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悟过己身在何处,只得抛开心中的空落,很敬业地专著起全副精神,将身上的银铃摇晃出水流一般的轻响,如山泉出涧,如轻云入岫,如春雨滴檐,如珠玉落盘,全身上下每一分动作,每一款摆动都是精心设计而又宛若天成。就如同马车边的百乐门众人一样,达官贵人们忽然全安静了。青铜酒爵停止了饮酒的倾倒,双鱼玉佩定住了摇动的身形,金丝钗环没有了语笑晏晏的款摆,诺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了我的银铃玉珠孤单而无奈地摇动着,如凤鸣,如龙吟,如琴奏,如瑟鼓。这片安静之中,我的脚踏上了特制的丝索。两名力士同时发力,将丝索缓缓拉直,我在空中逐渐上升,失重的感觉让我产生了飘然欲仙,魂灵出窍的感觉。伴随着远处金箫的穿堂度水,小吱的歌喉清亮而出,如深山中远渺的仙音。“仓冥辽阔,景曜光起。窃翘翘西顾兮,若云开雾列。嘈嘈兮珠飞玉溅,切切兮凤鸣鸾回……”美丽的仙境在我面前打开,这里青冥浩荡不见底,这里日月照耀金银台。凤鸟仙鸾轻吟浅唱着从我身边掠过。我挥开手臂若飞若止,悬悬丝索带动我的沐风之姿。小吱的歌声如同引领人们走入仙境的使者:“……盘山垒垒兮缠辟萝,清泉濯濯兮归北溟。芍山之泽,香笼薰烟,龟伏之寿,服玩珍奇……”而我,化身天界的仙子,一颦一笑,一柔一动,道似无情却有情。银玲玉珠在空中响成一片,丝带在索上随袂飞转。我忘却烦恼,忘却尘世,双眼面前,只有小吱歌声中的遥远仙境。箜篌流淌而来,和声一片中,小吱的歌声渐渐激昂:“……水集集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虽藻纨之可思,竟隆杰而飞文。匪榆曵之嬛柔,具灵矫之烂眇。水气酷而上芳,严威沆以窈窕……”山高水长,天广云厚,我只是天际飘来的一点浮尘,用自己渺小的全副性灵去解读那远去的情怀。“……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渺远思而挥弦,轻流云而断流。长殇之举,叶转飘零。殆将惑疑,苍茫微堕!……”离别的哀楚涌上心头,是他的歌声萧索,还是这缥缈无依的悬索之舞带给我的这种感觉?水袖高高抛起,又低低落下,人若天涯飘尘,无处着定。高处不胜寒,这就是天界仙宫的感觉吗?嫦娥奔月,碧海青天中她与他都是处处寂寞。一样的相思,落在两处,淡淡闲愁,漠漠人生。可是,我还尚未与他见上这最后的一面,就要开始这般的离索吗?一曲舞毕,我翻身跳下丝索,数分真气将裙衫飘带都荡开去,在空中缔造出一朵人为的花朵,落在平阳公主的面前。叠叠白丝如冉冉而开的花瓣,在我身边层层落定。串串碎铃,吟哦落停,只有几个小小银铃儿还在轻轻丁冬。舞,就这样跳完了,我心中暗想。掌声响起。高高在上的公主开口了:“这就是你们百乐门的压轴戏?”班主祁柏恭敬地站在一边:“是。”公主道:“你过来。”我看着是叫我,便走了过去跪下,把自己有意弄粗糙的眉眼对准她。平阳公主专为皇上搜罗美人,当今的皇后卫子夫就曾是她府上的歌女。她那双看惯美人的慧目在我面前一扫而过,不露痕迹地转向小吱:“那个唱歌的孩子也过来。”小吱走了上去,垂手下跪,平阳公主仔细端详了他一下:“确实不错。”她的下颚微微一抬:“你去给客人们敬酒。”表演上佳的伶人可以为贵族献酒,我已无心要这敬酒的差事,隔着面纱落寞地跪在一边。小吱岂知我现在心头的翻转,他跪着道:“小的自小有手足之残,生怕拿不住酒壶,扫了公主和各位王公大人的兴。敝妹虽然生得粗陋,这些事情上一向灵慧,不如让她替小的一回。公主若觉得小的口齿发脱还能勉强入耳,舍妹进酒的时候,小的自当竭尽全力,再为诸位大人唱上一曲,以助公主雅兴。”他说话的样子大方得体,丝毫也不因为自己的残疾与身份的低下而有丝毫的自惭。公主目中流出欣赏的表情:“你喜欢唱歌?”“是,”小吱微笑,“唱喜欢的歌,让别人也喜欢。”平阳公主看着他颇为愉悦,笑对旁人道:“倒是个伶俐的孩子,可惜是个男孩,否则……”小吱低头不语,他是属于那种比较纤薄带着几分女儿气的男子。坊间虽然流传皇上有龙阳之好,但是小吱不属于皇上看得上的类型。比如前几年被王太后处死的那个男宠韩嫣,虽然有个女里女气的名字,可也绝对不是娘娘腔,能骑也善射,着实是个好男儿。平阳公主吩咐我道:“那就你去吧。”我心中黯然,又不能出口回绝,只得“诺”了一声,随着吩咐,起身去拿那只通体晶莹的玉壶,灯光中隐约可见里面有大半壶清澈的酒水。走出几步,听到小吱洒然击响手中的玉板,口齿如同落在明盘中的玉珠,每一个音都清润动人:“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我明白小吱的好意,他用了《越人歌》的故事,希望我能够如那船上的越女一般,因这一曲而与那所谓的“王子”结上缘分。