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面对他的话,只能用沉默面对一切。“周虢说你不肯跟我们一起回去?为什么?”他的目光从他面前的虎案上一寸寸向上灼烧,一直烧到我的脸上,“你自己说过没有亲人,一个姑娘家在大漠上流浪,你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我的手指沾着黑油矮案上的水,无意识地循着上面朱砂色的飞虎流云纹饰画着,半晌才道:“跟你回长安会怎么样?”“我会论功行赏,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他的语气有点急,似乎和平时的他不太一样,“你要在哪里生活,我都可以帮你安排!”后半辈子?好奢侈的话题!我的手指落在飞虎的尾部:“多谢将军美意,弯心领了。只要明天把多多、还有咪咪拉拉给我就可以了。”手指继续循着飞虎的尾部移动,一直移动到那细长有力地尾尖。一只有力的手突然将我的手一把握在掌心里,那滚烫的温度将热量迅速传递到我的脸上,我再也无法抬头。我看到自己手指间的水珠,被这份炙烧的热力一下子蒸腾得无影无踪。我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拉住虎案上的锦绒边饰。“弯弯,听着!”他好似离我很近,呼吸的气息吹动了我的发丝,身体的热量逼迫在我的额头上:“跟我回去!”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就如同掐住我脖子,要我跟他去打仗的那次一样。我试图退出来,他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似乎要将我的手嵌入他的手心:“我不会放你走的!”寂静的军帐中,一声极轻的布帛撕裂声——虎案边上的装饰被我的手指扯下了一条,残裂而破碎。他不会放我走?即使是面对死神吗?我垂着头,还是能够感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那目光如有实质,似有温度,仿佛要将我融化。这是我最愿意听到的一句话,也是我最不敢听到的一句话。我抬起没有被他控制住的另一只手,似乎无意一般,我将脸颊边的头发向后掠开,发丝如冰,手指如铁,皆冰冷入骨,冷彻心肺。头发掠到耳后,抓住我的那只手上出现了意料中的轻微颤抖。我这么急着希望小姐早点杀了晏家祖先的性命,让我早点消失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一个多月前,对晏家满怀仇恨的齐在晏小姐的身上种下了他一生最深重的诅咒——遏血咒。我进入这个身体不久以后,就察觉到了这份命运。否则,以我这种个性的人,绝对不会跟着将军他们出生入死,作出行军打仗这么白痴的事情来。“你看到了吗?耳朵是人体腑脏的对应,它们全都血肉剥离了。”我还是低着头,我知道这两只耳朵现在脉络暴露,要多丑有多丑。“很快,我将心脉崩裂而死。”正文 第二十三章 青鸟几度至云林“跟我回皇宫,我们找最好的太医治。”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不确定。“这不是病,是诅咒。”我的那一只手依然被他紧紧抓握,已然出现了血痕,“是怨念,没有人可以解开。而且,”我放下耳边的垂发:“这些血瘢会从耳部扩散到全身,脸上。我会变得很丑陋,我不想那付样子死在别人的面前。”“我真的没有看错。”他的声音如深水一般消沉,“这几天你的所作所为不是什么勇敢无畏,而是,你一直在寻找了断?”“不是!”我翻腕抽手,双眼正视着他:“我承认,匈奴人劫营那天晚上我是有些一时冲动,但是,弯从来不是一个肯放弃生命的人!”他也正视着我的眼睛。“将军不是对我的出处很好奇吗?弯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我愿意对将军和盘托出。”“你说,我听着。”他恢复了平静,撂开手与我对面相坐。“弯是一个家族豢养培育的杀手。周岁起就被这个家族的人从一个普通家庭里偷走,然后经过一系列的训练,最后,成为了一名以完成任务为人生唯一目标的杀手。”“那你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我点头。