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韩焉念旧情,流云必定能活。 如此这样,以后韩焉也极有可能会念着种种情义,不记前嫌地效忠皇帝。 如果相反,韩焉杀了流云。 韩朗紧捏手中的棋子,屏息眯眼。 那他这个哥哥也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必要了。 他必杀韩焉,永除后患。 走出这步棋,无险,却让他伤情。 韩朗的手平静地将子落下,没带一丝颤动。 棋子越堆越高,每堆上一棋,他都用了心,很用心。 "喂!出大事拉,出来个活人啊,要死人拉!"破锣的嗓子,震晃着门庭,这时候居然传来了华贵的声音。 与此同时,流年冲进书房,惶惶叫道:"主子,流云他......" 韩朗猝然站起身,棋盘顺势被掀翻。 "哗"一声。 棋子散落一地,逐渐转晃而定,非黑即白。 屋子里,流云躺在床上,人已经昏迷,却并不平静。 不平静的是他的身体,他全身没有因为流云的不醒人世,而停止抽慉。 这没意识地颤动,是出自重创身体的本能抗拒,血不停地在向外汩涌,但因穴道被点,血流得极慢,不会死绝。 屋子里抢救的几位大夫忙碌,流年面无表情地站着,傻眼了半天。这屋子甚至还能感受到,流云血冒出的温热。 没等到结果的韩朗,已经知道了结果。 流云武功全废,性命无碍。 要韩焉念旧,必须付出代价。 韩朗眼盯着地,默然准备离开。 出门前,地上出现一个浅长,张开双臂的影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韩朗抬头,是救流云的恩人之一,华贵人。 韩焉算是客气,将流云丢在韩府附近,而华容主仆二人,机缘巧合,在生意开张前,正好路过。于是华贵不计前嫌,将流云背进韩王府。 韩朗不自觉地掀起唇角,月下影射造成的影子,要比这位真人的形象完美得多。 "他还没醒呢,你就这样离开了?"华贵人不可思议地质问。对于任何人,这位韩太傅好像都不关心死活。 韩朗侧目,懒得回他,大跨步绕开,一眼瞧见旁边垂手的华容,顺势敲了敲他肩:"跟我来,你要的扇子做好了。" 以前送华容的小鼓,可以说是巧夺天工;而今赔扇子,如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重"。 黑褐色玳瑁作架,足赤金子为骨,沉甸甸能压死人。 金银双线交织点缀的绢绡扇面,明晃晃地亮。 绛紫色的扇缀,垂吊的那红珊瑚,也是独一无二地精致。 说俗不俗,讲雅非雅。这把扇子如果拿到大街,那绝对契合华容性格,迎风一亮就是一句话:"咱是有钱人,打劫我吧,千万别客气。" "符合你上回来书房提的要求吧。"韩朗喝了口茶,闲闲地问道。 华容拿起扇子,眼珠子突起端详,然而没过多久,就觉得腕子有点吃力。 不过这不妨碍他开扇的潇洒,两指一错将扇全开后,他将扇摊开在韩朗案桌上,点了下空白处,随后亲自研磨。 韩朗懂得他的意思,不就还少"殿前欢"三个字吗?他利索地执笔,笔尖吃饱墨汁,摆好姿势,却未动笔,"在我写前,你把你另个要求也说了吧。" 华容摇头,手势表示并未想好。 韩朗漠然将笔架回笔山上,人往后靠。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天华容你也在七步之内回我吧。" "王爷想反悔?"华容比划。 "谁说本王会反悔?我只是不喜欢拖欠,你若七步内不说,我就另施他法,打到你想出来为止。放心,保证打不死的。"韩朗看着扇面,平静无波。 华容转动眼珠,委屈地迈出第一步,双手摆动:"王爷心情不佳,也不用拿我出气吧。" "一!"韩朗抬头,看他。 "王爷,心情不好,是为流云吧?" "二!"韩朗目不转睛。 "流云的伤还真厉害,会变残废吧?" "三!"数数声照样地斩钉截铁。 