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北毕竟年轻,经不起激,被苏忘那么一说就立刻扔了雨伞,挺直了腰背和他对瞪。 那是一场典型的初夏雷雨,瓢泼一般,风起来时雨水一片片地倒,冲刷在人身上又刺又凉。 雨水顺着两个人的头顶一路流至脚踝,一时间没人说话。 天地间除了雨的声音,再没有其他。 纪北半眯起眼,看见小水花在苏忘的耳边溅起,他的头发已经贴在了脸颊上,透明的液体快速地从眼睑滑落,滑过鼻梁,滑过人中,从下嘴唇中间的突起不停地滴落。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纪北突然觉得心里发热,眼眶发酸,双手不由自主地握起。 苏忘却在这时候突然笑起来,“来拍吧。” 纪北见鬼一样看着苏忘嘴角的弧度,“马桶……别动,继续笑。” 苏忘听话地笑弯了眼,“只要你能拍出好照片,我今天就豁出去了。”边说边朝车上喊,“老孟,你们呢?怕不怕淋雨?” 老孟第一个冲出来,拽过苏忘的手紧紧握住,“为了10万块,拼了!” 二扣拣起地上的伞,从车上拿出相机走到纪北面前。 粉头已经高举着反光板站在了铁路旁边。 四个人全都看着纪北。 纪北接过相机,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水,“好!拼了!” 苏忘开怀大笑。 纪北永远也忘不了,在光线并不充足的情况下看见的笑容,与冲破云层的阳光无异,照得人心又软又暖。 举起相机的手有些颤抖,他怕。 怕拍不好这个笑容,留不住这份感动。 也怕内心深处被埋过又埋的东西破土而出,再也无法阻挡。 快门按下,浑身湿透的苏忘和老孟比任何婚纱照里的新人都漂亮,仰起头,张开嘴,身处雨帘却怡然自得,一边喝着雨水一边笑。 脚下是无法延伸得太远的铁轨,幸福,也许就在不远的地方。 两天后,即摄影比赛的截稿日,纪北一大早把刻着八张精挑细选的图片光盘送到了指定的交片点,然后给苏忘打电话。 苏忘的声音有些迷糊不清。 “还在睡?你不是说今天有外拍?”纪北问。 苏忘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呵欠,“这就起了……昨天我给你说没?老丘朋友的楼盘第二期全面销空,今天我们是去……” “说过了说过了,今天我们是去为正在热销的第三期做配合广告的宣传嘛。”纪北打断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姓丘的设计师也会去?” “他不去。” “哦……” “你想见他?” 纪北脸皮一热,急忙辩道:“我为什么要见他?不见不见!倒是你快点,一小时后目的地见。”说着挂了电话。 收起手机的时候看到上面挂着的链子,是苏忘送的珍珠,比麦粒大不了多少,乳白色泛着点粉红,形状不够圆,表面也不算光滑。 纪北本以为这种象征性的礼物苏忘应该给每位同事都买了一根,后来却发现只有自己有,心里说不出地高兴,拴上后就再也没有取下过。 说起来他和苏忘的关系说好不算太好,说熟也不算很熟,充其量不过以前同桌过几次,他帮他剪过一次头发(还以彻底失败告终),一起考进报社,一起从见习记者转成正式,一起出任务,一起选图片,一起熬夜排版,一起拍婚纱比赛的照片……可是这样一想又觉得够好够熟了,所以对于苏忘送的礼物,纪北接得是理所当然。 刚才给苏忘打电话,本来想说他已经交了图片,还想请对方一起吃点什么当作谢礼,谁知一听见苏忘说到姓丘的家伙,心里就没由来地有些堵。 世间事最忌讳一个“比”字,之前还觉得自己和苏忘感情好,可如果跟丘设计比呢? 如果他算得上苏忘的朋友,那丘设计……应该是知己吧…… 脑袋里突然冒出一句从电视剧里听来的台词,“士为知己者死”,再稍微一联想如果酷酷的苏忘会狗血地为了某个人去死……纪北猛地打了个冷战,啐了一口——和平年代和平年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小时后他和苏忘准时在某楼盘的销售接待处碰头,丘航的朋友拿着一大束鸢尾花走出来递到苏忘面前。 纪北的眼珠立刻呈半脱框状态。 苏忘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没拿出来,跩跩地扬起下巴表示询问。 丘航的朋友连忙解释:“老丘说今天你生日,他可能没时间帮你庆祝,让我帮他送束花。” 苏忘半点接下来的意思都没有,“男的送男的花……怪了点吧……” 那人无奈地耸耸肩,“那家伙向来很怪。你不方便拿我先帮你找地方插着,一会儿别忘了。”说完四处找花瓶。 纪北的眼珠还没完全归位,扯了扯苏忘,“你生日?” 