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人,是不是做梦都盼着他们回来?你是否想过。自己宁愿替代两个儿子去死?可是,一旦失去,他们再也不能回来了!”那从前的粗豪贩马客,如今的坚强军人,一双浑浊的老眼里正有液体在渗出.我还不够,要他一个一个字,和着他的泪记到心里去:“霍将军失去我,就会跟你现在地心境,一模一样!”“你不能看清楚我和去病之间的关系。我不怪你。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请你牢牢记住。今后不要再对我们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关云飞的刀渐渐垂下来,眸中的凶潮渐渐消退。柯不失时机地说道:“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弯弯姑娘不是寻常人。”现在轮到云大人了。关云飞的决定他应该知道,说不定还和他商量过。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场。只要他对关云飞有所沉诺,他们完全可以明火执仗地杀了我。现在这个情况看起来,云大人应该是对此持反对意见的。但是关云飞资历比他老,身上的血仇家恨也令人同情,而我在霍部的位置也确实使人不痛快……所以云柯采取了两不相帮地立场。云柯大人躲闪着我看穿他的犀利目光。算了……水至清则无鱼,我看在他们对于霍将军的耿耿忠心上,决定不再计较这些私底下地事情了。我问道:“关大人,你要快点去救荀大人呢?还是要在这里拿一个你根本没有能力杀的人练习刀法?”不需要他给出答案,我将昆吾剑插向剑鞘:“事不宜迟,荀大人处境危险,我们快些出发吧。”松剑回鞘,我自己上了阿连地背。“哐啷——”身后传来刀兵碰撞地声音,云柯撞开关云飞的战刀:“老关,你要干什么?”“老关错看了人。今日,这只贱手差点伤了霍将军地夫人,就以此谢罪了。”我知他军人粗鲁直率,忙说:“关大人,断了一条胳膊,不过是增加了一个废人。你的手是要留着杀匈奴人的,你的命是要上漠北的,你休要浪费了自己这身马上的好功夫。”云柯大人移开他的刀:“听到了吗?以后军中若有人再敢说弯弯姑娘的废话,你这把老刀拿出来那才叫派上了用场。”“好!”关大人发了狠似的说道,“从今往后,谁敢在我老关面前哼出半句逆耳的话,我必不轻饶!”我们骑上马背,视线抬高,风沙万里轻烟拂地,东方略有鱼肚白。黑色的乌龙战马站在不远处,简扬有些诧异,也有一点惊喜,勉强以汉话与我打招呼:“弯弯,姑娘?”自己人火并果然没有什么好处,否则以我们三人的反侦查能力,怎会让他人接近了一次又一次?不过,想到月氏人此时与我们纵然非友,也绝非敌人,我无需太过担忧。遂笑道:“嗯,路过。”我的月氏话一出口,简扬面上喜色更浓:“你的月氏话说得比上回好了许多。”上回我随口蒙的,这一次可不一样了,我笑得歪了头,继续用月氏话与他交谈:“我很努力,所以学得很快。左庶长去哪里?”“去接应公主。”我们说话间靠近了,阿连和乌龙踏雪马也相见甚欢,互相轻轻碰了碰口鼻。“简扬,捉住她!”一个冷若冰霜的命令忽然从我们的身后传来。我的昆吾剑尚未出鞘,简扬近水楼台先得月,手指握住了我的咽喉,看着我身后的公主:“为什么?”“阿朗要他。”花尚公主从我身边来到简扬身侧,“你把她立刻送到黑水城里去。”“阿朗不会说话,公主怎么知道要送去的人是她?”简扬利落地抄去我的兵器,却不将我交给公主。关大人和云大人也早已被几个月氏兵控制了行动。公主从马鞍下掏出一块黄羊皮,这黄羊皮是不久以前刚剥下来的,还带着褐色的血迹。黄羊皮上画着一个侧身而坐的女子,面目没有勾勒出来,但是身形与我酷肖,尤其是手上的一把剑,寥寥数笔,却将昆吾剑的特征掌握无疑。