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提了菜刀？ 三宝欺负你…… 你想砍死三宝么？ 谁都不准欺负你…… 第3节 是不是想砍死三宝？ 我吓唬他…… 你肯定想砍死他！ 我没有…… 嘴硬？ 真没有…… 你总盯着我干什么？ …… 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 滚啊！ 大宝狼狈逃蹿。他不忘拾起菜刀，又将菜刀慌乱地丢进灶边同样从未用过的菜盆。他从灶角拾起竹笛，又战战兢兢地脱下裤子，然后，挥起竹笛，一下一下击打着自己的私处。 每一下都很用力。丑陋的私处开始变红变紫，却是垂头丧气，缩成一团毫无生机的死肉。 我让你打了吗？米琪跟进灶间，声音嘶哑。 我…… 让你打了吗？ …… 快睡觉！ 大宝猛一哆嗦，丢开竹笛，拱进被窝。天气闷热，然裹着一条毯子的大宝，仍然瑟瑟发抖。 孤零零的竹笛，竟也能够发出悠长细软的呜咽之声。 49 夜里事情，除了大宝米琪三宝，再也无人知晓。一家人等于重新开垦着几块荒地，到晚上，皮脱肉离，骨头散架，睡过去，旁边扔个炸弹，都不会醒来。憨婶更是夜夜期盼她的千年蛇妖来显形，根本无瑕顾及米琪与三宝。也许那件事情连混沌的大宝都不知道吧？当一觉醒来，他只是以为，昨夜里做了一个有趣的梦。 第4节 似乎真的如此，饭桌上的大宝，竟然跟三宝开起傻乎乎的玩笑。 他把筷子竖到脑后，冲三宝说，兔子！ 三宝说没有兔子了。兔子都被大水冲走啦！ 大宝站起来，院子里一蹦一跳。他冲三宝做着鬼脸，兔子！兔子！ 三宝烦躁不安地扔下饭碗，钻进自己房间。 在经历半个夏天的干旱之后，现在，雨水几乎每天都要光顾被泡软泡散泡化的困驴山。喀嚓，轰隆，哗，浇下来，天就晴了。一会儿，喀嚓，轰隆，哗，又浇下来，将刚刚出苗的苞米淋成了蚂蚁们的泰坦尼克，将出动的村人淋成落汤鸡落汤猪落汤狗。农活被浇得七零八散，幸存的青苗们，溺死者十有八九。 下午的农活被雨水打搅，憨家人闷到家里，只觉得骨头发霉，周体长满蘑菇。 巧云去村里借苞米种子。往年这个时候，春苞米已经抽出长着粉红色缨子的穗子，可是今年，村子里的苞米种子仍然被源源不断地下到地里。种子们会不会抓紧时间发芽？会不会在发芽以后抓紧时间拔节？会不会在拔节以后抓紧时间为村人结出一个穗子？谁也没有把握。 这么多年，没遇过这种事情。 可是种子总归要下到地里。土地闲不得，否则，就不是一位合格的农人。 米琪接替了巧云的任务，坐到灶房里剥山葱。今年的山葱倒是很多，大雨浇得它们翠灵灵的，地埂上的石缝里、地堰上的石缝里、甚至柴门口的石缝里，到处都是。山葱拔回来，生吃，油爆，或者用鸡蛋炒炒，便是一道非常可口的小菜。那个夏天，枣花岘的村人几乎吃掉整整一座小山的山葱。 第5节 憨婶在炕上打滚。从炕头滚到炕尾，又从炕尾滚到炕头。她说千年蛇妖就要蹿出来啦，她说千年蛇妖正在爬过她的食管，小脑袋瓜子探到了她的嗓子眼。她将嘴巴张成簸箕，她让憨叔将那条蛇薅出来。憨叔探身向前，脑袋几乎探进了她的嘴巴。憨叔说看见蛇妖的两个小眼珠子啦！憨婶说快薅快薅！憨叔就把一只手伸进憨婶的喉咙，猛一捅，猛一搅，猛一拽，手里就多出一条小蛇。粉红色的小蛇，花纹灰黑，脑袋警觉地探着，身体紧紧缠上憨叔的手腕。憨叔手一抖，小蛇掉落炕上，尾巴支地，身体直立，同憨叔凶顽地对峙。憨叔抓起旁边的臭布鞋，“啪”一下，小蛇一命呜呼。憨婶看看小蛇，摸摸小蛇，闻闻小蛇，捏捏小蛇，手一扬，小蛇便飞到院子。不是这条！憨婶刹那间涕泪交垂，操你妈的你个老不死的弄条蚯蚓来唬我？难不成你和老蛇妖是一伙的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是许仙么？ 第55卷 第1节 二宝在房间里蒙头大睡。除了干活，睡觉是二宝最直接最简单的娱乐。一个人蒙头大睡，或者先与巧云尽情折腾一番然后蒙头大睡。巧云不漂亮不苗条不白皙，可是功夫了得。她轻拢慢捻抹复挑，二宝便初为霓裳后六么。她又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二宝便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总之就是一个舒坦，二宝说太舒坦了。二宝说做你的男人真他妈太舒坦了。二宝又说你他妈可别出去偷汉啊。二宝说你她妈要出去偷汉你和汉都会遭了雷劈的真他妈真他奶奶真他大姨妈真他亲娘舅太舒坦了。 三宝在房间里烦躁地翻着他的书。一撂书摆到他的面前，他盯着上面的字，他感觉那些汉字奇形怪状，让他几乎认不出它们。盯得越久越认不出它们，盯得越深入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上午整地时他突然想起一个叫做枫丹白露的小镇，脑子里一闪，小镇开满桃花。他记得曾经在哪一本书里见过它，他想了很久，既想不出到底是哪一本书，更不能确定这个小镇到底是在法国还是在英国。他虚心请教米琪，米琪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终未理他。搞不清一个遥远的小镇太过正常，可是今天的三宝突然有些恐慌，为那个陌生的小镇，为小镇上绚烂的桃花，更为那些陌生的汉字。于是他发誓要把它找出来，可是在那些书里，他只找到了上海和青岛，铁岭和沂源。书散落一地，三宝靠着墙，卷起一根草烟，满脸是汗，面色惆怅。 第2节 然后，三宝悄悄开门，猫弯过院，又偷偷穿过月亮门，坐到正在灶间搓着草绳的大宝面前。 大宝光着膀子，汗流浃背。他的两手笨拙地动作，胯下草绳成盘。三宝慢慢坐下，往前凑凑身子，说，昨天你做梦了吗？大宝说梦啦！梦见我抓把菜刀，差点把你当西瓜剁了！三宝哆嗦一下，瞅瞅门外，再点起一根烟。你搓的草绳结实吗？三宝大口吸着烟，问。大宝说绑牛的，肯定结实。三宝说那可不一定。三宝说要不这样，我把你绑起来，看你能不能挣脱？三宝说你别盯着我看，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三宝说米琪一直不相信你能搓出结实的绳子。三宝说如果你能搓出结实的绳子，米琪肯定高兴。三宝说能搓出挣不开的绳子，你就不是废物啦！三宝说不是说过别瞪着我吗？看你的大眼珠子巴勾巴勾闪。三宝说看来你是不愿意了……不愿意拉倒。你慢慢搓吧我得走了。 大宝说搓出结实的绳子米琪高兴？ 三宝说高不高兴你也你别搓了，你搓不出来。 大宝一把拽住三宝。他将一盘草绳塞进三宝怀里，然后侧卧在地，背起两手，老老实实地等待着三宝将自己束缚。 大宝快活地说，绑结实点啊。 那天三宝将大宝变成一只草绿色的大蚕。他绑得很是仔细，他将大宝的手腕勒成了紫色。他问大宝，结实吗？大宝扭动两手，再使劲！就使劲。三宝前腿弓后腿蹬，两根眉毛打成死结。后来他干脆用膝盖顶住大宝的腹部，将他的两条腿也结结实实地绑起来。 第3节 能挣脱吗？三宝直起身子。 大宝徒劳并且欢畅地翻滚。他滚到墙角，挣扎着站起来，兔子一样一蹦一跳。我是兔子！他咧开嘴，兴奋地说，真结实！我是兔子…… 三宝说真挣不开？ 狗也挣不开！大宝吐出舌头。 三宝说，那你慢慢挣吧！ 三宝走出屋子，满天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沉闷的连成一片的雷声由远而近。那雷声如同冰冷的锤子，直捣进他的心里。又是一道闪电，黄蓝色的诡异的闪电，天空里连成一条长着爪牙的大蛇。三宝捂住耳朵，等待着更为紧密的雷声，可是奇怪的是，闪电过后，雷声再也没有响起。三宝倚着墙角，掏出烟丝，可是任凭他怎样努力，也卷不成一个哪怕最为拙劣的烟筒。他将一把生烟丝嗑进嘴里，使劲咀嚼，眼神如同狩猎前的猛禽般阴冷和镇静。他将两手袖进裤袋，缓慢地穿越月亮门。米琪还在对付着指甲般的土豆和翠灵灵的山葱，憨婶和憨叔还在对付着那条千年蛇妖，二宝还在对付着他的周公，妞妞还在对付着一根去年或者前年的骨头。没有人在意他，甚至，没有人发现他。三宝将嘴里的烟末吐出，折身回到灶房，大宝仍然心花怒放地绕着屋子一蹦一跳。他蹲下来，他发觉自己的嘴角开始抽搐，越来越快，不能自控。他冲大宝扬扬手，大哥，过来。 第4节 大宝一蹦一跳。我是兔子！ 再近一点。 我是兔子…… 三宝猛然起身，一脚将他踹倒。被踹倒的大宝试图重新蹦起来，却被三宝死死摁住。然后，三宝从旁边抓起枕头，咬牙切齿地堵住大宝的鼻子和嘴巴。 我，四，兔，子！大宝的声音顽强地从缝隙里挤出。