苏忘头疼地看着丘航的朋友东找西找找花瓶,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纪北小声地嘀咕,“我没准备礼物……” 苏忘斜了他一眼,摸出手机拨打,语气不佳,“老丘你什么意思?”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苏忘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少来!花我不会拿走,你自己看着办……晚上?几点?” 纪北像被什么东西惊醒一般,突然用力拽了一下苏忘,“马桶,晚上我替你庆祝,我请你吃大餐!” 苏忘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等会儿,注意力还在手机上,“上次那家店还不错……我考虑一下。” 纪北眼巴巴地看着苏忘收起电话,一脸期待,“晚上我……” 苏忘揉了一下他的脑袋,“晚上我跟老丘喝酒。” “那我也去!” “小孩子喝什么酒?” 纪北不服,“我成年了!” 苏忘叹气,“你明天一早要和娱乐部的出任务吧,今天完事了早点回去休息。” 纪北愣住,“你怎么知道?” 苏忘也愣住—— 对啊,他怎么知道? 好像在不知不觉之中,关心纪北就成了苏忘必修的功课。 两人是旧识,又是同期,经常一起出任务,苏忘比纪北大三岁,时间一长就无意识地将对方当作了弟弟。 虽然从血缘上来讲,苏忘有兄弟,但从来都没机会和兄弟培养感情,如今横空出现一个各方面都适合做兄弟的人,注意力就自然而然地进行了转移。 不过苏忘天性稳沉,后天又习惯装酷,想的事情不会轻易外露,常常让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就像他其实很在意纪北,却表现得若即若离,明明连对方的工作安排都能记下来,却偏偏让纪北觉得在他心里一文不值。 “我跟你们去喝到10点就回宿舍!”就在苏忘陷入沉思的时候,纪北还在争取机会。 苏忘苦恼地砸了砸嘴。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本能地不想让纪北和丘航见面。 纪北去过苏忘的廉租房,见过苏妈妈的遗像,是怕纪北见着丘航后发现自己那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是,见过一个人就联想得那么远,没那么容易。 那么是怕丘航看上纪北把他拉进那个扭曲的圈子里? 也不是,纪北不一定是丘航喜欢的类型。 或者干脆说他怕纪北知道他和同性恋做朋友,从此带有色眼光看自己? 苏忘难得犯愁,愁得让他以为会一夜白头。 结果不得不板起脸孔,无视对方的哀怨,工作一完就严厉严肃以及严格地将纪北赶了回去。 那晚他在酒吧和丘航喝得一点也不痛快,眼前飘来飘去全是纪北的不满。 ——你又不是我爸,管我那么多干嘛? ——凭什么你能去酒吧我就不能去? ——马桶你偏心! 是啊是啊就算我偏心好了……苏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丘航半醉半醒地笑问他为什么生日还不开心。 苏忘有些慌张地掩饰道:“离30岁越来越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丘航转着手里的酒杯,垂下眼,“我才是……马上就30了……” 苏忘安慰他,“你不显老,看起来最多25。” “苏忘,我最近在考虑一件事……” “嗯?” “是不是该找个人安定下来。” “哦……有人选?” “有。” “哦,我不认识吧?” 丘航突然把酒杯一搁,垂下头,“你认识……” 纪北在编辑部办公室接到二扣的电话后一声大叫,跑到位置离他不远的苏忘身后,勒着他的脖子摇啊摇,“马桶!初审过了!我们的照片过初审了!” 办公室其他人整齐地 “嘘”了一声,他连忙蹲下来,半抬起头,压低声音,“初审过了,举办方说接下来要公开展出,以投票方式决定前三名。” 苏忘从上面看着他,“那不挺好?” 纪北兴奋地抓着苏忘放在座椅扶手上的胳膊肘,“入围的加上我们一共20组,就是说我们有二十分之一的机会拿冠军。” “哦,比买彩票几率大。” “废话,我们凭的可是实力!入围摄影展和最新一季的婚纱展同时进行,这个周六,地点是城市规划厅三楼。” 苏忘翻了翻记事本,“周六早上我们有个加班任务,可能赶不上开幕。” 于是周六那天二扣休了店,和粉头老孟一早去了展厅,纪北和苏忘跑完一个人气楼盘的开盘现场后才过去。 几个人在规划厅正门口碰头,纪北一见到人就抓着问情况如何。 二扣说不枉此生。 老孟说物有所值。 