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3

19　　米琪的婚礼就是枣花岘村的新年，就是农人们的一场狂欢。米琪不仅仅是大宝和憨家的媳妇，还是全村人的媳妇；不仅仅是大宝和憨家的财产，还是全村人的财产。米琪是枣花岘村的女王、女神、驴子、凤凰、苍蝇、麒麟、貔貅、图腾、咒语、百年一棵银杏树、墙头一丛乱茅草……　　男人们换上最好的衣服，带上几乎分不出性别的媳妇和几乎看不出模样的孩子，喊上夹着尾巴的草狗，倾巢而出。他们表情亢奋，他和他的媳妇、孩子以及狗们将憨家围得水泄不通。　　第5节　　乖乖！嫩啊！溜滑溜滑！一个村人边喝烧酒边说，一掐一股子汤！大宝能睡下去？　　眼气？另一个村人边喝烧酒边说，大宝睡不下去你能睡下去？　　那可说不准。头一个村人边喝烧酒边说，满仓媳妇还不是被我睡了？　　满仓媳妇能和大宝媳妇比？后一个村人边喝烧酒边说，乡下娘们和城里娘们的结构都不一样。　　第19卷　　第1节　　怪笑。就像被骨头卡住了喉咙。就像一只猫被踩住了尾巴。　　一地骨头，一地烟蒂，一地酒瓶，一地草狗。不断有村人挤进新房，站在炕间或者趴在窗台，看坐在炕沿收颌垂首的米琪。男人的眼睛里伸出无数双手，女人的眼睛里甩出无数条鞭子；男人眼睛里伸出的无数双手上又长出无数双手，女人眼睛里甩出的无数条鞭子又分出无数条鞭子；男人用无数双从眼睛里伸出来的手撕扯着米琪的衣服，抚摸着米琪的秀发和脸庞；女人用无数条从眼睛里甩出的鞭子抽打着米琪的乳房，笞击着米琪的小腹和胯部。孩子们伸长脖子，眼瞅着这位天外来仙，早已经吓得大气不敢喘，又有男孩在心里下着决心，等他长大了，一定也从城里抢来这样一个媳妇。　　酒后的场面混乱不堪。有男人大打出手，酒瓶击中脑门，脑门完好无损；有女人相互叫骂，彼此揭着对方的伤疤；有孩子上了房，又从房上跌下，摔断一条胳膊；有草狗们纵情交配，即使深秋，它们的欲望也是那般炽热，无穷无尽，无遮无挡，无法无天。无人站得稳，无人坐得住。无人不在笑，无人不在哭。无人不在打闹，无人不在劝架。无人不在敬酒，无人不在推辞。　　新郎新娘开始敬酒，所有人回归桌边。　　憨叔憨婶走在前面，大宝米琪跟在后面。憨叔和憨婶提着白酒瓶，大宝和米琪提着红酒瓶。憨叔给每个人斟满酒，说，干！一桌人就全干了。然后是憨婶，大宝，米琪。有村人也会说些客套话，祝福的话，吉祥的话，祝夫妻恩爱，祝白头到老，祝和和美美，祝早生贵子，等等，大着舌头，语气生硬，东倒西歪，然后和米琪碰杯的时候，偷偷碰触一下她的小指。没成功，便罢了，反正米琪成了村子的财产，机会还有的是；成功了，便得意，然后在夜里，将这一幕一遍遍回放，又虚构出另一幕，美妙的一幕，销魂的一幕，龌龊并且污秽的一幕，一遍遍意淫，一次次念想，自导自演，乐此不疲。　　第2节　　米琪的小指冰凉，就像浸在井水里多日的绸缎。　　酒敬一圈，憨叔憨婶回到灶房帮巧云烧水，米琪却还想敬一下那个胖厨子。憨叔说他是下人，不用敬。米琪说他是大师傅，一定得敬。就敬，由大宝陪着，提一瓶烧刀子。米琪说师傅忙了两天，歇歇吧！胖厨子说还得忙好几个菜，先不歇。仰脖，一杯酒就空了。米琪看了看身边的大宝，突然对胖厨子说，我是他们抢来的！　　哦？胖厨子停下手里的炒勺。　　我是他们抢来的！米琪说，救我！　　我知道你是他们抢来的啊！胖厨子耸耸肩膀，村子里很多女人都是他们抢来的。这有什么奇怪？　　他们强奸我囚禁我……　　这可不好。不过我只是一个厨子……　　替我报警，求求你……　　我靠手艺吃饭……　　或者把我带下山……　　我只是他们雇来的厨子。　　胖厨子挥起大勺，满勺粉丝纷飞。粉丝里夹杂着姜丝、肉丝、葱丝、辣椒丝、五香粉、他的汗水、草狗的毛。他擦一把汗，将菜分盘装好，然后吩咐米琪，叫人上菜！他咯出一口痰，那口痰距离灶台，咫尺之遥。　　米琪再一次走进新房，走进卧室。桌柜上摆满村人送来的东西：塑料脸盆、塑料水桶、塑料水杯、塑料花、塑料八音盒、毛毯、枕套、被单、暖瓶、小镜、绣花剪刀、闹钟、高压锅、剃须刀、大宝SOD蜜、更美丽牌香水、困驴山牌蛤蜊油……米琪拿起那瓶香水，看看，放回；再拿起那面小镜，看看，放回；再拿起那个闹钟，看看，放回……屋子渐渐变得阴暗，嘈杂声渐渐变小，热闹了一天枣花岘村，即将迎来另一个高潮。　　第3节　　闹洞房。　　洞房是一定要闹的。看别人尴尬，看别人出丑，永远是人类最快乐的事情。似乎眨眼之间，米琪的新房就挤满了奇形怪状的村里人，他们打着幸福的酒嗝，拿草棍剔着牙齿，坐在炕上、柜子上、桌子上、箱子上、水泥地面上、门槛上、窗台上、另一个人的腿上、鸡舍上、槐树上……他们冲大宝挤眉弄眼，大声喊叫，鼓励大宝对米琪做出各种举动。大宝进一步，米琪就退一步。大宝再进一步，米琪就再退一步。米琪阴着脸对大宝说，如果你敢胡来，我就杀了你。　　我操真厉害！那位叫做刘大成的村里人咂着舌头，还杀夫呐！　　米琪缩了缩身子，裹紧自己的衣服。　　我操这样吧，刘大成说，我在弟媳的衣服里放两粒豆子，大宝你摸出来……　　不要。米琪说。　　我操那这样吧，刘大成说，我在弟媳的后脖领子里放两粒豆子，大宝你摸出来……　　不要。米琪说。　　我操那这样吧，刘大成说，我在酒瓶里放一根筷子，你们俩舔出来……　　……　　总之就是肮脏，龌龊，下流，下贱。大宝嘿嘿笑着，眼睛里放射出亢奋的光芒。不断有村里人提出新的点子和花样，不断有村里人否定新的点子和花样又提出更新的点子和花样，气氛极其热烈。米琪已经退到了炕角。　　第4节　　村里人有些失望。为米琪的不配合，更为大宝的胆小如鼠。都是自己的老婆了，怕么呢？自己的老婆，就可以操，就可以骂，就可以抡她的耳光，就可以关她的禁闭。何况区区摸两粒豆子？　　我操这样吧大宝，这样吧大宝媳妇，你们俩钻进被窝，在被窝里脱得光光，再把脱掉的衣服扔出来，我们就走……我操得脱光了，内衣我们认识。刘大成说。　　米琪开始颤抖。先是手，后是腿，然后是全身。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她的身子越缩越小。她扭头转向窗外，她看到窗外挤满了兴奋的村人。那些村人依仗酒兴，红着脸，帮着腔，跺着脚，拍着巴掌。院子里的白炽灯散出淡黄色的飘忽不定的光圈，零零散散的飞虫盘旋飞舞在灯炮的周围，毫无目的地乱窜乱撞。灯光里，村里人的脸开始变得扭曲，变得模糊，变得灰暗，变得苍白，变得浅紫或者深蓝，菱形或者矩形。脑袋与脑袋挤在一起，闻着彼此的汗臭味、口臭味、腋臭味、脚臭味……有男人踩了男人的脚，有男人摸了女人的屁股，有女人挠了女人的脸，有女人握了男人的男根……小院就是世界，人与人扯在一起绕在一起缠在一起，你我难分。　　米琪在一群脑袋之间，发现了一天未见的三宝。三宝挤向这边，又将一包拆开的香烟分给周围的村人。香烟被男人们叼在嘴里，院子里升腾起阴冷的灰色烟雾。