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匈奴人的散兵又来这里劫掠了吧?我站起来,爬上多多的马背。刚才我已经把它的马具都撤去了,现在只能抱着它的脖子控制身体的平衡。烟尘翻滚处,隐约可见的是雪亮挥动的弯刀和头上跳动的髡毛——真的是匈奴骑兵!“多多,走!”我催着多多向村庄赶去。不是刚吃了败仗吗?怎么又来了?村庄外一名老者正背着柴禾踏着夕阳回家,我来到他的身边:“老伯,匈奴骑兵!”“什么?”他回头看见了褐黄色的烟尘,扔下柴堆向村庄跑去,我也跟着一起过去。“快上马!”我把他拉上多多的马背,咪咪和拉拉跟在后面猛跑。我们来到村庄,老者跳下马背,奔到水井边上的一个粗大的铜片下,拿起一根棒敲打起来。刺耳的铜器撞击声扰乱了村庄宁静的淡泊暮色。庄子里顿时一片嘈杂。人们拖家带口地向村子后面的山林跑去,孩子们在哭喊,妇女们在尖叫,男人们大声呼喊着什么。我骑着多多反方向迎出去,匈奴人以掠抢粮食财物为主要目的,顺便杀人,阻他们一下,也许那些村民可以逃出一条性命。重新来到村口,匈奴人的快马已经杀到了,长途驱策他们没有任何放慢脚步的意思,五十多匹烈马向我践踏而来,我感觉到了自己想法的幼稚。我拉回多多的马头,向村庄的另一条道路冲去,希望他们能跟着我走。眼角扫视,只有五名匈奴人向我追击过来,其余的依然毫不容情地杀向村民们奔逃的地方。长箭破空而来,我闪身让开。他们弓马娴熟,在快马驰骋之际,向着我连连控弦而出。我听见拉拉惨嘶一声,突然加快了步子,超越了多多,眨眼间又轰然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了。我掏出几把短刀,现在我手里只有这么一点点武器了。喝止住多多,转身面对着他们。匈奴人的快马越跑越快,向着我们直撞过来,我和多多都没有任何动摇地站在原地。等到他们离我十步之遥的地方,五把飞刀同时出手,借助我一向拥有的准确性,借助着他们前冲的惯性,飞刀深深钉入了他们的心脏。五具尸首或跌翻或卧倒,战马上立刻毫无生气。决斗,此时才刚刚开始!失主的五匹匈奴马,依然如同流星一般向着多多高速撞来,方才静若处子的多多突然翩若惊鸿起来,它奋蹄而起,原地弹起数尺,尖锐的蹄子一脚踢开最正面冲撞的匈奴马。机灵的咪咪也从后面抄上,与多多同时发力,在五匹马的冲击中撞开一个小小的缝隙,我们立刻与这一小队激烈行进中的匈奴马错身而过。我跳下马背,捡起匈奴人尸体上的弯刀,解下一根绳索。坐上马背,把自己与多多绑在一处,向村民逃遁的那条道路追上去。我来到村后的时候,已经是一片人间地狱了。匈奴骑兵的弯刀早已吸饱了人血,他们高呼着在人群中践踏,他们的马不时人立而起,肆意杀戮着蹄下的生灵。我奔入人群,用足全力把刀刃递上对方的身体。一场精疲力尽的砍杀过后,我看到两把弯刀同时在我头上压下。这个瞬间,我觉得很对不起多多,我应该带着它远离这里的,我刚才在干什么?当了五天兵,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汉朝的军人了吗?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在我面前飘过,我仿佛又看到了诚恳质朴的韩昭、纪律严谨的秦代山、率性热血的陈天鹰,还有,单纯天真的小猴、心灵手巧的小锣、冷静睿智的周虢、有胆有识的高不识……还有骠骑将军霍去病!我没有做错!他们每一个人面对今天的情况,都会毫无犹豫地这样做的。我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弯刀撩腕而起,不再管劈向我头颅的钢刃,直管将刀刺入最近那个敌人的要害!