何止不知道父母是谁,就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晏家不过是嫌把机器做成智能人太麻烦,索性把人改造成了机器。不仅自身身体几乎没有什么感觉,还从小被通过手术,泯除了性别信息,以免成为将来执行任务的障碍。这个,我不能说。“可是,你的武功不怎么样。”不愧是反应敏捷的骠骑将军,他很快就找到了疑点,我只得将实话再多说一点:“不瞒将军,这具身体并不是弯的,弯以前的身手要比现在强很多。”“什么?借尸还魂?”他也感到惊讶了。“差不多的意思,否则我也无法来到这里。”“原来如此。”我继续道:“我们的成长,需要经历无数次淘汰,只有胜利者才能继续活下去。对于我们这种……东西来说,活着就是最高的奖励。我每一天的寿命都是自己在绝境中争取得来的,我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了它,我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杀过很多不该死的人。”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是不可以有关系亲近的人,因为我们的刀会刺向任何一个人。可是,齐却不相信……”他甚至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个怪物。“齐?”我的心中一阵酸痛:“是的。不管什么情况,他都没有放弃过我们之间的感情。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将军没有声音,让我慢慢回忆。“我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的,不过我们非常快乐。他的资质比我好,他鼓励我,一定要活下去,他会给我们一个自由的未来。所以,我比所有人更加努力地面对每一次训练和淘汰,等待着他的诺言兑现的那一天。”“我真想知道自由的味道是什么。我们是最卑贱的生命,连奴隶也不如。我们的消散不会给人带来任何的感觉,我们的存在只不过是那个家族的工具而已。”“按照规定,成长到十六岁,就要离开训练基地。从此不会再见面了。如果有机会重新见面,那只有一种可能……”我的目光中一定充满了悲凉和无奈:“那就是有一方奉命杀死另一方。”“在我十二岁那年,他离开了训练地。临走的那天,天上飘着雪花。”回忆起美好的往事,让我的眼睛里稍稍有了一点润湿的气体,“我们都喜欢下雪。只要下了雪,地面上无论多肮脏,房子无论多破败,一切都会变成洁白无瑕的世界,干净纯洁得仿佛从来没有沾染过任何污垢。”我看着将军的脸,他的脸也这么干净,杀了那么多的人,双手沾满血腥,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干净,也是用雪擦拭过他的灵魂吗?“那天,雪花在我们身边飘落,周围洁净地毫无尘埃。我跟齐说,永别了。他说,不是永别,以后,我们还会相遇。我摇头,我说我宁愿不要再见到你。他说,你误会了,我们的见面不是尘说的那种见面。”我仿佛又看到了齐的脸,“他说,我们可以像真正的朋友一样,手拉着手看雪,没有胆颤心惊,没有担忧烦恼,只有快乐。”“可是,后来你杀了他?”将军猜到了结局。“是他说话不算话!”我叫了起来,“我们不一定要这样针锋相对的!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听管事老爷的话,好好完成任务,我们是不会有这样的结局的!”我眼眶里的那点湿气被心火烘干:“他给了我一个承诺,又亲手打得粉碎,还要逼着我一起来打碎这个承诺!是他让我生不如死,毁灭了所有的希望!”也许是听出了我声音里的颤抖,将军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那样温暖、那样敦实。我也握住他的手,平复一下情绪:“我杀了那么多人,只是为了继续活下去……将军!你不知道我杀过的人中间,有些,真的很无辜……为了活下去,我不择手段惯了……”将军的手握得更紧了,任我将内心的伤口袒露无遗:“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依然无法阻挡死亡。这个注定来到的死亡让我觉得很不甘心,这几天,我的内心一直充满着怨恨。我每天就靠着战鼓声来麻痹自己。”