三宝终于挤进屋子，他将剩下的香烟塞给刘大成，又对挤在卧室里的村里人说，很晚了，该休息了。　　第5节　　我操那可不行。刘大成说，他们俩得钻进被窝，在被窝里脱得精光……　　第20卷　　第1节　　别闹了。三宝说，大嫂是城里来的，她受不了这阵势。　　我操以后就成乡下人了。刘大成点着一根香烟，说，乡下人就得有乡下人的样子，大伙说，是不是？　　一百只公鸡乱点头。　　不管你们怎么说，这洞房也不准再闹了。三宝黑下脸，都累一天了，回去吧！　　我操这你可说不了算。刘大成说。　　我说了就算。三宝提了提声音，说，这不但是我的意思，还是我爹我娘的意思，还是还是村主任马瘸子的意思……大嫂真的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尽管极不情愿，可是因了马瘸子的意思，村人们还是陆续散去。清场极为艰难，三宝递烟递糖递炒豆，又虎起脸来驱赶几个赖着不走的孩子。喧嚣了整整一天的枣花岘终于安静下来，秋风猎猎，酒肉气味在村子里萦绕，久久不散。　　炕梢坐着米琪，炕沿坐着大宝和二宝，炕间站着憨婶、憨叔和巧云，院子里玩着虎娃和妞妞。憨婶问米琪，吃饱了没？累了一天，也没见你吃点东西。米琪说，吃饱了。憨婶问，那休息吗？米琪说，休息吧。憨婶点点头，迈开步，冲大宝说，休息吧。　　很多时候，休息的代名词是做爱，也许还是蹂躏、强暴、糟蹋、折磨，等等等等。可是今夜的米琪注定不会受到蹂躏和折磨，就在昨天晚上，她向憨婶提出了条件。她说结婚可以，但前提是，大宝不能够睡在新房。憨婶当然不依，她说这怎么行呢？两口子就得有两口子的样子。三宝却说我看这样挺好，大嫂过来吃饭时，穿过月亮门就行，反正村里又不会有人知道。憨婶说可是他们是两口子呢。三宝说大哥糟蹋了大嫂，咱们总得对她有点什么补偿。憨婶说可是她没嫁妆呢！这算不算咱们对她的补偿？三宝说娘，如果你不怕再出什么大事情，你就让大哥和大嫂住到一起。憨婶想了想，极不情愿地说，好——吧！那就先这样，不过时间不能太长。传出去，丢死人了。　　第2节　　憨婶转身离开。她的身后跟着憨叔，憨叔身后跟着巧云，二宝，大宝，三宝。离开前大宝冲米琪笑笑，笑容呆傻并且凄怆。米琪听到他们在院子里喊走虎娃和妞妞，一行人踢踏踢踏，穿过月亮门，走进古老破败的老宅。米琪瘫倒炕梢，闭上眼睛。一只紧握着的手，终于慢慢张开。　　手心里，一只小巧的绣花剪刀。　　20　　秋天很短暂，冬天很漫长。大山里永远如此。　　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米琪正坐在院子里搓着苞米棒子。棒子每两个拴在一起，墙角堆码起来，或者墙上悬挂起来，然后，没事时候，一家人围坐一起，一边搓棒子，一边拉闲呱。　　知道棒子是怎么来的吗？憨婶问虎娃。　　瞌睡草吃了盐！虎娃说。　　瞌睡草又没长牙。憨婶说。　　头皮都能吃盐，瞌睡草怎么不能？虎娃说。　　米琪抬起头，想递给虎娃一个微笑，一片雪花就落到她的脸上。她以为是眼泪，她想自己怎么说哭就哭了呢？忙伸手去抹，却触摸到冬天的寒冷。　　于是冬天来了。　　从婚礼到现在，她一直独住新房。全村人都知道她是大宝的老婆，可是只有憨家人知道，大宝绝对不可以踏进他们的卧室。大宝仍然睡在他的厢房，墙上挂着他与米琪的结婚照——照片是合成的，从米琪的钱包里取出她惟一的一张二寸照片，去乱石镇上合成合影。这当然拙劣并且虚假，无论乱石镇摄影部的师傅如何努力，两人仍然来自两个世界，不能相融。最后连师傅都烦了，他对三宝和憨叔说将就一下就行了吧！你们又没有结婚证。惊得憨叔一愣，这事你也知道？　　第3节　　他们当然不会有结婚证。可是他们总会去补办结婚证，憨婶常说，等生了娃，米琪就是憨家的人了。可是米琪决不允许大宝踏进他们的新房，用巧云的话说，我们等于给大嫂盖了五间闺房。　　几天前米琪再一次试图逃走。在夜里，她翻出高墙，逃进大山。大山早已没有了夏天的繁茂，它变得荒凉，变得萧杀，变得空空荡荡。米琪沿山路狂奔，记忆里，三宝就是从一条小路将她带进枣花岘的。她从夜里十点逃进大山，她一直在大山里转到天亮。夜里十点时候她看到一棵“人”字形的粟树，两棵树长到一起，扭曲着变成一棵。凌晨两点的时候，这棵树重新出现一次。米琪歇了歇，换一个方向再逃，可是清晨五点的时候，这棵树再一次出现。米琪再换一个方向再逃，可是三小时以后，她仍然惊悚万分地看到了这棵树。这棵树一动不动，它在等她。一起等她的，还有憨婶大宝二宝三宝。见了她，无人说话，二宝跑上前去，将她掀倒，然后倒提她的双腿，将她抡上肩膀。那天她没有哭，可是她看到了憨婶的眼泪。憨婶从来都是声泪俱下，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她静悄悄流下眼泪，她的眼泪就像深秋的河。　　现在下雪了，冬天来到了。冬天来到了，大雪就会封山。日子被凝固起来，凝固在米琪受尽苦难的瞬间。瞬间被无休无止地定格和延长，苦难即将成为米琪的永恒。　　第4节　　米琪搓着苞玉棒子，咬紧嘴唇。苞米粒啪啪啦啦落进面前的笸箩，待笸箩半满，大宝就会过来，抱起笸箩，将苞米粒倒进旁边的抬箱。每天晚上大宝都要刷牙、胡刮子、洗澡，他在新房洗完澡，悄悄退出来，穿过月亮门，进到厢房，掩门，关窗，呼呼睡去。然后，待第二天早饭时候，他会再一次见到米琪。米琪会在饭桌边说几句话，却并不看他，更多时，米琪只盯住自己的碗。吃完饭，如果有活干，如果米琪愿意，她就会干一点。如果没活干，如果米琪不愿意，她就会回到新房。秋天时她养了两盆花和一只猫，她给那两盆花取名米琪和米东，给那只猫取名艾玲。闲睱时，她会逗那只猫，教那条刚刚学会走路的小猫做叼纸片的游戏。她把纸片对折，再对折，然后塞进小猫的嘴里，命令它，艾玲，叼住别放！叫艾玲的猫听不懂，张开嘴，纸片就掉下来。她就再找一张纸，再对折，再塞进猫嘴，再命令它。她坚信这只猫总有一天会学会叼纸片的本领，然后在某一天，离开枣花岘，奔向乱石镇，甚至奔向她所生活的城市。这时她想到了信鸽，于是她向憨婶请求，自己能否饲养几只鸽子，以便过年时杀了吃。憨婶说好啊！就在鸡舍里养吧！几天以后，憨叔从乱石镇大集上买回两只黑眼睛的小白鸽。小白鸽咕咕叫着，悠闲地散着步，很温顺的样子。是肉鸽！憨叔瞅着米琪的眼睛说，不会送信的。　　第5节　　不会送信的肉鸽，也是米琪的朋友。如果它们长得足够快，那么，过年时，它们也许会被杀掉。当然也许不会，鸽子在鸡舍里顽强地活着，待明年时，偷偷产下蛋，甚至偷偷孵出光溜溜的小鸽。想到明年米琪就恐惧，就绝望，她想，自己真的会被憨家关一辈子吗？就像这两只本应属于蓝天的小鸽，却只会被残忍地杀掉吃掉，或者被永远囚在臭哄哄的鸡舍，直至老死。　　第21卷　　第1节　　城市近在咫尺，城市远在天涯。　　米琪坐以待毙。　　过年前几天，米琪生了一场大病。似乎是感冒，又似乎不是。身体总是滚烫的，思维总是迟钝和恍惚的。人更是没有一点力气，吃不下饭，喝点水，又很快吐出来。