多多一定不会责怪我的,我相信这一点。一种熟悉的波动在我身边突然绽开,我看到许多嫩色的春叶在空气中飞散开来,化作尖锐的利器,准确而残忍地刺向匈奴人的太阳穴。有一枚甚至当得一声弹开了即将劈开我脑袋的弯刀。摘叶飞花!——这是枭翼魔幻般的身手才能做到的事情。我直不起腰,低垂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个身影从天而降,手一挥,又一把嫩色的春叶插入匈奴马的额头,数十匹马立刻原地瘫软,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量。来人没有停顿,在空中一踩脚背,身形调转,落到了我的身后,抓住我的头发将我一把拉起来。“弯!”“小姐?”我终于看清楚了来人,是在我自己身体里的晏小姐。正文 第二十七章 寒更催唱吟式微一堆篝火在夜色中闪烁着橙色的暖意。一个大罐子里有一只光滑金黄的野鸡,淡淡的清汤十分诱人。我洒上一点盐花,一进入鸡汤的油点中,就细腻地融化开来,浓烈的香味伴着鲜美的口味立刻让人馋涎欲滴。“小姐,鸡汤好了。”我把鸡汤盛在一个小小的碗中,恭恭敬敬地低头递给小姐。她斜靠在咪咪的身上,出神地抚摸着咪咪的鬃毛。咪咪是一匹白色的母马,鬃毛夹杂着烟熏般的淡黄色。她转过来,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尘把你调教得不错。身手很好,又懂得进退,还会服侍主人。”我看着她接稳汤碗,才道:“为小姐服务是弯的荣幸。”“真的吗?”装满了鸡汤的陶碗平平飞出,落在地上滴水未漏。小姐的手已经摸上了我的下颚,轻轻抬起,让我的眼睛对准她:“这是你真心的话?”我道:“当然。”她放下我,端起汤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喝着。我单膝跪在她的脚边,脊背恭顺地弯曲着,头卑微地指向地面。平静的表面下,我的内心如波浪起伏:小姐又回来找我干什么?她改变主意不想杀她的祖宗了?本来就是,哪有人希望自己的祖先不存在的。可是,我们两个的身体怎么办?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很希望早点换回去,我那个身体有我十几年的苦功夫,而且,只要规规矩矩办事,听主人的话,一般来说寿命并不太短。至少,比现在这个身体的寿命要长。我心里一亮!一定是小姐想通了,想回去了。太好了,我一定要好好帮助她早点回家,让她去面对她的命运,我继续我原来的生活!“不必这个样子了,自己去喝东西,饱了以后早点睡觉。你现在已经不是枭翼的身体了。”“多谢小姐。”我低头慢慢站起来。一记重击击中我的身体,我跌在地上,痛得急忙咬住嘴唇才没有发出声音来。小姐一脸怒气:“以后,不许拿着我的身体摆出这付奴才样!”“好……”我忍痛站起来,“小姐喜欢什么感觉的……你说,我会……照做的。”“你平时什么样的,在我面前就怎么样。”“在主人面前,在管事老爷面前,从来就是你们喜欢怎样,我就变成怎么样的。”我恭顺地回答。小姐冷笑一声:“你在反抗我?!”又是一脚踹来,这一次太沉重了,我几乎昏厥过去:枭翼听话有什么不好,否则凭我从前的能力,一百个她也会被我活活捏死。小姐把痛得昏昏沉沉的我一把从地上拽起来:“很疼?为什么不发出声音来?”我用全部的意志力保持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她对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原来,你真的只是一个工具。”