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顿时不敢做声。他紧张地捂住裆部,他知道骟的意思。 35 那夜里,当三宝和米琪云雨完毕,米琪打开了电灯。脖子上的掐痕清晰可见,三宝摸着那道伤痕,表情愤慨。 二哥掐的? 嗯。 昨天傍晚? 第3节 嗯。 还有吗? 米琪就站起来,掰开她的大腿。她的大腿内侧有着一块瘀血,就像沾上一个紫红色的花瓣。那是一个明显的掐痕,下手之人,用了很大的力气。 二哥? 除了他还有谁?米琪重新躺下,拥紧三宝,每一次看到他,我都怕得要死。 不用怕。 他打起人来,没头没脸,没轻没重…… 我杀了他! 三宝,别把“杀”挂在嘴边,不好。他是你二哥…… 他要是我二哥,他要是真拿你当大嫂,就不该对你下手那么狠。 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咱们全家…… 明天我得找他算帐。 三宝,不要…… 不,米琪,你是憨家人,你是他的嫂子,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你呢?明天,我一定得找他算帐。 黑暗里,米琪偷偷地笑了。大腿上的那道掐痕其实是她自己的作品,黄昏时,米琪仅仅用时五秒钟,便完成了对二宝的报复。 单纯并且愚蠢的三宝说到做到。第二天清晨,当三宝遇见正在井台边洗脸的二宝,他连招呼都不打,上前就是一脚,将二宝踹了个狗吃屎。 二宝爬起来,抹着嘴角的污泥,莫名其妙。踹我干嘛? 三宝又是一脚。这一脚正中下巴,二宝的身体飞了起来。 第4节 重新爬起来的二宝变成一头暴烈的公牛。他用长了犄角的脑袋将三宝撞翻,然后骑上三宝的身体。三宝拼命挣扎,抽出压在身下的一只手,捏住二宝的睾丸,一点一点加着力气。二宝嗷一声叫,身体猛然蹿起,又重重落下来,膝盖顶住了三宝的脖子。他伸出巨掌,左右开弓,三宝立刻感觉脸上被人泼了一盆辣椒油。三宝的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终于摸到半块砖头。砖头划出一道优美并且毒恶的弧线,狠狠切中二宝的额头。二宝又是嗷一声惨叫,摇晃着身子,却没有倒下。他揪住三宝的头发,将三宝的脑袋,一下一下磕上坚硬的青石井台。 家里人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分开。分开后的两个人很快又打到一起,我咬住你的手指,你拤紧我的脖子,难解难分。他们的战争至少持续了二十分钟,直到两个人全都躺到地上,除了呼吸再无动静,犹如两条脱水的奄奄一息的鱼。 然后,再见了面,怒目相向,剑拔弩张,似乎稍有机会,就会将对方生吞活剥。 饭桌上憨婶劝过他们多次。憨婶问二宝,三宝为么动手?二宝说,谁知他犯了哪门子神经?憨婶又问三宝,为么要打二宝?三宝说,他欠打!憨婶一个耳刮子就抡过去,我看是你欠打!兄弟之间有么事情不能解决?把你能的! 憨叔的表现却远没有憨婶这样强烈。他低着头啃饼子,低着头嚼咸菜,低着头喝碴子粥,低着头说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憨叔说,弟兄不和邻里欺,将相不和邻国欺。憨婶的筷子就敲上他的脑门。就你文诌诌显能耐?憨婶骂道,你文诌诌怎么不去当警察?你个老不死的! 第5节 因了二宝和三宝,那几天,憨家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吃饭时两个人是要严格分开的,桌子一头一个,中间夹着可以随时用来拦截拳头以及口水的其他人。那几天,连巧云和虎娃见了三宝都要绕行,然后冲他的后背,啐一口唾沫。 么玩艺儿?虎娃说,以为念了几天书,就可以胡来了? 这些话当然是巧云教给他的。巧云对三宝百般猜测,当然,她也能够猜到三宝与米琪的床笫之欢。 怎么可能呢?憨婶说,可不敢瞎猜疑。 那你说为么?巧云说,无缘无故的,犯神经病了?害我这两天鬼火戳…… 么叫无缘无故?憨婶说,二宝那样对待米琪,她能不记恨?换成我的话,早撕了他的脸…… 问题是三宝逞什么能?找二宝算帐的该是嫂子,啥时候轮到三宝猫招? 憨婶虽不相信,可是仔细寻思,还是能够回忆出一些模糊的牵强的蛛丝马迹。跟憨叔说了,憨叔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那不就乱了伦理了么?操了镰刀,进山去了。 第36卷 第1节 虽怀疑,却也没有证据。再说米琪前几天的表现足以让憨家人百倍感激,于是对米琪,憨家人更是百依百顺了。 我想吃煮鸡蛋了。米琪说。 憨婶就给她煮。家里鸡蛋不凑手,就出去借。鸡蛋借回来,一个一个洗净,刚煮上,米琪却又说,现在我想吃煎的。 不是煮的吗?憨婶为难地说,刚扔锅里呢。 可是现在我想吃煎的。米琪说,如果您不会,我来煎好了;如果鸡蛋不凑手,就罢了…… 怎么能让女皇下厨呢?怎么能让女皇连一个煎鸡蛋都吃不上呢?憨婶屁颠屁颠,再出去借鸡蛋,然后,回来煎上,毕恭毕敬地呈给她的女皇。 我不想下地了。米琪说,我身体不舒服。 就不用她下地。不但不用下地,中午时,憨婶还会从地里赶回来给她烧饭。下了雨,柴火潮湿,憨婶弓着腰,将花白的脑袋扎进灶炕。她很快变成熊猫,变成花脸,变成老年包青天,变成哭泣着的女性老年包青天。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在憨家人都歪在地头休息的时候赶回来,却只为给米琪烧一碗稀饭。 正是麦收季节,又下着连天烂雨,村人们的劳作,便又多出几分繁重。土地是倾斜的,人站在下坡,或者蹲下,或者半跪,或者弯腰,手持一把镰刀,挥出去,割一刀,将割下的麦夹在两腿间,再挥出去,再割一刀,再将麦子夹在两腿间,一点一点前移,一点一点往坡上爬。很快,腿就酸了,就软了,肩膀就痛了,就硬了,脑袋就木了,就僵了,后背划一个圆,泛着白,圆越来越大,终将后背彻底包围,又扩散至腋窝,至前胸,至全身,整个人,如同刚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眼前的麦棵摇摆不止,景致开始扭曲,旋转着上升,思维开始变得迟钝,或干脆没有思维,只剩下往前或者往上的惯性。然后,雨说来就来,不能避,也没有时间避,龙口夺粮之时,时间就是温饱的保障。就在雨中割麦,镰刀机械地挥舞着,所有人都不言不语,脸上尽是痛苦。麦被雨水泡了,变得韧道,土地被雨水泡了,变得黏软,镰刀挥出去,麦棵被连根拔起,带着泥,带着哀嚎,夹到两腿间,腿就成了泥腿,人就成了泥人。再然后,到地头了,雨就停了,解了裤子方便,看看胯,已经被麦芒戳得红彤彤紫溜溜一片,奇痒已比。稍微歇息一会儿,磨磨镰刀,或者抽根烟,喝口水,再往回割,人仍然蹲在或者跪在地上,割下的麦子仍然夹在两腿间,却是下坡,身体夸张地后仰,以保持平衡,不至于滚下去,一镰刀一镰刀,咬牙切齿,急促地喘息着,肺里燃烧起熊熊烈火。这时太阳钻出云层,灰着,黄着,红着,白着,阳光一点一点加着力气,火苗便洒下来,漫山遍野都是。衣服就慢慢变得干燥,留下一道又一道白色的碱痕,却又很快在后背画出一个圆,然后那圆开始扩散,至腋窝,至前胸,至全身,整个人再一次被彻底湿透。割麦是极端辛劳极端机械的,是对人的肉体和神经最残酷的折磨,令人望而生畏,万般恐惧。一场夏麦完全可以将人褪掉一张皮,割麦的农人不会有丝毫丰收的喜悦。镰刀在新石器时代便已经成型,而到了现在,到了二十一世纪,很多大山里的农人,却还在用它。 第2节 那个麦季米琪没有摸一次镰刀。充其量,有时候,她会给憨家人做点饭,然后懒洋洋地送到地头,再装模作样地拣两棵遗落的麦穗。即便如此,也把憨婶心疼坏了。憨婶在这几天重新焕发了她的青春,她常常指着自己花白的头发问别人,看我是不是又长出黑发了?看我是不是又年轻了? 憨婶站在地头,抹着汗,看着米琪,越看越喜欢。她说大宝媳妇,快别拣麦穗了,让虎娃来拣吧!……你倒是找个阴凉地方歇一会儿啊! 大宝和三宝同时抬起头,往米琪这边看了看。大宝毫无表情,三宝却偷偷地笑了。 35 白天里米琪养精蓄锐,到了晚上,她旺盛的精力和体力便开始释放。 释放的对象,只有两个人:三宝和大宝。 只要方便,三宝夜夜都来。时间多是后半夜,他推了推窗子,窗子就开了。米琪侧卧炕梢,一手置于乳房,一手置于胯部,黑发披散,美目盼兮。她的皮肤在黑夜里闪出白瓷般的细腻光泽,她的腰肢纤细,小腹光滑,又在最迷人的位置,坟起一抹黑色。三宝轻轻将她抚摸,从上至下,三宝低声说,现在,你就是我的女神。 白天三宝劳累一天。