憨婶去村里医疗室帮她抓了些药，吃下，仍不见退烧。持续的高烧烧得她眼睛干涩，烧得她能听得到皮肤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每天夜里，憨婶守护着她，用湿毛巾一遍又一遍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和身体，又一次次吩咐巧云，给大宝媳妇熬点汤，煮碗粥，煎个蛋，切点萝卜。睡觉前她把米粒装进暖水瓶，加上几块冰糖，然后将暖水瓶塞紧。　　娘你这是干什么呢？三宝奇怪地问她。　　给大宝媳妇熬点冰糖米稀。憨婶弱智地说。——她认为暖水瓶可以自己发热——她一直把暖水瓶当成家里最高档最富含金量的生活用品。　　每一天，憨婶都会围在米琪身边。她搓着两手，表情焦虑，这可怎么办呢？　　没法办。于是米琪迷迷登登下了山，又迷迷登登来到乱石镇。　　四个男人轮流背她，如同最称职最体贴的四个黑奴。下着雪，狂风肆虐，滴水成冰，三五米之外，只见一堵旋转的密不透风的灰白。恍惚中米琪根本不知道他们走在哪里，是谁背着她，她只感觉到忽冷忽热忽潮湿忽干燥的后背。米琪的身体就像滚烫的炭，汗水浸透她的衣服，又浸透包裹她的厚厚的棉被。米琪想自己即将死去，或者正在死去，或者已经死去。死在大山里，无声无息，无人知道。似乎他们永远走不出大山，似乎大山就是巨大的古老的坟墓，现在他们背着的，只是一具从坟墓里掘出来的滚烫的尸体。她从一个人的后背换到另一个人的后背，那些后背狭窄，瘦削，坚硬，冰冷或者滚烫，肌肉呈条状，蹦跳着，蠕动着，静止着，筋疲力尽。她在那些后背上起伏，有时，她感觉自己触摸到云朵，有时，又感觉自己跌入到深渊。暴风雪里的大山是可怕的，狰狞的，软绵绵，硬梆梆，那是极度深寒的迷宫。　　第2节　　米琪清醒过来，是在乱石镇医院的病床上。病床前守着憨婶和大宝，病床外，大雪依然纷飞。体态臃肿的护士正在给她换吊针，米琪看到她的护士服上沾满淡黄色的污垢。米琪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她知道，机会再一次来了。　　她闭着眼睛对憨婶和大宝说，你们出去吧！　　憨婶说，我们不累。　　米琪说，如果有需要，我再喊你们。　　憨婶说，现在你离不开人。　　米琪闭紧眼睛，任憨婶和大宝守住床头。一个小时以后，她睁开眼，见大宝已经趴在床头睡着，憨婶却仍然大睁着双睛。护士过来换吊针，问米琪，感觉好些了吗？米琪点点头，再一次闭上眼睛。又一个小时过去，米琪再睁开眼睛，见憨婶仍然坐在床头，精神抖擞。走廊的长椅上坐着憨叔、二宝和三宝，他们互相依靠，却打着不牢靠的鼾。每隔一段时间，三宝都会打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站起来，走到病房门口，看看，再转回来，到长椅上重新坐下，慢慢靠了憨叔的肩，似乎睡过去，又打一个激灵，醒来。走廊里很冷，三个男人抖得就像寒风里的树叶。　　米琪第四次睁开眼睛，憨婶终于不见。她躺到走廊里睡觉，身下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大宝接替了她的任务，正坐在床头，痴痴地盯着米琪，见米琪睁开眼睛，大宝冲她一乐，嘿嘿。　　第3节　　米琪摁响叫铃，那叫铃几乎被她摁到墙壁里去。护士散着步来到病房，睡眼朦胧。怎么回事？　　扶我出去。米琪压低声音说。　　这可不行。护士说，你的烧还没有退利索。　　求你扶我出去。米琪说，他们强奸我，囚禁我……　　谁强奸你？护士一惊。　　大宝。　　大宝是谁？　　他。米琪指了指呆若木鸡的大宝，他们逼我和他结婚。　　逼婚？　　比逼更可怕。　　他不是你男人吗？　　不是！他是傻子，他是畜牲，他是野兽！他们全家人都是畜牲，都是野兽！　　你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快报警！我要死在他们手里了……　　你高烧。高烧很可怕。现在你的神经好像出了些问题……　　快他妈帮我报警！米琪挥起拳头，猛击病床。病床发出微不足道的吱吱声，就像一只磨牙的老鼠。　　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去，米琪看到希望。护士神闲气定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同样神闲气定的医生。医生极其年轻，米琪猜他也许刚刚过完二十周岁生日。医生看看米琪的脸，转回头，问憨婶，她常常这样吗？　　憨家人早已围住了病床。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盯住医生。医生摊开双手，对憨婶说，虽然这种现象不是很常见，但病人发烧时胡言乱语，也算正常。　　第4节　　憨婶问医生，那我们现在可以走吗？　　医生看了看体温计，说，最好别走……不过走也可以……拿上药，交上钱，就可以离开……不用怕，是肠炎吧。他摸摸脑袋，他似乎对自己的结论心存怀疑。　　于是米琪再一次回到二宝的背上。她大喊大叫，用尽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她拼命挣扎，用尽她所拥有的全部力气。可是没有人理睬。一个人都没有。走廊幽暗逼仄，护士们主动给二宝闪开一条道路，又捂了嘴，偷偷地乐。医生仍然在叮嘱拖在最后面的憨婶，哪种药什么时候吃，哪种东西不能和药同时吃，回家要再量量体温，万一体温再升高怎么办，等等。走廊尽头闪出一辆担架车，有女人跪倒在地，手扶担架车，放声痛哭；又有两兄弟从一间病房打出来，你拤住我的脖了我猛击你的太阳穴，却只因为弟弟少陪了住院的母亲两个小时。没有人理会米琪，当米琪叫骂的声音大起来，当米琪哭泣的声音大起来，所有人都皱了眉头，向她投去极为轻蔑极为厌烦的一瞥。米琪被背出走廊，背出医院，背出小街，背出镇子……米琪被换到三宝的后背，大宝的后背，憨叔的后背……米琪看到了大山的轮廓。　　憨婶一路小跑。憨婶阴着脸说，大宝媳妇，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回到村子的米琪并没有彻底好起来。她仍然低烧，在夜里，一次又一次梦见她的城市。她梦见暖暖的阳光洒在她裸露的肩头，她坐在电影院门前的台阶上等着米东，任时光一点一点从她的肩头滑走，从她的指缝间流逝；她梦见太阳越来越毒，她的肩膀被烙出水泡，脸庞像着了火；她梦见她的脸庞真的着了火，蓝色的火苗攸忽升腾，她脸上的皮肤一块一块往下掉。她万般惊悚地醒来，她看到忙前跑后的憨婶。憨婶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去做，给米琪服药，给米琪量体温，用湿毛巾擦拭米琪的额头，可是她并不能让米琪好起来。