粉头揉了揉鼻子,纪北这才发现他鼻头有些红,“咋哭了?谁欺负你啊?还是感动的?我拍的照片真那么好?” 粉头瞪了他一眼。 纪北不怕死地一左一右去捏粉头的脸,“哎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害臊。” 粉头拍开他的手,一个人走到旁边的吸烟区去抽烟。 二扣说要和老孟找点东西吃,让纪北和苏忘自己去看,纪北便风一样地往人堆里卷。 苏忘略带无奈地看着前面那个随时活力十足的人,摇了摇头,正准备跟进,有人在后面叫他。 一转身就看见丘航在不远处微笑。 苏忘几乎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还是习惯性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来看你们的作品?我刚看了出来,效果不错,反响也不错,有很大的夺冠希望。”丘航笑道,“想不到你做模特也很内行,不比专业的差,那组片无论从构思到摄影再到人物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女性模特还是绿色的头发,很有新异……” 苏忘打断他,“我知道。” “刚才那几个就是你们组的人吧?我看见女模特的,摄影就是背摄影包的那个?” 苏忘瞅着纪北已经消失在展厅的人群中了,有些焦急,“回头跟你聊,我得……” 丘航上前两步走到苏忘面前,贴近了,微仰起头,“苏忘,别把我当洪水猛兽……” 苏忘尴尬地搔了搔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后倾了一点,“怎么会。” 丘航苦笑,后退,“你去找你朋友吧,我下周出差,半个月后回来……希望……” 苏忘点点头,“到时候为你接风。”说完转身就走。 “苏忘。”丘航又叫他。 苏忘顿下来。 “其实……我希望你能考虑……” 苏忘抬手挥了挥,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展示厅。 由于是展出的第一天,入场又免费,大厅里人满为患。 苏忘进去的时候正是中午用餐时间,人稍微少了点,但还是有些前进困难。 展厅被分为两部分,一边是这次摄影比赛的入围作品,一边是主办该次比赛的大影楼的最新婚纱秀,还在正中间搭起了T台。 苏忘绕了个大圈子才找到纪北拍的那组照片,八张中只有最后一张被放大成半人高的尺寸,其他七张全围在旁边。 画面的冲击力本来就会因为放大而呈几何倍数增长,而最后一张又是大雨,阴暗的背景衬着淡色的婚纱和西装,再加上模特完全放开的表情和姿态,苏忘明白为什么二扣会说不枉此生。 只要稍微想一下这样的照片是自己参与的队伍创造出来的,就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从内心深处浮上来。 更何况苏忘还是照片的主角。 嘴角抖了抖,苏忘不好意思地埋下头,拿手搓脸,希望它放松一点。 再次抬起头时,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在照片前待了好一阵才想起寻找纪北,左右都没见着,便晃到其他作品前面去找。 纪北在大厅一个角落,面墙背人,半躲在一丛大盆栽后面。 苏忘走过去猛拍他的肩,纪北被惊得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转开。 前后大概不到三秒。 却足够让苏忘留意到两只发红带水的眼圈。 “进沙?”明知道不是,但为了给纪北留点面子故意那么问。 纪北哼了一声,仰起头大步向旁边的安全出口走去。 安全出口的门有两层,外面就是楼梯,完全没人。 第一层门是防火门,人通过后就自动关闭了,将展厅的声音隔绝起来。 纪北推开门走进去,藏在第二层普通门后面。 苏忘尾随其后,正要将第二层门拉回来,纪北从后面拽住,“等等。” 声音闷闷地。 苏忘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斜靠在门上,听见身后的家伙轻轻地抽着鼻子。 “照片真的很好。”苏忘笨拙地寻找话题。 纪北在后面“唔”了一声,“我没想到会那么……”话没说完,吸气的声音又变大了。 苏忘闭上眼,心说他还是个孩子。 过了没多久苏忘开始哼歌,声音有些小,语句也有些断断续续,但仔细听的话大概能听出是《甜蜜蜜》。 他哼了两三段,直到身后的纪北不再发出如小动物般细碎的声音才停下来。 苏忘叹了口气,“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呢? 