他可知道,我在意的人其实根本不在此处。我手执玉壶,一处处跪席斟酒,耳边传来的是客人们的互相吹捧打趣之词。我们今天其实来得不是时候,男子不太多,有也是以一些年轻闲贵之人居多。听说卫大将军不招揽门客,在座的大多是一些皇族中的皇亲贵戚,几乎只能算一场简薄的家宴。一个个青春华丽,大多难辨身份。我在香粉脂浓间专注穿梭,不敢有丝毫怠慢,也不能有丝毫怠慢。再敬几个,我的这份因表演出色而得到的“恩宠”便可终止了。心中刚有一些松脱,但听得,甬道深处,金罄击响,送来一声高高的传叫:“骠骑将军——到——”-----------------------------长假,出去玩了。今天恢复更新。正文 第四十四章 山有枝兮绿萍合没有惊讶,没有颤抖,我稳稳地将手中的玉壶之酒注入平阳侯曹襄的酒盏,垂手道:“侯爷请慢用。”曹侯爷与乃母一样长着净白容长的脸庞。不过,他有一双色泽很淡的眉眼,看起来带着三分善意,有着数分儒雅。霍将军则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人还未到,我已可听到一种震动地面的脚步声向我们这边走来。这种脚步声充满了一种威风凛凛的霸气,似乎千军万马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种脚步声充满了一种鄙睨天下的煌煌傲气,仿佛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不能对他构成任何的威胁。他的衣袍烈烈然穿越走廊,挂断了几株旁逸的干枯树枝;他的皮靴霍霍然在草叶堆里踏过,我听到叶脉碎裂的分崩离析;他的佩剑锵锵然在风中摇摆,发出金铁龙吟的清啸之声。我低下睫毛——这一面终于到了,在我以为一切都不会再出现奇迹的时候,他居然还是出现了。“去病拜见舅母!”皮靴飒然一声,他将衣袍向两边一甩,行了个端正的大礼,小吱按照礼节停下了歌声。他拜完平阳公主和几个皇宫里的贵妇,转身对其他达官命妇则再无什么大礼了,相反,还有人欠身移过半席以表示对他的敬意。“去病,你怎么来了。”平阳公主放下玉碗,也显出几分刻意的礼遇来。常听人说,她恐怕是刘姓诸位公主中间,最擅于拿捏皇上脾气的女人了,对于皇帝的红人,她不会太摆长辈的架子。霍将军道:“我是来看舅父的,正好遇上舅母这里宴客,就来拜个礼。”“有些不巧,你舅父被几个老部下拉出去了。”平阳公主道,“你既然来了,喝几碗酒,看些歌舞,歇一歇再去也不迟。”霍将军看看周围,年轻女子的居多,显然乃是一场内眷为主的家宴,道:“过一会儿,皇上还要我去未央宫。去病喝上三碗便走,还请舅母依旧尽兴。”小吱得到暗示,手中的玉板再次响起,唱到一半的歌又继续下去了。一名使女正要端酒上前,一个淡黄叶色的人影儿拦在了头里:“我来。”金钗摇动,转过来一名身着秋香色春纱的少女,一看便知是个见过世面的皇族娇女,俏丽中带着大气,眉宇间藏着一段英气,只是看到霍将军,脸上便泛起羞赧的红晕:“表哥,我来敬你。”霍将军笑了:“谢过公主。”此处脂粉气十足,我的记忆中,一直以为他跟这样的环境似乎很难联系。可是,现在我觉得我错了,他在这里仿若闲庭信步,游刃而有余。他风采洒脱地接过那名少女的酒杯一口喝完,想来两人甚为熟识,又略问了几句家常的话。那少女忙着回他的话,一时忘了添酒。等到两人都发现了,女孩越发红了脸,神色却还泰然,伸手去取使女手中的酒壶。霍将军大约等不得了,看到我手中有酒壶,大步走过来,到我面前拿起我手中的玉壶,摇了摇。我刚斟完了一轮,酒壶中新添得满满的。拿酒壶的时候,他碰到了我手指,我手腕上的银铃,颤抖一般叮铃铃地碎响。他将酒盏举起移到口边——小吱在我耳边歌声不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将酒水仰入脖中,喝这第二盏,也是如刚才那前一盏般豪爽的饮法。近在咫尺,我抬头想细看住他的每一分动作,可是,他抬起的脖子被宽袍长袖遮得严实。我只能看到织锦衣料上的朵朵银色祥云,只能看到他腰间的浅色绶带,只能看到他袍角的长长玉组件……与他分别这么久,我第一次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原来是如此遥远……他放下酒碗,大约是酒的味道很好,他低下头对着我微微一笑,抬起袖子擦一擦嘴角的水珠。虽然是对着我笑这一笑,那骄傲的眼睛里根本没有看清近前的双眸。他动作流畅地自己顺手斟满了第三盏,我在心中微叹一声,不再看他了。