我将眼睛躲到看不见他的暗处:很抱歉,我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勇敢的人,我只是个怕死的懦夫……我知道,我一定,让他很失望……所以他……久久无言。他的无言让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颤栗,这种颤栗甚至超越了我对于死亡的恐惧。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应该后悔自己的坦诚,可是,我现在是那样后悔自己的坦诚。也许,我依然应该微笑着面对一切,就像我以前一直做到的那样。我盯着他的手,等待着他撤去这份不属于我的暖意。依然是久久无言,可是,他并没有放手。我却几乎要自己放手了——不要用这种沉默来折磨我,我无法在这样不能确定的空间中生存……正文 第二十四章 千山飞过回首处过了许久,将军终于说话了:“做了那么多违背心愿的事情,只是为了活下去?那么,你当初活下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目的?我还能有什么活下去的目的?我猛然抬头望着骠骑将军,眼前如有迷障即将破裂,末日般的感觉袭上心头,我悚然躲避着他的提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无论我怎样否认,他的话已经拨开了我心中最厚重的云层,隐隐有雷动在我心灵的深处回响。霍将军的目光有些迷惑了:“刚才,你不是自己说了?要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坐在有雪的天空下,快乐地在一起。”他顿了顿:“我觉得,即使你的朋友没有成功,你们这个简单的愿望也不是不能够实现的。”什么?!不!——白光霹雳,如亟雷霆!我情不自禁失声惨叫——将军压住了我的嘴唇,动作迅速地移动到我身边,将我紧紧地按入他的怀里:“别叫!你会惊营的。”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坐在有雪的天空下,快乐地在一起……即使齐没有成功,我们那个简单的愿望也不是不能够实现的……“这太残忍了……这太残忍了……”我低闷的声音从他的衣服里传出。……我仿佛又看到齐伸出他莹白修长的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站在又高又冷的塔尖,微笑着启开双唇:“小弯,下雪了。”只要那天,我放下自己近乎变态的生之执念,我就可以和齐拥有一个短暂的瞬间。我在长期的枭翼生活中蒙昧了自己的真心,我已经在不断杀戮中忘却这一点点本初的愿望。我还不完全清楚齐为了那个誓言,做出了什么样的努力。我现在只知道,当齐走投无路,用惨烈的死亡,来寻求这最后的一个瞬间,他得到的,只是当初另一誓言者的无情冷刀。也许,我们真的都是天生孤独的人,哪怕是一个瞬间也无法得到。十数年在血与火中修炼出来的强韧神经,在这个霎那彻底被击溃了。我——终于失控了……我瘫倒在他的怀中,茫然地低低喃语:“竟是我的错?竟是我的错……”自责、悔恨,将我迅速拉入地狱的深暗之处,我浑身乏力,沉湎其中,再也没有了挣扎的能力。我只会抓住将军的衣衫,如同行将溺毙的人握住最后一根稻草。“怎么了?”他的声音总是能够让我宁静,让我重新获得勇气面对一切,就如同战场上他让他的士兵一次又一次在绝境中绽放勇气一般。我泪汪汪地望向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我杀他的……那天,是那个冬季下的第一场……”深深呼吸,“第一场……雪……”他用温厚的目光接住了我的慌乱无措,安抚似的摩挲着我披散在后背上的长发。“是我忘了……我怎么可以忘记呢……”“他接住了那片雪花……他还对着我笑……”一切都历历在目,宛然就在我面前。我似乎感到,周围又飘起那点点纤尘不染的雪花,却又有一层层冷冷寒风直刺入我的心魂。“一念之差,终生遗憾……我竟然已经看不懂他的心了……”五年的时空,就将曾经的密友变成了两颗陌生的心灵,哪怕近在咫尺,也会生死远隔。那天,我只知道恨他逼着我动手,却全然不能体会他的心意。我闭上了眼睛,一颗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滚了下来——这是我欠齐的,永远也无法偿清了。