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圣上的消息,你们都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韩朗大吼,第一千零一次掀桌。派出去的探子都是窝囊废,回来只会摇头摊手! 帐内忙跪倒一片,叩头不止,"王爷息怒。" "滚出去!全他妈的,滚!" 一眨眼,营帐内外草包立即退了个干净,只剩下站在一边为韩朗徐徐扇风的华容。 "韩焉在等我入京......"韩朗揉眉心,怏怏道。 白痴都知道那是龙潭虎穴,可若不去...... 华容听后"唰"地收扇,嘴角上扬,朗声道,"王爷,你忘了还有我。" 韩朗托腮,目光闪烁,喜上眉梢地追问:"你打算怎么帮我?" 华容也迎合地露齿一乐,摇一手指,"我决定每日少吃一顿。" 充帐寂静,他开扇打风,帐外秋虫清鸣,仅此而已。 许久,身旁的人开始发声,音质温柔仿佛在笑,最具独特的是,语气还能略含磨牙节奏,"放屁!你每天才喝几碗稀粥,就算一天不吃,也省不了多少粮食!" 华容听后忙低头拨弄手指,不响了好一会后,最终抬起涨红的脸对韩朗道,"禀韩大人,我努力了,屁实在是放不出。华贵不在身边,没人炒豆子给我吃,所以您怨不得我。" "你......不用时时提那大嗓门"韩朗发急,过去生扯他两边耳朵,前后乱摇,"我现在要你假扮逃出城的皇上,来稳定军心。" 华容半张着嘴,会意后旋即赞叹,"王爷高招啊。" 韩朗眯眼回瞪,骂一句:"人装聪明你装傻,好,你就装吧!"突然坏笑,扯开华容的衣领,舌舔他锁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爷的要求,可是让我提前上任啊......"华容仰看帐顶,效仿诗人抒发情怀的姿态,"提前啊......" "不是迟早要代替你哥哥,二公子?这次全当是练习。" "可之前所有的事,都该王爷自力解决吧。" "条件!" "吾很贵。"华容斜睨。 "华容,你说这世上钱与命哪个重要?" "钱就是命。"华容对答如流。 "我说要你选,你就得选。"韩朗松开自己的长袍,让大家坦诚相见。"你要命还是要钱?"摸着华容腿的手,慢慢上移去,嘴贴在他耳边,低哑命令。 华容妥协,无奈回答,"要钱没有,要命......"说到此处,被压在下方的他半支起身,手勾攀到韩朗耳畔,"也没有。" "银票王爷看着给。至于命......,我家贵人的命,也请王爷留着。"隔了一会之后华容又低语,额头落下一滴热汗。 "很好!"韩朗得答案后,身体顺势下伏,送华容一记力挺。 华容闷哼了声,扣抓韩朗双肩。 "楚二公子,我记得林将军的残手我还没处理掉。" 华容呼吸开始平顺,他掌住韩朗腰,回望。 韩朗森森一笑,"我记得第一次听你说话,说的就是封神榜。不如今天我们也效仿次,喂林落音自己胳膊肉,看他是否圣贤。顺带咱再打个赌,他吃是不吃。" 在韩朗手下当差主要讲究两个字--效率。 此时,白煮的肉汤就已经放到了林落音的眼门前,正腾腾冒着热气,足能体现手下办事的迅猛。 可惜沦为阶下囚的林落音却不合作,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喝。 不喝就灌。 "请吃夜宵,还犯脾气?"兵卒东张西望,欲找个合适的家伙,撬开他的牙缝,躬身正寻着冷不防身体被人拎起,甩扔出几丈开外,顿时倒地不起。 落音闻声抬起头,困顿不已。 "对不住,我嗓子不好;不能豪情地说‘住手'二字。" 跟前的莫折信慢条斯理地关上木栏门端详了会林落音的伤势,启筷拨弄着锅里的肉。"为什么不吃东西?我还指望你伤势快好,对杀一次过过瘾。" 被说到伤势,落音抿唇阖眼,不想搭理。 莫折对此报以冷笑,撂下筷子就对着他腹部猛送上几拳。落音张口,鲜血落地。 "你少条胳膊,叫林落音;少两条胳膊也叫林落音;你四肢全没了,只要还有一口人气,还是叫林落音。而叫林落音,就是伤我儿子流年的那位,我就不会客气。"莫折信别有深意地微笑。 "流年是你的......" "虽然我儿子多的是,也不缺他一个叫我爹。但儿子总归是我儿子,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他败在你手多少让我不舒服。"莫折看着地上的入土血迹,摊手耸肩。 "你想杀就杀。"林落音闷头,反正他早不想活了。 莫折莞尔从腰际摸出酒囊,拔了木塞,自己灌了一大口,将囊口递到落音嘴边,"我生性好战,有仗打就浑身舒坦。我等你伤好,咱们来个马上论英雄。" 落音迟疑,最后还是喝了口酒。黑重铁盔下,莫折信的脸显得异常白皙干净,无比自信的笑容,这才是军者的骄傲。 迷茫中莫折已为落音松了绑,"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当初你从戎到底为了什么?" 莫折信复命时,韩朗正在营边小解。 "他答应了?"韩朗问。 "差不多。"林落音是人才,韩朗头脑热劲一过,又不想杀他了。 "你可真能唬,不过也只有林木头这样的,才相信自己的肉会被人煮着吃。" "就是忒傻!这么热的天,他也不想想,废胳膊能保存几天!"华容就不会。 "你是不是打赌又输了。以后你打赌前,支会我声,我开外盘,准赚。"莫折不客气地点穿。 韩朗凶了他一眼,释放完毕,甩袖潇洒走人。"放手的石灰盒,我交华容自己处理去了。" "哦?" "断就断了,还藕断丝连。"韩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抱怨了句。 "攻京城还要过太行山,潘克该和你讨论这一天堑屏障的事。"太行山大小七个道口,虚虚实实进攻,总能得手。 韩朗摇头,"绕开太行,正面进攻。" 韩焉以为韩朗为稳定军心,必然抄近路,必将翻越太行。韩朗将计就计,只放旗手摇旗,穿梭太行山。 趁韩焉调兵而动时候,韩朗杀到京城郭外,兵临城下。 两个月的围城,终于让韩焉气焰殆尽。 韩朗终于下令,全军准备,次日总攻。 启明星亮,将士个个精神抖擞,进帐等令。 入帐前,流云叫住流年,"最后围剿韩焉,我会自动请缨,流年你别与我争。" 流年错愕间,只见流云一手折断箭支。远处的烽火照着两人的脸庞,忽明忽暗。第三十九章 两个月围城,粮草用尽人心动摇,路到尽头,就连金銮宝殿似乎也不复昔日辉煌。 大厦将倾,这声响人人听见,所以早朝也不再是早朝。 空荡荡的大殿,臣不再臣,君也不再是君。 已经三日不眠不休的韩焉红了一双眼,只好将龙椅拍了又拍:"周怀靖明明在我手里,老二那里又哪来的皇帝,哪来的圣上亲自犒赏三军!" 一旁跟着的还是昔日管家,到这刻还是一如既往低头:"据说那假皇帝不曾露面,只是隔着纱帐发话,但是军内有曾上过大殿的将士,听那声音,还真是......" "真是!莫非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楚陌不成!" 管家噤声。 大殿内秋日半斜,过得许久,才有太监急匆匆来报,惶恐着打破寂静。 "启禀圣上,攻城号已经吹响,他们......开始攻城了!" 厮杀三日,城破,秋日染血,落地一片鲜红。 韩焉领兵退至皇城。 皇家朱门高逾十丈,但却关不住门外潮水一般杀来的将士。 外城,内城,韬光殿,纳储阁......一层又一层防线被破,韩焉听到那厮杀声越来越近,转瞬就已到眼前。 自家将士杀到只剩三人,而身周敌人如麻,一圈又一圈叠着,是如何也数不清数不尽。 到这时这刻,他只能握紧手里寒枪。 隔着一层又一层人墙,他隐约看见了韩朗。 韩二式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能看见那里面的讥诮。 几乎是不自觉的,他已将枪举起,右手衣袖鼓荡,所有真气都积聚在了掌心。 是时候了断了,这三十余年恨多爱少兄弟之情! 韩焉那杆长枪被他单手甩脱,穿破人墙呼啸着来到跟前时,韩朗甚至还没曾看清它是如何出手。 做人兄弟三十余年,这是第一次,他真正见识到了韩大的实力。 十丈之内,他韩焉要取人性命,那是千军万马也阻之不得。 