三盏饮毕,向着他舅母浅浅一揖,他走出了燕誉厅,走出了这满堂的富贵与绮丽,只有小吱的歌声在他背后轻轻地唱:“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平稳地将酒具全部放在应放的位置,这才看到自己的十指已经捏得泛出红色的深痕了: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金冠束发,华衣在身,美女在侧,安然享受着这长安城的尊容富贵。我在心中对自己说:你已经亲眼看到了,河西大漠的风厉肃杀只是他生活中一个小小过场,从此以后,再无心结,我们可以相忘在江湖了。我慢慢开交心头的烦结,让一切都沉淀到内心无人看到的深处。忽然,一只手拉住我的手臂,我浑身一惊。一个普通的伶人,怎会有人在这等豪宴上对我这般拉拉扯扯的?我回头一看,两道春山眉,一双秋水目,水凌凌地注视着我。我不清楚璇玉姐姐认不认识这位柳殊儿,只依着她未婚的发式,浅浅低下头行礼:“奴婢给小姐行礼了。”她看着我道:“黄瓜姑娘?”我心下慌乱,轻声道:“小姐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是百乐门的璇玉。”她星目微垂:“旁人看不出你们的区别,我可是长安城最好的教舞娘子。那几日在你们百乐门并不是单为看节目,主要是为了揣摩舞姿。你要跳得跟璇玉姑娘一样好是不难,可是要跟她一模一样恐怕还是不行的。黄瓜姑娘既然是个有秘密的人,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大胆。”点穿了我,她颇含得色地丢了我的衣袖,侧身迎着一干贵妇笑意盈然而去。我回头,看到小吱盯着柳殊儿看了几眼,对我道:“快走了。”我们刚走出表演场地,一段烟水流韵的乐音在我们身后飘过,一队长袖楚腰的少女踏歌而来,纤足点踏,灵蛇转腰,细白的长颈如天鹅回顾,飘举的丝纻在空中状若飞虹。小吱道:“春山画堂的舞伎。”我恍若未闻,心中只想寻个地方哭一场,手指紧紧掐入自己的手腕,才将这种心情抑制了下来。正文 第四十五章 此生消绝空余恨!双足浸入水中,看游鱼在我的小腿边接喋。鱼儿很红,细细小小的像一溜红线,衬得我双腿如同白月横波。因嫌气闷,面纱扯落在甲板上,一半飘落在湖水里,已然浸得湿透。我双手撑在小船上,仰望天空,任波浪将我推入连天的碧荷中,随着湖水荡漾又将我从莲叶中推了出来。这小船是我深夜练武用的。我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在自己这一身本事上,从不敢疏慢练习。为了掩人耳目,便买了这只船,夜深人静的时候荡入百子湖深处。今天坐在这个船上,却不是为了练武。夜色开始深浓了,我看到月光从高空淌下来,落在湖岸边。湖岸上,垂柳如同碧绿的丝绦一般深入湖水中。垂柳之间,一名男子负手而立,他乌黑的头发,一身长袍,风采堪与月齐。他站在岸边看着我,目光仿佛一块上好的丝绸,轻轻抚摸着我。我微笑了,向他伸出手去:“小吱。”“晚饭也不来吃?”他在岸上低头问我。我摇头:“我不吃了。”他道:“见着他了?”我点头:“小吱,我这辈子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他听着,眼睛里流露出悲悯的神色:“别胡说,你才多大?你的人生还很长。”我笑,我的人生还很长,可是,我和他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他,再也不想见他,再也不能见他。想到这里,我宁愿这一面还尚未见到,这样我至少还有期盼,还可以想念。现在,我连想念他的理由都没有了。本以为见过了这一面,可以填补河西匆忙分手的遗憾,现在才知道,空忙了一场,只不过在自己心头白白添了一层痛。“我能上来吗?”小吱问我,我挪开些身子,身上的铃铛哗啦一响。小吱轻轻跳上来,他的动作很巧妙,仿佛练过武功,只是先天不足,只能以灵活见长。他在我身边坐下,距离一近,方才那轩扬的身形又变回了侏儒的样子。“弯弯,我不明白,若真的这么在意那个人,为什么不去努力争取呢?”为了让他的位置,我失手将面纱落在了湖中,伸手欲拿,带动了裙边的银铃。我放弃了捞面纱,出神地听着这清脆的低吟,半晌才道:“是命运。”我低头看着湖水从我的脚面上波涛流过:“我争不过命运。”他沉默着,半日道:“是啊,命运,谁能争得过命运?”他似乎有了喟叹,也脱下鞋袜,将脚浸入水中。游鱼立刻游过来轻触他的脚。“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侧过头对小吱,尽量用开朗的语气,“我们三个可以永远在一起。”小吱划起一个轻浅的笑容:“我们三个?你,璇玉和我?”我努力排遣掉心中的难受,说:“对,我很喜欢这样。”从今夜起,我必须摆脱掉那个燕誉厅中金冠少年在我心中的痕迹。这没有什么,人是往前看的,路是往前走的,我相信我能够做到的。