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还年轻,走出平阳府时,阳光洒落在地面,也洒落在她皎洁地额头。那个高大地少年牵着一匹在草场上刚刚训练完的战马,看见她,引马走到一边。他双肩魁梧,似可依靠,那一双明亮地眼睛,仿佛是天底下最温暖的深泉。平阳拿起自己的长发,虽然她非常注意保养,虽然她千方百计保持青春,可是,那漆亮如墨的发丝是否还有当年的光彩?身份悬殊,年龄……年龄也悬殊啊……“你也要在皇上面前多努努力,今年两次出河西,都让去病去了。虽然这孩子也是你们卫家的人,可是,他这个孩子看着……”“公主说得很是。”平阳说的话,卫青并没有完全听见,他的心思已经飘悠到了河西风沙苦砺的大漠中去了。本来,他一直以为河西一战皇上是要出奇兵,获奇胜,才派了年轻的霍去病去了河西。可是,河西二战应该让他去啊!昨日,皇上在殿上说:“骠骑将军逾居延,至祁连山,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师大率减什三……”多么辉煌的战绩!卫青在心里无数次地描摹过这些战场,如果这些战斗由他参与,也许,也会有这样辉煌的成绩。可惜,这一切辉煌都不属于他。只因为皇上轻描淡写地说。他卫青的作战方法已经为匈奴人所熟悉,皇上需要新鲜的作战方法来打匈奴一个出其不意。卫青站在朝堂上,平静地双眉遮盖着他内心的不甘与呐喊:如果说。他卫青的作战方法为匈奴人熟悉,那么。李广老将军与匈奴人作战十数年,为什么他依旧能够兵出右北平?还有公孙敖,他是他从小一起地玩伴,公孙的一箭一刀,一阵一营都是他卫青亲手传授地啊!哪怕是打旁援。哪怕是牵引兵力,他都是愿意的。他是跟着皇上刘彻从失败的“建元变法”,从窦太后的“黄老之道”的统治中,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抗匈之战轰轰烈烈展开地元狩年。他正当壮年,他也热血澎湃!他的大手死死捏住,那暴起的青筋仿佛一条条怒勃而起的苍龙。他多么希望可以让战刀饱蘸匈奴血,他多么希望可以立马踏平祁连山!多年身为贱役的他,终于以常人难以言喻的控制力隐忍下了自己的爆发,用云淡风轻的声音附和了皇上的作战计划。看着自己地外甥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意气昂扬走出了霸城门。“仲卿?”公主悦耳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卫青看着这个女人。她比他年长将近十岁,她常年身处深宫,知道如何在宫廷中运用手腕立于不败之地。“家里……一切放心……”“有你在。”一抹温情爬上卫青地心头,“我一直很放心。”她为他筹谋运画。她为他人前人后建立起了好名声:“大将军府上从不接纳食客”。“大将军容忍谦让”……他现在美德在外,若家有悍妻。如何能得到这般的保持?这一半也有她地功夫在里面。他们遇上地这个皇帝,是个今古千年难得一见的明君,他不会轻易为眼前地美誉所动,他不会为亲情所桎梏,他的权力江山才是他的一切,卫青在他手里,还能走多远?卫青骑马走出将军府,此时的东方刚刚拂晓,将一片透明的蓝色轻拢在他的身上。他命令身后的将军府家将一起停下。他听到,长安城高高的城墙外,寂寞的郊外田野上,远远传来一条苍凉嘶哑的声音,那声音如歌唱,如哭泣,如哀号。卫青觉得耳熟,听出是李广老将军的声音,白发老将似乎醉了酒,唱得断断续续:“……此生不求金玉堂,此心不求功名长。十万军声吼怒海,一路长驱冰河梦……韶光大半去匆匆,天乎天乎有不平!……”有苍鹰被歌声惊起,从长安城郊外的故城墙边盘旋而过,那长翅直扫天翼。漫漫青天,薄薄晴云,那一点黑浓矫健的身影,在长空中盘旋。卫青忽然搭起弓。弦张满、弓如月。猿臂长舒,熊背轻展,似乎要将那苍鹰怒射而下!将军府的家将们等着自己的大将军射下这空中翱翔的苍羽。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那犀利破耳的箭风没有响起…………弓弦却缓缓收下。