那声音仍然顽皮。腔调如同三岁娃娃。 三宝骑上大宝的身体，枕头彻底捂住了大宝的脸。那个瞬间他想起了他的童年。童年里，很多时，他将大宝骑到身下，让大宝扮成大马，扮成毛驴，扮成耗子，扮成兔子。他咯咯笑，大宝也咯咯笑。大宝一边挣扎一边憋着嗓子嚎，我是大马，我是毛驴，我是耗子，我是兔子……那时的大宝，就是现在这种腔调。可是那时，三宝绝不会去捂大宝的嘴巴。他怕将大宝憋死。将大宝憋死，他就没有大哥、没有可以骑在身下的大马毛驴耗子兔子……那时大宝还不傻。那时大宝虎头虎脑，白胖的胳膊白胖的腿，说话细声细语，就像小姑娘。那时候，三宝还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大宝开始扭动身体，晃动脑袋。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他从嘴里喊出海豚一般的声音。他的五官的模糊轮廓从枕头下面固执地闪现，那轮廓又不断变幻，嘴巴裂到眼睛的位置，眼睛挤到了耳朵的后方，耳朵蹿上脑门，鼻子垂到下巴。他的脖子抻得细长，根根筋脉凸现。他的被紧紧绑在一起的两条腿像鱼尾般激烈拍打，嘴巴将枕头撕破咬烂，稻草呛进气管。他的后脑勺磨擦着坚硬的水泥地面，枕头被蹭开一角，三宝看到大宝高高凸出的紫色眼睛。 第5节 就像兔子的眼睛。就像垂死的兔子的眼睛。 大宝开始抽搐。两条腿一起抽搐，两条胳膊一起抽搐。那抽搐极有节奏，一开始一秒钟一次，然后两秒钟一次，再然后五秒钟一次，再然后十秒钟一次……他的喉结突然消失，又突然闪现，那喉结一路向上，兔子般蹦跳着，终于停留在额头之上。再然后，那喉结突然一分为二，迅疾分离，如同一对弹子，分落于他的两个太阳穴。大宝慢慢变得松驰，从未有过的松驰。他看到熟悉的墨绿色大山和陌生的深蓝色大海，看到绿树与太阳，天空与地穴。他看到海鸟，鲜花，沙砾，白云，自己的眼睛，骡马的牙齿。他看到圆形的石头，三角形的房屋，灵慧的狐狸跃过枝梢，如血的残阳落进枯井。他看到藤萝，木桥，大雪，竹笛。飞翔的母牛，奔跑的蝴蝶。饕餮，凤凰，貔貅，麒麟。百年的老龟，刚刚出生的老鼠。他看到红与黑，甜与酸，粗糙与光滑，美丽与丑陋。他看到三宝，米琪，憨婶，邋邋遢遢的无数个他和光光鲜鲜的无数个陌生姑娘。他看到枕头上的丛林，稻草间里空洞。一股热乎乎的浊尿，奔涌而出…… 第56卷 第1节 大宝危若朝露，大宝命若悬丝…… 童年。三宝仍然在回忆他的童年。很难相信这种时候人还可以分神还可以凝想，但三宝的确如此。事实上三宝根本看不见面前的大宝，他所看到的，只是童年的大宝。童年的大宝不尿裤子，尿裤子的是童年的三宝。三宝拖着湿漉漉的裤裆，柴门口眉欢眼笑地玩着尿泥。后来便起了风，吹起雪花，尿泥结了冰，裤裆也结了冰，小鸡鸡与裤裆轻轻磨擦，发出清脆的冰裂之音。他哭着找憨婶，憨婶不在。他哭着找憨叔，憨叔也不在。柴门紧闭，两侧的低洼处积上一层淡蓝色的清雪。他哭着找二宝，二宝赏给他一记耳光。他哭着找大宝，大宝便将自己的裤子让给了他。大宝光着屁股躲进柴草垛，将地瓜蔓一圈圈围上腰，又将苞米塞子抠出一个小洞，套上瑟缩的小鸡鸡。大宝抱着三宝哭泣，大宝说娘啊娘快回来小弟就要冻死啦！他用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三宝的脸，又将三宝的两只脚揣进怀里。他小小的睾丸像铃铛一样叮当有声，他的鼻涕越过嘴巴，胸前结成亮晃晃的冰。他抱着三宝睡过去，然后，待他和三宝一起醒来，就看到憨婶的脸。那时的憨婶还很年轻，腿轻脚便，乳房鼓涨，如同一朵散着奶香的虎皮花。憨婶抱紧大宝和三宝，憨婶哭着说，娘刚才去借细粮了。憨婶把借来的鸡蛋和干面粉搅到一起，给大宝二宝三宝烙成一张香喷喷金灿灿的大饼。憨婶说慢慢吃……慢慢吃啊……吃完了，你们就长大了。 第2节 可是吃完了，他们并没有长大。那张饼如此之大，三宝认为足足可以吃上十天。可是他还没有吃饱，那张饼就不见了。记忆里好像大宝只吃过一口，非常小的一口，嘴撩起来，牙龇起来，似乎咬的是一个地雷。然他却将捏过大饼的手指含进嘴里，咂了足足一个晚上。大宝的脸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忽而胖胖滚滚忽而瘦骨梭棱。大宝的声音开始变粗，嘴唇上长出胡子，脖子上长出喉结。大宝的表情开始呆滞，行动变得怪异。大宝躲进厢房，日日与老鼠为伴。大宝走出厢房，变得神采奕奕。大宝光着膀子，任米琪的笤帚遍落全身。大宝说，把我绑起来，结实点…… 三宝松开捂住大宝的枕头。只那么一瞬，他回到了人间。他后退两步，扶住了墙。他前进两步，将枕头揭起。他后退两步，擦擦脸上的冷汗。他前进两步，扒开大宝的眼睛。大宝从嘴里喷出白沫，又翻一个身，又从嘴里喷出白泡。他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重新开始了抽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三宝结开紧绑大宝的草绳。草绳被系了死扣，他用上了菜刀和牙齿。大宝的手开始有了血色，大宝的脚踝被勒出一道血印。终于大宝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的大宝，惊恐地一跃而起。他像一只兔子般蹦蹦跳跳地逃向屋角，也许他仍然认为自己被绑住了手脚。 第3节 没事了，大哥。大哥，没事了。三宝弯着身体，试图让自己变得很低，刚才跟你，开玩笑呢。 大宝仍然蹦跳着，表情惊恐。 你是兔子？三宝挤出笑容。 大宝这才发现身上已经没有了可怕的绳索。他伸出两根手指，举到脑后。他向三宝龇起牙，惊恐中挤出笑。 兔子，兔子。三宝慢慢上前，拍拍大宝的脸。兔子，兔子…… 兔子！兔子！大宝咧开嘴，跟着三宝的节奏，胡萝卜青萝卜白萝卜水萝卜，卜卜卜卜一堆大萝卜…… ——这是他们童年时候，最喜欢的游戏。 大宝的脸上，仍然掩不住惊恐。 三宝就流下眼泪。 三宝感觉四肢无力，每一寸头皮都奇痒难忍。他坐在地上抽完一根烟，然后走出屋子。外面艳阳高照，热气蒸腾。憨婶还在炕上翻滚，憨叔还在一边帮念着咒语，米琪还在剥着山葱，二宝还在呼呼大睡，妞妞还在啃着骨头……甚至，憨婶还在炕上翻着那个翻了一半的跟头，憨叔还在旁边念着那句念了一半的咒语，米琪还在剥着刚才那根山葱，二宝还在流着刚才那丝涎水，妞妞刚刚张开的嘴巴，更是根本就没有合拢……突然三宝有些恍惚，他想刚才的事情是真实的吗？为何所有的一切，都与一刻钟以前对接得天衣无缝？时间被凝固了？还是突然之间，他与大哥大宝，有了多出他人的十五分钟？ 第4节 三宝揉揉脑袋，突然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烤蚂蚱般的香气。那香气从丝丝缕缕到排山倒海，不过用了一瞬的时间，然后，他就听到了宋小妹凄厉凄切凄惨凄苦凄惶凄怆凄凉凄绝的哭声。哭声是从很远处传过来的，一路颠簸，一路翻滚，终于来到憨家柴门前。那哭声真真切切，非痴非梦。 大成死啦！声音如同被密封在瓶子里的雷声突然炸开。 谁？死了？米琪攥一把小山葱跑出来。 大成死啦！宋小妹的声音继续翻滚着，巧云也死啦！ 巧云？死了？这次跑出来的是憨叔。 刘大成和巧云都死啦！宋小妹瘫倒在地，薅掉自己的一绺头发，又跪倒在地，用她的脑袋，一下一下撞向柴门。 刘大成和巧云都死啦！一起死啦！刚死啦！死在村头麦秸垛里啦！ 50 刘大成和巧云是一起死去的。死相惨烈并且丑陋。 闪电多出一条尖细的尾巴。尾巴扫过村头的麦秸垛，又缩回去，将随后的雷声藏得无影无踪。麦秸垛顿时变成一朵巨大的火焰，舞蹈着，浑身长满了手。那些麦秸刚刚被雨水浸泡，可是这并不影响火焰的疯狂燃烧，甚至，你根本别想看见这团火焰冒出哪怕最微小的一丝黑烟。火焰里似乎有两个人在叫，在笑，在呻吟，在咒骂。一男，一女。声音从火焰里爆出，噼噼啪啪，满地蹦跳翻滚，像一串成精的黄豆。 第5节 大火很快熄灭。有人说大火大概燃烧了十分钟，有人说它可能燃烧了三分钟，有人说它不过燃烧了几秒钟，甚至还有人说，根本没有火焰。根本没有火焰，只是一笔闪电，草垛便变成灰烬。 去翻找，果然翻出两个人。赤体裸体、抱成一团的两个人。两个人仍然保持着交配的姿势，生动，传神，如同炭雕。有人说被烧成焦炭的刘大成只剩下那根鸡巴还包着一层皮，有人说被烧焦的巧云只剩下一个奶头还能看清原来肤色。为什么？