小吱听了,纤长的眉毛扬起:“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我看他有些不相信,把眼睛对准他,摆出非常非常认真的神情:“小吱,我说的是真的!”我像要赶开心中杂念似的急急说道:“我们三个,你、璇玉姐姐还有我。我们一起挣钱,等攒够了钱就买一幢房子,然后一起过日子,有我在,没人能够欺负你们。”这份平静的生活不正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吗?现在,已经唾手可得了,我还抱怨什么?难过什么呢?小吱不说话,微笑着摇头。我们四只脚一起在水面拍动,月光化作碎片,看向无风的湖面,有千顷莲花叶,在月色下婷婷而立。“小吱,璇玉,你们在这里?”力士玄鱼机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带着酒意,可以听见身边还有其他人。我和小吱不由将手捏紧了:不知什么时候,小船飘到了百乐门的岸边。我身上的表演服装没有换,脸上的伪装没有面纱的遮盖,完全不能骗过这些熟悉璇玉的人。情急之下,我只得向水中一扑,银铃响处,我整个人已经沉入了湖水中。在船舷边悄悄起身,听到小吱在说:“诸位先回去吧,璇玉今天高兴,要在水里玩一会儿。”那些人都是粗鲁之辈,况且又有了醉意,笑言拉扯之间,居然也上了船,说要泛舟百子湖。小吱寻了个空,低下身体问我水性如何,我说我水性很好,我另找地方上岸去了。他点点头:“早些回来。”我在水里一个翻身,仿佛一条身着轻纱的人鱼,穿游在百子湖的亭亭莲叶杆间,鱼儿在我身边掠过,水草在我脚下飘拂。星光落在湖面上,如同人间摇动的烛火。我索性放纵自己在水中自由遨游,追逐着一尾大锦鳞,游出很远。“哗啦——”我从水中伸出头,无数垂柳的枝条将我遮盖。我认了一会儿,才认出这里是渐水。渐水乃从未央宫西的太液池中流出。太液池中有一个以数千根百年树龄的黄柏木芯搭建而成的十丈高台,名叫渐台,相对着天上的渐星而得名的。所以,数里之外也能够在渐水中隐隐闻到柏木的清苦之香。想到未央宫旁的太液池,我不由想起他今天晚上要去未央宫。虽然宫廷监禁森严,我从渐水上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入宫的,我还是忍不住向上游游去,直到未央宫一隅的挑檐角楼在灯火通明中出现在我的面前,才停住了手脚。高高的宫墙隔绝,在我面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阴影之上是不属于我的光明。燃烧的火把下,有巡视的军士全副武装,往来不歇,戒备谨严。我无法看到里面的雕梁画柱,飞磴复廊。只看到未央宫外的无数垂柳立在渐水河畔,有扯不断的丝缕。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是初夏,芙蓉未开,垂柳正盛。我觉得自己游得太远了,正待回去,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风声。那风声忽而肃肃,忽而悠悠,时而迅若闪电,时而缓若星动。我能感觉到风的起动若脱兔,凝立若盘山,游走如行云,刚烈如雷电。这不是风,这是有人在舞剑,而且是高手。但是,这个高手的剑法很奇怪,出剑不见狠辣,收剑不见利落,走剑不见轻灵,回剑不见锋芒。出于同为武人的好奇,我静静游到垂柳边,看看是何人在这深夜起舞。剑光闪动处,他金冠束发;风声横断处,他华衣在身;袍角翻飞处,他富贵尊荣。我凫在渐水中,无风的水面在我身边激起层层的波澜,一圈圈荡漾开。黄柏木的清苦淡香充满我的眼眶……我极慢极慢地深深没入水中……沉到无法呼吸,我才悄悄露出水面,他还在舞剑。他的剑法确实很奇怪,他的表情很严肃,浓眉微蹙,双唇紧闭,目不随剑走,心似乎飘游在远方。我知道他的能耐,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他终于舞完了,宝剑在手腕中一个旋转,归鞘回腰。他回头向水面看着,我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他只是看着,目光映着渐水夜晚的黑暗,仿若沉郁的玄色玛瑙,积淀着千年万年的色泽。他看了一会儿,一扬头,向边上拴着的一匹马走去,上马远去了。正文 第四十六章 西汉无情为法家瓦蓝瓦蓝的天空上,白云在奔跑。青灰色的云影,从长乐宫、未央宫耸起的宫墙之上飘过,也在长安城的一百六十闾里间的香室街、夕阴街、尚冠前街、华阳街、章台街、悬藁街上飘过,带起街亭台上的五彩小旗,在风中猎猎。屋顶上数十只小风车呼噜噜地旋转起来了,我和小吱一起坐在风车组成的树林里,风灌满了我们的心。我拔起一只风车,看它在我的手上旋转。