绷得过紧的弓弦因松弛而发出铮铮的轻响古道西风走瘦马,青云拂低千里平。欲将长剑骋天骄,未央宫前洒丁零!卫府的家将看到。他们的大将军慢慢回过头,脸上仍旧是温厚的平静。“齐越,李将军这一次在右北平失利,需要赎金。我听说李将军家里余钱一向不多,你们去打听打听,选一个合适的机会,拿五十金给他家送去。”“诺。”名叫齐越的家将低头欲去办事。“回来。”卫青叫住他,思忖了一会儿:“算了,我去走一趟吧。”“诺。”李广那粗犷豪迈的声音依旧在长安城外盘旋:“……韶光大半去匆匆,天乎天乎有不平!……”====================================================================第三卷 长安月第一章 红妆风生高竹凉晨光如薄薄雾霭,从雕花窗棂里一格格泻入,房屋里的物件逆光而看,有一种透明的温柔。 这是一间小小的别府。在金城的临时驻扎地,我们总算有了房屋住。 去病还在熟睡。从昨夜乘着金月一路狂奔到别府,他一进大门就直奔卧房,倒头睡了下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贪睡,他将头埋在枕头里,束发冠是我替他取去的。我本想替他卸去那沉重的铠甲,手刚碰到他的胸前,就被他抓住了。 我以为他醒了,他的眼睛依然深闭着。只是手抓得很紧,似乎要将五枚手指都压入我的手腕,那黝黑的皮肤下,隐约可现发白的指节。 我看到睫毛紧扣在他的脸上,黑若鸦翅。那眼梢挑起,如同一把合鞘的剑。 我任他抓着手腕,顺势靠在他身边。我知道,这把剑累了,伤心了,难过了。 去病睡了一夜,身体一直都很紧张,一直到天明,我才感到了他腰际开始变得松软,真正陷入了熟睡。 我从他握紧的手中,将手腕退出来。手指到小臂已经完全麻木,那浅浅的红色握痕如一圈淡淡的玉红色镯子,带着去病手印的温暖。 我的手轻轻抬起,想抚摸一下他的发际,又悄悄缩了回来。 ——没有人可以代替他面对这些生生死死的问题,他只能独自面对。 ~~~~~~~~~~~~ 裁缝为我做的汉衣已经送到。我挑了一身粉色的穿上。 我走出卧房,沿着抄手游廊来到门外,金城熙熙攘攘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我自己找了个遮颜地纱罩帽子戴上,又叫了四个汉军亲兵。倒不是为了摆排场。一来。在人生地不熟地地方,有士兵在边上可以免去一些无聊人的拉拉扯扯;二来,去病醒来也容易找到我。 走到金城最大的酒楼“快雪楼”,一路上都有人对我注目而望。 我抬起头,摆出傲然不可方物的神气。只是去病傲气十足是天生的,我是“后补”的,想到自己在汉朝鬼混了这么久才有这扬眉吐气的今天,还是傍了大款的,心里又觉得有些失落。 真不知道到了长安城,那一脚踩下去。碾死的侯爷比野狗都多的地方,我还能不能有这样得意地生涯? 我走上“快雪楼”,找了一间雅座,点了一些茶点。让四个士兵也找了一间,他们自去休息吃菜。 这雅间名叫“听竹轩”,布置简洁中透着精致。窗前摇曳着一盆小小的沐野菊,这菊花在大漠上常见。放在这里。那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衬托出了这屋子温润如玉的翠色,别有情致。 我取下纱罩帽子,靠在窗口,一边品嗅香菊,一边一个人悠悠地看尘世间的人海来往。 虽然尚处战年。金城作为中原与西域各国商贸中转站。依然有不少胡人冒险穿越匈奴边境,来到中原贩卖丝绸茶叶,亦将波斯的绒毯。大食地宝石,大宛的葡萄,精绝地孔雀石源源不断从西域遥远的地方驮 来,将这个城市装点得颇有异域风光。 如果不是匈奴人横霸河西一带,这条商路必会更加通畅,中原与西域各国的沟通交流可以更加频繁。 “快雪楼”是金城最高的建筑,从东首可望到城门,至西首可直达城郭。 红尘万丈,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攘攘熙熙皆为利往。 “他娘的,这‘盐铁归公’真真是不叫人活了!”一名蓝布包头地汉子喝了几口酒,在楼下兀然破口。 便有人劝他:“张望兄,这里可不是说话地地方,你这种话说不得啊。” 那叫张望的吼道:“老子好不容易这几年积累起来的家业都被这桑弘羊一个什么‘盐铁归公令’,这些年地积累都付与流水。还有那个什么张汤,酷律严罚,处处设有密探,老子受了冤枉还他娘的犯了王法!” 旁人被唬坏了:“这不是喝了猫尿便满口乱嚷么?快用饭菜堵了。” 那人依然呜呜咽咽道:“那桑弘羊自己不也是出身洛阳盐商,我看他什么时候回家去将那亲亲戚戚的银钱都榨取光……” 众人吓得不行,一边赌咒发誓再也不同着张望饮酒,一边强行架着他离开了酒楼。 我因张汤在长安城放我脱身对他甚有好感,当时的我不过是一介小民,而那昭平君身为皇姊隆虑公主的唯一爱子,他无论情理都该站在皇族的一边为昭平君出气,可是他却放走了我。可见,此人那冷酷的外表下,对于普通平民有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同情。 现在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招来这些切齿一般的仇恨。 正胡思乱想间,一队商队来到了“快雪楼”下,如山的骆驼一个个停下了。商队领头的褐发男子走下骆驼,用纯熟的汉语吩咐了几声,便在店伙计殷勤的招待中上了楼。 他驼队中的跟班都在楼下用餐。他独自带着一名面上罩着红纱的胡姬,端坐在雅室外的一个大桌边。这胡姬身材很高,曼妙的线条尤为显突,虽然罩着面纱,那明亮如蓝色晶石的双眸和高耸的鼻梁依然让人翩翩遐想于她面纱下,有着颇具异域风情的美貌。 褐发男子自己先坐下,她便陪坐在一边,模样拧腰扭身,似乎有些不情不愿。他们叫上一些饭菜茶酒,慢慢吃喝着。 “哟!看哪,好漂亮的胡姬。” 快雪楼的楼上很有一些当地有权有势的小地痞。他们因我看起来是较有身份的汉人,不敢轻易招惹。看到来自西域小国的美人,便色心大动起来。 褐发男子眉头一敛,只顾自己喝茶吃饭。 “美人儿,给爷跳个舞,爷给你……”一块银饼子在一位铜红色缎衣的男子面前晃动。胡姬的蓝眸看向那褐发男子,男子头也不抬:“给他们跳一个。” “我不跳。”胡姬蹦出一句汉话。 “到了大汉朝,汉人就是你的爷,不跳也得跳。”褐发男子根本不理会她的心情。 胡姬睁圆两眼:“我莎丽儿跟你到汉境,是因为你答应我让我成为长安城王侯家的舞姬,我不能随便在这个酒肆街坊为人表演。” “如今大汉朝在这里的权势固若金汤,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谋一口饭吃。你在这个快雪楼跳舞,很快就会艳名远扬的。” “阿萨济!到汉境之前你向我吹嘘自己在长安城如何人脉广博,如何出入王侯之家如入自己家门。难道都是骗我的?” 阿萨济冷笑了一下:“如今到了汉境,你就休管这些是真是假,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必可在长安城获得立足之地。”第二章 侬艳清香相间发旁边的汉人早已等得不耐烦:“跳还是不跳?别让爷们等耐烦了。不爱跳,回你们的荒寒羯土去!” 胡姬闻言站起来,逼视着那名叫嚣尘上的男子。 她个子本来就比较高,这一逼视,竟然让那男子不由倒退一步。 素手扬起,人们只觉一道红霞从面前飘过,一张艳丽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犹如夜色下绽开一朵火灿的七月红莲,众人皆情不自禁为她那摄魂容貌一阵窒息。 只是红莲蒙着薄冰,仿佛夜色中遥远的火苗。 那男子勉强站直身体:“你到底跳不跳?” 她的红唇微微绽开一层笑意,薄冰初融。 脚在地上轻轻一跺,满身金属首饰脆生生地响起,红裙、飘带、鸾结如烟雾一般飞扬弥展。 众人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入了那雾一般的红绡弥漫。 舞姿起动。 