死了还在操逼，刘大成硬硬梆梆的鸡巴被巧云紧紧地夹着，巧云又大又红的奶头被刘大成紧紧地咬着，你说为什么？ 整整一个下午，整个枣花岘村都在弥散着烧烤的迷人香气。那香气挥之不去，愈来浓烈。后来有人说深夜里听到刘大成在槐树林里子扯开嗓子骂老天，一句一个我操，一句比一句声高。壮起胆子去看，却见黑沉沉的树林子里，刘大成一袭白衣。他在树枝间穿梭叫骂，跳跃劈杀，所经之处，树叶飘落，树桠折断。巧云坐在一根高挑的树桠上梳着头发，颤颤悠悠地，又从嘴里哼出歌。大清早，把门开，一阵阵凉风吹进侬的怀……忽然她撂开头发，冲村人温柔地一笑，看够了么？村人立刻屁滚尿流魂惊魄散。千真万确啊！村人惊魂未定地说，巧云挑开头发，露出她的大饼子脸。可是那张脸哪里是长在脸的位置？——她是用后脑勺说话的。 第57卷 第1节 类似版本很多，不太可信。然两个人正在野合之际遭了雷劈却是铁的事实，无庸置辩。此事过后，几乎每一位村人都在心里奉劝自己从此收敛，不再贪图一抽一拉一紧一缩之事，然后，当机会突然降临，又全都变得不顾一切，费尽心机——生命诚可贵，偷欢价更高。若为偷欢故……不会故，不会这么巧。这种事情越干越长寿，故个鸟啊？ 分开两人很费了一番周折——两个人贴得很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个人都捂着鼻子后退，每个人都说快把他们分开快把他们分开。最后，分开他们的事情自然落到大宝头上。大宝一手巧云一手大成，深吸一口气，呔！没开。再深吸一口气，呔呔！还是没开。就火了。再深吸一口气，呔呔呔！刘大成的一条胳膊就被撕了下来。撕下来的胳膊外焦里嫩，冒着丝丝白气，色香味俱全。失去一条胳膊的刘大成仍然紧紧将巧云拥抱，胯部相顶，面部深拱胸前。这叫什么？这叫爱情！爱情！爱情！！爱情！！！谁说乡下人不懂爱情？谁说野合偷欢不是爱情？死亡！死亡！！死亡！！！疯狂地死亡！疯狂地偷欢！死亡前疯狂地偷欢！死亡后疯狂地偷欢！偷欢！偷欢！！偷欢！！！不顾一切没黑没白地偷欢！境界！境界！！境界！！！无与伦比的爱情的最高境界！ 村人脸色一起煞白，一起呕吐，一起后退，一起炸群。大宝不屑地瞅瞅村人，拍拍手，摆开架式，再一手巧云、一手大成。呔！ 第2节 可怜的刘大成，又失去了他的一条胳膊。失去两条胳膊的刘大成干净利索得如一条被烧烤的黑鱼，却是仍然紧拥着巧云，下体更为密切。没有胳膊他也能紧拥巧云，他在胳膊的位置生出两条虚灵的胳膊，又在虚灵的胳膊之上生出两只虚灵的手。这次他被可恶的大宝掰移了脑袋，那脑袋在颈上转一个圈儿，面部朝向可爱的观众。他黑漆漆的嘴巴一点一点张开，他似乎在骂，我操！ 终有人开始干扰，开始反对。怎么对这样对待大成呢？怎么能这样对待死去的人呢？罪过已遭天谴，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再折磨他们呢？ 不是折磨他们，总得让他们分开。 不分开不好么？ 只能不分开了。两具人形焦炭外加两条孤零零的胳膊，一起填进县火葬场的大炉。两个人在交合中成鬼成仙，半空中留下一串叫骂一串呻吟。 巧云的突然死去让憨婶暂时忘记了肚子里的那条蛇妖。她整日以泪洗面，终将一双眼睛哭成了气眼蒙。勉强可以看清事物的轮廓，可是那些细节，她就只能靠猜了。——虎娃你总抱着妞妞干么？事实上，虎娃抱的是一个南瓜。——三宝你怎么不穿衣服？事实上，三宝穿戴得整齐。——大宝你拿条蛇耍么？事实上，大宝正在搓着草绳。——巧云，你回来啦！！！事实上，回来的是米琪。吓得米琪瘫软了双腿，扑嗵一声跪倒在憨婶面前。 第3节 村子里到处都是风言风语，那些风言风语被刻在墙壁上，挂在槐树上，装到饭碗里，贴在脑门上。比如有关宋小妹和满仓的风言风语，有关满仓和憨婶的风言风语，有关憨婶和大庆的风言风语，有关大庆和秀英的风言风语，有关秀英和憨叔的风言风语，有关憨叔和大敏子的风言风语，有关大敏子和刘老栓的风言风语，有关刘老栓和刘美丽的风言风语，有关刘美丽和刘大耳朵的风言风语，有关刘大耳朵和费兰兰的风言风语，有关费兰兰和刘大成的风言风语，有关刘大成和米琪的风言风语，有关米琪和三宝的风言风语……风言风语几乎与每一位村人有关，与每一位村人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有关，与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有关，与每一个角落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有关——真真切切或者虚虚实实，让人浮想联翩——可是没有有关巧云的风言风语。巧云与谁的风言风语都没有。风言风语的迷幻世界被破开一个黑洞，巧云自来到枣花岘那天起便钻了进去，从此无影无踪。 与刘大成的龌龊之事，二宝当然做梦都没有想到。 做梦都没有想到，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二宝扣一顶绿帽子，天天闷在被窝里睡觉。 几乎每一天，宋小妹都会过来。来了，不进屋，坐上门槛，涕零如雨。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她说，地让大水冲走了，猪让大水冲走了，羊让大水冲走了，三间房子让大水冲走了，大成被雷劈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她的脑袋将柴门撞得嘭嘭作响，她的眼睛猪血一样灿烂鲜红。有时二宝被她烦得受不了，就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扛起她，将她扔进不远处积满污水的沟槽，可是她很快爬起来，披头散发，再一次坐上门槛，又将厚厚的鼻涕抹上柴门。 第4节 憨婶端着手说你来这里说黄道黑有什么用呢？被雷劈的又不只你家大成一个。 宋小妹说我怎么说黄道黑了？大成都被巧云搞死了我还说黄道黑？我只是觉得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憨婶端着手说你家日子没法过，我家日子就有法过了么？巧云死了，家里缺了劳力，二宝没有老婆，虎娃没有妈……我肚子里那条千年老蛇妖都腾不出时间来对付，它要把我的五脏六腑啃光了啊……可怜了我的巧云啊…… 宋小妹说这两个遭雷劈的啊！脑袋撞上柴门，额头流出了血。 一次两次，宋小妹不再以头撞门。三次四次，宋小妹开始进到院子。五次六次，宋小妹开始进到屋子。七次八次，宋小妹开始坐下吃饭。九次十次，宋小妹就上了二宝的炕，钻到了二宝的胯下。也许这才是她来憨家的真正目的，她得把自己像一头猪般卖出去，靠别人喂养。然她的功夫远不如巧云，她僵尸般躺着，两条腿重若重钧；高潮时她翻起白眼，又从嘴里呼出烂稻草般的异味。她的嘴除了吃饭和说话，别无他用。她连男人都不会咬。 可她毕竟是女人。是女人，就可以成为某一个男人的老婆，成为某一个孩子的母亲，就可以白天夜里服侍男人，服侍婆婆。二宝将想法跟憨婶说了，憨婶答应得干净爽快。她的男人把巧云搞死了，就让她补偿咱憨家一辈子吧！憨婶说，也总得有个人来干活啊！刷锅刷碗喂鸡喂猪挑粪锄地扫院洗衣劈柴浇园做饭……总得有个人来代替巧云，就让她来吧…… 第5节 总得有个人代替巧云。这句话旁边的米琪，心头猛地一震。 挑个日子，宋小妹拾掇一番，领着小丽，住进憨家。让小丽叫爹，小丽张开小嘴，爹叫得脆脆生生，可是让虎娃叫娘，虎娃却死活不干。虎娃仍然惦念着长大以后抢小丽当媳妇的事情，可是憨婶告诉他，小丽当不成你媳妇啦……现在她是你妹妹。虎娃马上嚎啕大哭，他说我不要小丽当妹妹我要小丽当媳妇！憨婶一把掌甩过去，虎娃原地没动，她却一个趔趄。从此虎娃对宋小妹深恶痛绝，无人时候，偷偷往宋小妹的鞋子里，塞上一只粉红色的六节蝎子。 第58卷 第1节 秋天来得让人毫无防备。虎娃仍然去上学，领着小丽，经过木桥时，睡瞅四下无人，便壮了胆子，亲了小丽脏兮兮的小嘴。第二次，胆子更大些，用一个熟苞米棒子当诱饵，剥了小丽的裤子。他盯着小丽的屁股和胯间看了很久，咧起嘴笑了。他说，你长得可真难看。帮小丽穿上裤子，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然后，课堂上，偷偷睡过去的虎娃说起了梦话。他从嘴里喊出一连串的娘娘娘娘娘，忽被老师的教鞭打醒，醒来后却发现，泪水让胸前湿成一片。 时令转眼到了秋收，可是地里的苞米还是绿的。