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的悲哀。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的乡土文学中,除《阿Q正传》外,我最爱读的是《故乡》和《社戏》,前者尤其是留下了时代的显明的痕迹,中国革命中最大的一个主角——农民,这时正受着极大的压迫,闰土便是被压迫农民的具体的形象。提出了问题就是解答了问题。在辛亥前后的革命者,着眼的目的是民族革命;最先朦朦胧胧提出中国经济改造的是孙中山;到马克思主义输入,中国共产党成立时,仍没有一个像样的土地政纲;但鲁迅借闰土这个人物,提出了被压迫的农民问题,农民方面对着“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像一个木偶人了”。闰土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爷”,这说明了二人之间阶级的隔绝,鲁迅希望他们“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但这生活不存在好意的希望中,要在没有路走的大地上走出路来,这便需要农民自己的觉悟,自己的斗争,我们可以说,鲁迅是第一个用文学形式,提出这个问题的。过了七八年,农民果真站起来了,不到三十年,他们就解放了自己。* * * 现在我们再回到鲁迅迁家至北京后的生活,他如何负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 这时鲁迅颇有入不敷出的情形,他不断的向朋友借贷,一有收入,立即还清。有时须向义兴局出利息借钱 。 “一九三零年一月六日,午后往本司胡同税务处税房契,计见泉百八十。 “二月九日,还齐寿山所代假泉二百,息泉十一元七角。“十六日,还齐寿山所代假百元。 “十七日,还齐寿山所代假泉二百,利泉八。 “三月四日,午后从齐寿山假泉五十。 “三十日,午后从戴芦舲假泉百。 “三十一日,甚疲,请假。 “四月十日,上午收三月上半月奉泉百廿。还戴芦舲百。 “十六日,晚庭前植丁香二株。 “二十一日,上午收上月所余奉泉百八十,还齐寿山五十。 “二十五日,星期休息。午后同母亲、二弟及丰游三贝子园。 “五月十六日,沛周岁,下午食面饮酒。 “十九日,沛大病,夜延医不眠。 “二十日,黎明送沛入同仁医院,芳子、重久同往,医云肺炎。午归,三弟往。下午作书问三弟以沛伏,晚得答,言似佳。 “二十一日,上午往病院。 “二十二日,在病院。托二弟从齐寿山假泉百。 “二十三日,星期休息。在病院,上午一归,晚复往。 “二十四日,在病院,沛病甚剧。 “二十五日,在病院,晚归。夜半重久来,言沛病革,改驻赴病院。 “二十六日,沛转安,上午往部,夜在病院。” 二十七日至六月十四日,有十五天“夜在病院”,其他数目,无日不去病院。对于一个周岁的侄儿,看顾得直是无微不至,七月十三日,“沛退院回家”;十五日,“沛腹泻”,十六 日复入院。十八日,因直皖战争,“消息甚急,夜送母亲以下妇孺至东成同仁医院避”。十九日,“上午母亲以下诸人回家”。 这期间鲁迅不断向齐寿山借钱,几十元不等。 照《鲁迅日记》所载,一九二零年八月六日,“晚马幼渔来,送大学聘书”。至十二月二十四日,“午后往大学讲”。一九二一年一月十二日,“午后往高师校讲”,自此他在佥事之外,从事教学工作。一九二一年二月四日,“晚收大学九月、十月是薪水共泉卅六”。可见当时大学讲师待遇之低,也许鲁迅所开的课时间不多。 到了一九二一年三月二十九日,作人生病进了山本医院,鲁迅又不断去医院看视,又不断的向齐寿山等人借钱,四月十二日,“下午托齐寿山从义兴局借泉二百,息分半”。直至五月二十四日,“上午齐寿山来,同往香山碧雪寺,下午回”。二十七日,“清晨携工往西山碧云寺,为二弟整理所租屋,午后回”。六月二日,“下午送二弟往碧云寺,三弟、丰一俱去,晚归。”嗣后又不断的去西山,替作人买佛经,付房租,代寄稿,前后达五个月之久。 