如果当年曹植七步自救成功,那今日华容三步就想出了明哲保身的办法,可否算上更胜一筹? "华容可以暂时代替流云公子,照顾王爷,鞍前马后,义不容辞。"华容比划,一幅忠心为主的狗腿腔调。 头又开始晕眩,韩朗抬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口就说了句:"好。" 话出口,他就惊觉自己的疏忽,正想反悔。 可华容已经上前,两手上抬,在他头顶做起按摩。 按摩想来他学过,不过一会功夫,韩朗的晕眩就减轻了,两眼难得清明。 应了也就应了吧,韩朗暗想,见华容用嘴朝着扇子努努,旋即又无奈地笑,再次提笔,在扇上挥洒写下三字:殿前欢。 得了便宜自然还要卖乖,华容咧嘴,大冬天里扇着那沉死人的扇子,一路在抚宁王府展览,去找华贵回家。 路上经过门生们住的院落,他愣了下,不自觉往里打量一眼。 林落音已经不在,早腾达去了边疆。 片刻之后他就猛醒,叹一记,继续摇扇准备开路。 就在这时门里一个闷响,有东西"忽"一声飞出门口,正巧落在他脚下。 华容打量四周,好奇地勾了下头,发现全是些林落音的衣物。 其中有一件赭色长衫,正是饿晕那天华容见他穿的。 看来王府是来了新门生,林落音的东西是腾房间时被打扫出门。 华容弯腰,也不知是为什么,将那件长衫铺开,居然是很细心地把所有东西理好,打个包袱扛上肩头。 很快就到了流云房间。 他伸出食指,小心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屋里流云已经醒转,正目光空洞盯着天花板。 而华贵立在床侧,吸了口气又开始声如洪钟:"武功没了有什么,再从头练不就是。这不就象吃饭,拉完再吃,力气不是还会回来!" 流云还是没反应,不理他,改盯床板。 华容伸指,又重重敲下房门,比手势:"华贵我们回去吧。" 华贵见到,愤愤看流云一眼,又愤愤转身,扯嗓门:"回去就回去,谁希罕在这看他的死人脸。" 说完又伸出脚,有意无意"咣铛"一声带翻了痰盂。 华容扬眉,似乎明白点什么,也不敢惹他,跟在他后面一路暗笑。 "笑什么笑!"快到家门时华贵终于发觉,一叉腰:"我现在去买菜,晚上喝苦瓜百合黄连汤,你给我好好等着!"第十三章 苦瓜百合黄连汤果然下火,喝得华容眉花眼笑,一边还替华贵盛一碗,比手势:"奇怪奇怪,这汤不苦,甜丝丝的。" 华贵诧异,瞪圆眼,埋头猛喝了口,立刻猛拍桌子:"我以后要是再上你当,就是你孙子!" 华容点头,比手势:"这话你是第七十九遍说,我已经有七十八个孙子。" 见华贵瞪眼,他又伸出食指,指了指汤盆:"我现在去找秤,称称这把乌金扇子多重。回来之前你最好把汤全喝掉。" "不为什么,喝不喝随你。"在华贵狮吼之前他比手势,坏笑:"反正我马上要去王府当差,正考虑要不要带你去。" "还有那个流云,我看他精神不好,也不晓得啥时候会寻死上吊。"之后他又加了一句,假惺惺蹙眉,一开扇子扬长而去。 不消说,华贵后来当然喝完了汤,好好地败了下火,拉着马脸收东西,第二天跟华容又搬进了抚宁王府。 王府之内一切照旧,韩朗还是夜不能寐,后半夜还是眼睛雪亮,拿指头挑华容下巴:"到底你有何德何能,自以为能够取代流云。" "流云是无可替代。"华容比手势:"如果主子不方便表达,至少我可以代替主子安置他。" 韩朗的笑意扩大,手指下滑,抚过他锁骨:"看人心思你是一流,这点我喜欢。" "这本书你帮我转给他。"手指滑到关键部位时他突然收手,从枕侧抽出本册子,甩手丢到华容脚边,人缓缓躺倒:"还有你帮我点穴,让我睡一个时辰,睡多或睡少后果自负。" 华容耸肩,捡起那本册子。 册子名叫《两仪四像镇九图》,看来是写学机关阵法用的,横竖他也看不懂。 可是点穴他也未必懂,点得恰巧睡一个时辰,那更是要了他的老命。 "不管。"