劳累一天的三宝仍然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和激情。对米琪,他早已轻车熟路,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够准确地探到米琪身上的森林草地,高山峡谷,盆地平原,沟沟坎坎。年轻的三宝和年轻的米琪如同两只永远不知疲倦的春蚕,他们将世间散落的大山,将大山里散落的村子,将村子里面一栋低矮的瓦房,将瓦房里面的一间小屋,将小屋里面的一盘土炕,变成他们的桑床,变成他们唯一的片刻的快乐之所。 第3节 似乎的确是唯一的片刻的快乐。大山里的时光总是那么慵懒和缓慢,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大山里的日子总是那么乏味和单调,几乎令人窒息。性爱真的正在成为米琪唯一的娱乐,与三宝的鱼水之欢,也正在逐渐脱离它最为原始的目的,变得简单并且纯粹。 然后,当三宝走后,米琪会照例走进灶间,照例对偷听的大宝施以令人发指的毒手。 照例是用笤帚或者竹笛,照例是大宝自己抽打自己,抽打的位置,照例是他罪孽深重的私处。大宝照例用着力气,照例咧着痛苦的嘴,照例在抽打完毕以后,瘸着腿,弯着腰,咧着嘴,一蹦一跳地走路。而当米琪离开,他会偷偷脱下裤子,检查他虽红肿乌青却是疲软无力的男根。男根在他的手心里无精打采地缩成一团,似乎有了独立的生命,又似乎那生命,已经接近死亡。大宝收回男根,蹦跳着去茅房,咬紧牙关,闭紧眼睛,鼓起腮帮子,一张脸憋得通红,却仍然流不出一滴尿来。大宝在茅房里哭泣,泪水从指缝间喷出,却不是为他所受的折磨,只是为他的男根所受的折磨。他在茅房里站了很久,终有几滴有气无力的尿液没有节奏地滴出,打湿他连连闪躲的鞋子。大宝低了头,细细观察,他发现,他的尿液混浊不堪,黄里带红。 第4节 就像憨叔用来清洗兔肉的水。就像憨婶用来清洗鱼头的水。就像巧云清洗过月经带的水。就像,黄浊的沟水里,滴了红色的胭脂。 他无比悲伤地对米琪说,尿血了。米琪说,扯淡。他对米琪说,你来看。米琪说,滚蛋。他对米琪说,真尿血了。他试图扯住米琪的手,却被米琪厌烦地躲开。活该!米琪恶狠狠地说,冤有头,债有主。然后,她的脸挤成愤怒的核桃,再一次将笤帚递给大宝。使劲打!她说,看看能不能自然脱落! 第37卷 第1节 米琪是憨婶和憨叔的女皇,是三宝的女神,是二宝的女妖,是大宝的女魔。米琪吐着血红的尖尖的舌头舔着大宝的脖子,让大宝在梦里,一次又一次骇惧地醒来。 还跟我过吗大宝?米琪问他。 你是我老婆。大宝说。 可是我打你。米琪说。 嗯。大宝说。 说不定我还会杀了你。米琪说。 哦。大宝说。 那么大宝,你还跟我过吗?米琪问他。 你是我老婆。大宝接过笤帚,抡起来,坚定地说。 那夜里有月,那夜里麦收已经接近尾声。大山里的夏麦越来越少,它们各自占据一方狭窄的土地,早已构不成壮观辉煌的麦浪。大宝光着身子,坐在门槛上,听着风,看着月,不回屋。米琪催他两次,他仍然不肯睡,米琪拿笤帚吓唬他,他挥起笤帚将自己啪啪啪一顿乱打,打完了,却仍然笔直地坐在那里。米琪抢过笤帚,举得高高,假装发怒,想了想,又算了。她想总得让大宝休息一天,总得让大宝的私处休息一天,总得让大宝有那么一点点做人的尊严。更何况,她今天恰好来了例假。就这样吧,她来了例假,就让大宝有一点点做人的尊严,有一点点做一位假丈夫的尊严。再看一眼大宝,大宝坚定地坐着,如同一条忠实的看家狗。她想起半年以前三宝替她把门的情景,而现在,似乎,一切都颠倒了。 第2节 夜已经很深,三宝两次穿过月亮门,又两次退回去。待他第三次过来,终于忍不住了。大哥,他问,你干什么呢? 大宝看一眼三宝,粗着嗓子说,看着你……你睡米琪。 三宝愣怔片刻,尴尬地笑笑,上前拍拍大宝的肩膀。你说的对,他说,我的确睡了米琪,天天都睡……因为,从一开始,米琪就不该属于你。 她是我老婆。 名存实亡。 么意思? 你强奸了米琪,你已经赚了。 大宝仰天长啸。声音动耳摇心,震落血色星辰。 你给不了米琪任何东西,你所做的一切、家里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闹剧。三宝说,因为你是傻子。 大宝抱住了脑袋。似乎拿着笤帚的米琪就站在身前,又似乎他的脑袋里突然同时钻进一百条毒蛇。我能!他说,我能! 能吗?三宝笑了,挑衅他说,现在你把月亮摘下来。 我摘!大宝的身体腾空而起。 他蹦跳着转身,蹦跳着摘下挂在墙上的镰刀。他把镰刀挥舞成风车,刀锋斩断月光,光影削上三宝的脖子。这次轮到三宝抱住脑袋。他弓起身子,狼狈地逃向月亮门,逃向他的寝间。他在寝间里躲了很长时间,外面没有丝毫动静。他壮着胆子出来,院子里不见大宝。他蹑手蹑脚穿过月亮门,他看到令他万分迷惑的一幕。月光下的大宝,正蹲在地上,吃力并且专业地做着割麦的动作。 第3节 他绝不是在胡闹,他很认真。他动作郑重,神态虔诚。镰刀在月光下闪烁出微蓝色的清冷光辉,那光辉在他的脸上闪烁跳跃,让他的脸突然之间变得生动,有了生机。他伸出左手,他的手里似乎撸着一把结实的麦;他挥动镰刀,将一把虚幻的麦棵割下;他将这把麦小心翼翼地夹在两腿之间,他的两条腿崩起结实的菱形的肌肉;他开始往前挪动,保持着下蹲和夹麦着姿势,忽又转头,拣起掉落地上的虚无的麦穗;他一镰一镰往前,手腿忙个不停,口中念念有词。终于,他挪到墙角,擦一把汗,站起来,伸一下腰,又坐下,开始磨他的镰刀。镰刀发出吱吱的声音,刀锋在砺石的磨擦下变得更加锋利,薄如蝉翼。大宝将镰刀凑到近前,仔细检查,又拔一根头发置于刀锋之上,然后轻吹一口气。头发断成两截,一截飘向三宝,一截飘向米琪。大宝满意地笑了,他说,嘿啦!吹锋断发! 三宝在他的刀锋上,看到自己狭长并且扭曲的脸。 大哥你干什么?三宝突然有些害怕。 割月!大宝说,我要收割一片月光! 大宝返身,开始一点一点往回割。仍然闷不作声,仍然割得虔诚。这次三宝和米琪同时看到了月光,月光一丝一丝,一绺一绺,一条一条,一束一束,握在大宝手里,又从指缝间流出水银般的白。镰刀闪过,那些月光便被齐刷刷斩断。斩断的月光变得无比柔软无比顺服,它们被夹在大宝的两腿之间,任大宝拖带着前行。它们垂在地上,如同绚丽的流苏,不再苍白,有了迷离的七彩,又分出杈儿,末梢如同用久的鞭梢,毛绒绒粉嘟嘟,轻刷着地面。甚至可以听见月光在地面上扫动的声音,甚至可以听见刀锋斩断月光的声音。每隔一会儿,大宝就会整理一番他所收割的月光,将月光捆成一捆,撂成一堆。月光们如同麦个子一般,整整齐齐地排在他的身后,流淌出或浅淡或厚重的油彩。大宝继续往前,不知疲倦地在院子里往返,一捆又一捆的月光在身后越来越多,整个小院被五彩斑斓的月光映照得姹紫嫣红,绚烂迷离。天上的月光与地上的月光互映,站立月光之间的大宝,周身突然散发出神仙一般的祥和之光。 第4节 那夜的大宝是诡异的。那夜的感觉是诡异的。三宝颤栗着身子,缩在角落,不敢说话;米琪更是捂住眼睛,塞上耳朵,直觉彻骨冰凉。然她每隔一会儿就会趴到窗户上看看,她看到,月光之间的大宝,已经将自己脱得净光。 大宝终于收了镰刀。他弹弹刀背,满足地对三宝说,我收割了月光!又敲敲窗户,对米琪说,送你的月光!话音刚落,满院月光便消失了。夜色墨一般泼来,黑暗里只剩下大宝忽闪忽闪的眼睛和忽闪忽闪的男根。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狗吠,蚯蚓们争相钻出地面。 那个夜晚,米琪恶梦连连。 36 春天很短暂,夏天很漫长。大山里的日子,永远如此。 麦收完毕,憨家迎来一件大事。虎娃到了入学的年龄,村子里这般大的孩子,大多都去离枣花岘最近的村子枣花夼读小学去了。小学只有两个班,四个年级,每个班三十多名学生,分开坐,左边是高班,右边是低班,老师给高班学生讲课,低班学生就在一边歇着,玩泥巴,玩木头枪,交头接耳,打架,将从屋角抓来的蜘蛛,一条一条撕掉它的腿;然后老师给低班学生讲课,高班学生就去教室外面的比一盘土炕大不了多少的操场,踢石子,打架,拨掉刚刚埋好的木头单杠,几个人抢下一个人的书包,撕掉课本,叠成青蛙或者飞机,又上了树,将书包挂上高高的树杈。小学校挑在半山腰,挤在一爿低矮的草屋之间,那些草屋几乎构成枣花夼村的全部建筑。枣花夼距离枣花岘二十多里,两个村子之间隔了一条河,隔了两条只用一根腐朽的粗树干搭起来的类似于桥的“桥”,隔了一小片爬满野蚕的桑树林,隔了一大片长满蘑菇的霸河柳林,隔了一条似乎是石头垒叠起来似乎能够摸得着云彩的天梯,隔了一百多条沟畔、一千多条毒蛇、一万多只毒蝎……这绝对是一段艰苦并且危险的行程,二十里山路对虎娃这般大小的孩子来说,几乎等同于半个阴曹地府。