简扬举起昆吾剑,无声地用拇指摩擦着剑把。“我一看到这张画就知道阿朗要的人便是她。”公主卷起羊皮,“霍将军的剑,别的女人是得不到的。”简扬和我近在咫尺,我感到他的手听到霍将军三个字时微微一抖,呼吸也似乎深重了一些。公主拿出绳子,亲自将我捆绑起来,她将我的下颚轻轻抬起:“你这么漂亮,阿朗一定会很喜欢你的。”我稍稍挣扎了一下,想想没有用,我说:“你放了那两位大人。”那个阿朗如果只是要我的话,这两位军官应该是无辜的。“不可能。”“不可能?公主是要将我送到一个不利于我的地方去吧?你害怕汉朝得知我的行踪,对你们月氏结下仇怨,所以准备杀人灭口?”我说穿她的意图,也点明她的痛脚,“公主不惜与汉朝为敌,要对我不利,我想,是月氏部落里发生了什么令你们非常为难的事情吧?要知道,现在霍将军……嗯……”公主揍了我一拳,我没能把话说完。她说:“这是教训你在祁莽川对我的无礼。”我忍住涌到喉咙口的腥甜:“公主,你细想一下,霍将军在祁莽川不是找到我的踪迹了吗?你能保证现在我的行踪他不会知道?我担心公主将我捉去不但不能办好事情,反而得罪了汉朝,到时候才是你们祁连山月氏族的灭顶……”公主揉揉手,欣赏着我俯在阿连背上咳嗽的样子:“这第二拳是教训你的鬼话连篇。”她中了邪?完全是一付赶尽杀绝的模样。“公主,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简扬拦住公主。我舒了口气,用月氏话说话的好处终于体现出来了,简扬开始帮我说话了。事情应该还有沟通的余地,我与去病的关系,他们应该清楚。关大人忽然发出一声爆裂般的怒吼,我看见他回身将一个月氏兵打得退开数米,他自己在马臀上用力一鞭,那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向着我们的方向冲过来。简扬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能够挡住他的冲势,关大人大叫:“快走!”在阿连的背上一鞭子抽下,阿连带着绳捆索绑的我向东方奔了出去。我用双腿紧紧夹住阿连的身体,自己摸索着想解开绳索,可是,颠簸的马背上很难做到。我想看看两位大人是否逃了出来,关大人眼若血铃,正在后面瞪着我:“看什么看!快逃!”我看到一把弯刀自他的后背贯入,雪亮的刀锋从前胸露出来。这就是他逃脱月氏兵控制的代价吗?关大人又是用力一抽响鞭,阿连跑得更快了。我在马背上几乎被颠下去,想到关大人胸口不断流血的伤口,我低下头,用足全力夹住马腹。我此时若掉下去,就对不起他的舍命相救。第三十七章 人生歙合譬朝露“关大人!关大人!”我双手反剪着从地上爬起来,我真是没有用,始终没能解开绳索。当关云飞失血过多跌在地上的时候,我也气力耗尽一起跌了下去,阿连和关大人的坐骑由于惯性冲出老远。我无力追上,跪回到关云飞的身边:“你醒醒啊。”“小姑娘,快逃。”“我不逃,除非你也逃。”我恨他做事冲动,头脑简单,何苦要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我和月氏人商量商量,他们两个的性命也许会无虞的。“老关逃不动了……小姑娘,我错怪你,你生不生气?”我看到月氏人在靠近,阿连被他们用套马索套住了,无法过来。“小姑娘,保护好自己。你出了事情,霍将军……”他的喉咙被哽住了,我用肩膀去顶他的胸口,等他的气血顺畅了。我说:“关大人也不能出事,你还要去漠北呢。”“漠北……让……让年轻人去吧……”他昏昏然合住了眼皮。我急了,用身体撞他:“关大人,你说话不算数!你刚答应过要在军中替我出头,你这么气都喘不过来,怎么替我说话呢?”他被我怄笑了,重新睁开眼,脸色惨败地难看:“老关……老关嘴笨,怕说了别人也不听,你……让云柯帮你……帮你说话……”我还要推他说话,试图吊着他这口气,可是,他已经不动了。