她的舞蹈带着野马的奔放,她的铃声有着烈焰燎原的激情,绚烂光华地绽放在快雪楼清凉的店堂内。她旋转如风,长发飘拂如风,红色的舞衣在风中奔腾,仿佛一个不愿意受人拘束的荒野火鸟。 褐发男子命店堂伙计拿来一束筷子,在木案上敲击着节拍。 他似乎深谙此道,合上了那女子的节拍。莎丽儿不甘示弱地一扬 头,将一段胡旋转得风驰电掣,手臂,腰身,脖颈,在旋转中摆出各种美丽的姿态,令人目不暇接。 方才尚有猥亵轻视之意的汉朝男子们。渐渐被眼前的美色所炫。不觉屏息凝神。 铃声又是一阵骤雨般地密响,莎丽儿地一段秀臀摆动之后,舞蹈嘎然而止。 那蜜色的肌肤隐隐泛着汗珠的晶莹,大串鎏金粗糙的金属首饰将她一身红装衬托得鲜艳夺目。她傲然站在快雪楼的空地上,如一只西方飞来的白孔雀,蔑视着中原的百鸟凡鸦。 沉默半晌,有人忽然叫道:“这个胡姬多少钱?我要了!” “我出二十两!”已经有人开始掏银子了。 “三十两!” …… 价码很快就加到了两百两白银,这在汉朝已经足够买一幢上好的宅子了。 褐发男子慢慢站起来,一把抓住莎丽儿:“我把她带来,是问问快雪楼的主人。愿意出多少钱?” “你!”莎丽儿挣扎了两下,绽开一丝充满魅力的异域之笑,“看见了没有,这么多人愿意为我出钱。阿萨济,我早晚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噢?你会感激我阿萨济地。” 我叫过专门在此雅室伺候我的店活计:“这位姑娘我要了。你替我看着,不管他们出多少钱。我再加二十两。” 我也曾经有过这种身不由己的生活,我希望可以帮助她一下。店伙计走出来:“听竹轩的客人出二百二十两。”此言一出。快雪楼里安静了。这些人的眼睛转到我所在的雅室,又看了看那旁边端坐如穆山地四个霍部军士,无人再敢答言。 我觉得二百二十两似乎便宜了那阿萨济,我皱了皱眉,少不得还要去弄件夜行服。将那二百二十两银子去“要”回来。我有些心烦。喝了一口茶:“我出来没有带这么多银子,诸位先等一下,少顷便送过 来。” 莎丽儿转向我。又看着旁边四个人的服饰:“你是什么人?”隔着一幕绣帘,她看不清我地形貌。 “看上了付钱而已,姑娘何故有此一问?” “这位听竹轩的客人是好意,”一个声音从旁边冷冷逸出,“只是仗着霍去病的军功便在此处随意买弄,这等行径未免叫人不齿。” 我听他的话来意不善,站起来:“赵充,我们回去。这位西域客人可在此稍等,过一会儿金城别府会有人送钱来,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我掀帘而出,碧若春山的竹帘下,粉色地深衣如霞云出岫一般飘然悠柔。 我放下挽竹帘地手,袖襟如蘸满了桃花的流水。我的目光挑过那坐在大堂上地闲杂人等,望向方才说话的人。 只见他青布束发,一身干净的青布纱衫,没有美玉装点,没有金冠装饰,素净中不掩他挺拔的身躯。 “弯弯,你怎么仗着我的军功到处卖弄了?惹得苏二公子如此不悦?” 众人哑然,霍去病一身月色长袍,自楼梯口徐徐而上。 赵充等四个士兵一个肃然立正:“霍将军!” 霍去病一摆手,径自来到我面前,轻轻隔着长袖握住我的指尖,低头耳语:“怎么不等我就出来了?” 他已经眉目明朗,只是眼皮处略有一些浮肿,那双眼睛越发显得狭长而纯黑。 我轻笑:“你又不是病人,要我时时刻刻守在边上做什么?” 他闻言一怔,明白了我的良苦用心,唇间荡漾开一抹深深笑意:“说得不错。” 我们都是很坚强很坚强的人,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复原,他也确实做到了。 我们隔着衣衫将手握得深一些,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在这一刻,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分开我们两个。 ~~~~~~~~~ “霍兄!” 我拉着去病正向听竹轩走去,那刚刚说过我坏话的苏二公子,冒了出来,“霍兄今日踏平胡地归来,大长我汉人威风,苏武特地从长安迎过来要酒喝。” 