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拧身让过锋利的剑尖,抄手一拍,一把被人打飞的长剑被我接在了手中。“臭小子,还有帮手?”虽然已经没有了视力,我还是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我可不是什么帮手。不过,大约我来得不是时候,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两道疾风在我耳边划来,准备给我来个一刀溅血。一刀溅血就一刀溅血。翻腕,悬手,甩臂抡圆,我的腰身堪堪从两柄刀刃的劲风处滑出去。从两个夹攻者中间穿身而过以后,我长剑前挑,滑出半尺,以免尸血溅身。一秒钟后,身后的两具尸体迎面而倒,在我的裙后流出一条小小的血河。剑尖微抄,凛冽之气从我指掌处溢出,第三把铁刀刚抡上我的面门,就被我的剑身粘得偏离方向。粘诀一收,电骋雷芒,我在原地旋转身躯,划出一个半圆,第三具尸体在我的剑芒中倒下。尸体还未躺稳,我已然长身而起,撂腕如箭,笔直挺拔的线条人剑合一,长剑刺穿第四个人的胸部,直到没柄。第五个可能认为我的武器被制,有了出手的机会,向我背后砍来。我放手让开,与第四具尸体错肩而过。突然手肘一撞,第四具死尸手中的钢刀插入了第五个人的胸腹。手有点软,准头差了一点,第五个人没有马上死。我听着他发出难听的咯咯声,抽搐了好几下,才断了气。裙角落定,衣袂翩垂。我站在原地仔细感觉了一下,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杀气了。耳朵里嗡然一片,我陡然失去了重心,我感到手中小姐的衣衫从我指尖滑落,整个人也失去了控制一般一泻而下,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醒来的时候,浑身都很软。头胀得像塞了一团马蜂,嗡嗡乱叫中撞得满脑子生疼。我的手刚一动,一个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你总算醒了?”如同雪山上流淌的一注清泉,如同玉罄敲击出的一串流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动听的声音。“喝点粥,你的力气就会恢复了。”一勺温热粘稠的液体来到我的唇边,散发着稻米独特的芬芳。我喝了两口,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一碗粥被我的手臂碰翻了大半碗,滴滴答答洒在被子上,粘稠一片。“璇玉,把被子换了,再端一碗粥过来。”“好。”外面清清脆脆的应答声,一名女子脚步轻捷地走进来,为我换了一床新的薄被。那个声音又道:“给你,你是不是要这块遮脸的布?”我抬起手,慢慢往上摸,可是什么也没有摸到。反而感到一只手在我的眼前摇动,我手指如电,一把握住那只手,是一只很小的手,似乎和我自己的差不多,与那个声音显得极不协调。那个好听的声音含着诧异:“你眼睛看不见东西?”“嗯。”我摸到了他递给我的厚布,已经浆洗干净了,我把它缠在脸上。“这样子你怎么吃东西?”我把面巾向上提起一些:“这样就可以了。”“干什么要这样?天气渐渐热了,你会不舒服的。”“我长得丑。”“哦。”他又把一勺粥递到我的面前,“喝吧。”听他说,我发了好几天烧了,什么湿热内滞,中焦内苦。那些一大堆的中医名称我也听不懂,说白了,就是得了肺炎。他还说,他跟表妹璇玉那天晚上赶路错了时辰,遭到强人抢劫,是我出手救了他们。我只记得自己杀了人,不记得自己救了谁。“你好好休息。”衣衫悉索,他要站起来离开了。哦……他要走了。什么?他要走了!!这里又会变得彻底安静,什么也没有。我将重新坠落到寂静无人的荒野,除了黑暗和衰草的声音,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管我,没有人理我,让我一个人沉浮在这个哀伤的岁月中,慢慢走向更为黑暗的地方。不!我不要这个样子!“不要走!”我叫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衣服,“你不要走!”他很意外,将手按在我的手上,似乎要把我推开。我越发紧张起来,手指更加用力地拉住他,几乎要将他的衣服扯破。“姑娘,你别这样。”他的声音里有了浓浓的慌乱。我死死抓住他,哭了起来,我在荒野中被扔了太久太久了,那里一片黑暗一片荒芜,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现在,我终于遇上了一个可以被我拉住的人,我怎么可以让他走呢?“你不要走……不要走……”我用全力拉住他的衣袖,他挣不开,叫道:“璇玉,璇玉!”方才那个姑娘奔了进来:“表哥,怎么了?”他慌张失措地用力掰着我的手:“你来安慰安慰她。”一个柔软的身体将我抱住,把我的头安放在她的胸前:“没事的,我们都不走,姑娘,别哭了。”“不要走……我什么也看不见,你们走了,我该怎么办?”我问那个璇玉姑娘,“我真的很害怕,我原先不是瞎子,我没想到变成瞎子这么可怕,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面前什么也没有。我不能奔,不能跑,甚至不能走路。我在树林里总是摔跤,摔得很疼很疼,就是没有人来管我……”我哭成一团,盲了双眼后我一直没有哭,可是,现在我只想哭,因为会有一双手抚着我的背,告诉我别害怕,告诉我不会没有人管的。