韩朗苦笑,根本无力抵抗,只好眼睁睁看那枪尖直奔面门而来。 锐气撕破长风,一寸开外还直指他眉心,等真到了眼前,也是擦着头顶,在他发际划下深深一道血痕,最终"夺"一声刺进红墙。 远处人潮涌动,他依稀看见韩焉举起了双手,声音穿透人墙,无比清晰 :"我束手就擒,但要韩朗亲自绑我。" 流云闻言连忙错身,上前一步挡在韩朗身前。 韩朗冷笑,将额头一簇鲜血挑了,搁在唇间,这才将手搭上流云肩头,道:"你让开。他并不想杀我,我十岁时就百步穿杨的大哥,如果真的有心,就绝不会失了一丝一毫准头。" 皇宫内外掘地三尺,却仍然没有周怀靖和楚陌的踪迹。 韩朗只好下到天牢,去拜会韩焉。 牢房里光线昏暗,服了软骨散的韩焉只好斜靠在墙头。 韩朗走近,命人架起了一座红泥小炉,在上头不紧不慢地温酒。 酒香慢慢四散,韩焉也慢慢直腰,看着韩朗,眯眼:"不过仲秋你就要温酒来喝,怎么,肠胃差到如此地步了么?" 韩朗不答,只是低头,等那酒半开了才倒一杯,送到韩焉手间:"我记得肠胃不好的是你,从小就总害胃疼。" 说完又自斟一杯,举高:"你是我大哥,小时候待我亲善,这点我没忘记。但你也该知道,这一次,我再不会饶你。" "我知道。" "如果你告诉我怀靖下落,我便赐你荣光一死,死后进我韩家陵园,还做韩家子孙。" "如果我不呢?" "不说你也要死,不过死法不同,死后赤身裸体,鞭尸三日,供全城人取乐。" 韩焉沉默,一口将杯酒饮尽。 "那我能不能知道,你缺粮短草,到底是如何赢的我?"停顿片刻之后他又道。 韩朗前倾,替他将酒满上:"其实论武功文采,你都在我之上。至于谋略,你我也最多不相上下,可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我都能赢你?" "为什么?" "因为我风流。"韩朗笑,干脆就地半卧,一双长腿伸直:"跟你的人敬你怕你,随时可能背叛。可跟我的人却是爱我恨我,这一辈子都脱不了我掌心。" "你指潘克?他......" "我指莫折。" "莫折?" "是,莫折。"韩朗慢慢眯眼:"你可知道我和他是如何相识?可知道他生性荒唐,和我是如何地臭味相投?" "那流年呢,你抢他儿子。这也是做给外人瞧的戏?" "没有这出戏,你会信他有可能判我?" "尚香院里,他严词拒绝帮你,也是特特做给我看的一出戏?" "没有这出戏,你怎会留他在京城,将林落音送上门来,夹在潘克和他中间?" "那前日莫折领兵领粮前去援军,最后全军覆没,这也是出戏?" "没有这出戏,我粮草何来?又怎能引得那勾搭月氏的奸细蠢蠢欲动?" 韩焉再次沉默,这一次沉默了许久。 韩朗仰头,也一口将杯酒饮尽,起来又提那酒壶,超韩焉一举:"怎么不喝,朝里有奸细,你很讶异么,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不想知道。"隔许久韩焉才回话:"这个已经不重要。以你今日胆略智谋,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那就干了这杯。"韩朗将杯高举:"你既然输的心服口服,就告诉我怀靖和楚陌下落,咱们兄弟好聚好散。" 韩焉应声举杯,然而动作却是极缓,仿佛这一杯水酒有千斤之重。 "你去找我府里书房,房里有个秘阁,里面有我特制的响箭。将这响箭放了,我的人自然就会放人。"最终他还是开口,将酒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黑漆漆不见半点光线的房间,连风也透不进来一丝。 小皇帝和楚陌促膝而坐,晨昏颠倒,已经不知道被关了几天几夜。 就在绝望达到顶峰的时候门吱呀一响,秋风裹着斜阳,豁然间就全涌进了房来。 不是送饭时候开的那个小口,这一次是门户大开全开。 两人连忙立起。 楚陌欢呼:"国公果然守诺,想必现在局势已定,来还我自由了!" 小皇帝则是怔怔,还未开口已经滴了泪,只是喃喃:"韩朗韩朗,你终于......终于还是没有弃我!" 天牢,韩朗亲手端来毒酒。 