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 “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真实。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这时候,鲁迅和其他许多人,过的是一种地下生活,因为通缉令的株连甚广,有一天下午,齐寿山通知许季茀,“张作霖的前头部队已经到高桥了,请立刻和鲁迅避入D医院,一切向看护长接洽就得”。 于是在一间破旧什物的堆积房中,鲁迅和十多人白天用面包和罐头食品充饥,夜晚在水门汀地面上睡觉,有时回家去看一下,但他仍不断写文章和章士钊及“正人君子”们周旋。 时局的变化非常快,由张作霖冯玉祥捧上台的段祺瑞,在三月十八日残杀学生后,四月九日就被冯玉祥迫下台,鹿钟麟收缴了执政府卫队的枪械,段祺瑞章士钊等逃匿东交民巷,执政府消灭,所谓北洋军阀中的安福系也就从此完结了。 我们现在想交代一下章士钊的下落。 他失势以后南下上海,托庇上海大流氓头子杜月笙,做了他的门下客,又挂过大律师的招牌。 内战时期,他做了国民党方面的和谈代表。 解放以后,他做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中央文史馆馆长,一九七二年出版了他的三大册《柳文指要》,在“通要之部续序”中,他有这样的指出:“柳文重发光艳,殆起于一九四九之大革命初期,倘无毛主席著作发扬,决不会有崇柳风尚。”这里说的是毛泽东早已提倡学习柳宗元了。 说到一九四九年,章士钊有他一个独特的见解,他在“柳子厚生于今日将如何”一文中,将中国的历史分为两个时期,而以一九四九年为分界线。这以前,他都算成“广狭不同之封建社会”,这以后,“则灭绝封建基础,一切统辖于民”。这个意见的前一部分,把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和奴隶社会都一笔勾销了。后一部分,则社会主义直接由封建社会产生。这是他的中国社会发展史观点,简直和毛泽东的“唯物史观”开了一次大玩笑。 他又说:“昔孔子作春秋,终于获麟,汉经生以谓孔子为汉开赤制,史迁踵其意,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为一大限,下述六国以及汉初百年,用相置配,号曰史记。唯吾之视今亦然,盖公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者,不啻中国麟止开制之岁也。吾尝论史,以是岁为断,是岁以前,不问经过数千百年,不分朝代,统为一目,自是年起,不问日月几何?为另一目。洪荒以来,人世所经,两目而已,亦比于唐一行画天下山河为南北两戒,时与地交相辉映。” 在他看来,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另一目”是远迈前史的。他说:“吾推断言:今日之中国形势,以至清至明之政府,行不屈不挠之纪纲,外侮不敢来,变乱无由生,贿赂不得行,风纪不致乱,自上达下,如身使臂,如臂使指,以至下令如流水,无远勿届,于是举国矢勤守俭,孳孳矻矻,以从事于建设,效绩之生,遂乃日新月异而岁不同,此真陆贾所谓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夫社会基础如此坚定,从而政权期于不坏,而亦不可能坏,节节设防,层层杜渐,一日如百年,复百年如一日,因知我即一九四九年判断史期,以二千年对十五年,挈短料长,了无不称。” 在这部书中,他表示了对这几年文化大革命的态度;“大抵国家从事文化大革命,作者虽日迫西山,而亦在同声同气之列,固不能与青少年程功比烈,终究不无多少进步可期”。他认为文化大革命的大风雨使“宇宙重润”。 根据他的说法,一部《柳文指要》,可以归结到这样一个意见,一九四九年止于获麟,一九四九年以后“有王者兴”。扬雄的“剧秦美新”对之黯然失色,郭沫若的“两个太阳颂”,如小巫之见大巫。当年鲁迅所称谓的落水狗,在“反共”“讨赤”大业之后,摇身一变,便置身革命阵营,宣扬他的“道统论”了。 鲁迅的预言何其正确!一九二七年九月,他在“目瞪口呆”之余,懂得了“只要青天白日插远去,恐怕孤桐先生也会来革命的”。但他有一点不正确,他想不到孤桐先生的革命,不在青天白白旗下,而在五星旗下,不在蒋介石时代,而在毛泽东时代。章士钊是“圣之时者”,所以在“文化大革命”之后,他的古文又行了时,如果许多人循着《柳文指要》去研究古文,不久也许又会提倡诗经了吧,谁相信时间竟会倒流呢!