她将我像废布一样扔在地上。等到疼痛降低到我可以控制的范围,我爬起来跪在她的脚边:“小姐,弯不敢对小姐有任何不敬。我从训练基地出来刚两个月,在小姐身边只有一个多星期,可能不太了解小姐的性格与脾气。如果有什么让小姐感到不顺手的地方,可以直接纠正我。弯会尽力改善的。”她发了一会儿呆,连眼角也不高兴多扫我一眼:“去吃饭,把身体养好一点,别给我添麻烦!”“是。”我当然知道现在的身体与她那个身体的天壤之别。我低头退开,回到汤罐面前。喝了汤,吃了肉,身体暖洋洋的。作为一个人类,我已经没有枭翼那般很充沛的精力,我很快就圈拢身体睡着了。我安静的睡容对面,是小姐若有所思的目光。等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我坐起来,小姐远远坐着:“免得你糟踏我的身体。”小姐这么在乎她从前的身体?看来,她一定不知道这个身体的真实情况。小姐真的要带我回去,要回到属于她的生活里了!我坐起来,谨慎地将手臂上的血瘢遮住。如果,小姐真的打算回去,这是我活命的好机会。她自己身体的这点秘密我不能让她过早发现。再把需要的东西收拾好,为她烧了点地瓜做早餐。小姐选择前进的地方是东南方向。“小姐,可以给我一块纱遮住脸吗?”她略略诧异地看着我:“你这么恭顺的枭翼也知道开口要东西?”“小姐的容貌太过美丽,弯觉得还是少一点麻烦比较好。”我努力装成轻松的口气,如果血瘢到了脸上,身体的秘密就保不住了。我不清楚小姐懂不懂遏血咒的事情。她微微有了一丝笑意,女孩都这样,夸她漂亮,她都会高兴的:“那你以前为什么不戴面纱?”“一开始是不懂,后来,没有趁手的丝料。”我看着她从马背上取出一幅素丝蝉翼纱。小姐喜欢漂亮,给自己准备了不少好看的衣服。好在弯以前的长相也是眉清目秀的,她穿着挺好看的,就是个子显得太高了一点儿。我们每一个都差不多是1米76,这是执行任务的合适身高。“戴上吧。”她转身跳上马背,咪咪和多多被她征用了。我把丝纱绕住脸面和脖颈,一定要撑到返回现代社会的那一天!我们越走草木越繁盛,大约到了水土丰美的地方了。风景非常优美,路上有连绵起伏的青山绿峰。我却心急如焚,我知道遏血咒一般五十多天开始要人性命,我重新遇上小姐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月过去了,我还能等多久?一路上就花了四五天的功夫,我更不知道齐是什么时候给小姐种进去的,我真担心撑不到小姐找到回家的路。“停下,在这里睡觉,晚上我们做事情。”小姐命令道。我抬头看看大太阳,青天白日的睡觉?直觉告诉我,我家小姐又要盗墓了。盗墓就盗墓吧,我无所谓,只要可以让我回去。夜幕降临的时候,小姐收拾起所有的东西,交托在一个小山洞里,带着我来到了济水河边。她站在一个山面前,这是一座汉代陵墓。与我们现代人看到的汉代坟墓不同,高耸的覆斗型封土边上,陪陵建筑还非常完整。整整三座宫殿式建筑,雕梁画栋,翘角飞檐,显示着墓主人高贵的身份和生前显赫的生活。“闭上你的眼睛。”小姐道,“仔细感觉这个坟墓下的大体形状。”我闭上了眼睛,一片漆黑:“小姐,闭上了眼睛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怎么可能?你有我的眼睛!”小姐说道。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觉得这双眼睛有多少特别,白天视力比别人好一点,晚上不管多黑都能够视物,仅此而已。”“给我闭嘴,按照我的要求做!”“是。”我站在陵墓面前,高高的封土堆组成一座巍峨的四边金字塔形状。身上的衣袂随风打开,衣带在身后盈盈飘动。