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点了点头,一时无话。 倒是华贵来了兴致:"我主子写信给你?还两封?都说了些啥?" 林落音叹气:"他说自己安康,让我勿以为念。" "勿以为念还写信!鬼才信他。"华贵翻眼:"那你又来干吗,就来眼对眼发呆?" 林落音不说话了,胸口起伏,一杯茶端在手心,却总也不喝。 华容拿扇子敲了敲手心。 "我来说完我没说完的那句话!"隔一会林落音突然高声,将茶一饮而尽。 华容苦笑了声,那厢华贵却立刻趴上桌子,眼睛瞪得老大:"什么话,你跟他有什么话没说完?" "那天我说不如......"林落音立起身来,双目晶亮:"现在我来说完,你不如跟我走。天涯海角朝堂野下,我都绝对不会枉负你。" 华容的那个笑慢慢收敛,拿手支住额头。 连华贵这次都懂得了分寸:"林将军,你听到传闻没有,那抚宁王可能是诈死!" "诈死又如何。"林落音又近一步:"今日我来,只问你愿不愿意,如果你愿意,我便什么都不怕。" 华容闻言抬头,看着他眼。 这双眼磊落坚定,干净得不杂一点浮尘。 他缓缓手动:"林将军可后悔留任?" 林落音怔了下,不过还是不犹豫:"不后悔。我到现在才明白,为谁效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守得边关完整,不负我平生志向。" "林将军的志向是什么?"华容比划,手势沉缓方便华贵翻译:"我记得是剑寒九洲平四方吧。可我的志向是一受封疆。"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华容拿扇敲了敲额头:"我之所以写信告诉你地址,是盼你做个恩客。希望你常来常往而已。" 林落音梗住,嗓眼发烧,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 "林将军如果怀念当日滋味,现在就可以重温。"华容将扇哗一声大开:"我给将军折扣,只需五百两。" 这句华贵翻得是恨声恨气,少根筋居然也开了窍,挥手:"我主子说这话就是气你走路。你还是走吧,该哪去哪,别跟他夹缠。" "不送。"那厢华容摇了摇扇子,手势比得林落音都能看懂。 "这样作贱自己,你到底为谁,你就真的谁也不爱?"这句林落音已说得沉痛。 "不送。"华容继续。 林落音怔忡,流连许久还是转身离去。 门外春光大好,他背影落索,华容起身,对着他已经鹏程大展的身影,第二次抱拳相送。 两日后,京师。 韩焉去王府探望平昭侯,顺便和老王爷聊聊家常。 老王爷照旧托着他的肚子,因为中饭吃多了,不停打嗝:"呃......韩朗......你咋有空来,来干吗。" 韩焉正色,第十次提醒他自己是韩焉不是韩朗。 "将离有解药是吧。"他突然杀出一句。 老王爷呆愣,立刻也跟了句:"是。" "那在哪里。" "我想想。"老王爷蹲身抱住头,咬牙切齿:"这次我一定想出来,咋整也要整出来。" 韩焉很耐心等他答案,也不提醒他姿势活象拉屎。 隔了一会老王爷抬头,眼睛亮晶晶的,韩焉也立刻凑了上去。 "我今年六十四岁,刚刚吃了午饭,早上辰时起床,还去看了潘克出征。"老王爷咧嘴:"你是不是问我今天做了什么,我都记得,一点没记错。" "韩朗,潘克至今还用那把刀呢。"他接着又道:"记得吗,当年是你力排众议扶他上马,还送他一把刀,亲自为他开刃。那把刀如今都卷了刃,可他还带着,形影不离。" 