那几天憨婶重新衰老，脸上光泽完全褪去，老年斑侵占所有空间。她搓着干枯的两手，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办呢？　　第22卷　　第1节　　这可怎么办呢？雪夜里，憨婶再一次走出枣花岘。　　21　　她要去的是一个叫做无染寺的小庙，据说很多村人在这里讨到了灵丹妙药，医好了自己或者家人的疾病。小庙历史悠久，隐在一片松林之间，却既无老迈的主持，也无诵经的和尚。庙门早已不见，台阶长满杂草，那里仅剩几近坍塌的四壁，四壁间，一座关公泥塑摇摇欲坠。即使平常日子，从枣花岘走到无染寺也得将近一天，更何况大雪封山。憨婶和大宝几乎是滚到无染寺的，大山里，如同两枚飘忽不定的黑色豆粒。　　在路上，他们非常意外地遇见一个小和尚。那是黎明时分，太阳隐在灰色的云朵后面，连朝霞都是灰色的。雪已停，灰色的阳光照上灰色的雪野，世界呈现出一片灰色的单调和虚空。小和尚更是一袭灰袍，双手合十，坐在一株高大的灰色银杏树下念经。大雪几乎掩埋了小和尚的半个身子，小和尚就像从雪地里面生长出来，光秃秃的脑瓢，青光幽幽。　　你从哪里来？经过他面前的时候，憨婶问他。　　从来处来。小和尚从胸膛发出声音。　　到哪里去？憨婶顿住脚步。　　到去处去。依然是胸膛里发出的声音，噌吰如同钟鼓。　　早晨吃的么？　　馒头稀饭加咸菜。　　憨婶擦了擦汗，心里不再害怕。小和尚吃了馒头稀饭加咸菜，证明他既不神，也不是鬼，更不是精灵。憨婶的手里提一个空酒瓶，她把酒瓶高举头顶，晃了晃。我要去无染寺求点药，憨婶问小和尚，你认为行吗？　　第2节　　心诚则灵。小和尚说。　　可是她很讨厌我，仇恨我，憨婶说，她恨不得杀掉我们全家。　　随她去吧！小和尚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你是指我们，还是指她？　　我们即她，她即我们。小和尚说，世间万物万事，谁又说得清楚？　　憨婶想了想，没想明白。她和大宝啃掉一个如同石头般坚硬的苞米饼子，辞别小和尚，接着上路。憨婶一边走一边问大宝，兔崽子，那秃驴是在说我们吗？　　大宝说，他是神仙。　　憨婶说，乱说呢。　　大宝说，我看见了他的翅膀。　　憨婶说，兔崽子，你真傻了？　　大宝说，他有两只翅膀。金黄色的翅膀，就像画上的凤凰。跟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拍着翅膀。他扑腾下一根羽毛，你看……　　大宝伸开手心，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根瞌睡草。干枯的瞌睡草，仍然可见细小的稗籽。　　这是羽毛吗？憨婶笑。　　这是瞌睡草。大宝说。　　刚才你不是说拣到的是羽毛吗？　　刚才的确是羽毛。大宝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变成了瞌睡草。　　憨婶突然有些害怕。大山里空空荡荡，万籁俱寂，却有一个小和尚神奇地出现。他半掩在雪地里，眼睛开阔，鼻子浑圆，嘴巴突兀，脖子粗短。他从胸膛里发出声音，从小腹里发出声音，从肚脐里发出声音，唯嘴巴一动不动。他的脑瓢散发出幽蓝的光芒，他的身体周围，红红绿绿，影影绰绰。憨婶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灵异，忙拉了大宝，亡命般逃向无染寺。　　第3节　　他们远远低估了大雪给他们出行所带来的不便。两个人到达无染寺时，已是正午。太阳升了起来，大山西南边偏偏地挂着，由灰变白，大山开始变得刺眼。可是转眼之间，太阳再一次隐进云层，当最后一丝阳光收敛，暴风雪就再一次降临。好不容易显露出来的沟沟坎坎被暴风雪瞬间抹平，风和雪扭成完美的鞭子，几乎将两个人抽打驱赶进小小的无染寺。关公还在，一袭长髯，咬牙切齿，靠一面残墙，头顶上落满积雪。憨婶走过去，毕恭毕敬地替关公将积雪抹掉，然后退回，命令大宝说，跪下。　　两个人跪倒在关公面前，松软的积雪几乎被他们彻底掩埋。　　瓶子封上口，竖立在憨婶的右侧。每隔一段时间，憨婶都要扒开积雪，拿起瓶子看看，然后摇摇头，失望地将瓶子重新放下，再给关公磕几个头。每个头都磕得很响，噗噗噗噗噗，节奏明快并且虔诚，憨婶在软绵绵的积雪上，将她的额头磕扁。那时候，这时候，那个时候，这个时候，有时候，大多时候，所有时候，雪花沾上她的额头，鼻子，眉毛，眼睛，嘴巴，却不化，就那么挂着，愈来愈多，愈来愈清晰，憨婶终变成京戏里的丑。她的两腿早已麻木，又如同针扎一般，又变得滚烫，又变得麻木，又如同针扎，又变得滚烫，如此反复，直到她再一次拿起瓶子，她惊喜地发现，瓶底竟然出现一层晶莹剔透的白色粉末！已是深夜，那些白色粉末在雪光的映照之下，忽又绽放出迷人的七彩。　　第4节　　她欣喜地推醒早已熟睡的大宝，试图站起来。可是她很快发现自己的腰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似乎被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她问大宝，我的两条腿结冰了吗？大宝认真地看了看，说，没有。她说，那我怎么动不了了呢？大宝说，我背你。大宝将她拔起，像从土堆里拔出一个萝卜，空中的她依然保持着跪倒的姿势，两腿与大宝身体相碰，当当有声。她紧紧抓住那个酒瓶，她在空中向关老爷再磕一个头。她把结冰的空气碰撞出嘭嘭喀喀的声音，她额头上的积雪，刹那间融化。　　完全是大宝将她背回了村子。大宝就像追日的夸父，一夜间奔袭千里。巧云将酒瓶灌上温水，又塞紧瓶口，使劲晃晃，再将温水倒进碗，就成了米琪的灵丹妙药。米琪听话地喝下，感觉头有些晕，竟然沉沉睡去。而在另一间屋子里，一家人正在对付憨婶的两腿。她的两腿仍然不能动，仍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她仰躺在炕，给屋顶的近在咫尺的神灵磕着无穷无尽的响头。她是用后脑勺磕的，这样有些不敬，可是她只能如此。憨叔试图将她的裤子脱下，试图将她的鞋子脱下，试图将她的两条腿掰直，可是他没有成功。可怜的憨婶，就像一条没有充分解冻的湿漉漉的鲅鱼。　　憨婶躺在炕上，整整一个多月。直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她才一步一蹭地下了炕，一步一挪地来到院子。可是她再也找不到往日那种腿脚灵便的感觉，她试图健步如飞，可是每一次，她都将自己重重摔倒。憨婶从此跛起一条腿走路，走得摇头晃脑，走得颤颤巍巍，走得老态龙钟。她对米琪说，娘老了。她对大宝说，娘老了。她对二宝三宝巧云说，娘老了。她对虎娃说，奶奶老了。