小吱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对我笑了一下继续看书。我和小吱最近迷上了风车,从长安城买来了各种色彩和造型的风车,全部插在这个屋顶上。风一起,轮状的、叶状的、描朱的、绘彩的、皮质的、绢制的风车同时旋转,场面巍为壮观。小吱说,长安城的房屋太多,树木太多,听不见风自由奔跑的声音。有了风车就能留住风的声音。平时空下来,他还特别喜欢研究大汉的历史与掌故。在他的生活中,歌唱是快乐,与我们相处是快乐,听风车是快乐,看人间也是一种快乐。我如今也迷恋上这些东西,如果以前我有这个兴趣的话,那么我就可以从两千年后来了解今天的这一切。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现在。璇玉提着裙子走上来,问我们:“今日下午有龙舟赛,班主造的那个大龙船要下水了,说让大家都去看呢。你们还没准备好?”小吱道:“那地方闹得慌,我不去了。”我站起来:“我去。”一路上走出去,到处挤满了人,仿佛长安的百姓都走出了自己的家门。高处旗亭楼上五色彩旗高高飘扬,一派庆祝端午的喜庆景象,家家户户悬挂起驱邪的艾草菖蒲。人群涌向的地方是护城河,那边各豪强、商贾出资修建的龙舟已经下水,穿着统一服装的龙舟手坐在里面等着龙舟争标赛的开始。我眼尖,先看到了我们百乐门的龙舟,是用朱红色油漆做的,特别醒目,我拉着璇玉姐姐挤在人群里到处观看。听说今天这个节日皇上也会出席,与民同乐。护城河的远处,传来密若骤雨的鼓点声。那些龙舟上的划船手,立刻双手拿船桨做好准备,满身的腱子肉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彩。那鼓点声嘎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一声重锤仿若晴天雷动,护城河的两岸欢声中,七条彩色龙舟在“嘿咻”一声中同时划动起来了!护城河的城墙上下立刻彩袖招摇,彩旗翻飞,一起为自己心仪的龙舟呼喊鼓劲。龙舟里的划船手们越发卖力气了,把七艘船划得仿佛利箭分水,一时难分上下。我在人群中随波逐流,一回身却找不到了璇玉姐姐的人影儿。没了同伴,我看龙船的兴致顿时低下了,便逆流回去找她。“你个匈奴婆娘!哪里来的滚哪里去!”一声暴喝从我前方传来,我一看,看到璇玉姐姐正被一个锦衣人捏住了手腕,脸上的面纱被扯落,连满头的秀发也被拉得散落。我一怔,平时觉得璇玉姐姐与中原人长相似乎不同,却没有把她往匈奴人身上靠。现在被那男子一提醒,我才发现,璇玉姐姐的眉骨、唇吻都的确有些匈奴人的长相。我拨开人流走上去,扶住被那男子推得歪倒的璇玉,问璇玉:“没伤着吧?”璇玉姐姐被弄得很狼狈,她摇摇头:“弯弯,我们快回去吧。”那男子冷哼一声:“又来了一个小要饭的,这长安城被你们这起贱人弄得没了体统!”我拦在璇玉姐姐面前,下死劲盯了他两眼,他微胖腰圆,脸上有着酒气红光。且记住了相貌,以后找个机会做了他。我已经好久没有开杀戒了,既然有人找上门来,那可不能轻易放过了。他看我盯着他,露出嫌恶的表情:“爷还以为今日得着一个美人,没承望是个胡人贱种,还捎带这么一个臭要饭的,真正晦气!来人,给我把她们往死里打!”我闷了一闷,调戏妇女在先,嫌别人相貌不合意,还这般拳脚相加——居然有人可以嚣张到这种地步。叹口气,拉起璇玉姐姐便往后逃。鼓乐奏鸣,棨戟罗列,一队虎气凛凛的年轻军人突然纵马而来,整齐地停在路边,恰拦住我们的逃路。他们一个个衣甲不凡,军容严整,应该是汉家的皇族护卫队。我正欲寻隙绕过去,听得所有人都同时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万岁!”我也只好跟着平民百姓一起跪下了,那锦衣男子趁机让自己的手下将我们一把按住。“昭平君大人!”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疾步走出,他面色微青,颌下有须。一双眼睛里冷得仿若寒潭,脸上却堆满了热情的笑脸,如此反差让人看着心里滑腻腻地如同吞了一条蛇。我听了他的话,看看那在我们身后半跪行礼的锦衣男子,原来他就是长安城那个臭名昭著的浪荡子,昭平君郭君锐。听说他母亲隆虑公主乃是当今天子的三姐,年纪很大才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看作掌上明珠,连皇上也纵容他数分。“原来是张大人啊。”昭平君站直身子,与他见了个礼,那张大人则一揖到底,显得恭敬无比。这付奴相让我心中平白升起憎恶来。那张大人的眼睛在我们和昭平君之间来回扫了一圈:“张汤奉皇上之命前来清道。不知这两个贱民犯了什么罪,昭平君大人如此生气?”