我错了,错得那么深,却不自知。现在的我,算是真的获得报应了。我放松了抓住将军的手,任凭自己如同宇宙中的一点浮尘,毫无依*地消逝在黑暗无垠的懊悔之中。这,就是我的归宿了吧?“弯,你想弥补遗憾吗?”黑暗中,一个声音如同一缕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弥补……遗憾?”我抬头望着他星星般璀璨的眼睛,勉力笑了一下,还补什么遗憾?遗憾就是遗憾:齐死了,我也快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冬天的雪了。他道:“我算不算你的朋友?”当然算,如果生命久长,在我心中,又何止如此。“你不就是想和好朋友一起赏雪吗?”他的提问让我茫然点头。“那就快走!”他抬起手臂,将我凌空抱起,向军帐外走去。走到军帐外,他把我放在了黄骠马上。马背很高大,我一下子被悬空安放在这么高的地方,侧坐的姿势让我无从抓手。我还没能从那难以平静的情绪中醒来,夜风已经灌满了我的衣裙,又撩起几丝长发遮住我的眼睛,摇摇欲坠的迷乱将我的眼前搅得一片漆黑。我的头,向后一仰,便要跌下去……他很快一拉马鞍坐在了我的身后,手臂拦住了我下坠的身体。摇摇欲坠的迷乱感觉,悄悄地消失在了他的双臂之间。我的头脑却并没有因此而清醒,反而堕入了更加蒙沌的渊底。“抓住我,你会摔下去的。”他的手指拂开我脸上缠绕不休的发丝,那双明亮的眸光旋即射入了我的心底。我依言拉住他的袍领,丝锦的质地在我指尖滑动。“我们……我们……去干什么?”我的声音虚缈得如同隔着纱雾。“我们去——”清澄镇定的笑容在他的唇际展开,语气肯定:“我们去追雪!”打马扬鞭,踏开夜色的迷茫,他的声音中有着让人信任的坚定。哪怕,他说的是天底下最最荒唐的事情——……追雪?我们去追雪?春暖花开,春冰溶解,春天最后一场雪已经被我们驱赶出了河西大漠,难不成我们再用快马把这场雪追回来吗?黄骠马撒开颀长有力的四肢,在陇西的官道上飞奔。马越跑越欢,路越走越荒,空气越来越冷。我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他的手臂稍微合拢,用自己的身体将郊野的寒风挡在了我的外面。风在身边歌唱,水在马蹄下欢跃,这样的春天里,我们真的能够追上季节的步伐,寻回那早已失落在荒原里的白色愿望吗?花草万物们都笑了起来,它们在用春之笑容提醒着我: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童话故事。可是,花儿草儿,你们知道吗?我相信他。我相信他真的能够将时光扭转,使弱水倒流;我相信他真的能让我追回当初,索回遗憾。无边的月色落在我们的身上,铺满皎白的银光,他用那毫无依据的坚持,让我跟着他一起向前飞奔。这场银辉将他笼罩在一片圣洁的雪色光华间,我的眼睛被这片银色的光芒摇动地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只是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身上,让这漫漫长途永远继续下去,永远不要停止。“到了!”“到了?”我伸出头,从他的胸前抬起头向前看去,“到哪里了?”我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却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得忘记了一切。是雪!我们真的追上了冬季纯白的脚步!雪白如云,无边无际,清风徐动,暗香浮现。我被他带下战马,脚还没有站定,我便像投林的鸟儿一般伸开手臂飞了进去!真的是雪啊!我奔跑着在雪中飞翔,乌黑曲折的树干在我身边组成幽深的景致,漫若天云的雪花在我头顶上交织出覆雪的天穹。我的衣裙将地上的雪片带了起来,仿若逐香素蝶一般追着我的裙裾,一起飞入了梅林深处。梅林深处,空寂无人。忽然,一阵轻微的簌簌之声从我的头顶传来,我头上那些粗大的树枝开始微微颤动,瑟瑟不止。好似风在摇曳,又好似雨在轻吟。于是,无数细小柔嫩的白点,随着晶莹剔亮的水珠,在这个空间悠悠飘落,如梦似幻。它们落在我的裙子里,落在我的发丝间,落得我一头一身碎玉冰晶,清凉世界中芬芳无限。我拉起一幅衣襟,在雪花飘散的地方接住那些不断飘落的白色细点。待到装满了整整一幅衣襟,我向着天空抬腕一撒,漫天的白瓣又一次纷纷扬扬飘洒起一片动人的场景!