憨叔、憨婶、二宝和巧云合计了一夜,决定放弃让他念书的机会。念么书呢?憨婶嘀咕着,你爹没念书,不也过得挺好? 第38卷 第1节 过得挺好过得挺好。二宝弱智地说。 可是爹不认字!虎娃说,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写。 会写名字有个屁用?憨婶说,你叔倒是会写。不但会写中国字,还会写外国字,书也看了一粪筐,怎么着?还不是在农村?还不是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就不再有人吱声。似乎不让虎娃念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容更改。可是米琪听说以后,马上反对。 不念书怎么行呢?米琪说,不念书,就得一辈子困在大山里。 大山里哪点不好?憨婶笑着,有吃有喝,有菜有肉,有风有景,哪一点不好? 娶不上媳妇…… 可以抢啊!憨婶捂着腮帮子乐,早把小丽抢过来啦。 可是米琪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她说虎娃必须读书,只有读了书,才会有前途。 读书有么前途?憨婶跟她较真。 不读书就是废人一个,米琪说,跟村子里的人一样,全都是废人。 其实米琪本来想说“跟憨家人一样”,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吞了回去。 哪有钱给他读书啊!憨婶说,二宝和巧云没攒下钱,我这么多年攒下那点家底,全都花在盖新房和娶你上了。 巧云她有钱。米琪说。 没钱。憨婶说。 有钱,米琪说,我曾给过她两千块钱。 第2节 全家人都看巧云,把巧云的脸,看成彩霞满天。又夹了乌青,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彩霞。 我只是替弟媳保管,巧云说,当初,说好了的…… 两千块?憨婶看着她。 一千九百块……有一张假的…… 怎么从来不说? 替她保管……又不是要了她的…… 憨婶的脸,即刻拉成了愤怒的苦瓜。替她保管也得说一声啊,憨婶的目光就像刀子,难不能你成了一家之主? 巧云回屋,从炕洞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从一沓百元钞票时抽出一张,藏进鞋底。她拿着钱出来,递给米琪,说,我不帮你保管了。 就给虎娃念书用吧!米琪将纸包往外推,既然是憨家人,钱也应当是憨家的……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三宝噗一声笑了。三宝说,让他念书!如果你们不放心,上学和放学,我和米琪可以去接送…… 全家人就盯住三宝看,目光里,意味深长。 37 米琪与三宝的行为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清晨他们将虎娃送过木桥,就在桥面上黏到了一起。天尚未亮透,星星们来不及隐去,它们悬挂天幕,让天空显得更加高远;乳白色的雾霭紧贴着木桥,缓缓流动,遇上米琪与三宝的身体,极不情愿地分开,又在他们身后重新交融,将两个人彻底湮没。木桥只是放倒的搭在小峡谷间的粗树干,然他们站在木桥上亲吻和做爱,竟也能够稳如泰山、水乳交融。米琪的呻吟声忘乎所以地响起,大山里的一切,瞬间被她的激情唤醒。 第3节 有时他们也会钻进一片松林。松林里流淌着粉红色的云雾,低卧着零零落落的坟茔。坟头上长满狗尾草、金银花、饽饽丁、山竹子、瞌睡草、蹬倒驴、蒲公英和野菊花,风吹过,草们伏下身子,褪色的纸扎碎片们却盘旋着上升,又慢悠悠落下,赶跑躲在草丛的野兔和黄鼠狼。有时候米琪会仰躺在坟头,让身体呈大字形张开,压倒一片狗尾草和金银花;有时候米琪会趴在坟头,屁股高高翘起,嘴里低声唤着,眼睛却瞅着灰色的石碑,辨认着上面的碑文;还有时,米琪会骑在三宝的两腿之间,又抓了尚是花蕾的蒲公英疯狂地搓擦着三宝的身体,让三宝周身赤红,如同汗血良驹。后来终有一天,紧闭着眼睛的米琪看到从一个破败不堪的坟头里走出一位画脸描眉的老婆婆。老婆婆红脸绿眼,乌唇黑齿,身子粗短,手掌宽大,裹了小脚,黑衣黑裤,嘴里叼着长长的烟袋,脑后挽了光滑的小髻。老婆婆坐在坟头,笑眯眯地看着交颈中的米琪和三宝,又不时咂一下锃亮的烟嘴,发出奇怪的啾啾之音,如歌如泣,如埙如篪。米琪低叫一声,猛然睁开眼睛,咫尺之遥处,她真的看到了那位老婆婆。老婆婆是那般清晰和真切,米琪甚至看到她眼角的眼屎和嘴唇上的皱纹。老婆婆冲她笑着,那笑却有三分阴险,七分诡谲,十二分狰狞。老婆婆身上散发出幽蓝色的清冷光芒,光芒所到之处,气温霎时变低;又从老婆婆身上散发出陈旧皮革的微腥气息,气息弥漫之处,花草瞬间萎黄。老婆婆不停地笑,不停地眨着眼睛,不停地咂着烟袋,不停地在墓碑上磕着烟锅,又不停地变着表情,然每种表情的深处,都可以读出她的忧郁与愤懑。再细看,那老婆婆又分明没有肉身,宽大的衣服里面的包裹的,不过是一副灰白的枯骨。风吹来,黑色的衣服抖起成篷,枯骨们彼此相撞,喀喀有声。 第4节 再眨一眨眼睛,老婆婆攸忽不见。就像一阵风,一团雾,一道闪电,一缕青烟。米琪瘫软了身子,根根头发竖立,脑袋变得斗大。她的周身爬满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手脚也变得冰凉。她挣扎着坐起来,推开身上的三宝,将适才的真实或者幻念,告诉依然处在亢奋里的三宝。 花眼了吧?三宝抱起她的腿,试图再一次进入,荒山野岭的,你又太紧张…… 可是我明明看到…… 别吓唬自己,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可是似乎,三宝也有几分心悸。他没有看到米琪所描述的红脸绿眼乌唇黑牙的老婆婆,但是他也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冷,更闻到莫名其妙的腥咸腐败的皮革气息。那天他终于半路收兵,直到走下木桥,他也没能将裤子上的扣子系好。 因了这件灵异之事,两个人的野合有了急刹车般的收敛。野合不能放纵,只好再一次将云雨之所搬进屋子。仍然是夜半时分,仍然是米琪为三宝留着窗子,却是经过压抑的低低浅浅的声音,远不如野合来得畅快和尽兴。更为可恶的是大宝,有时候,云颠之上的米琪会突然想起一门之隔还有两只警觉的狗一般的耳朵,她的兴致,于是从颠峰跌到了谷底。 压抑于是变成为怨气,怨气于是变成为怒气,怒气于是变成为更加严厉的惩罚。当笤帚或者竹笛一次又一次落上大宝的私处,有时候,米琪甚至想,他的丑陋的阴茎,是不是已经长出厚厚的茧子?否则,为何看不到大宝哪怕是丝毫痛苦的表情? 第5节 偷欢迟早会败露,米琪深知这一点。事实上,米琪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偷欢无人打扰。两个人夜夜欢歌。可是那天,当三宝心满意足疲惫不堪地翻出窗子,他看到了憨婶。 憨婶站在窗外,黑暗里闪出两只老迈并且忧伤的眼睛。看到三宝跳出来,她既没有说话,更没有动。她紧靠着窗台,袖着无措的手,浑身无力的样子。她的眼睛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乎触及了地面。三宝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嘴巴几次张合,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忽然三宝给她跪下。三宝说,娘…… 第39卷 第1节 黑暗里的两只眼睛,就流出了泪水。然后,它们又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它们升到到窗户的位置,不再动,如同凝固在黑暗里的两颗苍老多皱的马上到了灭亡年限的星星。黑暗里的憨婶说,大宝媳妇,帮我开一下门。 米琪没有动。 帮我开一下门,憨婶说,娘想看看大宝。 门开,憨婶看到缩成一团的大宝。大宝披一团烂棉絮坐在地上,冲憨婶不住地呜咽。憨婶弓身上前,照大宝的脑壳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憨婶说兔崽子,你老婆和你弟胡搞,你不知道么? 大宝呜咽着低下头。 