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是不是!”她还板着脸,“设若你为这个和她吵架,我就不说了!” “我不吵架,敢起誓!她为什么骂你?” “那个红萝卜。好啦,事情说明了,以后我们——呕,我要雇车了。” “等等!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你的娘家不要你了?” 她开始笑了笑。“我一气都说了,好不好?‘他’是我的家庭教师,给我补习英文算术,因为我考了两次中学都没考上。后来我跟他跑出来,所以家里不准我再回去。其实,央告央告父母,也没有什么完不了的事,不过,求情,不干!婆母对我很好,也不愿离开她。没什么!”她好似是赶着说,唯恐老李插嘴。说完,她紧了紧头纱,向前赶了几步,“我雇车回去了。”她加紧的走,胸更挺得直了些。忽然回过头来,“别吵架!” 她雇上了车。世界依然是个黑冷多风。老李整个的一个好梦打得粉碎!他以为这是浪漫史的开始;她告诉他的是平凡而没有任何色彩的话。她没拿他当个爱人,而是老大姐似的来教训他,拒绝他。她浪漫过,她认为老李是不宜于浪漫的人,老李是废物,是为个科员的笨老婆而活着的——别吵架!一枝桃花等着春莺?一只温美的鸽儿躲避着老鹰!老李的羞愧胜过了失望。失望中还可以有希望;自惭,除了移怒于人,只能咒诅自己速死。在庙中用了多少力量才敢走向她去,结果,最没起色的一块破瓦把自己打倒在粪堆上。恨她便是移怒,老李不肯这样办;只好恨自己吧!自己一定是个平庸恰好到了家的人——平庸得出奇也能引人注意,没人注意老李。就是丁二爷大概也比我强,他想。不敢浪漫,不敢浪漫,自己约束了这么些年了;及至敢冒险了,心确是跳了——只为是丢人!两颗心往一处拧绕?谁和你拧绕?老李的头碰在电线杆上,才知道是走错了路。 再说,太太竟自敢骂人,她也比我强!她的坏招数也许就是马少奶奶给的,而马少奶奶是商鞅制法,自作自受。可是这个小妇人不去反抵,而来警告我;她也许是好意——为维持我的尊严。臭科员,老李——他叫着自己——你这一辈子只是个臭科员,张大哥与马少奶奶都可怜你,善意的,惨酷而善意的,想维持你。你只在人们的怜悯中活着,挣点薪水,穿身洋服,脸上不准挂一点血色,目不旁视,以至于死!老李想上城外,跳了冰窟窿;可是身不由己的走回家去。别吵架!第十一一 年节到了,很热闹。人人对于新旧岁换班的时节有些神秘的刺激与感应。只是老李觉不出热闹来。太太作年菜,还送张大嫂等的礼物,给小孩子打扮。他虽然有时候帮着动动手,可是手只管动,或是嘴只管吃,心并没在这些上面。在院中遇上马少奶奶两回,他故意的低了头;等她过去,狠命的看她的背影。她是个谜,甚至于是个妖怪;他是个平凡到家的东西;越爱她的高傲独立的精神,越恨他自己的懦弱没出息。吃着太太作的年菜,脸上竟自瘦了些。在无可如何之中,自己硬找出安慰的药品:这就是爱的滋味吧?脸上瘦,手上烫,心中渺茫,希望作好梦而梦中常是哭泣与乱七八糟? 除夕。太太与小孩们都睡了,他独自点起一双红烛,听着街上的人声与爆竹响。似乎听见东屋有些低悲的哭声,可是她正在西屋与老太太作伴呢。 炉火的爆炸,烛光的跳动,使他由寂寞而暴躁。他听着西屋里婆媳们说话,想听到一两个字,借此压下他的暴躁去;听不清,心中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由西屋里出来。老太太咳嗽了一阵,息了灯。 他隔着窗子看看东屋,今晚也点的是蜡烛,因为窗上的影子时时跳动。他轻轻开了门,立在阶上。天极黑,星比平日似乎密得加倍。想起幼时的迷信——三十晚上,诸神下界。虽然不再相信这个,可是除夕的黑暗确有一种和平之感,天尽管黑冷,而心中没有任何恐惧;街上的爆竹声,更使人感到一点界乎迷信与清醒之间的似悲似欢的心情。他对着星们叹了口气,泪在眼中。又加了一岁,白活!他觉着有点冷,可是舍不得进去。她的影子在窗上移动了两次,她嗑瓜子呢。街上放了极大的几个麻雷子。他有些摸不清他是干什么呢,这个世界干什么呢。他又看了看星们,越看越远越多,恨不能飞入黑空,象爆竹那样响着,把自己在空中炸碎,化为千万小星!她出来了,向后院走去,大概没有看见他。他的心要跳出来。随着一阵爆竹声,她回来了。门外来了个卖酪的,长而宛转的吆喝了两声。她到了屋门,楞了楞,要拉门,没有拉,走出去。他的心里喊了声,去,机会到了!可是他像钉在阶上,腿颤起来,没动。嗓子象烧干了似的,眼看着她走了出去。街门开了。静寂。关街门。微微有点脚步声。她一手端着一碗,在屋前又楞了会儿。屋内透出的烛光照清她手内的两个小白碗。往西走了两步,她似乎要给婆母送去,又似乎不愿惊动了老太太,用脚尖开开了门,进去。 老李始终没动。她进了屋中,他的心极难堪的极后悔的落下去;未泄出的勇气自行消散,只剩下腿哆嗦。他进到屋中,炉火的热气猛的抱住他,红烛的光在满屋里旋转。他奔了椅子去,一栽似的坐下,似乎还听见些爆竹声,可是很远很远,象来自另一世界。二 老李因为不顾影自怜,向来不肯闹病。头疼脑热任其自来自去。较重的病才报告张大哥,张大哥自有家藏的丸散膏丹——连治猩红热与白喉都有现成的药。老李总不肯照顾医生。 这次,他觉得是要病。他不怕病,而怕病中泄露了心里的秘密。他本能的理会到,假若要病,一定便厉害——热度假如到四十八,或一百零五,他难免要说胡话。只要一说胡话,夫妻之间就要糟心。 他勉强支持着,自己施行心理治疗。假装不和病打招呼,早晨起来就到街上走走。街上是元旦样的静寂,没有什么人,铺户还全关着;偶尔有个行人,必是穿着新衣服,脸上带着春联样的笑意。老李刚走出不远便折回来了,头上象压着块千斤石;上边越重,下边越轻,一步一陷,象踩着棉花。他咬着嘴唇,用力的放脚,不敢再往远处去。回到家中,他照了照镜子,眼珠上象刚抹了红漆,一丝一丝的没有抹匀。他不肯声张,穿着大衣坐下了。 忽然的立起来,把帽子象练习排球似的一托一接。 “爸,你干什么玩呢?”英问。 他打了个冷战,赶紧放下帽子。他说了话,可是不晓得说什么呢。又把帽子拿起来,赶紧又放下。一直奔了卧室去,一头栽倒床上。 新年的头几天,生命是块空白。 到了初五,他还闭着眼,可是觉出有人摸他的脑门,他知道那是太太的手。微微睁开眼:她已变了样,象个久病的妇人:头发象向来没有梳过,眼皮干红,脸上又老了二年。她的眼神,可是,带着不易测量的一股深情,注视着他的头上。他又闭了眼,无力思索,也不敢思索。他在生死之际被她战败!他只能自居病人,在她的看护下静卧着,他和婴儿一样的没能力。他欠着她一条性命的人情。 他愿永远病下去,假如一时死不了的话。可是他慢慢的好起来。她还是至少有多半夜不睡。直到他已能起来了,她仍然不许他出去方便。她好似不懂什么是干净,哪是污浊,只知道有他。她不会安慰他,每逢要表示亲爱的时候只会说:“年菜还都给你留着呢,快好,好吃一口啊!”这个,并没给老李什么感动。可是有一天夜间,他恰好是醒着,她由梦中惊醒:“英的爸!英的爸!”老李推了她一下,她问:“没叫我呀?好象听见你喊了我一声。” “我没有。” “我是作梦呢!”她不言语了。 老李不能再睡,思想与眼泪都没闲着。 太太去抓药,老李把英叫来:“菱呢?” “菱叫干妈给抱走了。” “干妈来了?” “来了,张大哥也来了。” “哪个张大哥?”老李想不起英的张大哥是谁,刚要这么问,不由的笑了,“英,他不是你的大哥,叫张伯伯。” “妈老叫他张大哥,嘻嘻,”黑小子找到根据。 老李没精神往下辩论。待了半天:“英,我说胡话来着没有?” “那天爸还唱来着呢,妈哭,我也哭了。”英嘻嘻了两声,追想爸唱妈哭,自己也哭的情景,颇可笑。“菱哭着叫干妈给抱走了。我也要去,妈把我拦住了,嘻嘻。”英想了会儿;“东屋大婶也哭来着,在东屋里。妈不理我,我就上东屋去玩,看见大婶的大眼睛——不是我说象俩星星吗?——有眼泪,好看极了,嘻嘻。” “马奶奶呢?”老李故意的岔开。 “老奶奶天天过来看爸,给爸抓过好几次药了。妈妈老要自己去,老奶奶抢过药方就走,连钱也不要妈妈的。那个老梆子,嘻嘻。” “说什么呢,英?” “干妈净管张大——啊,伯伯,叫老梆子;我当是老人都叫老梆子呢。” “不准说。” 黑小子换了题目,“爸,你怎么生了病?嘻嘻。” 爸半天没言语。英以为又说错了话,又嘻嘻了两声。 “英,赶明儿你长大了,你要什么样的小媳妇?”老李知道自己有点傻气。 “要个顶好看的,象东屋大婶那么好看。我戴上了大红花,自己打着鼓,咚,咚咚,美不美?” 老李点点头,没觉出英的话可笑。三 病中是想见朋友的。连小赵似乎也不讨厌了。张大哥是每两天总来望看一次,一来是探病,二来是报告干女儿的起居,好象菱是位公主。丁二爷正大有用处:与李太太说得相投,减少她许多的痛苦,并且还能帮忙买买东西——丁二爷好象只有两条腿还有些作用,而且他的腿永远是听着别人的命令而动作。老李至少是欢迎丁二爷的腿。丁二爷怎样丢了妻子与职业,怎样爬小店,连英都能背诵了。相距最近的是最难相见的——她。她不肯来,他无法去请;他觉得病好了与否似乎都没大关系。继而一想,他必须得好了,为太太,他得活着;为责任,他得活着,即使是不快乐的活着,他欠着她的情。他始终想不到太太的情分是可以不需要报酬的;也许是因为不自私,也许是因为缺少那么一股热力,叫他不能不这么想。他只能理智的称量夫妻间互相酬报的轻重。东屋的——没有服侍过他,但是,他能想到他会安心的接收她的服务,而不想任何义务与条件,这也许是个梦想,但是他相信。因此,一会儿他愿马上好了,去为太太挣钱,为太太工作。一会儿他又怕病好了,病好了去为太太工作,为太太挣钱——一种责任,一种酬劳。只足证明是不自私,只能给布尔乔亚的社会挣得一些荣誉;对自己的心灵上,全不相干! 他想菱,又怕菱回来更给太太添事,他不肯再给太太添加工作。似乎应当找个女仆来。“我说,得找个老妈子。” 李太太想了会儿,心中一向没有过这个想法。四口人的事,找老妈子?