憨叔去看过几次，指甲划开苞米粒，流出一股白汁，再一捏，苞米粒便瘪了。憨叔扔掉苞米粒，摇起了头。完了，他说，要挨饿了。 时令不等人，苞米不熟，地也是要收的。收完苞米花生种冬小麦，那才是一家人的日子最为重要的保障。憨叔扶犁，大宝和二宝拉犁，憨婶和宋小妹撒麦种，米琪撒化肥，三宝平沟，一家人如牛似马，汗如雨下。抬犁撕开土地，露出下面的石子和沙砾，这样的土地别说种庄稼，即使种上最不挑剔的杂草，大概也不会成熟几棵。憨叔一边弯腰扶犁，一边摇头叹息。完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真要挨饿了。 小麦播下不久，便是深秋了。深秋的天空晶莹剔透，然枣花岘村的天空，却笼罩着忧虑甚至恐惧的阴云。没有人相信他们还能在过年的时候吃上馒头和白肉，喝上甜水和辣酒，更没有人相信，他们还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过上传说里的小康。 第2节 连圈里的鸡和猪，都在恐惧里瑟瑟发抖。 51 天气一点一点变凉，米琪对憨家，开始了最后一击。 首先是对三宝的拒绝。彻底的拒绝。窗子夜夜紧闭，米琪的枕头底下，再一次多出一把剪刀。这次的剪刀又长又宽，锋利无比，米琪认为用它完全可以骟掉一头驴或者一匹马。当三宝忽然出现在夜里的窗口，米琪便会摸出那把剪刀，举给他看。窗外的三宝即刻感觉下体唰地一冷，又无奈地笑笑，耸耸肩，转身离去。 大宝仍然睡在灶间，睡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谁都知道大宝仍然睡在灶间，谁都知道大宝没有任何机会接近米琪的身子，可是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对米琪，现在，每个人都是心力交瘁，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按村里的传统，这样的女人是要揍的。往死里揍。揍出水，揍出尿，揍出血，揍得六神跑掉五神。可是如今的憨家，谁来揍呢？憨婶？现在的憨婶，咳嗽一声都能将自己的肋骨震断。憨叔？没有公公揍儿媳的道理。大宝？米琪不揍大宝，已经谢天谢地了。二宝？木头疙瘩般的二宝只会抓人不会揍人。三宝？三宝亲她还亲不过来。宋小妹？这女人自来到憨家，便似做了亏心事般卑怯，见谁都笑出满脸菊花，见谁都要跪下磕头的表情，遇见米琪，更是服服帖帖，一脸谦卑。谁来揍米琪一顿？没有人应该、也没有人有这个胆量。 第3节 那么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休掉她。当然枣花岘人知道新社会不兴“休”而兴“离婚”，尽管这是一回事情。休掉她以后，要么就那么单着，反正傻子一个，反正与米琪的这段时间里，大宝还不如单着；要么再娶一个，或大姑娘，或离异丧偶妇女，要不，干脆点，骗来一个或者买来一个，反正又没什么感情——枣花岘村就是这样奇怪，夫妻间多没有什么感情，或者就算有感情，男人对女人表达爱意的方式多是打骂和虐待，女人对男人表达爱意的方式多是诅咒和撒泼——而夫妻之外，比如刘大成与巧云，比如秀英与憨叔，比如宋小妹与满仓，虽然只是猜测——又都是爱得死去活来。当然他们表达爱情的方式就是性交，直来直去，不遮不掩，温柔或者粗暴，全都爽快得很。 休掉米琪，再简单不过，她与大宝又没有结婚证，只需将她领出大山便是。可是怎能让她走？白养她一年多了么？白给她盖了新房了么？白白放掉这样得来不易的女人么？况且，谁能保证她回城以后不把这件事情捅出去，然后把憨家人，投进监狱？ 尽管她曾经在警察面前放过他们。可是没有用。狐狸般狡猾的米琪，谁又能猜出她的心思？ 这才是憨家最为担心的事情。 只好把她继续留在憨家。留在憨家，至少她还是大宝的媳妇，还是家里的劳力，至于以后的事情，过一天算一天吧。 第4节 过一天算一天吧。憨叔看看憨婶，小声说，不过这样下去，老不死的早晚会被蛇妖吓死。又看了看三宝，自言自语道，你们也早晚会被雷劈了。 村子里又多出一位姑娘。姑娘是朝鲜人，也有人说姑娘是吉林延边的朝鲜族人。姑娘生得又黑又瘦又矮又丑，穿一件褐色大领条绒西装，嘴唇上长着黑乎乎的胡子。姑娘说生硬的普通话，但多时，她说的是谁也听不懂的“啊娘哈些哟、嘻可擦哈破嘻哒”。她在某一个下午走进枣花岘——拐一个小包袱，迈着内八字，来了，小包袱一甩，倒头便睡，傍晚时起来，洗了脸，大模大样地坐到饭桌旁，干掉整整一铁锅米饭和整整一竹篓红辣椒。她是来给刘两万当媳妇的，刘两万是刘老栓的二儿子。刘两万的“两万”指的不是钞票，而是粮食的产量。刘两万只有一条腿，一条胳膊。刘两万是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掉一条腿和一条胳膊的，露着骨头，连着筋。断胳膊断腿被刘老栓从乱石镇医院抱回来，又被刘老栓一家人供奉了很久，直到它们变成干巴巴的火腿，才被极不情愿地埋掉。 米琪去看过那个姑娘。姑姑大大咧咧，没有丝毫的烟视媚行。姑娘说她叫洪景淑，是偷渡过来的朝鲜人。姑娘的下巴上有一个很大的长两根黑毛的痦子。姑娘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然后丹东躲过一阵子，延边躲过一阵子，大连躲过一阵子，威海躲过一阵子。再然后，她便开始了被拐卖的生涯：从河北卖到山西，从山西卖到甘肃，从甘肃卖到内蒙，从内蒙卖到陕西，从陕西卖到山东……她被从一座大山卖给另一座大山，从一个村子卖给另一个村子，从一个男人卖给另一个男人。她是世间最最低贱的妓女，骑在她身上进入她身体的男人不计其数。妓女还有一把碎银，她所得到的却多是拳头和牙齿。这一次她是被她的丈夫乌力吉拐卖过来的，原因是用卖她的钱能够买到一个更好的更年轻的女人。刘老栓为她花掉两千块钱，其中还包括了去县城的往返车费、住店费以及请她的丈夫在街边羊肉馆里的一顿羊杂碎大餐。 第5节 米琪嘱咐刘老栓，门在夜里一定要锁紧，最好再加一道锁；窗子一定要结实，最好再加一道铁栏；屋子里千万不能留有可以用来帮助逃走和反抗行凶的剪刀、改椎、榔头、斧头之类，特别是不太起眼的绣花剪刀、金属发卡、酒瓶，等等；不要让她与村子里的人有太多接触，绝不能让与村子以外的人特别是陌生人有任何接触；不要轻信她的话，特别是不要轻信她“相夫教子”一类的谎话；不要任由她装疯卖傻，特别是不要任由她“肚子里钻进一条蛇”和“我会死给你们看”这样的鬼花招小伎俩；吃饭最好定时定量，没有农活时完全可以不必让她吃饱——这样做不仅仅预防她“饱暖思淫欲”，更为重要的是，可以让她根本没有多余的体力出逃；还有，万一夜里刘两万对付不了她，那么刘老栓和刘大婶子完全可以适当帮些忙——帮忙甩几巴掌，帮忙摁住她的腿，帮忙卡住她的脖子——女人只有被压在身下，才会放弃挣扎、服服帖帖，从此当牛做马、情愿心甘。米琪坐在刘老栓栽满无花果树的老院里消耗了整整一个下午，两片薄薄的嘴唇，如同两片纷飞的粉红色翅膀。 第59卷 第1节 回去时候，米琪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怎么可以助纣为虐？她怎么可以希望与自己同病相伶的姐妹永远困在大山，困在阴暗邪恶的枣花岘村？她怎么可以这样肮脏这样龌龊这样无耻这样阴暗这样恶毒这样凶残？后来她想明白了，她这样做，并非在无事生非，并非在帮刘老栓一家，而是在帮她自己。帮自己有什么错呢？帮自己，纵是犯了天大的错误有了天大的罪恶，也可以得到原谅和赦免。——假如叫做洪景淑的姑娘跑掉，就极可能给别处带去有关枣花岘的点点滴滴，就极可能给别人带去有关她的点点滴滴。这正是她所惧怕的——回到城市以前——假如她真的能够回到城市——她只希望自己彻底从人间蒸发——别人眼里的点点滴滴，嘴里的只言片语，便是她的一生。 两天以后宋小妹向憨家证实了刘大成和巧云由来以久的奸情，她说她偷听到过很多次刘大成与巧云的交谈。那时他们就滚在家里的土炕上，大成横着身子，巧云伏下脑袋……有时他们干脆站在炕前，刘大成把巧云挤到炕沿，巧云撩着她足有六十斤的大肥腿…… 拣重要的说。米琪打断她。 那时我或者在灶间洗菜，或者在院子里喂猪……大成和巧云根本不避我。他们知道，我不敢说出去的……大成常常把我往死里打。下手没深没浅。有一次大成拿了茄子捅我的下面…… 第2节 不是让你拣重要的说吗？米琪火了。 