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也有道理,而是很有道理。事实上,以利说义,恰恰是墨家比儒家高明的地方,也是墨家比儒家深刻的地方。而且我认为,只有把这个道理说清楚、说透彻,道德的建设才有可能真正成功。这就是墨子的第一招——利害的计算,也就是讲清兼爱的好处。 □ 那么,如果有人不在乎这好处呢? ■ 墨子还有第二个办法。墨子的三个办法,两个不靠谱,一个有问题(1) □ 墨子的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 鬼神的吓唬。 □ 此话怎讲? ■ 墨子告诉大家,我们这个世界上,是有鬼神的。鬼神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无所不能。他们监督着人们的一言一行,尤其是统治者的所作所为。谁要是实行兼爱,做好事,神就奖赏他,让他走运;谁要是不兼爱,做坏事,鬼就惩罚他,叫他倒霉。所以,不兼爱,那是肯定不行的。 □ 这一招管用吗? ■ 不管用。 □ 为什么不管用? ■ 逻辑不通,办法不灵。墨子说,现在之所以天下大乱,就因为人们不信鬼神,不知道鬼神是能够“赏贤而罚暴”的。如果相信,怎么会这样乱?这话显然经不起推敲。比如警察,是要抓坏人的。难道因为犯罪分子不相信世界上有警察,警察就不抓他了?同样,世界上如果真有鬼神,它哪里会管你信不信?如果说墨子他们那个“鬼神”,是一定要别人相信才起作用的,那么请问,如果大家都不相信,这鬼神还能起作用吗? □ 哈!大约也只能防君子不防小人。 ■ 君子也未必防得了。有一次,墨子生病了,有个学生就来问他,先生怎么会生病?是先生的言行有什么不对,鬼神来惩罚呢,还是鬼神瞎了眼呢? □ 墨子怎么说? ■ 墨子当然不承认自己不道德,但也不能承认鬼神瞎了眼,便说一个人生病的原因多得很。天气变化啦,工作太累啦,都会生病。这就好比一栋房子有一百个门,你只关了一扇,那贼从哪个门不能进来!这下好了,既然人的幸与不幸有上百个原因,鬼神的赏罚只是其中之一,那又有什么可怕呢?显然,兼爱不兼爱,鬼神管不了,还得人来管。 □ 谁来管? ■ 天子、国君、乡长、里长,各级领导。 □ 他们就管得了吗? ■ 墨子认为管得了。因为在墨子设计的国家和社会里,下级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这在墨子那里,也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尚同”。 □ “尚同”是什么意思? ■ 尚就是上,尚同就是上同,也就是同上,即一切思想、观念和意见都必须统一于上级,最终统一于上天。这种统一是绝对的、没有价钱可讲的,叫做“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 □ 也就是说,上级说对,下级也必须说对;上级说错,下级也必须说错? ■ 是。每个人的意见,都必须与上级相同(尚同义其上),不能在下面乱说(毋有下比之心)。如果你能这样做,上级就会奖赏(上得则赏之),群众就会表扬(万民闻则誉之)。相反,如果勾结下级诽谤上级(下比而非其上),上级就要惩罚(上得则诛罚之),群众就要批判(万民闻则非毁之)。这就叫“尚同”。 □ 那又怎么样? ■ 就可以实行兼爱了。 □ 为什么? ■ 因为墨子的“尚同”,是一级一级实行的,我称之为“逐级尚同”。具体地说,就是先由里长统一村民的意见(一同其里之义),然后率领村民“尚同乎乡长”。乡长统一乡民的意见,然后率领乡民“尚同乎国君”。国君统一国民的意见,然后率领国民“尚同乎天子”。也就是说,村民听里长的,里长听乡长的,乡长听国君的,国君听天子的。这样一来,请你想想,按照这样一个系统去实行兼爱,会怎么样? □ 只要天子兼爱,国君就会兼爱;国君兼爱,乡长就会兼爱;乡长兼爱,里长就会兼爱;里长兼爱,村民就会兼爱。结果是普天之下都兼爱。对吧? ■ 对!这就是墨子的第三个办法——君主的专政。 □ 我看这个办法也未必管用。天子兼爱固然好,万一他不兼爱呢?天子不兼爱,国君就不兼爱;国君不兼爱,乡长就不兼爱;乡长不兼爱,里长就不兼爱;里长不兼爱,村民就不兼爱。结果是什么呢?岂非普天之下都不兼爱? ■ 哈哈,墨子说这不可能。 □ 为什么不可能? ■ 因为天子肯定兼爱。 □墨子的三个办法,两个不靠谱,一个有问题(2) 天子为什么就肯定兼爱? ■ 因为不兼爱就不是天子,正如不“赏贤而罚暴”就不是鬼神。 □ 这恐怕是一厢情愿想当然吧?当时的天子,还有那些国君、大夫、乡长、里长什么的,难道都是主张兼爱的?如果不是,墨子能把他们都撤换了吗? ■ 当然不能。所以墨子的三个办法,两个不靠谱,一个有问题。不要简单地分什么“左派”、“右派”(1) 左右是会相互转化的 □ 鬼神的吓唬和君主的专政不靠谱,我能理解。利害的计算,怎么也有问题呢? ■ 请你想想,墨子怎么说的?“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也就是说,你爱别人,就会有很多别人来爱你;你帮别人,就会有很多别人来帮你。是不是这样? □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 当然有。因为这样一来,正如冯友兰先生所说,兼爱就“成了一种投资,一种为自己的社会保险”。兼爱者不但可以从中获利,还很可能“一本万利”。 □ 这又有什么不妥呢? ■ 在我们看来,当然没什么不妥。相反,一个爱别人、帮别人的人,也能得到别人的爱、别人的帮助,正说明这个社会是健康的。如果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英雄们,不但要流血,还要流泪,那就反倒不对了。但是,在墨子这里,却有问题。 □ 为什么在墨子这里就有问题? ■ 因为墨子是主张超越性的。前面不是说了吗,孟子有道理,是因为抓住了道德的可能性。墨子有道理,则在于抓住了道德的超越性。在墨子看来,只有超越了人人都能做到的“亲亲之爱”,才真正达到了道德的境界。但是,当墨子大讲兼爱好处的时候,他究竟是超越了呢,还是没有超越呢?要知道,道德的超越性,最重要的就是超越功利呀! □ 这倒真是。在这个问题上,墨子怎么不讲超越性了? ■ 而且,更有趣的,是孟子反倒大讲特讲。孟子的名言是什么?“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仁义超越好处,道德超越功利,这不是讲超越性吗? □ 这确实很有意思。可能与超越,孟子选择可能性,墨子选择超越性。超越与功利,墨子选择功利性,孟子选择超越性。是不是这样? ■ 正是。这就好比经济学,公平与效益是一对矛盾。有的经济学家主张公平优先,有的主张效益优先,这就形成了所谓“左派”和“右派”。但是,“左派”和“右派”,并不是绝对的。“左派”可能变成“右派”,“右派”也可能变成“左派”。主张公平优先的,在某个问题上也可能大讲效益;主张效益优先的,在某个问题上也可能大讲公平。所以,不要简单地把思想家分为“左派”和“右派”,左右是会相互转化的。 □ 怎么会这样呢? ■ 这也不奇怪。好比两个人,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面对面走过去,交锋。结果怎么样呢?很可能是南边的跑到北边,北边的跑到了南边。 □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自己的“反面”? ■ 对,我称之为“走东门,进西屋;打左灯,向右转”。 □ 会这样吗? ■ 会呀!比方说,墨子是主张平等的。他认为,人人生而平等,没有亲疏远近高低贵贱之分。因此,对每个人、一切人,都应该平等地、无差别地爱。这就是“兼爱”。但墨子又同时主张“尚同”,要求所有人都无条件地服从上级,而且最终只服从天子一个人。请问,这是平等呀,还是不平等?是“左”呀,还是“右”? □ 这还真不好说。 ■ 还有,墨子的立场,无疑是草根的、平民的、劳动人民的。为了替劳动人民争取权益,墨子著书立说,奔走呼号,率先垂范,身体力行,恨不得磨穿鞋底,磨破嘴皮。然而他的改革方案又是什么呢?君主专政,精英治国。 □ 墨子主张精英治国吗? ■ 主张。这个主张,在墨子的思想体系里面,也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尚贤”。具体地说,就是由最圣明的人担任天子,次圣明的人担任国君,再次圣明的人担任乡长里长,然后村民、乡民、国民、人民,逐级“尚同”。村民意见分歧,里长统一不了,乡长说了算。乡民意见分歧,乡长统一不了,国君说了算。国民意见分歧,国君统一不了,天子说了算。天子,是最高的决策者和仲裁者。请问,这又究竟是“草根政治”呀,还是“精英政治”?是“人民民主”呀,还是“君不要简单地分什么“左派”、“右派”(2) 主专政”? □ 这么说,墨子的思想,是自相矛盾的? ■ 你看是自相矛盾,我看是逻辑必然。