四周马腿站满,我从关云飞的尸体边上站起来。他们把云大人也带了过来。我看到云大人身上脸上也新添了伤口,我噙泪道:“云大人,方才关大人托你为我在军中说话呢.以后我回到军中的名誉还靠你澄清呢,你凡事不要轻举妄动。切不要多惹月氏人。”不是我怕月氏人。黄土崖一战后,去病减员一定很严重,我们少给他添一点麻烦是一点。云大人别过脸,什么话也说不出。他悄悄摁去两点不愿意为人察觉的泪花:“弯弯姑娘,你自己也……”一阵他无法掩饰的哽咽。“……也一样。”晨曦慢慢爬上了黑水古城外这片荒地,长长地牧草间,一点点晶莹的露水反射着阳光七色的虹彩,点点剔透,颗颗如珠,烈火骄阳下,每一滴都不得长久。夏末地草地上,夏花已经开始衰败,雏菊、杨兰、观观草这些秋日繁花悄悄替代了河西草场的荒原之美。有死亡亦有新生,似乎永远有希望。黑水古城,坐落在祁连山两山夹峙之间。来自高原寒山地狂风常年不断地吹袭,尤其是夜晚。更是风沙怒作。风沙对着这片山地经过了亿万年不断地侵蚀。这里形成了一大片形质特异的雅丹地貌区。我们现代人称作雅丹地貌的地方,就是砂岩长期处于风沙的磨蚀下。逐渐而形成的造型怪异地状态。每到夜间,这里狂风大作,啸叫不止,声音凄厉,仿佛是恶鬼呼号。再加上地形复杂多变,道路迂回曲折,往往呈现出迷宫的状态,因此,也被称为魔鬼城。远古时期,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有一个不知来历的部落在这片红砂岩突峭参差的魔鬼城中修建了一座古老的城池。后来,月氏人来到这里,他们便依据其原先的复杂地形重新进行了设计与营造,使这个黑水古城越发深暗诡谲。现在,这里当然已经成为了无人区。简扬掀开马车的车帘:“到了。”马车停了下来,马蹄声一旦消失,那夜晚魔鬼般的风啸便灌满了双耳。我站起来,用头顶开被风撕扯得摇摇欲坠地门帘,一股狂风扑面而来,风沙撞在脸上辣辣生疼。我一扭一扭地挪出马车,简扬伸手把我扶出来。他把蒙在我脸上的黑布取下来,开始解开我身上的绳索。这个白天,我被月氏人以珍贵地祁连山雪水洗刷了个透,还换上了他们质地最好的帛丝长袍。他们地冶炼技术不错,分配给我地银环耳饰相当漂亮,再加上我头上原先有的那枚弯月白玉,我看起来非常像一个月氏姑娘。我们已经深入了黑水古城地里部,这里看不见一点草场与戈壁,只有连绵起伏、形状怪异的巨大山石,如城堡、如巨舰、如厚云,层层叠叠,繁繁复复,山势陡峭,石壁参差,一道道密布在我的面前,望不见尽头。我从木板吱嘎作响的马车辕架上跳下来,袍子被怒风吹起来,紧紧缠进了马车的木板缝隙中。简扬弯下腰帮我把衣料拉扯出来。“我不能再进去了。”简扬说,“看见那块石头没有?”当然看见了,一块高达二十余丈的巨型黄褐色砂岩立在面前,因风沙销蚀,上面略大下面略窄,形成了一个蘑菇状的高台。简扬说:“你就等在这里。”“简扬!”我叫住他,“你听到有人在唱歌吗?”好似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在远处,轻轻颂唱着什么,我留神捕捉,耳边又只剩下了毫无变化的山风嚎叫。简扬站住了,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这上面是一个风口,到了夜晚风很大。”“我等在这里,会去哪里?”“阿朗会来带你,也许……”简扬望了望那山石,“也许是去那里吧?”“不可能是那里。风很大,人不可能在上面站立。”我仰视着那山石,估摸着风速。这里的地貌十分干燥,如果没有植被可供抓握,普通人站在光秃秃的山崖上,必然会被吹下山谷的。”“阿朗站得住……公主……公主亲眼看到过。”“那么,简扬你呢?”“我不行。”“你上去尝试过?”“尝试过。”