工钱之外,吃,喝,还得偷点?再说,有了仆人,我该作什么,仆人该作什么?况且,我的东西就不许别人动:我的衣裳叫老妈子粗枝大叶的洗,洗两回就搓几个窟窿?我的厨房由她占据着……她的回答很简单:“我不累!” “我想菱,”他说。 “接回来呀,我也怪想的呢!” “菱回来,不又多一份事?” “人家有五六个孩子的呢,没老妈子也没吃不上喝不上!” “怕你太累!” “不累!” 老李再没有话说。 “要是找老妈子,”李太太思索了半天,“还不如把二利找来呢。” 二利是李太太娘家的人,在乡下作短工活,会拉吕宋烟粗细的面条,烙饼,和洗衣裳,跑腿自不用提。 老李还没对这个建议下批评,小赵来了,找老妈一案暂行缓办。 小赵很和气,并且给买来许多水果。 所长太太已经知道老李和他的病势,因为小赵的报告。不仅是报告,小赵还和所长太太讨论过——而且是不止一次——对待老李的办法。老李没有得罪过小赵,因此小赵要得罪老李。小赵对所长太太这么说:“老李这小子,在所长接任的时候,没被撤差;他硬说和所长没关系,谁信!咱们手里三百多人全挤不上去,他和所长没关系,没一点关系!前者所长单单挑他给办了件要紧的公事,连我和秘书长全不知道!不乘早儿收拾他,他不成精作怪才怪。收拾他!他现在病了。跟所长说,撤他!” 所长太太手心直痒痒,被手里那三百多人给抓弄的。她和所长开了谈判。所长不承认他和老李认识。及至谈到那天早晨老李替他办了件公事,他才想起有这么个姓李的。赶到提及老李生病,所长给了不能撤换老李的理由——晨星不明。撤换谁都可以,晨星是换不得的。可是衙门中的人,除了老李,似乎都直接间接与所长太太和小赵有关系:要撤只能撤老李,而所长决定不肯撤换晨星。所长向来怕太太,现在他要决定还是服从太太呢,还是服从吕祖。他觉得服从太太的次数比服从吕祖的次数太不调匀了,这次他应当服从吕祖一回。他竟自和太太叫上了劲。太太告诉了小赵,小赵恨不能揍吕祖一顿。 所长是崇信吕祖的。对于吕祖的教训,他除了财色两项未便遵照办理,其余的是虔守神谕。在上天津的前夕,吕祖下坛,在沙盘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大字——晨星不明。第二天早晨,所长到了衙门,遇上了老李。李科员必是晨星了!老李请病假,应验了晨星不明。恰巧所长又贪了点赃,虽然只是五六万块,究竟在给吕祖磕头的时候觉得有不大一点难过,正好用遵行晨星不明来将功赎罪。保护晨星是种圣职,不惜与太太小有冲突,虽然太太有时候比吕祖还厉害。神与太太都当敷衍,暂时决不撤换晨星。万一太太长期抵抗,决不让步,到时候再说。比如说过两个月再撤换李科员,岂不是吕祖,太太,大家的脸面上都过得去? 小赵要把这颗晨星摘下来,扔在井里。一时既摘不下,不免买些水果祭一祭病星,借机会套套老李的实话。假如老李说了实话,晨星自然不能再有作用,便马上收拾他。假如他自认为晨星,那就得另想主意,设法运动吕祖,叫吕祖说,比如晨星“过”明一类的话,所长自会收拾他手下过明的星星。小赵非常的和气,亲弟兄似的和老李谈了四十分钟。不得要领。小赵一出屋门把牙咬上了,一出街门骂上了:“不收拾了你不姓赵!” 老李觉得自从一病,人类进步了许多,连小赵都不那么讨厌了。四 从正月到二月初,胜利完全是李太太的。 张大嫂把菱送回来,好一顿夸奖干女儿。“有什么妈妈,有什么女儿,这个得人心儿劲的,小嘴多么甜甘哪!” 老李向来没觉出太太的嘴甜甘。 吴方墩太太来了,扑过老李去:“李先生,多亏大妹妹呀,你这场病!一个失神呀,好——”她闭上了眼,大概是想象老李死去该当什么样式。 邱太太来了,扑过老李去:“李先生,还是旧式的夫人!昨天听说,一位大学教授死在传染病医院,他的夫人始终就没去看他一次,怕传染!什么话!”文雅的邱太太有意把李太太加入《列女传》里去。 张大哥又来了,连皱眉带咳嗽都显然的表示出:“我叫你接家眷,有好处没有?这场病不幸亏有她?一来闹离婚,两来闹离婚,到底是结发夫妻!”口中虽没这么明说,可是更使人难过,老李只好设法躲着张大哥的眼睛与眉毛。 张大哥近来特别的高兴,因为春天将到,男婚女嫁自应及时举办,而媒人的荣耀也不减于催花的春雨。张大哥说了许多婚姻介绍的趣事,老李似乎全没注意去听,最后张大哥的烟斗指着窗外,说,“老李,衙门里这两天要出人命!”老李正欣赏着张大哥的衣裳:净蓝面缎子的灰鼠皮袍,宽袖窄领。浅蓝的薄绸棉裤,散裤角,露着些草黄色的毛袜。黑皮鞋。“人命?”他重了这两个字,因为只听到这么一点话尾。 张大哥的左眼闭死,声音放低,腔调改慢,似乎要低唱一部史诗:“吴太极和小赵!” “吴太太前两天还来了呢,”老李说。 “她当然不便告诉你。吴太极惹了祸,小赵又不是轻易饶人的人,事情非闹大了不可!” 老李静候着张大哥往下说。 “你知道吴太极没事就嚷嚷纳妾?” 老李点了点头。 “练太极练的,精力没地方发泄!方块太太大概也管束得太严。事情可就闹糟了。你知道小赵常提到太太,可是没人见过赵太太?”张大哥笑了,大概是觉出自己过于热心述说,而说得有点乱了。 正在这个当儿,丁二爷疯了似的跑进来。 “您快回家,天真叫巡警拿去了!”第十二一 无论怎么说,老李是非出去不可。病没全好而冒险出去,是缺乏常识。但是为别人牺牲,至少是有意义的。自从生下来到现在,他老是按部就班的活着,他自己是头一个觉到这么活着是空虚的。张大哥虽然是瞎忙,到底并不完全为自己忙。人与人的互助是人生的真实,不管是出于个人情愿,还是社会组织使人能相助相成。谁也再不拦住他到张大哥家中去。他的腿还软着,可是心意非常坚定:雇了辆车去赶张大哥。 张大嫂已哭得象个泪人——天真是五花大绑捆走的。 没看见过张大哥这么难受,也想不到他可以这么难看。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左眼闭着,下眼皮和嘴角上的肉一齐抽动,一声不发,嗓子里咯咯的咽气。手颤着,握着烟斗。 老李进了屋中便坐下了,只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自己是废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张大哥看见老李进来,并没立起来,楞了好大半天,他忽然睁开左眼,眨巴了几下,用力咽了口气。猛的立起来,叫了声,“老李!”没有再说别的,往外走:到了屋门,看了张大嫂一眼:“我找儿子去!” 张大嫂除了说天真是被绑走的,其余一概不知。 丁二爷在院中提着一笼破黄鸟,来回的走,一边走一边落泪,“小鸟,小鸟!你叫一声,叫一声!你要是叫一声,天真就没危险!叫!叫!”小鸟们始终不叫。二 第二天,老李决定上衙门,虽然还病病歪歪。 吴太极已经撤了差,邱先生,张大哥,都请假。熟人中只见到孙先生。孙先生是初次到北平,专为学习国语,所以公事不会办,学问没什么,脑子不灵敏,而能作科员,因为学习国语是个人的事,作科员是为国家效劳,个人的事自然比国事要紧的多。孙先生打着自创的国语向老李报告: “吴太极儿,”他以为无论什么字后加上个“儿”便是官话,“和小赵儿,哎呀,打得凶!压根儿没完,到如今儿没完,哎哟,凶得很!” “为什么呢?”连慢性的老李也着了急。 “小赵儿呀,有个未婚妻儿,压根儿顶呱呱,呱呱叫!” “他还没娶过,那么?” “压根儿没娶过,压根儿也娶过,瘸子的屁股儿,斜门!”孙先生非常得意用上一句俏皮话。“怎么讲呢?他娶过,娶过之后,哎呀,小赵儿凶得咧,送给别人。那么压根儿他是娶过,可又压根儿没娶过,凶!你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作勿来,作勿来。小赵儿到处会骗,百八十块,买一个儿来,然后,搽胭脂抹粉儿,送了出去,油滑鬼儿,压根儿的!”孙先生见神见鬼的把声音放低:“你晓得,他在所长家里?所长的——是他的人儿,哎哟,漂亮得很!小赵儿和她把所长儿给,怎么说?对,抬起来;将来小赵儿自己有市长儿的希望,凶!这回又弄了一个儿,刚刚十九岁儿。他想调教好,送出去,送给团长旅长儿,说不定。呕,对,是个旅长儿,姓王的,练得好拳脚儿,猴子拳,梅花拳,交关好。小赵儿,官话有的说,狗熊的舅舅,猩猩儿,精得咧。把她交给了吴太极儿,叫老吴儿教给她点拳术儿,十三妹,凶!旅长儿爱十三妹,凶!”孙先生的唾沫溅了老李一脸。喘了口气继续的说:“哎呀,吴太极儿吃了蜜哉!肥猪拱门,讲北平的话,三下两下,喝,十九岁的大姑娘儿!小赵儿正上了天津,压根儿作梦。前几天儿回来了,一看,哎呀,煮熟的——什么,北平的讲话,鹅,还是鸭儿?” “鸭子!” “对,煮熟的鸭子儿又飞了!压根儿气得脖子有大腿粗,凶!小赵儿,吴太极儿,是亲戚哟!吴太极儿是吴太急儿。小赵儿哪里放得过,拍,拍,两个嘴巴子,哎呀,打得吴太极儿好不伤心儿!吴,工夫是好的,拳头这么大,可是,莫得还手,羞得咧,没面目!小赵儿打出——什么?嗜好?有了,打出瘾来了。对吴太极讲,姓吴的,你来等兹我,我去约一百一千一万人来揍你!可是,方墩儿太太动了手,樊梨花上阵儿,一下子,哎呀,把小赵儿压在底下,压根儿几几乎压死,大方墩儿,三百多斤,好家伙的很!要不是吴太极儿拉开,小赵儿早成大扁杏仁儿。哎呀,小赵儿爬起来,不敢再讲打,压根儿的!不讲武的,讲文的,登报纸,打官司,凶,吴太极儿撤了差!” “小赵呢?”老李问。 “小赵儿?大家都说他呱呱叫。老吴儿,他们讲,不是东西。”孙先生看了看表,“哎呀,先去一会儿,得闲再讲。”摆好科员的架式,孙先生走了出去。 老李急于打听张大哥的事,可是孙先生走了。科里只剩下他自己,不好意思也出去。他思索开孙先生的一片官话。男人是要不得的,他想:女人的天真是女人自作的陷阱,女人的姿色是自然给女人的锁镣,女人的丑陋是女人的活地狱,女人怎么着也不好,都因为男子坏! 不对,这还不仅是男女个人的事,而是有个更大的东西,根本要不得。