* * * 经过三一八血的洗礼之后,有觉悟的青年人分批南下了,很多投身到当时由国民党所领导的革命斗争中去,所谓革命斗争主要是北伐的军事行动,这几年占据东南五省的是孙传芳,以京汉路为根据地的是吴佩孚,盘踞关内外的是张作霖,这都是北伐军的对象。随着军事活动的开展,阶级斗争也跟着深入,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日广州发生“中山舰案”,国共两党的合作已开始了分裂的征兆,经过弥缝之后,表面上和合无间,实则共产党已处下风,一年之后,国民党终于大事屠杀,使鲁迅为之“目瞪口呆”了。 经历了三一八事变之后,鲁迅似乎已疲于斗争,因为他走出了血腥的北京,竟去了荒凉的厦门。这是他有意的选择。他于一九二七年九月四日《答有恒先生》:“……但我的不发议论,是很久了,还是去年夏天决定的,我预定的沉默期间是两年。……” 现在有许多人视鲁迅是革命的斗争的化身,鲁迅却并不自命为革命家,他的另一面很阴暗,很虚无,这种感情只表示在私人通信中,主要表示在和景宋的通信中。《两地书》是一九三三年初出版的,那时他已是左翼作家同盟的领导人之一,真实地站在革命阵营了,他愿意暴露自己的另一面,据他说的理由之一,是由于他看到某种作家一旦向左,连孩子时代的啼哭也有合于革命文学之概,而他这本书则是并无革命气息的。 景宋是女师大事件中被开除的六个代表之一,由于鲁迅支持她们,她有机会和他接近,最初访问鲁迅是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二日,一同离开北京是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开始同居是一九二七年的十月八日,他们的交往具见于《两地书》中,确如鲁迅所说:“其中说法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但我们完全可以从这书里了解鲁迅的内在生活和感情。 他对自己有这样的解剖: “我其实那里会‘立地成佛’,……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 “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睡熟之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自己觉得我就有这毛病,…… “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 这里所谓的“乐趣”,不正是他所嘲弄的阿Q的精神胜利法吗? “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至于‘还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的反抗, 却不过是偏与黑暗捣乱。” 鲁迅对于自己的“反抗”,非常缺少自信,甚至堕入虚无,他常常爱引用裴多菲的一句话自警:“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他有时简直怀疑自己“神经过敏”,他说: “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有着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 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将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此外或者还有什么道理,自己也不甚了然。但我对人说话时,却总拣择光明些的说出,……” 这不是陷入两重人格吗?他拣光明的话对人说,却信自己的思想太黑暗;他是用热烈的表皮,包着一颗冰冷的心的,毋怪在一场斗争之后,要远离沸腾的北京,去而之墓地似的厦门了。 鲁迅在厦门的半年中,牢骚很多,但他的不满都是生活上琐屑之事;即使斗争,也是“茶杯里的风波”。他替在广州的景宋谋划的话,则简直近于“自私”,他在信中不止一次的说:“一个人也许应该做点事,但也无须乎劳而无功。看你收入和做事的比例,实在相距太远了。你不知能即作他图否?我以为如此情形,努力也是白费的。