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八十人还剩多少我已经来不及看了,只听见大家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压倒了身边数万敌众的喊杀声。我们仿佛不是跟着将军陷入死亡的深渊,而是与他在胜利的巅峰汇合!他是我们所有人坚持的唯一目标,他是我们所有人义无反顾的唯一指向!我曾经无数次地细细回忆,将军看到他的士兵不屈不挠跟随而来的瞬间,可有些微的自豪与喜悦在他的眼角浮现。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感到更为强悍的刀锋在我的头顶呼啸,只感到更为炽热的鲜血在我的眼前飞洒。将军所在的地方,匈奴骨箭的群袭最密集、最凶残!将军所在的地方,匈奴刀矛的刺戮最猛烈、最恶毒!将军所在的地方,匈奴铁骑的围攻最野蛮、最疯狂!狂蜂麻列的敌兵肆虐中,我们没有因为遇上他而获得半丝的喘息,反而被死神以更嚣狂的速度,迅速地拖向了无底的绝境之中。要想跟上将军的步伐,我们必须用超过死神的速度爬出来,继续,战斗!高不识校尉很快就头脑清醒地指挥着我们来到汉军大队的一侧,在混战中寻找到了属于我们的战斗位置。我很想知道在这场混乱中的战术调配,我很想知道在这场混战中汉军除了勇猛以外还施用了怎样的作为以保证胜利。可惜,自始自终,弯,只是一个小小的普通士兵,我只是混在人群中,跟在队旗后麻木而无情地砍杀。在混战中,我无数次地掉下自己的队伍。但是,我发现,只要奋勇前进,用不了多久又会与自己人团聚在一起!这也许就是古代战术中的迂回包抄,令沙场士兵之间的呼应如率然之蛇。这种战术告诉我,我不是战场上孤立的个体,我是七千人马中机动的一部分。这让我无论面对多少敌人的围攻,都会舍身忘死地杀出去。汉军大小指挥者们的随机调度,使我们每一个士兵都建立起了强烈的信念,我们不是孤立无援的,只要杀出眼前这一小块死地,不远处就是一片生机!毫无悬念的,我再次被打下了战马。胯下的不是西西,即使是西西,我也依然不是一个十分合格的马上战士。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结果,甚至在不久前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我曾经接受过穿越子弹扫射直取敌人性命的训练,现在没有了枭翼的手段,我依然拥有枭翼的灵敏。更何况,我面对的不是子弹,而是密集性远远低于机枪的马腿。我在马腿之间翻转躲闪,刀刃如同庖丁解牛一般切入高速运行中的马腿,搅动在那最脆弱的髌骨缝隙之中。一匹匹战马被我放倒,敌人的长刀无法够到我,被马蹄踢得沸腾的雪水遮掩了我在马下翻滚的身体,许多匈奴人还不清楚怎么一回事情的时候,就被哀叫的战马甩下了马背,被密集的马腿踩个稀烂。无数马蹄飞奔着从我身上掠过,我渐渐被行进中的战斗抛弃在了战场的背后。气力已经耗尽,长时间集中的精神让我的眼前逐渐模糊。匈奴人马松散的地方,终于有人发现了马下的秘密,有十几匹战马驮着它们凶悍的主人手持长长的尖矛向我返身追来。我失去了躲在马下的优势,这一场快马围剿中,我必然成为带血的刺猬。我勉强爬起来正面应对他们的攻击,准备以死亡相抗。就在这时候,一声马嘶仿佛从天而降,匈奴人的背后有一团褐红色的火焰在燃烧,似乎将我生之信念重新点燃!与此同时,十数把长矛向我的身体扎来,我在千钧一发之间弹跳起来,从马腿下滑钻出去,带着满身的雪水冲出了包围圈。匈奴人立即调转马头向身后追去。是马王多多来了!