虎娃歪起头，细细打量她，然后点点头，说，对！奶奶瘸了，奶奶掉牙了，奶奶老了……小丽她娘说，奶奶是个老不死的。　　第5节　　憨婶从无染寺求来的灵丹妙药，其实不过是遇冷凝结的水气。可是它真的万般神奇地医好了米琪，让米琪一觉醒来，身体不再滚烫，眼睛不再干涩。她在第二天中午就下了炕，又穿过月亮门来到憨叔憨婶的老院，喝掉两大碗粥。这时她听到憨婶的呻吟声，这时她才发觉饭桌前竟没有了憨婶。憨叔对她说，你娘她冻瘫了。　　第23卷　　第1节　　化冻的憨婶在炕上挣扎，手指划开竹编的炕席，又将土墙抠出一个个窟窿。她的手指血肉模糊，她的两条腿就像腐败的流着脓液的南瓜。她想递给米琪一个笑容，可是她的微笑变成了哭泣，笑声变成了哀嚎。她示意米琪坐到她身边，用手心试试米琪的额头，又换成手背试试米琪的额头。她终于咧开嘴笑了。她说，大宝媳妇，你终于不烫啦……可是我好痛啊！　　米琪默默回到新房，一个人呆坐了一个下午。叫做艾玲的小猫跑来伸出粉红色带着勾刺的小舌头舔她的手，她低头一笑，笑容凄然。然后，傍晚出来时候，米琪对大宝说，晚上去新房住吧。大宝没有听清，米琪重复一遍，晚上去新房住吧！远处有孩子放响一串鞭炮，惊走树上的麻雀，也惊跑满脸彤红的大宝。大宝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一边回头看一边抱住脑袋，然后，掩门，转身，上炕，将自己捂进厚厚的棉被。他在棉被里狂笑不止。　　然后，眨眼间，过年了。　　22　　大宝住进新房，可是他没有去寝间睡觉的权利。他住在新房的厢房，除了窗户稍大，这里的厢房和老屋的厢房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似乎世界上的所有厢房都是为大宝这样的男人所准备的，物尽所能——厢房配了大宝，大宝更配厢房，就像眼睛配了眉毛，就像马桶配了马桶刷。夜里米琪会在厢房外面上一道锁，又在她的卧室里面上一道锁。米琪决不允许他碰她一下，甚至，无人时候，米琪决不允许他多看自己一眼。并且，米琪决不允许他将这件事传出去——包括家里人，包括憨婶。　　第2节　　大宝听她的。百依百顺。　　在憨家，在她与大宝之间，米琪突然间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她本是奴仆，可是突然之间，她就变成了主人。大宝不过是她饲养的一只猫，一条狗，一盆花，一只鸽子。她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决定它的悲喜，甚至决定它的生死。常常，没人时，她会命令大宝跪下。　　跪下！她一声断喝。　　为么？大宝一愣。　　让你跪下！她圆瞪二目。　　大宝就跪下了。似乎憨家人都喜欢跪下。他们的脑袋里装着又硬又臭的石头，膝盖却脆弱无比。米琪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　　跪下！她对站起来的大宝说。　　那时的大宝，已经整整跪了一个小时。　　累……　　让你跪下！她顺手从旁边抽出一根棘条。　　大宝扑嗵一声，双膝着地。他的眼睛深处流露出太多的惊慌和恐惧，他像一个可怜的随时可能被主人放逐或者处死的非洲黑奴。就像当初的米琪。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米琪允许他睡在厢房的一个月以后。经过半年多的惊吓和非人的折磨，米琪逐渐变得聪明，变得理智，变得假装詟服，变得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甚至，有那么一次，她的棘条，狠狠抽上了大宝的脊梁。　　一开始只是轻轻试探，米琪永远忘不了那可怖的一夜。她怕大宝突然跳起来，像一只疯狂的兽，目露混沌的凶光，又拤住她的脖子，将她扑倒在炕。可是大宝一动未动，他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抬起头，冲米琪露出讨好的一笑。　　第3节　　米琪问，不痛？　　大宝懵懂地点点头。　　于是棘条落上大宝的脊梁，米琪用了全身的力气。那一声清脆并且沉闷，点点血花飞溅。　　大宝腾空而起，目露凶光。　　怎么？米琪感觉到自己的颤栗。　　大宝逼近她，却又突然顿住脚步。他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身体一点一点矮下去。痛。大宝倒抽一口冷气。　　让你起来了吗？米琪硬撑住自己。她的牙齿发出得得得的声音。　　轰！大宝再一次跪下。他的动作一次比一次迅速，一次比一次熟稔。仿佛他就是为跪下而生，为了给米琪跪下而生。大宝在那个夜里正式成为米琪的奴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听任米琪施虐。　　米琪的棘条从此成为大宝的朋友。棘条落到他的背上，落到他的腰间，落到他的腿上，落到他的私处，却唯独不会落在他的脸上。后来米琪发明了新的虐待大宝的工具，找一根又细又软的棍子，缠上细细的尼龙丝，外面再缠上细布条，一圈一圈，缠裹紧密。这绝对是一件恶毒的刑具，打在身上奇痛无比，却不易留下伤痕。那些日子大宝见了尼龙绳和细布条就抽筋，就逃跑，而见了米琪，却温顺如同可怜的羔羊。　　白天里，米琪开始与憨家人一起下地。她戴着草帽，穿着憨婶的厚厚的打着补丁的下地的衣服，拿一个装满拌过农药的花生种的小葫芦瓢，跟在憨叔和大宝身后。她在他们开出的沟渠里点下花生种，每隔三四十公分，点下两粒。春播一粒种，秋收一壶油！憨叔一边扶着抬犁一边回头说，等到秋天，这块地就会流出花生油啦！　　第4节　　现在是春末，秋天还很遥远。阳光一点一点毒辣起来，大山里再一次生机勃勃。整个冬天似乎都是大雪封山，一场雪接着另一场雪，雪成为大山的主题，银妆素裹，分外邪恶。雪天的大山是捕兔的最好时机，那个冬天三宝闷在村头，捕下至少三十只野兔。三十多只野兔和着萝卜炖了，米琪吃下至少二十八只。她心安理得地吃着香喷喷的兔肉，直到她吃腻了，吃烦了，吃到想吐，才放下筷子，然后指指大碗里兔肉说，你们也吃啊。　　没有人敢动那些兔肉。起码在米琪放下筷子之前，绝没有人敢动那些兔肉。每一次，虎娃的口水都在他的胸前扯成了丝。　　所有野兔的眼珠，全都归了虎娃。他说小兔子的眼睛非常脆，大兔子的眼睛非常甜。他说米琪婶婶的眼睛也一定非常甜吧。有一次正吃着饭，虎娃突然将嘴里的兔眼吐出来，用手心捧着，再啃一口饼子，然后将手心里的兔眼重新磕进嘴巴。他把兔眼嚼出嚓哧嚓哧的声音，他的嘴角流出黑褐色粘稠的汁液。三宝瞅瞅米琪，米琪若无其事，双手攥一条兔腿，啃得津津有味。　　那么，米琪变成了真正的乡下人。　　嫂子变成了真正的乡下人。三宝这样对憨婶说。那时憨婶正坐在地头喝水，捧一个几乎罩住脑袋的大瓦罐。