人固然应该办‘公’,然而总须大家都办,倘为人们偷懒,而只有几个人拚命,未免太不‘公’了,就该适可而止,可以省下的路少走几步,可以不管的事少做几件,自己也是国民之一,应该爱惜的,谁也没有要求独独几个人应该做得劳苦而死的权利。” 这时景宋在广州教书,对鲁迅诉述的话也都是些身边琐事,鲁迅有一篇《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鼓励青年人做傻子,但为了所爱的人,却鼓励她做“聪明人”。 我们可以说,这也是“人情之常”,但对于鲁迅来说,还是不免于“言行不一致”罢! 鲁迅对于自己的“言行不一致”,是并不掩饰的,坦然示人的。只是把鲁迅比附为李大钊那样的革命家的人,那是替鲁迅戴上一顶他生前非常嫌恶的纸糊冠罢了。* * * 鲁迅和景宋由相识到结合,经过了两年半以上的时间;鲁迅自与朱女士结婚后,对于家庭幸福这一回事,本来不存甚么想望的了,在这过渡时期,有许多人是自愿牺牲的,为的这也不是勉强被人撮合在一起的女人的错。但究竟时代不同了,有许多人也自觉地挣扎着冲破着这个道德的枷锁,所以没有人会以此责备鲁迅和景宋,而且他们的严肃的共同生活,是一种榜样,一种范式,让在婚姻痛苦中生活的青年男女们有一条可走的道路。 在他们相爱的发展过程中有一个插曲,那便是比自己为太阳,比景宋为月亮,比鲁迅为黑夜的长虹。长虹是参加“未名社”的人,鲁迅一走,他和韦素园就为了《莽原》稿子的取舍吵起来了,结果闹成分裂,之后,长虹在上海大骂鲁迅,后来才知道还有一个原因,那是长虹在暗恋景宋,迁怒鲁迅。 鲁迅在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给韦素园信说: “……三,是他(按:指长虹)真疑心我破坏了他的梦,──其实我并没有注意到他做什么梦,何况破坏──因为景宋在京时,确是常来我寓,并替我校对, 抄写过不少稿子(《坟》的一部分,即她抄的),这回又同车离京,到沪后,她回故乡,我来厦门,而长虹遂以为我带她到了厦门了。倘这推测是真的,则长虹大约在京时,对她有过各种计划,而不成功,因疑我从中作梗。其实是我虽然也许是‘黑夜’,但并没有吞没这‘月儿’。 “如果真属于末一说,则太可恶,使我愤怒。我竟一向在闷葫芦中,以为骂我只是因为《莽原》事。我从此倒要细心研究他到底是怎样的梦,或者简直动手撕碎它,给他更其痛哭流涕。只要我敢于捣乱,什么‘太阳’之类都不行的。” 他又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一日给景宋信说: “那流言,是直到去年十一月,从韦素园的信里才知道的。他说,由《沉钟社》里听来,长虹的拚命攻击我是为了一个女性。《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他还问我这事可是真的,要知道一点详细。我这才明白长虹原来在害‘单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的到我这里来的原因,他并不是为《莽原》,却在等月亮。但对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敌对的态度,直待我到了厦门,才从背后骂得我一个莫名其妙,真是卑怯的可以。我是夜,则当然要有月亮的,还要做什么诗,也低能得很。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按:即《故事新编》中的《奔月》),和他开了一些小玩笑,……” 直到此时,他才坦白地对景宋表示:“……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按:指长虹等)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 等到鲁迅和景宋正式同居以后,谎言自然止息了。他曾在给韦素圆的信里说到这事:“……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恐辱没了对手。然而一到爱起来,气起来,是甚么都不管的。后来到广东,将这些事对密斯许说了,便请她住在一所屋子里——但自然也还有别的人。前年来沪,我也劝他同来了,现就住在上海,帮我做点校对之类的事——你看怎样,先前大放流言的人们,也都在上海,却反而哑口无言了,这班孱头,真是没有骨力。” 一九二九年九月,他们有了唯一的孩子:海婴。