老李不便往远处想,衙门里这群人就是个好例子。所长是谁?官僚兼土匪。小赵?骗子兼科员。张大哥?男性的媒婆。吴太极?饭桶兼把式匠。孙先生?流氓兼北平俗语搜集者。邱先生?苦闷的象征兼科员。这一堆东西也可以组成一个机关? 再看那些太太们,张大嫂,方墩,孙太太,邱太太,加上自己的那一位,有一个得样的没有? 这些男女就是社会的中坚人物,也要生儿养女,为民族谋发展?笑话!一定有个总毛病,不然,这群人便根本不应当存在。既然允许他们存在,除了瞎闹,叫他们干什么? 老李闻到一股臭味。他嘱咐自己:不必再为自己那一点点事伤心了。在臭地方不会有什么美满生活,臭地方不会出完好的女子,即使能恋爱自由又能美到哪儿去?他心中有了些力量。往大处看,真正的幸福是出自健美的文化——要从新的整部的设建起来:不是多接几个吻,叫几声“达儿灵”就能成的。 他决定不再关心吴太极的事!最自然的事,最值不得大惊小怪的事。吴太极和小赵谁胜谁败有什么关系呢。得杀了小赵们的文化,人生才能开香的花,结真的果。小赵,吴太极,不值一提。 自己那位太太,何必再想,她与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的可怜。东屋的——也不再想,她也不值得一顾,一片烧焦草原上的一棵草。 那么,干什么呢?帮助张大哥把天真救出来?为什么?只为张大哥好娶个儿媳妇,请上一千号人来贺喜? 但是,人情,人情。张大哥到底不是坏人。 假如决定不去管张大哥的事,又该作什么呢? 又到了死葫芦头!这个社会是和老李开玩笑呢,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没法安排自己。他要在一个臭水沟儿里跑圆圈,怎能跑得圆?他的头疼起来,回家!科里只有他一个人:谁管,空三年也没关系。三 “苦闷的象征”出头给吴赵调解,以便减少苦闷。吴太极依然很正直,怎么说都行。小赵摇头。赶到邱先生和后补十三妹过了话,他知道小赵输了。十三妹愿意跟吴太极!她原来绝对不是孙先生所形容的那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十九岁,或者还不假;大姑娘,她自己说在十四岁上已变成妇人。从十四到十九,她已经过好几道手:只要一听见洋钱响,她便知道又要改姓。吴太极教她白鹤亮翅的时候,因为教得细腻,连“我永远爱你”也附带着说了,而且起下血誓。她以为跟谁也好,只要不再过手,所以决不再跟小赵去。小赵的头摇得不那么有把握了。他要求赔偿。吴太极没钱。方墩太太手里有点积蓄,她叫小赵亲自去取:小赵没有作大扁杏仁的志愿,不敢去。邱先生非常得意:“小赵丢了个人,老吴丢了官,两不饶。大家的面子,何必太认真。”小赵虽不甘心,可是方墩太太确是厉害;况且万一把吴太极逼急了,那一对拳头!邱先生也指破此点:“小赵,等老吴真还敬你两个嘴巴,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得了,你打了他,他没还手,他的理短。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又在一处混事,得留情处且留情,是不是,小赵?”小赵追想自己的手在吴太极脸上拍拍,也总得算过瘾;可是方墩那一压,深幸自己有些骨力,不然…… 不过,既不能直接由吴家得到赔偿,设法由别处得些是当然的。吴太极的缺还没补上。想到这里,小赵让步了,不再和老吴捣乱:“让他享受去,我慢慢的惩治他。老邱,看你的面子,我暂时不再和他闹气。”邱先生十分高兴,小赵开始计划怎样谋吴太极的缺。 邱先生打着得胜鼓向老李报告。老李看邱先生肯代吴赵调停,灵机一动:“邱先生,我们是不是应当联名具保,保天真一下呢?” “哪个天真?” “张大哥的少爷,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老李想打动邱先生的同情心。 邱先生没言语。 老李应当改换题目。可是他把邱先生看得太高了,他又追了一句:“你看怎样?” “什么?”邱先生翻了翻白眼。 老李只听见“什么”,没看见白眼,“保天真哪。” “那,对不起,没我。” 老李的心凉了。等邱先生出去之后,老李的心又热起来:哼,臭事有人管,好事没人作!咱老李作定了! 老李原来并不以为保释天真是好事,或是有什么意义。经邱先生一拒绝,他叫上了劲。平日张大哥是大家的好朋友,一旦有事,大家袖手旁观!吴赵的事比起张家的是臭事,张大哥是丢了儿子!老李马上草了一个呈文,每个字都斟酌了三四遍,然后誊清,拿着去找孙先生。心里说,不能人人都象邱先生吧? “哎呀,老李儿,好文章,呱呱叫,”孙先生接过保状,一边看一边夸赞。凡是有孙先生不识的字的文章都是好文章,所以他连呼“好文章,呱呱叫!”看完,他递给老李,“好,压根儿好!” “签个字吧?”老李极和气的说。 “我呀?叫我签字呀?哎呀,等下看,等下看。文章是好的,呱呱叫!” 老李拿起笔来,自己签上了名:“我先把自己写在前面,等正式誊录的时候,再商量一下谁领衔好。” “好,好的很。我还等一下,等一下。” 老李在各科转了一遭,还就是邱先生痛快,其余的人全是先夸奖他的文笔,而后极谦恭和蔼的,绕着圈的,不“说”不签字,而不签字。保状被大家已揉得不象样子,上边只有老李一个人的名字。 老李倒不生气了,他恨不能替张大哥哭一场。张大哥的整个生命消磨在维持人;现在,他自己有事了……设若张天真死了,张大哥为他开吊请客,管保还进一千号人情。这群人们的送礼出份资是人情的最高点,送礼请客便是人道。救救天真?退一步说,安慰安慰张大哥的心?出了他们的人道范围!老李对着那张保状发楞。忽然抓起来,撕得粉碎,扔在地上。四 老李回到家中,方墩太太正和李太太鼻一把泪一把的谈话。见他进来,她的泪更有了富裕:“李先生,这些朋友里,还只有你这么一个好人,给我出个主意吧!那个小妖精,我受不了,受不了!” 老李一时想不到小妖精是谁:或者吴宅这两天闹妖精?及至吴太太又说了几句,他才明白过来:十三妹又变成小妖精。也许她还是十三妹,不过在方墩的眼中她变了形。老李心中慢慢找到了一条清楚的路线:小赵与方墩太太有亲属的关系,因此吴太极才能在财政所找着个差事。在小赵与老吴吵闹的时节,方墩太太一定是左右为难,帮助娘家人欺侮丈夫,不好;帮助丈夫和小赵干,也不好。赶到小赵动了手,而且声言去班兵征讨,她决定了帮助丈夫,于是把小赵压在地上。打退了小赵,再把那个贱丫头撵出去,吴太太岂非大获全胜?合计着闹来闹去,只是老吴丢了差事,而她自己毫无损失:差事搁下再去谋,衙门里不出铁杆庄稼。谁知道那个贱人跟定了老吴,又被邱先生这一调停给关了钉,碗大拳头的丈夫,硬被个小妖精给缠住!方墩太太脸上减了半斤多肉。 李太太完全同情方墩,可是她没好主意,而且没把事情的内容听清楚。她很恨小赵,并不因为这件事。她也恨吴太极:放着好好的方墩不要,单要小妖精,不要脸! 老李把事里的钩套圈全看清楚,但是从心中不爱管这种事,况且刚在衙门里生了一肚子气,更没有心肠安慰吴太太,他三言两语给搪出去了:“吴太太,去和老邱要主意:他也许有高明办法。”心里说,“什么人会办什么事,老李管不着尊府上的臭事!”然后对她说,“要不然,爽性离婚!”老李要不是心中有气,决不肯为别人出这种极端的办法。现在他是被那口气逼着,觉得破坏是必需的。老邱会敷衍:要敷衍,找老邱去;咱老李的办法是离婚,要不然,您自己去另找位男人,假如有人愿要块大方墩的话。这个,叫他心中痛快了些,破坏!我老李还不定跟谁跑了呢! “离婚?”吴太太似乎没想到过,“你是什么话呀,李先生?这还不够丢人的,再闹离婚?” 老李没说什么。 吴太太的眼睛找了李太太去。 李太太一时聪明,想起个主意来:“你偷偷的把那个小东西给小赵送回去,不就完了吗?” “这倒是个主意,大妹妹,是个主意!”方墩因为脖子太粗不能点头,一劲儿眨巴眼。“我回去再想想,啊——想起来了,我找邱太太去,看她有主意没有。”吴太太似乎决定不再向男人们要主意。五 邱太太赞成离婚。“我们没儿没女,丈夫不讲情理,何必一定跟他呢!” 方墩连头带脖子一致的摇了摇。“说着容易呀,离婚:吃谁去?” “难道咱们就不会找个事作?我没结婚的时候就不想出嫁;及至结了婚,事事得由我作主。丈夫向我摇头,好,咱马上还去作事;闲气,受不着!” “可是你有那个本事,我没有呀!”方墩含着泪说。 邱太太忘了,妇女不都是大学毕业。可是既然这么说了,不便再改口——她是以“个性强”自命的。“那也没关系,叫他给你生活费呀。真凭实据,他是对你不忠,叫他拿钱!” “他也得有哇!”方墩心里更难过了;“当初他作军官的时候,钱来得容易去得快。军队解散了,他一闲就是二年,大吃大喝的惯了,叫他省俭,不会。入了财政所之后,我是一把死拿,能把过一块是一块,一毛是一毛。可是薪水是有一定的,任凭怎么省吃俭用,还能都剩下?就说都能剩下,一共能有几个钱?哎!都是我命苦,谁叫没个儿子呢!设若有个儿子,他管保不敢闹娶小!我并不是不跟他闹死闹活的吵哇,可是咱们妇人任凭怎么精明,没儿子到底堵不住丈夫的嘴!其实没儿子能都怨我吗?他年青的时候,胡逛八扯:哎,什么也不用说,命苦就结了!”吴太太叹了口长气。 谈到没儿子,邱太太心中也不好受了。可是为显出个性强,不便和方墩一同叹气。“我也没儿子,我也极愿意得个小孩,可是结婚这么几年也没有过喜,没有就没有吧,我才不在乎!我知道邱先生也盼着有个小孩,可是他,他连对我皱下眉也不敢,哼!” 方墩和纸板对坐不语。方墩没得着一点安慰,纸板心中也不十分舒服。第十三一 老李去看张大哥。张大哥已经不象样子了,头发好象忽然白了许多,眼陷在坑儿里。关于媒人的一切职务全交给了丁二爷。丁二爷的办法很简单:有人来找媒人——“没在家。”老李不敢告诉张大哥,同事们怎么拒绝在保状上签字;他只觉得来安慰朋友是一种使心里舒坦的事,因为并没有多少用处。张大哥还始终没见着天真,虽然已跑细了腿。 “老李!”张大哥拉住友人的手,“老李!”嘴唇颤起来,别的话没有说出,只剩了落泪。 老李理会到张大哥是怎样的难过。张大哥在五十来岁丢了儿子,生命已到了尽处。但是他不会安慰人。再说,除了能代张大哥作有效的奔走,只说安慰的话,即使说得好听,又有什么用。他决定去设法营救天真,光来看看张大哥是没意义的。 以张大哥的人缘与能力,他只打听到:天真是被一个全能的机关捕了去,这个机关可以不对任何人负责而去办任何事。没人知道它在哪里,可是人人知道有这么个机关。被它捕去的人,或狗,很少有活着出来的。张大哥在什么机关都有熟人,除了在这个神秘得象地府的地方。人情托遍了,从众人的口气中他看出来,天真至少有共产党的嫌疑,说不定已经作了鬼。张大哥已经筋疲力尽,只剩了把自己哭死,微微有点光明,他是不会落泪的;他现在已完全走进雾阵中。设若天真死在他眼前,他只要痛哭一阵就够了。现在他是把自己终身的一切全要哭出来,平生一句得罪人的话没说过,一个场面没落后过,自己是一切朋友的导师:临完,儿子是共产党!天真设若真这么死了,张大哥没法再往下活。平日,张大哥永远留着神,躲着革命党走,非到革命党作了官,决不给送礼,而儿子…… 老李看出来,张大哥只有两条路,除了哭死便是疯了。拿些硬话激动他?没用。张大哥的硬气只限于狠命的请客,骂一句人他都觉得有负于礼教。老李没的说。 衙门的人,他只剩下没见所长与小赵。见所长?或者还不如见小赵。央求小赵是难堪的事,可是为朋友,无法。 找到了小赵。 “啊,老李,”小赵先开了口,“正找你呢!有事没有?洗澡去?” 老李心里说,这小子一定有什么故典。跟他走! 一进澡堂的大门,小赵就解衣裳,好象洗澡与否无关紧要,上澡堂专为脱光眼子。到了客座单间,小赵已经全光,觉得才与澡堂内的一切调和。点上香烟,拍着屁股,非常写意。 “老李,抖哇……”小赵的眼珠又在满脸上跳舞了一回:“拿着保状各科走走,真有你的!知道要升头等科员了,叫全衙门的得瞻丰采?有你的,行!” “什么头等科员?” “还装傻不是?!老李你也太厉害了,谁不知道吴太极的缺是由你补!还跟我装傻,真有心打你俩脖儿拐!吴是头等科员,我给他运动上的。那小子吃里爬外,咱把他请出了。你和他同科,又是所长的人,又恰好是二等科员,不由你补由谁补?还用装傻!老李,吃点东西好不好?”小赵在澡堂里什么也想着,除了洗澡。 “我不吃什么。我告诉你,小赵——” “对了,这就对了,叫我小赵。什么李先生赵先生,官腔;小赵,老李,多么痛快,多么自己。还非是小赵老李不行,不信换换个,老赵小李就不大好听。” 老李确是头一次当着小赵管他叫“小赵”,因为讨厌他。“我告诉你,小赵,不用给我造谣言。我与所长没关系,更无意作头等科员。据我看,倒是维持维持老吴有点意思。老吴与我也没关系,他可是你的亲戚,何必——” “咱们可不准再提吴太极!”小赵的眼珠跳回原位,“亲戚?亲戚霸占人家的未婚妻!我跟他没完!咱小赵是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男子汉大丈夫!就拿你说,老李,自从我一和你见面,心里就说,这是个朋友;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眼珠又跳出去。“告诉我,老李,吴太极的缺怎样了?要是落在你手里,我没话可讲,你是个朋友。万一落在别人手里,比如说那个老孙,咱小赵就不能好好咽这口气。所长太太手里人还多着呢,不过真落在个好朋友手中,我自有向所长太太给美言几句的,决不给破坏,虽然我‘能’从中给破坏!看这象句话不象,老李?” “我还是那句话,不知道。我今天找你是为求你点事。” “求?把这个字收起去!你不会说,小赵,给我办点事去!求?什么话!说你的,老李。” “我说完,只要你痛快的说‘行’,或是‘不行’,不准来绕弯的!”老李心里舒服了许多,今天可敢和小赵旗鼓相当的干了。“还是那回事,救张天真。衙门里没一个人肯伸伸手,我是有心无力;你怎样?” “我?行!不为天真,还不为张大哥?行!你说怎办吧?”小赵拍着屁股说。 “我没办法。张大哥连天真关在哪里也还不知道。你要能给打听出来就是天大的善事,大哥眼看着快疯了。打听出来,咱们再想办法,是不是?” “一点也不错。我去打听,容易的很。小赵没有别的好处,就是眼皮子杂点儿。”小赵的眼珠改为连跳带转,转了几遭,他的脸板起来,“可有一样,老李,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 “好!你真没有谋老吴的缺?” “对天起誓,我没有!” “好!假如我给你运动,你干不干?” “没意思!” “好!你没意思,咱对张家的事也没意思,吹!” “我干呢?” “我去营救天真。” “行了!” “我的办法与步骤是——” “不必告诉我!” “好!我怎办怎好?” “只要你能帮助张大哥!” “好!事情都交给我了!” “都交给你了!对于我,牺牲也好,耍弄也好。对于张大哥,只准帮忙,不准掏一点坏!” “好!”二 老李非常的痛快。帮助张大哥,没有什么了不得。跟小赵说得强硬,也算不得什么,小赵原是不要脸的货。可喜的是居然敢把自己押给小赵,任凭他摆布,浮士德!心里说,“看小赵的,看他把我怎样了!”生命开始有些味道。回到家中,不由的想和太太谈一谈。她不懂,衙门里那群人当然也不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且自己享受着:大侠,神秘,浪漫。黑暗的社会是惨剧的母亲,在惨剧中敢放胆牺牲的是个人物。老李不知不觉的多吃了一碗饭。 李太太心中,这两天,只有两件事:给孩子们拆洗春衣,和惦记着方墩太太。不放心方墩正是不赞成丈夫——给人家出主意离婚!谁说老李老实?老实人叫方墩离婚?她对离婚是怎回事不大清楚,在她的心目中离婚就是散伙;夫妻俩可以散伙?老李厉害!看他不言不语的,心里有数!李太太这两天加工梳脑后的小辫,一边梳着一边想:吴太太要是和丈夫散了伙,第二个就该轮到我了!老李心里要没憋着跟我散伙的意思,怎会给吴太太出那个主意?加工的梳小辫,脸上多拍了半盒儿粉。也不敢再和他要钱,他病那么一场,多花了许多钱,别叫他翻了狗脸,说我花张了!本应当上张家去看看,他病着,人家张大哥夫妇跑前跑后,赶到人家出了事,怎好不去看看。她心中的天真被捕和家中有个三天满月是一样,去看看——至多不过给买点东西——也就够了。可是一出门又得要钱,算了吧,等张家儿子出来再说。 对于马少奶奶似乎应当恢复邦交。马老奶奶可真不错,老李病着,人家给跑东跑西。马少奶奶当然是没和婆婆讲究过我;那么,马少奶奶的心眼也不错。也许都是老李的坏,男人哪有老实的!看那位吴先生,四五十的人了,霸占小赵的那个;可是小赵也该,该!得和她套近乎,我越在中间岔糊着,他们越是俩打一个儿。倒得和马少奶奶拉近,把她拉到我这边来,丈夫也得说我好,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李太太把乡下的逻辑咂摸一个透。然后,当着丈夫拿起给小菱裁好的一条小裤子:“我求马婶给做做去,她会作活,手巧着呢。” 老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等太太出了屋门,他笑了笑,这也是位女侠。把人生当个笑话看也很有意思。三 衙门里这几天大家的耳朵都立起来,特别是二三等科员。对于吴赵战争的趣味已经低降得快到零度,大家不提吴太极便罢,提起来便是与他那个“缺”有关系。有希望高升一等的人很多,而且全努力的尽所能为想把这个希望实现,甚至于因为希望相同而引起暗潮。老李是个最不热衷的,可是自从那天到各科请求为张大哥帮忙以后,人们都用另一种眼神看他。每逢他从外面进来,或是散班后出去,随着他的后影总引起几阵嘀咕。可是对于张大哥,大家这几天连说“几张纸”好似都有改成“几篇纸”的必要。“张”字犯禁!“他的儿子,共产党!”大家都后悔曾经认识这么一个人。因此对于老李越发的觉得神秘不测,甚至于有点可怕:“就是准有升头等科员的把握,也无须这么狂呀!”大家偷偷的用手指着老李的脊背说。有的人,极不甘心的看出自己没有高升的希望,为宽心起见,造出一种新消息:“共产党的父亲也要搁下!所长还能留着他?!”张大哥虽然不是头等科员,可是差事肥,庶务上,回扣……这两种消息与希冀使科员级的空气十二分紧张,好似天下兴亡与这个有极密切的关系。科长与秘书的耳旁也一天到晚是嗡嗡着这个——大家还能不各显神通的运动吗?请客的知单总继续在科长室与秘书处巡行。科长们也对老李怀疑,他有多大人情呢,竟自看不见他的帖子! 老李反倒接着两三个请帖,而且有人过来预先递个口话:李先生荣升的时候,请分神维持个好友,补您的缺;明天晚上千万请赏光!老李虽然有时候也能欣赏幽默,但是对这种过度的滑稽还不会逢场作戏。他把请帖轻轻的放在纸篓里。 命令下来了,果然是老李。补他的缺的是位王先生。没有人认识王先生。大家一边向老李道喜,一边打听王先生是谁;老李也不认识,大家以为老李太厉害:何必呢,你的人情大,也不必这么狂啊;不告诉我们拉倒!大家一面这样不满意老李,一面希望着张大哥的免职令下来。 “哎呀,老李,恭喜恭喜!”孙先生又得着练习官话的机会。“几时请客?吾来作陪呀,压根儿的。猪八戒掉在泔水桶里,得吃得喝!” 老李决定不请客。大家对他完全失望。“苦闷的象征”特别的觉得老李不懂交情。邱先生本是头等科员,对老李的升级原来不必忌妒,可是心中苦闷,总想抓个碴儿向谁耍耍刺儿才痛快。他敲着撩着说开了闲话,把公事完全推给老李。原先本来也是老李一个人受累,可是邱先生交过公事来的时候很客气;现在他老嫂子使唤新弟妇似的直接命令老李,鼻子尖上似乎是说,我是老资格!老李的气不打一处来。呆坐了半天,他想出来了,“跟这群东西一块儿,要不随着他们的道走,顶好干脆离开他们。”