简扬捏紧刀把,两只眼睛暗沉得看不到一点光芒,“我曾经把一个匈奴XX送上去过,她的项链从山崖上抛下来,跌个粉碎。弯弯,如果不是因为月氏族如今困难重重,我不会同意公主将你当作阿朗的XX。”“XX是什么意思?”这不是一个常用语,我听不明白。简扬想了很久,找了一个相通的汉语:“祭祀,用。”明白了,我说:“你在骗我吧?哪有要一个活祭花这么多心思的?”第三十八章 慨而以慷系忧思“但愿,我是在骗你。”简扬定定地看着那山石陡峭的崖壁。我看到他的眸光中有光芒一丝丝泻逸出来:“……我们,如果,换一个场合该多好。”什么意思?我听出了话语间暧昧的意味,正要说出口的话又压回心中,他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经常被人看上,所以在长安城处处留神,步步小心,否则不知道招来多少狂蜂浪蝶。我本来预备着很重要的话跟他述说,他现在这么一个表现,令我踌躇不止。“左庶长的意思是……”不如索性捅破那层窗户纸儿,我们的话反而可以说下去。“没有什么意思。”简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神情有些不安起来,他忽然正容,仿佛已经思考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一个最后的结果:“弯弯姑娘,我知道我们属于不同的族人,我们不可能……”当然,这种场合还真是不合适呢!我认为自己已经看清了问题所在,立刻义正词严地打断他:“左庶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种事情必须干净利落快刀斩乱麻:“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与左庶长之间自然什么都不可能的!”他皱眉:“我和你?”“嗯!”“我和你能有什么关系?”“……”闷倒。我保持了约有半分钟的沉默,想到现在的时间非常宝贵,我硬起头皮重新寻找说话的机缘。“那个……左庶长打算跟谁在另一个场合见面?”不是我,难道还能够有别人吗?“你是霍去病的女人吗?”他顾左右而言他,牵出一个男人来.哦?原来他地注意点在霍去病身上。我点头:“基本上是的。”“可惜……”他又开始吞吞吐吐了。我深吸一口气:“左庶长。你的心思我明白了。”“你又明白了?”简扬狐疑地看着我。“是。我看到你与霍将军彼此皆有激赏之心,你觉得,河西地未来是交给霍将军这样的汉朝人。还是交给匈奴族对于月氏人更有利处?”我一直都在想着,如何解开简扬地心结。然后让他好好依附霍将军。我觉得那天他与去病的一战,彼此都很欣赏对方,去病让他在军前赢这一战,用意在于保护他的军威。如果,简扬可以不那么在意月氏与汉民族的鸿沟而带兵投诚的话……我在为自己地伟大胸襟浮想连连。简扬听完也呆住好一会儿:“弯弯姑娘,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还能活过明天,怎么还在操心别的事情。”他从马车里抽出一把长剑:“拿着。”我摇头:“没听说过作活祭的还带着兵器的。”“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他分量很重地塞入我手中。“这不是我的昆吾剑。”我是看不上他的剑,非要我点明不可吗?“昆吾剑公主看得紧,这把是最接近的了。”他想着弯刀我使不惯,不知从哪个陈年角落里翻出这东西来,我看出了他对我报有同情:“如果,我活过明天,你愿不愿意相助霍将军打东部草原?”“你可以逃。你可以躲。黑水城这么大,我相信你这种人一定可以活到明天。”他在暗示我连夜逃离黑水城?“不逃不躲怎么样?”简扬沉下目光,看了我许久:“如果你能够活着回来。我一定带兵相助。”