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他给《两地书》写序,回顾过去,作了总结:“回想六七年来,环绕我们的风波也可谓不少了,在不断的挣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但我们紧咬了牙关,却也已经挣扎着生活了六七年。其间,含沙射影者都逐渐自己没入更黑暗的处所去了,而好意的朋友也已有两个不在人间,就是漱园和柔石。我们以这本书为自己纪念,并以感谢好意的朋友,并且留赠我们的孩子,……” 最近发现了鲁迅曾在芥子园画谱上题了一首诗给景宋,这首诗并未收入《集外集》,云: “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图画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 * 从“未名社”分裂出去的高长虹,一面骂鲁迅一面又想利用鲁迅,起初鲁迅不则声,他要看看长虹的技俩发挥到如何,到了长虹在《新女性》上登广告,说他们会和“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及最进步的青年文学家合办《莽原》时,他就出手还击了,他也在同一刊物上登广告: “……我在北京编辑《莽原》、《乌合丛书》、《未名丛刊》三种出版物,所用稿件,皆系以个人名义送来,对于狂飙运动,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如何运动,运动甚么。今忽混称‘合办’,实出意外,不敢掠美,特此声明。又,前因有人不明真相,或则假借虚名,加我纸冠,已非一次,业经先有陈源在《现代评论》上,近有长虹在《狂飙》上,叠加嘲骂,而《狂飙社》一面又锡以第三顶‘纸糊的假冠’,真是头少帽多,欺人害己,虽‘世故的老人’,亦身心之交病矣。……” 这样的启事,对于长虹说来,确是一个重大打击。所以如此,鲁迅对景宋有这样的解释: “……我之所以愤慨,却并非因为他们使我失望,而在觉得了他先前日日吮血,一看见不能再吮了,便想一棒打杀,还将肉作罐头卖以获利。这回长虹笑我对章士钊的失败道,‘于是遂戴其纸糊的‘思想的权威者’之假冠,而入于身心交病之状态矣。’但他八月间在《新女性》上登广告,却云‘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合办《莽原》’,一面自己加我‘假冠’以欺人,一面又因别人所加之‘假冠’ 而骂我,真是轻薄卑劣,不成人样。有青年攻击或讥笑我,我是向来不去还手的, 他们还脆弱,还是我比较得经得起践踏。然而他竟得步进步,骂个不完,好像我即使避到棺材里去,也还要戮尸的样子。所以……我已决定不再彷徨,拳来拳对, 刀来刀当……” 果然,长虹等人是禁不起践踏的,以后,他们一伙就“逐渐没入更黑暗处所去了”,可是鲁迅也不免因此心灵受到创伤。他以前的敌人是平等的对手,现在却是小于他的青年人了,他觉得在北京时“忘记吃饭,减少睡眠,吃了药来编辑,校对,作文。谁料结出来的,都是苦果子”。他甚至想从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了。在厦门他尽有闲工夫,但宁愿拿本无聊的书玩玩,遇到有人催他做文章,大抵置之不理。他觉得这是退步,但又认为“从别一面看,倒是进步也难说”。 于是他“……仿佛全感空虚,不再有甚么意见,而且有时确也有莫明其妙的悲哀”。可是相反,他又觉得自己“或者并不渺小”,他要在蔑视他和骂倒他的人们眼前“站着黑的恶鬼似的‘鲁迅’”! 悲哀,怨恨,报复,这一切意念使他内心非常矛盾,对于此后自己应该做甚么事,也很“有些徘徊不决”,那就是:做“文章呢,还是教书?因为这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的,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不胜困惫,结果还是两面不讨好。……” 在厦门的半年(不到半年)对于鲁迅说来,可以说是他一生中在内心方面最黑暗的时期;以后,在广州的半年(多过半年),则是惊心动魄,化悲愤为力量的时期;再以后,他回到上海了,为形势所迫,他已无法再教书,也不再到别处去,他不得不用一枝坚强的笔,不仅和一批自命为革命文学家的人斗争,和反动的国民党文化人斗争,和第三种人斗争,而且和共产党里面王明一系的人斗争。