到最后他想,心里嘀咕,手指随便一捣:"后果自负就自负,又不是没负过。" "半个时辰都不到,我没睡够。"一梦醒来之后韩朗打哈欠,朝华容笑,半斜睡眼:"没睡够我脾气就会不好,华公子要见谅。" 华容连忙点头,不分辨自己连半个时辰也没睡。 做为抚宁王近卫的第一天就这么开始了,韩朗其实也没怎么为难他,只是不断差他跑腿,跑得慢了甩来一方砚台,砸上他头,让他做了半盏茶功夫瞎子而已。 "王爷果然不是好做,这次华容一定使力,让王爷好好休息。"到了晚上华容其实已经发飘,但马屁还是一丝不苟。 "今天要一个半时辰。"韩朗轻声,抬手擦虚汗,又按了按太阳穴。 华容点头,点得用力,手指就更加用力,何止是使上了吃奶的力道。 韩朗扑通一声栽倒,这次休息铁定足够,没三五个时辰绝对醒不来。 =============== 皇宫,西侧门,夜深露重,守卫们只好跺脚取暖。 就在这时有人近前,步子很轻飘,穿着一件全黑色大氅,风帽很大,完全遮住了脸。 "站住,鬼鬼祟祟,你是哪里来的?"守卫的嗓子立刻就大了起来。 来人不说话,只是举手,将一样东西伸到他眼前。 是块明晃晃的腰牌,金色,上头隶书刻着个"宁"字。 守卫立刻噤声,宫门立刻大开。 抚宁王韩朗的腰牌,足以让这些人放弃好奇让开来路。 宣光殿,又是个不眠夜,寂寞似乎比夜还凉,皇帝辗转,最终还是起身,差走所有宫娥太监,扭开了那扇暗门。 "你真觉得他对我真心?"等人出来后皇帝走近,迫不及待打手势。 声音暗笑,许久才抬眼:"他?皇上指谁?" "还能是谁......"皇帝拧眉,一句话还没比完,手势却已经顿住。 烛火之下有个暗影,有人从布幔后缓步走出,蒙着面,脚步声几不可闻。 大内居然来了刺客,一个轻功极高的刺客。 皇帝错愕,连忙比手势,示意声音:"快喊,喊完你赶紧回暗室。" 声音不动,居然不喊也不动,只是朝那人转身,定定。 那人不语,一双外露的眼雪亮,右手一扫,立刻将皇帝击晕。 还是西侧门,守卫们打哈欠,远远看见两只黑影走来。 两人差不多齐头高,都穿黑色大氅,风帽盖脸,脚步匆忙。 守卫弯腰,在一人亮出腰牌后即刻让路,一句也不多问。 两人前迈,只差一步就跨出了这十里宫墙。 "等等!"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喧嚣,有御林军疾步奔来:"你们是什么人?" 守卫发声:"这是抚宁王府的大人。" 一贯有效的名头这次却没奏效,为首的御林军不依不饶:"请大人揭下风帽,刚才宣光殿传话,说是发现皇上被人打昏,为免嫌疑,还请大人配合。" 那两人沉默,其中一人抬手,手指搭上帽沿。 风帽落下,里面却还是一张蒙面的脸,那人甩手,突然发难,一记甩出了几十枚暗器。 兵卫中立刻有人倒下,可更多人上前,刀刃雪亮将他们围住。 混战于是开始,那两人中只有一人会使武功,顷刻间就落了下风。 御林军越战越勇,兵刃虽然没能染血,但拳风霍霍,有不止一记按上了那刺客背门。 不走即死,局势再明白不过。 "声音"沉吟,最终退步抽身,一步就退出了那刺客的保护。 数十枝长刀雪亮,立刻架上了他颈脖。 刺客跺脚,也再不停留,拼死扫出条来路,施展轻功夺出西门,消失在茫茫夜色。 ============ "禀王爷,出了大事。"韩朗方才醒转就听到头顶喧嚣,是流年,说话有些吞吐:"有人夜探宣光殿,击昏皇上,还差点带走了......那个人。" 韩朗大惊,霍然起身,止不住地一阵眩晕,连忙朝守在身边的华容挥挥手。 华容识趣,立刻闪人。 韩朗的眉头于是蹙了起来,甩袖狂怒:"皇宫大内也有人自由来去,御林军莫非是死人!" "那人有王爷的腰牌,腰牌一共三块,属下流云和王爷各一块,属下已经查过,这三块都在。" 韩朗低头,晕眩更甚,一只手搭上流年左肩。 "随我进宫。"片刻之后他发话,眸里戾色一闪:"你去安排,把今天所有见过......‘声音'的都给我召齐,一起送他们上路。" 