他抬起大手,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对着我说:“月氏兄弟的规矩。击掌。”我嫌恶地看看他的手心,这种原始野蛮地承诺方式也太让人恶心了。为了避免自己吃亏。我低头往自己手心里吐出一口比他大很多的唾沫,然后和他啪地一下击掌为信。拍完手掌,我回头细想了一回,自己觉得纳了闷:感觉上去,我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活不到明天的短命鬼。“那个阿朗……真地形同野兽?你见过他吗?”简扬无声地看了我一会儿:“我十七岁的时候,跟他交过手……你自己判断吧。”他现在看起来二十五六地样子。“好吧。”不去勉强他地答案了,还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断比较稳妥一些。解也地话不会欺骗我,他的故事中,那黑水城的白衣男子气质非凡,仿佛谪仙临世。那么,简扬干吗欺骗我?对了,他是我的手下败将,他一定是希望我吓得团团转,以此取笑我。我目送着简扬驾着马车离开这块巨石,施展身形跟上他的马车。虽然说不逃不躲面对黑水城里的那个男人,但是,我有权力知道,如何离开这个黑水城。简扬的马车走得并不快,我紧紧跟伏在他的身后。走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山崖,我却突然失去了他的踪影。我怔怔地站在山石间,方才明明看到他从这里拐弯过去,怎么没了踪影呢?我隐约听到右方传来马蹄的声音,连忙跑过去,只看到一辆厚牛皮马车停在地上,灰色的马匹低头用前蹄捶着地面。那呱嗒呱嗒的声音,撞在砂岩上,传回来的回音空洞而孤独,越发显得我孤零零一个人。简扬扔下马车消失了,整个黑水古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不,还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阿朗。我找不到简扬,便回去找那块巨大的山石。用不了多时,那座通向未知世界的山石很快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走到山石后面,那里有一圈破碎的砂石,组成一圈大大小小的洞,似乎可以通向山石的顶端。我观察了一下这些石洞,估摸一下自己如何才能攀上山崖,这才伸手到那山石上,粗糙的石块上显然很少有人攀爬。我犹豫了一下,向山石的顶部进发了。被动等待会浪费时间,去病黑水会战就在这一两天就该打响了,生也好,死也罢,我不能在这里白白等待。爬到一半,我似乎感到身旁有什么声音,我的手指抠在山石中,凝神细细辨别着这个声音。月亮在我的侧面将冰冷若玉的光线投射过来,我这才想起:今天,又是一个圆月。上一个圆月我和去病一起在祁连雪山度过,这个圆月我将在这里独自度过。我相信,我们一定还有其他的圆月,可以继续这样度过人间的美好岁月。第三十九章 天地怆然两不见我面前的石壁忽然暗了一暗,仿佛什么东西遮蔽了月光。我霍然转过头,什么都没有看见,唯有月光,如玉霜般铺满天地。我回看另一处,只有我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老长,犹如一缕隐隐绰绰的淡淡幽魂。难道是一片浮云掠过月光?怎么会这样快的速度?我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得到解释,抬起头,我发现距离我约十来米的地方,那小石洞似乎多出来了一个!方才为了顺利攀爬上去,我曾经细心观察过这些石洞,大致方位与数量多少我都有注意过,没有见到这个小石洞。一般情况而言,这山石上破损磨蚀的地方很多,小石洞也毫无章致地排列着,几百个大大小小的石洞记错一个两个也是正常的。