鲁迅的中年广州的血洗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鲁迅到了广州,去时也不是没有幻想的,他想除教书外,仍继续做文艺运动,或其他更好的工作,甚至想和“创造社联合起来,造成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那知他到广州后,开了几次教授会议,去了一次香港,东奔西走作了几次讲演,就在黄埔军校那次讲演之后的第四天,蒋介石在上海发动政变,向闸北的总工会纠察队进行了流血进攻;火盖一揭开,凡是蒋介石统治的地方,都一起赤裸裸地露出了狰狞面目,肆意杀人了!广州的反共屠杀,比上海迟了三天,使鲁迅为之“目瞪口呆”。 鲁迅也不是没有先见的,到广州住了两个月,他早就“骇然了”,他觉得“往日所闻,全是谣言,这地方,却正是军人和商人所主宰的国土”。他说:“广州的人民并无力量,所以这里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又说:“青天白日旗插远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一般,待到居士也算佛子时候,往往戒律荡然,不知道是佛道的弘通还是佛教的败坏?……”他在广州虽然看不见北方似的捕杀青年,有时确也感到一点“小康”,但随即悟到这不过是“奉旨革命”的现象,却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聚而歼旃”!* * * 鲁迅在广州和香港的演讲,只有五篇记录,在香港青年会讲的二篇,一篇是《无声的中国》,一篇是《老调子已经唱完》;在黄埔军校讲的一篇是《革命时代的文学》,这都是清党以前讲的。七月间在知用中学讲的《读书杂谈》,不过是“老生常谈”,九月间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讲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不仅有学术价值,而且“借古讽今”。 鲁迅的演讲自然是因人,因时,因地而施,所以对香港的青年人,他说的主要是“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人的痛苦换来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凡是称赞中国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 这主要是针对着殖民地而说的,当时香港总督金文泰,前清太史赖济熙正在提倡“整理国故”,而且要中国人“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灵,大汉之发天声!” 鲁迅希望“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他说,“因为我们说着古代的话,说着大家不明白,不听见的话,已经弄得像一盘散沙,痛痒不相关了。我们要活过来,首先就须由青年们不再说孔子孟子和韩愈柳宗元们的话。……”现在,一九七二年,离开鲁迅说这话已经四十六年,从“文化大革命”一场噩梦中醒过来时,文化界第一件大吹大擂的事,就是出版以反对白话文出名的章士钊的《柳文指要》,鲁迅当时的大声疾呼,真是白废了的。* * * 黄埔军校是国民党改组之后成立的,目的专在训练革命的军事干部,以后国共两党的年青军事领导人物,多为黄埔出身。邀请鲁迅去演讲的应修人和宿荷是共产党员;面对着革命的军事干部,鲁迅就说他从未谈过的革命与文学的关系问题,但从来没有人指出过鲁迅的意见只是接述托洛次基著的《文学与革命》这本书里的意见。这本书由李霁野韦素园合译,由“未名社”出版,记得鲁迅写了后记,现在自然无法再找得到这本书,鲁迅的“后记”也未收入《集外集》中,好在我们现在有了更好的译本(香港信达出版社出版,惠泉译),我们不妨找出若干字句用来和鲁迅的演讲对照一下: 托洛次基的《文学与革命》 “文化以吸取经济底液汁为生,所以必须有了点物质上的剩余,文化才能生长发展,以及变为精致。 “艺术需要有安适,甚至需要富饶。(第一页) “艺术一定要走它自己的道路,运用自己的方法……艺术领域是这样的一个领域,它不是依靠党的号令行事的。(第二零一页) “而最重要的,我们有革命的人……(第二零九页) “革命文学不能不充满着社会仇恨的精神。