因为有一个问题墨子解决不了,那就是平等之后,人际关系如何规范,社会秩序怎样维持。 □ 这个问题谁解决了? ■ 法家。 □ 儒家解决不了吗? ■ 儒家怎么解决得了?儒家是主张不平等的。不过有趣的是,挺身而出维护民权,甚至认为民权高于君权的,却又是儒家的孟子。 □ 这又是怎么回事? ■ 我们下次再说。捌 从君权到民权(1) 孟子认为,君主不合格,人民就有权革命 □ 上次你说,孟子挺身而出维护民权,甚至认为民权高于君权,是这样吗? ■ 是啊!孟子的名言众所周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嘛! □ 说说而已吧? ■ 不,真干。有一次,孟子问梁惠王—— □ 梁惠王是谁? ■ 就是魏惠王。因为他把国都迁到了大梁,所以又叫“梁惠王”。 □ 梁惠王这个人怎么样? ■ 很牛。他的祖父是魏文侯,父亲是魏武侯。他自己继位以后,二十多年间魏国是战国群雄中最强大的,因此第一个称王。 □ 第一个称王的不是楚吗? ■ 那是在春秋。战国第一个称王的是梁惠王。 □ 梁惠王这么牛,孟子对他应该很客气吧? ■ 很不客气。当然,开始的时候,梁惠王也不客气。孟子第一次去见梁惠王,梁惠王就大大咧咧地说,嗨,老头!大老远地跑来,打算给寡人的国家带来什么好处呀? □ 孟子怎么回答? ■ 毫不客气,硬邦邦地就顶回去——“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还说,现在天下大乱,就因为诸侯、大夫、士人、庶人,都只想着对自己有好处。上上下下,争权夺利,岂有不乱之理?所以,再也不要讲功利、讲好处,要讲仁义、讲道德! □ 后来呢? ■ 后来孟子就不停地教训梁惠王。 □ 怎样教训? ■ 设套儿,或者说启发式。孟子问梁惠王,用棍子杀人和用刀子杀人,有区别吗?梁惠王说,没有。孟子又问,用刀子杀人,和用政治杀人,有区别吗?梁惠王又说,也没有。接下来,孟子就给了梁惠王一个措手不及,说得他目瞪口呆。 □ 孟子怎么说? ■ 孟子说,那好,那我们就来看看大王的魏国。大王的魏国是什么样的呢?是统治者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骏马,老百姓却是脸上有菜色,田里有尸体。请问你这是什么?是率领野兽来吃人(此率兽而食人)!兽类相残,人类尚且厌恶;主持国家政治,却率领野兽吃人,又有什么资格“为民父母”? □ 没资格“为民父母”,又怎么样呢? ■ 对不起,请你下台。 □ 这话也是对梁惠王说的? ■ 不,对齐宣王。有一次,孟子对齐宣王说,有一个人,要出差,把老婆孩子托付给朋友。等他回来,却发现老婆孩子挨饿受冻。对这样的朋友,应该怎么办?齐宣王说,绝交(弃之)!孟子又问,如果长官管不了部下,又该怎么办?齐宣王说,撤职(已之)!孟子再问,如果一个国家的政治搞不好,那又该怎么办呢? □ 齐宣王怎么说? ■ 王顾左右而言他,把脑袋别到一边,看着随从们说别的去了。 □ 哈,孟子还是没辙。 ■ 不,有辙。又一次,齐宣王向孟子问公卿的事。孟子说,有和王室同宗的公卿(贵戚之卿),有和王室不同宗族的公卿(异姓之卿),他们是不同的。如果是同宗的“贵戚之卿”,那么,君王有了大的过错,他们就要劝阻(君有大过则谏)。如果反复劝阻君王还不改,就废了他(易位)! □ 齐宣王吓坏了吧? ■ 当时脸色就变了(王勃然变乎色)。孟子说,大王不必紧张,臣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宣王的脸色这才恢复正常,又问不同宗族的“异姓之卿”会怎么样。 □ 孟子怎么回答? ■ 孟子说,一样。他们的职责,也是“君有过则谏”。不同的是,如果反复劝阻君王还不改,就离开他(则去)! □ 哈哈,还是不要那不合格的君主! ■ 对,只不过一种是抛弃他,让他去做孤家寡人;另一种是废了他,让他去做孤魂野鬼。实际上,孟子有一个主张,就是君主如果不合格,人民有权革命。 □ 孟子说过这话吗? ■ 说过,也是对齐宣王说的。有一次,齐宣王问孟子,商汤作为夏桀的臣子,周武作为殷纣的臣子,怎么可以弑君呢捌 从君权到民权(2) ?孟子说,破坏仁的叫做贼(贼仁者谓之贼),破坏义的叫做残(贼义者谓之残),贼仁残义的就叫做独夫(残贼之人谓之一夫)。我只听说过打倒了那个独夫殷纣,没听说过什么“弑君”。 □ 孟子当真说了这话? ■ 千真万确。他的这段话,就记录在《孟子》的《梁惠王下》。作为“体制内”的改革者,孟子是走得最远的(1) □ 这有点奇怪。孟子,难道是主张民主制,反对君主制的? ■ 不不不!