他决定不妥协,跟他们来硬的,反正我已经把自己押给了小赵,知道他的肚子里是闹什么狗油呢?干!他原封的把公事全给邱先生送回:“出去看个人,你先办着!”可是他知道他的嘴唇有点颤:不行,到底是没玩惯这种使人难堪的把戏。他去看张大哥。 张大哥免职的谣传是否应当报告呢?谣传,可是在政界里谣言比真实还重要。怎好告诉张大哥呢?他心中正那么难受。不告诉吧,万一成了事实,岂不叫他更苦痛?张大哥不那么难看了,可是非常的倦怠。老李似乎看出些危险来。张大哥是蚯蚓式的运用生命,软磨,可是始终不懈,没看见他放任或懒过。现在他非常的安静,象个跑乏了的马,连尾巴也懒得动。危险!老李非常的难过。不管张大哥是怎样的人,老李看他是个朋友。 “大哥,怎样了?” “坐下,老李!”张大哥又顾到客套与规矩了,可是话中没有半点平日那种火力,似乎极懒得说话而不得不说。他还表示出天真的事没什么希望,因而不愿再提。“坐下。没什么消息。小赵来了一次,他正给我跑着,据他说,没危险。” 张大哥只为说这么几句,老李看出来,一点信任小赵的话的意思也没有。 “我托咐他来着,”老李决不是为表功,只为有句话说。 “对了,他眼皮子宽,可不是。” 二人全没了话。 无论说点什么也比这么楞着好,老李实在受不住了:“大哥,衙门里有人说——啊——你上衙门看看去。这个社会不是什么可靠的。” “啊,没什么,”张大哥听出话中的意思,脸上可是没有任何表情,“没什么,老李,”他仿佛反倒安慰老李呢。“什么都没关系了,儿子已经没啦,还奔什么!”他的语声提高了些,可是仍似乎没精神多说,忽然的止住。 “我看不能有危险,”老李善意的敷衍了一句。 “也许。” 张大哥是整个的结束了自己。科员都可以扔弃了! 丁二爷提着一笼破鸟进来:“大哥,二妹妹来了。我告诉她,您不见人,她非要进来不可。大概又是为二兄弟的事。” “叫她快滚,”张大哥猛的立起来,“我的儿子还不知道生死呢,没工夫管别人的臭事,滚!”瞪了丁二爷一眼,坐下了。丁二爷出去,他好象跟自己说:“全不管了,全不管了!我姓张的完了,前世造下了什么孽!” 老李也立起来,他的脸白了,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不敢再看张大哥,扭着头说,“大哥,明天再来看你。” 张大哥抬起头来,“走啊,老李,明天见。”没往外送。 走到门口,丁二爷拉住了他,“李先生,明天还来吧,大哥还就是跟你不发脾气,很好。明天来吧,一定来!”四 老李什么也没想,一直走回衙门。思想有什么用呢。他看见张大哥,便是看见小人物的尽端:要快乐的活着得另想办法,张大哥的每根毫毛都是合着社会的意思长的,而今?张大哥,社会,空白,什么也没有;还干吗再思索。 进了衙门,他想起邱先生。管他呢,硬来,还是硬来:张大哥倒软和呢,有什么用? 邱先生低着头办公呢,眉毛皱得要往下落毛。及至看见老李,他的眉头反倒舒展开了,放下笔,笑着:“老李,请不要计较我啊。告诉你实话,我是精神不好,可无心中得罪了人。不是有意!你看,”他把声音放低了些,“邱太太,这就是对你说,不便和别——生人提。她个性太强,太强。一天到晚和我别扭着。我一说,夫妇得互相容让呀。她来了:当初不是我追求你,是你磕头请安追求我吧?好了,我就得由性儿爱怎着怎着。老李,你看这象什么话。前几天,我好心好意为吴赵们调解,回家又挨了她一顿:好哇,不帮助吴太太把那个野丫头赶出去,反助纣为虐?!你们男人都没好心眼,再不许你到吴家去!老李,你看,这是何苦!我也看明白了,逼急了我,跟她离婚!娶谁也别娶大学毕业生!其实大学毕业生净是些二十八九的丑八怪,可是自居女圣人。你看着,早晚我跟她离婚!” 老李点头说“是”之外不便参加意见。邱先生绕了个大圈,又往回说:“因为这个,心中老不痛快,未免有得罪人的地方。老李你不用计较我。朋友就得互助,焉知你不升了科长或是我作了秘书——要不是家里成天瞎嘈嘈,我也不能到如今还是个科员——到那时节,我们不是还得互相照应吗?” 老李没好意思笑出来。 “老李,我已约好老孙老吴,一同吃个便饭,不是请客。一来为你贺喜,二来为约出老吴谈一谈。准去啊!”邱先生把请帖递过来。 老李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把请帖接过来,爽性和邱先生谈一谈。在张大哥眼中,邱先生是极新的人物。老李要细看看这个新人物。 “老邱,你看咱们这么活着有意思没有?” 邱先生楞了半天,笑了笑:“没意思!生命入了圈,和野鸟入了笼,一样的没意思。我少年的时候是个野驴;中年,结了婚,作了事,变成个贼鬼溜滑的皮驴;将来,拉到德胜门外,大锅煮,卖驴肉。我不会再跳出圈外,谁也不能。我现在是冷一会热一会,热的时候只能发点小性,冷的时候请客陪情;发疟子的生活。没办法。我不甘心作个小官僚,我不甘心作个好丈夫,可是不作这个作什么去呢?我早看出,你比我硬,可也没硬着多少,你我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其实是一锅里的菜。完了,谈点无聊的吧;只有无聊的话开心。” 老李又摔破了一个“人蛋”,原来老邱也认识自己。二人成了好朋友,老李没把请帖又放在字纸篓里。回到家中,李太太正按着黑小子打屁股呢。老李抹回头来又上了街,找个小饭馆要了三十猪肉韭黄饺子,一碗三仙汤。“我也发回疟子试试!”第十四一 北平春天的生命是短的。蜂蝶刚一出世,春似乎已要过去。春光对于老李们似乎不大有作用:他们只随时的换衣服,由皮袍而棉衣,由棉衣而夹衫,只显出他们的由臃肿而削瘦。他们依旧上衙门,上衙门,上衙门;偶尔上一次公园都觉得空气使他们的肺劳累得慌,还不如凑上手,打个小牌。 张大哥每年清明前后必出城扫墓,年中唯一的长途旅行,必定折些野草回来,压在旧书里。今年他没去。天真还在狱里。丁二爷虽然把石榴树,夹竹桃,仙人掌等都搬到院中,张大哥可是没有惠顾它们一点点水,他已与春断绝关系。张大嫂也瘦得不象样了。丁二爷的小黄鸟们似乎受了什么咒诅,在春雨初晴的时节,浴着金蓝的阳光,也不肯叫一声。后院的柳树上来了只老鸦,狂嚎了一阵,那天张大哥接到了免职的公文。他连看也没看。他似乎是等着更大的恶耗。 吴太极为表示同情来看张大哥,张大哥没有见他。 他只接待老李。 老李家中也没有春光;春光仿佛始终就没有到西四牌楼去的意思。除了一冬积蓄下的腥臊味被春风从地下掀起,一切还是那么枯丑。马老太太将几盆在床底下藏了一冬的小木本花搬在院中,虽然不断的浇水,可是能否今年再出几个绿叶便很可怀疑。李太太到了春天照例的脱头发,脑后的一双小辫十分棘手,用什么样的梳子也梳不到一处。黑小子脸上的癣经春风一吹,直往下落鳞片。合院之中,只有马少奶奶不知由哪里得到一些春的消息。脸上虽瘦了些,可是腮上的颜色近于海棠。她已经和李太太又成了好友;老李在家的时候她也肯到屋中来。小菱的春衣都是马婶给做成的,做得非常的合适好看。菱好象是个大布娃娃,由着马婶翻过来掉过去的摆弄,马婶是将领子袖子都在菱的身上绷好,画了白线,而后拆下来再缝成的。袖口上都绣了花。马婶的大眼睛向菱的身上眨巴着,菱的眼睛向她的海棠脸蛋眨巴着。 老李看着她们,心中编了一句诗——一点儿诗意孕着春的宇宙。他不敢再看太太那对缺乏资本的小辫,唯恐把这点诗意给挤跑了。 李太太心中暗喜,能把马少奶奶征服。可是还不满意老李,因为方墩太太一趟趟的来,而且口口声声是已快离婚——老李的主意。还有呢,方墩太太虽然与李太太成为莫逆,可是口气中有点不满意老李——他顶了吴先生的缺,不够面子!李太太一点也不晓得丈夫升了官,因为老李没告诉她。升了官多挣钱,而一声不发,一定是把钱私自掖着,谁知道作什么用?!邱太太也常来,说的话虽文雅,可是显然的是说邱先生近来对太太颇不敬。四位太太遇在一块,几乎要把男人们全拴起来当狗养着。大家都把张大嫂忘了。菱几次要看干娘去,李太太也倒还无所不可,可是方墩太太拦住她们:还上张家去呢?共产党!结果,老李带着菱去看干娘。直到父女平安的回到家中,李太太才放下心去。她以为共产党必是见了小孩就嚼嚼吃了的。 衙门里,吴太极与张大哥的缺都有人补上,大家心里开始安顿下去。可是对于补缺的人,多少心中有点忌恨,特别是对老李。“看他平日那么老实,敢情心里更辣;补吴太极的缺,焉知不是他给顶下去的呢?!”起初,大家拿吴太极当个笑话说,现在改成以他为殉难者,全是老李一个人的坏。老李一声不出,在衙门,在家里,任凭那群男女嘈嘈,只在大街上多吸几口气。二 丁二爷来了:“李先生,张大哥请你呢。” 到了张家,大哥正在院中背着手走溜儿,他的背弯着些。见了老李,他极快的走进屋中,好象又恢复了些素日的精神。老李还没坐下,张大哥就开了口: “小赵来了,说天真可以出来。可是我得答应他一件事。”他楞住,想了会儿:“他说,他是听你的话才这么办的,一切有你负责。”他看着老李。 “我把自己押给了他!”老李心里说,然后对张大哥:“得答应他什么呢?” 张大哥立起来,几乎是喊着:“他要秀真!要我的命!” 老李一句话没有。 张大哥在屋中走来走去,嗓子里咯咯的咽气:“救出儿子;丢了女儿,要我的命!这是你出的主意?老李!这是你给张大哥出的主意?我的女儿给小赵?强买强卖?你是帮朋友呢,还是要朋友的命呢?” 老李只剩了哆嗦了。他忽然立起来,往外就走:“我找小赵去!”刚走到门口,被大嫂给截住了。 “老李,你先别走,”张大嫂命令着他,她眼中含着泪,可是神气非常的坚决,“咱们得把事说明白了。你叫小赵这么办来着?” “我托他帮助营救天真来着,没叫他干别的。”老李又坐下了。 “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大哥是急疯了,所以信了小赵的活。咱们商量商量怎办吧!”她向张大哥说,“你坐下,和老李商量个办法。” “我没办法!”张大哥还是嚷着,可是坐下了:“我没办法!我帮了人家一辈子的忙,到我有事了,大家看哈哈笑!