韩焉蹒跚着起身,走到一步开外抬头,问:"响箭你放了?" "放了,现在我在等消息,只要一有他们的消息,你立刻可以快活一死。" "不会有消息了。" "你说什么?" "我说不会有消息了。"屋里韩焉突然高声,长发后扬,一把捉住韩朗手腕,内力浪潮般往他身体涌来。 "永远不会再有消息,那只响箭,就是灭口的信号。"他道,嗓音邪魅,然而声线却是越来越低。 只不过片刻功夫,他已将毕生内力逆流,全部渡给了韩朗。 韩朗双手失控,那一杯鸩酒落地,立刻在地面开出一朵暗红色的花。 有那么一瞬,韩朗不能理解眼下状况。 按照他对韩焉的理解,死后尸身示众,不能下葬韩家陵园,这绝对是个有用有力的威胁。 一向以韩家家长自居,并将自己当神的韩焉,当然会在意死后荣光。 而且按照韩焉为人,那句话也绝对不是玩笑。 他说人死了,那就是决计没有活路。 死了。 怀靖死了,那这天下怎么办。 楚陌死了,那华容怎么办! 一瞬不解之后就是狂浪一般的怒意,他将右臂抬起,五指张开,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韩焉顶上了后墙,将他颈骨卡得咯咯作响,一边咬牙切齿字字着力:"你当我不忍还是不敢,不会把你裸身曝尸吗?!" 刚刚输完内力的韩焉气息微弱,但仍睥睨着他,语气刚硬:"周怀靖本来该死,自始至终,我一点没错!" "叛国弑君,你还敢说你没错!" "韩焉韩朗,韩家哪个儿郎不比他周怀靖强上百倍!你自己想想,早十年如果是你来坐江山,不用分心来扶这摊烂泥,我大玄朝的土地,哪会轮到它月氏蛮夷来犯!" "篡位就是篡位!我韩家几代辅佐君上,你难道不怕百年声名毁在你手!" 韩焉沉默,片刻之后似笑非笑,那眉眼似极了韩朗:"声名?我浪荡不羁的二弟,你几时转了性,开始在乎别人说些什么?" 韩朗顿了顿,五指松了些。 韩焉又继续前倾,道:"你不肯做皇帝,是因为不愿被捆绑,要继续你的浪荡对不?" "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全天下都是你的,不能受贿不能贪污,远不如你这个散漫的太傅好玩,是不是?"之后他又加一句。 韩朗慢慢垂头。 在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还是他这爱少恨多的大哥。 身后这时响起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是流云,到他身侧立刻附耳:"王爷,大事不好。" 韩朗心尖狂颤,极是缓慢地回身,深吸了口气,这才发问:"是他们......死了么?你亲眼看见了尸身?" 流云立刻跪地。 态度已经表明一切,不可能再有奇迹。 韩朗又吸一口气,沉腻的一口气,从胸腔到喉口,渐渐升腾起一股甜腥。 而咫尺之外的韩焉靠墙,就这么慢慢看他,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沉默在斗室内流动,象把钝刀,割着三人神经。 韩朗慢慢摇晃,转身,等和韩焉面对面了,这才将一口血吐出,长长喷在韩焉身上。 "我知道你想什么。"他笑,到这时这刻,反而恢复一贯轻蔑浪荡:"你想我做皇帝,做你没能做完的事。" 韩焉也笑:"还记得小时候我和你争一块大饼么?现在也是一样,这江山就好比一块大饼,如果能够争到,我当然最好自己落肚。可如果没希望自己落肚了,第二选择,我就是给你。" "可是我没有兴趣。"韩朗将手摊开,步步退后:"再者说,你也看见,我又吐血了,就算你将内力给了我,我也活不过明年,你的算盘,最终还是落空。" 韩焉继续冷笑,将凌乱的衣角仔细掸平,这才和声:"只可惜这世上的事未必都如人意,有的时候你也没得选择。" 韩朗顿步:"我说我不会做你这个皇帝,你该知道,若我不愿意,上天入地,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勉强我。" "那我们来赌最后一个东道。"韩焉直身。 "第一,我赌你会做这个皇帝。" "第二,我赌你心心念念的情爱不过是场幻影。" 