您问好……” 梅格雷和她握握手,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的平台。 他需要一个人想想,更可以说想让他的思想自由驰骋。他想象送葬的行列很快就要到公墓了……库歇太太……上校……兄弟……那些大概在谈论那份遗嘱的人…… “他们究竟在垃圾捅周围搞些什么名堂?……” 因为这是场悲剧的症结,马丁曾经绕着垃圾桶转,说是找一只他没有找到的手套;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却戴着那只手套。马丁太太也曾经翻过垃圾桶的垃圾,说是不当心丢失了一只银调羹。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老玛蒂尔特这样说。 事实上,这时候孚日广场上的气氛应该很轻松。女疯子这时候是一个人,她不会象平时一样号叫吗? 公共汽车挤满了人,一个个站头都没有停。有个贴紧在梅格雷身边的人向他旁边的人说道:“你看到报上登的关于一千法郎大票子那件事吗?” “没有!怎么回事?” ※棒槌学堂の 精校E 书 ※ “如果我也在那儿就好了……在布吉瓦尔水坝!……前天早晨,有几张一千法郎的钞票顺流而下……是一个水手首先看见的,他捞起了几张……可是船闸管理员发现了这件事情……他派人去找警察……因此派了一个警察来监视有没有人捞钱……” “不开玩笑吗?他们大概还是可以把钱藏起来……” “报纸说已经找到了兰十来张妙票,可是大概要比这个数目多得多,因为,在芒特也有人捞起两张……嗯!塞纳河上流淌着钞票里……这可比鲟鱼要值钱。” 梅格雷并未大惊小怪,他比别人更有脑子;他脸色平静。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 那么,会是这件事吗?小个子马丁先生想到了他的罪行感到害怕和后悔了吗?马丁承认那关晚上为了消除头痛曾经在路易岛上散步!梅格雷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他在想象马丁太太从她家的窗口看到了一切,并等待着。 她的丈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她把他的所做所为全看在眼里了,她在等着看到钱,也许还要数数。 他脱下衣服,准备睡觉。 是不是她走过去拿起了他的衣服,搜他的口袋? 她越来越不安了,看着胡子搭拉下来的马丁。 “钱!” “什么钱?……” “你把钱给谁了?……回答……别撒谎……” 梅格雷在新桥下了公共汽车,从那儿看到了他办公室的窗子,无意中发觉自己正在低声咕哝着:“我可以打赌,马丁正在床上哭。”第十章 身份证 这件事是从热蒙开始的。晚上十一点,几个三等车厢的旅客向海关走去,关务人员已经开始检查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旅客。 有些细心人已提前在把他们手提箱里的东西摊在长凳上,准备接受检查。二等车厢里一位神色不安的旅客的情况就是如此,在他坐的一个包厢里,除他之外只有一对年老的比利时夫妇,他的行李整理得井井有条,并且可以看出他什么都想到了。衬衫外面包着报纸,以免弄脏。十二副袖扣,厚薄不同的短裤,一只闹钟,几双皮鞋和一双旧拖鞋。 可以看得出来,整理这些东西的是一个女人。 没有浪费一个角落,也没有一件衣服会被弄皱。一个关务人员漫不经心地翻着这些衣物,一面看着这个和这些手提箱很相配的穿着灰黄色大衣的人。 “行了!”关务人员说,一面用粉笔在他的行李上划了一个十字,“你们大家没有什么要报关的吗?” “请问,”那个人问,‘什么地方是比利时的边界?” “您看见那儿的第一道篱笆了吗?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吗?那么,您数电灯……第三只电灯向左……对,那就是国境线……” 走廊里有一个声音在每个包厢门口一次次叫道:“请准备好护照,身份证!” 那个穿灰黄色大衣的人用力把他的手提箱放回到网架里。 “护照呢?”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戴灰帽子的年轻人。 “法国人吗?请拿出您的身份证……” 他在公文包里找了一会儿。 “请看,先生。” “好!马丁·埃德加·埃米尔……对极了!……请跟我来……” “到哪儿去?” “您可以把您的手提箱带着。” “可是……火车……” 这时候那两位比利时籍夫妇害怕地看着他,不过他们因为曾经和一个不法分子一起旅行而有点得意。马丁先生瞪着眼睛,爬上长凳再把他的行李取下来。 “我向您保证……究竟是……” “请快一点……火车要开了……” 戴灰色帽子的年轻人把最重的一只手提箱推到站台上。天色很黑,在灯泡的光晕下,有些从车站餐厅出来的人在向火车奔去。哨子声响了。一个妇女在和关务人员争吵,他们不让她上车。 “明天早晨再说吧……” 马丁先生吃力地拿着行李跟在年轻人后面。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站台会有这么长。简直象一条跑道,没完没了,荒凉无人,两边是一扇扇神秘莫测的门。 终于,年轻人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请进!” 房间里很暗,只有一盏挂得很低的带绿色灯罩的灯,灯光只照亮了灯下桌子上的几张纸。可是,房间深处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您好,马丁先生!”声音很友好。 从黑暗中钻出了一个巨大的身子:梅格雷探长。他穿着沉甸甸的天鹅绒领子的厚呢大衣,双手播在口袋里。 “请不必宽衣了,我们这就去乘上巴黎的火车,它马上就要到站了,在三号站台……” 这一下,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马丁不声不响地哭了起来,他的双手提着整理得那么好的手提箱,被无形地束缚住了。 几个小时以前,负责监视孚日广场61号的探员打电话给梅格雷说:“我们这位先生溜了,他乘一辆出租汽车到北站去了……” “让他溜吧……请继续监视他的妻子……” 于是,梅格雷乘上了和马丁同一辆火车,他就坐在马丁隔壁一个包厢里,同路的还有两名副警长,他们一路上都在谈些风流事。 探长不时地把眼睛凑到包厢之间的窥视孔上去看,发现马丁心事重重。 热蒙……身份证……探长的临时办公室。 现在他们两人坐在一个特别包厢里一起回巴黎去。马丁手上没有戴手铐。他的手提箱在他头上的网架里,其中有一只重心不稳,摇摇欲坠。一直到莫伯热,梅格雷还没有提过一个问题。 这种情况很古怪!他缩在他的角落里,牙齿咬着烟斗。他一面抽烟一面用他的小眼睛饶有兴味的瞅着他的同伴, 十次,二十次,马丁准备开口讲话,十次。二十次,探长甚至没有觉察。 马丁终于还是讲出来了,他的声音真是难以描述,即使马丁自己也许也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是我……” 可是梅格雷始终不吭声,他的眼神似乎在说:“真的吗?” “我……我想出境……” 有一种抽烟的方式叫人看了是很恼火的:每抽一口烟,嘴唇都“扑”的一声,贪婪地微微张开。 吐出的烟不向前面去,而是慢慢地在抽烟者脸庞四周散开,形成一团云雾。 梅格雷就是这么抽的,他的脑袋自右到左,又自左到右地象一个转向机似的转来转去。 马丁低着头,双手痛苦地套在手套里,眼神非常激动。 “您相信这件事要拖很长时间吗?不会的,是吗?既然我已经招供……因为我一切都已经承认了……” 他怎么会停止哭泣的?他一定浑身感到难受。 他的眼睛不时地露出哀求的神色,很清楚是在对梅格雷说:“请帮助我吧……您看得很清楚,我已经支持不下去了……” 但是探长无动于衷。他就象在动物园中观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异国的动物一样平静。目光虽有好奇的成分,但并无激情。 “库歇突然看到了我,于是……” 这时候梅格雷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不说明任何问题,更可以说可以有一百个不同的解释。 圣冈坦!车厢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位胖旅客想推开包厢的门,发现门是关着的;他用鼻子压紧在玻璃门上向里面看了一会,最后不得不又到别处去寻找位子了。 “既然我已经全都坦白了,是不是?……用不着否认……” 可是他就象在跟一个聋子,或者是跟一个对法语一窍不通的人讲话一样。梅格雷用他的食指慢条斯理地装着他的烟斗。 “您有火柴吗?” “没有……我不吸烟……您这很清楚嘛……因为我妻子不喜欢烟草味……我希望这件事快些结束,您懂吗?……我马上要找一位律师,把这些事告诉他……这件事没有什么复杂的……一切我都承认……我在报上看到一部分钞票已经找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干……感到钞票在我的口袋里,就好象街上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我想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可是藏起来又有什么用呢?……我沿着堤岸走……河里有几条驳船……我怕被水手看到……于是我跨过玛丽桥,走上圣路易岛,我可以把这包钱扔掉了……” 包厢里烟雾迷漫。烟在灯泡周围缭绕。窗上蒙着水蒸气。 “我本来应该在第一次见到您时便告诉您的……可是我没有勇气……我还希望……” 梅格雷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他好奇地望着他张着嘴、闭着眼的同伴。这时响起了一只心满意足的胖猫的呼噜声似的呼吸声。梅格雷睡着了! 马丁向包厢门瞥了一眼,只要一举手便可以把门推开。为了躲开这种诱惑,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夹紧大腿,两只手搁在他瘦小的膝盖上瑟缩发抖。 北站到了,阴沉沉的早晨。一群群郊区的人们睡眼惺松地在越过城门。 火车在离车站大厅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手提箱很重,马丁不愿停留。他气喘吁吁,两条胳膊酸得要命。为了叫一辆出租汽车等了很长时间。 “您送我去监狱吗?” 他们一起在火车上呆了五个小时,梅格雷没有讲满十句话。现在还是这样!他讲的话既没有触及这次凶杀案,也没有提到三十六万法郎!他谈的是他的烟斗,或者是天气,或者是时间。 “孚日广场61号!”他对司机说。 马丁用恳求的语气说:“您相信还用得着……”接着又自言自语,“办公室里的人会怎么想……我没有来得及通知他们……” 女门房在门房里分拣信件:一大堆信件是给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公司的;很少几封是给这幢房子的其余房客的。 “马丁先生……马丁先生……登记局有人来问您是不是病了……好象钥匙在您这儿……” 梅格雷挽着他,而他还要拖着他沉重的手提箱往楼梯上走去,各家各户的门外放着一只只牛奶瓶和新鲜面包。 老马蒂尔特的门在微微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