孟子怎么可能反对君主制呢?他是维护君主制的。君主制的基本原则,比如君权神授,君主独尊,他都维护,都赞成。 □ 你这样说,有证据吗? ■ 有。孟子有个学生,叫万章。万章曾经问他,尧把天下给了舜,有这事吗?孟子说,天子不能把天下给人。万章问,但是舜得到了天下,谁给他的?孟子回答说“天与之”。这就是他主张“君权神授”的证据。 □ 主张君主独尊的证据呢? ■ “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也是孟子的名言,虽然他说这话是孔子说的。所以,孟子和孔子一样,也是“体制内”的人,至少在思想上是“体制内”的。他也和孔子一样,主张在“体制内”进行改革。只不过孟子比孔子走得更远。作为“体制内”的改革者,孟子可能是走得最远的。 □ 孟子怎么就比孔子走得远呢? ■ 孔子的改革主张是“正名”,也就是君要像个君,臣要像个臣,父要像个父,子要像个子。孟子却明确提出,君主不但要像个君的样子,而且如果不合格,就不能享受尊崇,人民也有权进行革命。 □ 那么,君主要怎样才算合格呢? ■ 也有三个要求。第一,要“关注民生,与民同乐”。孟子认为,一个君主,最起码要能保证国民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如果像梁惠王那样,弄得“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在孟子看来就不合格,至少不太合格。 □ 怎样才算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 也有可量化的考核指标。比方说,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可以穿上丝绵袄(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岁以上的都有肉吃(七十者可以食肉),老而无妻、老而无夫、老而无子、幼而无父的人(即鳏、寡、孤、独),都能得到关心。这些都是硬指标,没有价钱好讲。 □ 还有软指标吗? ■ 有,“与民同乐”就是。孟子对齐宣王说,能够与民同乐,那就天下归心,那就是王道呀(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 既然是“王道”,那就不是底线了吧? ■ 对,是高标准严要求。底线,还是保证国民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如果既能够关注民生,又能够与民同乐,那就是合格的君主。这是第一个条件。 □ 第二个条件呢? ■ 合格君主的第二个条件,是要“了解民意,尊重事实”。比方说,选拔官员,谁说了算?孟子说,身边的人都说好,不算(左右皆曰贤,未可也 );官员们都说好,也不算(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人民群众都说好,就可以考察了(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考察下来发现确实好,才任命(见贤焉,然后用之)。 □ 知道了,既要听民意,又要讲事实,是不是? ■ 对!罢免官员、处决罪犯,也一样,一定要“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只有这样,才“可以为民父母”,也才是合格的君主。 □ 孟子的这个主张,相当科学,也相当了不起啊! ■ 是很了不起,搁在今天都不过时。 □ 还有第三个条件吗? ■ 有。合格君主的第三个条件,是要“尊重民权,对等交流”。他的说法,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也就是说,你把我当人,我也把你当人;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把你当敌人,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合格的君主。 □ 好家伙,叫板呀? ■ 当然,更多的还是“正面引导”。孟子对齐宣王说,以人民的快乐为快乐,人民也会以你的快乐为快乐(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以人民的忧患为忧患,人民也会以你的忧患为忧患(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苟能如此,岂有不为王之理? □ 这话我怎么听着耳熟呀?