这个局没人应,那厢韩朗踏步,早已跨到门口,扬起一只食指,只得一句。 "他的命是你的了,流云。" 流云腰间配着一把刀,吹毛短发的弯刀。 韩焉如今就正看着这把刀,淡淡:"我告诉你,你姐姐随云是怎么死的。她是甘愿引颈,被我一刀割断血脉而死。" 流云拔出了刀:"我和你公平比试,我没内力你服了软骨散,咱们只比招式。" 韩焉侧头:"那如果我说,我其实对你姐姐并非假意,你可会心软,饶了我?" 流云冷笑,"我想大公子到地下,直接和姐姐解释,更现诚意。" 韩焉睨窗外,嘴角一勾,"说的也是。" "我现下只想知道华贵下落!我没见到他的......" 韩焉双眸一眯,随即缓缓抬头直视流云,目光清明,"我几时会在意这种小人物的生死?估计是早让人挑光了筋,做弓弦了,再不就喂了狗。" 流云怒极,低喝一声,弯刀在半空华光一闪,一个转瞬就已割到韩焉喉间,在那上面划下一道长痕。 韩焉叹口气,面色如常,只是伸手上来按住伤口,道:"现在你大仇已报,就再耽搁片刻,听我说三句话。" "你就算说破天去,我也不会饶你!" "你以为我真的怕死?"那厢韩焉抬头,眸里刺出道锐光,五指渐渐盖不住伤口,指缝间鲜血狂涌而出。 流云怔住。 "第一句,将离的解药在老王爷那里。我知道我告诉了你,你就算拼死也会寻到。" 这句说完鲜血已将他上半身浸透。 "第二句,你告诉他,他只管将我挫骨扬灰曝尸荒野。来日这天下都是我韩姓,天上浮云地下哀草都是属于我韩家所有,哪一方哪一寸不是我韩家后院,葬身哪里,我都是韩氏子孙,入的是我韩氏土地!" 话行到这里流云已经侧目,已经抬头,在等他第三句。 "第三句......"韩焉顿了顿,身子坐正,另只手将衣衫缓缓抚平,目光虽然开始涣散,但姿态仍象个脚踏天下的帝王。 "我没错。我是败了,但是从始至终,我没错。" 这句说完之后他将手放开,那一腔鲜血顿时委地,染红他衣袍鞋袜,也染红这三十余年为人兄弟的岁月,最终在一尺开外凝滞。 从牢房出来,流云发现韩朗坐在台阶,外头的秋日虽然犹烈,但却照不见他脸孔。 流云知趣,缓步上前,在他身后垂手。 长久的沉默之后韩朗终于伸出一只手,懒洋洋地:"你拉我一把,我没力气。" 流云连忙扶他起身。 "你会不会觉得孤单?"上一步台阶后韩朗说话,回头看自家影子。 韩大死了,他自然孤单,那老宅繁华仍在,可如今天地朗阔,却只余他一人姓韩。 流云没有说话。 韩朗于是又上一步,轻声:"你会不会觉得害怕?" 这一次流云抬起了头。 "你从没见过我害怕是么?"韩朗停住了步子,一只手去扶额头。 "可是现在我就害怕。韩大死了,韩二只是孤单。可是楚大死了,我却害怕。因为楚二还在等我消息,我害怕,我该怎么告诉他,这绷住他人生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第四十章 日将落,傍靠在夕阳旁的云彩,半明半浊。 瑟瑟风起,丹枫满庭。 胖王爷窝在软软的棉榻上,双手环着自己的大肚子,闷乐。等到了,他终于等到了,等到了坐山观虎斗的这刻。不,不是等,是他创造的,是他亲手创造了这次翻天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举起了肥粗的双手,小眼放光,仔细端详着。 一山难容二虎,所以他好心地为韩家说话,巧妙地让留下另外一只斑斓猛虎。是他献计让皇后下毒将离后,重用韩朗;是他说服先皇留藏韩朗要求赐死皇后的奏章,并辗转地告诉了韩焉;他长舒出一口气,计划并不周详,运气却惊人地好,终于等到韩家两兄弟他们势均力敌,如今得到的消息都是两败俱伤,是该出手收网的时候了。用心的人能渔翁得利,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螳螂捕蝉,黄雀于后。他已经派自己的亲兵秘密入城,伺机而动,此外城外十里更是藏着他从枢机城调来的上万将士,只等着内外夹击,偷袭围剿,打韩朗个措手不及! 为求个万无一失,他还瞒着自己那傻儿子,将消息传到了月氏,要他们即刻发兵骚扰边境。 