话儿说得油滑,人却见不到半点油滑。 蓝衫垂地,磊磊落落,一双明眸,如黑山白水。 长安城画舫中流传,长安城三大公子:公孙胜声公子如月之清朗,霍去病将军如松之绝傲;苏武苏二公子如竹之素节。眼前,就是号称 “素节如竹”的苏武苏公子。 他老父苏建在两年前卫青大将军出兵定襄的时候,因翕侯赵信临阵倒戈,虽力战一日一夜,终于不敌匈奴数万大军而兵力殆失。他们家本是简朴,为了苏老将军赎罪大概已经家无余钱了。 敢在霍去病面前讨酒吃,也算大胆。 去病却回答道:“可以。”第三章 青梅把酒望南轩我们前脚进去,苏武后脚跟进了“听竹轩”,衣襟一扬,在我们两个斜对面打横而坐。 “两位爷,这是我们掌柜送来的茶点。如果,您还要什么,只管吩咐。”一个脸面干净的店伙计在听竹轩的案桌上撤去旧碗,重新摆放下三丝卷酥、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糖蜜韵果圆……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这都是白 斋的蜜饯饼果。 去病和苏武没看这些吃食,他们在张罗拿酒。 去病选了一坛上姚合辙酒,这是黄河米酒,入口甜津津,去一层秋躁。他们这里的酒不用蒸馏之法,浓度有限。 “金城最有趣的就是这里是西域各国商贾来往集散之所,从这里经祁连山,天山,可到康居、大宛、楼兰、龟兹、明成、乌孙……号称三十六国。”苏武晃动着手中的酒杯,“霍将军,既然请酒,就将这些国家的酒都让我尝一尝。” 去病低头一笑:“原来是嫌我的酒请得不多啊。”他传唤店伙计:“说说看,你们这里都有些什么酒?” “回禀侯爷。”那店伙计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早已随着去病的爵位换了称呼,“小的这里酒水品种很多……” “每样来一壶。”苏武说。 店伙计悄悄看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没有什么声音,表示默许。他财大气粗浪费银子,我偏不肯,我说道:“先把名字报上来,不好喝的我们不要。” 苏武没想到我居然在霍去病面前抢话,双目凝住了神,将我细看了两眼。这才展开一点笑容:“果然……” 果然什么?我冲他一瞪眼…… 去病看在眼中。说:“说了名字就知道好喝不好喝么?子卿是苏老将军的二公子,苏老将军很早便与舅父一起征战沙场。子卿自十六岁起出任郎官,我们也是从小便认识的。他方才,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 苏武道:“方才那话,一半是戏言……”他看看我,我冷然转过头,这么难听地话也配叫戏言? 他继续说,“还有一半是真情。霍兄你如今风头横扫当年地卫大将军。卫将军为人谨慎小心,门下家将也没有出头闹事的人,虽恩及人臣。却可长保无虞。霍兄在外打仗二月有余,今日的长安城已经非彼时的长安城了。”我听着这最末一句话才是他要说的话。 去病斜斜飞他一眼,抿唇道:“子卿兄的意思,去病心领了。” 两个都不是热性子的人,一个淡如月,一个冷如钢。偏偏目光相遇的时候。似乎有一点凉凉的暖火,从唇前掠过。 店伙计已经将酒牌子呈上。我伸手要拿,店伙计有些迟疑,没见过哪个女人抢着点酒的,我说:“喝酒怎么了?当初越王勾践还鼓励女人喝酒呢。” 苏武笑道:“这倒是实情,生一个女儿呢。赏两壶酒。一条狗。” 春秋年代相差不远,连去病也知道这些小事,凑趣道:“生一个儿子呢。赏两壶酒,一头猪。”眨眨眼,悄声:“弯弯是要猪还是要狗?” 我大窘,深感自己地理由选得不好,丢出酒牌:“你们自己看吧。” 酒牌写在一排竹简上,这竹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熏染过的,绿若碧玉,香气馥郁。古代贵族最爱以香料染衣薰屋,我不习惯常觉头昏脑胀。去病拈在手里看了一圈,依旧道:“每样来一壶。” 