作人《回想录》说:“我于六月二日搬到西山碧云寺里,所租的屋即在山门里边的东偏,是三间西房,位置在高台上面,西墙外是直临溪谷,前面隔着一条走路,就是一个很高的石台阶,走到寺外边去。这般若堂大概以前是和尚们‘挂单’的地方,……我把那西厢房一大统间布置起来,分作三部分,中间是出入口, 北头作为卧室,摆一张桌子算是书房了,南头给用人王鹤招住,后来有一个时期, 母亲带了他的孩子们夜来山上玩了一个星期,就腾出来暂时让给她用了。 “我住在西山前后有五个月,一边养病,一边也算用功,但是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主要的只是学习世界语,翻译些少见的作品。后来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从世界语译出的小说,即是那时的成绩;可是更重要的乃是后来给爱罗先珂做世界语讲演的翻译,记得有一篇是‘春天与其力量’,说得空灵巧妙,觉得实在不错,……在五月与九月之间一总给孙伏园写了六回的‘山中杂信’……” 作人的文章以悠闲著名,从他在西山养病的记载中,他没有一个字说到鲁迅的“劳瘁”。 作人从西山回家,据《鲁迅日记》,是九月二十一日,但可怪的是十月十九日的《日记》:“还二弟买书泉六元”,是不是从此时起,他们兄弟之间的经济已经分开了呢?我们无法得到其他旁证。一九二二年的《日记》遗失,现在所刊者,系据许寿裳的手抄片断补入。可注意者,正月二十七《日记》云:“旧除夕也,晚供先像。柬邀孙伏园,章士英晚餐,伏园来,章谢。夜饮酒甚多,谈甚久。”二月二日:“……又买泥制小动物四十个,分与诸儿。”可见他对于“祖先崇拜”,并不实行“思想革命”;而对于小孩子们的眷爱,永远不衰。 十一月十四日,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到北京,住在鲁迅家中,备受他们兄弟照顾,直至第二年四月十六日,才回苏联去,中国的留苏学生在东方大学见过他。 鲁迅译了《爱罗先珂童话集》和《桃色的云》,为当时的青年所爱读,笔者当时曾从他那悲悯反抗的希望里得到鼓舞。 鲁迅的小说《鸭的喜剧》,就是描写住在他家里的爱罗先珂的,“伊和希珂先,没有了,虾蟆的儿子。”这句描摹孩子口吻的话,是最生动不过的,读了使人想像到一切都漂溢着诗的意境,和鲁迅,爱罗先珂,天真的孩子,作人夫妇那种情景交融的胸怀。又谁知三个月之后,这种胸怀竟尔不再存在了呢。 这三个月中,我们从《鲁迅日记》中找得到下列记载: “一九二三年四月八日:下午伏园携惠迪来,因并同二弟及丰一往公园,又遇李小峰章矛尘,同饮茗良久,傍晚归。 “五月十日,晚与二弟小治肴酒共饮,三弟并邀伏园。 “十三日,星期休息。午后与二弟应春光社约谈话。下午至中央公园会三弟及丰丸同饮茶。 “二十六日,晚二弟治酒邀客,到者泽村、丸山、耀晨、凤举、士远、幼渔及我辈共八人。 “六月二十六日,往禄米仓访凤举、耀辰,且见士远、尹默、二弟已先到,同饭,谈至傍晚始出。 “七月三日,与二弟至东安市场……” 十四日的《日记》,忽然出现了不同的调子,记着下列字句:“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看来似乎写得一样气定神闲,但熟知他们兄弟之间友于之情的,这样的句子,确乎是惊人心魄的了。 “十九日,上午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之,不至。” 这封信的内容,鲁迅与作人从未披露过,据许广平后来的《鲁迅回忆》中所说,则是信封外面写着“鲁迅先生”,里面斩钉截铁地要鲁迅“以后不要到后边院子里来”。 于是鲁迅被迫要搬出八道弯了,他的《日记》说: “七月二十六日,上午往砖塔胡同看屋。下午收拾书籍入箱。 “二十九日,星期休息,终日收书册入箱,夜毕。 “八月一日,午后收拾行李。 “二日,下午携妇迁往砖塔胡同六十一号。” 鲁迅和作人不和,只苦了他们母亲,她两头奔走,两个儿子谁也丢不下。 “八月五日,晨母亲来视。 “十三日,母亲来视,交来三太太笺,假十元,如数给之,其五元从母亲转借。 “十九日,上午母亲来。 “二十一日,午后母亲往八道弯宅。 “二十二日,上午得三弟信并泉十五元。 “二十六日,上午母亲遣潘妈来,给桃实七枚。三弟之款即令将交三太太收。 “二十九日,上午母亲来,交三太太信,并所还钱五元,即以泉还母亲。 “三十一日,上午母亲往新街口八道弯宅去。” 这样的记载,多至引不胜引的,但他母亲病了,看医服药,都是鲁迅的事。 “九月十六日,三太太以信来问母亲疾。 “十八日,上午同母亲往山本医院诊。母亲往八道弯宅。” 这期间,鲁迅不停的看房子,借钱,可是他也病了。从十月三日以后,至十月八日为止,他的病大概非常缠绵,八日《日记》:“夜饮汾酒,始废粥进饭,距始病时三十九日矣。”他在一九三六年九月三日给母亲信说:男所生的病,报上虽说是神经衰弱,其实不是,而是肺病,且已经生了二三十年,被八道弯赶出后的一回,和章士钊闹后的一回,躺倒过的,就都是这病。…… 在病中,鲁迅仍不废工作和日常生活,而且于十月三十日买定了阜成门三条胡同廿一号的旧屋六间,价八百。他并没有钱买屋,钱都是向朋友借贷来的,这时他的主要收入做佥事的薪金,已积欠半年以上,例如十一月二十二日《日记》:“下午收奉金二月分者三十一,又三月分者百。”二十三日《日记》:“下午收三月分奉泉百五十。”至于大学里面教书收入,不仅为数甚微,而且积欠甚久,例如九月二十九日《日记》:“上午往师范校取薪水十四元,三月分讫。”十月十九日《日记》:“收大学四月下半月,及五月全月薪水共二十七元”,可见一斑。以后鲁迅的收入,主要得靠稿费和版税。 西三条胡同的房子是一九二四年一月二日接收的,经过几个月的修理,到五月二十五日才得搬入。据许季茀所说: “这是一所小小的三开间的四合式。北屋的东间是母太夫人的房,西间是朱夫人的房。南屋是他的藏书室。北屋的中间,后面接出一间房子去,鲁迅称它为‘老虎尾巴’,乃是他的工作室。它的北窗用玻璃,光线充足。” 鲁迅移入新居后,便在八道弯搬取书及器物,六月十一日《日记》:“下午往八道弯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然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这不多不少是一出“闹剧”,《鲁迅日记》中以后不再有启孟二字,兄弟的关系永绝,关于此事,他们的共同朋友许季茀有公平的证述: “鲁迅对于两弟非常友爱,因为居长,所有家务统由他自己一人主持,不忍去麻烦两弟。他对于作人的事,比自己的还重要,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利统统来让给他。…… “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症的。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 作人则心地糊涂,轻听妇人之言,不加体察。我虽竭力解释开导,竟无效果。致鲁迅不得已移居外客厅而他总不觉悟;鲁迅遣工役传言来谈,他又不出来;于是鲁迅又搬出而至砖塔胡同了。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从前‘兄弟怡怡’的情态。这是作人一生的大损失,倘使无此错误,始终得到慈兄的指导,何至于后来陷入迷途,洗也洗不清呢? “说起他的藏书室,我还记得作人和信子抗拒的一幕。这所小屋既成以后,他就独自个回到八道湾大宅取书籍去了。据说作人和信子大起恐慌,信子急忙打电话,唤救兵,欲假借外力以抗拒;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地掷入,鲁迅置之不理, 专心检书。一忽儿外宾来了,正欲开口说话,鲁迅从容辞却,说这是家里的事,无烦外宾费心。