它长腿微分,猩红色的眼眸中满是凛然的霸气,红褐色的马体在白雪的拥簇中越发鲜艳夺目。它面对对方的冲击,毫不动容地站在原地,稳若泰山地等待着我来到它的面前。四五支长矛率先出击,我还没有跑到多多的身边,长矛已经呼啸着擦过我的身体,向多多刺去。一道褐黄色的光芒闪过,长矛被搅断在一把沾满血腥的军刀之下。很多人马同时跟过,顺便将那十几个匈奴人绞杀成碎片。我急忙利用这个时间的罅隙,将手中的军刀叼在口中,手脚并用爬上了多多的身体。多多身上没有马具,毛又短滑,我双手紧紧揪住它的短鬃毛,抬头望去。原来是骠骑将军带着一队人马正巧冲杀过来。马下的激战打去了我头上的软盔,雪水擦去了我身上的污泥,我口中含着血刃钢刀,在雪片乱射中与他的战马擦肩而过,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雪片更加密集地骤然压低所有人的额头。将军组织人马,对着已经落在身后的战场重新展开不依不饶的新一轮攻击。我躲在他们的背后,从地上战死的马匹上解下马具,安置在多多的身上。凭着我们两个在清川原上的默契,我带着多多又一次踏上了战场!一上战场,我再次后悔自己的选择。年轻的将军面对上万人的大阵仗,依然是个糊涂蛋!他犯糊涂,士兵们只能跟着一起犯糊涂。在他的指挥下,我们没有一个人感到以弱对强、以少战多的悲惨壮烈。恰恰相反,在不断的混杀中,我们始终保持着自己是占居着压倒性胜利的错觉。似乎拥有数万大军的人是骠骑将军,只有数千人马经不起消耗战的是匈奴人!骠骑将军的指挥反了,士兵们也跟着杀反了,战场上的情形全反了!这是一场死缠烂打式的无赖打法。不给对方喘息的空隙,不给对方后退的余地,不断的进攻进攻再进攻!包围敌人不断进攻的不是人数众多的匈奴人,而是人数稀少的汉军。仿佛一条小小的还未褪去黑皮的桑蚕,用它小小的凶狠的嘴,在宽大肥厚的桑叶上,肯定而残酷的一口口咬下,咬得对方支离破碎,经脉断裂。如果有人可以有机会,冷静地站在高空观看我们的战斗,一定会看到无数违背军事常理的现象:双方骑兵碰撞而过,需要喘息调整的汉军比匈奴人更快地调转矛头重新杀入敌阵;明明已经冲出了战场最残忍的包围圈,理应逃命东去的汉军又狂吼着冲回去主动开展下一轮厮杀;有些匈奴兵的部落部队实在受不了我们的凶猛,想要逃跑,一小队人数可怜的汉军就会仿佛吸血蚂蟥一般,盯着数倍于己的敌人不死不休地追尾截杀。大雪纷茫中,旁观者会以为,不是匈奴的大军将我们堵在了皋兰山下围歼,而是我们要在此处将他们一举剿灭!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逃跑,不知道防御。骠骑将军用他无言的行动和有声的命令让我们坚信,我们才是这个战场的控制者和最终命定的胜利者。将军始终与我们在一起!他的军刀指向的是敌营中最难以获取的首级,他的卫队粉碎的是敌人中最不可战胜的铁骑。折兰王的头颅飞下,我们高呼着冲进数十步;卢侯王的脑袋被劈出艳白的脑浆,我们大吼着将敌人的新一轮攻击化作碎片。这是一场黑白颠倒的错觉之战!在我们所有人的错觉中,我们没有敌人。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自己的战友,我们在比赛,看谁能够在这片雪原上让匈奴人死得难看无比,永无翻身之日!在我们所有人的错觉中,这不是一场战斗。是骠骑将军带着我们进行着一场无可匹敌的单独表演,我们要与我们的将军一起让这个表演完美无俦,我们要对得起长天厚土给我们的这个舞台!我们在风中长叫,我们在雪中呼喊,我们将生命所有的激情都投入到了这一场注定的胜利中去!战争狂人希特勒说过,谎言重复一千次就会变成真理。