大成威胁我如果将这事说出去就把我摁尿桶里灌死……大成对巧云说，我操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带出枣花岘，带出困驴山，带出乱石镇，带回贵州……巧云说你把我带回贵州我也不会回家的……巧云还咬着牙说她的爹妈都是狗娘养的。 他们想私奔？米琪吃了一惊。 不是私奔。宋小妹说，是大成要帮巧云逃出去……巧云眼泪汪汪……大成拍了胸脯的。 憨婶的眼睛，便忽地暗了。巧云任劳任怨，贤惠护家，可是为什么来憨家这么多年，她却还想着逃走呢？憨婶喃喃自语了半天，突然开始捶胸顿足，涕泗滂沱。她在宋小妹面前仰面跌倒，又将食指深深地捅进自己的咽喉——她再一起想起肚子里面的那条千年蛇妖。 三宝领虎娃进来，见憨婶又在重复她单调乏味的闹剧，自然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他将宋小妹赶到院子，又和米琪将憨婶摁倒在炕，连哄带骗稍带哀求，可是憨婶就是不肯将她的手指从嘴巴里拔出来。甚至，憨婶一边嚎叫着，一边用坚硬的牙床将自己的手指啃出鲜血。米琪命令三宝去院子里舀瓢凉水来，她说往憨婶的嘴巴里灌上一瓢凉水，憨婶肯定会乖乖服从命令。杀狗不都这样么？米琪说，先灌一瓢凉水，再往脑门上泼一瓢凉水。看三宝慌慌跑出去，米琪二话不说，抡起巴掌就是一顿左右开弓。拿出来！她用尖尖的手指点着憨婶的鼻子，越老越不要脸了吗？憨婶猛一哆嗦，竟然停止了嚎叫，又听话地将手指抽出来。待三宝擎一瓢凉水踉踉跄跄跑回来，她早已闭起眼睛装睡了。 第3节 咋回事？三宝愣怔。 米琪笑。我有绝招。 看憨婶安静下来，三宝拉米琪到院子，将宋小妹赶到灶房，又神神秘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从虎娃学校偷出来的，三宝说，你看看。 你去小学校了？ 去看看那个破老师怎样误人子弟，三宝边说边将报纸展开，你先看看。 映入眼帘的是那个胖墩墩的警察。警察穿了囚服，戴了铐子，剃了光头，脸上却是一副蛮不在乎的表情。是人贩子！三宝说，这营生他干了很多年……还他娘人民警察人民爱…… 假警察？米琪叫起来。 真警察。三宝说，也是真人贩子。 警察的职业是人民警察，主要打击妇女贩卖；或者警察的职业是妇女贩卖，主要打击人民警察。警察跟警察们跟人贩子们跟被拐卖妇女玩着复杂的无间道，获利无穷乐趣无穷。然警察长了一张貌似忠厚的脸，警察用这张脸，几乎蒙骗了所有人——警察看他是警察，人贩子看他是人贩子，被拐妇女看他是大哥大弟大老爷们。 几乎是整个版面的报道。警察认罪态度良好，希望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他交待了很多，某年某月某日伙同某人将某某某贩给某省某县某村的某某某，某年某月某日单枪匹马将某某某贩到某自治区的某旗某牧场的某某，密密麻麻。看他的交待，死刑足矣。可是，他对枣花岘村的两次经历，却是缄口不提。 第4节 或许对他来说，枣花岘村根本就不是什么经历吧？——他既没有贩来米琪，也没有救走米琪。就是说，枣花岘对他来说，不过是两次误入，这误入既不是罪过又不是事迹，既不能加重罪行又不能减轻罪名，那么，他有什么理由，将这件事情抖出来呢？ 或许他良心发现，只为米琪？ 报道远远不止这些。那上面当然有他成功解救被拐妇女的事迹。有些是和警察同事们一起解救的，而有些，则完全靠了他的孤胆深入机智骁勇。据说他喜欢一边吟诗一边摇扇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被拐妇女领走，时间多是夜里，地点多是大山。这样一来便有点梁祝或者唐伯虎点秋香的意思，不紧张，不血腥，浪漫刺激，胜似闲庭信步——这些事无疑增加了事件本身的神秘感、陌生感、爆炸力与震撼力。 米琪与三宝，面面相觑。 他为什么没有将我骗走？片刻以后，米琪问三宝。 因为他爱上你了。三宝低了眼，说。 那他为什么没有将我救走？ 因为他爱上你了。三宝抬了眼，说。 或许正是那一瞬，三宝才真的动了让米琪重回城市的心思。谁说枣花岘荒凉偏僻？一个化装成警察的人贩子或者化装成人贩子的警察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家的院子，一个远在朝鲜的女人可以把这里当成奔赴新生活的用来歇脚的旅舍，一些旅行者可以随意踏进枣花岘随意踏进憨家的院子然后坐在这里喝茶聊天打盹睡觉又可以在几天以后回到他们的城市，谁说这里偏僻？谁说这里人高皇帝远？谁说这里是世外桃源？谁说这里是瓦尔登？这里明明人来人往，接踵摩肩——这里是世间最为繁华的闹市。 第5节 并且人人都可以从这里逃离。并且人人都可以从这里轻易逃离。死亡也是一种逃离，比如巧云。留下也是一种逃离，比如米琪。当然更多是最直接最直观最简单的逃离，一觉醒来，无影无踪——逃离者或许是大庆媳妇，或许是地瓜媳妇，是大耳朵媳妇，是东子媳妇，是天麻媳妇，满仓媳妇，牛娃媳妇……或者，是洪景淑，更或者，是米琪。 逃离并不困难。世间任何两地皆展开于一个平面，就像一张纸上或远或远的两个墨点。之间或隔了大山，或隔了大河，隔了大漠、大洋、丛林、沼泽，隔了冰川与城市、阳光与雨水、骡马与牛羊、细菌与尘埃、冬与夏、白与黑、快乐与忧伤、烦恼与恐惧、你我与他人……然它们仍然相通，彼此可望，气息相连。距离不是问题，将纸对折，刹那之间，两地就会相见，就会相连，就会相融。或者，从一地开始移动，不停地动，不停地动，无论有多缓慢，无论动动停停，无论向东向西向南或者向北，无论兜圈掉头，终会抵达另一地。甚至原地跳跃也会抵达另一地。甚至静止不动也会抵达另一地。火山地震，版块飘移，诺亚方舟，桑田沧海，同一幕天穹，同一缕气息。同样的阳光与水雾、细菌与尘埃、冬与夏、白与黑，同样的快乐与忧伤、烦恼与恐惧，他人与他人，我与你。现实世界永远超越不了二维的范畴，一横，一竖，一高，一长。它没有深度，拉不开真正延伸的空间。 第60卷 第1节 当然还有非现实的世界。虚幻的世界。虚幻的却是真实的世界——虚幻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永远是两回事情，就像正一与负一、光明与黑暗，就像前与后、水与火、生与死、空间与黑洞，相加即零。虚幻的真实世界也有两点，却展开于三维、四维、五维、六维或者更多维的空间。那样的空间是想象不到的繁乱，那样的空间是想象不到的拥挤与疏散，那样的空间可以相互挤压、交融、叠加、渗透，所有事物都可以在同一空间的同一个体里同时存在，互不相扰。比如正一与负一，光明与黑暗；比如水与火，生与死。比如幸福与痛苦，快乐与伤悲；比如富有与贫穷，高尚与卑鄙，充实与空洞，失去与拥有；比如大与小，多与少，前与后，阴与阳，美与丑，善与恶，勤勤勤恳恳与庸庸懒懒，日暮乡关与灯火阑珊。你从一点出发，你行走、你飞翔，你对折或者转移空间，无论速度多快，无论信心多足，无论方向多准确、目标多明确，都不能抵达另外一点。永远不能。尽管它们相距咫尺，抬眼可望。 逃离。三宝说。 是的，逃离。 可是灾难…… 不会有灾难。 你拿什么保证？ 我有办法。米琪的眼睛闪了一下，因为艾玲…… 52 米琪为么要逃？ 第2节 因为米琪太小了。 巧云为么要逃？ 因为巧云太老了。 一问，一答。问者憨婶，答者三宝。 憨婶靠着墙，有气无力的样子。她已经三天没有下地，喝喝拉撒睡，全在炕上解决。她的尿壶旁边是饭碗，饭碗旁边是脸盆，脸盆旁边是枕头，枕头旁边，横一只淡绿色的死去的木乃伊般的青蛙。不过憨婶说青蛙没有死去，青蛙是入蛰（冬眠）了。千年老蛇妖也入蛰了，憨婶煞有介事地对三宝和憨叔说，等到来年春天，咱们再一起对付它。 憨婶果真有了一点蛇的样子。她皮肤上的褶皱堆成细密复杂的花纹，舌头变得又长又窄；她的眼睛闪出蓝幽幽的光芒，无人时候，那光芒就会定焦到某一点上，直到将那一点灼烤得啪啪有声；她的作动变得离奇并且古怪，仰卧或者侧卧，神采奕奕，坐起来或者站起来，却是摇摇晃晃，一触即倒；有时她会突然弹出舌头，快速地拍打灰黑色的上颚或者生满皱纹的嘴唇，又伸缩着脖子，将脑袋在脖子上旋转出可怕的角度；她的身体变得凉飕飕滑腻腻，碰上去，有触摸鳞片的怪异感觉；她变得懒惰并且易怒，她常常盯住自己肿胀的两腿，她说等明年开春，那里就会长出一条尾巴啦。 夜里她的舌尖突然拍打上憨叔的咽喉。总有一天我会咬死你！毫无征兆的，她目露凶光。 第3节 牙都掉光了还咬死我？