到者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了。这是在取回书籍的翌日,鲁迅说给我听的。我问他:‘你的书全部都已取出了吗?’他答道:‘未必。’我问他我所赠的《越缦堂日记》拿出了吗?他答道:‘不,被没收了。’” 可是作人对许季茀这种说话,心有不慊,他在《回想录》上有二篇《不辩解说》,上篇说的许多话,其实只是为余澹心编的《东山谈苑卷七》的一则故事作注解,这则话说: “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 鲁迅与作人失和的事,经许季茀在鲁迅死后公开一说,作人自然要加以辩解,但他先引用倪元镇的话“一说便俗”,以此掩盖他的辩解,其实他的不辩是辩,而且越辩越暴露了他的小气,和事实上曲在他这一面。 “……关于那个事件,我一向没有公开说过,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在我的日记上七月十七日项下,用剪刀剪去了原来所写的字,大概十个左右,八月二日记移住砖塔胡同,次年六月十一日的冲突,也只简单地记着冲突,并说徐、张二君来,一总都不过十个字。这里我要说明,徐是徐耀辰,张是张凤举,都是那时北大教授,并不是什么‘外宾’,如许季茀所说的,许君是与徐张二君明白这件事的内容的人,虽然人是比较‘老实’,但也何至于造作谣言,和正人君子一辙呢?不过他有一句话确是实在的,这便是鲁迅在他生前没有一个字发表,他说这是鲁迅的伟大处,这话说得对了。鲁迅平素是主张以直报怨的,并且还更进一步,不但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还说过这样的话,(原文失记,有错当改,) 人有怒目而视者,报之以骂,骂者报之以打,打者报之以杀。其主张的严峻有如此,而态度的伟大又如此,我们可不能学他的百分之一,以不辩解报答他的伟大乎?而且这种态度又不是处于一时之隐忍,我前回说过对于五十自寿的打油诗,那已经是那件事的十多年之后了,当时经胡风辈闹得满城风雨,独他一个人在答曹聚仁杨霁云的书简中,能够主持公论,胸中没有丝毫芥蒂,这不是寻常人所能作到的了。 或者有人说,书简所说乃是私人间的说话,不能算什么。那么我们来看他所公表的吧,这第一是小说,收在《徬徨》里边的一篇《弟兄》,是写我在一九一七年初次出疹子的事情,虽然是小说可是诗的成分差不多,主要的全是事实,乃是一九二五年一月三日所作,追写八年前的往事的。可是最特别的是写成《弟兄》 的十一天以前所作,在鲁迅作品中最是难解的一篇,题目乃是《伤逝》,于十月二十一日写成,也不曾在杂志上发表过,便一直收在集子里了。关于这篇小说,我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里边只在地方略加考证,现在转录一部分,并加以补充 于下: “《伤逝》这篇小说大概全是写的空想,因为事实与人物,我一点也找不自什么模型或依据。要说是有,那只是在头一段里说:‘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的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已经快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第二段中又说到那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和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我们知道这是半截胡同的绍兴县馆,著者在民国初年曾经住过一时的,最初在北头的藤花馆,后来移在南偏的独院补树书屋,这里所写的槐树与藤花,虽然在北京这两样东西很是普通,却显然是指那会馆的旧居,但看上文偏僻里云云,又可知特别是说那补树书屋了。当时忘记了说,他从藤花馆摆搬到补树书屋的时候,日记上说明是‘避喧’,那么更可证明会馆里偏僻的地方只是补树书屋的一处而已。