我哭着哭着重新睡着了,每睡着一会儿就会惊醒一阵,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每次醒过来的时候,我的手心里总是握着一只温暖的手,我还来不及分辨是谁的手就又沉沉睡去——我知道有人在我身边。-------------------------------------我的身体底子其实很不错,三天后我可以下床了,璇玉他们要去长安。“弯弯,你怎么办?”他问我。他叫小吱,就是小老鼠吱吱叫的意思。这么一个大男人却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我……”我轻轻踩着脚背,别无选择,“也去长安。”我拉着璇玉的手,拉得很紧,“你们带我去!”他轻轻笑了,笑声很好听:“好。”他们也很穷,我们没有马车乘,小吱有一匹驽马,名字叫那鲁,璇玉是用走路的。他们把唯一的坐骑让给了我。我们一路上经过了很多地方,这天,大家都很累了,准备坐在一个小林子里休息。小吱看着我死死拽着璇玉的手从马背上摸索着爬下来,又一步一趋地跟着她走到休息的大石头边。“弯弯,我觉得你的感觉很敏锐,完全不用这样走路。”“表哥,你别胡说,她不是说眼睛很快就会好的吗?用不着这么逼她的。”璇玉仍然让我拉着,“当心,这边有块石头。”这几天,我的手就像粘在了璇玉的手上一样,除了骑马,其余时间我死活不肯放开她的手。我从来没有这么依赖过别人。小吱的冷淡让我有时候不敢对他过于亲近,可是,璇玉不一样,她那么善良,知道我在荒野里游荡了很久,知道我很害怕一个人呆着,她总是让我与她在一起。我也破天荒地对着一个人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只要她肯这样拉着我的手,什么事情我都肯干。小吱看璇玉宠着我,便不说话了,让我们慢慢走到石块边。我蒙头坐在石块上,撩开脸上的面巾,喝璇玉姐姐递过来的水。我发现自己从前以为一个人很好,甚至连齐也不让他太多地挤进心中,这种想法真是很错误。身边有人真好啊,又安心又温暖。这么想着,我伸出手,璇玉姐姐就拉住了我的手指,问我要什么?我笑,刚想说话,喝在嘴里的水呛进了喉咙,她给我拍背,直到我的咳嗽完了,责怪道:“喝水也不好好喝!”我道:“璇玉姐姐,我以后一定待你很好。”我觉得我待小姐不大好,可是她已经过去了,我不能再看着过去生活。从此以后我有很长很长的生命,而且没有人可以逼我做任何我不愿意的事情了,只消这样一想,我就觉得我的人生满是光彩。璇玉姐姐说:“说傻话。”我摇头,我不傻,我真的希望能够待她很好,还有小吱。小姐说我的眼睛只是暂时的,我相信她。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呢?恢复了以后我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把头一摆,一切都等到恢复了以后再说吧。-------------------------------------------小姐确实没有欺骗我,还没有到长安,我便能够模模糊糊看到东西了。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了璇玉,她高兴得很,只有小吱不说话。正文 三十八章 暮沉沉兮雷振振长安北垣的洛城门边。宽大的泥路上布满了车马长年累月压碾出来的轮履之印,高低相差竞达半尺左右。翻滚的乌云将天空中所有的色彩都拥塞成一片黑暗,狂风从遥远的渭水上吹来,呼啸着撞击在正慢慢关闭的洛城门上。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城门内传来守城将士们关合城门时整齐的走步声。他们一边徐徐推动庞大的城门,一边庄严而有力地低低诵唱着:“……警七曜兮,诏八神。排阊阖兮,渡天津……”他们的声音伴着乌云狂风共同回荡在长安城的一十二个城门内外,“…………皇情畅兮,景命昌……”他们的歌声回音振振,殷殷如雷。高楠木门轴在石臼里扎扎地转动着,厚阔的城门缓缓合拢,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关闭在气象巍峨的长安城门外。“着——宣平门——关——”远远传来的城门传令,穿破云层,一声又一声。“着——清明门——关——”“着——霸城门——关——”……小吱说:“弯弯抓紧马缰绳,我们跑过去!要不然,就得在城门外露宿了。”我眯起视力模糊的双眼,只觉得眼前还是一片灰暗混沌。不过,不时有雪亮的闪电从高空的云层里钻出来,伴随着惊心动魄的霹雳,在我的眼前隐约可现地勾勒出一座高大的黑色城池。城外的荒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充满了潮湿的汽体——天快要下雨了,不入城,我们就会在城外的雨地里度过到达长安的第一天。我抓住缰绳,璇玉姐姐牵着马,大家一起向城门方向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我的头上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下,额头上火辣辣一片疼,身上的半边全湿了。紧接着,我的身前身后,传来一片哗啦啦的水响,泼空大雨仿佛从天庭倾倒下来,我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被雨水打得睁不开来。“璇玉,快跑!”