相信不久...... 他露笑,将手后枕,仰面又舒舒服服地躺下;自己龙袍加身,已不再是梦。 银月东升那刻,德岚寺莫名地敲响了第一声禅钟,一声紧跟一声,前前后后共响了十八声,声声凄哀悲宏。 当第十八声钟响余音消散之即,书房门突然被踢开。 假寐的王爷,一个激灵地翻身,从棉榻窜起。"发生了什么事?" 流年靠站在门前,"我家主子来了,特来命我通报声。" 老王爷无辜地眨眨小豆精光眼,向流年身后望去-- 门外庭院内二十多骑全端坐马上,同色甲胄,各个英姿挺拔。为首那员大将坐下的黑马,相当不逊地侧头甩着粗气,乌亮的长鬃潇洒垂边。 凉风横啸,乌云穿过树梢,遮了月光,寂静中裹住杀气凛凛。 而这马上战将,正是传言中被拘禁的莫折信。 老王爷心猛地一抽,目光闪烁,嘴上挂笑"你说,谁要找我?" "请王爷移步,客厅说话!"流年当着他的面,冷冷地沉肘撤腕,缓缓抽出了腰中的长剑,剑刃森然,没带丝点温度。 未进大厅,胖子王爷就见韩朗已然站在门前等候了。 乌云缓移,月色光照,一切逐渐清朗。 厅外廊下,几十名战士铮铮铁甲,左右分开列站整齐,四周隐隐散出摄人的血腥味。 见了老狐狸那身,能跟着步调一抖一抖的肥肉,韩朗照常恭敬地施礼,"王爷可好?" 王爷开始摸肚子, "很好很好,最近吃的很饱,只是便秘总是不好,放屁臭的慌。" 韩朗轻叹口气,面露无奈,半垂的眼睫将双眸的凶光深深掩住,待他抬眸时,已然平静地向两旁扫视了下。 铁甲兵齐齐解下系在腰间的皮囊袋子,将其中物件随手抛到王爷跟前。 "骨碌碌"。 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老王爷的目光开始凝滞不动。 "王爷,我的手下笨拙,肆意地杀人放血,玷污了他们脸,您老人家是不是不好认?放心,你派潜入京城的各部将领首级几乎都在,应该一个都不少。" 韩朗适当停顿,冷笑地看着胖王爷轰然坐地,肥手哆嗦地藏进广袖,人却仍不认死地昂起头回看自己,"当然,令郎周真不在此列,他在厅里--" 王爷顺着韩朗手指望去,是活的,周真嘴勒布条,颈上架着数把雪亮的钢刀,衣袍残破团团渗血,脸挂血彩,人活生生地站着厅正中。 活着!王爷绿豆眼一眯,手更缩进袖中,抿唇不吭一声。 韩朗又露出了他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你是不是还想着你城外那上万屯兵?" 老王爷连忙眨眼,表示不明白不理解。 韩朗抬了抬手,命人抬来张凳子,施施然坐下:"方才你瞧见莫折,可有点心惊?他不是应该和我对战,两败俱伤了么?" 老王爷豁然抬起了头。 "如果我告诉你,莫折从始至终都是我的人,我和他根本没有对杀,战场上那些个死人都是假的,你能不能明白?" 老王爷的双眼渐渐眯紧,胸口急速起伏,脸色开始转灰。 当日韩朗和莫折做的那场两败俱伤的戏,便是给眼前这位王爷瞧的。 在城内观察,觉得韩朗围城已经用上了全部兵力,绝对无暇分心,老王爷这才将自己的兵力从枢机城调出,囤在皇城之外十里。 韩朗苦候,等的便是这刻。 在攻城同时,莫折早领兵暗抄,将他终于现形的实力灭了个干净。 鏖战数日,在韩朗兵败的前五天,老王爷兵马便已悉数饮血,死在了莫折旗下。 双线齐收,韩朗这一次是绝对是胜得彻底。 只可怜这位昔日风光无数的老王爷还蒙在鼓里,一心一意在做他的皇袍梦。 "是我败了。"弄清楚状况后老王爷终于叹气,将身立直,丝毫不畏地看着韩朗:"我的命你拿去,但你必须留下我真儿。" 韩朗大笑将周真嘴上布条扯断,"听听你儿子的遗言吧。" "韩朗,我已将月氏安插在城里探子杀了,看在这份功劳上,你放了我爹,我的命尽管拿去就是!。"周真开口的第一句话。 "通敌卖国,滔天之罪,怎么可能功过相抵?"韩朗好笑地扫了他们父子一眼。 言毕便双目微沉,倏然出手,扣住周真咽喉狠狠地一捏,捏地他喉骨咯咯作响。 老王爷连忙疾步上前:"你要明白,我要你留下真儿,自然是有值得交换的筹码!" 韩朗笑了声,"将离解药是么?我的性命换你儿子性命,这交易倒也值得。" 