韩焉冷笑了声,抬手抚了抚衣衫:"潘克是韩朗的人,这我知道。我现在是在问你,将离的解药在哪?" "将离?"老王爷闻言抬头,抓了抓脑袋:"将离是什么?你还没吃午饭吧?我也没吃,走走走,同去。" 老王爷既然认定自己没吃午饭,韩焉也只好陪他又吃了一回。 将离的下落也不用问了,老王爷已经吃到顶,每蹦一个字必打三个嗝。 韩焉也只好作罢,出门去军机处,坐下来便不能拔身,再抬头时天已放晚。 有太监这时恰巧进门,低着头回禀:"皇上有事召见韩国公,还请国公移步。" 韩焉点头,扭了扭僵硬的脖颈,起身进宫。 天际星辉朗照,他在轿内坐着,一只手搭在窗口,有些倦怠,可耳际那句话却一直在盘旋。 "韩朗亲手开刃的那把刀,至今潘克仍然带着,形影不离。" 潘克是韩朗的人,他不是不知道,可是这句话却仍然象根芒针,刺得他坐立难安。 自己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二弟,当真就这样退出了朝堂? 在那不可见的暗处,到底还有多少他的势力蛰伏着,正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头有些疼。 韩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动作和韩朗十成十相像。 轿子在这时停了下来,管家在窗外,踮脚探进半个头:"大公子,二公子那边有消息,您说要即时回禀,所以小的就赶来了。" "什么消息?" "二公子在洛阳落脚。两日前,林将军从北境奉旨还朝,星夜兼程前去住处探访。" "他们说了什么可曾听见?" "没,流年已经回转,他内力高强,我们的人避不开他耳目,混不进去。" 这句说完韩焉沉默,闭眼揉太阳穴揉得更紧。 轿夫也不敢起轿,在原地踟躇。 "起轿!还等什么!"轿里韩焉突然厉声,掌心拍上车窗,将轿身拍得好一阵激荡。 悠哉殿就在前头,韩焉脚步细碎,衣衫上暗银色花纹映着月华,隐隐流光。 不爱朝服精于打扮,这是他和韩朗另一个共同之处。 快进殿门的时候他瞧见了林公公,在殿外不停踱步,看样子是在等他。 "这是从德岚寺那里传来的字条,我想国公应该看看。"见到他后林公公低声,从袖口掏出张巴掌大的信纸。 韩焉将纸条接过,一只手放到他手心,里面黄金一锭,打发他走人。 楚陌从悠哉殿拿了小物事,买这位林公公送信到德岚寺,他不是不知道。 可那信是劝华容也归从他韩焉,他当然是求之不得。 如今这封信是从德岚寺来,那还真难为华容,千里迢迢将信从北方托来,又托安不具和尚送了进宫。 信纸很小,韩焉将它对着月光看了,上面是只得二十七个字:韩焉绝不可信,要谨慎,一切都仍在抚宁王掌握,静候消息。 只区区二十七个字,可是韩焉却看了很久,直到每个字都有如石刻,在脑际盘旋不去。 一切都仍在抚宁王掌握...... 将这句他念了又念,唇齿里慢慢漾出血腥气,纸条在掌心捏牢,一步步走进大殿。 大殿里烛火通明,皇帝坐在龙椅,脸孔小小,苍白得就象个鬼。 见韩焉进门,楚陌连忙现身,低着头有些焦躁:"从昨天傍晚开始,他......圣上不肯吃饭,不吃饭不喝水不动,足足有十几个时辰了。" "如果不让我出去见韩朗,我就死。"烛火下的皇帝这时突然猛醒,冲到韩焉跟前,手势飞舞。 韩焉漠然,冷冷看他,手心纸条握得更紧。 "没有韩朗我就死!"皇帝急急又跟了句,眼里似乎要渗出血来。 "皇上。"那厢韩焉叹了口气:"你莫忘记,韩朗曾经上书,一手促成先皇后殉葬,是他害死你亲娘。" "那肯定是你栽赃!