憨婶说你是米琪的男人,你得看着她,管着她,不行就揍,就用巴掌糊,用拳头捅,用脚踹,用绳子绑,用棒子打,用裤带抽,再不行就哄,说点好话,给买点东西,求饶也没关系……就是不能任她胡来,更不能让她骑在你的头上屙屎,你不知道么? 大宝不敢抬头。 憨婶说前些天你身上那些伤,是不是米琪打的? 大宝说,刘大成…… 憨婶说放你娘的狗屁!衣服脱掉我瞅瞅! 憨婶几乎撕掉了大宝网兜一样的汗衫。当然,她没有从大宝身上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可是她坚信自己的猜测和判断。她一把扯掉了大宝的花裤衩。 于是她看到大宝变形并且红肿的私处。就像一段缩成一团的紫黑色的变质腐烂的猪肠,周围的皮肤,就像烧焦的炭。大宝呜咽着往后缩,憨婶却探了身子,一把攥住那段猪肠。大宝嗷一声叫,身体不由地哆嗦起来。 第2节 痛? 娘啊! 痛你娘的狗屁!我看不痛!憨婶逼视着他,手上加着力气,米琪打你时,你喊过痛了? 痛啊! 你喊过痛了吗? 娘啊! 你这个没用的!憨婶松开手,那段猪肠就像橡皮筋一样缩进了肚腹。还是个男人吗?干脆骟掉算了! 然后,憨婶转回头,愤激地盯住米琪,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毒蝎女人!憨家人对你,可是不薄! 38 憨婶坐在炕头,米琪和三宝坐在炕梢。憨婶刚刷了牙,刚梳了头发,刚换上她穿了七八年却仍然崭新的衣服。她坐得不直,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那一刻憨婶的周身重新散发出迷人的领导者的光环,那一刻憨婶重新变回憨家的女皇,而米琪,似乎突然变成为逆来顺受的奴仆。 憨婶面前放着那根多年不用的擀面杖。擀面杖已经变成黑色,挤排着密密匝匝的虫蛀的洞眼。然仔细看,仍然能够感觉出它曾经的辉煌。它被磨擦得温润光滑,如同犀牛角般的质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憨婶的开场白简洁明了,你做的事情,天理难容。她把擀面杖指向米琪。 米琪蛮不在乎地笑笑,将目光投向三宝。三宝于是往前凑凑,小心翼翼地对憨婶说,她不知道…… 第3节 她不知道么? 家规…… 那她知不知道不能犯上?知不知道不能把自己的男人往死里打?还净往要命的地方打!那玩艺儿能随便打吗?她是大宝的女人,亲还来不及呢!憨婶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天底下哪有这样恶毒的女人?潘金莲还只是下毒…… 憨家的家规,不是憨婶发明的,不是憨婶的婆婆发明的,不是憨婶的婆婆的婆婆发明的。这家规不知传了多少代,也许十代,也许一百代;这家规不知何时而立,也许从明清,也许从唐宋,总之从憨婶头一天进门,这根擀面杖就时时颠晃在她的头顶,时时让她心惊胆战。憨婶挨过的擀面杖不计其数,上门第二天,她去粮缸里抓了几粒苞米喂鸡,回来,婆婆早已经怒发冲冠。跪下!婆婆用三寸金莲点着她的腿。憨婶纳闷,为么要跪?擀面杖就落上她的脑袋。那一击婆婆用尽了一个老人所能用出的全部气力,那一瞬的婆婆就像一名优秀的标枪运动员或者职业拳手。憨婶仰面跌倒,后脑勺磕上坚硬的花岗岩台阶。婆婆说你还敢问嘴?憨婶爬起来,说,我只是不明白……擀面杖再一次砸上去,将她的另半截话打飞。这一次是肩膀,那里立刻失去了知觉。憨婶将目光转向旁边的憨叔,她希望憨叔能够阻止婆婆歇斯底里的近似疯狂的举动,至少,憨叔能够告诉她婆婆为什么打她。可是呆傻的憨叔只是呆傻地站在一边,垂着手,连个屁也不敢乱放。憨婶在地上翻滚,她说你打我可以不过总得让我知道你为什么打我。又是一棒。这一棒横扫过来,正中憨婶乳房。那时憨婶的乳房坚挺娇小,那时憨婶的乳头就像两只尚未成熟的草莓。憨婶感觉两只乳房被打飞,胸口一阵剧痛,半天喘不上气来,便再也不敢多问,只顾爬起来往外跑。她听到婆婆喊,抓住她!她的身体就被憨叔摔倒在地。擀面杖不断落上她的脑袋,她的肩膀,她的乳房、小腹、胳膊、大腿、屁股……她的身子皮开肉绽,她的求饶声惨绝人寰。后来她仰躺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只从喉咙深处咯出一块又一块柔软的血饼。婆婆终于满意地收起擀面杖,又将擀面杖摆上堂屋最最显眼的位置,神态里充满敬畏。婆婆半眯着眼睛说知道为么打你吗?打你,是因为你拿了人吃的粮食来喂鸡。 第4节 憨婶从此知道自己不能用饱满的没有发霉的苞米粒喂鸡。可是她不知道洗过菜的水还要喂猪,不知道吃熟地瓜时不能剥皮,不知道削下的白菜根还要用来腌咸菜,更不知道家里来客人时,她绝不能够上桌吃饭。每一次婆婆的擀面杖都让她吃尽苦头,每一次见到擀面杖那怕仅仅是摆放在堂屋里的擀面杖,她都会魂飞魄散。好在婆婆死的早,清晨去山坳里耙草,一口气没透上来,栽了一跤,抽搐了两下,就死了。婆婆死的那天,憨婶哭得惊天动地,却又在抹泪的间隙,偷偷从喉咙里笑出两声。 后来憨家迎来了巧云。擀面杖操在憨婶手里,她便有了一种强烈的操控生死大权的快感。当然更多时候,对巧云,她还只是恐吓,擀面杖也从堂屋挪到了灶房,用一根绳子系起来,随随便便灰头土脸地悬挂半空。后来当巧云试图逃走,她就将擀面杖解下来。擀面杖已经发霉生虫,完全没有了一件利器的骇人模样,可是憨婶还是将它高高举起,对准巧云的额头,没轻没重地就是一下。 巧云不申辨,不躲避,不挣扎,不记恨。那时的巧云,像水蛭一样软,像石头一样硬。 后来就没事了,水蛭般软石头般硬的巧云在憨婶的面前,如同一只驯得完美的骡子。可是一年以后,憨婶还是用那根擀面杖,将巧云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第5节 憨婶第一次动用家法,是因为巧云逃跑。可是这一次,她似乎什么也不因为。巧云当然搞不懂。当憨婶发泄完毕,当巧云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她顺嘴问了一句。 第40卷 第1节 就因了这一句,她的屁股至少多挨了二十大板。那时候巧云刚刚生下虎娃,憨婶的擀面杖让她的奶汁濡湿了贴身的小衫。憨婶打完了,喘一口气,说,知道你犯了么错吗?你么错也没有犯。我打你,只是想让你记住,咱家还有这样一根擀面杖,还有这样一个家规。么样的家规?就是当婆婆的只要不愿意,随时可以用擀面杖教训她的儿媳,而根本不用找么理由。等我死了,这条擀面杖就传给你,传给我唯一的儿媳。说完,憨婶竟呜呜地哭了。也许那时她真的以为,她只配有巧云这样一个儿媳。也许,她突然想起她的年龄。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巧云这个木头疙瘩一般的儿媳,早晚将会取代她,成为女性当家作主的憨家的接班人和领导人。 那时憨婶以为,也许这一生,她真的再也不必去碰这个擀面杖了。可是米琪,可恶的风骚的阴险的恶毒的米琪,让她不得不把擀面杖再一次搬出来。 其实她早该搬出她的擀面杖。从米琪与大宝婚礼那天起,她的擀面杖就可以随时不问青红皂白地敲上米琪的脑袋或者屁股。而当米琪有意无意与她顶嘴,当米琪试图毒死他们全家,当米琪让大宝睡在厢房,当米琪的笤帚挥向大宝的后背,怕是有几个这样的擀面杖,也被憨婶打折。可是她一直强忍着,终没将擀面杖取下来。她深知米琪是抢来的,抢来的媳妇与买来的媳妇当然要区别对待。并且有时候,当憨婶真动了取下擀面杖的念头,当她歪起脑袋打量米琪娇小孱弱的身子,她就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想法。那样瘦小的米琪,那样一碰就碎、一掐就流汤的米琪,能挨得上一棒?憨婶想,怕是一棒子砸下去,米琪就稀里糊涂地见了阎王。 第2节 可是今天,憨婶实在忍无可忍。这半年多来,憨家人对待米琪,可谓宽容仁慈到了放纵的地步,然她仍然这般对待憨家对待大宝,纵是再善良再仁慈之人,也会动了严惩她的念头。一顿擀面杖必不可少,否则的话,以后的米琪,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让憨家家破人亡的事端。 大宝媳妇,你过来。憨婶探了身子,在炕沿上敲着擀面杖,你应该知道自作自受的道理。 米琪不过去,眼睛扫着三宝。 今天谁也不准动米琪一下!三宝挺身而出,这件事情我也有错。 你当然有错。憨婶把擀面杖敲得嘭嘭响,你和你嫂子胡搞,乱了伦理又犯了天条,你罪过大了。杀你一百遍都不解气!杀你一千遍都不解气!