请宽恕我的无礼引用,在骠骑将军毫无依据的坚持下,我们坚持了还不到一千遍,终于让所有的错觉全部成为了现实!敌人的眼睛里开始产生了动摇,敌人的阵脚开始有松动的痕迹。他们人数众多、以逸待劳的所谓优势都在骠骑将军不断进攻的命令中,在每一个汉朝士兵不知死活的攻击下,变成了一张在朔风中无力颤抖的薄纸,任我们的刀枪战马践踏而过。无论死伤多么惨重,汉军毫不怀疑自己的强大,那么,就只能轮到死伤更为惨重的匈奴人去怀疑自己的强大。勇者无惧,无惧才是勇者。匈奴人面对着不知道畏惧的将军和他的士兵们,那么,就只能轮到匈奴人自己开始感到畏惧了。畏惧是一剂毒药,从人的肺腑深处蚕食掉所有的信心。畏惧是一种传染病,不同的匈奴阵营由于它邪恶的笑容而产生同样的念头!逃!逃!!逃——啊——这样的呼喊是奔逃者的绝望,是追杀者气势的源泉。杀!杀!!杀——啊——几个时辰的错觉在此时完全化作了满腔真实欲盈的万丈豪情,天下威服的王者风范在人数剩下一半都不到的汉军中膨胀了起来,让我们每个人的头脑充满了胜利的癫狂。我们手中的刀更贪婪地吞咽着匈奴人的热血,我们的气势更无情地击溃着匈奴人的意志。数万兵强马壮的军队渐渐在我们面前变成了瑟瑟发抖的小丑,只能用逃跑来苟延那点让人蔑视的残喘。逃吧,逃吧,快点逃吧!看到没有,逃得慢的依然会成为我们刀下的亡魂;逃吧,逃吧,越远越好!看到没有,只要在我们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你就休想留下全尸!雹碎霰泻中,我们傲然俯瞰着溃逃的数万匈奴大军,风茫雪厉下,骠骑将军仿佛掌管生杀予夺大权的威严神祗,被我们簇拥在皋兰山脚的高石上。匈奴人逃散,我们也迅速重结队伍,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东归的道路。军旗摇动,残烂的衣衫盔甲挡不住军容的肃穆齐整;战鼓破裂,沙哑低沉的声音掩不住胜利的激情昂扬。我比所有人的动作略微慢一些,我需要从战死的汉家兵头上解下一顶软盔把我的头发包住,长发纷披的我站在队伍中会成为一个笑话。当我有些笨拙地将头发塞入软盔,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今天我的丢人现眼是无法挽回了。果然,三千多人马向我看来。将军站在队前,望着我狼狈地将自己收拾起来。我无可掩藏,便把头高高抬起,一双眼睛里摆出冷冷的傲气,用脆薄的坚强伪装起自己的尴尬——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白雪簌簌,狂风飒飒,一切都在未知中涌动。就在这时,骠骑将军突然看着我笑了起来。我皱紧了眉头,这么一个严肃、紧张的时刻,他这种样子算不算戏剧表演中的笑场?还没等我的念头转完,他身后的三千男儿跟着一起狂笑起来。这笑声直冲牛斗,气达霄汉,唬得皋兰山脉颤抖不止,仿佛抖断了脊梁一般失去了迫人的威势,成为了匍匐在他们脚下的垫脚石。这笑声豪迈无比,藐视一切,震落下满天的雪花,将大片的蓝天从厚重的乌云中一把扯了出来,久违的阳光将他们战尘满面的脸照耀得年轻灿烂!雪为他们霁,天为他们开。冬天最后的一丝寒冷被他们充满了生命热情的力量驱逐出了河西的大漠。什么样的天空最蓝?久雪初开的天空最蓝。什么样的风景最美?劫后余生者眼中的风景最美。他们有资格站在这里笑,他们的笑声将震撼千年,永远在此处高高盘旋。他们是真正的虎狼之师,人人似虎,个个赛狼,没有一个是弱丁。今日一战,天下震动,这支军队将成为这个荒漠未来的霸主!