诏书也必定是假的!" "我没栽赃。是你娘先骗韩朗服下毒药,害他至多只能再活十八年,他要你娘死,那也是再自然不过。" 韩焉这句说完皇帝顿住,不明白状况,许久才比手势:"你说什么,我娘给韩朗下毒,不可能,你是疯了不成,她为什么要给韩朗下毒!" "为什么?"韩焉笑了声:"因为她爱你,怕韩朗来日专权不可控制,所以要他活不过你的二十岁。" "你娘亲害死你爱的人,却是因为爱你。"在皇帝失语之际他上前,叹口气,握住他手,语气从未有过的诚恳:"圣上,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想告诉你,在皇宫这种生存大于一切的地方,爱恨不是不能要,而是太过矛盾和渺小。" 皇帝怔怔,手被他握着,有段时间没有挣扎。 韩焉以为他已经明白,于是将手松脱。 "我不信,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不信。"退后了一步的皇帝却突然手势飞舞,赌气将能够碰着的一切东西扫落:"反正我要见韩朗,没有他我就不能活!" 大殿之内于是一片狼藉,韩焉沉默,又一次见识了嘉蓝帝君的冥顽不灵。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圣上,这当中也包括你是吗?没有他,你们便不能活?"等皇帝安静之后韩焉这才发话,寂寂的一声。 "是。"皇帝肯定,手势比得毫不犹豫。 "那我就要他死。"韩焉抬头,将眼扫过皇帝和楚陌,眼波最终落进黑暗,里面跃出一道厉芒:"我倒要看看,他若真死了,天下会得怎样,是不是会乾坤覆灭!" 说完这句他就转身,步子决绝,看来已将自己渺小矛盾的爱恨斩断。 去时他不曾关门,常年幽闭的悠哉殿这时透进一道冷风。 "不!"那殿门之内皇帝挣扎,似乎终于被这道冷风吹醒,有声音从咽喉冲出,嘶哑地在周遭散开。 第二十八章 梅雨将至,有月无风。 韩府老宅,耳厅外满圃紫色罂粟盛开,溶着月光,花泛出蓝紫色。 韩焉独自坐在石阶之上,眼前仿佛又见随云,坐在他的身旁,捧腮笑问他,"都说人在独处时,才是真正的自我,果然如此吗?" "傻丫头,人性互动方成形,人前看不到的我,那还会是我吗?"韩焉勾起一抹笑容,动容地伸手悬空勾画她的轮廓。 生死一线,咫尺岂只天涯。 "那还会是我吗?"韩焉心里咀嚼这句,眸里依然清明一片。 有脚步声靠近,韩焉自然明了来的是谁,头也没回,只笑道,"这原是我家花圃的一大特色,如今虽不复当年美景,却也没轮到荒废不堪的地步。林将军,觉得如何?" "落音是个粗人,不解花语。韩大人,私下召见在下,有什么大事?" "林将军凯旋后,是立即回京的?"韩焉终于转身,友善地望向刚回京不久的林落音。 "不,我去了次洛阳。"坦荡荡的回答。 "去洛阳做什么?赏花?"韩焉含笑再问。 "私事而已。如果大人怪林落音延误归期,我愿承当责任。" 韩焉叹气,又转望花圃,"罂粟花开三日便谢,我劝将军该学会欣赏。" 因有韩朗心结在先,落音说话也显得硬冷冷的,"韩大人,找我就是问这事?还是有其他事,如果有的话,请开门见山。" 韩焉缓缓走下石阶,手抚花瓣,坦然道:"我想问林将军借用手上兵权。" 落音诧异,抬眉追问,"大人索要兵权做什么?" "起兵,造反。"韩焉轻松道出四字,两词。 "韩国公,你说笑话?"林落音以为听错,闷了片刻,锐身跟进,怒目走到韩焉面前。 "我不开玩笑,把兵权给我,助我造反!" 