繁华落尽,我蓦然回首。他坐在一棵雪色梅树的枝杈间,手里摇动着一株春梅烂漫的虬枝,笑容仿若今夜的皎月。我也笑出了声音,随着他的摇动,在细碎散落的白点中,徊转起更为舒展的舞蹈。雪瓣婉转飘零,如同遥远星空中一首亘古的长歌,无限悠然。清露悄然滴下,仿佛广寒月桂上凝结的无数玉珠,玲珑明澈。而我,慢慢停下轻风一般的脚步,如蜻蜓的薄翼一般点停在花瓣翩跹的白梅林中,仰面向天,任那股清香盈满衣袖,久久不退……千山寂静,梦幻之国,这里,就是幸福的远方……正文 第二十五章 白雪梅林独骑归我微闭的双眸上,长长的睫毛落着一片柔软的玉色娇片,它没有随着我呼吸的热度而化开,只是如同一只精致的纤纤白蝶,收翼停歇。他也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我们都不说话,安静无声地守候着这片纯白的梅花林,似乎生怕我们的声音会冒犯这一片碧寂清澹的世界。在这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我的梦如展开的丝绸,随风波动。在这个丝一般凉滑的梦中,乌枝如铁,白梅如雪;在这个丝一般飘逸的梦里,有一个人为我打马迢迢,散花飞雪;在这个丝一般纯洁的梦里,他与我并肩仰梅,共同守候着这清远幽香的天地。仁慈的神明呵!当我化作天上的清风,当我成为水中的游鱼,或者什么也没有,只是永远躺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只要想到这个梦,我便能够会心微笑,永不痛苦了。今夜,繁花似雪,香气如海。今夜,留住了我此生的答案。不知道仰望了多久,我才慢慢将头摆平。一回头,一只手伸上了我的脸,我垂下眼睑,只感到他的手指极暖极轻地掠过我的睫毛,手中已经粘好一片带露的白梅花瓣。这样一个几乎不着肌肤的触摸,通过我的睫毛,如电流一般传遍全身,我的身躯微微颤抖。这样一个几乎不着肌肤的触摸,在我胸中掀起一片泛着粉色的暖潮。天地停滞,时光凝固。刹那之间我恍然失神,心魂渺无:我愿意化作一尊石像,让此时此刻的这份感觉凝冻千年万年,不要消逝……我的心中潮起潮伏,终于控制在了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我压抑住所有的情绪,抬起头准备向将军道谢,感谢他的一番成全。我会用所有的自制力,符合礼数地,平静地,结束……这一切……突然——一个紧紧的拥抱将我完全环拢!他的力气那么大,我很快就被他铁箍般的手臂挤去了喘息的空间。我的手臂本能地在胸前做成一个防护的姿势,这种姿势可以让我抗击很强的攻击。可是,在他纯粹的力量面前,我的双臂反而成为了扼住我呼吸的帮凶。呼吸越来越困难,手臂也开始渐渐麻木了。放开我!放开我!我拼命的叫着,他似乎听不见;我用全身抵抗,却只能在手指上做出抓挠的动作。他怎么了?他不是一直保持着镇定而冷静的面容吗?他怎么可以这样?我用足所有的气力抬起头,想告诉他我快窒息了,想求他快点放过我。刚把头好不容易抬起,一个灼热而有力的吻将我所有的出口都控制住了。他是不是要杀了我?我仰着脖子,在窒息中感到了死亡的恐惧。我挣不开、逃不脱、喉咙里的呜咽求饶声得不到他半点的同情。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黑暗与无助,濒临死亡的感觉从我内心深处不断翻涌上来。他真的要杀了我呀……我被压迫地没有一丝一毫透气的余地,而他,似乎完全不需要呼吸,用全部的力量毫无怜悯地占据了我所有的空间。绝望的感觉在这个翻滚着死亡气息的吻中,如同恶鬼的黑手将我层层缠绕,这种缠绕让我痛苦让我心碎,让我浑身上下一寸寸地崩溃。让我充满了万劫不复的哀痛,似乎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有快乐,再也不会有光明,再也不会有希望了。我将孤独一人进行这场人生之旅,永远也不会找到心中的梦幻之国。天哪,他真的把我给杀了……长时间的缺氧,让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空,越来越软,想叫叫不出,想喊喊不出,头脑中空茫茫一片,又苍白又茫乱……他终于松了手,双方凌杂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急促的呼吸纷乱地交沓在一处,我们都惊惧不已地打量着对方,仿佛互相之间不认识了一般。