这样的证明于了解那篇小说有什么用处呢?《伤逝》这篇小说很是难懂,但如果把这和《弟兄》合起来看时,后者有十分之九以上是‘真实’,而《伤逝》乃是全个是‘诗’。诗的成分是空灵的,鲁迅照例喜欢用‘离骚’的手法来写诗,这里又用的不是温李的词藻,而是安特来也夫一派的句子,所以结果更似乎很是晦涩了。《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我这样说,或者世人都要以我为妄吧,但是我有我的感觉,深信这是不大会错的。因为我以不知为不知,声明自己不懂文学,不敢插嘴来批评,但对于鲁迅写作这些小说的动机,均是能够懂得。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只有人的力量。我很自幸能够不俗,对于鲁迅研究供给了两种资料,也可以说对得起他的了,关于鲁迅以外的人我只有对许季茀一个人,有要订正的地方,如上边所说的,至于其他无论什么样人要怎么说,全由他们去说好了。” 我觉得作人虽然这么说,实际上许季茀究竟造了什么‘谣’,还是没有具体的说清楚。许季茀所记他们兄弟失和的事,证以鲁迅的《日记》,并无一字造谣,周作人垂老所写的《回想录》,说及这事时,竟比许季茀为东吉祥胡同的正人君子,这完全不符事实。至于发明鲁迅小说《伤逝》为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认为这是“对于鲁迅研究供给了资料”,算是“对得起他”,这也无补于鲁迅生前所遭受的隐忍的痛苦。“对得起他”与对不起他,都是无关的了。 作人所说的五十自寿诗,附带在这里交代一下。由此可见鲁迅的胸襟浩旷,批评客观,对事不对人,确为作人所不及的。 一九三四年,林语堂在上海编《人间世》,他把作人寄给他的两首诗加了个《知堂五十自寿诗》的题目,给登了出来,诗如下: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功夫吃讲茶。” 这二首诗登出以后,会做诗的纷纷和作,年青人则多加以批评攻击,鲁迅对于林语堂的提倡闲适,本多不满,但对于作人的五十自寿诗及和诗,并未公开批评,只在给杨霁云和曹聚仁的私人信中略有谈及。 致杨霁云信中谈到《人间世》者有云: “……关于近日小品文的流行,我倒并不心痛。以革新或留学获得名位,生计已渐充裕者,很容易流入这一路。盖先前原著鬼迷,但因环境所迫,不得不新, 一旦得志,即不免老病复发,渐玩古董,始见老庄,则惊其奥博,见文选,则惊其典赡,见佛经,则服其广大,见宋人语录,又服其平易超脱,惊服之下,率尔宣扬,这其实还是当初沽名的老手段。有一部分青年是要受点害的,但也原是脾气相近之故,于大局却无大关系,例如《人间世》出版后,究竟不满者居多;而第三期已有随感录,虽多温暾话,然已与编辑者所主张的‘闲适’相矛盾。…… “……至于周作人之诗,其实是还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但太隐晦,已为一般读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过,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觉得讨厌了。” 在给曹聚仁信中说: “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遂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成舆论矣。” 作人对于鲁迅的这种批评,亦称之为“伟大”的,但他对鲁迅的批评又如何?他在《老人的胡闹》中说:“往往名位就既尊,患得患失,遇有新兴占势力的意见,不问新旧左右,辄靡然从之,……盖老不安分,重在投机趋时。” 观乎此,作人与鲁迅二人气度之相去,简直不可以道里计了。