韩焉话没说完,落音"不祥"剑已然出鞘,尖锋指着韩焉的咽喉,剑光森然,映出韩焉似笑非笑的脸,衬着罂粟的蓝紫,奇冷极至。 即使是玩笑话,也已属大逆不道,天地难容了。 "治世需明君,是天命我认。但要我辅助如此窝囊的皇帝,你不如剑再上前半寸,现在就杀了我。"韩焉不避不闪,口气斩钉截铁。 "你......"林落音手腕轻颤,突然苦笑道,"不按常理出牌,果然是你们韩家的一大特色。" "谬赞。"韩焉歪头,用种端详奇物的目光看着林落音。 "不借你兵权,你还是会有所行动。" "自然。" 死了个韩朗,已经民心惶惶不安,如现下他杀了韩焉,天下岂能不乱?可眼前这个家伙,居然张扬着说要造反...... 久久,林落音不言一句,心里即使十分矛盾,也有数自己该选哪条路,可就是好强,咬牙不说。 于是,僵持依旧。 短短三尺青锋距离,拿不定主意的沉稳持重,拿定主意的漫不经心。 "韩焉,你想我帮你?" "将军随意。"韩焉并不赘言,大大方方地做出请自便的动作。 林落音皱眉,默然地收刀,将头一低想疾步离开。人走到园门前,却被韩焉叫住。 "此物是你师傅的遗物,今日交还。"韩焉随手向其抛出一锦囊,落音出手接住。打开锦囊,里面只小小石头一枚,黑亮却平凡无奇。这小石子却让落音想起自己的师傅,心潮澎湃。 他阖目,吐出一口浊气,"我师傅果真是拜在你的门下。" 韩焉不语,持笑等待。 林落音睁眼,星眸亮朗,"石名不弃。"说着话,他又将不祥剑取出,用那小石的石棱划剑身。 不祥剑遇石,好似脱下一层蜡衣,锋芒璀璨刺目,咄咄逼人。 剑气无形却有声。嗡嗡声中,向四周扩散,青芒夺华天地,罂粟花瓣微动,大一片花的花瓣无声落坠下,空中一分为二,干净利落。 圃园里依旧无风。 "即使不祥也不可弃。"落音收敛目光,转眸凝视韩焉:"这是我师门信物,不弃石的主人,就是不祥剑的主人。我师傅将石给你,剑却送还给我,就是遗命,要我至死效忠。" "所以......"韩焉莞尔。 落音走回韩焉跟前,单膝落地,左手持剑,锐尖插地。"师命不可违,我愿意效力于你。即便不祥也不轻言舍弃。" 韩焉微笑搀起他,"为表双方的诚意,你再去洛阳,为我拿下诈死在逃的韩朗吧。" 洛阳。 紫藤花开,溶溶花香。 是夜,韩朗想看戏,举家同行。 临行前,华贵感到不适,流云不放心,所以这一对,同留在宅子,看家护院。 流年自然走到台前,终于得到机会,顶回护卫的位置。 韩朗一上马车,就笑对华容道,"傻子都看出你家华贵是在装病,用心险恶。" 华容收扇,手动回答,"也只有你王爷家的流云眼神不佳,或者是视而不见。" 种种迹象只表明一点,华贵有计划地想反受为攻,流云可能当真着急,全然不知。 车轮动,马蹄慢蹋街上石板,脖铃声音清脆。 车里两人默契,相视一笑,难得今朝好心好肺,都没想横加去破坏。 府里的华贵果然闷头倒在床上,明里是睡觉,暗地摩拳擦掌,手心出汗,一次多过一次,守株待兔的人,也能心跳如鼓猛敲。 门开,流云进屋,送来熬好汤药,正想开口,华贵已经坐起了身,拉着流云的袖子。 "我没病。"嗓门自动关上三分之二,可声音听着还是不小。 流云错愕间放下药碗,伸手上前探华贵的额头,奇道,"现在是正常了,刚才的确热得厉害。" 华贵深呼吸,一把抱住流云,猛拉上床,扑身压下,目光炯炯,十分地龙马精神。 流云终于掀起嘴角一笑,"没事就好。" "我......我想你。"华贵耳根发烫,今晚他一定要攻。 话声未落地,流云霍然收笑,瞳仁收缩,手扣华贵肩头拉他俯下,护住他周身翻转而下。 