风雨中传来小吱的声音,我觉得身下的马匹一颤,踉踉跄跄加快了速度。也许是泥路上车马的压痕过于崎岖不平了,那匹老马跑出了没几步,前蹄一打滑,摔了下去。我为了避免被它的身体压到,只好弃马跳远一些。又是一片风雨大作,我在茫茫雨水中听辨不清方向,心中有些惶急,大叫:“姐姐!璇玉姐姐!”我从泥水中抬起头,带着粗糙咸味的黄浆水将我浑身抹了个透,我刚爬起来,又被身上的裙子绊倒:“姐姐!你在哪里?”“弯弯,别乱走,我们在这里。”小吱叫我,璇玉姐姐在拉动马匹:“那鲁,起来!”那鲁在带着泥浆的水洼中扑腾着,试图站直无力的双腿。我想他们两个都忙着呢,就自己爬起来,慢慢摸索着走过去,摸到了那鲁的尾巴:“我过来了。”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劲风。我以为是挟裹着雨滴的怒风,不以为然。只听得耳边一声大喝:“趴下!”抬起头,恰一道霹雳从我头顶划过,闪电将天地映得青白。一片明亮中,我看到两只乌黑的巨大马蹄带着飞溅的雨水,直冲我身上来。我似乎听到他身后还有很多马蹄混杂着雨点向我冲来。风声、雨声、马蹄声一起灌入我的耳膜,我不知道向何处去藏身。只得按照他的指令,合身扑倒在水洼里,抱住了刚刚抬起身的那鲁。“哗啦——”与此同时,马蹄在我耳边踏出水花喷溅的响声,从我和那鲁的身上一跃而过。马上的人在大声命令着:“分队!”本已扭伤蹄足的那鲁突地长嘶一声,璇玉姐姐叫道:“那鲁!”一股血腥味从我手掌边散开,即使是这瓢泼般的大雨也无法掩盖。又一道霹雳从天空如银色树枝一般倒攀下来,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我从泥水里转过头,看到逼面而来的后续马队上一个个都是戎装骑士,他们双手紧紧握住缰绳,身体倾侧出马鞍……闪电黯去,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这个是……这个是……骠骑军转弯的动作啊!我情不自禁撑手而起,去寻找那个当先从我身上越过去的人,就算是暴雨大作,就算是马蹄如箭,就算是天闪雷鸣,我,已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我爬起来追了上去,满心思地想看看他。模糊的眼睛在没有闪电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甘心地用手背揉揉眼睛,沉闷的天空让一切越发难以辨认。从声音可以听出来,这一队纵马的骑士分成两队绕过我们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合为一股,他们的速度穿插得毫无商量余地,城门口的戍城校尉只好让即将关闭的洛城门略微缓一点儿,让骑士们像一条哗哗作响的铁链,贴着城门穿入了城市。或许是因为城门关得狭窄了,风从缝隙中钻入,带着呜呜的鸣声。我身上的湿衣也被这风带起,猎猎向门缝穿行而去。到了城门的拱券石条下,高若天顶的城门漏泄出来的暮云残光如同白月照璧,我循着这最后一点儿光线向前跑着。“喀喇喇——”就在这时,天空又一次酝酿出了一个灿烂的暴雷,一片雷光将天地万物都照彻得如同霜雪之地!我感到眼睛里一痛,似乎有什么异物流出,久有雾繄的双眸在这个华丽的雷声中变得仿若明镜!在这片突如其来的视野中,白光渐退,阴霾全消,但见城门之中,百米开外处骑马立着一个人。他玉冠束发,浅色袍角在骤雨中抖动,倾盆大雨将他周身上下,甚至他的坐骑都冲刷得一片雪白,连肩上的雕工强弩也仿佛是玉石雕刻,透着雨水般的颜色。唯有他的两点眸子,是透彻纯粹的湛黑,这种黑如此令我熟悉,熟悉得让我不禁哭泣。霍将军!我在心中叫了起来,这三个字一上心头,但觉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汹涌流入口中,一时悲喜难辨。他只是毫无表情地朝我们的方向扫了一眼,一回身,手腕在雨水如注中打起一个鞭花。他身后的一队骑兵也跟着他一起分开雨帘,踏过了长安城最宽阔的进城直道。他的身后,城门在我面前慢慢合拢,成了一根银色的细线……雨下得越发紧密起来,如同一幅从天到地的大白幕子。他,完全消失在了长安城的雨幕之中。我失魂落魄地停在了城门口,放弃一般地慢慢回过头。他消失了,于我,却如同被挖空了一般。一串积水踩踏的声音,带着马喷鼻的响声,我转身一看,城门留下了一条狭窄的门缝:“进来。”一名戎装的骑士坐在高头大马上,从门缝里低头俯视我,可能是他让戍城兵丁把城池门留了这条缝。我怔然看着他,他坐骑的得胜钩上挂满了野兔野羊之类的猎物:“姑娘,这是给你们的钱。”粗大的手摊开,一个厚织锦囊子递到我的面前,我不明白地望着他,他道:“霍将军踩伤了你们的马,这点够你们买匹新的了。”我明白过来了,伸手接过钱囊掂了掂,想跟他说给多了。马的价钱相差是很大的,那鲁这种驽马其实值不了几个钱,他递过来的沉甸甸的钱袋告诉我,对方给我们的至少是半匹战马的价钱。我想到我们需要用钱,他们大概也不在乎这些钱,便叫住他:“我……我还有同伴,能不能等一会儿?”他点点头。我回头看到璇玉姐姐带着那鲁,和小吱一起向这边赶来,那鲁的腿上一片刺目的鲜红,走路也跛得厉害。我安静地站在风雨中,心想,这一定是霍将军他们打猎晚归,方才为了抢着进城把那鲁给踏伤的,也许,他若不踏伤那鲁,踏伤的人就是我。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这些天以来一直陪伴着我的璇玉和小吱。