* * * 鲁迅虽和作人决裂,但对于建人的太太——三太太仍旧看顾的,例如: 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日《日记》:“得三弟信,十六日发,属以泉十交芳子太太。晚往山本医院视芳子疾,并致泉十,又自致十。 “二十六日,下午往山本医院看三太太。 “六月二十一日,至滨来香食冰酪,并买蒲陶干,又购饼六枚,持至山本医院赠孩子食之。 “七月七日,午往山本医院,以黄油饼十枚赠小土步。 “八月十三日,午往山本医院视三太太疾,赠以零用钱廿,赠重君蒲陶干一盒。” 芳子和建人的脱离始于何时,建人与王蕴如的同居始于何时,在《鲁迅日记》中均无可考见,惟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八日《日记》:“买布人形一枚赠晔儿”,晔儿是建人与王蕴如的孩子,以后日记中常常提及他们,记载语气与以前谈到“小土步”时一样,可见鲁迅对芳子,王蕴如,以及她们的孩子一视同仁。 周作人的态度则完全不同,他于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致香港友人信云: “……目前匆匆寄信,问于某女士回忆录之事忘记答复,兹特补述之。她系女师大学生,一直以师弟名义通讯,不曾有过意见,其所以对我有不满者殆因迁怒之故。内人因同情于前夫人朱安之故,对于某女士常有不敬之词,出自旧家庭之故,其如此看法亦属难怪,但传闻到了对方,则为大侮辱矣,其生气也可以说是难怪也。来书评为妇人之见,可以说是能洞见此中症结者也。内人之女弟为我之弟妇,亦见遗弃(以系帝国主义分子之故),现依其子在京,其子以抗议故亦为其父所不承认,此系家庭私事,因便中一并说及耳。……” 鲁迅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日记》:“得许广平信”;四月十二日《日记》:“许广平、林卓凤来。”这是他们两人关系的开始,过了二年,他们才在上海同居。这时鲁迅和作人决裂已久,即使作人的太太信子同情朱夫人,有甚么对许广平不满之词传到上海,也决不会有甚么影响的了,作人说许广平因此迁怒到他,所以在《鲁迅回忆》的文中诋毁他,这却是近乎“妇人之见”了。 至于建人与芳子的脱幅,作人说“以系帝国主义分子之故”,参考国内最近发表的鲁迅致章矛尘的信(一九三零年三月二十七日):“乔峰将上海情形告之北京,不知何意,他对我亦未言及此事。但常常慨叹保持饭碗之难,并言八道弯事情之多,一有事情,便呼令北去,劝止两难,至于失眠云云。……”又,鲁迅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二日致母亲信,说建人所得的薪水,好像每月也被八道弯逼去一大半,生活颇窘,可见建人虽已在上海另组了家庭,对于八道弯的关系,他确是像个受“帝国主义”压迫的“弱小民族”;作人晚年致书香港友人,谈到这件事,竟说“……至于王蕴如乃是他的所谓‘爱人’,若不客气的说,照上海话说乃是‘姘头’了,我当初写信规劝他儿女已长大(在一九三七年),何必纳什么妾,他为此便不同我通讯了。……”这是甚么话?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鲁迅生前从无一言道及,我们不必偏信景宋对她的攻击,芳子受她姊姊何种影响,我们也无从深究,但建人不是花花公子,那是可以深信的,在过渡时期中,婚姻的始合终离比比皆是,作人是五四前后时代的思想革命家,晚年思想简直退化到十足的冬烘了,用“姘头”,“纳妾”这种封建伦理观念的名词作为衡量自己兄弟婚姻变化的尺度,一脸孔悻悻之色,可见有人说他“风格清致、思想通达”那种溢美之辞,与他的为人是绝不相符的。* * * 鲁迅放弃了医学,从事文学,认为文学可以救时济世,但在东京时候,办《新生》文学杂志之事,既未实现,只印了二本《域外小说集》,销路又不佳;回国以后,借教书和到北京教育部当一名佥事的收入维持一家生计,眼见革命事业,瞬即为反动势力所淹没,意气消沉,住在绍兴县馆里抄抄古碑,书读佛经,过着知识分子“苟全性命于乱世”的生活。