(第二一零页)” 鲁迅的“革命时代的文学” “有人说:‘文学是穷苦的时候做的’,其实未必,穷苦的时候必定没有文学作品的,挑担的人必要把担子放下,才能做文章;……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 “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利厉害,自然而然地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 “为革命起见,要有革命人…… “与革命爆发时代接近的文学,每每带有愤怒之音;他要反抗,他要复仇。” 鲁迅对于《文学与革命》这本书,特别喜爱,前已说过,一九二五年,他已买了这本书,到一九二七年九月十一日,他要离开广州时又买了英译本赠廖立峨,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三日又去内山书店买了日译本,三月,“未名社”出了中译本,五月,他译《文艺政策》,这本书等于《苏俄文艺论战》的扩大,其中有托洛次基发言,和《文学与革命》的见解一贯,和所谓当时的无产阶级文学对立。在以后鲁迅对抗“创造社”“太阳社”诸“无产阶级作家”的对抗中,托洛次基的见解给了他最大助力。* * * 四月十五日以后,鲁迅沉默了,他能说甚么呢,他坚决退回中山大学的聘书,辞了一切职务,和景宋、许季茀幽居白云楼,几乎足不出户,炎热的太阳晒满了大半间屋,他埋头修订离开北京时与齐寿山合译的《小约翰》;编集《朝华夕拾》,作后记,绘插图;又编录《唐宋传奇集》,凡此与当时时局变化了无干涉的工作,都不过是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并掩饰其内心的伤痛吧了。 但鲁迅也不能长此沉默,正如胡适以后批评共产党的话一样,人民没有不说话的自由,清党之后,鲁迅也是没有不说话的自由,不说话,就有共产党的嫌疑。我从黄埔军校的出版物上,曾见过应修人的诗,后来我问他,为甚么你写那样莫明其妙的诗,他说不写反共文章就无法离开,写反共文章非心所愿,写首诗就容易蒙混过关。(他脱身回上海后就去了苏联,一九三二年回上海,翌年,五月十四日为避免拘捕,在北四川路一家旅馆高处,跳楼自杀。)鲁迅是名人,要永远不说话自然更难,所以到七月六日,他去知用中学演说,廿三日,又至学术讲演会演说。 在鲁迅沉默期间,有人纳罕他为甚么近来不开口?他只好说“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因为他怕逃掉了五色旗下的“铁窗斧钺风味”,而在青天白日旗下又有“缧绁之忧”。他仿佛感到有一种团体,自以为正统,而喜欢监督思想的,有时遇到盘问式的访问者,他就疑心是他们。 他说,他经验了从来没有过的恐怖,他从前以为压迫、杀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老人渐渐死去,中国就可以比较有生气。现在他知道杀戮青年的倒是青年,有“用斧劈死的”,有“乱枪刺死的”……血的游戏已经开头,他看不见这出戏的收场。 鲁迅没有举出任何实例。我分明记得,在当时革命青年中最有影响的两个人,是恽代英与萧楚女,后者的名字妩媚,却是个大麻子,黄埔教官,清党时正在病中,给人在床上乱棍打死。其他牺牲的当然很多,估计达二千一百余人。在《鲁迅日记》中,虽然没有明言,显然有许多青年受到他帮助逃走的,许季茀说,他时常提起,有某人瘦小精悍,头脑清晰,常常去谈天的,而今不来了。 鲁迅的悲痛,甚至到了自怨自艾的程度,他怀疑自己也在帮助排着人吃人的筵宴;他弄清了老实而不幸的青年的脑子,使他们在遭灾时尝到加倍的痛苦。 确实,当三一八之后,读到下面所引的鲁迅的句子,谁不受他的感召,走上一条更积极的道路呢?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这回死者的遗给后来的功德,是在……教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 于是大批有觉悟的青年南下了,却不料所谓革命的南方正是死地!所以鲁迅觉得他是做“醉虾”的帮手,终于觉得无话可说。 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自己“最侥幸的是终于没有被做成共产党”。他说: “曾经有一位青年,想以独秀办《新青年》,而我在那里做过文章这一件事, 来证成我是共产党。但即被别一位青年推翻了,他知道那时连独秀也还未讲共产。 退一步,‘亲共派’罢,终于也没有弄成功。