我被他们笑得手足无措,脸上伪装出来的冰冷与凶恶被这坦荡明亮的笑声如春冰一般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被冷风吹出的姹然绯色。将军猛地面容一肃:“归队!”“诺!”我快乐地牵着马儿奔跑过去。山色霁明,天光若洗,他的眼睛映射出雪地的颜色。也许,我依然存活在错觉之间,我觉得,在雪地上奔跑的我,仿佛正在奔入他的眼睛……队伍徐徐开动,很快就进入了急速飞翔般的驰骋。我也打马欢鞭,大口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跟在队伍里让心情与健马一起自由飞翔!经过了在这支军队里为期五天的摸打滚爬,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支军队的确以偷袭为特色。这次出征,我们一共打响了七场战斗。前三场属国之战都是泰山压顶式的偷袭,我没有赶上;将军去休屠王部的一战也是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偷袭,我被剔除了。后来,听说他们还把匈奴人祭天用的金人和一名姓金的王子给带了回来,成为了皋兰山最终击溃敌人战斗意志的一支有力砝码。此外,我第一次参加的剌崮国之战中,匈奴人虽然得到了消息,但是还来不及集结战斗队伍。所以是半偷袭,也可以算偷袭。也就是说,七场战斗中间,我们只不过经过了小小的两场战斗而已。瞧,我们赢得多轻松啊,跟玩儿似的。正文 第十二章 系马高栏暮云晚左襟右衽交叠出线条柔软的身体,一条素布腰带系出不足盈握的腰肢,下面是斜绕缠身的裹裳,边角下露出本白的布裙,裙裾自然散开,露出一点足尖。——我无趣地摆弄着一支造型简单的银色簪子,跪坐在地上。这是一支手工磨制的簪子,簪身上的花纹倒是细腻华丽,可惜,头尾都是很粗糙的磨工。鲁妈妈找出一把缺了齿的断柄桃花木梳,先将我的头发梳理通顺,再把头发自发顶紧紧扎起,挽成一个歪歪的发髻,从我手中将簪子抽走,压在头发中,脑后披垂下的散发在发尾处稍稍固定一下。鲁妈妈眯起菊花般的皱纹,抚摸一下我脑后顺滑的长发:“姑娘,可以了。”我从地上站起来,这是一身汉家寒门女子的衣服。我的身份败露,无法再作军人,连盔甲也不许我穿了,还把我放在了女俘虏队伍中。我目前的待遇与俘虏中那些汉奴是一模一样的,鲁妈妈就是以前被匈奴人撸去的汉奴。我现在就连伙食也没有什么提高,将军开了个空头支票,说到了陇西再全军改善。白天,我跟数千俘虏们一起在已经走出严冬的荒原上向长安进发。我们行走的两边,是汉家军士如山般的环伺。胜利的红润已经从他们的脸上消退了,剩下的是思家的心切,战后的疲惫。他们的脊梁依然挺直,他们的头发依然乌黑,只是,转眼之间,岁月流逝,这些年轻人也会化作苍苍白发,衰衰枯骨。就如同皋兰山下的风雪激战,明明就在前两天,却似乎已经遥远地恍若隔世了。人的记忆是如此靠不住的东西,我常常在想,今天眼前这真实的一切,是否不久之后,也会化作隔世的苍远?与我在一起的俘虏们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平头百姓,大家走得不快。重要的俘虏,将军派遣军士专程快马送到长安。我雪里泥里滚了五天,最后落得了一个俘虏的下场!还是个毫无价值的普通俘虏!将军还命令收缴了我所有的武器,说是我留在身上太危险,估计是生怕我一离开他的眼皮,就引发流血事件。出于同样的考虑,周队长关照鲁妈妈,把给我戴在头上的发簪也磨钝一点——鄙视这种小家子气的男人,严谨睿智得也太过头了!当时的场面我也懒得多提,总之,我最终无可奈何地屈服在他们的权威与武力之下,乖乖地按照他们的命令到了指定的队伍里。