可是,这小石洞出现的地方,是我方才特别留意的地方。根据徒手攀岩的经验,我知道那里会成为一个手脚难以变动的死角,我甚至还着重考虑过如何越过那一块不方便爬上去的石壁。现在,小石洞赫然出现了,神不知鬼不觉。我的手指紧紧捏住砂岩,我如果往后退,也许摸索着可以走出黑水古城。如果继续前进,上面的人占据着地利优势,我从山崖上一露头便会被他打下山谷。我的手指捏得砂岩层层攥出汗水来,五个手指都酸软得几乎撑不开。过了约半支香的时间,我还是将手指放松,毫无惧色地向着上方伸出攀援的一步。已经决定来赌一把,那就赌到底了。我总觉得自己对于这个黑水城的神秘人有着非常特别的作用。从他地画上可以估算出,他见到我的时间应该在黄土崖之战以后.我是在和霍将军分手后才拿到昆吾剑的,在此后我遇上了一连串地事件。究竟哪一件链接着黑水古城的真相?我自己都很希望知道答案。心中主意既然已经打定,我不再犹豫了。放开手脚尽力向上攀爬,很快来到了那个神秘地小石洞前,我的足尖在小石洞里一踏,人如壁虎游墙一般向上滑出数步,顺利地找到了又一个抓握点。山壁越往上。那风力就越大。被风挟裹而起的砂石不断打在我的身上,头上,很快就将我身上的丝袍割得一片片碎裂开来。我低头察觉着、估算着山顶狂风地吹袭,默听风声,测算着山石顶上的大致地形。等到风声略有一停,我的手在石壁上用力一按,借着风势在空中轻捷若燕地一个翻腾,从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飘悠而起,落在了山石边。洁白的袍子如同鲛丝一般在风中飘扬。黑色的长发也被完全吹散,如同深水中飘舞的妖藻,不断起舞。我如精灵。如女仙,如光之魅影。如月之离魂。如水之轻吟……我把自己的动作摆得美轮美奂无人能及……空荡荡的山崖上,什么也没有。我缩回拖出嘴巴地半截舌头。悻悻地落在石崖上。本来打算扮演一个吊死鬼吓唬吓唬山崖上的人,以取得主动攻击的先机,没想到落了一个空。我心中沉痛地想,这个人地武功比我想象得还要高,来无影去无踪的。一股从祁连山深处传来地巨风突如其来.我连忙伏倒,双手紧紧抓住地面上突起地小小石块。那风似乎要将我当成一块狗皮膏药一般掀起,无数碎小的石块将我抽打得疼痛难忍。我地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来,我依稀记得面前有几个开口朝天的洞,便匍匐着向那些洞挪过去,希望在那里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我在狂风艰难地挪动身体,我摸到了一个凹进去的石臼状洞口。我连忙将整条手臂都深入石洞,这样可以更好地控制身体。手抓握处,一片酥松碎裂的感觉。我只顾应付面前的狂风,死死扣住石洞。狂风终于慢慢有了让人喘息的空隙。刚才来的时候,简扬就说过,现在还不是春天风沙最严重的季节,每隔很长的一段时间,这黑水古城的风就可以稍微减弱一点。我直起腰身,手从石洞里伸出来。石洞口好似是干枯的朽木,已经被我的手砸烂了。里面隐约露出一个圆圆的——头盖骨?!小小的头盖骨,我的两个拳头这么大。我拨开洞口的朽木干,里面赫然躺着一具小小的尸骸,似乎是个未足两岁的婴儿。我的身边,这些手臂般长短的石洞到处都是,我犹豫着打开第二个石洞……又是一个婴儿墓。我爬卧在一片拥有两百多个洞穴的山石上,也趴卧在两百多个的婴儿墓边。我趁着风势比较小,站起来想看看这里的情形到底如何。从地上面往上看过来的角度,我所在的这块巨石应该是黑水古城的至高点。一站起来,眼前仿佛展开了一段悠远宏伟的古老史话。只看到一个个同样巨大平整的巨石崖在我面前排列成阵,每一个都足以容纳五百来人。我数了数,大约有六七个,一个个排列伸向远方。