她被呛了一下，站起身，跺着脚。她低头奓手，一只脚尖飞快地踮点着松软的土地，就像一只瘸腿的驴子。　　第5节　　阳光用了力气，所有人汗流满面。瓦罐在每个人的手里传递，米琪喝下一肚子水。她听见凉水在肚子里咣当咣当地响，她像一头不知饥饱的牲口。　　大宝脱掉上衣，露出苍白的胸脯和红肿的后背。后背上似乎结了红色的凸起的蛛网，那些蛛网纵横交错，马虎并且密集。米琪想阻止他，已经晚了。　　后背怎么了？憨婶凑上去，轻轻摸一下，问他。　　第24卷　　第1节　　哦。大宝躲闪着。　　么叫哦？憨婶说，我问你后背怎么回事？　　打的。嘿嘿……　　谁打的？憨婶紧追不舍。　　大宝看看米琪，不说话。　　到底谁打的？米琪瞪着大宝，问你话呢！　　刘大成……　　刘大成为么打你？　　哦。　　操你娘的么叫哦？憨婶真的急了，我问你刘大成为么打你？　　刘大成还讲道理？三宝走过来，刘大成用么打你？　　棘条吧。大宝垂着眼睛，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你招惹他了吧？三宝问。　　哦。　　我问你是不是招惹他了？　　我没有……没错，是他打我……没错，他用了棘条。大宝点着头，满脸通红。　　三宝去找刘大成算帐。他在刘大成的小院里坐了一会儿，他抽掉刘大成的两棵香烟。他对刘大成说大成叔你不该打大宝，尽管他是傻子。刘大成说我操大宝在撒谎。三宝说大宝从来不会撒谎，是你打了他。刘大成说我操！说完了，耸耸肩，不置可否。小丽在院子里疯跑，她摘下月季花的花苞塞进嘴里，直嚼出满嘴红色的泡沫。有甜味呢！她对刘大成说，有蜂蜜的甜味。　　三宝回到地里时，一家人已经准备收工。晚霞彤红，每个人的脸都像被红油浸过一般。憨叔扛着抬犁，问三宝，你收拾刘大成了？三宝点点头，嗯。憨婶问你怎么收拾他的？三宝说，我抽掉他两根将军烟。　　第2节　　憨婶一瘸一拐地追上大宝，关切地问他，痛吗？小兔崽子。　　23　　晚饭后米琪去井台边洗衣服，遇到坐在那里抽烟的三宝。　　你近来好像越抽越多了。米琪把衣服浸进塑料大盆，说，记得刚来时，你不抽烟的。　　我以前就抽烟。三宝说，只是回到乡下，抽得少些。　　米琪挽了袖子，将衣服捞出来放到井台边的洗衣石上，拿捶衣棒轻轻敲打。衣服被小心地分成两摊，一摊是她的衣服，一摊是大宝的衣服。洗衣盆也是分开的，盛了大宝衣服的洗衣盆豁着口，又小又脏。　　大哥总是这么邋遢。三宝说，让嫂子受累。　　黑暗里米琪的表情，飞快地变了一下。做农活哪有不弄脏衣服的？米琪说，我不累的。　　三宝笑笑，抽一口烟。嫂子，别再打大哥了。他突然说，大哥他很可怜。　　米琪停下手里的捶衣棒。　　以前他的确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大宝搓着手说，可是你不该没完没了地报复他……现在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就算他进了监狱，又能怎么样呢？总比现在好……　　自做孽，不可活。米琪咬牙切齿。　　我还知道大哥他其实一直睡厢房……　　你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自做孽，不可活。　　第3节　　米琪……　　你该叫我嫂子。　　米琪，憨家是有家规的……　　对大宝，我就是家规！　　米琪，听我的，别再伤害大哥了。　　只要我还是他老婆……　　你真把自己当成他老婆吗？　　你可以滚了。　　米琪……　　叫我嫂子！　　米琪，你不能这样。憨家是有家规的……　　那我能怎样？米琪的声音开始颤抖，让大宝睡在我身边？让一个乡下傻子睡在我身边？让他用臭哄哄的嘴巴拱我的乳房？让他每天夜里强暴我？让一个曾经强暴过我的乡下傻子继续强奸我？三宝，如果你是女人，如果你是我，你又能怎样？　　三宝不说话了。烟头忽明忽暗，三宝表情严峻。他抽掉两根香烟，他将每一根烟蒂都弹出很远。米琪，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城市吗？三宝盯着那个奄奄一息的烟蒂，突然说。　　不想。米琪说。　　我跟你说过城市是腐败的南瓜。每一个城市都是一个腐败的南瓜，大城市是大南瓜，小城市是小南瓜，更小的城市是更小的南瓜。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就是生活在南瓜上的蛆虫，他们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却只为了吮取一点点散发出恶臭的脓水……但其实，这并不是我离开城市的理由。　　我不想听。米琪拾起捶衣棒。　　第4节　　我离开城市的真正理由，是因为，我当不成蛆虫。三宝说，不是我不想，不是我不喜欢，不是我不屑，真正的原因是，我没有当一个蛆虫的能力和资格。　　这事与我无关。米琪说，我不想听。　　其实每一天我都在为成为一条优秀的哪怕只是合格的蛆虫而努力。三宝说，可是我办不到。尽管我穿得还算体面，可是只要我一张嘴，所有人都能够闻到从我散发出来的苞米饼子的气味。我在公司里做了两年，我做得畏手畏脚，极端失败。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教给我做任何有用的事情。有时公司的同事一起吃饭，我就会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或者，就算他们要我坐到比较明显的地方，我也肯定会偷偷跑到最不会惹人注意的地方。我自卑，城市让我无所适从。尽管我努力和每个人交朋友，可是似乎并没有人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我也不会把任何人当成真正的朋友。他们会喊我：三宝，一起出去吃饭啊！我去了，他们会变着法子让我埋单，并在第二天将这件事情颠倒黑白，到处宣扬；我不去，他们就会嘲笑我，说我一天到晚只知道看书，故做清高，说我是活在棺材里的古代人，说我是古墓派掌门人。我给办公室主任送礼，主任将礼品收下，然后说，出去！就像喝斥一条狗。似乎城市里所有的圈子都在排斥我，他们将大门紧闭，从门缝里看着我，露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我没有任何进入任何圈子的机会，甚至我曾经想，在城市，我甚至没有当一名乞丐的权力。曾经我有一位女朋友，我带她去近郊爬山，请她进最好的馆子，送她最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对她说最好听的情话，可是她还是不喜欢我。我们分手吧！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这样对我说。