我安静地闭上眼睛,用全部心思慢慢感受着远处的宁静。正文 第二十八章 郡国香冢碎玉衣柏浪松涛在山谷中低声唱和,春日的暖风如同温柔的抚摸,从我的脸颊一直抚摸到我的发捎,让它们在空中舞动出丝一般的光泽。宫殿的高处,司风青鸟的薄铜翅翼在微风中伶伶然振出金属的清脆之声;远远有屋檐上的悬铃,或高或低地唱着一首无人能懂的古老歌谣;夜风吹起绣着龙凤升天纹样的长幡,在冷清的殿堂里抖动着荒凉的身后岁月。无数声音在我面前组成一张幽暗而丰富的图画,里面,有皇朝的尊严,有死者的空寞,有生者的虔诚,也有万物自然生生不息的永恒真理。似乎看到无数星星在我面前闪烁而起,它们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随着天幕的移动,不为人察觉地运转。星光明亮,似可触摸。一道深色的帷幕悄然打开,仿佛是一座威严的宫殿向我启开那久已封闭的沉重大门,沉重得每一分移动,都充满了寂静漫长的等待。门渐渐打开了,似乎周围都暗了下来,漫天星斗黯然失色。门里流射出一片柔和而明亮的光华。我感到天云在光华的背后飘悠,地水在光华的下面游走,而我,被这片光华照射得充满了回家的温暖。一朵宏大盛美的白色莲花在这里冉冉而开……“我感觉到了!”我的手指指向一个叫做巽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愿意叫它为巽。这个字在我的眼前金线流转,转眼刻入了我的记忆。我睁开眼睛,转身将自己的目光落在小姐的身上:“小姐,我看到了!”她没有我预料中的惊喜表现,只是吸了口气:“你感觉到什么了?”“那里。”我继续指着巽位,抬头一看:一片空地,两棵歪脖子树。小姐的眼神变得很让我不舒服:“那里有什么?”“有星星,有宫殿,有门……”我越说越不自信,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我自己本来就不大相信,看着这个地方,我更加没有信心了。小姐站在陵墓面前:“应该在这个方向才对。”“小姐,我进入你这个身体以后经常幻视……”小姐又莫名其妙地生气:“除了会杀人,你真是什么也不会!”她怎么那么说话啊?我低头考虑着要不要反驳她:这不就是她的家族培养我们的目的吗?管事老爷常常说,会太多的东西,杀人的锐气就会不够精纯。只要她告诉我要杀谁,我可以立刻开出十五条以上制人死地的方法。现在,弄这么玄幻的东西给我搞,我当然搞不定的。我没敢说什么,恭手站好,等她踹我。不过,她已经连修理我的兴趣也没有了。小姐毕竟是小姐,她很快想出了办法,递给我一把铲子:“就按照我的经验办吧。”她带着我来到一处,轻轻推开几块大石头,露出一个刚好能够容人穿越的洞口,里面深暗无比,似乎直通地狱。这是一个盗洞。小姐已经在前几天,将这个墓挖出了一个足够幽深的洞,现在,她需要我的帮助,也许是把我当成手电筒来使用吧?小姐让我在前面爬,她手里拿着火折子前进。她也没有想到会在穿越的时候,失去这双眼睛,她并没有为此行配备相应的现代照明设备。闷黑致密的盗洞里,有一股陈年腐土的气味,我想起了阴阳眼白天视力超常,晚上可见鬼的传说。我想起来了,被甩到这个朝代的那次,我也是和小姐一起在一个古墓里,我听见她跟一个鬼魂说话作交易,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难道说,我今天会见识一下鬼魂的真实面目?!我浑身打了个寒噤,我厌恶这种东西。爬了很长时间,盗洞到底了。再往下挖,挖出来的就是一种白色的粉末状粘土,据小姐说,这是白膏泥,有隔绝空气的作用。挖到白膏泥,墓穴的位置就近了。