纪北明白他要说什么,硬硬地堵截,“我排毒!” 苏忘无语。 双双沉默。 过了一会儿。 “马桶……”纪北叫他。 “嗯。”苏忘摆出聆听的姿态。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那么想得到那笔奖金呢?” “哦,你为什么想得到那笔奖金?” “我和二扣他们想一起在二十七层高的写字楼开摄影工作室,老孟这两年学了化妆,再配合二扣和粉头的发型设计……我们看上的那套写字间的位置和朝向都很好,我们得快点,不然会被别人买走……” 苏忘静静地听着。 “小时候你也写过《我的理想》之类的作文吧,当时写得多么兴奋,还真的是理想,完全与现实脱节。长大后才知道理想是需要很多东西来支撑的,比如人脉和金钱……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特傻?” “不会。”苏忘想说有梦想的人都不是傻瓜,可他觉得这话太肉麻,就直压在舌头下面。 “我们需要钱,需要一笔不少的钱……我想了很多办法,哪里能赚就往哪里扑,但是真的没想到……”纪北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了,“没想到我们能弄出那么好的作品……刚才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就想,就算拿不到奖金也值得了,真的……” 苏忘心有所动,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消失。 两个人再度背靠背地陷入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 “马桶……”纪北再次叫他。 “嗯。”苏忘继续摆着聆听的姿态。 “你是不是五音不全啊?唱歌怎么这么难听?” “……” *** 摄影比赛的最终结果据说要夏末才能评出来,进入七月以后,城市的温度就再也不能让人心生好感。 报社发了半年奖金,二十来个小编小记围在一起商量怎么热闹一下,有人提议郊游,有人提议K歌。 纪北明显发现苏忘的脸色在听到“K歌”二字后变了一下,于是举手加入支持郊游的队伍里。 结果头头开会时突然宣布要提前准备周年庆特刊,一群丫头小子的热情顿时被浇得再不见半点火苗。 那段时间纪北被调到特刊组,专管特刊的图片,不再参与普通采访,一个星期里除了排版那天能在办公室看见苏忘外,根本没什么机会跟他见面。 如果遇到苏忘在排版那天临时出任务,要见他一面更是难上加难。 比如七月末八月初这段时间,两个人整整十天没能瞅上对方一眼,哪天冷不丁突然碰上,说不定能呆上三秒——这谁? 所以纪北在近两周没碰到苏忘本尊的时候突然看见他端坐在二扣的理发店里,也着实愣了一下。 当时苏忘刚洗完头发,头上还包着毛巾,边看杂志边坐在理发位上等人“伺候”。 纪北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从镜子里打量他,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苏忘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纪北突然皱着眉问道:“你是谁?” 脑袋包得跟印度阿三的人刚掀了掀嘴皮,纪北又抢着说:“你不是苏忘,但是和他长得……”话没说完就听到身后有响动,回转身看到苏忘刚从洗手间出来,正一脸怪异地盯着他。 二扣及时登场,拍着纪北的肩头说:“吓到了吧?之前我也吓了一跳,他俩除了发型和服装,完全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纪北大张着嘴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狠捏了自己一下。 苏忘走过去站到印度阿三旁边,“我介绍一下,这是谢沐阳。这是我同事,纪北。” 纪北听后觉得奇怪,“谢?不姓苏吗?” 苏忘牵了一下嘴角,没打算解释,倒是旁边的谢沐阳开口了,“我们的确是双胞兄弟,因为某些原因不同姓而已。” 苏忘略有些吃惊地转过头去看他。 谢沐阳笑了笑,“苏忘提到过这家店的发型师手艺很好,于是我拜托他无论如何也要带我来试试。”边说边扯了一下苏忘,“很久没回家了,得换个精神点的。” 纪北问谢沐阳:“怎么你一直在外地?” 谢沐阳笑着点头,“不孝子啊……” 纪北偏着脖子打量谢沐阳的表情,而后又调转视线去看苏忘,嘀咕道:“的确是一模一样啊……我说马桶,你兄弟比你和蔼可亲多了,你看人家,笑起来多帅,再看你自己……啧啧。” 