此人正是廷尉府的酷吏张汤,都说他执法严苛,为人阴险,专以奉迎皇上以谋私心。“她们冲撞了我的仪容!”昭平君道,他们这个朝代,贱民与他们贵族一个是地下,一个是天上,冲撞了贵族的仪容,是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说穿了,贵族见你不顺眼,就能随便捏把你。“原来如此。”张汤狡诈的目光一纵而逝,“皇上的圣驾就在后面,听说昭平君在此处,让卑臣请您过去说话。”他看了看我们,“你们两个,也跟着去。”我心中一跳,就凭昭平君那些人,我和璇玉姐姐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现在,这位张汤大人身后站满了御林军打扮的军士,一旦判罪我们则插翅难逃。不过是两个小贱民,何必把事情弄到皇上那边去呢?周围密密麻麻跪好了长安城的平头百姓,我想逃没得逃,便只得跟着去。正文 第四十七章 列马驰道红墙柳周围密密麻麻跪好了长安城的平头百姓,我想逃没得逃,便跟着去。心想实在不成便据理力争,毕竟我们又没有打伤他们的人,还是有扳回的余地的。“张汤!”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那辆金色螭龙盘绕的马车中传来,“怎么,又是皇姐家的阿锐?”张汤趋步上前:“回皇上,正是。”里面正是当今天子,我低头跪在尘埃里,昭平君随即上前行礼,那皇上并不与他说话,声气懒洋洋道:“仲卿啊,去病那小子什么时候到?”一名三十出头,魁伟英武的武将策马上前:“回禀皇上,他从建章营里来,掌灯时候该到了。”皇上道:“吩咐下去,我这里到掌灯的时候,清道回宫。”那将军低头道:“诺!”远处“哄”的一声呼叫,似乎是龙舟赛有了结果。那皇上的声音里立刻充满了欢喜:“哪边赢了?”早有军士回来回报:“启禀皇上,龙舟赛程未到三分之一。是一只船赶得急了,侧翻过来,许多人正打捞呢。”“有人员伤亡无?”“回皇上,落水的都是些水性好的划船手,已经把船推起来重新参加比赛了。”“真正都是无用之徒!”皇上拍一下马车,道:“下一回朕亲自命人扎一个龙舟,让骠骑营里选人来比赛,定然能赢!郭舍人,你说呢?”便有一个身体矮小,面容讨喜的宦官打扮的人走出来,看了看旁边骑马的那位武将,凑趣说道:“谁不知道,皇上的卫大将军和霍将军麾下都是精壮之士,这些草民游戏如何能比呢?”那位领兵护驾的武将正是卫青大将军,郭舍人听着皇上张口去病,闭口骠骑营,似乎浑不将卫将军的虎贲营放在心上。这种做法难免让虎贲营中人心生不满。郭舍人自然知道其中关窍,好像故意在提醒皇上。那卫将军始终恭然骑在马上,稳然不语,仿佛置身事外。那张汤又凑到他的马车旁:“皇上,卑臣方才已经查问过了,昭平君并非故意,乃是这两个贱民冲撞了昭平君的仪容,所以才侵扰御道。”“哦?”因事情关系到我和璇玉的安全,我用足力气倾听着,生怕张汤维护昭平君,将我们置于重罪。那张汤的声音低得我几乎难以听见,他说道:“大节下的,皇上难得出游,这事情是不是……”“让他们走!朕还要去看龙舟赛的结果。”皇上的话一说完,那张汤立刻转过来对着我们道:“皇上已经赦免你们了,还不快快退出御道?”我看了看周围的情形,若先前,张大人仅带走昭平君,则我们仍然落于那贼子的几个爪牙之手,难免一场欺凌。现在被张汤一调度,我们所在的位置正好在皇上出游队伍的这一边,而昭平君则与他的随从在另一边伴驾,也就是说,等到皇上离开,我们将有足够的时间融入人群,不再为昭平君以及他的随从所制。这廷尉府的张汤,素来名声很差,可是他今日对于我们这两个嬴弱贱民不但予以保全,而且还细心如此,为我们留一条生路。我伏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民女叩谢张大人大恩。”“快走快走!”张汤冷着一张脸,“这御驰道也是你们呆得的么?”我带着旋玉姐姐迅速离开了,不敢在街上逗留,直接回了百乐门。一看到我们,小吱立刻从书简堆中站起来:“璇玉,怎么了?”“表哥,他们说……说我……是匈奴人!”一路上都很坚强的璇玉见到小吱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小吱一把抱住她:“别哭,匈奴人又怎么了?这长安城又不是没有匈奴人。”我觉得璇玉被欺负不是因为匈奴人的问题,我道:“是那个昭平君。真是太可恶了,竟然可以这样欺负人!”小吱为璇玉涂抹伤口,我看着他们,璇玉姐姐是匈奴人,那么小吱是匈奴人吗?她不是管他叫表哥吗?我独自躺倒在自己的榻上,这事情我管什么管?难道他们是匈奴人我便要有什么想法不成吗?-----------------------------桌子上摆满了长安东市小摊上买回来的一大堆吃的、喝的、玩的。我盘坐在垫子上,等着小吱他们过来。