皇帝受惊自然要安慰,凶手自然要查政事自然要理,没有一桩能够逃过。 韩朗倦极,回王府已是第二天深夜,两腿沉重象灌了铅。 睡房里华容正在候着,托下巴打盹。 韩朗笑,放重脚步,华容果然即刻清醒,上来替他宽衣。 床是绝顶好床,轻纱软帐,可韩朗却毫无睡意,于是一把按下华容头颈,道:"那里你服侍一下,不用下面用上面。" 华容当然明白,技巧也很熟练,掏出他分手摩娑,等稍微昂扬后含进口去。 快感和眩晕一起袭来,韩朗后靠,觉得自己好像在水面沉浮。 "人死之后就能长眠,一气睡个够。"过半晌他感慨,揪住华容头发,往前猛力一送。 华容呛咳,知道他嫌不够,于是更卖力吞吐。 韩朗阖目,过一会又发话:"大哥,同父同母的亲大哥,你觉得值得相信和托付吗?" 华容支吾,表示自己正在公干,没法回答。 "值不值得都得相信,可笑我别无选择。"韩朗又叹,坐直,找到了新趣味,伸手去掩住他鼻孔。 华容的脸孔渐渐涨紫,却仍然敬业,吞吐打圈一样不缺。 "吹箫的时候憋气而死,还真是有趣的死法。"到最终韩朗轻笑,手按得更紧,就在华容即将憋死的一刻爆发,达到顶点,射在了他喉管里。 官人销魂比自家性命还重要,华总受果然是华总受,敬业精神没得说。 韩朗心满意足,拿过方帕子,擦拭分身。 "血。华大倌人,这是你的还是我的?"将帕子翻过之后韩朗拧眉,看牢帕上一片猩红:"你别告诉我吹箫这么伤身,居然吹到你呕血。" 华容愕然,立刻转身,寻了面铜镜,左右端详后开始打手势:"王爷我面色不好,不会得了痨病吧......" "又或者被潘元帅压坏了,潘元帅足有一百九十斤,莫不是把我压成了内伤?"过一会他又开始比划:"王爷我要瞧大夫,我......" "瞧,明儿给你瞧,瞧不死你。"韩朗低声,拍拍身侧:"现在你先上来,哄我睡。" 华容立刻上床,不像有病,比兔子还利索。 交谈于是开始,韩朗先发话,闲闲问了句:"你有哥哥没有。" 华容迟疑,过了一会才比划:"有的,但是早已经死了,得痨病死的。" "他待你怎样。" "待我还好,就是比我聪明比我漂亮,连头发都比我多。" "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兄弟情深呗,朝他茶杯里灌洗脚水,夜壶口子抹辣椒,马桶沿子涂胶水,咋友爱咋来。" "他不恼?" "不恼,恼也没用。哥哥是白叫的么,让他比我大比我强,活该。" "的确活该......"韩朗应了声,有一点点睡意:"兄敦弟厚,你这才叫兄弟。" 华容沉默,眼波一时汹涌。 "只差一点就能睡着,咱今天不点穴,你再服侍一次吧。"隔一会韩朗又道,抚额揉太阳穴。 华容点头,退身打手势:"这次一定不弄脏王爷宝器。" 韩朗大笑,后仰,由得他侍弄。 门外这时有人通传:"禀王爷,林落音林将军到,说是王爷交代,让他一回京立刻来见王爷。" 华容一愣,想松口,却被韩朗牢牢按住。 "你给我继续。"他道,又开始玩味地笑:"反正林将军你也认得,没必要害臊。"第十四章 林落音奉军令,星月而归,却没料到进了韩朗的寝室,看到的是如此情景。整个人如置焚炉,怒火难平。 他望定韩朗,只站不跪,闷头一句:"王爷叫林某马不停蹄赶来,就是看这苟且之事吗?" 韩朗扫了眼华容,又转目看看林落音,嘴角上扬:"林将军,这苟且二字,用得真不恰当,就算本王不怪罪,可会伤华容的心哦。华容,你说对不?" 说着便捏住华容下颚,转向林落音,逼他们两人四目相交。 华容笑,看林落音,一贯地无耻无畏。 可那眼神终究是有不堪的。 脸皮赛城砖的一根葱华总受,居然也会不堪,理由是什么,绝对值得商榷。 韩朗冷笑,挥手将华容撇倒在床的内侧,下地整装。 未等林将军发声,就正颜道:"不闹了,林将军,西南边塞告急,随我去正厅,本王正事相商。" 当晚,林将军连夜举兵西征。 安置好了一切,韩朗端坐正厅,屋外启明星亮,又如此无趣地过了一日。 "主子,皇上不许我审那人。"流年的声音带着抱怨。 "那就别审了。"韩朗摆手,示意流年替自己更衣。 "主子,他心甘情愿地跟着逃跑,分明和刺客是认得的......"流年面带着不服地为韩朗系上官带。 韩朗叹息,流年定力修为还是不如流云。 "所以不用审了。流年,既然他是心甘情愿,足见不是朝中有人搞鬼,那就只可能是一种解释......"漏网之鱼。 因为宣光殿出事,皇帝暂移驾偃阳宫休憩。 情绪不佳的皇帝不许任何人打搅,独自对着空荡荡的殿堂,坐在龙案的台阶上,如同失聪,不闻不问。 "皇上该准备上朝了吧?"声音轻语提醒。 皇帝苦笑,他的"独自",似乎永远得带着这个影子,从不纯粹。 "皇上昨夜受惊,今早真要早朝吗?"声音继续。 "边疆军事急报,战事当前,今日必须要上朝,告之天下,朕没事,让民心大定。"这都是韩朗教导皇帝的道理,他一一用手语转达。 声音逮到了皇帝一闪的迟疑,紧接道:"皇上还记得,那晚问我的话吗?凭心而论,我真的觉得,太傅没以前那么疼惜圣驾了。" 皇帝听了这话,神情一凛,啪地一声扇了声音一巴掌,愤恨地比动双手:"你是介意自己挨了顿韩朗好打吧!" 声音垂目,表情木然:"我知道,若非圣上肯出面为我担保,韩太傅这次绝不会轻易放过了我。我也承认我恨他,不过皇上自己也该知道,我说的也是事实。如果是以前,韩朗会舍得让陛下在遇刺后第二天就早朝吗?" 这话一如冷水泼身,冻得皇帝心猛地一抽。 在沉寂中,皇帝的呼吸渐渐仓促,显出了凄惶。 天逐渐明亮起来,声音垂目,凝望着逐渐缩短的影子,忽地抬头: "皇上,想要一只鸟活得好好的,却不再飞翔,就该关进笼子。" "韩朗是鹰,不可能有这样的笼子。"皇帝摇头,出手反驳。 "那只有折了他的翅!" "他不能飞,那朕又该怎么办?" "万岁,忘记还有韩焉了吗?" "朕不喜欢韩焉!"皇帝拒绝,手势打得飞快。 韩朗与他隙缝,原因出在华容。 只要除了华容,韩朗就会还是韩太傅,那个一心一意的韩太傅。 这才是他的盘算。 "我们该上朝了。"想到这里皇帝终于挺直脊背,手势开始流畅。 声音诺诺,跟着他,目光开始僵冷。 到此为止,他已经完成了刺客交代的任务。 "如果逃不了,你就挑拨。利用韩焉克制韩朗,我们才有机会。" 想到那人的这句话,声音的眼眶有些发热。 昨晚,这把声音这个人,终于让他明白了人世间原来还有"希望"。 那原本他早已放弃的希望。 十二月初八,腊日。 每到腊日,韩朗都不进朝堂,不问世事。 在兔窟,独酌清酒,风雨无阻。 兔窟非窟,是韩朗在京城郊外的家。 这个习惯,是缘于多年前的那个腊日。 彼时的风雪就和现在一样狂肆,他记得他好奇,跟踪他鬼祟的大哥韩焉进了太子府,亲耳听见他们密谋,是要杀害皇后亲生的小皇子。 小皇子便是周怀靖,那个亮眼叫他师傅,让他成了韩太傅的孩子。 救下皇子,而后因为皇后鼓动,正式和韩焉为敌。 以后的一切是非恩怨,都在那年腊日这日发生,也在而后几年腊日结束。 这天,算是所有故事的起点,的确值得纪念。 门未关,就在韩朗遥敬当年的时候,锦棉门帘被一把撩起。有人进屋。寒风呼地跟从着,盘旋扫入。 "你是来告诉我,你接受我开条件了,大哥?"韩朗望着手中的瓷杯,缓声。 韩焉没说话,只对着韩朗,缓缓展开了手上绸绫。 "朕惊闻贱民华容,货腰倚色,鼓惑本朝太傅,居心叵测,其罪当诛。特下密诏,十二月初八,赐于吉象踏杀。" 韩朗一震,放下酒杯,披风裘起身。 "你真打算去救他?"韩焉冷笑,上来握住他的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也许我只是想去看看,华容华总受,在知道要给邻国进贡的大白象活活踩死时,还会不会笑。" 华容果然在笑,即使双眼被蒙,手脚捆绑在地。 军校场充当临时的行刑地。寒风紧飒,乌云灌铅样地死压下来,湿冷。 