可是这陈独秀李大钊他们大声疾呼,震聋发聩,五四运动风起云涌,鲁迅也开始跟着呐喊了。从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六年,这是鲁迅文学创作最收成果的时代,据他说,《呐喊》、《徬徨》、《朝花夕拾》、《野草》、《故事新编》这五本文学著作,都是完成在这段时期内的,过后间或有文学写作,如《我的第一个师父》,《女吊》,《阿金》等,但与战斗性的杂感文相比,为数太少了,无法另行编集成书,只好散见于其他杂感集内了。 鲁迅是《新青年》的主要一员;对《新潮社》则不仅供给小说,在经济上也有帮助。但一九二一年以后,他的文章多在是《晨报副刊》上发表,是年一月,文学研究会,由周作人、朱希祖、耿济之、郑振铎、瞿世英、王统照、沈雁冰、蒋百里、叶绍钧、郭绍虞、孙伏园、许地山十二人联合宣言成立,他们的据点是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小说月报》,标榜“为人生而文学”,与鲁迅旨趣相同,他虽不是会员,与会员一样供稿,他翻译的《工人绥惠略夫》、《一个青年的梦》、《爱罗先珂童话集》均作为文学研究会丛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九二四年冬天,孙伏园脱离《晨报》,拉拢了十六个撰稿人,出版《语丝》,这是一个异军突起的刊物,他们似乎没有固定的结社形式,也没有固定的编辑,所谓“社员”的稿子,由孙伏园或李小峰付排,外稿则送给周作人去看,这小小的刊物后来发生了大影响,鲁迅说: “我付了十元之后,就不见再来收取了,因为收支已足相抵,后来并且有了赢余。于是小峰就被尊为‘老板’,但这推尊并非美意,其时伏园已另就《京报副刊》编辑之职,川岛还是捣乱小孩,所以几个撰稿者只好拿住了多睒眼而少开口的小峰,加以荣名,勒令拿出赢余来,每月请一回客,这‘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方法果然奏效,从此市场中的茶居或饭铺的一房门外,有时便会看见挂着一块上写《语丝社》的木牌。倘一驻足,也许就可以听到疑古玄同先生的又快又响的谈吐。但我那时是在避开宴会的,所以毫不知道内部的情形。” 李小峰却由此发迹,开了北新书局,做了真实的“老板”,后来在上海欠了鲁迅为数不少的版税,几乎要用法律来解决。 《语丝》当时很打了几次硬仗,这主要是为了女师大被解散,与“正人君子”正面作战,鲁迅的打落水狗论对于青年们的启发很大,三一八惨案,《语丝》的战绩更大,鲁迅的文章,简直惊天地泣鬼神,直接促使青年人走到革命的实践,鲁迅自己也不得不因而离开了安身立命的北京。 对于《语丝》的特色,鲁迅认为“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要催促新的产生,对于有害于新的旧物,则竭力加以排击,缺点则是:但应该产生怎样的‘新’,却并无明白的表示,而一到觉得有些危急之际,也还是故意隐约其词”。 刘半农给周作人信说:“就《语丝》的全体看,乃是一个文学为主,学术为辅的小报。这个态度,我希望你们永远保持着,若然,《语丝》的生命能垂于永远,我想当初《新青年》,原也应当如此,而且几年后已经做到如此。后来变了相,真是万分可惜。”按刘半农的说法,对于《语丝》和《新青年》的比较,也并不相符的。《新青年》的变化,是时代的变化,跟不上时代变化的,只有被淘汰下来,所以鲁迅和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等人之间,在以后还是失去了作为朋友的了解。 林语堂认为“温文尔雅的是《语丝》,慷慨激昂的是《猛进》……”但温文尔雅四字实不足以尽之,因为如鲁迅所说:“不愿意在有权者的刀下,颂扬他的威权,并奚落其敌人来取媚,可以说也是‘语丝派’一种几乎共同的态度。”