果然,他们一过来就说:“弯弯,你做什么,弄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好吃好玩的。”我把泥人儿、糖球、手布偶、炒米豆、炝花生、炸面果儿等等拿给他们看,“你们一起吃啊,我请客。”璇玉先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我说:“我把那个昭平君堵在了小巷子里揍了他一顿,这是他给我的饶命钱。”“什么?”小吱停下手,“你可别闯祸,皇族的人可不好惹。”“没关系,没人认得出我来。”我从小就是做这种事情的,这个古代社会的侦查设备这么差,我觉得一点儿挑战性都没有。璇玉知道我替她出气,便坐下来很捧场子地吃我买来的零嘴儿。我说:“小吱,我在想……嗯……”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小吱扫了我一眼:“怎么?”“对了!你看这个怎么样?”我拿起一顶带着黑纱的斗笠带在头上,“看,这个是黑色素禅纱。不但可以遮阳,而且蒙在脸上可以让肤质显得更加细腻,还能够透出红唇的隐约轮廓……”我蒙上面纱,撅起嘴巴给他们看效果。小吱和璇玉张大了嘴巴。我又从被窝里抽出一把长剑插在腰带上:“龙泉宝剑!长三尺三分,重十六两八钱,剑刃很锋利哦。”小吱加重声音:“弯弯,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想换个事情做做。”我光着脚丫子跳到小漆案上,一脚踢开几袋零食,摆了个很酷的造型,“我打算,成为这个朝代的——大、游、侠!”小吱和璇玉撇过脸:“弯弯,你是打算去打家劫舍,从此过上好吃懒做的生活?”我手中龙泉长剑一挥,挽出一个灿烂的剑花,纠正他们的错误观点:“不,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弯弯,自从大侠客郭解被当今皇上处决以后,皇上说过,侠以武犯禁,决不能姑息纵容。”小吱不慌不忙说道,“现在的宵禁、出入城门制度,都是为了防范游侠之人。一经捉拿一律重刑伺候。”“这样啊?”我的宝剑垂了下来。小吱忍住笑:“所以,你现在做游侠要做好被围追堵截的准备。”“哦……”我把斗笠从头上拉扯下来。“弯弯,你……你这个面纱什么的,不会是去买回来的吧?”璇玉姐姐问。我说:“那是当然的,难道是偷来的不成?我是这样卑劣的人品吗?”小吱说:“一定很便宜吧?”我抬起眼睛:“你怎么知道?”不但便宜得让人吐血,而且还到处拍卖。小吱说:“现在谁还敢穿这样的衣服,肯定是到处在廉价拍卖,还没有人买!”“这你就说错了,很多人哄抢呢!”我不服气地说,不过,那些都是没有多余衣服的穷人,抢回去裁内裙穿的。璇玉姐姐说:“弯弯,你还打算做大游侠吗?”“其实,也就是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把自己挑在风口浪尖,这从来就不是我的做法。作侠客既然这么不吃香,我自然就不凑热闹了。先前的一团欢喜如今全部泡汤,我垂头丧气地倒提着龙泉宝剑走出门去,璇玉又问:“弯弯,剑这么贵,要不要我托人帮你转个合适一点儿的价钱?”“不用了。”我谢过她的好意,“这剑是我从道具间借来的,假的。”我自己也知道这做侠客的事情不太老成,所以没买太贵的东西,先随便弄了一把摆摆造型,找找感觉而已。既然正好赶上游侠低迷的年代,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小吱在我身后,轻轻道:“璇玉,弯弯跟着我们一定是太无聊了。唉,真可怜!”我假装没有听见,快步来到道具间。避过掌管道具的老剧,他嘴巴很碎专爱打报告。我悄悄起开窗户搭栓,偷偷摸摸钻入道具间,把宝剑送了回去。翻窗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绿衣女子从班主的房间出来,我以为她此行与我毫无相干,便不曾理会。没料到,第二天便被这个蛇蝎般的美女算计了去。正文 第四十八章 深宫纷争惹缘分“借光借光——让道让道!”我兴冲冲地抱着一大堆行李铺盖,放上马车,摆放端正,又四处拉拉褥角,拍去浮灰。忙完一圈,满意地退后一步看看自己安置的马车:“小吱,都预备妥当了!”小吱看看我明亮得有点儿不合常理的眼睛:“弯弯?你是不是对这次去春山画堂感到很高兴?”“啊?”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我连连摇头,把手放在身后,露出一付颇为忧患的表情:“小吱,此行吉凶难料,我怎么可能会感到高兴?我是很担心的。”“是吗?”小吱踩着垫石走上马车,低头想了一会儿,转身对我说:“放心,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保证你没事儿。”