眼前是场难得的好戏,文武百官噤声,全部拭目以待。 纯白的吉象,额上配带的祥玉温润,原本寓意吉祥,可是如今却被蒙上双眼,驱赶着要去将人踏成肉泥。 周围一片黑暗,原本温顺的白象也开始慌乱,卷鼻高声呼救。 侍象者上前,拍它左腰,安抚了下它,挥动鞭子催它往前。 白象呼气,虽然慌乱,但闻到主人的气息也不再反抗,一步步朝前。 一步一印,这脚印绝对巨大,足够将华容碾成肉泥。 天空灰暗,这时零星地飘下几片雪花,落在华容不浓不淡的眉上,慢慢融化成水珠,却不坠落。 华容凝神,听声。 又一片雪花飘落而下,白象前蹄扬起,举在了他头顶。 华容听见了满场百官的抽气声。 不枉众人期待,白象落足,虽然没踩中华容要害,但一脚踏上了他右腿。 鲜血喷薄而出,华容的大腿血肉外翻,被这一脚几乎踩得稀烂。 天地一时颠倒,华容咬牙,虽然没曾昏了过去,却再也笑不出来。 雪终于开始狂下,润白天地。 蒙眼的大象察觉到脚下的异样,用鼻子将华容卷起,向天高高抛去。 全场人惊呼,以为这次他必见佛祖。 就在这时校场内突然里奔进一条浅蓝色身影,人腾空,恰巧接住了即将落地的华容,正是未换官服的抚宁王韩朗。 皇帝一言不发,从龙椅上霍然起身。 雪湿透了韩朗全身,他放下华容,跪地,默不作声。 而大象并没有太平,狂躁地伸出后腿,朝韩朗后背猛力一踏。 韩朗抽气,脑子一瞬的空白。 下一瞬,他的手已然劈出寒芒,将大象眼前的黑布一分为二,劈下。 白光霍然刺眼,这时的白象却益发狂躁,又恼怒地卷起吃痛的韩朗,甩出。 皇帝张口,向前冲了几步,却在观摩护栏前停下。 护栏是坚硬的花岗石做成,韩朗迎空撞上,前胸肋骨立刻断折。 "请皇上开恩,饶了华容。" 起身之后他又道,缓缓下跪。 有两道热流从鼻孔缓缓淌下,他伸手去接,是血。 "请皇上开恩,饶了华容。" 这句已然强硬有了威逼。 皇帝冷哼,一甩袖扬长而去。 三天后。 天子寿辰大赦天下,韩焉特赦返天朝,官拜息宁公。韩朗禁足闭门思过七日,扣一年官禄。 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两夜,第三日大早才逐渐停止。 对于皇上判决,韩朗没任何表示与反应,成日窝在书房,和流年下棋。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漏网之鱼吗?"棋下到一半韩朗突然发声,一颗白子端在了指尖。 流年立刻侧耳。 "你这就出发,去查查楚家还有什么人,是被遗漏掉的。就算是刨了他家祖坟,也别给我漏记了一个。" "是。" 流年颔首。 "回来的路上,是要经过浙江大溪的吧。"隔一会韩朗又道,眯眼,目光不定。 流年点头。 "那就去查查华容身世,确认,仔仔细细的查。"" 流年沉默,记下,没有多问。 "第三,明早你传出消息,就说本王突然想听双簧,高金聘请各地的能人义士,来抚宁王府献艺,有名无名,只要演的好,本王皆有重赏。" 流年又愣,迟疑地问:"主子是想......换人?" 韩朗摇首:"你只管放出消息,其他就别多问了。" "是!" 破釜沉舟这招,韩朗他未必会用。 毕竟,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再培养个天衣无缝的声音出来,但是空穴偶尔吹个风,让听得懂的人着急显形,也未尝不可。第十五章浙江大溪,好地方,标准的江南风景。 流年敲响华家大门的时候,华家人正在包过年用的大馄饨,薄皮,荠菜猪肉馅,远远就能闻见馅香。 来应门的是个小媳妇,十指沾满面粉,探出头来问他:"你找谁?" "华容。" 小媳妇的神色立刻就有些闪烁,推手准备关门:"华容去了京城,你有事去京城找他。" 流年低头,将佩剑外伸,抵住了门板。 小媳妇有些害怕,连忙奔向里屋,一路喊着:"有人找华容,姆妈爹爹快出来。" 所谓查证于是这样开始。 