老王爷立刻长吁了口气。 "可惜的是本王心情不好,根本不想跟你做这个交易。" 沉默片刻之后韩朗却道,五指收紧,笑意越来越甚。 周真昂着头颅,甚至没来得及看自己父亲最后一眼,颈骨便被韩朗捏得粉碎,就此咽下了他在人世最后一口气。 老王爷双目赤红,险些滴出血来,颤抖了许久这才高声:"韩朗你是真的不想要将离解药,不想活了么!" "你以为,我会为了瓶不见影子的解药,来受你的牵制?" 韩朗又笑一声,退后一步坐低,长腿架起,斜眼看他:"再者说了,不活便不活。寻死吃屎担大粪,千金难买我愿意,你管不着。" "很好,很好,很好!"王爷勉强立身,一步步后退,喘气,"将离的确有解,而解药就在这里。"他吁吁地抬手一指,韩朗顺眼而望,残灯如豆随风乱晃。 "糟了,主子!"流云,流年齐声惊呼! 韩朗忙扭头回望,而那瞬老狐狸已经屏息,飞样地取出袖中的解药瓶,拔了塞头,昂头而饮。 流年飞奔而至挺剑就刺,流云抬手发出暗器数支,可惜都已经迟了。死胖子即使中招,也咬紧牙冠,拼下最后一口气,吞了解药。 "我今日吃的死饱,你不妨将我剖腹,吃干净我胃里残渣,兴许还能解将离之毒哦。" 死前他也学韩朗,似笑非笑,老动作,将双手扶上了肚皮。 韩朗当着他面捏死他真儿,灭了他所有希望,那他便也带着韩朗活命的希望去死,这一死便也不冤。 韩朗摇头,看着那堆肥肉冒血,混着黄色的脂油滴淌,吩咐道,"周真按大礼安葬,这滩油尸烂肉扔街,喂狗吧。" 流云颓然看手,流年近身轻唤,"主子。" 韩朗微笑轻问,"其他事都安排好了?" 流年低眉回话,"皇上和楚陌的尸体,都已经安置在德岚寺中。" 韩朗颔首,"暂时密不发丧,一定要封锁消息。" "是。" "该进宫见楚二公子了,已经拖不了了。"韩朗收住所有笑容,缓缓吐出一句。 "流年,你去再叫主持敲鸣禅钟,依然是十八次。" "是!" 韩朗走进悠哉殿时,禅钟正好撞鸣了十八声。殿堂上的灯烛安详地烧着,冒着烟。 华容正慢条斯理收拾楚陌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收拾叠放好。 在他看来,哥哥就快自由了。而这份自由来之不易,自然是无以伦比。 韩朗的心,噗通噗通地乱跳,呼吸极度不畅。 华容在等结果,却是个要命结果,他又非说不可的结果。 终于,华容听到脚步声,起身望向韩朗。 韩朗竭力抬高下巴,声线却依旧压得极低,"华容,楚陌......他死了!我没救成......" 华容一呆,旋即后退几步,展笑试探,"韩太傅又想甩什么高招?" 韩朗谨慎迈步,一点点靠近,一点再加一点,"不是玩笑,不是计谋,楚陌真的死了,和皇上一同上的路。" 没有撒谎,一点没有。华容眼睛发直,隐隐上扬的嘴角瞬间僵化。 好似自己太了解韩朗了,关键是太了解。所以,万分清楚、明白地知道,他说的是-- 真的! 华容再也吐问不出一字,人就像一只嘶啸绝望的兽,冲扑到韩朗颈间,一口便咬上了他动脉。 "华容......"韩朗本能侧身避开要害,很不确定地低唤。 华容还是狠狠一口下去,鲜血喷涌进他喉咙,那甜腥扑鼻,却犹不能让他解恨。 血珠逐渐到串,落地溅开成花。秋风扫入,残灯灭,血里银月如勾。 十数年那一幕在脑际回荡。 那夜,满地都是鲜血,滴滴血汇聚成滩,映着冷月。 他一家老少因他命丧刀口,而楚陌却在最后时刻仰头,迎风重重一记,保全了他的自由和性命。 如今楚陌已死,绷着他人生的最后那根弦已断,那这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几乎是不知不觉,他已经松口,将头高扬。 一滴血沿华容嘴角,血落地,月碎! 风声从耳际滑过,华容突然身前冲,拼死向韩朗撞去,不止是用尽平生气力, 还有这十几年隐忍在心腔的屈辱和怨愤。 额骨撞上额骨,那一刻他不曾犹豫。 那角度姿势浑似楚陌当日。 唯一不同的是心念和力道。 当日楚陌那一撞是想他生。 今日,他却是要死! 要眼前这人和自己同死,以血相见,证明自己从未原谅和忘却。 陪眼下这位所谓爱他的韩太傅去死,这已是自己莫大的仁慈。