我虚伪地笑笑,他也虚伪地笑了:“弯弯,上车。”我点头:“来了。”这回我走路乖巧迟缓得就像一个童养媳。事情是这样的,因小吱歌声出众,班主为了进一步培养他,特地送他到长安歌舞第一坊——春山画堂,随那里的柳殊儿修习音律。春山画堂共分为谵台柳阁、采芙水榭、楚衣香轩、杜若汀州、竹里幽馆五大园子。又以柳殊儿所在的谵台柳阁专以音律舞蹈见长。其实谵台柳阁还有更好的琴师,是柳殊儿点名要教他,更点名要我也去。这让小吱很是意外,并且感到担忧。而我,装作很意外,假装显得非常忧心忡忡。闷了太久,现在忽然有人打算收拾我了,这让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车马辚辚,红香浮动,我们来到了春山画堂。一进入谵台柳阁,我便被柳殊儿强迫着换衣梳发,说她这里见不得脏人。“那你可以别让我来啊!”我叫,柳殊儿正把着我的头发用力地梳着,我记不清多少天没梳头了,头皮扯得发痛。“让不让你来是我的事情,留不留下来是你的事情。”柳殊儿气定神闲,将我的头发扭出一个发髻。我看看小吱,他当然不想离开,我只好沉下头:“好吧。”“其实,你不喜欢别人认出你很容易,白天尽量别出院子。要出去戴个面纱什么的,我们这里花红柳绿的姑娘多得去了,你能多起眼?”柳殊儿将我领去穿上她们谵台柳阁小使女的衣衫。来到这里我才知道,她是一个活得极其滋润的女人。她歌舞韵律、六博酒道无所不知,自己虽然终日素面朝天,但是,长安城的时髦发式、各色妆容、新鲜衣裳,一多半是从她手里开始流行的,堪称走在时尚尖端的风云人物。她长年在春山画堂里,指点舞蹈,以此便能拿到画堂里最高的固定工资;此外,她还在长安城的社交界颇有名气,达官贵人要搞一些别出心裁的宴会,必要请她谋筹策划。空下来的时候,她便到处吃喝玩乐,开拓眼界,得了灵感再用到她的工作中去,比如,他们正在排练的《金莲碧波》,就有璇玉姐姐绳索舞的影子。她让我来果然是没有安好心。她们的《金莲碧波》排练已经接近尾声了,有一个女孩闪了腰,后天就要去皇宫献舞,因那舞蹈的灵感绳索舞,她便直接将我调兵遣将了。柳姑娘拈着一个翡翠色的发钿,在手心里转悠着:“不如,将你打扮起来,再帮你谋划谋划编个舞。若皇上看上了你,再邀上宠,说不定姐姐我也就可以翻身了。”虽然明知她与我开玩笑,我还是故意跟她抬杠:“你动手啊,皇上不但喜欢美貌的,还喜欢性子特别的。我只要给他一拳头,他一定把你的脑袋换作金子镶的。”柳姑娘边听边笑,犹如水拂青莲:“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别人求我打理,使了银子我还不一定愿意呢。”我说:“别不别扭是我的事,用不用我是你的事。比方说,你为什么不找璇玉姐姐来?”她道:“用她当然不如用你。要是用了你们璇玉那还了得?那祁班主定然会借此让我给他推荐、投帖,寻找攀龙附凤的门路,最少也要给他头牌的花红。现在呢,一个子儿不出,你还不会声张!”……如此呆了几天,我自己也不愿意离开这个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了。我白天不方便出门,晚上则可以到处溜达,这里美女如云,帅哥也如云,有钱的人特别多,好吃好玩的东西更是多得了不得,我长了不少见识。柳姑娘让我跟着她们的舞伎排练,她吓唬我归吓唬,其实事情早已安排好了。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去跳伴舞的,真正的主角儿是一个姓李的姑娘,走的是平阳公主的门路。那天,柳殊儿将我带到她面前,李姑娘看了我一会儿,遂要求正式表演的时候,我们这些伴舞女孩的脸上都得涂上绿色的油彩,绘上金线。他们的油彩是拿蜂蜜调制的,质量实在不怎么样,定妆那天我涂了一次,绷得我满脸都难受。三天后,站在宏大的建章宫殿中,李姑娘自然是眉若翠羽,眸如星辰,唇似花瓣,肤若凝脂,容光焕发恍若神仙妃子,令那个三十多岁正当壮年的皇帝一见倾心、两眼绿光。泱泱大国的君主骨头酥成了一摊烂泥,当即将她收为美人。两个人当着我们这群纯情少女肉麻成一团,旁若无人地“少儿不宜”了一番。我很好奇地睁大眼睛观察着,上了一堂十分生动活泼的启蒙课,还是皇上亲自操作的,档次真高!皇帝的动作非常有煽动力,李美人笑得花枝乱颤,两个人都够瞧的!幸亏周围都是宦官……我想起以前陈天鹰说过的笑话儿,心里有点酸。要是他活着,现在我们一定过得很开心,我还可以有一个脾气爽快的娘。美人自然是被留了下来,我们则被赏赐了一顿美餐后各自回家。皇宫的饭菜很可口,可是,我觉得这样的皇上不配驾驭霍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