语丝并不是超政治的,他无形中自有一种爱憎,所以至终不免于被禁(一九二七年)。移到上海出版时,李小峰是要求鲁迅担任编辑,接着“受了一回政府的警告,遭了浙江当局的禁止,还招了创造社‘革命文学’家的拚命的围攻”。而《语丝》本身,“却确实也在消沉下去”。在经过几次不愉快的事情以后,鲁迅提议停刊,但小峰不肯,于是找柔石编辑了六个月之后,柔石也辞职了。 在《新青年》之后,《语丝》确是尽了对北洋军阀黑暗势力的斗争作用的,这个作用一过去,便如鲁迅所说“……时时有疲劳的颜色,大约因为看待中国的内情太清楚,不免有失望之故罢”。 鲁迅却是一个愈失望愈激进的人,所以他要“寻找生力军,加多破坏论者”,不断与青年人在一起,把许多老朋友撇在后面了。 最先和他在一起的青年人,是“未名社”的人,这中间又可以分做二类,诚挚而又肯埋头苦干的是韦素园、韦丛芜、李霁野、台静农、曹靖华;发扬而有冲劲的是高长虹、向培良、尚钺、高歌、朋其,但他说:“这些人里面,做小说和能翻译的居多,而做评论的没有几个,这实在是一个大缺点。”又说:“中国现今文坛(?)的状况,实在不佳,但究竟做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为了想由比引些新的这一种批评者来。虽在割去敝舌之后,也还有人说话,继续撕去旧社会的假面”。可是鲁迅所能找到的不过是文学青年,不是“破坏论者”,只有革命家能从事破坏,而鲁迅自己也不是一个革命家。 可是鲁迅却遇到了一批“破坏论者”,那便是高长虹几个人,他们曾在一九二五年三月的《京报副刊》上发表过狂飙运动的“宣言”,但由于他们那种“拟尼采样的彼此都不能解的格言式的文章,终于使周刊难以存在”。鲁迅认为高长虹“似乎是一个安那其主义者”,但赏识他的“很能做文章”,他亲手替长虹编选了一本杂感和诗的合集《心的探险》,作为《乌合丛书》之一。 高长虹一伙在鲁迅离开北京后,便和韦素园他们发生了冲突,又因鲁迅不作左右袒,迁怒到鲁迅头上,他们到上海成立了狂飙社,在刊物上攻击鲁迅,称之为“青年的绊脚石,世故老人,戴着纸糊冠的思想界的权成者”。好好的一个团体,先分裂,后解散,长虹一伙成为内部的“破怀者”。此事对于鲁迅的影响很大,以后他对青年人就另有一种看法了。 “未名社”本身具有一种特色,和《语丝》完全不间,《语丝》虽有青年人投稿,但主要是由几个久已成名的老作家做中坚,所以非常容易获得读者信仰;“未名社”则以鲁迅为中心,四围集合着不出名的富于理想的青年作家。鲁迅除了主编《莽原》半月刊外,又编印二种丛书:《乌合丛书》专收创作,《未名丛刊》专收翻译。李霁野回忆说: “一九二五年夏季的一个晚上,素园,静农和我在鲁迅先生那里谈天,他说起日本的丸善书店,开始规模很小,全是几个大学生慢慢经营起来的。后来谈到我们的译书出版的困难,便想到要是我们来尝试出版一些期刊和书籍,也不是怎样困难的事。于是便计划起来了。当晚我们便决定先筹出版四期半月刊和一本书籍的资本,大约需六百元,由我们三人和丛芜,靖华各筹五十元,其余便由鲁迅先生负担。我们只打算买前书,印后书,并无什么计划,也没有什么章程,后来为了对外,才用已印的丛书名字名了它。我说这样每年可以出五六本书,鲁迅先生笑着说:‘过了十年岂不是很可观了吗?’” “未名社”出版了的书很多,韦素园译的有《外套》、《黄花集》;韦丛芜译的有《穷人》、《罪与罚》;李霁野译的有:《往星中》、《黑假面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文学与革命》、《不幸的一群》;曹靖华译的有:《第四十一》、《烟袋》;鲁迅译的有:《出了象牙之塔》、《小约翰》等。 创作方面,有韦丛芜的《君山》;台靖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鲁迅的《朝华夕拾》和《坟》等。 《乌合丛书》自长虹一批人分裂出去之后原已由“未名社”出版的他们的书,都纷纷另找出路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