山岩身量庞大,越发显得行走在高空中的月轮清澈,孤单,缥缈如魂万点繁星不受狂风的影响,在天空中平静地组成一条银河,从巨石阵东首起,一路横贯长空。月光星芒无声地照射着红褐色的砂岩,透出一种深邃的紫色。紫色的山石由清晰到深暗,一层层如巨门,似大兽,亘古地守候在这片人烟罕少的清冷土地上。我总觉得这巨石阵有些眼熟。天上的繁星闪烁,不管星光如何灿烂,北斗七星永远都是最令人瞩目的星座,北极星永远都拥有最耀眼的光芒。我的目光向下延伸,破军……开阳……天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一颗一颗正与面前的七块山石巨阵遥相对应,天上地下都是北斗七星。我就站在斗柄的末端——破军星上。长安城的天象书中,主凶主杀的破军星上,两百个婴儿墓此地无言。一片没有生命的寂静在我面前静静舒展,仿佛有无数灵魂在我身边悠游。黑水古城的远处,祁连山风又发出一声警示般的低吼,一股旷野狂风从远处振搏而来。它尚未到达,我已经感到飞沙走石都开始飒飒跳动。我感到了有人在接近我。我的手指紧紧扣住那把不够锋利的长剑,尽可能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转过头去。黑色高大的身影已经矗立在我身后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闪了一闪,我似乎捕捉到了黑水古城那令人费解的秘密。因为,来者对我来说是个熟人了。也许,我面对的,是一场真正的恶战。第四十章 夜半风沙走尘土风又一次啸声大作,我被压得又一次趴在了地上。面前幽绿色的瞳孔如夜灯一般注视着我。曾经在黄土崖之战后见过的那只大黑豹,以自己的爪子抠入地面,稳稳地控制了自己的身体。不但如此,它还一步步向我走来,我被狂风压得不敢动弹,生怕那风将我吹离那山崖,甩下二十余丈高的山壁去。黑豹接近了我,它凑近我的手背,那潮湿腥臭的鼻子在我脸面前轻轻嗅吸着。被这样的庞然巨兽近距离地接触着,这个滋味可不好受。尤其是那白森森的牙齿与我的手臂近在咫尺,随便咬一口便能让我臂骨碎裂。我只盼着风儿快快停止,这样,我至少可以和它公平地决一死战。黑豹呲出可怕的牙齿,露出满是倒勾的粗大舌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啸叫。就在风嘶嘶长叫的时候,我感到身边有人悄悄出现了。我转过头去看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牛头马面。他背光而立,离我约有四米多的距离,一身月氏人的装束,那满头微微卷曲的长发遮盖着他的面容。他随意地站在狂风中,宽袍被风吹得衣袂飘举,身上的兽骨项链琳琅满身,在风中飘摇出一阵阵脆响。在这个狂风中,无人能够站直。除了这个阿……朗……我慢慢放开手指,我发现他的身形随着风势不令人察觉地轻轻辗转避侧着,这在我们以前的训练中叫做“当风扶柳”,说穿了就是人通过自身巧妙地循风而动,消减风的速度.以获得站立在风中的稳定力。这依靠地是人本身对于周边环境的细致揣摩和身体的灵活摆动。我已经好久没有玩过这一手了,不知道现在这种普通人地身体能否支撑我完成这样的动作。我缓缓从石壁上爬起来,风从我后背传袭过来。黑发如乱麻一般纠缠住我地双眸,我一开始晃动地有些笨拙。不过,河西大漠的风力虽然非常大,可是也比较纯正,风的着力点十分容易摸索到。过不了一会儿,我也能够像阿朗一样站直身体了。我拨开脸前的长发。对着那站立在风中的男子,展颜一笑——他能够做到地,我也能够做到。此时,月亮行走到我们中间,我能够看清他的长相,他也能够看清楚我对他藐然的笑容。我看到他的脸,长长舒了一口气:果然如我想象,很清秀正常的一张脸,眉骨微微前耸。带着一种匈奴人的特征。