他这样说时，是笑着的，眼睛眉毛一起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哪怕是说出“我们分手吧”这样的话。她这样对我说，我就害怕了，很害怕，就哄她，就求她，低三下四，甚至有一次，我给她跪下。我给她跪下，我求她，我说别离开我。她还是笑，咯咯咯咯咯。她非常开心。她说你认为我们会有结果吗？我认为我们不会。我真的认为我们不会。我们怎么会有结果呢？我木讷，腼腆，颟顸，易羞，胆小，内向，单薄，没有好家庭，我们怎么会有结果呢？我努力延长着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最终，我们还是分手了。可是米琪，你千万不要以为她有什么好的家庭背景，受过什么好的教育，生在什么大的城市，其实，她就是乡下人，她就是乱石镇的。她几乎和我一起去到城市，即使现在，她的皮肤也是困驴山的颜色，她眼角的细小皱纹里也藏着乱石镇上的细小尘埃。之所以拒绝我，是因为，她害怕。她害怕再一次回到乡间，回到乱石镇，回到土屋石屋茅草屋，回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间生活。她必须赖在城市，必须赖成一条合格的蛆虫。当然，还因为，她一眼就能够看出来，我将永远不能成为一条优秀的蛆虫。　　第25卷　　第1节　　城市让你恐惧？　　城市让我恐惧，让我如坐针毡。三宝的眼睛在黑暗中更加黯淡，所以，我绝不是因为讨厌城市才回到乡间的，而是因为，不管我如何努力，城市也不会将我接纳。　　如果有机会，你还会回到城市吗？我是说，当你终于有了成为一条蛆虫的机会。　　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有呢？　　我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如果我给你这样的机会呢？米琪说。　　三宝笑笑，又掏出一根香烟。　　难道你不喜欢我？米琪突然说。　　三宝叼在嘴里的香烟，猛然哆嗦一下。　　我们一起回到城市，难道不好吗？　　三宝说，不可能。　　米琪说可是我喜欢城市。你说得对，城市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腐烂的南瓜，所有人的确是蠕动在南瓜上的肮脏的可怜的蛆虫，可是我就是喜欢它。我喜欢城市，我憎恨乡村。我憎恨乱石镇、困驴山、枣花岘。我憎恨憨家，憎恨你，憎恨大宝。为什么不能让我回到城市呢？　　不是我不让你回到城市，一切都因为大哥……　　一切都因为大宝强奸了我。一切都因为你们害怕大宝坐牢，害怕你们全家受到惩罚。可是三宝，你明明喜欢我……　　我喜欢你？　　你敢否认吗？　　第2节　　敢。　　你不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　　你再重复一遍？　　我不喜欢你。　　你在说谎。　　你是我嫂子。　　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可怜的被你们囚在邪恶乡间的城里姑娘！　　这跟我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　　你喜欢我，你不能眼看着我在这里受罪。　　……　　你喜欢我，你不能让困驴山把我的一辈子给毁了。　　……　　三宝，跟我一起回到城市。　　不可能。　　就算为我……　　我不会和你一起走。我发誓。　　那么你帮我逃走。　　这等于害了我们全家。　　事实上你在帮他们。　　我在害他们。　　你们不可能关我一辈子。多关我一天，你们的罪孽就会加重一分，我对你们的仇恨就会多出一分……　　我不会帮你。　　你喜欢我。你让你喜欢的人受罪，你是一个懦夫。　　我本来就是懦夫。　　还有，如果你真的心疼你大哥，现在就帮我离开。　　你不要心存饶幸。　　我会报答你的。　　我不需要报答，我不会帮你。　　我可以提前兑现我的承诺。　　你承诺什么都没有用。　　第3节　　如果你肯帮我离开，今天晚上，你可以到我房里来，我是你的。　　如果我想要你，早就可以……　　不错，你早就可以，可是你没有。你不想像大宝他们一样，因为你比他们善良。　　不必试图感化我。没有用，我不会帮你。　　你喜欢我，是不是？　　……　　你不敢回答。　　没有。我不喜欢你。　　你在撒谎！　　我认为我们的交谈可以到此结束了。　　三宝，我等你。　　我不会去。　　然后，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走。　　这太荒唐。　　就这样。　　我不会去的。　　米琪端了洗衣盆，转身离开。穿过月亮门的时候她见到大宝，大宝坐在院子里，就着月亮搓一条牛绳。他光着脊梁，月光下他的肩膀银光闪闪。　　穿上衣服！米琪命令他。　　他听话地穿上了衣服。　　去睡觉！米琪继续说。　　大宝盯着米琪的脸。　　让你去睡觉！米琪的手笔直地指向厢房。　　大宝逃得就像兔子。　　24　　米琪将自己，洗得宛若一朵莲花。她坚信自己里里外外都是干净的，似乎，自从来到枣花岘，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她在镜子里发现了浑然黝黑的自己：黝黑的脸膛，黝黑的脖子，黝黑的胸口，黝黑的膝盖和黝黑的小腿。那是独属于乡间的黝黑，明亮，纯粹，一点点深入进去，渗进皮肤或者肌肉的深层。那黝黑令她忧伤——她离纯粹的乡下人，又近了一步。　　第4节　　她的手滑过腰际。尽管动作很轻，可是她还是感觉到那里的皮肤正在变得粗糙。它们不再滑如缎温如玉，它们正在失去往日的光泽和质感。那里就像久旱的土地，饥渴，龟裂，散着干土的单纯并且热烈的呛人气味。那是独属于乡下女人的皮肤，米琪打一个寒噤。　　她似乎变胖了。或者说，她似乎变得结实。或者说，她似乎变得墩实。或者说，她似乎变得臃肿。总之她不再娇小玲珑。她的身形正在飞快地接近巧云，接近村子里所有的女人。米琪紧闭了眼睛，不敢再看镜子里的自己。现在她只盼三宝能够战战兢兢地敲响她的房门，然后，畏手畏脚地将她揉成可怜的一团。似乎这是她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尽管她对这办法，并没有必胜的信心。　　三宝一直没有来。夜已经很深，即使躺在炕上，米琪也能听见从厢房传过来大宝浓重并且放肆的鼾声。她还听到草狗打架的声音，猫儿叫春的声音，稗籽钻出土地的声音，树叶别离枝头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花开的声音，云朵堵在半空的声音，流星划过天际的声音，地球转动的声音，时间流逝的声音……可是，唯独没有三宝的声音。