可是现在,我要处理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许你碰米琪!三宝瞪了瞪眼睛。 哦?憨婶的擀面杖敲得更响了,别忘了家法对你也有用…… 随你怎么处置我!三宝说,就是不允许你动米琪…… 你嫂子她做错事了! 错先在我们! 可是现在我们对她千般好! 再好也赎不回以前的罪过! 她专拣大宝要命的地方打! 她就不应该做大哥的老婆! 但是她不应该欺骗我们! 第3节 如果她不欺骗我们,我们会让她过一天好日子吗?! 可是她现在罪孽深重! 罪孽深重的是你!是大哥!是我们!大哥强奸了她!我们囚禁了她!把一个在城市女孩关进黑屋,让她喂鸡喂猪,挑粪担柴,让她干又脏又累的农活,让她被困大山不见天日,让她与城市与朋友失去联系,让她陪一个傻子睡觉,让她一辈子做这个傻子的老婆……而她,只不过稍稍反抗了一下,你说说,到底是她罪孽深重还是我们罪孽深重?! 憨婶被噎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举着擀面杖的手僵在空中,眼睛黑一下亮一下亮一下黑一下。她的表情半是愤怒,半是尴尬。她僵住至少半分钟,然后,将擀面杖再一次高高举起。这是在憨家!她说,家法不能破! 家法大不过国法。三宝说,我们都是该坐牢的人…… 放你娘的屁坐牢!憨婶咆哮起来,小兔崽子你滚到一边去!她将擀面杖挥舞起来,裹起阵阵黑风。擀面杖画一个半圆,没头没脸地砸向米琪。憨婶闭了眼睛。她听到擀面杖击中额头的沉闷的声音。曾经,她对这种声音,再也熟悉不过。 可是睁眼看,米琪仍然坐在原地,仍然笑眯眯地瞅着她。她的擀面杖砸中了三宝。那瞬间三宝将脑袋伸过来,替米琪挨下这重重的一棒。 第4节 小兔崽子你想找死吗?憨婶暴跳如雷。 就是死,我也不能让你碰米琪。殷红的鲜血从三宝的额头滚滚而下。 小兔崽子你想造反? 我想干什么无关紧要,今天,谁也别想动一下米琪。三宝的表情,坚硬的如同生铁蛋子。 作孽啊!憨婶在一分钟以后发出一声尖锐的长达三十秒钟的嘶嚎。她挥起擀面杖,她将擀面杖狠狠地砸向自己脑袋。一家人慌忙上前阻拦,可是晚了。擀面杖在憨婶的脑袋上发出至少五六声沉闷的响声,憨婶气急败坏,气冲牛斗,气喘吁吁,气竭声嘶…… 憨婶醒来过的时候,见到围住她的一圈脑袋。她挨个脑袋细细数,发现唯不见三宝和米琪。她撑起身子,问家里人,三宝和大宝媳妇呢?巧云说他们出去了……说是出去采点山药,回来给你熬汤……谁知道他们干么去了? 憨婶再一次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嚎:作孽啊—— 39 傍晚时分,三宝和米琪带了一小筐草药回来。三宝把草药筐递给巧云,说,帮娘熬熬…… 自己熬!巧云眼睛一白。 对娘有好处…… 你巴不得她死了吧? 三宝无奈地笑笑,去灶间,为憨婶熬草药。米琪在旁边为他打着下手,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俨然一对小夫妻。 第5节 三宝把熬好的药汤送到憨婶面前。他一手端着碗一手伸向憨婶,他想扶憨婶起来,可是憨婶只看他一眼,便把脑袋别过去。三宝说,娘,还生着气?憨婶就接过他手里的碗。却没有喝,憨婶打开窗子,朝外面吐一口唾沫,又将那只碗远远地扔出去。 院子里传来妞妞的惨叫。 三宝低下身子。娘,原谅我吧!他说,原谅米琪吧! 憨婶说你们俩一起找根绳子吊死,我就原谅你们了。 三宝说如果真是那样,怕是您哭也来不及了。 滚出去。 娘,事情已经发生了,您再生气上火也没有用。 你给我滚出去。 娘,下午米琪跟我说了,以后,她保证不再虐待大哥……我也可以保证。 你保证?你算么玩艺儿?我让你滚出去! 还有,娘,米琪要和我结婚……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们真的想结婚。我们会有结婚证,而不像她与大哥,其实只是名义上的……她与大哥,无论对她,还是对大哥,都是一场悲剧…… 第41卷 第1节 操你娘的你滚出去啊!憨婶的手在炕上胡乱地摸索,这时候如果她摸到菜刀,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砍向三宝。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摸到。什么也没有摸到,她只有自己的肉掌。她将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赏给了三宝。 三宝没有躲避,任那一巴掌将他的嘴角打出血。甚至,你连打我的权力都没有。三宝抹抹嘴角的血,毫不在乎地说,现在,你的所谓家法,可以去见上帝了。 我操你娘的上帝!憨婶探了身子,又是一巴掌。这次三宝偏头闪过,憨婶的巴掌落空。巴掌落空的憨婶听到她的胯骨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她感觉自己折成了两截。 作孽啊!憨婶将巴掌,赏给了自己。 …… 憨婶躺在炕上,整整三天三夜。这是她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憨婶嫁到憨家三十多年,从来没有真正休息过一天。春天春播。夏天夏锄。秋天秋收。冬天,冬天她也闲不着。她需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她需要砌砌猪圈,垒垒鸡窝。她得搓玉米,剥花生,去山上劈柴搂草,去河里捕鱼捞虾,去乱石镇的石材加工场和果园打零工。她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陀螺,任一根鞭子抽打着,旋转着自己飞快的却是一成不变的黯淡的日子。可以这样说,只要憨家还有一个人在干活,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多早多晚,这个人,必是憨婶无疑。 第2节 可是这一次憨婶在炕上躺了三天。每一天都像度过十年,憨婶在三天时间里,迎来属于自己的真正的老年。她的每一颗牙齿都开始松动,它们摇摇摆摆,如同悬挂在悬崖之上的醉鬼;她的头发变成雪一样白,又在白雪的深处,藏了颜色不明的污垢;她额头上横向的皱纹变得更深,又在两边的脸颊,生出更加深刻的纵向的皱纹。两堆皱纹各自发展,又在颧骨处融合纠缠,使得那里被打上忧伤并且极不吉利的清晰的叉叉;她连嘴唇都生出皱纹;她连牙床都生出皱纹;她连牙齿都生出皱纹;她连声音都生出皱纹。三天里她瘦下至少十斤,她的颧骨突出很高,皮肤变得很松,眼睛变得很大,下巴变得很尖。天气闷热,然她却缩在被窝里抖个不停。她一边抖一边从喉咙深处挤出奇怪的声音,她说,吱吱吱,作孽啊,唧唧唧,作孽啊……吱吱吱唧唧唧作孽啊作孽啊…… 三天以后她重新下地。重新下地的她,嘴里缺掉三颗牙齿。她招呼全家人一起吃晚饭,嘴里漏着风,话说得含糊不清。终于全家人一起坐下,憨婶开始了她投械般的发言。 已经过去的,也就罢了。憨婶抬眼看看大家,说,丑事既然做了,想挽回来,也挽回不得。二宝和大宝,以后还是兄弟,在家里可以有点小的打闹,但是在外人面前,一定得团结……装也得装得团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再说两兄弟间,哪有么解不开的疙瘩……大宝媳妇以后决不能再动大宝一根手指头,如果大宝哪里做得不对,你跟我说,我用擀面杖伺候他。老婆打自己的男人,这叫么事呢?传出去,让人笑话一百年……如果你不喜欢跟大宝一起睡觉,就暂时让大宝还睡在灶间,不过天热了,蚊子多了,得给他挂上蚊帐……我说的是暂时,暂时,先让大宝睡灶间。你们是两口子,不能总是分开睡……传出去,让人笑话一百年……三宝,你以前犯下的过错,娘记着,娘记恨你,娘不会原谅你,但娘不准备再惩罚你。不过以后,你绝不能再碰米琪一下。米琪是你嫂子,你不能乱性胡来……传出去,让人笑话一百年……你说的爱情,娘不懂,并且,娘也不相信,你和你嫂子之间会有爱情……山沟里不会有爱情,爱情是城里人用来骗人的……爱情是鬼扯淡,爱情是吃饱了撑的,爱情是狗屁,爱情是狗娘养的……爱情是婊子……还有巧云,你来憨家这么多年,娘没有发现你说过一句假话,可是这一次,你竟偷藏了大宝媳妇的钱……你不应该……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还有下次,我的擀面杖绝不是吃闲饭的……还有你个老不死的,你再往费兰兰那个骚屄家里跑,我就把你骟了!你承不承认都没有关系,没人抓到把柄,这件事就不存在。