小姐指挥我用小铲把土挖出来,然后她用我原先的身手很迅速地将土运了出去。我蹲在原地,即使没有火折子,我也可以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我宁可拥有我原先的身体,拥有行动的自由。当她出去的时候,盗洞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的呼吸在狭窄的盗洞里不安地颤动着。放眼望去,也许是视线太清晰了,洞中的土坷垃,烂石块,组成了一个个生动的鬼魅之脸,似乎随时会张开恶口向我狞笑。细细看去,又什么也没有。我一边挖一边出神,我的手一下子撞在尖口上,低头一看,一枚锋利的小锐器将我的皮肤刮得生疼。我心中一跳,仔细看去。一支白骨森森的手赫然伸在我面前!指甲已经将我的手背拉破,指骨几乎扣住我的手腕!它张牙舞爪的,仿佛充满了生命力一般在前进,我几乎能听见它骨节嘎巴乱响的声音。鬼魂,果然见到鬼魂了!我向后仰跌出去,不敢看白骨之手后那张惨白的脸。我撞在一团冰冷柔软的肉体上,将我激得如同跌进寒窖。那肉体冷得刺骨,仿佛一具棺椁里出来的陈尸一般毫无温度。“小姐!”我叫了起来,转头一看,那冰冷的身体就是小姐,我都快忘了,枭翼是没有体温的。我讷讷道:“小姐,尸体……”“见到尸体有什么害怕的?”小姐在背后斥骂了我一句。我绕过白骨继续向前挖,小姐也经过那只手的枯骨,她呀了一声:“真是,好像一直在往前挖呢。”她多看了几眼后,继续跟着我前进。又挖了许久,我目送小姐出洞送土,蹲在一块土壁边暂时休息一下。一股阴寒的气息从我的背后传来,我仿佛背靠在万年玄冰上,冷得浑身打抖:“小姐,这里怎么这么冷啊?”重新回进来的晏小姐道:“从你后面挖!”我看到她俊秀的眼睛忽然充满了喜悦,仿佛有夙愿终于得偿了。我依言挖去,土块坷垃发出崩塌碎裂的声音,我的全身都笼罩在阴冷的风中,衣衫发丝在这一场阴风中向后吹去,眼睛也几乎难以睁开。“跳下去,看准脚下。”小姐指点我。我看到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墓室,面前是密密麻麻的如同柴禾一样的东西,只不过要粗大很多,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含着苦味的清香。“这叫做黄肠题凑,是汉代贵族的墓葬礼制。”小姐已经从盗洞下到了我的身边,她用力拔出一根淡黄色的木柴:“你闻闻,有香味,这是汉代墓葬中礼制最高的一种。如果是真正的皇室贵胄,这些应该全部都是珍贵的黄柏木芯搭成的。”我对她这种专业术语没有半点兴趣,我打量着黄肠垒起的高大木墙,这里就是可以扭转时空的古墓吗?没有了阴阳眼的小姐是如何判定的?小姐很轻松地在庞大的黄肠题凑中打开了一条进去的通道:“弯,你走在前面,不要碰坏什么东西。”她的眼睛此刻满是庄严的虔诚:“我们,不是来打扰墓主人安宁的。”我走在前面,这边是一些尖角嶙峋的青铜器,隐约可以看出它们并排为一直线,大小高低略有差异。那边是堆叠如山的箱笼等物,均是红黑两种色彩的装饰,再搭配上金色的纹理,一股雍华之态油然而生。“汉代食器与酒器,真是一个奢靡的时代。”小姐举着火折,赞赏地看着那些满身青绿色铜锈的器物。这些青铜器的造型与霍去病帐中的摆设迥然相异:莲瓣轻薄,仙鹤展翅,灵兽作耳,蟠龙为纹,沉重的器皿中透出一份清新妩媚的美感。我向上观望,券顶上绘着彩画。南有凤鸟之舞,北有蟾蜍之月,东西方向皆是添翼神龙。中间绘着一个乘龙羽人,其身边的仙禽瑞兽都飞向一边,似乎引领着墓主人去向一个仙界天宫。我的眼睛顺着往下看去。“小姐,前面一个很大的东西,像间小房子。”“是棺椁。”小姐回答我,“墓主人就在里面,我们不要靠过去。”