正文 第三十九章 画阁朱楼履水痕璇玉长得很高,即使此时身处狼狈之中,走路的姿势依然富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我知道她练习过粗浅的武艺,没想到她的动作这么优美。只是眉眼都生得有些粗糙,甚至让人觉得似乎有些外域人的血统。让我惊讶的倒是小吱。虽然与我一样,满身泥泞,可是,雨水将他的头面冲得很干净了。露出来的脸面眉若横黛,唇若点朱,生了一付清秀绝艳的长相,美丽让人几乎难以相信这是一个男子。等他们走进些我才发现,不是璇玉身材有多高,她和我身材相仿,只是,小吱特别矮,仿佛一个还没长成的孩童。我过了很长的时间,确定出他其实是个侏儒。只不过生得特别匀称修长,若单独站着自然是个玉树芝兰般的双十少年,和普通人在一起才显出了他的缺陷。我们挤入城,城门立刻“哐啷”一声重重关上了。有传令兵在高远的城台上扬声道:“着——洛城门——关——”那骑马的军士牵马让开了一些:“姑娘,你们是投亲还是什么?”我心情不好,嫌他有些烦,低头扮演不说话的淑女。小吱用他落玉般的声音接口道:“我们今晚想找一家店住宿。”那军士不由看看他,道:“长安城里客栈不是太多。”他打量了我们一番,“你们这样可能会无法进入客栈,不如我帮你们去寻一间?”“好的。”小吱微微含笑。我看到璇玉忙着检查行李,观察那鲁的伤口,小吱则双手抄起,上一眼下一眼地看着那名军士。那军士没有注意小吱的目光,从怀里掏出一个铜质扁瓶对我道:“这里有金创药,给你们的马儿上一些。”白色的粉末洒在那鲁的腿上,鲜血终于不再流出来了。璇玉姐姐过来搀起我的手:“弯弯,拉住了。”我不想在外人面前多罗嗦,遂对自己复明的事情只字不提。我抬眼看这个长安城,一条大道自东向西在我们的面前铺展开来。中间是二十来米宽的御驰道,青石板铺地,汉白玉镶嵌。旁边种满了碧绿的柏树,高大的槐树,还有结着一串串嫩绿色榆钱的榆树,被这暮雨吹打得东倒西歪,碎叶满地。那军士带着我们向平民官吏行走的旁道走去,马蹄在我面前踩着一丛丛小小的水花。“姑娘,你们没有雨具吗?”我不明白,他老是跟我问这问那的做什么,抬起头看到雨水顺着他的盔甲流到脸上,从下巴上流入衣甲之中。他脸上似乎深了一层红色:“我是说,姑娘看着单薄,这么淋雨怕得了病。”我越发特意盯着他看,他吃不住,掉过头马鞭一指:“到了。”迎面是一大排房墙逼仄、穿斗抬梁的狭小民居,组成了一条相对狭窄的街道。虽因大雨,大多数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上栓,但是,满街招摇的酒旗茶牌、柜台壁立,还是让我们可以想见天一放晴,此处的市井热闹、里坊喧哗。那军士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客栈前,下马为我们敲开门,店老板看着我们满身泥水的模样,脸上却没有半点嫌弃,异常热情地招待我们进去,一迭声地跟那军士打招呼:“赵爷,您可是好久没来小店了,小的们可想着爷呢。”“是啊,期门军里前一阵练兵练得紧,难得有机会来这里。”那姓赵的军士接过老板亲手奉上来的一壶茶,问我:“姑娘,你们要几间?”我按照我们平时住宿的规矩道:“两间。”他回头笑道:“掌柜可听见了。这几位跟赵某有些面缘,还请掌柜的给他们备些热水,两位姑娘又淋了雨,再烫烫地熬些姜水……”大约是看到璇玉姐姐在偷偷笑,他不好意思起来,“这个……晚回去了怕人问,我这就告辞了。”也不等我们说话,抬脚就往门外去,走到一半又折过身:“姑娘,我姓赵。”嗯。我点头,早知道了:“谢过赵公子。”他笑得头红耳赤:“其实,也……不是什么公子。我叫赵破奴。”嗯?我看他似欲有什么话待说,嘴唇动了一动又收回去了。小吱道:“赵公子相助之恩,小的感激在心。今天家妹受了凉要早些歇息,就恕不相送了。”“对对对对对!”他憨憨地大笑了起来,“我走,我这就走!”说走便走,跟逃似的,眨眼便在雨地里走远了。走过咯吱咯吱的楼梯,我们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一个床挺宽敞,铺着厚实的蓝土布床褥,一床素布被子叠得还算齐整干净。坐在屋里等热汤洗沐的工夫,小吱问我:“他们赔了我们多少钱?”我这才想起自己手上的钱袋,我将钱袋递给小吱:“小吱,我的眼睛看得见了。”璇玉姐姐先抱住了我:“真的?”我点头,小吱也笑着祝贺我。姜汤上来,我们一起喝完,暖融融地身上舒服了许多。放下海碗,小吱掂量着钱袋,将里面的钱倒出来,摆弄着那黑色织锦囊的钱袋:“弯弯,那个赵破奴奉命送这个钱袋来,却因我们耽误到现在才去复命,怕不是那么好蒙混过去的。”璇玉口角噙笑:“他一定是看上弯弯了。想起他方才罗罗嗦嗦的样子就好笑。”我却觉得小吱另有意图,小吱将钱尽数装入另一个本白布钱袋,放在我手心里:“这件事情,本来我还一直在犯愁。现在,既然你眼睛恢复了,不如明天就跟我们分开吧。”“表哥!”小吱摆手止住璇玉:“弯弯,你的武功完全可以自保。我一个残人,只能去那做杂耍的地方谋一口饭吃。这样抛头露面的日子,你若同我们在一起会惹来很多麻烦的。”他要赶我走。我摇头道:“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不会去惹事生非的。”他认真道:“弯弯,不是你会惹麻烦,是你的长相。城门口你落魄成这样,那姓赵的一见了你,连上司的命令都敢破例,以后的日子还不知如何过呢。你若是个平常女孩,我和璇玉是会一直照顾你的,可惜,你不是。”“客官,热汤准备好了。”“这就来,多谢掌柜。”