同时,密集的箭支,悍然穿窗射入。流云咬牙,当即欺身环裹住华贵,滚落下床。 箭呼啸而至,床帐已然成了刺猬帐。流云还是躲闪不及,脊背受创,被三枝长箭同时刺中。 四周宁静,静得风都不动,危机已然四伏。 乱箭过后,屋外传来窃窃私语声,距离不近听不真切。流云将耳贴地,默数,一共十个,跑了五个,门外还有五人。 足音开始靠近,逐渐地收拢、靠近。思考,再思考! 流云第一反应伸手拔箭。 黑羽雕翎箭,果然又黑又刁,支指箭锋带钩。 血花四溅,再溅,鲜血很快将地渍成一片腥红。皮开肉裂的沉闷声一声接一声。三箭拔出,活活生扯拉下流云一大块皮肉,红水濡湿整个衣背。 血腥极度刺激了华贵人,虎跳上了树,河东狮大吼。人从地上猛地腾窜起,拿起墙上一把挂剑,虎虎生威立在了门口,一边还招手:"你站在我后面,顾着点伤,我和他们拼了,护你出去。"门外的不明状况,以为什么高手,止行不前。 流云脸色灰白,不知当哭还是当笑,低声提醒着:"那是挂剑,挂着看的,华大侠,还没开刃。" 华贵"啊"了声,人团团转,亮着嗓,"我就不信找不着个开刃的!" 黑衣刺客当下明白,华大侠已经不是危险,五人默契地再上,冲进小屋。 流云一把扯回华贵,一手撩起桌上还烫手的药碗,向着跑在第一个刺客脸上,就是一狠泼,烫汁灌溉。 黑色的汤药一被泼出,流云就将空碗猛砸向墙。 碗粉碎,白瓷开散。 流云出手抓接住碎片,当做暗器齐发出去。 白色碎瓷,划破流云的手,带血珠射出,快且准。只是流云没了武功,气难化力,射程不远,最多伤人双目。 趁刺客躲避的空隙,流云拉着华贵,抢出庭院,两人直奔马厩。 人向前奔,流云耳竖起细听后面的动静。 废了两个,还有三个!得找个偷袭点,全然脱身太难...... 三人去看戏,观众熙熙攘攘,冠盖云集。 找到位置,刚坐稳当,流年就拿棉布塞耳朵。 华容动扇好奇眨眼,打量会流年,拉韩朗广袖,悄悄晃手想探问八卦。 韩朗泰然无睹。 "你不用问主子,我来说明。我娘生前就是戏班洗衣娘,我几乎是听戏长大的,反正听到这声,就受不住,头疼。"流年抢白,以前这都是流云的活,他就从不陪听戏。 韩朗开始干咳,华容打扇点头,饶有兴趣地想听全故事。 可惜此时,戏锣一响,台上帘子一掀。 跑龙套亮相,全台穿梭。 流年眉头锁得贼紧。 韩朗也不为难,笑着吩咐他,"流年,实在架不行,外面候着去。" 流年不肯,盯华容猛看。 韩朗搭上华容的肩头,贱贱地一笑,表示没事。 华容也非常配合地歪头靠近,还替韩朗扇风。 天衣无缝的一对淫人。 流年绝对不敢回顶撞,面带僵硬,乖乖离席。 走出了戏院,他心情果然大好。 只是天气不佳,风雨欲来,天闷热。 乌云无声移动,阴影下,有黑影在慢慢逼近。 流年两只耳洞,还塞着布团,正抬头望天,心无旁骛...... 折子戏过后,开演今夜大戏--游园惊梦,才子佳人的文戏。 韩朗早没了兴头,杵着头对华容吹气。 台上戏帘一挑,有人拓然登场,身边的华容眉毛一抖,邻桌马上有人窃语,"不是文戏吗?怎么有人扛枪上来了?" 韩朗闻言,斜眼望回台上,大煞风景的人物出现了--林落音。 戏锣琴乐也被迫齐齐停下,所有人不明状况地,安静地瞪着那登台外人。 落音一身戎装,站姿挑衅,与韩朗四目相会,"我来拿人,闲杂人,闪!" 台下众人迟疑,呆坐不动。台上,枪尖锋点寒光眩眼。 华容继续打扇,动作略微大些。 韩朗眉头一揪,若有所思。 僵持间,看座最后突然有人冷哼,"青葱总受已经有主,将军居然还想来松土。" 