憨叔被她惊醒，起了身，恐惧地抱了枕头。 我的牙齿长在喉咙深处。憨婶阴森森地说，四根大毒牙，带着倒刺…… 也常常拉住别人讲她的梦。憨婶说，我的老家蛇皮谷，秋天时，地底下都是蛇。一镢刨开，白花花黄橙橙黑乎乎蓝汪汪粉嘟嘟绿沙沙，缠在一起。你去找一个骷髅，舀点脏水，最好是雨水，洗完衣服的水，洗完菜的水，淘完米的水，阴沟里的水，放那里，等两条蛇钻进去，缠到一起，交配…… 秋天蛇也交配？ 缠到一起，交配，哒哒哒，哒哒哒，声音好听呢。把蛇和水都端回家，水喝掉，蛇泡酒，可治百病…… 传说还是梦？ 梦。我的老家蛇皮谷…… 憨婶的老家，遥远的蛇皮谷。可是除了憨婶，没有人到过那个地方。憨婶十七岁那年走进困驴山，再也没有走出去。她是讨饭来的，三九寒天，拄一根槐树棍，穿一双露趾头的破布鞋，脸上和手上生着冻疮，林子里迷了路，几乎冻成一个硬梆梆的雪人。憨叔的瞎眼老爹把好拣回来，就像拣回来一只冻僵的野兔，瞎眼老爹说她的身子碰到树上，就像两块冰碰到一起，声音清脆。瞎眼老爹只用半个苞米饼子就让她嫁给了憨叔，甚至，大概，憨叔的老爹跟她要半个苞米饼子，她也会嫁给憨叔。憨婶在枣花岘吃到自生下以来的第一顿饱饭，那天她撑得走不动路，那天她感觉苞米饼子、高梁面饼子、苞米碴子、地瓜叶豆面汤、萝卜叶炖末、萝卜丝包子、萝卜块咸鱼、地瓜丝稀饭和咸菜疙瘩堆到了嗓子眼，张嘴可见。那天她认为自己肯定会被撑死，稍一动，肚子啪一声炸开，红的绿的飞满一屋子。憨叔的老爹让她把手指头捅进喉咙里抠，她不干。她舍不得。她一连躺了两天，然后，起床。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情是给憨叔的老爹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磕头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寒冷的屋子里用凉水将自己里外洗得干净，洗干净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赤身裸体仰躺在憨叔面前并且卑微地分开自己高梁杆的大腿。那天的憨婶激动得浑身战栗，她流下幸福并且安逸的眼泪。 第4节 假如憨婶不说，几乎没有人能够想起憨婶也有老家；假如憨婶不说，几乎没有人能够想起憨婶的老家叫做蛇皮谷。可是如今的憨婶夜夜梦见它，那里绿树成荫，繁花似锦。那里到处都是可爱的小蛇，那里的小蛇穿着漂亮的皮靴，拄着银白色的棍子。她说她听到了蛇皮谷的召唤。 我要回到蛇皮谷…… 你不是要入蛰吗？ 我要回到蛇皮谷入蛰…… 娘你怎么这样？你是装的还是真的？你这样我们怎么办呢？ 三宝搓着手，满脸无奈。 一切都因为米琪吧？米琪来了，家便变了样子。大宝的疯癫继续并且升级，现在憨婶又步了大宝的后尘。巧云莫名其妙想要逃走，憨叔一年里苍老了二十岁。二宝就像监狱里凶暴并且神经兮兮的看守，三宝神魂颠倒鬼迷心窍。一家人疑神疑鬼战战兢兢，日日生活在无处排谴无法排谴的焦虑与恐惧之中，三宝想，怕是这样下去，一家人早晚都得像憨婶一样疯掉。 三宝摆摆身子，说娘，我想跟你商量点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回到蛇皮谷入蛰…… 有关米琪的事情…… 回到蛇皮谷入蛰，来年蜕掉一层老花皮…… 娘你别念叨了。娘你……真疯了吗？你在听我讲吗？ 蜕掉一层老花皮，再长出一层新花皮…… 第5节 其实，娘，现在的情况……难道你不觉得，让米琪走了，我们都会好过一些吗……你不是蛇精害的，你是米琪害的……这样下去会两败俱伤，没完没了……娘你知道两败俱伤的意思吗？不过娘，如果你反对……你知道，我喜欢米琪……那样喜欢，热烈，痴迷，执着……娘你知道执着的意思吗？ 再长出一层新花皮，舌头像鞭梢，小牙像鱼勾…… 第61卷 第1节 你觉得呢？娘。 舌头像鞭梢，小牙像鱼勾。花皮蚂蚱绿，眼睛圆溜溜。我捕鼠捉鸟，百战百胜；胸怀蛇胆，口吐莲花…… 你说西门楼子，我说东坡肘子，这交流自然继续不下去了。三宝起身，强迫自己不再理睬混乱狂躁的憨婶，将自己关进屋子。他坐在床头抽烟，那一天他将荷包里的烟丝全部抽光。屋子里烟雾弥漫，三宝腾云驾雾，眼泪滚滚。 也好，一种解脱。对米琪、对他、对憨家。 是在抽完最后一口烟痛下决心的。之前，不管他许诺过什么，不管米琪许诺过什么，不管他们合计过什么，争论过什么，或者挣扎，反省，密谋，发誓，他仍然在憨家，米琪仍然在憨家，他仍然在枣花岘、在困驴山，米琪仍然在枣花岘、在困驴山，而从现在开始，他与米琪，事实上，已经来到了城市，或者说他与米琪，已经回到了城市。 回到过去，回到现在，或者回到未来。 过去的过去……过去的现在……过去的未来…… 现在的过去……现在的现在……现在的未来…… 未来的过去……未来的现在……未来的未来…… …… 53 三宝说，灾荒年，家里就这么点粮食，窄巴……砍掉两个人，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砍掉谁？我和米琪。 第2节 三宝说，其实是砍掉一个人。只砍掉了我。为什么这样说？一会儿再跟你们解释。 三宝说，我们为什么要霸着米琪？我们是农民，我们既不是大款，又不是大官，既不是地位显赫的名流雅士，更不是无恶不做的地主恶霸。我们为什么要霸着米琪？我们没有霸着米琪的道理。 三宝说，可是当初我们到底为什么要霸着米琪？说到底，是因为大哥。大哥犯下罪过，大哥喜欢米琪，大哥不能被送进监狱。可是这世界并非只有一个大哥，这世界还有我，还有米琪，还有我们。不能只为一个大哥，就让所有无辜的人跟着受牵连，跟着活受罪。 三宝说，可是现在我们到底为什么要霸着米琪？是因为我们。因为我们随同大哥犯下天大的罪过，因为我们害怕。我们怕什么？怕她报案。我们不想坐牢。她会不会报案？应该不会。可是“应该”是不行的，得“肯定”才行。怎么肯定她肯定不会报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她也犯下罪过，犯下和我们一样的罪过。 三宝说，大哥舍不得米琪吗？也许。但大哥真正舍不得的，其实是一位女人。一位年轻的、漂亮的、皮肤光滑的、说普通话的城市女人。米琪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城市人的符号，一种美好生活的符号。在大哥那里，米琪和刘琪王琪周琪赵钱孙李琪都一样的。你们听不懂吗？听不懂什么？符号？ 第3节 三宝说，我喜欢米琪。我远比大哥喜欢米琪。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喜欢米琪？后来我想，也许我真正喜欢的并不是米琪，而是过去，是未来。自己的过去，自己的未来。我唯独不喜欢现在。困驴山是世外桃源吗？是瓦尔登吗？困驴山只是困驴山。瓦尔登只是一个传说，或者，甚至，可能，梭罗也只是一个传说。你们听不懂吗？听不懂什么？瓦尔登？ 三宝说，我自私吗？当然，我自私。城市让我难堪，于是我回到乡下；乡下让我难堪，于是我回到城市。我来回奔波，两处躲藏，却毫无用处。其实都一样，城市和乡下，都一样。槐树，线杆，哪个更文明？土地，球场，哪个更实际？农民，高官，哪个更快乐？卑劣，高尚，哪个更真实？这世上有乡下吗？有城市吗？没有。都一样。叫法不同，环境不同，而已。所以，其实，现在，我无路可逃。也包括米琪。还有你们。 三宝说，一滴水，或者一粒土，无数个细菌乐在其中，是不是一个世界？那里也有乡下，有城市，有河，有山，有法官，有国王，有理发匠和修鞋匠，有臣民或者公民，男人或者女人。它们认为那个世界如此美妙如此重要，为了保护那个世界，它们会与侵犯的外敌展开殊死搏斗；为了保护自己，它们又会与同类展开珠死搏斗。可是它们的世界是什么呢？不过一滴水，或者一粒土。它们的自己是什么呢？或者三室一厅，或者一点点土地，或者一个职位，一个职业，一张卡，一个名字，一个伴侣，一个情人。这一切购成了“自己”，自己无比重要。可是在我们看来，它们的世界、它们的自己，算什么呢？动一下指甲，吹一口气，它们就会灭亡，消亡，烟消云散，它们到底算什么呢？我们呢？我们算什么呢？困驴山、乱石镇、枣花岘、憨家、土房、薄地、树、狗、你、我、米琪、大宝、爹、娘、一口粮食、一口气、几十年操劳、几秒钟战栗，算什么呢？困驴山是不是一粒尘埃？乱石镇是不是？地球呢？茫茫宇宙，我们是不是生活在地球这粒尘埃之上的奇形怪状的细菌？