要我的儿女,为什么不干脆要我的老命呢!我得罪过谁?招惹过谁?我的女儿给小赵?他也配!”他发泄了一顿,嘴唇倒不颤了,低着头,手扶着磕膝,喘气。 老李等了半天,张大哥没再发作,他低声的说:“大哥,咱们有办法。你事事有办法,我就不信办不动这回事。” 张大哥点了点头。 “咱们大家想主意,好不好,大哥?” 张大哥抬起头来,看了看老李,叹了一口气。“老李,张大哥完了!一辈子,一辈子安分守己,一辈子没跟人惹过气,老来老来叫我受这个,我完了。真动了心的没工夫再想办法。叫我去革命,我不会,只好听之而已。活着为儿女奔忙,儿女完了,我随着他们死。我不能孤孤单单的活到七老八十,没味儿!” 老李知道张大哥是失了平衡,因为他的生命理想根本被别人毁坏,而自己无从另起炉灶,他只能自己钻入黑暗里,想不起别的方法。但是老李不便和他讨论这个,更不能给他出激烈的主意——张大哥是永远顺着车辙走的人,得设法再把他引到辙迹上去。“大哥,不必伤心了,还是办事要紧。告诉我,小赵说什么来着?” 张大哥的脸上安静了。“他说,天真并不是共产党,是错拿了。他可以设法把他放出来。” “咱们自己不能设法,既是拿错了?”老李问。 张大哥摇头:“小赵就不告诉我,天真在哪里关着。我是老了,对于这些新机关的事,简直不懂。假如他是囚在公安局,我早把他保出来了。我平日总以为事事有办法,敢情我已经是老狗熊了,耍不了新玩艺!” “非小赵不行,所以他提出条件?” “就是。他说,你给他出的主意。” “我求他来着。”老李很安静的说。“求他的时候,我是这么和他说好的——要牺牲,牺牲我老李,不准和张大哥掏坏。他这么答应了我。” “为什么单求他?” 老李不能不说了:“衙门里可有谁愿意帮助你?再说,谁有他那样眼皮子宽?我早知道他不可靠,所以才把自己押给他。” “押给他?” “押给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恨我,时时想收拾我。也许只因为他看我不顺眼;谁去管。我给他个收拾我的机会,他只要能救出天真来,对我是怎办怎好。” 张大哥的泪在眼圈里,张大嫂叫了声:“老李!” “我不是上这儿来表功,事实挤成了这么一步棋;我所没想到的是他又背了约,我还是太诚实。不过,管它呢,先谈要紧的。事情是一步一步的办,先叫小赵把天真放出来。” “不答应给秀真,他肯那么办吗?”张大嫂问。 “答应他!” “什么?”夫妇一齐喊。 “答应他,我自有办法,决不叫秀真姑娘吃亏。就是咱们现在有别人来帮忙,也不行。小赵不是好惹的。假如甩了他,另想方法,他会从中破坏,天真不用想再出来了。不如就利用他,先把天真放出来再讲。” 老夫妇楞了半天,张大哥先开口:“老李,你说怎办就怎办吧。我不行了!先把天真放出来。我一共有三处小房,叫小赵挑吧,他爱要哪一处,我双手奉送,只求他饶了秀真!”张大嫂接了下去,“老李,我只有那么一个姑娘,不能给个骗子手!不能!能保住我的一对眼珠,他说要什么也行。都给了他,我们娘儿几个要饭吃去,甘心!” “要饭吃去也甘心!”张大哥重了一句。 张大哥确是下了决心,老李看出来。牺牲房产就是牺牲张大哥一生的心血,可是儿女比什么也更贵重。他还是看不起张大哥,可是十二分的可怜他。“事情也许不至那么坏,放心吧,大哥,我老李拿这条命去换回秀真来。” “老李,你可别为我们的事动——凶啊!给小赵钱!”张大哥看着老李的脸。 张大哥至死也是软的!老李不便吓嚇他:“我瞧事办事,要是钱有用的话,就给他钱。” “给他钱,老李,给他钱,”张大嫂好象以为事情已经办妥了似的。“你还有一家老小呢,别为我们——”她没说出来,用手弹去一个泪珠。三 在无聊中寻些趣味。老李很得意,能和小赵干一干。 “喂,小赵,”叫狗似的叫,“张家的事怎样了?” “有希望,天真不日就可以出来。” “张大哥问我,怎样酬报你。我来问你,原谅我不会客气一些。”老李觉得自己也能俏皮的讽骂,心里说,“谁要是不怕人了,谁就能象耶稣似的行奇迹。” “要不我怎么爱和你交往呢,”小赵的眉毛转到眼睛底下来,“客气有什么用?给我报酬?怎好意思要老丈人的礼物?半子之劳,应当应分!” “谁是老丈人?” “张大哥难道没告诉你?现在的张大哥,过两天就升为老丈人。” “你答应了我,不和他掏坏!” “掏坏是掏坏,婚姻是婚姻,张大哥一生好作媒,难道有人要他的女儿,他不喜欢?”小赵指着鼻梁:“看看小赵,现在是科员,不久便是科长,将来局长所长市长部长也还不敢一定说准没我的份儿!将来,女婿作所长,老丈人少不的是秘书,不仅是郎才女貌,连老丈人也委屈不了!” 老李的闷火又要冒烟,可是压制住自己。“小赵,说脆快的,假如张大哥送给你钱,你能饶了他的女儿不能?” “老李,你这怎说话呢?什么饶了饶了的,该打!可是,你说说,他能给多少钱?” “一所房子。” 小赵把头摇得象风扇:“一所小房,一所?把个共产党释放出来,就值一所小房?” “可是天真并不是共产党!” “有错拿没错放的,小赵一句话可以叫他出来,一句话也可以叫他死。随张大哥的便!” “要多少呢?” “我要多少,他也得给得起呀!他有多少?” 老李的脸紫了。咽了一口毒气,“他一共有三所小房,一生的心血!” “好吧,我不能都要了他的,人心总是肉长的,我下不去狠手,给我两所好了。”小赵很同情的叹了口气。 “假如我老李再求你个情,看我的面上,只要他一所,我老李再自己另送给你点钱,怎样?” “那看能送多少了!” “我只能拿二百。二百之外,再叫我下一跪也可以!” “我再说一句,二百五,行不行?” “好了,张大哥给你一处房,我给你二百五十块钱:你把天真设法救出来,不再提秀真一个字,是这样不是?” “好吧,苦买卖!小赵不能不讲交情!” “好了,小赵,拿笔写下来!” “还用写下来,这点屁事?难道我的话不象话是怎着?” “你的话是不算话,写下来,签上字!” “有你的,老李,越学越精,行,怎写?” “今天收我二百五十;天真活着到了家那天,张大哥交你一张房契;以后永不许你提秀真这两个字。按这个意思写吧!” 小赵笑着,提起笔来,“没想到老李会这么厉害,早就知道你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这点事还值得签字画押,真,不用按斗箕呀?” 字据写好,各存一张。签字的时候,老李的手哆嗦得连自己的名字全写不上来了。他恨不能一口吃了小赵,可是为张大哥的事,没法不敷衍小赵。小赵是当代的圣人,老李,闹了归齐,还是张大哥的一流人物!老李把二百五十元的支票摔在桌上。 小赵拿起支票,前后看了看,笑着放在小皮夹里:“银行里放着钱,老李?资本家,早知道,多花你几个!积蓄下多少了,老李?” 老李没理他。 他拿着字据去给张大哥看,张大哥十分感激他,越发使他心中难堪。本想在灰色的生活里找些刺激,作个悲剧里的人物,谁知作来作去,只是上了张大哥所走的辙迹,而使小赵名利兼收的戏弄他! “为什么小赵这样恨我呢?”只有这一句话在老李心中有点颜色。“莫非老李你还没完全变成张大哥?所以小赵看你不顺眼?即使是这样。还不是无聊?”老李低着头回家,到家里没敢说给了小赵二百五十块钱,对太太也得欺哄敷衍!四 夏天已经把杏子的脸晒红,天真还是没放出来。端阳是多么热闹的节令,神秘的蒲艾在家家门外陪伴着神符与判官。张大哥的家中,终日连声笑语也听不见,夫妇的心中与墙上的挂钟,日夜响着“天真,天真”!丁二爷的破鸟们全脱了毛,越发的不大好看。院中的石榴,因为缺水,只有些半干的黄叶,静静的等着下雨。 老李找了小赵几次,小赵的话很有道理:“就是人情托到了,也不能登时出来不是?这么重的案子!我不比你着急?他一天不出来,房子一天到不了我手里!我专等着有了房子好结婚呢!” 老李没有精神再过五月节;李太太心中又嘀咕起来:“又怎么了?连节也不过?莫非又——”她又钉上了马少奶奶,一眼也不放松。菱和英又成了自用的侦探。 节后,方墩太太带着一太平水桶的泪来给李家洒地,“完了,完了,离婚了!我没地方去,就在这块吧!大妹妹,咱俩无仇无怨,我是跟老李!他不叫我好好的过日子,我也不能叫他平安了!” 李太太的脸白了:“他怎么了?” “怎么了?我打听明白了,是他把我的丈夫给顶了,要不是他,我的丈夫丢不了官;我打听明白了,有凭有据!这还不算,他还把自己的缺留着,自己拿双份薪水,找了个姓王的给遮掩耳目,姓王的一月只到衙门两天,干拿十五块钱,其余全是老李的。不信,他前者给了小赵二百五,哪儿来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呀!”李太太直咽气。 “你怎能知道,我的傻妹妹!这还不足为奇,前两天他托小赵给吴先生送了五十块钱来。我本想把小赵打出去,可是,既是老李托他去的,我就不便于发作了。小赵一五一十都对我说了。怎么老李要买张大哥的房子,怎么鼓动吴先生和我离婚,怎么老吴要是离了婚,老李好借此吓嚇你,李太太,把你吓嚇住,老李好买个妾。老吴没心肺没骨头接了那五十块钱,口口声声把我赶出去!他娶了小老婆,我不跟他吵,他反倒跟我翻了脸!都是老李,都是老李!我跟他不能善罢甘休!我上衙门给他嚷去;科员?他是皇上也不行!我不给他的事闹掉了底,我算白活!” 一片话引出李太太一太平水桶的眼泪。“吴大嫂,你先别跟他闹,不看别的,还不看这俩孩子?把他的事弄掉,我们吃谁去?你先别跟他闹,看我的,我审问他:我必给你出气!”又说了无数的好话,算是把方墩太太劝了走。 吴太太走后,李太太象上了热锅台的蚂蚁。想了好大半天,不知怎办好。最后,把孩子托咐给马少奶奶,去找邱太太要主意。 邱太太为是表示个性强,始终不给客人开口的机会,专讲自己的事:“老邱是打定了主意跟我过不去,我看出来了!回到家来东也不是,西也不是,脸上就没个笑容。什么又抱一个儿子吧,什么又辞职不干了吧,生命没有意思。这都是故意的指槐说柳。他是讨厌我了,我看的明明白白。早晚我是和他离婚,拿着我的资格,我才不怕!” 