谢沐阳一听狂乐,不怕死地问苏忘:“你的绰号叫马桶?” 苏忘脸上立刻乌云密布,风雨欲来,捞了纪北就往后门走,“二扣,那个人麻烦你了。” 纪北被他半压住肩膀连拖带拉,连挣扎都有些困难,只能放声大叫“救命”。 二扣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举着剪刀露出职业笑容,“谢先生决定换什么发型了吗?” 出了后门就是只够一人通过的小巷,苏忘把纪北推到墙上摁住,身体前倾,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上,“刚才你和那家伙说什么了?” “什么什么啊?”纪北背抵在硬墙上很不舒服,扭了几下,和苏忘粘得更近,额头被对方的鼻息喷得又痒又热。 “谢沐阳,你和谢沐阳说什么了?” 纪北用手盖住自己的脑门,“没说什么……” 因为对方的动作而猛然发现两个人的距离过近的苏忘连忙后退半步,“没说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 纪北一脸疑惑,“什么意思?” 苏忘左右张望了一下,没人,于是说:“我和谢沐阳长得很像吧?” 纪北疑惑地点点头。 苏忘继续,“我敢说如果我们穿同样的衣服,换同一个发型,连亲生父母都可能分不出,谢沐阳刚才包着头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 纪北还疑惑着,“什么怎么知道……他跟你明明就是两个人……” 苏忘有些头痛地闭了闭眼,叹气道:“这么说吧,你为什么没把他错认成我?” “不知道。” 太阳穴在跳舞,“不知道?” 纪北无辜地看着他,“我真不知道,反正我看他两眼就知道他不是你。”说着说着声音渐小,“本来就是不同的人,却偏要把区别的地方一一列举出来,有什么意义?” 那句话像带着什么魔咒一般让苏忘整个人怔住。 是啊,本来就是不同的人,何必心心念念地要寻找不同?这与画地为牢又有什么分别? 他因沉思而松手放开了纪北。 纪北揉了揉被按得微有些发痛的肩膀,语气有些抱怨,“平时酷得能冻死人,没见你这么激动过……” 苏忘低下头,“你不明白。” “你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我想明白也没办法明白。”眼见苏忘的脸色变了一下,纪北双手抱胸,摆出无所谓的样子,“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放心,我嘴严。” 苏忘怀疑地斜了他一眼,“真严?” 纪北扯着自己的嘴巴嚷嚷,“看这弹性!看这形状!绝对严!” 纪北的嘴唇比一般人的厚,轮廓分明,嘴角自然上翘,平时没表情的样子也像是带着隐约的微笑。 据说长着这种唇形的人天生带桃花运,不过纪北却知道,那是迷信,完全不能信。 此时苏忘看他不停地拉扯自己的嘴,怕他拉坏了,想都没想就伸出手去阻止。 当他的手指碰到纪北的唇角时,突然被电了一下。 两人都有感觉,这个缩手的同时那个也向后仰头。 刚才……苏忘下意识地搓了一下手指。 刚才……纪北的嘴角有些抽搐。 好诡异啊……于是他们一起大眼瞪小眼地呆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北哭笑不得地哼哼出声,“大热天,的,居,居然也有静电……” 苏忘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唔。” 纪北下巴都僵了,抓住理发店后门门把,“我去看看二扣,你,你自便……” 苏忘还在看自己的手,“唔。” “今天的事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你放心,放一百个心……” “唔。” “……作为补偿,你要请我去酒吧喝酒……” “唔。” “哈!答应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瞬间回神,某人抓狂,“纪——北——!” 虽然成功地让苏忘承诺了请自己喝酒,但纪北却是打心眼里没指望过他会履行。 所以当两天后苏忘在晚上十点左右打电话找他出去的时候,他还真的仔细研究了一下当晚的天体有没有异像。 平时老把“小孩子小孩子”挂在嘴上,别说酒吧,稍微沾酒字的东西都不让他碰,这次居然主动邀约,实在有些奇怪。 纪北一路上都在想苏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一进酒吧门就跟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冲来冲去地找人。 