店伙计端上来的一共有十个错金缠枝绕云壶。菜也搭配着送了上来。 我发现。这座快雪楼待客之道分作三六九等。 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虽然觉得这里用器精美,食物也很甘美,与长安一些大菜馆相比,不过是春花秋月各有所长。 现在,霍去病一到,他们呈上来的用具不是错金,就是嵌银,制作华丽造型别致,而里面盛放的食物更是用足了心思。 那浮雕竹簠上码着切成片地乳猪方肉,外皮红脆,内里软嫩;青铜蛟兽 中盛放着整头白鱼,撒上青红双椒丝;紫金错银铏中盛的是香菇炖乳鸽;朱雀衔环豆中堆砌着小山似地各类果脯;陶壁彩绘瓯中装着莲心蜜果调味的银鱼泥;云龙闹璧镬中填满了各色山菌与狗肉相炖…… 去病看我连夹了几块烤乳猪,别有深意道:“原来喜欢猪啊……” 我狠狠吃了几口狗肉,去病越发点头:“连狗肉也不讨厌,弯弯你岂不是要很辛苦了?” 我生气,撂筷子不吃了,他夹些菜放在我的碗盏里,佯作不曾看到我生气:“多吃一点。” 那边,苏武拿起一壶酒,壶上有名:“这是鲁国琅玡的清岚酒,听说是以山之柏枝入酒,气味清冽。”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苏武喝一口清若水,纯如冰的清岚酒,不由吟哦一声,我看他五指上虽有刀剑薄茧,眉眼儿却透出一点儒雅。 “他怎么酸溜溜地?”我悄问去病。 去病说:“子卿虽然是将门子弟,喜好文多于武。” “这叫家门不幸。”苏武听见了,笑嘻嘻拿下酒杯,“老父最大地愿望乃是将门出虎子。” 别府里的二百二十两银子封齐送来了。阿萨济接下银子,带着人贩子得逞的谦恭笑容扬长而去。 “两位爷……”一个声音冒出来。 莎丽儿绞着手指站在我们三人面前。 苏武问她:“姑娘要去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帮助你。” 莎丽儿地蓝色眸子张大,如同火莲盛开,花芯里漾漾然欲滴出水来:“你们不带我走?” 去病侧过脸,看听竹轩的窗外那盆放在窗棂上的沐野菊。花盘洁白,如墨绿色叶丛中闪烁的星点,那来自草原的芬芳,清香中带着一点苦涩。窗外,尚属于河西的凛风穿堂而来,快雪楼里染上了一层清苦的气味。 我看去病不爱管这个事情,只得自己对她说:“姑娘,我们不需要人手。” “不!我要跟着你们!” 莎丽儿抢到苏武的身边,那神气如一只誓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母豹,“我从家乡出来,就是要进入长安城做最好的舞姬。” 她确实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出挑的舞姬,当初璇玉虽然相貌平平,但是仍然在长安城名动一方,就是因为身材比较高,站在场中尤为瞩目。这位莎丽儿姑娘不但身材非常好,而且,她的容貌充满了西域浓眉深目夺目的美,随便一站,便自然可以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姑娘,我们可以帮你脱身,但是,你的心愿我们帮不了你。”苏武说道。 莎丽儿的双肩一塌,脸上是没有经过掩饰的失望。 去病已嫌不耐烦。 我便遣一个店伙计安排了莎丽儿一处,让她先吃些午饭。莎丽儿百般不愿,也只得走开。 “我们继续品酒论酒。”苏武让大家把视线回到面前。第四章 秋声悄有随坠叶去病这才有了兴致,拿起一壶酒看着,壶上写着“广陵曲水”: “这是九江的米酒,听说以肥肉吊在酒上,这油不知如何渗入这酒醴之中,味道甘肥。” 两个人先将大汉朝的酒看了一个遍,一脸纨绔子弟的奢靡脸面。 两人看一壶,品谈一壶,再各喝一盏,那份豪气爽快又与寻常贵族公子的气质不同。 霍去病黑眸如凛冽的冷剑,衬着月色长袍,玉石腰带,仿佛白雪中傲寒的苍松;苏武雅重里带着一股诗书之华,磊落沉稳,青衣布衫,犹如晨风中凝翠之幽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