晚上,搭起简易的帐篷,我们睡在帐篷里,人叠着人,脚挨着脚,人身上的股股恶臭充满了帐篷的每一寸空气。这无妨于睡意对大家的侵袭,白天的行走让俘虏们已经非常疲倦了。帐篷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这对我的阴阳眼来说没有什么问题。我悄悄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无数密密麻麻的人腿。悄悄钻到帐篷底部的一条毡布边线上。我们这是非常简易的帐篷,连垫底的也没有,只不过是支起一张大布,敲几个锲钉让睡在里面的人有块遮顶的瓦而已。俘虏营的戒备是十分森严的,俘虏们虽然没有武器,没有马匹,也没有指挥者,但是,人数的众多与匈奴人的血性所构成的威胁,也是一堆随时会引爆的火药。我绕过一队队巡逻的士兵,悄悄来到了马场边。忍气吞声留在这条该死的队伍里,就是为了找到机会把多多带出去,还有咪咪、拉拉,在皋兰山之战后我见到过它们的存在。其他的马都战死了,西西还是我亲手下的刀子。出于谨慎,战马基本上都在军士的身边,马场上只有几百匹轮休士兵的战马。即便如此,要我在数百匹战马中寻找到我的马匹,还真的很难找到它们的身影。我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一根单独的马桩边,月色下是褐红色的骏马。多多?如此简单明了地找到多多让我感到很意外。我站在马场的栅栏边上迟疑着,似乎眼前是个陷阱。“弯弯姑娘是想来带走自己的马匹吧?”一个声音从暗处传来,草丛拨开,周队长出现在我的面前。“是啊。”行踪已经在别人的掌握之中,我也就坦然了。“将军说了,”周虢黑色的脸上是友善的笑容:“你若肯一起回长安,他会把你的功劳折成银两赏赐于你的。到时候再带着它走不是更好?”银子?我要了也没有性命去花。我摇摇头:“我要多多,还有咪咪和拉拉。”“这一匹你可以带着去,其它的马在哪里我帮不了你。”我道:“我自己去找。”周虢拦住我:“军营里不能随意走动!”我拧转身体,目光带着杀气望着他:“你要我动手吗?”他抬起眼皮,一付悉听尊便的样子。我这才想起自己只不过是晏小姐的身手,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手边没有利器,我的巧劲也无法施展。我摸摸头上的银簪,想到它也是钝的,我泄气了——果然是够严谨够睿智!看着我有点丧气的样子,周虢笑了:“姑娘不要生气,你安心跟我们回陇西。到了汉国地界,我保证帮你找到你的马匹,如何?”我点点头,还要继续忍耐下去。交谈到此结束,我道:“我在这里陪多多一会儿,可以吗?”他一直做我的上司,我习惯了服从他的命令。周虢点头,转身走了。我靠在多多的脖子边上,他们还算挺有人情味,把多多单独拴着,让我可以轻易地找到它。马场里,战马们悠闲地享受着这难得的休息。轻松的马蹄点动声不时传来,马尾甩动的悉嗦声,马鼻喘息的呼吸声,与天上的星星一起组成了这个宁静的夜晚。我看到几个加夜料的军士手中拿着干燥的草料在一把把加到马面前,马无夜草不肥,这些战马的体力已经落到了低谷,它们需要好好地调养。我也走过去,大大地捧了一把草料回来,让多多就着我的手吃。湿润的马舌在我的手心中舔动着,痒痒地非常舒服。多多吃了一会儿,一扬马脖子,一块草灰落在我的脸上,还是这么不服收管!我也往它马头上抖开一大把干草,神气的马王立刻变成了一个满头草棍的小邋遢鬼。我笑了起来,刮刮它的鼻子,紧紧抱住了它。多多很不耐烦地扭动着脖子,要甩开我。