苏忘在离吧台很远的角落,一个人霸了一张大桌。 纪北走过去时一眼就注意到桌上有几只空啤酒瓶。 他迅速四下望了望,“喝这么多了?一个人?你那个双胞胎兄弟呢?” 苏忘一只手撑着下巴,半张脸被暗橘色的灯光照着,另外半张脸则隐藏阴影中。 他把纪北拉到他旁边,努了努嘴,“他回他该回的地方去了……来,陪我喝。” 纪北顺从地坐下,随手拿起桌上一瓶开了盖的啤酒就灌,一口气干到了底。 过完瘾后他抹了抹嘴,抬起头来看苏忘。 双眼已经适应了昏暗,很容易就能看到苏忘脸上和脖子上的创口贴,再仔细一点,短袖衬衫下面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纪北眼皮跳了一跳,迅速拉过苏忘的胳膊把袖子一翻,露出巴掌大一块膏药,“怎么回事?” 苏忘可能喝得有些高了,一改平日的冷洌,懒洋洋地想抽手。 纪北使出九成力气不让他抽走,眉头紧紧皱起,“怎么受伤的?”说着又摸了摸他的脸和脖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苏忘别过头,错开纪北的手,“废话真多。” 纪北抿着嘴看着他,眼底隐隐有火在烧。 苏忘掀了四个酒盖,递给纪北一瓶,无言地示意他只需要喝酒,不用说话。 纪北嘴抿得更紧,过了好一会儿才脸色稍霁地接过还在冒烟的酒瓶,“好,你不说我就不问,但是别忘了,我们是哥们,别让我今天醉得不明不白!干!” 话是这么说,但嘴唇碰到瓶口的时候却只是浅浅尝了一下——今天的苏忘太反常,肯定遇到了什么事,如果陪他一起疯,以自己的破酒量,最后很可能两个人都回不了家,至少得有一个人清醒…… 纪北打着小算盘,一边尽可能阻止苏忘继续喝一边想从他嘴里套出话,而时间则像偷玉米的猴子一样迅速跑过,等人回过神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一截调皮的尾巴。 苏忘一直到凌晨才真正喝醉,半仰在沙发上说胡话。 纪北把耳朵贴在他嘴上才听见,全是破碎的词句,什么“笨蛋”,什么“一个人回来坦白个屁”,什么“有些事要两个人一起担”,还有些就比较离谱了,比如“别打了”,比如“会出人命的”,再比如“你先出去等爸冷静了再说”等等,像极了家庭伦理剧的台词。 纪北心想他大概被他爸打了,却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个父亲有什么理由打一个26岁既独立又正直的儿子。 他半俯视地盯着在沙发上醉得一塌糊涂的人。 平时没什么表情的脸因为酒精而发红,连鼻头都染了色,双眼没闭紧,仔细看的话能发现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抖。 就连醉了都不难看,一点都不。 纪北有些嫉妒。 只是平时很难得见到苏忘这样没有防备的样子——冰山一角融化后,整个人从表情到姿态居然都带着种说不出地寂寥。 纪北心里生痛。 其实从一开始发现苏忘受伤他就觉得有些痛,如今症状加剧,无法停歇。 他用一根手指不停地搓苏忘脸上的创口贴,喃喃自语,“这么帅的脸,怎么会有人舍得下手?” 苏忘像是听到他说话一样,闭着眼嘟囔了一声,“等爸冷静了……就好……”翻身换了个姿势。 纪北的眼神暗下去,轻轻地唤道:“马桶。” 苏忘醉得毫无反应。 “如果他不是你爸,我会帮你讨回来。” 还是没反应。 “喂,我说真的……” 凌晨两点,纪北把苏忘连拖带扛弄回报社宿舍,像老妈子一样伺候。 脱鞋,擦脸,喂水,还得时时防止他呕吐。 好不容易捣腾完了,苏忘在纪北的床上打着小呼噜,纪北半瘫地靠着床边坐在地上。 头一仰就能枕到苏忘的手臂,纪北先小试了一下,发现对方睡死了完全没反应,就干脆把脑袋完全放上去。 人肉枕头感觉不错,只是有些烫。 房间里没开灯,开着窗,城市的夜晚并不黑,天是被霓虹灯映成的暗红色,斜斜地照进室内。 床头柜上放着从苏忘身上摸出来的东西,手机,钱包,和钥匙。 纪北有些亢奋,半点睡意都没有,无聊地一伸手,把那些东西摸过来玩。 钥匙没什么好玩的,手机也是最普通的手机,打开钱包,纪北第一眼就看到一张相片。 他顿了一下,连忙撑起身体,往窗口边靠。 光线还是弱,弱到看不清相片里的内容,于是纪北在苏忘的手机上随便按了一个键,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 两个男人,一个笑得花枝乱颤,一个没有表情。 明显是偷拍,技术不咋的,拍的时候手还有些抖。 只是纪北注意到笑得很开心的那个人和苏忘长得一模一样。 是他兄弟,姓谢的那个。 