我们是不是生活在某一粒尘埃上的某一个细菌的某一条腿上的某一粒微尘上的细菌？我们是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是。微尘如此之小，我们恐慌难安。 第4节 三宝说，我们靠什么生存？靠的是邪恶、肮脏、卑鄙、凶残。当然还有龌龊，还有幻想。这些东西就是保护我们的铠甲和让我们进攻他人的利器。可是我知道，所有人，城市的，乡村的，从前的，现在的，将来的，全都向往纯洁和善良。因为此，所以有了道德，有了缚束，有了底线。可是这些事是说出来的还是做出来的？可是谁又真正遵循了道德，尊重了缚束，遵守了制度。我们永远都在希望别人来遵循尊重遵守这些而不是我们自己。难道不是吗？我们有道德吗？缚束呢？底线呢？你们真的听不懂吗？听不懂什么？底线？ 三宝说，米琪走了，我们的灾难也许会结束，也许，新的灾难又将接踵而至；我和米琪回到城市，我的新生活也许从此开始，也许，我将永远不会有新生活。有没有新生活都没有关系，有没有归宿都没有关系，反正我们是两只细菌，邪恶卑贱，与同样邪恶卑贱苟且偷生的人群一样。也许回到城市的米琪从此不会理我，但我爱她，足够了。再小的尘埃之上，也会有爱情。再轻的爱情，迷恋爱情本身或者仅仅迷恋外表的爱情，也是爱情。 三宝说，就这样。我要送米琪回城市，我也要回到城市。我想通了，乡村既不是我的瓦尔登，更不是我的避难所。谁反对都没有用，谁阻挠都不会成功。如果谁反对，如果谁阻挠，我会不顾一切，丧心天良。今天我是通知你们而不是商量你们的。 第5节 三宝说，当然我不会毁掉这个家。当然这个家被毁掉的一点点可能性都没有。因为米琪离开这里，就会有另一个女孩来到这里。这女孩叫做艾玲，她是米琪最要好的朋友。 第62卷 第1节 三宝说，既然宋小妹可以代替巧云，艾玲为什么不能代替米琪呢？ 三宝说，一回事。 三宝说，是米琪要她来的。或者说是米琪骗她来的。一回事。 三宝说，我们已经去刘老栓家里打过电话。艾玲这几天就到。 三宝说，米琪拐来艾玲，米琪与我们，成了一条绳的蚂蚱。 三宝说，然后你们就可以放心地让米琪走了。 三宝说，你们大可以用最初对待米琪的方式来对待艾玲。你们越是这样，我们越是心安。 三宝说，就这样。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当过一次家，这一次，听我的。谁反对都没有用。 三宝说，你们在听吗？ 54 在听，每个人都在听。包括躺在地上的憨婶。是时，云淡风高，月光皎洁，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吃晚饭。天已经很凉，但三宝执意要在院子里吃晚饭。问他为什么，他说就为让他能做一次主。就从今天这顿晚饭开始吧，他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说，然后过几天，我把米琪送出困驴山！ 每个人都在听，可是没有人说话，只是偶尔，憨婶从喉咙深处打出一声短暂并且沉闷的饱嗝。憨婶没吃一口饭，本来她坐在凳子上，可是慢慢地，她就蹭到地上去了。憨叔拽了她两次，宋小妹扶了她两次，见她不肯起来，只好由着她。后来她开始翻滚，两手使劲捶打自己的胸口，嘴里叫嚷着要与那条蛇妖同归于尽。她嘴角的唾液澎湃翻涌，声音一点一点变得尖锐。她用耳朵看着三宝，她用屁股走路。她试图用她的手舞足蹈来分散一家人的注意力。可是没有用。无人再去理她。所有人，都在死死地盯住三宝。 第2节 大宝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三宝大口地喝着酒。是憨叔留做过年的坛装烈性酒，三宝拍开封泥，喝得豪迈壮烈。他灌一口酒说一句话，他是今天夜里的王。 三宝问大宝，听到我说话了吗？ 大宝点头。 三宝说，听明白了吗？ 大宝摇头。 三宝说，就是米琪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从此不再回来了。这次听明白了吗？ 大宝点头。 三宝说，你不是真的喜欢米琪，更不是真的害怕米琪。你喜欢她，只因为你喜欢城里女人，只因为你想有一个城里女人做老婆；你怕她，只因为你曾经伤害过她，在你内心深处，对这件事，一直怀着深深的恐惧与内疚。我说的对吗？ 大宝摇头。 三宝说，你真的舍不得她离开？ 大宝点头。 三宝说，没关系，我会再给你找一个老婆。也是城里女人，也很白，很漂亮。在城里，她本该是哪个大腕或者哪个大款的老婆。但她马上会成了你的老婆，你高兴吗？ 大宝摇头。 三宝说，这次你该点头的。你不过一个傻子，你懂什么叫爱情？ 大宝点头。 三宝说，你他娘的点头是什么意思呢？你懂？你不懂？你不同意我的话？你不同意我的做法？不管如何，艾玲来，米琪走，这件事，已经更改不了了。 第3节 大宝摇头。大宝摇头。大宝摇头。 三宝说，更改不了啦！他娘的你要我重复一百遍么？ 大宝摇头。摇头。摇头。摇头。摇头摇头摇头。他摇着头站起来，他像一台怪异的滑稽的机械的伤悲的哀恸的可怜的大宝牌摇头机。他看看身边一言不发的米琪，他能够感觉一件事情正在飞速奔赴它的终点。他仰天长啸，又突然双膝着地，“嘭”一声，小院轻颤。他跪倒在月光里，跪倒在米琪面前。他仍然摇着头，他一边摇头一边寻找他的竹笛或者他的笤帚。他雪白的牙齿紧咬嘴唇，他把嘴唇咬出鲜血。米琪轻哼一声，将脸扭向一旁，他看到只有半边脸的米琪仍然是初来枣花岘时的模样。一样高扬的眉毛，一样紧抿的嘴唇，一样漂亮的鼻子和眼睛。大宝原地转身，将身体朝向三宝。他仍然摇着头，他一边摇头一边寻找一根草绳或者一只拳头。他的身体慢慢伏倒在地，他变成了一位虔诚卑微的朝圣者。他的嘴巴紧贴着地面行走，舔舐一路沙砾，终来到三宝的近前。他狂热地亲吻着三宝的膝盖和小腿、脚踝和脚趾，三宝蓦然间变成他的情人和神。他的嘴唇发出可怕的撕裂之音，他的牙齿嵌进嘴唇，他尝到自己的腥甜。他仍然摇着头，他的嘴唇顺着三宝的腿势缓慢攀爬，所经之处，一片鲜血汪洋。他仰起头看着三宝，他的目光里充满悲戚与期待。他仍然摇着头，摇着头，他的胸膛深处发出一连串“不不不不不”的声音。三宝的嘴唇抖动一下，一口酒差点喷出；三宝的手抖动一下，酒坛险些滑落。三宝咬咬牙，说一声去你娘的，抬脚将他踹开。被踹开的大宝重新爬起来，却朝向憨婶。他跪着向憨婶走去，膝盖在院子里留下深深的沟槽，他张开嘴，地上留下一汪鲜血。他跪行到憨婶面前，他说，娘。憨婶说，千年老蛇妖。他说，娘。憨婶说，口吐莲花。他的身体一低一探，猛然咬住憨婶的肩头。他仍然摇着头，他像一条突然向人类发起攻击的丑陋的鳄鱼，动作迅猛，下嘴凶残。憨婶发出一声惨叫，却没有动，只把脖子抻出不可置信的长度。一块肉被大宝残忍地撕下，连扯着蜷曲的菱形的皮肤。大宝叼着那块肉，翻起雪白的绝望的眼球，狗一般在地上爬行。他仍然摇着头，他摇着头爬向憨叔，爬向二宝，爬向宋小妹，爬向虎娃，爬向妞妞和艾玲，爬向南瓜和仙人掌，爬向天空，爬向月亮。大宝如同吃人的魔鬼。大宝如同被魔鬼吃掉的人。大宝从嘴里射出那块肉，仰面跌倒，抽搐不止。旁边的妞妞身影一闪，那块肉被它囫囵吞下。 第4节 三宝喝光最后一口酒，将酒坛拍上桌子。 三宝说，结束了。 55 结束了。 小院很快安静下来，夜晚很快安静下来。二宝搂着宋小妹，憨叔搂着憨婶，虎娃搂着妞妞，竟连咳嗽都不敢弄出声音。然那夜的枣花岘和憨家是战栗的，憨婶几次从憨叔怀里挣脱，飞到灶房拔了菜刀，却又被及时赶来的憨叔摁倒在地。憨婶像蛇一样滑腻和灵便，像蛇一样呈“之”字形爬行，又将冰冷柔软的手臂盘上憨叔的脖子。他们在院子里无声地挣扎和搏斗，狂挥乱舞的菜刀掳去无数蚂蚁的头颅。 米琪将身子洗得彻底。每晚她都要洗一次，直到离开。她要洗净有关枣花岘的一切，尘土，气味，包括记忆。每次洗净后她都换上初来时的衣服，深秋的寒气，让她瑟瑟发抖。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是那般丑陋：丑陋的眉眼，丑陋的肤色，丑陋身体的表情。她看向窗外，月光渐渐隐去，院落渐渐隐去，大山渐渐隐去，黑暗渐渐隐去。世界开始回滚，荒蛮无际无边。突然她感觉眼角冰凉，伸出小指轻刮，就愣住了——她讨厌那滴水，它看起来像她的眼泪。 第63卷 第1节 她推开木门，大宝坐在地上。她突然发现那道木门不堪一击，只需握拳轻敲，就会打开。坐在地上的大宝手抓着竹笛，嘴角挂着狰狞的血痂，见到米琪，惨然一笑，然后，手上便有了动作。