李太太乘机会插入一句:“老李也不老实呢!” 邱太太赶紧接过来:“他们没有老实的!可是有一层,你有儿有女,有家可归。我更困难,我虽然可以独立,自谋生活,可是到底没个小孩;自己过得天好,究竟是空虚,一个人恐怕太寂寞了,是不是?这么一想,我又不肯——不是不敢——和老邱大吵了。困难!可是我要不和他闹,又怕他学吴先生,硬往家里接姨太太!以我这个身分,叫人说我不能拴住男人的心,受不了!真离婚吧,他才正乐意。困难!” “我怎么办呢?”李太太问。 “跟老李吵!你和我不同:我被文学士拘束住,不肯动野蛮的。你和他吵,我作你的后盾!” 李太太运足了气回家预备冲锋。五 不在太太处备案而把钱给了别人,是个太太就不能忍受这一手儿。李太太越想越生气。自己真是一心一意的过日子,而丈夫一给小赵就是二百五十,够买两三亩地的!还帮着吴先生欺侮吴太太!跟他干!邱太太的话虽然不好懂,可是她明明的说了,管我的“后顿”;有人管后顿,前顿还不好说?跟他吵!后盾改成后顿,李太太精神上物质上都有了倚靠。从乡下到大城里来,原想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谁想到他会这么坏;他的错,跟他干!一进屋门便把脑后的小辫披散开了,换上了旧衣裳,恐怕真打起来的时候把新衣撕了。饭也不去作,不过了! 老李刚走到院中,屋里已放了声哭起来。哭的虽然是“我的娘呀!”可是骂的都是老李。他看出事儿来得邪。听着她哭,不便生气。可是越听越不是味儿,不由的动了气。揍她!怎好意思?扯着头发,连踢带打?作不出。在屋里转了个圈,想把孩子们带出去吃饭,留下她一个人由着性儿哭。这是个主意。正要往外走,太太哭着过来了:“你别走,咱们得说开了!”有意打架。太太把吴邱两位太太所说的,从头至尾质问了一番。老李连哼也没有哼一声,不理。太太下不了台阶,人家不理。两张嘴都动作才能拌嘴,老李阴透了,只叫街坊听我一个人闹,他不言语!阴毒损坏!太太无法,只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吧,拍,拍,自己抽了两个好的:“你个不知好歹的,没皮没脸,没人答理,你个臭娘们!”拍,拍,自己又找补上两个。 马家婆媳都跑过来,马老太太奔了李太太去:“我说,李太太,这是怎么了?别吓住孩子们呀!” 李太太看有人来解劝,更要露一手儿,拍,拍,又自己扯了两个:“不过了!不过了!没活头了!” 马少奶奶抱住菱,看了老李一眼。老李向她一惨笑,嘴唇颤着:“马婶你给菱点吃的,我带英出去。”向来没和她这么说过话,他心中非常的痛快。“英,走!”黑小子拉着爸的手,又要落泪,又要笑,吸了两口气。第十五一 早莲初开,桃子刚染红了嘴唇。不漂亮的人也漂亮了些,男的至少有个新草帽,女的至少穿上件花大衫,夏天更自然一些,可以叫人不富而丽。小赵穿上新西服,领带花得象条热带的彩蛇。新黄皮鞋,底儿上加着白牙子,不得人心的响着。绸手绢上洒了香水,头发加了香蜡。一边走一边笑,看见女的,立刻把眼珠放风筝似的放出去,把人家的后影都看得发毛咕。他心中比石榴花还红着一些,知道自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到了北海。早莲在微风里张开三两个瓣儿,叶子还不密,花梗全身都清洁挺拔,倚风而立,花朵常向晴天绿水微微的点头。小赵立在玉石桥上,看一眼荷花,看一眼自己的领带,觉得花还没有他那么漂亮。晴天绿水白莲,没有一样值得他欣赏的,他自己是宇宙的中心。他的西服,特别是那条花领带,是整个人类幸福的象征。他永不能静立看花,花是些死东西;看姑娘是最有趣的。你看她,她也看你;不看你也好,反正她不看你也得低低头,她一低头,你的心就痒痒一下!设若只有花没姑娘,小赵的心由哪里痒痒起? 他将全身筋肉全伸展到极度,有力而缓缓的走,使新鞋的声响都不折不扣的响到了家,每一声成为一个不得人心的单位。这样走有点累得慌,可是把新西服的棱角弯缝都十足的展示出去,自觉的脊背已挺得和龟板一样硬;只有这样才配穿西服;穿西服天然的不是为自己舒服,而是为美化社会。走得稳,可是头并不死板:走一步,头要象风扇似的转一圈,把四围值得看的东西——姑娘——全吸在自己眼中去。看见个下得去的,立刻由慢步改成快步,过去细看。被人家瞪一眼,或者是骂一句,心中特别的畅快——不虚此行。 不过,今天小赵的运动头部,确是有一定的目的。虽然也看随时遇见的姑娘,可是到底是附带的。小赵在把一个姑娘弄到手之前,只附带的看别的妇女。“爱要专,”他告诉自己。不过遇到“可以”同时并举,弄两个或三个姑娘的时候,他也不一定固执,通权达变。今天小赵的爱特别的专,因为这次弄的是个纯洁的女学生。往日,他对妇女是象买果子似的,检着熟的挑;只要熟,有点玷儿也没关系,反正是弄到手又不自己存着,没有烂在手里的危险。今天他的确觉得应当兴奋一些,即使一向不会兴奋。这回是弄个刚红了个嘴的桃。小赵虽然不会兴奋,究竟心中不安定。他立在一株大松树下,思索起来:这回是完全留着自己吃呢,还是送给人?刚红了嘴的桃,中看不中吃,送人不见得合适。特别是送给军人们,他们爱本事好的,小桃不见得有本事。自己留着?万一留个一年半载,被人看见而向我索要,我肯给不肯呢?我会忌妒不会呢?两搭着,自是个好办法,可是万一她硬呢?不能,女人还硬到哪里去!这倒完全看咱小赵了,“小赵,有人要你自己的太太,不是买来预备送人的,是真正的太太,你肯放手不肯呢?”他不能回答自己。 来了,她从远处走来!连小赵的心也居然跳得快了一些。往日买卖妇女是纯粹的钱货换手,除非买得特别便宜,是用不着动感情的。现在,是另一回事,没有介绍人从中撮合,而是完全白得一件宝贝,她笑着来找他,小赵觉出一点妇女的神秘与脆弱——不花钱买,她也会找上门来!容易!后悔以前不这样办,更微微有些怕这样得来的女子或者不易支配,心里可又有点向来没经验过的欣喜。 她象一朵半开的莲花,看着四围的风景,心里笑着,觉得一阵阵的小风都是为自己吹动的。风儿吹过去,带走自己身上一些香味,痛快,能在生命的初夏发出香味。左手夹着小蓝皮包,蓝得象一小块晴天,在自己的腋下。右手提着把小绿伞。袖只到肘际,一双藕似的胳臂。头发掩着右眼,骄慢的从发下了着一切。走得轻俏有力,脚大得使自己心里舒展,扁黑皮鞋,系着一道绊儿。傲慢,天真,欣喜,活泼,胖胖的,心里笑着,腮上的红色润透了不大点的一双笑涡。想着电影世界里的浪漫故事,又有点怕,又不肯怕;想着父母,头一仰,把掩着右眼的黑发——卷得象葡萄蔓上的嫩须——撩上去,就手儿把父母忘掉,甚至于有点反抗的决心。端起双肩,又爱又怕又虑又要反抗的叹了一口气,无聊,可是痛快了些。热气从红唇中逃出,似乎空虚,能脸对脸的,另有些热气吻到自己的唇上,和电影世界里的男女一个样,多么有趣!是,有趣!没有别的!一个热吻,生命的溪流中起了个小水花,不过如此,没别的。放出自己一点香味,接收一点男性的热力,至多是搂着吻一下,痛快一下,没别的。别的女友不就是这样么?小说里不是为接吻而设下绿草地与小树林么?电影里不是赤发女郎被吻过而给男人一个嘴巴么?不怕!看着自己的大脚,舒展,可爱,有力气,有什么可怕? 每次由学校回家的时候,总有些破学生在身后追着,破学生,袜子拧着花,一脖子泥!他和破学生不同了,多么有趣,什么也知道,也干净,告诉我多少事!况且,他还和善呢,救出哥哥来,必是哥哥的好朋友。可怜的天真哥哥,在狱里,洋服都破了,没有香烟吸,可怜!他的女朋友到狱里看过他没有?又想起一篇电影,天真在屋里,女的在外边,握着手狠命的吻手背!有趣! “秀真妹,笛耳!”小赵的脑门与下巴挤到一块,只剩下两只耳朵没有完全扁了,用力纵着鼻子,所以眼珠没有掉出去。“我可以叫你笛耳吧?” “随便,”秀真笑涡上那块红扩大了一些,撩了一下头发,看了松树上的山喜鹊一眼,向小赵一笑。 “那么,我就再叫一声,”小赵的唇在她耳前腮上那溜儿动,热气吹着了她的笑涡,“笛耳!” 她眼珠横走,打在他的鼻尖上,向自己一笑。 小赵知道不少英国字,在火车饭厅里时常和摆台的讨教,黄油,苏打水,冰激凌等都能不用中国话而要了来。“不用留洋去喝洋墨水,咱也会外国话!”他常向同事们这样说。他对穿西服,吃洋饭,也下过一番工夫,“你必得下工夫,”他劝告四十以上的人们,“连跳舞也得学着,这是学问!现在连军官里都有留学欧美的,不会还行?!”他所以胜过张大哥就在这一点上。张大哥并不比小赵笨,只是差着这么点新场面。张大哥会的小赵也会,小赵会的张大哥不会。张大哥没有前途,而小赵正自前程远大。秀真虽然不懂什么,也能看到这个:在家里,一切都守旧,拘束,虽然父亲给预备下新留声机片,可是不准跳舞;连买双皮鞋都得闹一场气。小赵呢,新旧都懂,什么事也知道。小赵接过她的小伞,两人并肩沿着“海”岸往北走。秀真的梦实现了一半。还想不到结婚,可是假如能和小赵结婚大概也不错,什么都懂,多么会说话,笑得多么到家!有点贫气;可是看惯了或者也觉不出来了。 秀真和小赵的身量差不多,或者还许比他高一点。从身体上看,他是年青的老头儿,她是个身体比年岁大的孩子。秀真还没有长成一定的模像,可是自己愿意显出成年的样子。圆脸,大眼睛,唇和笑涡显出无意的肉感的诱感。四肢都很大,微微驼点背,大概是怕被人说个子太高。旗袍是按着胡蝶(注:胡蝶,当时的女电影明星。)扮演阔小姐时那种风格作的,大扁皮鞋保持着中学生的样子。腿很粗,长于打篮球。头发烫成卷毛鸡,留下一大缕长的挡着右眼。设若天真是女的,秀真是男的,张大哥或者更满意一些。 “天真几时能出来?”她问。 “快,我已经给说妥了;公事不能十分快了,可是也慢不了。他太大意了,为人总得谨慎一点!”小赵郑重的说:“你看我,笛耳,自幼没人管,可是我始终没有堕落,也没给过人机会陷害我,虽然受苦与困难是免不了的。”他眼中含着泪。“少年要浪漫,也要老成。咱们的家庭都是旧式的,咱们自己又都是摩登的。我们就得设法调和这个,该浪漫的浪漫,该谨慎的谨慎,这才能有成功的希望,有真正的快乐。