华家四口人齐齐垂手,立在了流年跟前。 流年问相貌,一家之主立刻回答:"直眉长眼挺鼻梁,比我高半个头,右耳垂有颗痣,是个哑巴。" 想也不用想,这位好像背过,还不止背过一遍。 流年笑,拿出张华容的画像,摊在桌面:"是不是他?" 一家四口人瞄了眼,立刻点头,整齐得很。 "你们是他什么人?" 老头子发话:"我是他二叔,他爹和他哥都死了,他没什么直系的亲属。" "据我所知华容还有个姐姐,比他大十二岁,老早远嫁,有八年没回来了吧?" 老头立刻点头。 流年又笑,将画像抖了抖,迎光看着:"不如我把她找来,让她瞧瞧这可是她弟弟华容。" 那家子立刻开始抖腿,不看流年了,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流年的笑意收敛,人影一闪,手已卡住了老头颈脖,握指收紧:"你最好说实话,我这人可很没耐心。" 老头呛咳,一张脸紫涨,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媳妇却是已经跪地。 "大......侠,那个那个我说,画像里这人不是华容。" 流年立刻转身,看她,眼隐隐放光。 小媳妇的声线越来越低:"四年前,有个哑巴来我家,喔,就是画里这个人,给了咱好多......好多银子,说是以后华容的名字就归他。还交代,不管谁来问,要一口咬定他就是华容......" "那真的华容呢?" "真的华......容,收了他更多银子,说是去外地,去哪我不知道,肯定是快活着呢。" "四年前,画里这人来这里,买了个身份,还封了你们的口。"流年沉吟,理理头绪,将画像折好搁进怀里。 "一根葱华容总受,你还真是计划周详......" "府里来了好多演双簧的!主子你要不要瞧瞧?"同日同时抚宁王府,华贵的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华容睁开眼,点头,又示意华贵替他解开绷带。 离被踩已经有半个多月,他的伤势才算有些好转。 依照大夫的说法,大象没踩中他腿骨,只是踩坏他皮肉,那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 可华容还是沮丧,对着那块骇人的伤口叹气,比手势:"这么难看,我以后怎么见人。" 华贵立刻翻眼:"一不是脸,二不是屁股,你有什么不能见人。" 华容瞪他,拿过新绷带,仔细缠好伤口,又打了个漂亮的结,这才扶华贵慢慢站起。 "瘸了好,估计没有官人会喜欢压瘸子!"华贵立刻咧嘴。 华容冷哼,不瞧他,穿上自己的招牌青衫,又拿起乌金扇,哗一声抖开。 "疼死也要走得好看,吾是谁,吾是风流倜傥华总受......"抖扇子之后华容比划,一回身,果然走得半点也不瘸,摇扇去看他的热闹去也。 王府的热闹果然是好瞧,演双簧的扎堆,专门有个院子,各个门上都有门牌,吊着各人的名姓。 这会子是上午,韩朗上朝没归,院里横摆着十几张凳子,乱哄哄都在演练。 华容别进院去,侧头看,扇子摇得很有兴味。 "华大少对双簧也有兴趣?"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人声,是韩朗,一只手搭在他肩头。 "那咱来演一出。" 那只手又开始下压,把他压上方凳。 华容配合,还拿起粉扑,把半张脸扑得卡白。 "你。"韩朗将手指一点:"演我教你的那出,记好台词。" 那人诚惶,蹲到椅背后,清了清嗓子。 "今天春光好,蜜蜂嗡嗡叫。" 开始两句很简单,华容嘴型能勉强对上,两只手扇动,学蜜蜂学得很卖力。 过几句之后就有点勉强了,那人开始对白,声音发颤。 "杀人总要有个理由,敢问大人,我楚家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