我看到小吱一边应着,一边把那个黑色织锦钱袋一把扔出了窗户。我本想拾回来,又觉得霍将军带着这许多人一起去打猎,这钱袋做工粗糙,一定不是他本人的。我不想离开他们,我很贪恋他们的这一点纯然的善良,我希望和他们在一起。正文 第四十章 闾里春容染襟衽“小黄瓜!你别狂,谁不知道这建阳一条街都是我青花婶子的地盘,谁容你这般放肆!”“嘡”的一声,一根擀衣杖在空中打起一个飞旋,落在我的面前,我向后一跳,一条癞毛狗夹紧尾巴从我身边一掠而过——我的名字现在叫做黄瓜,意思是满身疙瘩,一头歪刺。我现在的打扮是这样的,身上围了一条灰不溜丢的牛鼻子状围裙,头上包着一块脏得狗都懒得叼的头巾,身上更是油腻腌臜人见人厌。我用衣袖粗鲁地一擦鼻子,嗤通一声吸进去半寸鼻涕:“这水井是我先来的,我全包了!”我把擀衣杖一脚踢飞,旁边三个看热闹的无赖嗷的一声连忙躲开。我蹲下身体,继续用力浆洗一大堆满是汗臭的脏衣服,挤出来的水跟淡墨汁似的。青花婶子越发愤怒了,晃动着两只肥乳:“你们百乐门的衣服,臭成这样才拿出来洗。”她捏住鼻子:“连我都怕被熏臭了,还敢上我们的井台?”百乐门是附近的一个百戏杂耍班,小吱和璇玉在里面找到了合适的工作,而我,则成了那里的一名杂役,每天在这些鸡飞狗跳的地方与人抢夺水井,争买便宜菜,动不动就满口粗言,指桑骂槐,乃至大打出手。今天为了抢这个井台,我和“建阳一霸”青花婶子又干上了。数言不合之下,我们扭在了一起,水井旁边青苔湿滑,我们滚在青石板上,浑身都是苔藓。街上一干游手好闲的男女老少在一旁大声叫好,闹得整个街坊里此起彼伏。我从青花婶子肥胖的躯体下逃出来,看到她家的芦花母鸡正从旁边走过,扭动的肥屁股简直跟她家主人一副模样。我抢步上前,对准鸡的肛门就是一脚,那鸡咯咯咯尖叫着被我一记妙传,撞在了照壁上,断裂的羽毛飞得到处都是。青花婶子惨叫一声,拍着腿道:“我的鸡!我的鸡!”披头散发向我扑过来,拧住我的细胳膊。“军爷来了,军爷来了!”有人在大声叫唤,水井栏杆边上围观看好戏的众人边笑边逃:“快走快走,军爷来了。”长安城的平民害怕当官的,尤其害怕军队里当官的。那些人不但仗势凌人,且脾气暴躁,招惹了他们便会死无葬身之地。现在一听此话,我和青花大婶立刻松开手,分别抢起自己的衣裳篓子,向不同方向作鸟兽散。我拖着一大筐水淋淋的衣裳,低头走路,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我向左让开些,他便挡在左手里;我朝右边闪开,他也在右边拦住。我走不脱,心中懊恼,抬头一看,一张黝黑英俊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赵大哥?”“黄姑娘!”赵破奴一身戎装,人却还是那样,未语先红。我拉住他的铁皮护腕:“快跑快跑。”一口气跑到一条小巷子里才停下,放下衣篓抹着汗。我探出头看外面:“有军爷来了。”“黄瓜姐姐!”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我看到是小忆,脸跑得红扑扑的。他也是建阳这条街上的街坊,今年十五岁。母亲生病在床上,家里家外都是他一个人操持,我看他可怜,弄些百乐门的剩饭剩包子给他,所以我们关系不错。小忆道:“原来这军爷姐姐认识啊,唬了我一跳,以为他把你抓去了。”他小眼睛一眯:“这样子我就放心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今天晚上我们那边做饺子,记得带个大些的碗在窗户下等着。”小忆笑道:“我最爱韭菜的呢。”我扇他一掌:“得寸进尺。”赵破奴乐呵呵地看着我们,等小忆走后,我问他:“期门营里这阵子不忙吗?”他挠挠头故作轻松道:“也不是,例赛得了第一,可以有一天休假。”他要帮我拿衣篓,我不让:“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去看璇玉姐姐表演节目吧,现在正是时候。”“不了,陪你去洗衣服。”他看我又向井台走去,我道:“这怎么行?你穿了这种衣服,还是先去表演场看表演吧。”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盔甲,点一下头就走开了。我回到井台,拿起吊桶吊了水用力搓洗着衣服,知道赵破奴在等我,我加快了速度。古代的杂耍演员与我的想象中很不一样,一个个动作轻佻,着装随意,都是袒露上身,下穿短裤的彪形大汉,表演的节目也大多是力气活,所以,他们的衣服味道特别重。不过,这种人表演的节目,在秦汉时期却被视为极富有娱乐性的享受。小吱是个侏儒,无法进入歌舞坊唱歌,只能来到这里。璇玉在百乐门的绳上技深得观众的喜欢。而我,答应不成为他们的麻烦,所以刚来这里的时候就用化妆用的粉掺上藤黄把皮肤染黄,还用米饭粘了头发的碎屑把自己弄成两条扫帚眉,在此处做些杂活,凭着勤快肯干混口饭吃。洗完衣服,转出巷子看到赵破奴站在墙边,我们一起向百乐门的表演场走去。在我的再三坚持下,他走前门看璇玉他们表演,我走后门去将衣服晾起来。等到衣服晾完,我换了一身稍微整洁一点的衣服,来到表演场。我们这里是常规表演兼做酒菜生意,客人随来随看。我也要跟在客人的背后随时清理桌盘,擦抹几案,以保证下一拨客人的正常入座。“……水集集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虽藻纨之可思,竟隆杰而飞文。匪榆曵之嬛柔,具灵矫之烂眇。水气酷而上芳,严威沆以窈窕……”小吱的歌声如同空远的精灵之音在百乐门描朱绘彩的纳音穹顶上飘转。