不过另一个就不认识了……纪北刚想集中光线研究研究,屏幕就很不争气地黑了。 他再按了一个键,正好按在通话记录上,那上面显示着有七、八个来电未接,来电人,丘航。 看照片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说不出为什么,全身的力气也像被抽干,只像懒懒地躺着。 于是重新瘫坐回去,把苏忘的东西随手放在身边。 “啊……”一个大大的呵欠。 似乎终于想睡了。 纪北闭上眼,依然把头压在苏忘的手臂上。 苏忘哼了一声,动了动。 纪北气沉丹田,脖子用力,硬是没让他翻身。 苏忘又哼了哼,低声说着什么。 纪北翻起来趴在他肩膀边,睁大眼,“马桶,你说什么?” 苏忘吧唧着嘴,鼻子动了动,“……老丘……” 纪北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下巴开始往上涨,渐渐漫过眼底。 有那么一瞬间,想干脆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摇醒。 陪酒的,搬人的,做老妈子的人都是自己,你干什么要在梦里喊另一个人的名字? 纪北心想你若是喊个女人的名字我也就当你发春了,可丘航他明明是个男人啊! 扁了扁嘴,纪北一脸不高兴地伸手捏住苏忘的鼻子,看他因为无法呼吸而皱了皱眉,继而张开嘴,觉得心里稍微舒坦点。 可是没多久,苏忘又说话了,还是喊老丘。 “丘你个鬼大头!”纪北龇牙咧嘴。 “……老丘……你,你骗人……”苏忘闷声闷气地嘀咕。 “骗什么人了?” “唔,三得利的啤酒……难喝……” “……” *** 最近纪北老觉得有人在尾随苏忘。 本来像他这种粗枝大叶的人是不大可能注意到的,可那个大热天还戴帽子口罩的男人已经在报社门口出现了三次,每次都一见到苏忘就掉头往旁边的小路走,待苏忘走远一点又悄悄地尾随其后。 实在可疑。 所以当那个人第四次出现在报社门口时,本该和苏忘在报社门口分手的纪北再也看不下去了,搭着苏忘的肩说要跟他一起走。 苏忘问:“去二扣那?” 纪北一边小心地拿眼角往后瞄一边点头。 苏忘摸了摸自己后脖子的头发,“头发又长了……” 正中纪北下怀,“一起啊,我给你洗。” 苏忘略带怀疑地看着他。 纪北差点跳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剪不好难道洗都不行?我告诉你,洗头发和按摩是基础中的基础,我以前在理发店当小工就会了!” 苏忘忙安抚道:“我没怀疑你的技术……”并转移对方注意力,“你以前还在理发店当过小工?” 纪北将双手背在身后,跳到苏忘前面倒着走,正好能够监视跟踪苏忘的人。 他边倒退边说:“初中毕业后干了一段时间,后来才去的夜校。” 苏忘有些惊讶,“初中毕业就工作?” 纪北苦笑了一下,“我爸去了,当时家里没什么钱,供我念高中有些困难……” 苏忘听后歉意地挠了挠头,“啊……抱歉。” 纪北豪爽地摆了摆手,“没什么,我现在不是挺好?”说着像想起什么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我傻了怎么说这个,你的母亲不也是……” 苏忘点了点头,没答话。 气氛一下变得有些沉闷。 纪北绞尽脑汁想新话题,急得满头大汗,完全没注意自己已经倒着走到了人行道边缘。 人行道和公路交界的地方有一步阶梯,纪北脚下踩空的那一刹那下意识地挥舞双手找东西抓,可周围什么都没有。 水平视线里没有苏忘,只有离他们十步之远的帽子口罩男,已经停下来半隐藏在路边水果小摊旁。 两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第一是,会摔得很惨,第二是,跟踪别人的都是变态。 不过第一个念头并没有机会变成现实,因为苏忘已经快步移到了他斜后方,用两只手牢牢地揽住了他的腰。 纪北被苏忘半抱住,眨了眨眼,咽了咽口水,一副完全弄不清状况的呆样。 而同时,他左耳的一排耳环在夕阳下的照射下,好像商量过一样逐一闪过银光。 苏忘轻笑了起来。 纪北见鬼一般叫道:“马桶!”还好附近人不多,只有几个路人快速地瞥了他一眼。 “什么?”苏忘哭笑不得地放开他。 “你又笑了!”纪北兴奋地说,“你终于又笑了!” 苏忘敛住笑容,“有什么奇怪?” 纪北嘴角向下垮,一脸可惜,“多笑笑又不会死人……可惜了这么好的脸。” 苏忘摸着自己的下巴,“有这么好?” 纪北不作他想,大大咧咧地称赞道:“好得很,几乎可以男女通吃!”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得罪了苏忘,只见他动作僵住,脸色迅速转白,再转青,最后徘徊在青与黑的边缘。 