可是哪一天,哪一天真被我抓到了把柄,我真会把你骟了……还有虎娃,放了学别在外面疯,早点回来,听说山里有狼,有山咒,有皮子精。回来,还能帮家里打打猪草,扫扫院子……大宝,你以后要听话,听娘的话,听你媳妇的话,啊?只要你听话,你媳妇就会让你上炕睡,你媳妇就会疼你,娘保证……还得说一说大宝媳妇,上一次,警察来的那次,你让我们全家挺感动。你是我们抢来的,骗来的,这不假,我们有罪过。可是,你不能总是这样得寸进尺,踢着鼻子上脸,是不是?你也有罪过,是不是?现在,你也成了枣花岘人,是不是?你心里不舒服,娘知道,我们都知道,可是,不能因为你心里不痛快、不舒服,就可以胡来……就和小叔子胡来,就专拣大宝要命的地方打,就暗地里使坏,是不是?大宝媳妇你也是读过书的人,你不应该和我们穷山沟里的人一般见识,是不是?不应该书越读人越坏,是不是?以前的,真的也就罢了。娘不计较,我们都不计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以后,一家人,都好好过日子吧! 第3节 憨婶发言完毕,开始吃饭。她吃得极其投入,她的吃相堪与饥饿的母猪相媲美。她先是喝下大半碗苞米碴子粥,又习惯性地拿起一块苞米饼子。她没深没浅地咬一口,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她将饼子凑到眼前,她发现饼子上面镶着两颗黄澄澄的牙齿。她凄然一笑,将两颗牙齿摘下,捏捏,搓搓,递给憨叔。我真的老了,她对憨叔说,我的牙齿要掉光啦! 憨叔就捧起那两颗牙齿,灯光下细细打量。老了老了,憨叔说,上面都长了褶子啦!说完,手一扬,两颗牙齿呼啸着飞向院落一角。妞妞从桌底一蹿而出,心花怒放地寻到并且叼起其中一颗,又不一小心,将那颗牙齿咽了下去。 妞妞哼哼唧唧,它的肚子很不舒服。 我想和米琪结婚。三宝突然说。 你说……么?憨婶喷出一口粥。 我要和米琪结婚。三宝说,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妨正大光明。 你认为这可能吗?憨婶含混不清地说,和你嫂子结婚,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她不是我嫂子。她从来没有嫁给过大哥。法律上不承认。 操你娘的法律!她是不是你嫂子,你随便去问问村子里的人! 那就他们先离婚。她和大哥离婚,我们再结婚。反正这件事不能总是这样,大哥和米琪,都不会幸福…… 第4节 操你娘的幸福!你懂么叫幸福?离婚?你先把我杀了! 第42卷 第1节 你先把我杀了!操你娘的你总跟我念叨这点鸟破事干什么呢?大成和他媳妇宋小妹有证吗?大耳朵和他媳妇丁梅有证吗?满仓和他媳妇玉珍有证吗?地瓜和他媳妇王大敏子有证吗?还有牛娃、大庆、山子、大疤、刘麻疯……他们有证吗?他们算不算结婚?算不算两口子?两个人过一辈子,在自己家里睡觉,在自己地里干活,侍候自己的爹妈,养活自己的孩子,还不算结婚?结婚得通过谁?政府?如果不算结婚,那他们算什么?逛窑子铺?操你娘的你告诉我,不算结婚算什么?啊?小兔崽子! 憨婶丢下饭碗,忽地站起来。她甩开一把鼻涕,又绕开桌子,一颠一颤地瘸到三宝面前。你先把我杀了!她惨叫一声,躺倒在三宝面前。她的脖子伸出很长,她在三宝的手中,虚构出一把明晃晃雪亮的菜刀。操你娘的你先把我杀了!憨婶躺在地上,又从嘴里喷出一颗牙齿,你杀啊!杀啊!我操你娘的你倒是杀啊! 40 一连三天,三宝没有敲响米琪的窗户。夜里的枣花岘安静得就像睡在荒野里的坟墓,就像睡在坟墓里的棺材,就像睡在棺材里的尸体,一点点腐烂,一点点消失。大宝仍然睡在灶间,因为有了新的被褥和蚊帐,因为没了米琪的笤帚和呻吟,大宝睡得无比香甜无比幸福。夜里米琪来到灶间,盯大宝看半天,又偷偷将他的蚊帐烫出一个小洞。米琪返回炕间,不忘在门上挂一把结实的铁锁。 第2节 憨婶将一床铺盖搬进三宝的房间,夜里,她百般警惕,席地而眠。三宝说你做什么都没有用,米琪我是娶定了。憨婶不说话,躺下,脑袋枕着胳膊,眼睛瞅着房梁。三宝提了凉席,从憨婶头顶迈过去,来到院子,铺下凉席,倒头便睡,憨婶便跟出来,在旁边坐着,盯着他,胳膊支住了脑袋。我坐着也能睡着,憨婶说,怀你的时候,正赶上麦收,七月连天雨,哗哗的,白天去地里干活,夜里很晚才回来,还得给二宝做裤子——二宝夏天没穿的啊——我就练出来了。我能坐着睡觉,我能一边做裤子一边睡觉。针扎了手,猛醒来,看看天,蒙蒙亮了,就提了镰刀,下地。那时还是生产队,误不得工。我割六垄——女社员割六垄,男社员割八垄——我一边割麦,一边睡觉,你在我的肚子里蹬啊踢啊,不得安分。我干得就慢了,等干到地头,人家早已经回头割下六垄啦。干得快,就有男社员给磨镰刀;干得慢,就没有人给磨镰刀。那镰刀那个钝啊,我几乎是把麦子一把一把往下薅…… 三宝烦躁地收了凉席,再一次从憨婶头顶迈过去。憨婶踉踉跄跄地跟着,终赶在三宝闩门前挤进他的屋子。 ……我几乎是把麦子一把一把往下薅。我的手上全是水泡。水泡被磨破,又磨出血泡,血泡再被磨破,痛得人要死掉。再回家来,就没有一点力气了。稍稍歇息一会儿,每个关节都在痛,连手指上的关节都在痛……那时候,既没有力气给二宝做裤子,也没有力气做饭啦!裤子不做,二宝光着腚也能凑和,反正是夏天。可是饭不能不吃啊!和你爹饿了,就啃生地瓜。去年的生地瓜,从地瓜窖里拿出来,用水冲冲,撸掉芽子,就啃。那时牙口也好,啃生地瓜,就像啃小孩的手指头,那个脆灵。大宝和二宝饿得哇哇叫,就哄他们。还哇哇叫,就打。还哇哇叫,就去做饭。不做饭怎么行呢?我和你爹可以啃生地瓜,大宝和二宝怎么能啃生地瓜呢?可是我一丝力气也没有啦!做着饭,好几次瘫到地上。你爹帮我烧火,我往锅里贴饼子。地瓜面饼子,锅又不热,全滑到锅底的煮大菜里面啦。然后,吃饭,大菜把饼子泡开了,整个儿半大锅黑乎乎的粥。吃饭的时候,我就睡过去了。睡过去的我,还在喝粥,还在哄着大宝和二宝。大宝那时候可聪明啦!他知道我累,我让二宝坐到他的腿上…… 第3节 三宝噌地起身,抓了凉席。他试图再一次迈过憨婶,却被憨婶一把抱住了腿。 三宝,憨婶说,如果你再敢做出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会死给你看。 三宝就任她抱着,牙齿咬得咯嘣嘣响。 ……几乎夜夜都是如此,憨婶成为三宝的膏药。终于,那天夜里,三宝做出最彻底最无情的爆发。 当憨婶再一次抱住他的腿,他将她一脚踹开。 憨婶扑上去,再一次抱住他腿。 三宝再一次将憨婶踹开。 憨婶躺在地上,裂开了嘴巴,却不哭不闹。她爬起来,看了看三宝,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她去了一趟茅坑,回来,手里多出一瓶农药。她在月光下举起那瓶农药,她对闭着眼睛的三宝说,你信不信我会喝下它? 三宝继续闭着眼,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憨婶说喝了它,你就没有娘了。 三宝说快喝吧。 憨婶说娘再问你一遍,还想娶米琪吗? 三宝说就算你喝下一罐子农药,我也是要娶米琪的。你快喝吧别磨磨蹭蹭…… 憨婶吸一口气,仰起脖子,咚咚咚咚咚,一瓶农药就见了底。三宝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他认为那肯定是憨婶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装神弄鬼的声音,就像很多村妇拖一根绳子上吊,却是身体刚挂上去,绳子就被拽断——总之就是弱智的欺骗,以拙劣的闹剧换取自己芝麻大的利益。可是他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农药气味,他打一个冷战,猛然跳起来,他看到憨婶正攥着药瓶,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第4节 你会后悔的。憨婶说,从此以后你没有娘了。 三宝夺过药瓶,喊来憨叔二宝巧云大宝米琪,又嚎叫着扛起憨婶,冲出柴门。憨婶仍然清醒,她伏在三宝的肩膀上,不忘嘱咐跟在身后的憨叔带上瓦罐。带上瓦罐,她说,乱石镇太远,路上渴……别忘了带上点钱,就算医院把我治死,也是得收费的。 等到了乱石镇,娘早没命啦!米琪急跑几步,喊住三宝,我们得在家里抢救! 那就把娘抢救死啦!三宝稍稍一愣,又撒开了脚步。 这样跑过去,娘必死无疑。米琪边跑边说,喝了毒的人,怎么可能坚持一天?