唯有一双眸子是纯正的湛蓝色,大概是个月氏人与匈奴族的混血儿。与我的平静舒展相反,他看清我。竟然全身一震,如亟雷霆!风将他地衣袍灌满。他却没有及时准确地避让过这阵狂风。他被风带得踉踉跄跄倒退出去--我提着心儿,担忧他会一个失足跌入石崖底下的时候。他一只脚滑贴在陡峭的山壁边,脚侧死死抵住砂石,这才稳住了身形。他这边地险境刚刚解除,黑豹沉闷地吼了一声,震得山崖上又掀起一片飞沙走石。我感到身边黑豹的前爪在地面上一声猛烈地撞击,那沉重庞大地身体弹跳起来,向我拦头扑上。我从他们的出场顺序估计,这应该是阿朗豢养地黑豹,便收起已经出了剑鞘的长剑,在风中翻身躲过。风将我吹得骨碌碌地循着石壁滚过去,正好滚到阿朗的身边。黑豹扑了一个空,粗大尖利的豹爪在石地上摩擦出刺破耳膜的声音。我的脚顶住山壁,人从风中一个侧转。我想,既然黑豹是他的私人宠物,那么我在他身边必然非常安全。刚才我对他的笑容有些不大客气,现在需要好好挽回关系。我近距离地面对着阿朗,风将我的头发吹得如同墨绸般翻滚的长幡,我用最讨好的笑容对准他:“你的豹子吗?”他呆呆看着我,没有半点反应。我想,是风太大影响他的听力了吧?“你的……豹子……吗?”我在风中大声对他喊叫,危急中我无意识地用汉语说话:“把它叫住啊,在这里冲来冲去太危险!”会误伤人的。阿朗还是看着我,似乎那豹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危险性。我心中松快,我对他应该还有什么用处,他肯定不会让自己的宠物伤着我的。我放心地回头看看那黑豹,很想欣赏欣赏猛兽向主人撒欢的模样。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我的心中别地一跳,差点从嘴里跳了出来。那豹子看着他的目光哪里有半点宠物见到主人的温存?霍霍的杀气从它的身上勃然渗发,一双绿色的瞳仁如同夜晚幽灵的鬼火,闪闪灼灼。它背着风,向着我们的方向一声怒吼:“哇——噢-大型猛兽的震天吼叫,使得空中的风也随之狂啸起来,那被风吹碎的石块如无数暗器一般向我们疾射过来!阿朗这才恢复了神智一般,双腿一弹,动若疾火一般挡在我的面前,粗大的手臂挥舞着那本白的粗布,在空中一搅,天地的飞沙走石被他挡去一半。黑豹一声惊天动地,随即向我们猛扑过来,我看到它那绿色的瞳仁闪现着一抹妖艳的红光。“快从那边下去!赤姆疯了!”我连滚带爬地从黑豹的一边擦身而过,手指不断在那些婴儿墓上攀援,终于越过黑豹来到了方才爬上来的地方。我一剑未出,免得激怒那豹子。我趴在石边想,这豹子攻击的人说不定是他不是我。赤姆?那个人居然说的是汉话……回过头,他们已经搏斗成一团,黑豹利用脚爪的尖利,在风中稳固身形,有很大的优势。而阿朗善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形,与黑豹不断绕圈。烈风中他们搏斗的身影,我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阿朗一掌拍中赤姆的头,赤姆的身体微微一歪,阿朗立刻趁空逃到了我这一边,拉住我的手臂:“快下去!”我惊魂未定地随着他一起徒手攀爬那陡峭的山壁。第四十一章 红颜乱离野狼啸狂风夹裹着砂石,在我们的身边飞扬跋扈地嚣张着。我和阿朗跳到了一个风力略弱的地方,站住脚问他:“你要我来干什么?”我摔开他的手,谁知道他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他任我将他摔开,脸一扬,一股子很有教养的清高气。我左右看看黑水古城的险山恶土,这么干燥的地方能够长出来这种异类来,就如同沙漠上开出了一朵白莲花,荒诞得让人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