纪北呐呐地,“呃……我说错什么了?” 苏忘指了指信号灯,“过马路。”说完抬脚就走。 纪北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我没说错什么吧?” 苏忘不再搭理他,径直往二扣的理发店前进。 莫名其妙地碰了一鼻子灰的纪北知趣地不再说话,只是走一段路就习惯性地往后张望。 帽子口罩男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他们抵达发廊门口才像被太阳晒干的水洼一样失去了踪影。 是跟踪,绝对是跟踪!纪北默默地了下定义。 只不过,目的是什么? “马桶怎么说也是个男的,不可能是见色起心吧……而且他又没什么钱,见财起心也可以排除……”纪北一边低声嘀咕一边托着苏忘的脑袋帮他抓头。 苏忘舒服得快睡着。 “难道是跟人结了仇?可这家伙也不像混的啊……没道理……” “你在说什么?”苏忘突然睁开眼。 纪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啊?呃……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周围哪里奇怪的?” 苏忘翻着白眼看他,“什么奇怪?” 纪北假咳两声,努力认真措辞,“比如住的地方啊,上下班途中,或者采访的人啊……有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和平时不大一样的,看着觉得别扭的。” “有,”苏忘稳重地说,“你。” 纪北不高兴地把嘴歪到一边,两只手在苏忘脑袋上快速抓出大量泡沫,“跟你说正经的!快想想最近有没有被陌生人搭讪?有没有丢东西?有没有和人吵架?” 苏忘答非所问,“左边痒……上面点,对,就那。” 纪北一边忍气吞声一边发了狠似地给苏忘挠痒,心里把自己骂了无数个来回——这不明摆着拿热自己的脸去贴他冷屁股嘛,还真应了初中女同学说的,贱相! 苏忘吃痛,轻轻蹙起眉头。 他不适的表情让纪北想起前不久在酒吧里的情景,心里没由来地一软,哪里还会去计较? 难得脆弱的苏忘让他在那时萌发出照顾和保护的念头,眼前对付跟踪狂自然也包括在内,只是这次还没想到适合的方法,帽子口罩男就再没在苏忘周围出现了。 刚开始纪北还有所警惕,一有机会就粘着苏忘,无论干什么都像只警犬一样东张西望。 然而两周过去了还一切正常,他就渐渐地忘了这事。 八月末,摄影赛的最终结果即将揭晓。 奖项消息发布的前一天,二扣的发廊从下午三点就开始停业,买吃的弄喝的,召集粉头等人开提前庆功会,预祝这个队伍能一举拔得头筹。 也邀请了苏忘。 那天苏忘因为开会而到得最晚,进门时其他人都齐了,围了一圈,口水叭啦地盯着一桌好菜。 见着苏忘,粉头最高兴,举起筷子直叉向那根早就看上的蒜蓉香排。 老孟也不势弱,对着卤猪蹄发动猛攻。 只有二扣和纪北还记得先拉礼炮。 两声巨响,从礼炮嘴里喷出来的东西全都招呼在了苏忘身上。 粉头和老孟指着他大笑,不小心把嘴里包的东西喷了一地。 苏忘撩起沾在头发上的彩带,拍掉肩头的碎屑,一言不发地加入他们。 虽然表情依然僵硬冰冷,但纪北感觉得出他没有生气,而且,心情还不坏。 二扣给众人倒酒,其他人都是满杯,只有纪北是一半。 纪北自然不甘心,飞扑过去抢酒瓶,苏忘单手拽住他衣领,“小孩子少喝点。” “二扣他们和我一样大!” 二扣接着苏忘的话说:“就你那点酒量还想要多少?一会儿喝高了又找粉头唠一晚上?” 粉头也插嘴进来,“就是,他小子一喝多就打机关枪一样地说话,还非拉别人当听众,烦死了。” 纪北龇牙咧嘴地去挠粉头的脸,“你不烦?你不烦怎么一喝多就乱吐,比洒水车还猛?” 老孟趁机又夹起一块卤猪蹄。 “放下!那是我的!”粉头及时发现,大叫。 “呸!”老孟很没形象地冲猪蹄吐了一口口水,“现在是我的了!有本事你吃啊!吃啊!” 两人立刻抢打起来。 同时,苏忘在纪北把魔爪悄悄伸向自己的酒之前成功地进行了堵截,二扣则在一旁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哼起小曲…… 所谓简单的快乐,不外乎有酒有肉,还有朋友。 当晚一群人虽然折腾得有些晚,好在都没闹过头,啤酒一共只喝了小半箱,没人高也没人醉。 纪北和苏忘一起离开发廊,走到岔路口本该分道扬镳,苏忘却突然想到有份资料落在了办公室,于是和纪北一起回报社,在办公楼门口分手。 那份资料是为第二天打算去见的地产公司准备的,他准备带回去熬夜看。 迈出办公室的时候突然起风了,给原本闷热的空气注入了一点清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