随着他的歌声,璇玉姐姐立在一根高悬起的丝索上,雪白的裙衫在风中如花一般摇摆,如蝶一般翩舞。许多观者席地而坐,忘了饮酒忘了吃菜,被小吱动听的歌声而打动,也被璇玉姐姐那既惊险又优美的舞姿而吸引。小吱最喜欢的就是唱歌,在长安城寻到这个歌者的工作,他非常高兴,不管面对的是高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他总是拿出自己最好的水平让人欣赏。他是个眉目洒脱的少年,我总觉得他举止行走间似乎有一种贵气,可是又清淡从容于无形。我垂着头用力擦漆案。我们百乐门目前还是个不太有名气的小杂耍班,不过,班主祁柏是个很有本事的人,经过前几年的积蓄人才和广交人脉,据说七天后,我们就可以有机会去平阳公主的府邸表演节目了。如果能够一举成功的话,他就可以成为长安城杂耍行业有头有脸的人物。小吱和璇玉姐姐的节目也被他相中了。平阳公主呵……她的丈夫是卫青卫大将军,而卫大将军正是……他的舅舅……“姑娘。”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心中大骇,像我这样的下人是不应该这么*近尊贵的客人的。我看到自己的抹布贴着一幅浅绿色的绉纱衣袖,边缘还绞着艳细的淡金色织线。我慌得抢回抹布,俯身跪倒:“奴婢该死。”按照犯错的规矩,我头也不敢抬。正文 第四十一章 桃红初含风雨人一支洁白如玉的柔荑扶起我:“这位姑娘,你们百乐门的节目不错啊。”客人客气,我可不能蹬鼻子上脸,我继续保持谦卑:“多谢小姐喜欢。”她道:“你抬起头。”我只得听话地抬起头,一个羞花闭月般的美人儿出现在我面前,乌发如绣,美眸善睐,一身淡淡的绿色深衣,织满了枝蔓缠连的青色柳叶。那织工极轻巧,在薄纱上毫不显得沉重累赘。这个人我认识,她最近常来我们这里看表演,听说是“春山画堂”的教舞娘子,名叫柳殊儿。七八年前就已经是名动长安城的舞伎了,如今二十五六的年纪,早早退居二线。那春山画堂也并不是什么画画的地方,是一个歌舞坊。见我看着她发呆,她的眼睛也探究般地从我的眉梢一直打量到了下巴。看了一会儿,她微一抿嘴:“你们这位璇玉姑娘的舞姿,恐怕我们春山画堂的舞伎都难以匹敌呢。”我肃然不动,心想这怎么比?璇玉姐姐表演的属于杂技,是在绳上跳舞,绳子在空中飘荡,可能会比站在地上起舞之人多出一份仙逸之姿吧。她问:“你叫什么名字?”我重新低下头:“黄瓜。”那柳殊儿掩口,嫣然而笑:“哦。”我问:“小姐不生气的话,我可以退下了吗?”她点头:“嗯。”我连忙退下,能够趁别人心情好的时候全身而退,我今天还算幸运。耳边,小吱的歌声渐渐接近尾声:“……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渺远思而挥弦,轻流云而断流。长殇之举,叶转飘零。殆将惑疑,苍茫微堕!……表演结束,小吱一个清幽的颤音慢慢收尾,璇玉姐姐一个跟斗从绳上飘下来,白色的裙子如同花瓣一般层层而开,缓缓落定在朱漆地面上,光滑的地面映出她盈盈如水的身姿。掌声如期响起,他们分别行礼,感谢大家的欣赏。柳殊儿在案角上放下一角银饼,施然站起,袅袅娜娜地走出表演大厅,出门去了。我在客人的身后收拾完他们用过的盘盏,放入装满清水的木桶中,拿着丝瓜筋刷洗着。赵破奴来到我的身边:“你每天就做这些事情?”我问:“那你要我做什么?”他很专注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这样好,等过一阵我立了功,有了爵位,你就不用受苦了。”自说自话的,我们不过认识半个来月,且不说他能不能立功有爵位,就算有,我会跟他么?他跟他同在一个营里,我问:“你们将军……他……训练严格么?”赵破奴道:“那是自然的,霍将军常说,挨不起饿,受不得寒,走不得路,就别指望能打胜仗。”我道:“他自己也常常挨饿,受寒,走路?”赵破奴看我将碗碟垒起来:“他爱玩,打起猎来什么都忘了。我们跟着有时候也累得慌。”是啊,谁跟着他不会累得慌呢?油腻的丝瓜筋在水中浮起一层油膜,照出我的样子随着水流而弯曲变形。我不让赵破奴多呆:“你看,你这样来找我,我很容易引来麻烦的。以后少来罢。”他不说话,闷着头半日问道:“黄姑娘,你真的叫黄瓜?”我停住手,想了想才道:“不错。”他的目光一沉,听出我不愿对他以实相告,过了一会儿,自我解嘲般地笑了:“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那天在城门口我就看出你不是寻常家的姑娘。不过,如果将来,若我赵破奴有机会,你要快些告诉我。”他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态度,又没有紧逼我的意思。我没想到他这等磊落,倒有些过意不去,本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又怕传到霍去病的耳朵里,停在当地,迟疑了半日,终究什么也没说,将一个黑色的漆碗埋入水中,闷闷道:“知道了。”他停顿了一忽儿又道:“我方才说的,等我有功有爵便不让你受苦的话,依旧作数。”我笑了笑:“赵大哥,谢了。”为了避免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赵破奴少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出去了。我将他送到路口,独自一个人从后门回来。后门是一个大湖,名叫百子池。我走过百子池,回到了屋里。因小吱他们和我好,班主破例让我与璇玉姐姐同住一个屋子。