今夜三宝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没有身体，没有头颅，没有呼吸，没有灵魂。没有任何痕迹。更或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三宝，三宝只是一个幻像，一处虚空。　　第5节　　米琪翻了个身，两手捂住了乳房。她想她所经历的一切，果真是真实的吗？她在去年夏天稀里糊涂地闯进困驴山，闯入枣花岘，又被人稀里糊涂地强暴，囚禁，成为一个傻子的老婆，然后她也变成魔鬼，夜夜向一个可怜的傻子施虐，再然后，她又变成妓女，勾引一个百无一用的乡间秀才，却只为这个男人，也许能够将她带出困驴山。她曾经是那般憎恨那般鄙视出卖身体的女人，可是现在，她的身体私处正在一厢情愿地向三宝打开。那么这世间，这世间之人，皆无底线可言吧？底线只是高明的幌子，只适用于正常的没有危险的没有波澜的没有诱惑的心满意足的生活。当生活被打乱，当危险来临，当经历诱惑，所有的底线，都将不复存在。　　世间没有三宝的声音。米琪没有希望。　　凌晨时候，米琪沉沉睡去。她的睫毛上挂一滴眼泪，她梦到了排山倒海的羞辱。然后，米琪突然打一个激灵，陡然醒来。她听到了敲门声。　　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敲门声。微弱并且不安的敲门声。向往并且矜持的敲门声。那声音将白色的月光，撕开一条条细微的口子。　　第26卷　　第1节　　那夜的三宝亢奋悲伤。他被米琪一路指引，慌乱不堪。米琪说别紧张，慢慢来。她抓起三宝的手，她将三宝的手摁上她的乳房。三宝说你是嫂子。他的手胡乱地探寻，如同小鸡啄米，不得要领。米琪说脱掉衣服吧。三宝就脱掉衣服，却在慌乱中扯掉一粒扣子。米琪说脱掉裤子吧。三宝就脱掉裤子，嘴里说，你是嫂子。米琪说吻我吧。三宝就吻她，用他的额头，用他的面颊，用他的鼻子，用他的牙齿。他的牙齿与米琪的牙齿相撞，钢钢有声。米琪向三宝打开身体，米琪宛若一条被刮鳞开膛的鱼。鱼红着眼睛，鱼的身体深处散出发阵阵香甜并且微腥的气息。她是苍白的鱼。黝黑的鱼。深蓝的鱼。橘红的鱼。墨绿的鱼。彩色的鱼。她有鱼的翅鳍和腮部，湿润和滑腻。她有鱼的胆小与不安，狡猾与奸诈。米琪说你上来。三宝就上来，身体抖着，却滚烫如炭。炭将鱼的身子烙出水泡，又将那些烙泡一点一点熨烫平整。三宝的舌尖分出叉儿，那些叉儿轻轻拍打着米琪的脸庞，将她的脸拍打出炽热的温度。那夜的三宝变成一个笨拙并且勤劳的农夫，开垦着一片水草丰盈的土地，又在那片土地上插下一面忧伤并且鲜亮的旗帜。大宝鼾声如雷，米琪的呻吟在雷声之中，忽高忽低。　　哦，米琪！三宝发出一声惨叫。他瘦长的手指犁开米琪毛桃般的乳房，他用手指品尝到米琪温热的甜。　　第2节　　……三宝滚到一边，剧烈地喘息。他将一只手搭上米琪的胸脯，却被米琪温柔地拿开。米琪匆匆起身，匆匆往身上套着衣服。三宝你送我走吧！米琪说，趁现在天还没亮。　　歇……一会儿。　　起来吧三宝。米琪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送我走。　　三宝被她拉起来，胸口起伏难定。那时候的三宝，身上还挂着汗水。　　两个人走进山野，月亮已经不见。东方泛出一线灰白，却有暗红色混浊的色彩混杂其中。三宝在前，米琪在后，两个人穿越一片山枣林，又翻过一条早已干涸的沟渠。前方是一棵“人”字形的粟树——本是两棵栗树，长时间抱到一起，就变成为扭曲的一棵。三宝问米琪，还认识那棵树吗？　　米琪点点头。我们继续。她对三宝说。　　休息一会儿吧！三宝说，一会儿再赶路。　　他们坐在石头上休息，那块石头上爬满灰褐色的蚂蚁。米琪背过身去，脱下外套，拧出汗水。天已蒙蒙亮，三宝盯着米琪，突然说，我真的，喜欢你。　　米琪将拧过的外套重新穿上，冲三宝笑笑。　　我们再来吧！三宝说。　　你疯了？　　米琪，我喜欢你。　　那你跟我走吧，跟我到城市，做你的蛆虫……　　我知道你在利用我。三宝眨眨眼睛，你的目的，只是想利用我将你带出困驴山。　　第3节　　你可以跟我到城市……　　你会马上就会把我甩了，甚至，会把我送进监狱……　　我们上路吧！　　我们再来一次。　　三宝扑向米琪，米琪机警地跳开。她躲到粟树的后面，她说三宝，求你，放我走。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你怎么忍心让我过这种非人的日子？　　三宝有些懊丧。他闷着表情，重新在石头上坐下。他摸了摸口袋，却没有摸出草烟。他说米琪，你喜欢过我吗？　　我们上路吧！米琪催促他。　　哪怕，在我们做爱的时候，你爱过我。　　天亮了三宝，再不走的话，二宝他们就会追上来。　　三宝低下头，紧咬嘴唇。很久后他站起来，认真地对米琪说，我不能带你走。　　三宝……　　不错，我承认我喜欢你，所以我得留住你。我不能带你走，我不能背叛家庭……　　三宝，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米琪，我们回去。　　三宝向米琪伸出手，米琪转身就逃。她知道她不可能跑过三宝，或者，就算她跑过三宝，她也不可能跑过前来追赶的憨婶和二宝，或者，就算她跑过憨婶和二宝，她也不可能跑出大山。她的奔跑于是有了绝望并且悲壮的色彩——她对三宝的引诱不但没有使自己脱离苦境，反而使自己的灾难进一步升级。如果说之前的夜里她需要对付的只是一个男人，那么从现在开始，他需要对付的是两个男人。她跑向悬崖，她看到悬崖的尽头，一抹朝霞正在变得灿烂。她奔向那抹朝霞，她想跳进那火一样的色彩。可是她被三宝拦腰抱起，动弹不得。三宝对她说，现在，跟我回去！　　第4节　　然后，她被三宝扛上肩头。她没有动，她的乳房被三宝汗浸浸的手紧紧地握住。朝阳在这一刻喷薄而出，漫山遍野的赤红光芒让米琪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世间变成为血的海洋。　　25　　憨婶问三宝，米琪是想逃走吗？　　三宝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赶过去的时候，嫂子正坐在栗树下发呆。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　　我看见嫂子打开柴门……那时候我正好起来方便。　　为么不喊住她？　　我不知道嫂子出去干什么……天都快亮了，我想她也许是出去拿柴火。　　她从哪里找到的钥匙？　　我不知道。三宝点一根烟，说。　　憨婶问大宝，你老婆深更半夜出去，难道你没有察觉？　　大宝说，嘿嘿。　　你睡得像头猪？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