话为完,一团黑物,已经被抛出,空中弧线一条,轰然落到了台上。 刹那,血水爆开! 不是物,是人!血未流干的死人! 人们骤然领悟,这里已经不是等热闹看的地方,哗地一声,激流涌退,奔走逃难! 有人忙,有人不忙。 不忙的人好数,就四个。 韩朗,华容,林落音与扔尸上台的流年。 流年持沾血的剑,边走向林落音,边抬臂抹额角,渐渐干涸的血渍,得意地喃喃,"我不会那么差劲,被同一伙偷袭两次。"雪耻居然那么轻而易举。 "我只拿韩朗一个,与他人无关,别多事!"林落音凛然道,有意无意地扫了台下的华容。 流年不理,一跃上台,"话说,我平生最讨厌--拿枪的!" "的"字落地,流年已经撩剑猛袭,锋快如流星! 林落音横枪挑开,避闪得游刃有余。 不远处,韩朗冷然揉着太阳穴,单从作战经验比较,流年太嫩了,更何况对方是林将军,必输无疑。 想到这层,他霍地勾起笑容,手肘推张嘴改看武戏的华总受,"东窗事发,我是欺君之罪。你现在开溜,还来得及。" 华容眼眨也不眨地看台上,忽然拽韩朗,韩朗注意力回到对打的那两位。 流年已经挂彩,右肩裂开一道血口。 韩朗人靠后而坐,坦然命令道,"流年下来,带着华容离开,这里交与我处理。" 已经杀红眼流年哪里肯依循,那厢跳脚急叫。 "再耍脾气,给我滚回你爹那里去!"韩朗冷冷拂袖而起。 命令就是命令,不会再有任何一条批注。 瞎子都看出,林落音给了机会。这个机会自然不包括,韩朗本人。 看主子跃跃欲试,胸有成竹的样子,流年只得压住伤口,退居二线,走到华青葱,目光示意要开路了。 华容举扇摆晃,明显拒绝,坚持要看热闹。 韩朗眉宇舒展,皮笑肉不笑,"你不会想等他来松土吧?" 华容两分委屈八分懊恼地尾随流年离开。 戏台又冷场了片刻,林落音终于发话。 "你挑什么武器,我奉陪到底。" 韩朗懒散地张开双臂,"我束手就擒。"谁说他想打来着? 韩宅马厩内外,皆静。 剩余三个黑衣刺客交换眼神,一人胆大提着亮刀,沿左侧土墙,小心地进厩。马嚼夜草,鼻息呼呼。 突然屋顶上横梁,有响动。 刺客抬头,还没看清,铁黑饮马的大缸,当即砸下,物从天降。 闷响一声。 流云忍痛马肚下窜起,磕马蹦上,伸手握夺那刺客的刀把,横给他一刀归西。 喉口血箭横飚的那刻,其余两人闯入。流云借马力再上,双臂交错,左右开工,一刀不错。红血涂人马。 华贵闭眼从梁上跳上马背,屁股刚坐稳,人就打了个冷嗝。九死出一"声",离奇地响。流云终于嘴角一牵,驾马奔出韩家。 一路冷嗝,华贵就没停过,骑在马背上一跳一抖的。 流云回头看他,话在舌尖,却见华贵挺身,霍地一声将他扑倒在马背。 "噗"的一声,有枝冷箭破空而来,堪堪擦过流云头顶,正中华贵。 流云回头,只瞧见一枝长箭没入华贵正心口,却滴血未出。 箭杆随着心跳,一齐搏动。 一跳一动。 流云怒目回视。 第二队人马已然杀到。华贵重伤至此,除了束手就擒,再没有别的出路。 马蹄踏石板,原路返回。 华容与流年两人默契,互相不睬。 华容车内打扇看夜景解闷,流年粗粗整了下伤口,撩鞭赶车,一路沉默。 为等韩朗,马车行得极缓。 路走到一半,街道开始不平静。流年环顾,追兵已到,车被困在了正中。 华容钻出头,瞅瞅形势,义气盖天手语,"你先走,走得一个是一个,好找援兵。" "不行,保护你是主子的命令。" "没援兵,我们都要死。"华容的比划果断万分。 流年定了定,再不犹豫,弃下马车杀出人群而去。 而华容留在车内,不消说,很快便被韩焉人马拿住,一起押解回京。 至此,韩焉此行大胜,除流年一人逃脱外,其余人马悉数落网,无一幸免。