刚在漆床上坐下,璇玉姐姐便端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小吱也跟了进来:“弯弯,看!”白苓斋的蜜饯!我高兴得跳了起来,这真是太好了。汉代蔗糖提炼工艺尚未发明,蜜饯的口味很难达到理想的效果。我在这里很少吃到像样的甜食。这白苓斋的甜食普通人很少有机会可以享用到。其实,我完全可以自己去偷一点钱,买点房子,过上安静的日子,可是,我舍不得从此失去小吱他们对我的关心,我宁愿在这里干粗活,洗碗碟,晚上和他们在一起。“多吃点,今天赏的多,我们挑的全是你喜欢的。赶明儿班主未必这么大度。”璇玉姐姐笑着,小吱也在笑。小小的屋子里,暖黄色的烛火摇动着快乐的韵律,窗外是暮春温暖的柔风,楼下,还有乐师在练习竹笛,那轻快灵动的声音传来,让这个夜晚春花秋月,美不胜收。大隐隐于朝,我做不到;小隐隐于山,我会再也不知道霍将军的消息,那么,我就中隐隐于市了。我觉得,从前身为工具的我,的确很能适应环境,做杀手如此,做骑兵如此,就是做长安十八里坊中的平民女子亦如此。我不会对这个朝代产生任何影响,包括他的命运。我会按照自己目前的身份,象象样样做好市井女子的每一件事情,做这个朝代无声的旁观者。晏小姐,你看,我是不是很乖?正文 第四十二章 玉阙琼台邈如烟四更天的梆子在窗外敲响,我推开窗子,看到几个星点在空中眨眼。一只小小的手将窗户合上,小吱道:“弯弯,今天不能开窗,让别人看到你换妆就不好了。”我也知道今天不该开窗,可是,这几天我的心早就从这个窗户里飞了出去,飞到了未央宫的北面。那里有鳞次栉比的“北阕甲第”,它们是大汉朝贵族们的宅第,平阳公主住的大将军府就在其中,还有,他的家也在那里。听说,那里叫做冠军侯府,听说,那里树木葱茏房舍精美,还听说,皇上正着人替他丈量土地,筑造更为奢华的豪宅,到时候,府邸的匾额就该换了。璇玉姐姐扶正我的头,用黄杨木的梳篦,把我的头发都向后梳,露出清秀饱满的额头。这么长的时间了,我的齐眉刘海早已长拢在了发丝中,再也不会让别人一把揉乱。她在我的头顶上盘起一个环翠葵娥发髻,耳边编几个细长的发辫。用一圈特地从西域进来的白色鹳毛将我的发髻拢出一圈飘动的白色装饰,堆叠在我的头顶上,如同在黑发上嵌着一圈柔白的云彩。银铃坠耳,银簪挽发。小吱坐在铜镜后面看着璇玉为我装扮:“弯弯,你此番代替璇玉去表演,可千万不能出错。”我点头,这是我央求再三才得到的机会。因出入大将军府很严格,除了正式演员,其他闲杂人等一概不准进入。就连搬运箱笼,攀搭表演道具等杂事均由将军府专门派遣下人前来处理。所以,我偷偷请求璇玉姐姐让我去跳这次的舞蹈。我们身材相仿,面貌虽然不同,璇玉姐姐自己也不喜欢人前露脸,表演时一向以面纱遮盖,只要有小吱的掩护,我再化点妆,基本上很难让人发觉掉了包。小吱一开始觉得太冒险,不同意,见我坚持,他想了一下脸上泛起一点浅柔的笑容,问我是不是要去见什么王孙公子?我还没好意思回答,他却先表示同意了,只嘱咐一切谨慎些,况且他见识过我的身手,一般不会出什么大岔子。脱下家常的衣服,我在璇玉姐姐的帮助下,穿上祁老爷特地为璇玉姐姐设计的那件白色舞裳:深衣式的开襟,白色长纱在胸前披拂开来,两边却是窄细的袖子,可以显出舞蹈时手臂曼转的动作;一条腰带上错落纷沓地装饰满银铃玉珠,将我自腰下开始布满了高低变幻的细小碎铃。还有几十根特别细长的银练,将一部分银铃挂到裙底,坠到脚边。底下的裙子是用冰绸、练帛、鲛绡、雪纺、玉绫、纱丝等等不同软硬质地的白色丝料一层层叠放镶拼起来,组成一朵垂瓣而开的白色花朵。穿在身上,如同一朵无风自开、皎洁婀娜的白色莲花。姐姐又在我手上套上一大串碎小的铃铛,从中指指根一直连缀到手腕上,形成一个银铃细珠纷披的手链。“弯弯,走几步我看看。”小吱也没见到我这般穿上全部的装饰,饶有兴味地道。我身上挂满的这些银铃,里面均镶着玉珠,只要身体一动,就会有轻响击出。我的每一步路都必须控制动作,每一个举动都必须保证姿势,每一分呼吸都必须精确到位,否则,身上这些东西就会发出难听的哗啦声。我控制住自己走路的每一点行动,慢慢转了一圈,保持着银铃玉珠轻悦和谐的声音。小吱在一边看了半晌,衷心而笑。“可以么?”随着说话的开合,我耳边的银铃耳坠发出叮宁一声。小吱微微点头,我知道已经通过了他最后的审查,璇玉姐姐拿起面纱替我牢牢缚住。“笃、笃、笃”,甬道尽头的二门外,传来三声云板敲击的声音。小吱道:“该出发了。”将门推开:“璇玉,你先出去。”我和璇玉姐姐互相看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叫的人是我,我便跨出了房门。髋部的铃儿立刻发生轻柔的撞击,一片片脆响,似清水微澜,从我腰部慢慢下移,在裙角的边缘摇荡出气韵清明的声响,泠泠然如空谷垂露,如雁翅拂波,兰香幽幽,水光点点。因为我的走路必须控制,我的速度比旁人慢了许多。等到我来到门口,百乐门的杂耍演员们都已经在马车队伍边就位,等着人点齐了一起上马车。绘着回云玄凤纹的门帘被掀起,我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出去,今天大家都特别安静,只有我身上的银铃玉珠化作一阵水波般流动的轻响在这个长安城薄雾初起的早上柔柔回荡。众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小吱也觉得大家的注意似乎有些过了,将身拦在我的面前:“璇玉,你看大家都只等我们了。”我在他的拉持下顾不得身上的声音,低头匆匆进了马车。