我哭了起来,一拳一拳地捶他:“你还给我……你还给我……”我恨死他了!!——刚才我已经非常平静非常快乐了,他把这一切又从我身边夺走。他走上一步,我心有余悸地抬手推开他,他的手臂挽住我的腰肢,掌心的热度收走了我所有的力气。他低头吻我的泪水,似乎要将我的遍地伤心收拢在他的双唇之间。水火相煎,情何以堪?“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泪流满面,虚弱地几乎就要摔倒。“弯——”他轻叹一声,将我的头扳到面前,逼迫我看着他,“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静止了一切动作,惶睁泪眼看向他,这才注意到他眼中盛满了荒落。他该怎么办?他怎么会这么说,他是个将军呀!我无数次亲眼看到他泰山崩于前而不皱眉,亲眼看着他陷于狮吻而不动容,他是可以面对一切的。他怎么会这么说话?他的眼睛离我更近了,很快我们之间就没有了距离。轻柔温存的点碰从他的舌尖传来,我脸上的泪水将他丝般感觉一路徜徉,直到触开我的唇齿。我还没有想到阻拦就被他用身心填满,缠绵缱绻的呼吸让我们分不清彼此。我们身旁,万点白瓣碾落成泥;我们脚下,千缕花魂满地凄凉。我们紧紧抓住对方,仅仅如此,亦只能如此。我们不再问将来,不再问彼此,那是下一场的轮回,下一世的劫难,与眼前的相拥缠绕再无关系。胡涂的神明呵!这个样子,我真的就可以死而无憾了吗?当我化作天上的清风,当我成为水中的游鱼,或者什么也没有,只是永远躺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我真的可以做到,只要想到这个梦,便能够会心微笑,永不痛苦了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大睁着纷莽缭乱的眼睛,眼前却什么也看不清楚。繁花依然似雪,香气依然如海。唯独,没有了答案——清晨,起床的信号响起,军营里一片紧张忙碌的样子,大家要赶在吉时开拔,也要赶在吉时到达长安。他们这个朝代为了巩固边防,京城设立的地方离边境不远,也许,很快的什么时候,他们就可以回到那个让大家心心念念不曾忘记的家乡——长安。我一个人回头望向军营所在的地方,那里现在烟尘滚滚,旌旗翻飞,已经开始起寨拔营了。他一定已经脱下那身带着昨夜春梅清香的红色长袍,换上威武的盔甲,恢复他镇定的大将风度,站在写着巨大“霍”字的大纛下了。车辚辚,马啸啸,纵然是万马千军,一点一挥都在他年轻的掌握之中。大氅飞扬,鹘毛摇动,兵戈林立,士气昂然,那里才是他永远的世界。我骑在多多的身上,周队长很遵守诺言地帮我把咪咪和拉拉找了出来,让我带着自己的马匹回到野马群中。我运足阴阳眼的所有目力,试图看到那万丈烟尘里的剑眉星眸,试图辨清那翻飞大旗下的峻拔身影。看了很久很久,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空有一双绝世的神眼,再也看不见自己想看的人了……正文 第二十六章 孤村远树心事违两日后,汉属阳谷郡。我侧躺在地上,咪咪用嘴拱着我的身体,想让我站起来。我摸摸它湿润的嘴:“自己回大漠去。”多多咬住我的衣裳,要让我重新爬上它的背,我摇摇头:“带着咪咪、拉拉自己回大漠去。”我不想再动了。我躺在地上,很舒服。这里不错,风暖暖的,太阳也暖暖的,几天的工夫,小草已经长成了茸茸的绿色地毯,浓郁的花蕾惬意地绽放了开来,蓬勃的春天如同一场丰盛华丽的青春盛筵,在大汉朝的每一片疆土上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伸起手臂,一截衣袖滑落,凝若皓玉的手腕边,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色血瘢。我用衣袖将这片丑陋的肌肤遮住。我在阳光下合拢眼睛,呼吸着布料上铺满的阳光的味道,似乎就要沉沉睡去。一种震动击打着我的耳朵,我坐了起来。远处有一溜灰黄色的烟尘滚滚而来,是骑兵队!我熟悉这样的烟尘,数目大约在五十人左右。我回头看看不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正是晚饭初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