笛耳,以你说吧,还在求学时期,何必穿高跟鞋?你不穿,我一看就明白你有尺寸有见识。我自己,何必说我自己呢,以后你自会知道。” 秀真找不到话讲了,心里只剩了佩服小赵。想起接到男学生们的信,真是可笑,一脖子泥的小鬼们!不讲别的,只夸我几句,然后没结没完的述说他们自己。老说反抗家庭,其实没见过世面!看这个人,新的懂,旧的懂,受过苦,而没堕落!不,她不仅想和他游戏游戏了,她本能的觉到姑娘必有一日变成妇人,必定结婚。设若自己想结婚,必是要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不要那一脖子泥专写情书的学生们。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大脚可爱了,他说这扁鞋好吗!他多么明白!但是不要和他往下说这个,说不过他;自己连世界上的最简单的事也不知道!学校里学过的功课,怎好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家中的事,又不大知道,没的可说。他大概什么也会说!自己是个会打篮球的学生,他是个人物!呕,还说天真吧。“我不能再去看哥哥一回呀?” “上次咱们去,已经招他们不愿意,再去,不大合适,反正他快出来了。” “我想给他送点口香糖去!” “我设法给他送进去就是了,口香糖,”小赵向天想了想,“再添上点水果?都交给我了,我想法子找人送进去,咱们自己不便于再去。”二 坐在五龙亭的西头那一间里。小赵要了汽水,鲜藕,鲜核桃。秀真不好意思吃,除了有时吃女同学们的水果,还没吃过男朋友的东西。写情书的小泥鬼们只能送给一个书签,或是把一朵干花夹在信里;没这么大大方方坐在一处过,所以又觉得不好意思不吃。虽然和父母逛过北海,喝过茶,可是那是什么味,这是什么味?这一次的吃东西似乎是有无穷无尽的意味,由这一次也许引起一百次,一千次,一辈子,在一块吃喝说笑!平日逛北海,就不愿意到五龙亭来,西边的破大殿里的破神像多么可怕!今天坐在这里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赵先生多么殷勤可喜,和他在一块什么也不可怕。捏起块雪白的嫩藕,放在唇边,向他笑了笑,没的可说。 小赵给她个机会:“学校快考试了吧?我现在要是在学校里,要命也考不上;功课全忘了!” 她心里舒服了,他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他的功课都忘了,我在这一点上比他强。她说起学校的事来,一边说一边吃东西,顺手的往口中放,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又要点心;不,不能再吃点心;应当请一请他;请他什么呢?不知道,也不好开口。不吃点心,不饿!况且,也该回学校了,快考试了!被熟人看见,再说,也不好意思。可是,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我来是和他商议天真的事,就是被父母看见也有的说。又舍不得走了,呆呆的坐着,脸上不由的发热。看着水边上的小蜻蜓,飞了飞,落在莲花瓣上;落了会儿,又飞起来。南边的大桥上,来来往往不断的人马,象张活动的图画。桥下有几只小船,男的穿白,一躬一躬的摇桨,女的藏在小花伞下面,安静,浪漫:一阵风带着荷香,从面上吹过。她收回神来,看他一眼,他的眼正盯着她的笑涡,两人的眼遇到一块,定了一定,轻轻的移开,茶房来收拾汽水瓶子。 “我们划船去?” “我该回去了!” “咱们不租这小破船,上董事会去借好的!” 她未置可否,可是由他拿着小伞。 船停在柳荫下,她还打着小伞,看水中的倒影,正在自己的面部上浮着几个小鱼。 船上玩了半天,决定回学校去,可是小赵拦住她,非去一同吃饭不可。不好意思。可是赵先生决不拿自己当个小学生看,而是用成人对成人的那种客气劝留,所用的话正是父亲留客吃饭时用的那些。又不好意思拒绝。人家拿成人待我,怎好和人家耍孩子脾气。去吧。 要菜要饭,给饭钱与小账,小赵的神气与态度都那么老到,自然:决不象中学生那样羞羞愧愧的从小口袋里掏钱。秀真觉得处处比不上他,他懂得一切。吃完饭,无论怎样该回学校了,赵先生也不再拦阻,并且依着她的主张,二人在园内就分了手,她往南,他往北;他没坚决的要求陪她一同出去。大方,体谅。 一离开他,秀真觉得身上轻了好些,走得很快,似乎由成人又回到欢蹦乱跳打篮球的女学生。可是心里并没忘了他,有点怕他,又说不上他的毛病在哪块。一块儿吃汽水,划船,吃饭,一个梦境的实现,心里确是受了激动。他不可怕,为什么怕他呢!他没说一句错话,他没偷偷的拉我的手,他不是坏人。他多么温柔!一边走一边思索,走着走着忽然立住,恍忽似乎丢了什么东西。摸了摸身上,想了想,什么也没丢,水里的影儿现出自己的伞:蹲下照了照脸,还是那样,胖胖的,笑涡旋着点红色。跟他在一块是没危险的。妈妈老咐嘱小心男人,那要看是哪个男人。跟好男人一块玩玩,有什么损害呢?立起来,向后撩了撩头发。身后走着一对夫妇,男的比女的大着许多,男的抱着个七八个月大的胖娃娃。秀真爱这个胖娃娃,愿意过去把娃娃接过来,抱一会儿。结婚一定是很有趣的。看了看那个女的,不见得比自己岁数大,小细手腕,可是乳部鼓鼓着;小妈妈,胖娃娃,好玩!胖娃娃转过脸向秀真笑了笑,跟着嘴里“不,不”了两声。她又不好意思了,向前抢球似的跑了几步。跑到白塔的土基上,找了块大石,坐下,心里直跳,也有点乱。口中发渴,跑下来,喝了两碗酸梅汤。三 小赵心中也没闲着,眼珠在心上炒豆儿似的直跳,觉得自己的那颗心确是有用,眼力也不差!“老眼,赶明儿真该给你配副眼镜,真有你的!”可是“太嫩!恐怕中看不中吃!”管它呢,先玩一玩!买熟货起码就得二百出头,还得费工夫调教。这个货太嫩点,可是只费两瓶汽水与一顿饭呢!不用训练,自来美。时代是他妈的变了,女学生是比陈货鲜明:无论妓女怎打扮也赛不过学生们去。白布小衫也好,旗袍也好,总比窑姐儿们好看。小赵你得尝口鲜的,不要落伍,不要辜负了时代!衙门中那群玩艺,哪懂得这个?!小赵你是聪明,凡事无师自通,买陈货,吊姨太太,你会;玩女学生,你也会了!谁教给你的?妈的,赶明儿不上交民巷钓个洋妞才怪!用心,没有不成的事! 叫老吴玩那个破货去,小子,至多再叫你玩上一月,我要不把你送到五殿阎王那儿去,我是头蒜!我叫你先和方墩离了婚,然后再把那个破货弄回来,卖出去,哪怕赔几块钱卖呢,赌得是口气!你等着,小子,不叫你家破人亡连根儿烂,算小赵白活! 至于老李那小子,比吴太极更厉害点:可是你还能比小赵霸道,我的笛耳?我叫你不和赵先生,赵老爷,赵大人,合作!敢和我碰碰?真,瞎了你的狗眼!敢不在赵科员面前打招呼,而想在财政所作事?真!临完还成心找寻我,不许我弄张秀真?我看看你的!秀真笛耳已经到了手;你的二百五十元,咱正花着;张大哥的房子,不久也过来!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先叫方墩上衙门跟你闹个底儿掉,然后叫她上你那儿住个一年半载。你有所长的门子,哼,咱看看到底谁行。等你免了职,咱才和秀真结婚,给你个请帖!跟小赵叫劲?不知好歹!你知道小赵,赵老爷,将来有什么发展哪?就凭秀真一个人,我就能作所长,你大概不信?那么,你也许不知道,市长凭着什么作市长?你哪能知道,我的宝贝!你等着看小赵一手吧!谢谢你的二百五十块钱,专等再谢谢你来送婚礼,别只写副喜联呀,伙计! 小赵去吃了两杯冰激凌,心里和冰一样舒服。第十六一 老李带着英在外面足玩了半日,心中很痛快。也没向衙门里请假,也不惦记着家里,只顾和英各处玩耍。他看明白了:在这个社会里只能敷衍,而且要毫没出息的敷衍,连张大哥那种郑重其事的敷衍都走不通。他决定不管一切,只想和英痛快的玩半天。吃过了晚饭,英已累得睁不开眼。老李不想回家,可是又没法安置英;回去,她爱怎闹怎闹;把小孩子放在家里再说;闹得太不象样,我还可以出来,住旅馆去;没关系。 马少奶奶拉着菱在门口立着呢。太阳落后的余光把她的脸照得分外的亮,她穿着件长白布衫,拉着菱,菱穿着个小红短袖褂子。象一朵白莲带着个小红莲苞,老李心里说。菱跑过来拉爸,英扑过马婶去。“你们上哪儿啦,一去不回头?”她问英,自然也是问老李。他抱起菱来,“我们玩去了;家里不平安,就上外面玩去。”他的语气中所要表示的“我才不在乎”都被眼睛给破坏了。她正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决不与语气一致。他也承认了这个,不行,不会对生命嘻皮笑脸;想敷衍,不在乎,不会!他知道她也明白这个。“菱,妈妈还闹不闹了?”他问,勉强的笑着,极难堪。 “妈嘴肿,不吃饭饭!”菱用小手打了爸两下:“打爸!菱不气妈,爸气妈!臭爸!臭呕——”菱用小手捣上鼻子。 老李又笑了,可是不好意思进街门。 “您进去吧,没事啦。”马少奶奶淘气的一笑,好象逗着老李玩呢。 老李出了汗,恨不能把孩子放下,自己跑三天三夜去,跑到座荒山去当野人。可是抱着菱进了门。英也跟进来,剩下马婶自己在门外立着。老李回头看了一眼,她脑后的小辫不见了,头发剪得很齐,更好看了些。 李太太在屋里躺着呢。英进去报告一切,妈也不答理。 “爸,你给我买好吃没有?”菱审问着爸。 爸忘了。忽然的想起来:“菱你等着,爸给买好吃去。”放下菱,跑出来。跑到门洞,马少奶奶把门对好,正往里走。 “您又上哪儿?”她往旁边一躲。 “我出去住两天,等她不犯病了我再回来。受不了这个!” “这才瞎闹呢。” “怎么?!”他的声音很低,可是带着怒气,好象要和她打架似的。 她楞了一会,“为我,您也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