相撞那瞬,韩朗已经看出华容的想法,他再次后仰避开要害。 血花向外迸开!两人撞开了额头。 韩朗伸出双手,环抱死困住华容。失去理智的华容如盲目的狂兽,攻受心思还真能相同,韩朗居然知道他想什么。因为知道,所以他几乎想一手捏死华容,可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过-- "你......欠操!"一招见效。 惊雷轰醒华容,他陡然睁眼,愤然死盯韩朗,两人血迷视线,瞳仁却清晰地映出彼此人影。 "我......哪里错了!"韩朗低声磨牙再辩。哪里错了?皇帝成哑巴,他好容易找到个同"声音"的人,不杀知情的人灭口,可能吗?他从头到尾,没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华容微顿,倏地展笑,双眼却已无焦点,"太傅,你对我的尸体说吧!"刚道完,就一口鲜血喷吐在韩朗脸上。 韩朗在华容倒地前接住,此时,却听到流年在门外急声禀报,"主子,边境急报:月氏再度起兵了!" 眼睫上血珠凝结,韩朗眼睛只能微撑着,呆望着昏迷的华容良久后,他嘴边吐出口浑浊之气。 烦死了! 他不要了,也不管了,各位想怎么死,大家随意吧! "皇帝虽已复位,却受惊过度,必须出宫修养;修养期间,所有奏则一概不得承上!"韩朗硬吞下喉口的腥甜味,字句清晰下令道。 而后,他又低头苦笑瞧华容的血脸,额头还渗着血,伤口不深。 "你啊,你啊!"韩朗捏着华容的鼻头,"三天吧。咱们就这样耗着,三天内,你死,我就死。三天后,你如果还活着,我就放了你;或者,算你饶了我......" 天塌,地陷吧。他韩朗,就想看热闹。 而后三天,宫门紧闭,与世隔绝。 宫门内外焦急,谩骂一片,韩总攻潇洒,充耳不闻。 三天,华总受整昏迷了三天,无药无医,却一直有气。 韩朗摇头,是命也,运也。 总受生命好似永远如此顽强。 出宫那天,韩朗亲自为华容用了药,包扎好伤口,还万分恶毒地捏扯他昏睡的脸,"好歹淫乱一场,你居然连句临别赠言都没。"华容昏睡。 "你再不说,我就下令杀掉华贵喽。" 华容还是无声。 "真的不说吗?万一我有天无事可做,难免会想......" 华容依然沉沉昏迷中。 韩朗眯眼笑看地砖,"你啊,你啊!"回避开众人视线,韩朗横抱着身穿龙袍的华容,入了龙辇。"太傅,宫门外,大臣求见,大人们,都已经在外跪了一整天了。"韩朗挑眉,揉鼻子,"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皇上出宫?"龙辇一路颠簸。 脱离韩总攻温暖的怀抱,总受奇迹般地被冻醒了。 他茫茫然地瞅着四周,又摸摸穿在身上的龙袍,眸光流转,只见自己的标牌扇子被搁放身旁,一时间也弄不清缘由。 "月氏犯境,请皇上即刻下旨出兵讨伐!"龙辇外清脆一声掷地,华容心一惊,是林落音!"臣恳请皇上留步!" 龙辇终于停下,内侍隔帘迟疑地回禀,"皇上,林将军跪在道前,挡住了去路。" 华容"嗯"地应了声。 "是臣该死,知皇上病重,可树倒倾巢,望皇上三思!"道前落音再次抢言。 华容虚弱地伸出手,微挑帘角望去,只见林落音垂首跪地,官服右臂空荡垂地。 他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鼻头却发酸,这傻子连伏地参拜也一直像紧绷的弓弦,虽因他低头,让自己瞧不到脸,但亦能想象出他表情有多严肃。 "月氏又犯,如何朕从来不知?"华容声音相当沙哑,心里已经万分明确自己扮演的角色。 "韩太傅因为陛下的病情,严令不得上奏!" "那--林将军,你想怎样?" "臣还是那句,我朝国土容不得外族践踏!臣自知有罪在前,此次请缨,愿意战死沙场!"落音逆风干吼。 额前冕旒晃动,华容摸着额头的伤,发丝好似粘住了血。"如果就这么拒绝了你,就太不仁义,林将军你说对不?" 跪在辇外的林落音顿时愣住,仁义?这话又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