连夜启程,押送还京。秘扣抚宁王府。 是夜,依旧无风,抚宁王院落,万花压枝。 书房还是焚香,墙上字画,苍劲有力。 韩朗受邀,坐在蒲团上,和哥哥下棋。 "我技术蹩脚,不玩了。"韩朗最后还是叹气。 韩焉也不为难,动手收拾棋子,脸始终寒雪敷面。 这时,有人禀报说,吩咐定制的东西,已经准备妥当。 韩焉整衣,"抬进来。" 韩朗神定自若,耐心等待。 东西没能被抬进门,因为委实太大,抬不进。只能放在门口。 韩朗探头一瞧,原来是口超大尺寸的棺材。 "你可知,你是韩家活得最长远的次子?"韩焉眼神重压在韩朗身上。 "知道。"韩朗施然而答。 "你如何知道?"韩焉追问。 "猜的。" "那你还如此......" "大哥,那不是先人愚忠,就是先人贪权贵造成的。" 鼎香燃尽,韩焉终于露笑,"那好,你自己去和祖宗说吧。"说完,挥手吩咐手下,"来,伺候抚宁王入棺!" 第二十八章 梅雨将至,有月无风。 韩府老宅,耳厅外满圃紫色罂粟盛开,溶着月光,花泛出蓝紫色。 韩焉独自坐在石阶之上,眼前仿佛又见随云,坐在他的身旁,捧腮笑问他,"都说人在独处时,才是真正的自我,果然如此吗?" "傻丫头,人性互动方成形,人前看不到的我,那还会是我吗?"韩焉勾起一抹笑容,动容地伸手悬空勾画她的轮廓。 生死一线,咫尺岂只天涯。 "那还会是我吗?"韩焉心里咀嚼这句,眸里依然清明一片。 有脚步声靠近,韩焉自然明了来的是谁,头也没回,只笑道,"这原是我家花圃的一大特色,如今虽不复当年美景,却也没轮到荒废不堪的地步。林将军,觉得如何?" "落音是个粗人,不解花语。韩大人,私下召见在下,有什么大事?" "林将军凯旋后,是立即回京的?"韩焉终于转身,友善地望向刚回京不久的林落音。 "不,我去了次洛阳。"坦荡荡的回答。 "去洛阳做什么?赏花?"韩焉含笑再问。 "私事而已。如果大人怪林落音延误归期,我愿承当责任。" 韩焉叹气,又转望花圃,"罂粟花开三日便谢,我劝将军该学会欣赏。" 因有韩朗心结在先,落音说话也显得硬冷冷的,"韩大人,找我就是问这事?还是有其他事,如果有的话,请开门见山。" 韩焉缓缓走下石阶,手抚花瓣,坦然道:"我想问林将军借用手上兵权。" 落音诧异,抬眉追问,"大人索要兵权做什么?" "起兵,造反。"韩焉轻松道出四字,两词。 "韩国公,你说笑话?"林落音以为听错,闷了片刻,锐身跟进,怒目走到韩焉面前。 "我不开玩笑,把兵权给我,助我造反!" 韩焉话没说完,落音"不祥"剑已然出鞘,尖锋指着韩焉的咽喉,剑光森然,映出韩焉似笑非笑的脸,衬着罂粟的蓝紫,奇冷极至。 即使是玩笑话,也已属大逆不道,天地难容了。 "治世需明君,是天命我认。但要我辅助如此窝囊的皇帝,你不如剑再上前半寸,现在就杀了我。"韩焉不避不闪,口气斩钉截铁。 "你......"林落音手腕轻颤,突然苦笑道,"不按常理出牌,果然是你们韩家的一大特色。" "谬赞。"韩焉歪头,用种端详奇物的目光看着林落音。 "不借你兵权,你还是会有所行动。" "自然。" 死了个韩朗,已经民心惶惶不安,如现下他杀了韩焉,天下岂能不乱?可眼前这个家伙,居然张扬着说要造反...... 久久,林落音不言一句,心里即使十分矛盾,也有数自己该选哪条路,可就是好强,咬牙不说。 于是,僵持依旧。 短短三尺青锋距离,拿不定主意的沉稳持重,拿定主意的漫不经心。 "韩焉,你想我帮你?" "将军随意。"韩焉并不赘言,大大方方地做出请自便的动作。 