听我的,就在家里抢救。 怎么抢救? 灌胃。 用什么灌胃? 大粪。 米琪你这个小婊子你要害死我啊!伏在三宝背上的憨婶突然挣扎起来,她努力扭回脖子,冲憨叔大喊大叫,要么送我去乱石镇,要么让我死了算了!娘哎娘哟,我的肚子开始痛啦! 憨婶的肚子开始痛了。她感觉五脏六腑全都挪了位置,全都抽了筋、打了结,全都着了火、结了冰,全都在慢慢地撕成碎片、化成脓水。她身体里的水份全都变成了冷汗,冷汗滚滚而下,憨婶挣扎的幅度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三宝扛不住她,只好把她交给憨叔。憨叔背上的憨婶继续挣扎,动作幅度却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的憨婶不再挣扎,她缩在憨叔怀里,只从嘴里吐出乳白色的泡沫。 第43卷 第1节 一家人完全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而这时候,他们尚未将憨婶背出二百米。米琪再一次建议给憨婶灌粪,她说我保证我会救活她的。灌粪,是让她把喝到胃里的农药吐出来。灌粪,乡下人服毒以后最明智最省钱的选择。 只好听了她的,又慌乱地将憨婶背回了家。将憨婶放到院子里时,憨婶还可以说话,还可以骂人,还可以做表情,还可以愤怒。她的声音挤压着她的泡沫,夹杂着泡沫破裂的声音。她说求求你们别给我灌大粪……我宁愿死了……操你娘的米琪你这个小婊子…… 二宝用铁钳撬开她的嘴巴,米琪将满满一勺粪尿灌进去。米琪脸上的表情是焦灼的,然她心中的表情,无人知晓。 憨婶涕泗滂沱。她的胃部发出一阵阵翻江倒海的声音。稍顷,赤橙黄绿青蓝紫从她的嘴里喷涌而出,排山倒海般的异味霎间在院子里弥漫开来。憨婶无力地摇晃着她的脑袋,眼睛里流出屈辱并且无奈的泪水。大宝趋步上前,抱紧她的脑袋,二宝的钳子再一次撬开她的嘴巴。米琪再一次将一勺粪尿一滴不剩地灌进她的嘴巴,米琪如同一名优秀并且敬业的医生,她的双手,稳如泰山。 那是一家八口的粪尿。那里面还掺有狗粪,猫粪,猪粪,鸡粪,鸽子粪。夏天里,那些粪尿发酵充分,气味浓烈。粪尿里混杂着苞米叶、地瓜皮、手纸、蛆虫、死去的苍蝇和耗子、没有消化的苞米粒和西瓜籽。那是天底下最最肮脏的粪尿,然今天,它们被全部灌进了爱干净爱刷牙的憨婶的嘴巴,然后经过她长长的喉咙,顺利抵达她的胃部。再然后,粪尿们将她胃里的所有内容一点一点往外捎带——消化和尚未消化的食物、农药、胃酸——经喉咙,抵嘴,抵齿,喷出。甚至,它们争先恐后地呛进憨婶的鼻子和气管,让憨婶在挣扎、叫骂、呻吟、诅咒和惨叫里,不停地咳嗽。 第2节 前两天憨叔刚刚把家里的茅坑掏了一遍,粪尿们并不充足。大宝试图将憨婶喷出来的呕吐物重新灌进她的嘴里,却被米琪阻止。你要重新毒死她么?米琪在他的脑门上赏了一巴掌。然后米琪自告奋勇,要去刘大成家借一些粪尿。她担起粪桶飞奔,她在倾斜的田野里撩起快乐的蹶子,唱起快乐的歌。她简洁明了地向睡眼朦胧的刘大成说了憨婶的事情,把刘大成惊得一怔一怔。我操她敢喝农药?我操要用大粪灌?我操她喝光了你家所有的大粪?我操她的胃口怎么这样好?我操你快去挑吧!让她一次喝个够让她一次喝个爽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让她喝得越多越好我操! 那天的憨婶几乎吐出了自己的胃。灌完大粪,又开始灌凉水,米琪说农药虽然吐出来了,可是还得将胃彻底洗一遍。不然,要穿孔呢!米琪飞快地说。灌的并非干净的凉水,米琪在凉水里面添加了劣恶洗衣粉。那时憨婶已经被折腾得全无人的模样,她喝一口凉水,咳嗽几声,吐出一堆气泡。天已经亮了,那些五彩斑斓的气泡在阳光的照映下变幻出无穷无尽的色彩,虎娃满院追赶着气泡,他认为这个新奇的游戏真是太好玩好玩极了。气泡们在臭气熏天的小院里升起,又被风,吹得满山野都是。那一天,整个困驴山都是臭的。 因了二宝的铁钳,憨婶失去她仅存的几颗牙齿。以后的日子里,她只能光着暗红色的牙花子吃饭——可是令人惊叹的是,她用柔软的牙床,竟能够磨碎坚硬的烙饼。她抬起头,冲目瞪口呆的三宝说,你不用看着我……你不会得逞……如果你再提那件事情,我还会寻死……反正家里农药有的是…… 第3节 米琪就放下了筷子。米琪诚恳地说,给庄稼地省点大粪吧!娘。 41 世上万般争端终会消解。所谓消解,就是一方做出一点让步、做出一些牺牲。问题是不到最后时刻,没有人喜欢让步,没有人喜欢吃亏,没有人愿意牺牲。所以世间争端,无休无止。 憨家的争端,就是世界上最难以解决的争端。 因为似乎,无人做出让步。 现在轮到三宝寸步不离憨婶的身旁。寸步不离,嘴上也不闲着,千言万语,只有一个意思:不管什么代价,我也要娶下米琪。 憨婶当然不干。憨婶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规矩。只要大宝还在,米琪就是他老婆,有证没证,睡不睡一起,都是他老婆。你个小兔崽子就死了这条心吧……娶你嫂子?除非我死了!除非大宝死了! 除非大宝死了。憨婶只是随便说说,只是一句气话,一气废话,就像她说操你娘的法律,就像她说操你娘的上帝,就像她说放你娘的狗屁。可是这句话,让三宝的心里,腾地升起一团飘忽不定的火苗。 ——当哥的死了,当弟的娶过嫂子,嫂子成了老婆,侄子成了儿子,继过哥的财产和债务,继过哥的朋友和仇人,这样的事情,在乡野,很是平常。 除非大宝死了。可是大宝什么时候死掉?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一百二十岁? 第4节 除非大宝死了。如果大宝明年死掉呢? 明天呢? 大宝死了,他注定会哭泣,会悲伤。可是哭泣和悲伤之后,他是不是,应该庆幸呢? 抑或是,幸福? 三宝心中那团火苗,忽地一旺,然后,便开始了邪恶的燃烧。 三宝和米琪往灶房里收拾桌凳,二宝和巧云在井台上刷盘子洗碗。三宝背对着米琪,将板凳摞起,然后装作不经意碰触了米琪的肩膀。晚上我过去。他小声说。 可是家里大粪不多了…… 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晚上你等我…… 会出人命的…… 我们小心点…… 还是不要了吧…… 只是说说话…… 他们会发现的…… 就这样。 巧云的眼睛,已经往这边瞟了。眼神就像薄薄的刀锋,只那么轻轻一扫,三宝就感觉自己的脸,被划开一条很深的口子。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当糖啃了!三宝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晚上米琪无所事事地坐在月亮门下乘凉。她穿了很肥的裤子,她将裤筒卷得很高;她穿了凉袖短衫,她不时掀起短衫的下摆,轻轻扇动着,露出她猫眼般圆润但不失棱角的迷人肚脐。月亮门是一个独特的地方,似乎那里既不属于憨叔憨婶的范围,也不属于她和大宝的范围。就像一条国界线,一个人坐在那里,哪里都不属于,却带有几分挑衅和挑逗的意思。三宝从屋子走出来两次,见她总是坐在那里,摇摇头,干脆也搬了马扎,坐到她的对面。两个人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又都扭了头,看云,看月,看院角的妞妞,看窗前的月季花,看每一扇黑暗里的窗户。每一扇窗户后面都藏着眼睛:憨婶的眼睛,憨叔的眼睛,巧云和二宝的眼睛,虎娃和大宝的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无处不在,眼睛将三宝和米琪,击得千疮百孔。 第44卷 第1节 只坐了一会儿,三宝就烦躁地起身回屋。米琪听到他在屋子里砸了东西,似乎是水杯,又似乎是暖瓶。她听到憨婶再一次说起了死,她听到三宝憋着嗓子说,下一次直接把你扔粪坑里! 黑暗里的米琪,偷偷地笑了。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可是憨家人总有松懈的时候——一年来憨家人的神经,就像一根时刻崩紧的随时可能被抻断的橡皮筋。为大宝,为米琪,米憨婶,为三宝,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几近崩溃。是时,午后,米琪与三宝再一次溜进那片松林。松林还是老样子,野花野草一地,藤藤蔓蔓到处攀爬,油光光的松针似乎被涂抹上一层薄薄的白蜡,藤藤蔓蔓与藤藤蔓蔓之间、松针与松针之间,藏着胖嘟嘟或者瘦巴巴的松蛹,毛茸茸或者光秃秃的毛狗虫。