墓葬中最珍贵的金银玉器通常都盛放在棺椁之内,这么一个有盗墓癖的女孩,却居然对于逝去的亡灵如此尊重,我只能理解为自相矛盾。站在墓穴的最中间处,我的眼睛在这片黑暗中没有任何阻挠,看到锦袱包裹着棺椁的外面,织物的花纹非常精美,红黑的细线绞织出游水流云的纹理,里面还透出丝织品特有的闪光。锦袱的一处不知被谁用利器撕裂开来,露出里面朱漆黑油层层抹饰而成的巨大外椁。“小姐,这个棺椁有人动过。”我看到门一般硕大的棺椁盖被打开了,斜挪到一边。“什么?”小姐迟疑了一下,将火折子打得亮一些。火折子明灭的光线中,庞大的棺椁边,撒满一地碎亮的细片,在火光的映射下散发着青玉幽冷温润的光泽。“是玉衣。”小姐轻声道,“玉衣碎了。”玉衣?我蹲下身,从脚边捡起一片长方形的玉片。我不能说这块玉片的质地有多好,但是它细润的手感,以及边上精细的小孔,向我传达出了一份贵族的奢豪。是玉衣……曾经的价值连城,如今的满地碎片,无可收拾……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一支悲怒的手将这件价值连城的衣裳摔在此处,摔得粉身碎骨,一文不名!小姐违背了自己不要靠近棺椁的吩咐,来到了棺椁的另一面。我的目光随着她一起移动,我似乎感觉到那棺椁动了一下,我忙擦擦眼睛,定神看去。棺椁没有动,却有一层幽蓝色的浅色磷光在椁门被移开的缝隙里,仿佛活物一般慢慢溢出来,旋即将整个色泽浓重的外椁罩满了一层幽艳无比的流光眩彩。有一种感觉,里面似乎随时会坐起一个身披丝袍,雍容华贵的汉服女子,她肌莹骨润,眉毛细挑,用唇角的微笑向我绽开一丝动人的邀请。……我忙闭住眼睛,不敢细看。我正在做埋头鸵鸟的时候,一声压抑不住的呼叫从小姐的五指中传来,手中的火折颓然落在了地面,一下子就失去了燃烧的亮度。小姐的眼前一片黑暗。我的眼睛越过棺椁,小姐虽然处在浓暗的地方,眼睛依然仿佛能够看见东西一样睁得很大,煞白的脸色在黑色的头发掩映下,完全没有一丝血色,与白膏泥外的那具骷髅尸体如此相像。我看到无数的表情在她眼中流转:惊讶、哀伤、恐惧、迷茫与失措,我说不清楚哪种表情更占上风,我只觉得这一瞬间的小姐,脆弱得似乎就要跌倒。“小姐!”我踩着一地碎裂的玉片,向小姐的方向抢过去。伸开手臂拦在她的身前,运起目力向着棺椁的背暗处看去。正文 第二十九章 平岭白云无尽时这是两具干瘦的枯骨,肌肉发黑,我已经看不清他们的年龄容貌了。离我们比较近的那个撒手仰面,满头枯索的长发,如巫女一般披拂。她一身朽烂的灰质,看得出是一件式样贴身的绸衣。一双枯骨朽手将她紧紧拥抱,手指上缠绕着银色的细线,连缀着一片破裂的玉片。一定就是这一双手,将那女子身上的玉衣扯下来,砸成了碎片。我以为那抱着她的手也许就是她的情人,低头看了看,也是一个女子,发髻盘绕,插着簪环。那砸玉的女子身体蜷曲异样,仿佛呼吸极度困难,在做着一种垂死的挣扎。小姐说过,汉代的殉葬者、陪葬者都是在墓主人墓室以外的,这应该是个盗墓者。那么盗洞呢?除了我们新打开的那个盗洞,这里没有别的洞口。为什么盗墓者会因为窒息而死呢?还有,外面埋在盗洞里的那具白骨之手,又该做如何解释?眼前这个盗墓女子,她用陵墓中残存的生命打开沉重而巨大的椁盖,又用所有的力气将墓中女子的玉衣打成碎片,她究竟所为何来?我回过头,看到小姐目光发直,她在黑暗中什么也不能看见,她并不去打火折,只是撒着手站着,她的脸就在我面前。空洞茫然的眼睛里,似乎有别的什么在闪动,过了一会儿,一串珠泪沿着她的面颊而下。“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墓里。”我轻轻点点头。