小吱坐在我的面前,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颤动着:“弯弯,我疑心……今天让你去会出事。”他叹气道,“平时璇玉也这样进进出出的,虽然也引人注意,却没见过别人这种表情。”我担心他不让我去,挖空心思想了些理由:“平时百乐门里熙熙攘攘大家各忙各的,刚才他们没事情才正好盯着看的。”小吱锁着眉头看看我:“但愿如此。”看我有些紧张的样子,想了想又笑道:“怕什么,最多呆不下去换个地方做!”我知道他存心成全我去见一个他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拉住他的手道:“小吱,谢谢你。”小吱看着我似笑非笑:“平阳公主此次请的是些什么人,我们又不知道。其中必有你想见的那个人吗?”我摇头:“不知道。不过我是必要见他这一面的。”小吱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也表示鼓励,我不需要他这样的目光,便道:“见过这一面,我心里就安定了。”小吱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将头转向车窗,淡青色的天空,有丝丝缕缕的红色云霞,灰点般的飞鸟在高空无声地划过。我看着他的侧影,今天他特地收拾了一下,肤白唇淡,粉衣翩然,玉带围腰。他虽然为人亲切淡朗,但是对别人的事不肯多问多打听,对自己的事情也总是讳莫如深。我这样的人与他相处一开始觉得有点冷淡,日子长了倒觉着舒服。璇玉姐姐与其说是他的表妹,不如说更像他的下人,一切都围着他转。我们三个仿佛能够一直这样清清淡淡活到老。这样又有什么不好?我也随着小吱的目光看向远处。七十二阙楼台前,莲花宝阁层层开。南面,长乐宫中的临华殿、长信宫、长秋宫、永昌殿、永寿殿的飞檐翘角,亭台楼阁在晨曦中隐隐绰绰层叠往复,组成了巍峨多姿的长安晨景。长信宫的钟室里,青铜大钟敲响了今天的早钟,浩荡浑厚的钟声从皇宫深处传来,传入这个城池的千家万户。近处,被横门大街分隔成为东三市和西六市的长安九市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炊烟燃起,茶馆酒肆的第一锅热水迎来了第一拨早客,街上渐渐有了稀疏来往的人流。今天长安九市最热闹的情景我是看不到了,因为我们要赶早去大将军府。马车经过了狭窄的平民居落群,走上了官寺的大道。这里的景象与繁闹喧嚣的里坊截然不同,道路特别宽敞整洁,两边是高高的豪宅院落,女墙顶上排列着玄武朱雀纹样的瓦当,瓦当下晃动着青铜的风铃,风一吹,便会发出嗡嗡的振响。要走好长时间才能见到一间正门,敞开的五道门前,门楼高耸,石狮威武,拴马桩也装饰着饕纹。马车在大将军府的后门停下。贵人们还没有来,后院里正在紧张地筹备着这一场盛宴。我们经过衣轩,到了准备室名曰围趣堂,各自选准位置坐下。围趣堂外就是盛宴开席的大厅燕誉厅,小吱爱读书,而我怕成为汉朝文盲,最近常与他讨教。我知道这“燕誉”二字取自《诗经》“式燕且誉,好尔无射”,是安详快乐的意思。足足干等了一个白天,将近午间马马虎虎吃了点干粮,近百名优伶就这样毫无声息地,卑微地等待着。等到暮色渐下的时候,围趣堂外的大厅上红色灯笼一串串燃起,来来往往的人开始多起来了。门外马车的轮碾声连绵不绝,门内传报通名声也此起彼伏,方才还显空荡荡的燕誉厅前开始有了衣香鬓影。女子们彩衣如霞,环佩琳琅;男子们佩剑戴玉,长襦峨冠。平阳公主携婢站在大厅前,与人寒暄招呼,迎来送往。稍顷,传乐家臣蹑步而来,吩咐我们大家准备了。大家立刻如临大敌,纷纷行动起来了。我凝神听着传报的声音,却没有听到冠军侯的名字——难道,他今天并没有来?正文 四十三章 椒浆瑶席云中君宴会开始了,身着淡橙色春衣的使女们跣足趋步,端着各色食盘、香匣、金瓯、小鼎在窗外往来不歇。节目很丰富,既有我们耍百戏的,也有歌舞坊的舞女献演。雕花木窗的缝隙里,燕誉厅内所有的声音都可以传过来。有男人打趣的说话声,有女子爱俏的笑声,还有各种乐器弹奏的声音。厅堂内弄剑、跳丸、倒立、耍大雀、顶竿、五案、七盘、鱼龙漫延一个个节目演出过去。可是,贵人们似乎并不在意我们的表演,即使是在逗人大笑的说唱表演中,也常常能听到觥筹交错的声音。到了力士玄鱼机表演“扛鼎”的节目时,总算是兴起了第一个高潮。大家为他的表演热烈鼓掌,甚至还有几个人在那边蠢蠢欲动也要下场较量一番。尚武的年代中,大力士的表演总能赢得众望所归的掌声。玄力士也得到了许多的赏赐,心情愉快地回到了围趣堂。轮到我们出场了,我跟在小吱身侧向那个宴客大厅走去。按照规矩,我跣足而行,地面上铺满珍贵的氆毯,氆毯上茱萸纹丹凤纹富丽堂皇,羊毛的质地十分柔软,将我的脚心摩擦地很舒服。地上半人高的青铜镀金莲形纹灯饰上,油烛点得如同无数夜明珠,照彻全场。深红色的薄纱蝉翼丝幕将整个大厅隔成既相通又独立的数十个小空间,大厅外的凉风吹来,深红色薄丝便会如同天女的仙袂飘飘悠悠,掩映着达官贵族的步摇与高冠,好一派歌舞升平的奢靡景象。当我踏进这个场子的时候,里面的贵族们大约正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成一片,男子玉佩响晃,女子簪环摇动,厅里充满了欢乐欣喜的气氛。我透过面纱仔细将客人一个个看过,果然没有他的身影,虽然也有思想准备,我还是感到了一种无计可消的失落。大约我左顾右盼有些失仪,小吱轻轻扯一扯我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