倘我一出中山大学即离广州,我想, 是要被排进去的;但我不走,所以报上‘逃走了’,‘到汉口去了’的闹了一通之后,倒也没有事了。……” 他说: “现在倘再发那些四平八稳的‘救救孩子’似的议论,连我自己听去,也觉得空空洞洞了。” 为了救助自己,他说“还是老法子,一是麻痹,二是忘却”。但这老法子并不有效,他既不能麻痹,也忘不了历史的教训,他在死前还责骂忘记了历史教训的那种共产党人。 以上所说,都见于鲁迅到上海前后发表的文章,如果这些文章在广州发表,或幽居在广州的时候发表,我相信他就没有从容回上海的可能了。所以他在广州最后一次讲演是既严肃又技巧的。他阐释魏晋是乱世,清谈佯狂是为得避祸,但阮籍能免,嵇康就不能免了,由于辞旨隐晦,人家只把这篇演讲当作文学史的研究看。 上海定居——围剿与反围剿 革命失败了,由革命队伍退下来的前文化人,多半汇集到上海,于是重整笔墨生涯,适应时事要求,提倡“革命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了,他们东征西讨,气焰万丈(其实还是受第三国际史大林布哈林的影响,他们把革命的失败当作革命的高涨)。但他们犯了个大错误,把正在痛定思痛的鲁迅当作箭靶子,骂他是“封建文人,有闲阶级”。鲁迅过了几个月才正式回答,在延长二年的笔战中,鲁迅的正面文章只有三篇:《醉眼中的矇胧》,《我的态度和年纪》,《现今新文学的概观》。 鲁迅从来没有自认为革命家,但他亲身经历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三一八种种历史事变,非常深切的从中汲取了宝贵的教训。在他辛辣的杂文和创作中,无一不浸透了这种苦味的教训的。现在,他又在广州经历了一次新的资产阶级的反革命,到上海,白色恐怖仍未过去,这就使他放弃了一向相信的进化论,另用新的眼光去看待历史了。这过程也不是一天完成的。“创造社”和“太阳社”对他的围剿,据他四年之后写《三闲集》序言时说,只不过挤他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而已。 鲁迅对围剿他的那批人一针见血地说:“因为那边正有‘武器的艺术’,所以这边只能‘艺术的武器’。”然后他问:“这种最高的艺术——‘武器的艺术’,现在究竟落在谁的手里了呢?只要寻得到,便知道最近中国的将来。” 革命失败了,毛泽东上了井岗山,鲁迅说这话的时候,毛泽东还没有发明“枪杆子里出政权”的理论,他要到一九三八年才从武装斗争中归纳出这个道理。 一九二八年六月下旬,中共六次代表大会在莫斯科举行。从上一年的八七会议以后直至一九三零年,是瞿秋白和李立三前后相继的时代,他们认为“革命高潮”(其实是史大林布哈林的意见)正在到来,所以到处进行示威和暴动,所谓革命文学的嚣张的气势,完全是有国际背景的,他们不承认革命已经失败,实行“盲动主义”。倒是冷静的鲁迅,比他们更有清醒的估计,自从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事变之后,“武器的艺术”,不正完全掌握在国民党资产阶级的手里了吗?“中国最近的将来”,是反革命胜利的时代,鲁迅一向正视现实,他不像当时共产党那样自欺,他知道未来的日子必须从事艰苦的斗争,所以他非常藐视那种革命文学家的轻浮态度,他试举冯乃超剧本中最后的警句为例: “野雉::我再不怕黑暗了, “偷儿:我们反抗去! “……这边也禁,那边也禁的王独清的从上海租界里遥望广州暴动的诗,Pong Pong Pong,铅字逐渐大了起来,只在说明他曾为电影的字幕和上海的酱园招牌所感动,有模彷勃洛克的《十二个》之志尚无其力和才。郭沫若的《一只手》是很有人推为佳作的,但内容说一个革命者革命之后失了一只手,所余的一只还能和爱人握手的事,却未免‘失’得太巧。五体,四肢之中,倘要失去其一,实在还不如一只手,一条腿就不便,头自然更不行了。只准备失去一只手,是能减少战斗的勇往之气的;我想,革命者所不惜牺牲的,一定不只这一点。《一只手》也还是穷秀才落难,后来终于中状元谐花烛的老调。” 喧喧嚷嚷的革命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终竟没有什么能够成为气候的成绩。关于一九二七年的革命,只有茅盾的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替这个时代留下了面影与足迹。 围剿鲁迅的英雄们,以后的出路如何呢?有几个可以考见的如下: 成仿吾:骗了小军阀一批买军火的钱,先到日本,后到德国去享受了。 