长发与烈马绞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清川原上。多多渐渐平静下来,不再与我一较长短,安静地吃着草料。我抚摸着多多的马毛,短壮的马鬃在我的指间如波浪般翻动。多多看起来更加强壮了,满身肌肉骨骼停匀有力,充满了一种雄马特有的浑厚美感。雄马?我脑中灵光闪过,折身来到马场边上,攀上栅栏,运足目力,一匹匹战马看过去。半晌,我收回视线,握紧了拳头:这里的战马除了母马就是……骟马——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方便我寻找,才把多多单独栓起来的!我一拳捶在木栅栏上:这个可恶的骠骑将军!突然,营火中一点隐约的波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起头看向远处。猛地,深沉悠长的牛角号声,震慑人心地在黑暗的夜空中刺破了营地的宁静。仿佛是从天而降,密集的火把几乎同一个时间在四周亮起,化作一条烈火熊熊的恶龙将整个营地包围了起来。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数黑影凶险无比地呼啸而来,箭矢不断射出,发出追魂夺命的声音。是——偷袭!今天,我终于亲身经历了一场盼望已久的马踏连营式的偷袭!只不过,是匈奴人偷袭我们!数量惊人的战马在匈奴人的驱策下,向着营地猛烈地扑来。帐篷翻落,人声惨叫,马嘶哀长,尚在睡梦中的人刚睁开惺忪的睡眼,还来不及感到恐怖,已经被匈奴人的快马一脚踏去了生命!闪亮的匈奴弯刀在营火的闪烁中仿佛变成了红色,溅起的血花被营地厚厚的帐篷布包裹住,生命的丧失变成了沉闷的低音;惊怖的尖叫成了华丽的高音。各种声音组成了一曲疯狂错乱的死亡之曲。戒备森严的汉家士兵反应过来了,跳上早就准备在身边的马匹,与这些偷袭者展开了短兵相接。我的面前,木栅栏被打开,数百名刚刚获得安逸睡眠的士兵血红着双眼来牵自己的马。顾不得从门口进出,他们如猿猴一般纷纷翻过栅栏,一骑上自己的战马,直接一个助跑,从高高的栅栏上跨越而过,将我脚下的地面震得仿佛要坍塌。我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耳朵似乎是被震聋了一般一阵阵剧痛。这种痛连心连肺,要将我活生生割裂开来。我已经听不见身边的嚣叫,看不清月色下的惨状。我愣愣地望向天空:“齐,是不是你来了?”天空明湛,深蓝而遥远,仿佛齐的笑容,清冷而柔和。“咚咚咚咚咚……”一阵熟悉的牛皮大鼓的声音将我惊醒,连日来我就是在它的帮助与刺激下对抗着齐的到来。这鼓声让我忘记过去的一切,让我投入眼前的一切。我把裙子挽起,跃上多多的马背,跟着汉军一起冲了出去。匈奴人皋兰山一战大溃而逃,一天的时间又让他们重新鼓舞起了战斗的激情。他们是个多么自豪的民族啊,狼族的骄傲,昆仑神的庇佑,不是能被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轻易瓦解的!他们中间最凶顽狡猾的一群草原狼,以狼性的敏锐嗅觉又一次跟上了我们的行踪。今夜,他们要用汉朝士兵的鲜血,来挽回属于他们的尊严!非常可惜,他们遇上的是比他们更加富有尊严的民族。汉朝士兵如猛虎一般凶悍,如猎鹰一般训练有素。极短的时间内,冲进来的匈奴兵就被立地斩杀。利用安营扎寨时就看准的地利天险,匈奴人很快被控制在了军营的外面,两军成为了对峙的局面。只有无数火把依然在营地内外噼噼啪啪地燃烧出炙热的味道,黯沉的天色下一线流火惨红似血。局势控制住了,大家稍稍平定一下自己的呼吸。这才注意到,在汉军的背后,匈奴俘虏们全站了起来。