每一下都直击私处，他的动作优美娴熟。米琪说，别打了。大宝动作继续。米琪说，从此以后没人再欺负你了。大宝动作继续。米琪说，你再打，我也不会留下来。大宝就不打了。大宝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竹笛飞向屋角。大宝说，月光。 月光？ 我给你收割的月光。 收割的月光？ 麦季时，我给你收割了月光。 大宝站起来，嘴角轻抖。月光，大宝说，还给我。 哦，月光。是的，几个月以前，大宝曾为她收割下一片如水的月光。这样的事情可以被写进最离奇的小说，这样的事情温馨并且浪漫。米琪冲大宝笑笑，欲言又止。 月光，大宝说，还我。 米琪脱掉衣服，动作轻缓。之前米琪绝没有脱掉衣服的打算，可是现在，她认为这一切必须。脱掉衣服的米琪宛如一尾泥鳅，她仰躺在大宝又脏又臭的被子上，她对大宝说，还你。 这是米琪第二次在大宝面前赤裸。第一次，大宝残忍地进入了她。而这次，米琪认为残忍的是她自己。她毫无保留地向大宝打开，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放松，让大宝的表情变得放松。米琪轻轻地说，给你。 第2节 大宝的脸色霎时苍白。 米琪扭动着身子，鼓励着大宝。米琪说，还给你。 大宝的脸色仍然苍白，表情却渐渐亢奋。他的身体抖动起来，根根汗毛竖立，米琪见到了一年以前的大宝。一年以前的大宝也是如此吧？只是她太过恐惧，没有看清大宝的表情。大宝在紧张中兴奋，在兴奋里忧伤，在忧伤间欢愉，在欢愉间无所适从。他的身体一点一点膨胀，可是应该膨胀的部位，却仍然萎顿并且惊惧。他瞅瞅米琪，瞅瞅私处，再瞅瞅米琪，再瞅瞅私处。他畏手畏脚地向前，尝试着趴上米琪的身体——然他仍然不能够挺立。 他开始哀嚎。小声的、尖锐的、凄惶的哀嚎。他的哀嚎从嘴巴里传出，从肚脐里传出，从每一个毛孔里传出，宛若万千针芒。然哀嚎帮不了他，他得到赏赐，可是身体拒绝与他同行。他从米琪身上滚落，龟缩一边，焦躁并且沮丧。他抚弄，摇摆，敲打，提拽，可是他仍然没有成功。他转向米琪，他说，不行了。 米琪说，慢慢来。 大宝重新爬上米琪的身体。他开始亲吻米琪的嘴唇和胸脯，大腿和腋窝。他的动作轻柔舒缓，他的表情焦灼骇然。他的动作一点点大起来，牙齿在米琪的身体上耕下深深的白色的痕。他再一次滚下米琪的身体，他说，真不行。 第3节 大宝无比悲凉。无比悲凉的大宝在那一刻变得很小。他疯狂地寻找着墙角的竹笛，他疯狂地用竹笛将不听话的下体一遍遍击打。他的五官挤缩一起，泪水沿着脸上的每一条沟渠流淌。 寂静的大山里，大宝扯开嗓子，我操—— 56 艾玲是被三宝带上山的。他们在乱山镇汽车站相遇，那里每天只有两班通往县城的汽车。 艾玲青春靓丽，艾玲风尘赴赴。 三宝不在的几天里，米琪照常起床，照常吃饭。从这个季节开始，大多农人将变得清闲起来。可是米琪并不清闲，每一天，她都会给憨家打来两捆柴草。打来的柴草堆在院子，有时候，正午，那只叫做艾玲的猫便会爬上去，眯起眼，抓紧时间享受着一年里最后几天还算温暖的阳光。大山里多出很多套野兔的里人，可是大多时候，他们都会空手而归。他们说夏天的那场大水把野兔都淹死了，把山鸡和麻雀都淹死了。说话时，目光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恐惧和焦虑。可是第二天，他们仍然会奔赴大山，准时守候在三宝归来的必经之地。几乎每一位村人都知道村子又将迎来一位叫做艾玲的姑娘。那姑娘水光溜滑，一掐一股子汤。 艾玲在正午时分走进憨家小院。看见米琪她就哭了。她说米琪你黑了你胖了你老了你瘦了你憔悴了你变得让我不认识你了。她说米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她说米琪你知不知道你失踪的这些日子我几乎天天在找你？她说米琪你知不知道刚才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这大山硬生生磨平了我两只脚。她说米琪这一年多来你一直住在这里吗？这里这么美可是这里这么贫穷这么落后这么封闭。她说米琪我们还要在这里住上几天？她说米琪你真的在这里找到了汉朝的宝贝吗？ 第4节 米琪说我是考古工作者吗？ 艾玲说你不是。 米琪说我是古董收藏家吗？ 艾玲说你不是。 米琪说这就对了。 艾玲说那你把我叫来干什么？你完全可以偷偷回去，送给我和米东一个惊喜…… 你有跟米东说起过吗？ 没有。 其他人呢？ 也没有。 手机呢？ 没带。你说的，让别人找不到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带…… 米琪笑了笑。她走上前，紧紧拥抱了艾玲。米琪说艾玲，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米琪转过身，冲一直蹲在墙角闷头抽烟的二宝说，可以开始了。绑紧她…… 讶然。哑然。震惊。震骇。向米琪求救，向宋小妹求救，向憨婶求救。向米琪求饶，向宋小妹求饶，向憨婶求饶。没有用。一点用处都没有。她被二宝甩上肩头，就像一只将宰的羊。她被扛进曾经让米琪心惊胆战悲痛欲绝的黑屋，米琪听到她的身体与地面撞击所发出的沉闷声音。 柴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村人。村人们咧咧嘴，然后一起冲米琪，竖起了大拇指。 57 乱石镇汽车站，这是米琪第二次来到这里。想想第一次，恍若隔世。 似乎没有丝毫兴奋。有的只是恐惧，迷惘，无所适从。 第5节 三宝靠着窗户，抽着烟。 米琪说我把大宝打残了…… 三宝说不知娘还能不能好起来…… 米琪说大宝以后做不成男人了…… 三宝说如果冬麦收成不好，困驴山的明年可怎么过？ 米琪说大宝要了我一次，我却毁了他一生…… 三宝说还有虎娃。继续念下去，他会越来越傻…… 两个人的话，毫不相干。汽车开始发动，乱石镇缓缓后退。 米琪你知道吗？你来枣花岘的前几天，我才从城里回来…… …… 米琪你知道吗？其实，被困困驴山的不止是你，还有我…… …… 米琪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想再一次被城市囚禁…… 第64卷 第1节 …… 米琪你知道吗？我其实，才是一家之主。我留在家里，或许会给家里带来更大的灾难，或许，可能，应该，挽救。比如挽救艾玲……是这个意思…… …… 我们复杂、龌龊、邪恶并且凶残，但我们向往善良…… …… 尽管这很难，尽管这不可能…… …… 其实我们并不坏，其实我们都是好人…… …… 停车！ 汽车猛然刹住，世间风景静肃。三宝跳下车，咧嘴一笑，拍拍玻璃窗。 好好生活！他冲米琪摆摆手，再见！ 车子重新发动，三宝一闪而过。 米琪捂住了脸。泪流满面。 58 城市车水马龙，城市喧扰拥挤。城市杂草蔓生，城市古木参天。城市，彩色的或者黑白的梦，尖锐的或者圆滑的理想。城市，一个腐败的南瓜，微尘之上的微尘。 三天时间里，米琪除了睡觉，就是洗澡。她梦见了困驴山，梦见了枣花岘，梦见了月亮门，梦见了大宝二宝三宝憨叔憨婶巧云宋小妹虎娃刘大成刘老栓洪景淑，梦见了熟识或者陌生的人群、熟悉或者陌生的大山。她梦见被绑成粽子的艾玲。艾玲从眼睛里渗出血，牙齿蓝幽幽。艾玲张开嘴，发出狗一样的吠声。 第2节 米琪用力搓洗着身子。她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既不能洗掉那些灰尘，更不能够洗掉那些气味。灰尘与气味渗进皮肤，已成为她的一部分。她讨厌，她不喜欢，可是她没有办法。 从花盆里，米琪扒出她的手机。从手机上，她只翻到一个未接电话。电话是米东打来的，那时候，她刚刚离开屋子。忧伤顷刻间排山倒海——她失踪一年多，却无人找过她。 包括米东。包括艾玲。世间一切，全是鬼话。 米东拥抱她，亲吻她，狂热并且多情，然她感觉浑身冰冷。米东说怎么现在才回来？她说你找过我吗？他说不是不让我找你吗？米琪就笑了。歪歪地笑。笑得米东的身子跟着歪倒。她坐到米东的床上，她闻到一股令她不安的气味。 艾玲的气味。艾玲身体深处的气味。 米东问你还走吗？ 米琪说你希望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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