郭沫若:在日本研究古代史和甲骨文; 蒋光慈:写了一本“丽莎的哀愁”,被视为同情白俄,后来病死了。 钱杏邨:后来以研究明清小说出名; 杨邨人:揭起小资产阶级文学的大旗; 潘汉年,成了革命指导者,可是最后则成了“堕落的反革命分子”; 叶灵凤:“不久即转向国民党方面去,抗日时成为汉奸文人。” 巍然独存的是鲁迅,他在一九三零年三月二日参加左翼作家联盟之后,就被尊为革命文学方面的领导人物。* * * 从《鲁迅日记》看鲁迅,他绝不是一个剑拔弩张,尖酸刻薄的人,试举数则如下: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午同广平由广鸿安旅店运行李上太古公司‘山东’船,立峨相送。 “十月三日,午后抵上海,寓共和旅馆。……玉堂、伏园、春台来访,谈至夜分。 “五日,夜小峰邀饭于全家福,同坐郁达夫、王映霞、潘梓年、钦文、伏园、 春台、小峰夫人、三弟及广平。 “八日,上午从共和旅店移入景云里寓(按:鲁迅与景宋自此开始同居)。 “十八日,夜章雪村招饮于共乐春,同席江绍原及其夫人、樊仲云、赵景深、 叶圣陶、胡愈之及三弟、广平。 “二十三日,夜同许希林、孙君烈、孙春台、三弟及广平往近街散步,遂上新亚楼品茗,春台又买酒归,同饮大醉。 “二十五日,下午李式相来,同至劳动大学演讲约一小时。夜同三弟及广平至日本演艺馆观电影。 (按:在劳动大学的演讲题是《关于智识阶级》,黄河清笔记,日期为廿八日,当是误记。内有云:“我从前也很想做皇帝,……做人的趣味在和许多朋友有趣的谈天,热烈的讨论。做了皇帝,口出一声,臣民都下跪,只有不绝声的Yes Yes,那么有什么趣味?但是还有人做皇帝,因为他和外界隔绝,不知外面还有世界。”鲁迅这话移用到一九六零年,那真是最适切不过了。三面红旗换来的三年灾害,就是Yes,Yes造成的,毛泽东一住进中南海,就不知外面还有世界了。) “二十八日,下午往立达学园演讲。 (按:讲词似未记录,曹聚仁的《鲁迅年谱》,说讲题是《伟人的化石》,大意说:“一个伟人在生前总多挫折,处处受人反对,但到了死后,就无不圆通广大,受人欢迎了。”这话对于鲁迅自己说,也是适切的。) “十一月九日,夜食蟹饮酒,大醉。 “十八日,买布人形一枚赠晔儿。 “十九日,晚邀孙君烈、许希林、王蕴如、三弟、晔儿及广平往东亚食堂夜餐。 “二十三日,晚得田汉信,夜复。 “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潘汉年、鲍文蔚、衣萍、小峰来,晚同至中有天饭。 “十八日,晚收大学院聘书并本月分薪水泉三百。 (按: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有云:……他初回上海,即不愿教书,我顺便告知蔡孑民先生,即由蔡先生聘为大学院特约著作员,与李审言同时发表。) 大学院的薪水一直到一九三一年十二月才停止,三十一日《日记》:“收十一及十二月份编辑费各三百。”接着发生一二八事件,据三月二日鲁迅给许寿裳的信,则十二月以后当已被裁。信内有云:“被裁之事,先已得教部通知,蔡先生如是为之设法,实深感激。惟数年以来,绝无成绩,所辑书籍,迄未印行,近方图自印《嵇康集》,清本略就,而又突陷兵火之日,存佚盖不可知。教部付之淘汰之列,固非不当,受命之日,没齿无怨。……”可见鲁迅所接受的每个月三百元编辑费,完全是国民党政府教育部白白送给他的,计四十七个月,共一万二千三百元。我对于鲁迅收受国民党政府这许多金钱,很表惊异,曹聚仁兄回答得很幽默,他说:“你要知道,鲁迅不是不食周粟的。” 关于蔡元培,有人说到他,便像他是“人格的完人”,其实,一九二七年四一二反革命事变中,他也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先是四月二日下午七时,国民党召集中央监察委员会全体会议,到会三分之二,公推蔡元培为主席,通过吴敬恒《查办共产党》的提案,正式的清党便开始了。歌颂鲁迅的人,对于这种细节,都是略而不提的。 “二十一日,午后衣萍来,邀至暨南大学演讲。” 讲题为《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曹聚仁记录,这篇讲演有鲁迅独到之见,他说, “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在部落里,他们有一个酋长,他们跟着酋长走,酋长的吩咐,就是他们的标准。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