当然坟墓仍然是松林的主题。坟墓零零落落、横七竖八,狐狸和野兔依然躲在暗处,松林里依然弥漫着淡淡的旧皮革的咸腥气息。太阳高悬,松针间露出一隙银白,让直立、倾斜或者躺倒的墓碑变得苍凉并且滚烫,似乎有了独立的生命。米琪当然记得曾经的老婆婆,她悚惧地把三宝往松林外面推,三宝却昂奋地把她往松林里面挤。终于三宝占据了上风,他将米琪挤倚到一棵粗树干上,然后紧靠米琪的胯部,高抬起一条腿,粗暴并且热烈地将她进入。进入的刹那米琪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她的嘴唇和指甲在那一刻,蓦然变成粉红的颜色。 第2节 ……渐入佳境,渐入佳境,渐入佳境。今天没有幽暗诡异的老婆婆,只有火焰般的空气和激情。米琪的呻吟声一点一点变得放肆,变得高亢,变得极有韵味和韵律。她开始扭动身体,又将屁股翘得很高,以便三宝能够更轻松更彻底地进入…… ……他们有着用不完的奇技淫巧…… ……两个人躺倒在“先考某君某某大人之墓”和“先考某氏某某夫人之墓”的空隙里,嘴里各咬一棵狗尾草,任由从松针缝隙挤进来的毒辣阳光遍洒全身。突然三宝抬起身子,说,在我们乡下,如果哥哥不过世,弟弟是不能娶嫂子的……娘说的对,有这个规矩,是这个道理。 米琪说,那我们就去城里。 三宝说你知道这不可能。 米琪叹一口气。 三宝说其实大哥活在世上,不仅是他的灾难,也是你的灾难,更是我们全家人的灾难。 米琪说可是他活着。他不但活着,活得还挺滋润。似乎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睡在灶间,再不时挨我一顿笤帚。 三宝不说话了,重新躺下,将嘴里的狗尾草碾成汤末。一会儿他再一次抬起身子,说,假如大哥死了,你就能嫁给我。 米琪说大宝的身体比你还硬朗。 三宝说可是他是傻子。如果一个傻子突然死去,村里人既不会太关注,也不会太悲伤。 第3节 米琪说可是你会悲伤,憨婶也会……说不定我也会。 三宝说可是悲伤也不过一阵子,而咱俩,却是一生。 米琪扭过头去,认真地看着三宝。你想干什么? 三宝耸耸肩膀,吐出嘴里的狗尾草。 米琪说如果你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就是遭天谴的了。并且,万一引来警察,不但你有麻烦,你们全家都有麻烦。 三宝说你也有麻烦。 米琪说不错。我麻烦大了。我会被当成警方的功绩上通告上广播上电视上报纸上杂志上网络上所有可能上的地方,人们会滋滋乐道于一个弱女子在乡野所受到的非人折磨。被傻子折磨,然后折磨傻子;被婆婆折磨,然后折磨婆婆;与小叔子通奸,等等……如果真那样,即使回到城市,我也没脸见人。我会选择自杀,肯定。被每一个人指指点点,被每一个人当成笑料,你知道那种滋味吗? 我可以想象。三宝说,可是你坚信警察会这么干? 米琪苦笑。即使他们不这么干,媒体也会这么干……媒体的任务就是不让人过好日子……那简直是一定的。 两个人聊着天,往外走,松林里的温度却骤然降低。天气似乎直接从夏天来到冬天,中间没有哪怕最微小的过渡。发霉的腥咸的皮革气息再一次变得浓烈,松针开始发抖,寒风开始呼啸。米琪挽紧三宝的胳膊,唇发紫,脸煞白,衣服在寒风里鼓起成花。是时,老婆婆在她面前再一次神秘闪现。仍然黑衣黑裤、身材矮小,仍然脸红眼绿、唇乌齿黑。瘪成鸡屁股的嘴里,仍然咬着那根长长的紫红色烟袋。老婆婆腾空而起,伸出手,似要抚摸米琪,又伸出舌头,甩动着,舌尖啪啪有声。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白森森的头骨;风吹起她的衣襟,露出白森森的肋骨。骨头上又爬满毒蝎和蚂蚊,苍蝇和蛆虫。老婆婆冲三宝狞笑,冲米琪狞笑,又将烟锅举起来,冲松枝啪啪啪三下。松枝上的残雪纷纷飘落,米琪甚至能够感觉出雪花落上脖颈的阵阵寒意。老婆婆开始说话,却不是用嘴,而是用爬满蚂蚁和蛆虫的肋骨和骻骨。老婆婆声音低沉,又尖利,急促,又缓慢,升到空中,又钻到地下,吐字清晰,又含混不清,谁也别想辨出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老婆婆开始飞翔,衣襟抖起成翅,翅上长满羽毛。老婆婆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空中忽然散落,枯骨掉满一地。枯骨们兀自滚动,爬行,蹦跳,地上重新聚合成老婆婆的可怖形状,又长出翅膀,又长出羽毛,又开始飞翔。如此三番,直到三宝和米琪汗洽股栗、踉踉跄跄地逃出松林。 第4节 气温在那一刻回升,天气在那一刻重回炎热的夏日。米琪牙关轻颤,问三宝,这次你看见了吗?三宝说,看见了。米琪问,什么?三宝说,乌鸦。 三宝说他只看见一只乌鸦。三宝说他没有看见狰狞恐怖的老婆婆。三宝说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突然降低的气温,没有闻到突如其来的皮革气息。可是米琪从此再也不敢走进那片松林,后来三宝说,那一天,米琪也许中了山咒。 所谓中了山咒,就是有了幻觉。有闲极无聊之人将一张纸写满咒语,埋在仇人的必经之地,仇人经过时,便会出现幻觉:比如眼里是一条羊肠小道,快步走过去,却掉下悬崖——小道是虚幻的;比如眼里是一条毒蛇,畏畏缩缩不敢向前,却不过是一条绳子——毒蛇是虚幻的;比如眼里是一堆财宝,欢喜地扑过去,却扑上一堆狗屎——财宝是虚幻的;比如眼里是一位老婆婆,感觉惊惧难安,却不过是一只鸟,一张纸,一片树叶,一棵草,甚至,一页石碑,一抹轻烟,一团雾水,一缕空气。三宝说世间怎么会有鬼呢?鬼在民国之前,全都死得光光。米琪说鬼也会死?三宝说鬼也怕死,鬼也有寿限。米琪说我还是怕。三宝说要不我再带你回去看看?看明白了,就不怕了。米琪紧张地拉住他,再也不敢回头。但其实,这时的三宝,早已经周身冰凉,冷汗涔涔了。 第45卷 第1节 过了桥,上了田埂,经过一片不结桃的野桃林,三宝替米琪折下一根桃枝,又嘱米琪心中默念一道咒语:一根桃条颤悠悠,神见怕,鬼见愁,阎王见了不抬头,小鬼见了直发愁。南斗六郎,北斗七星,太上老君急急敕令。米琪问不是没有鬼吗?三宝说,有备无患嘛。米琪念了三遍,一颗心才稍稍缓和。两个人离村子越来越近,甚至隐约可以看到自家屋顶的红色烟囱——这时的米琪,竟突然产生出一种“回家”的感觉。 她打一个哆嗦。她讨厌这种感觉。 小路上跑过来两个人,伴着高高低低的叫骂和求饶。细看,前面逃者狼狈宋小妹,后面追者愤慨刘大成。宋小妹衣冠不整,头发凌乱,一只鞋早已经跑掉,一只乳房裸露着,脸上汗水淌成了河,脸上的泥垢又筑成了堤坝。光着膀子的刘大成提一柄四齿粪叉紧紧追随,他赤着两脚,他的宽大的脚板将干燥的乡间小路拍击出暗黄色的尘烟。刘大成说我操我今天就杀了你这个骚货。宋小妹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刘大成说我操你没有你跑什么我操?宋小妹说我不跑你会杀了我的。刘大成说我操我今天就是要杀了你这个老骚货我操。宋小妹跌倒在地,爬起来,又跌倒在地。刘大成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宋小妹一边跑一边冲米琪和三宝嚎啕。 救命啊!宋小妹说,出人命啦—— 第2节 刘大成手里的粪叉飞出。那粪叉打着颤悠悠的唿哨,紧擦着宋小妹的脑袋,射中一棵无花果树的粗壮树干。宋小妹的脸都吓白啦,她喊我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 刘大成说我操你不是说你没有吗我操? 宋小妹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哇。 刘大成说我操你没有你怎么还跑我操? 就像滑稽剧,台词无关紧要,表演却极具娱乐性。宋小妹跑过无花果树,刘大成追过无花果树。粪叉扎在树上,还在兀自颠颤。 刘大成终在三宝和米琪的面前将宋小妹活捉。他揪住宋小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又扔到地上,再提起来,再扔到地上。他用一只光脚踩着宋小妹的脸,一下一下狠狠地搓。我操你还挺能跑? 救命啊! 我操你还敢喊救命? 我没有哇! 我操你还还不承认? 我真没有哇! 我操你告诉我,是谁? 我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