林落音皱眉,默然地收刀,将头一低想疾步离开。人走到园门前,却被韩焉叫住。 "此物是你师傅的遗物,今日交还。"韩焉随手向其抛出一锦囊,落音出手接住。打开锦囊,里面只小小石头一枚,黑亮却平凡无奇。这小石子却让落音想起自己的师傅,心潮澎湃。 他阖目,吐出一口浊气,"我师傅果真是拜在你的门下。" 韩焉不语,持笑等待。 林落音睁眼,星眸亮朗,"石名不弃。"说着话,他又将不祥剑取出,用那小石的石棱划剑身。 不祥剑遇石,好似脱下一层蜡衣,锋芒璀璨刺目,咄咄逼人。 剑气无形却有声。嗡嗡声中,向四周扩散,青芒夺华天地,罂粟花瓣微动,大一片花的花瓣无声落坠下,空中一分为二,干净利落。 圃园里依旧无风。 "即使不祥也不可弃。"落音收敛目光,转眸凝视韩焉:"这是我师门信物,不弃石的主人,就是不祥剑的主人。我师傅将石给你,剑却送还给我,就是遗命,要我至死效忠。" "所以......"韩焉莞尔。 落音走回韩焉跟前,单膝落地,左手持剑,锐尖插地。"师命不可违,我愿意效力于你。即便不祥也不轻言舍弃。" 韩焉微笑搀起他,"为表双方的诚意,你再去洛阳,为我拿下诈死在逃的韩朗吧。" 洛阳。 紫藤花开,溶溶花香。 是夜,韩朗想看戏,举家同行。 临行前,华贵感到不适,流云不放心,所以这一对,同留在宅子,看家护院。 流年自然走到台前,终于得到机会,顶回护卫的位置。 韩朗一上马车,就笑对华容道,"傻子都看出你家华贵是在装病,用心险恶。" 华容收扇,手动回答,"也只有你王爷家的流云眼神不佳,或者是视而不见。" 种种迹象只表明一点,华贵有计划地想反受为攻,流云可能当真着急,全然不知。 车轮动,马蹄慢蹋街上石板,脖铃声音清脆。 车里两人默契,相视一笑,难得今朝好心好肺,都没想横加去破坏。 府里的华贵果然闷头倒在床上,明里是睡觉,暗地摩拳擦掌,手心出汗,一次多过一次,守株待兔的人,也能心跳如鼓猛敲。 门开,流云进屋,送来熬好汤药,正想开口,华贵已经坐起了身,拉着流云的袖子。 "我没病。"嗓门自动关上三分之二,可声音听着还是不小。 流云错愕间放下药碗,伸手上前探华贵的额头,奇道,"现在是正常了,刚才的确热得厉害。" 华贵深呼吸,一把抱住流云,猛拉上床,扑身压下,目光炯炯,十分地龙马精神。 流云终于掀起嘴角一笑,"没事就好。" "我......我想你。"华贵耳根发烫,今晚他一定要攻。 话声未落地,流云霍然收笑,瞳仁收缩,手扣华贵肩头拉他俯下,护住他周身翻转而下。 同时,密集的箭支,悍然穿窗射入。流云咬牙,当即欺身环裹住华贵,滚落下床。 箭呼啸而至,床帐已然成了刺猬帐。流云还是躲闪不及,脊背受创,被三枝长箭同时刺中。 四周宁静,静得风都不动,危机已然四伏。 乱箭过后,屋外传来窃窃私语声,距离不近听不真切。流云将耳贴地,默数,一共十个,跑了五个,门外还有五人。 足音开始靠近,逐渐地收拢、靠近。思考,再思考! 流云第一反应伸手拔箭。 黑羽雕翎箭,果然又黑又刁,支指箭锋带钩。 血花四溅,再溅,鲜血很快将地渍成一片腥红。皮开肉裂的沉闷声一声接一声。三箭拔出,活活生扯拉下流云一大块皮肉,红水濡湿整个衣背。 血腥极度刺激了华贵人,虎跳上了树,河东狮大吼。人从地上猛地腾窜起,拿起墙上一把挂剑,虎虎生威立在了门口,一边还招手:"你站在我后面,顾着点伤,我和他们拼了,护你出去。"门外的不明状况,以为什么高手,止行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