黑暗中,他们沉默地挤在一处。冥冥中,似乎有一只神秘的巨手,在庞大的俘虏队伍上空将他们所有的声息一把抹得干干净净的,只留下数千双警惕的耳朵,等待着命运之神对他们崭新的安排。从我这里看去,他们像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大黑色火药,将爆发控制在了平静的面罩下。军营外的匈奴人有人在大声说着我听不懂的匈奴话,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却可以看到军中的匈奴俘虏脸上的表情不停起伏。凭直觉,我知道他们在策反自己的族人,与外面的匈奴军队一起杀死汉朝的军队。俘虏们的眼睛都看着自己族人的领袖,他们的眼中写满了重获自由和重返家园的渴望。这种眼光和情绪出现在每一个匈奴俘虏的眼中,包括体衰的老者,健壮的妇人,初通人世的孩子,更出现在大批渴望鲜血的年轻眼睛中。这种眼光是如此执著,如此狂热,已经化作无数吱吱燃烧的火星,在黑色的火药上烁烁闪动。谁是甘心投降的?谁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不熟悉的汉人手中?他们是雄鹰,他们是野狼,他们的暂时屈服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耻辱。他们要杀,他们要血,他们要用对方的性命涂炭来重新唤回部落那鹰击长空的豪迈!正文 第十三章 虏踏连营山河撼沧溟空阔,一轮钩月在莽原上空缓缓移动。站满了数千人的簇簇营盘中,却静谧得如同不祥的墓地。此时,荒原晚上特有的阴风忽然嚣张出它令人生畏的尖啸。这是昆仑大神的归家呼唤,这是草原苍狼的对月长嚎,这是死神挥舞着黑云般的广袖,在长风中诵唱着接引汉家军队的招魂之歌。两千多名俘虏站在阴风的呼啸声中,衣猎猎,风萧萧,一个个面色阴冷,目光幽闪。他们如同趁着黑夜,从地府深处逃出来索命的僵尸厉鬼。火把摇曳中,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里散发着阴森噬人的气息。汉家军士们也感觉到了这种异样,他们坚强的手臂依然握着武器,他们的战马依然如铁般站立,我却看到他们的眼睛在偷偷向后逡巡。这不起眼的悄然回眸,显示着这些疲惫已极的汉家士兵们已经快要丧失生存的信心了。黑暗中,我们腹背受敌。前面,是状况不明的匈奴骑兵,背后,是蠢蠢欲动的与我们人数相当的数千俘虏。他们都是我们的死敌,我们的后方随时会被点燃,成为焚毁我们的真正力量。一队火把分开,骠骑将军战袍染血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间。为了迅速将这些突如其来的偷袭者控制在营盘之外,他和将士们一起经过了一场险恶莫测的夜战。他的头盔都没来得及带,身上的战衣依然毫不客气地为他散发出坚强稳定的光芒。我感到所有在场的汉国士兵的眼睛立刻不再向后看了,他们的目光随着他们将军的目光一起,毫无动摇地直指火把摇动的未知远方。将军收回目光,他低头吩咐了几句话。几个军士过来,把俘虏中的族人长者带到了他的身边,他让几个精通匈奴语的军士作通译。夜色中,将军的声音琅琅而来:“你们,今天跟着我们回去,我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们!”通译过后,好似没有听明白,俘虏营里毫无反应。将军的肃杀之气勃然而涨:“如果跟着他们走,皋兰山一战就是你们的下场!”慑于他的威势迫人,俘虏营中总算有了一点小小的波动。