“那天,你什么也看不见,站在黑暗的墓穴里,全神贯注地寻找我的踪影。”我又一次点头,一个月前这是我的亲身经历。“你不知道,我就在你的面前。”小姐含泪的笑看起来特别美丽,“我静静地看你,看了很久。”我又一次点头,很迟疑。我觉得她说的人不是我。忽然,小姐的手抬起,我躲闪不及,正好摸在我的脸上。她眼睛里的炫美光华如星点般闪烁:“我就这样,摸向了你……”她的手腕猛然收缩,一把将我的咽喉扼住,脸上盛满了令人意外的憎恶:“弯,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其实她的力气用得一点儿也不大,但是,我顺从地不做任何反抗。她的手指开始越捏越紧,似乎要将心中的痛苦全部捏碎在我的喉咙里。我的呼吸开始困难,控制住伸手上去对付她的愿望——我依然在主人面前毫无反抗。小姐一把将我推开:“你算什么?不过是个工具罢了,你不配让我恨!”我倒退的脚步踩在了什么东西上,发出嘎嘣一声断响,我低头一看,自己果然一脚踩在了缠绕在一起的女尸身上。一块蝉形的玉含从披发女尸的口中跌出,手中玉猪形的玉握也被我踩成了两截。我想起小姐让我不要侵扰墓主人的吩咐,忙低下去把玉握恢复原状。我看到她被我踩开的胸口,有一片墨青色的玉片,缠绕的花纹组成一只昆虫的模样。我被那虫子的形状吸引,仔细看着。“嚓”一声,火折再次亮起,小姐的脸如同苍白的厉鬼出现在我的肩膀边,她沉默了一会儿,命令道:“可以了,出去吧。”我满头雾水,不知所以然地跟着她向盗洞走去。我们两个一前一后从盗洞里钻出去,外面很黑,小姐的火折子在这个幽深黑暗的古墓里都用完了,我充当她的手电筒,来到了存放东西的山洞。小姐抱着膝盖呆呆地坐着,我跟她一样的姿势,坐在她身边三尺远的地方。“弯,为什么一有危险你就挡在我前面?你忘记我们的身体是互换的吗?”“是弯错了。”我低头认错,“弯应该很好地保护好小姐的身体才对。”“不是这个意思,你真的不把自己当成人看吗?”“小姐是不是打算回去?如果是这样,小姐这个身体我会很当心的。”我探探她的口气,如果她想回去,我一定帮忙,如果她还有别的打算,那我就恕不奉陪了。“是,我想回去。我在寻找一个扭转时空的古墓。”小姐第一次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表情看起来特别哀伤。我从来不会让那张脸表现出这么哀伤的表情,这让它看起来很没有精神。“噢。”我点点头,放心了。“可是,没有了阴阳眼,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机会回去吗?”小姐笑了,是苦笑。“小姐……”我安慰她道,“可是弯有啊。”“你有又有什么用?这是我从小掌握的灵异能力,你根本学不会。”她幽幽道:“拧转时空,天河倒流,这本来就是颠倒乾坤的事情,又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的,就算有,也不是可以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就连这一次,也错了地方。”小姐长叹一口气,“我们应该去东汉的,现在到了西汉。我要杀的人目前还不存在,连回去也成了困难。”“那怎么办?”“两条路,第一条,寻找能够扭转时空的古墓,就像我一个月前做到的那样,那要靠运气;第二条,获得‘古水琉璃犀’,那鬼魂说过,这样子也可以回去,可惜,我当时一心要灭了自己的族人,没想过要回去。”“古水琉璃犀?”我听着耳熟,“在哪个将军的墓里对吗?”“是,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