目前状况微妙,营盘空有地利之势,若是内外夹攻,匈奴族的胜算还是要大出得多。将军的这个威胁虽然起了作用,只不过变成了一把双刃刀,一面刃锋可能让俘虏继续屈服,另一面则更可能就此逼反了他们!俘虏营里的寂静带上了与方才不同的色彩。数千点火星在他们的眼中令人恐怖地闪烁着生死交战的气息。是继续屈服还是揭竿而起?他们的选择将导致三千多汉家男儿生命的去留!那只肆虐在营地上空的恐怖巨手更加凶险地将所有的声音,统统抹煞干净。此刻,我们的性命拿捏在匈奴俘虏们的一念之间。这一念的产生或者熄灭,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没有任何原则可遵循。这一念之间的天平倾斜,纯粹只能拜赐于命运的偶然。这种无法控制无法捉摸的滋味除了绝望,只有深深的无助与恐惧!我们都不由自主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寒意,随着俘虏们持续异样的沉默慢慢扩散到了全身。将军感觉到了士兵们的无助与恐惧,眉如利剑、声若纯芒:“将士们!”“诺!”长久的无言,让我们的回答有一点小小的松散。将军透亮明彻的呼喝,照耀天幕:“前面,是劫营的敌人!后面,是大汉国的子民!他们要劫走我们的人,你们答不答应!”“不——答——应!”这一回,我们用全身一起狂吼,为将军助威,为自己壮胆。这声音震天动地,截断金铁!这声音,让战场气势的掌握权再次回到了我们的手中!“好!”将军转向匈奴族的长老们,“长老们,你们给我表个态!”清澈的声音里透出森寒杀气:“我来做决定!”“这把刀,到底——”军刀挥出一道凌厉的血光:“指向哪里!”他的刀锋指处,似乎有冷冷的青光逸出,被他刀气逼住的地方,每个匈奴俘虏眼中的火星顿时暗了下去,变成了一潭死水。他的眼眸扫处,仿佛打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将每个匈奴俘虏心中刚刚燃烧起的那点火焰一口吞噬!俘虏营中血气敢战的匈奴首领早已递解到中原去了,这些长老就是眼下这些俘虏的首脑。也许是震惑于骠骑将军的煞气冲天。过了一会儿,一位长老走出来,说了一句什么,一群族人跪了下来,表示顺服。又一个长老走了出来,又一群人跪了下来。很快,地上跪好了一大片人。下跪的人群中,依然有不屈的眼神在匈奴族髡毛的遮掩下闪动。骠骑将军立马横刀:“大声地告诉他们!这些是我们的人了!”刀光劈裂夜空:“再告诉他们!要动大汉国的子民,从我霍去病的身上过!”似乎有强光打下来,一股浩然正气如出海骄阳,从他年轻傲拔的身上喷薄而现,天地人间阒然一亮!通译们中气十足的刚把话喊完,霍将军示意身边的号令兵一起发出鼓舞士气的战斗吼声:“呼……嗬……呼……嗬……”所有的士兵山呼海应般地吼了起来:“呼……嗬……呼……嗬……”每个人随着吼声高昂起头颅,每一匹战马随着吼声用马蹄踹动出闷响。声音越来越浑厚,越来越震撼,连战旗也在吼声中张扬出飒爽的风声。士气激昂的声音将数千俘虏稳稳笼罩在我们熔岩即将崩裂的澎湃之势中,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抬起自己的眼睛。帅旗赫赫,战刀霍然:“大汉威武!杀啊——”霍将军的命令在三军中间炸开一个灿雷!“杀啊……”早已积蓄起来的杀敌之气蓬勃暴涨。将军甚至没有让我们留下看管俘虏的人手,全军出动,倾巢而出地向黑暗处卷杀过去。“呼……嗬……呼……嗬……”士兵们一边策马狂奔,一边继续发出战斗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