很像墨子说的作为“体制内”的改革者,孟子是走得最远的(2) 话嘛! ■ 墨子和孟子本来就像。 □ 怎么走两岔了? ■ 这个以后再说,现在还说孟子的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讲的是“民生”。第二个条件,讲的是“民意”。第三个条件,讲的是“民权”。民生、民意、民权,这三条加起来,就是“民本”。以民为本,是孟子最重要的思想,也是他最宝贵的思想。作为“体制内”的改革者,孟子走到这一步,真是很远了。从君权到民权,其实是逻辑的必然(1) □ 你这样说,我觉得真是很有意思。墨子原本是“体制外”的,走着走着,却走向了“君主专政”。孟子原本是“体制内”的,走着走着,却走向了“人民革命”。怎么会是这样?还有,孟子既主张“君主独尊”,又主张“以民为本”,又怎么统一呢? ■ 我们先讨论第二个问题,行吗? □ 行,请讲! ■ 前面说过,孟子的学生万章曾经问他的老师,说“舜有天下也,孰与之”?也就是说,舜是怎么得到天下最高领导权的?这个问题很严重,或者说很重大。 □ 为什么很严重、很重大? ■ 因为涉及政权的合法性。所谓“孰与之”,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谁授权”。孟子答曰“天与之”,就等于说是“天授权”。这就是“君权神授”了,所以我说孟子至少在思想上是“体制内”的。但是这样一来,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 天是怎么授权的,对不对? ■ 对。这个问题不讲清楚,“君权神授”就不能成立。实际上,万章已经把问题提出来了。万章问,天授权,是反复叮咛嘱咐了吗(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这当然不可能。于是孟子说,天不会开口,它通过事实来说话(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 怎么通过事实来说话? ■ 天子做的每一件事,天也满意认可,老百姓也满意赞同,这就是天的授权,也就是天通过事实来说话。 □ 请问,这到底是天的授权,还是人的授权? ■ 孟子的说法是“天与之,人与之”。 □ 双重授权? ■ 对!这是孟子了不起的地方。表面上看,孟子的说法是双重授权,既是“天与之”,也是“人与之”。但我们要知道,天是不说话的,也不可能给天子签一份授权书。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人授权。这样一来,孟子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君权神授”变成了“君权民授”。而且,他还是“和平演变”、“和平过渡”。 □ 这就为他的“民本思想”提供了理论依据? ■ 正是如此。 □ 那么,孟子的这个说法,是他自己的创造呢,还是有来历的呢? ■ 据说也是有来历的,这就是《周书·泰誓》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也就是说,天没有眼睛,它以民众的眼睛为眼睛;天没有耳朵,它以民众的耳朵为耳朵。民众看见了什么,天就看见了什么;民众听见了什么,天就听见了什么。结果怎么样呢? □ 民众说好,天就说好;民众说不好,天就说不好。 ■ 对了。天既然通过民众来视听,那么,它当然会根据民众的意见来授权。民众说好,天就说好,也就授命;民众说不好,天就说不好,那就革命。显然,天意即民意。因此,君主的领导权,名为天授,实为民授。也因此,如果君主太不像话,人民就有权废了他。于是,孟子就逻辑地、必然地从“君权”走向了“民权”。 □ 孟子走得这么远,那他还是儒家吗? ■ 当然是。过去人们总认为,儒家是主张等级、维护君权、反对革命的。惟其如此,儒家思想才会成为统治阶级钦定的国家意识形态,成为他们维持统治的工具。其实这种说法并不一定准确、全面。没错,儒家是维护君主制度,是维护等级制度。但是,儒家,尤其是先秦儒家,是既讲君权也讲民权,不讲平等却讲对等的。 □ 什么叫“不讲平等却讲对等”? ■ 就是不能单方面定规矩、提要求。比方说,你不能只要求臣民怎么着,不要求君主怎么样。所以,儒家只要讲到道德,就一定是双向的。讲忠讲孝的同时,也讲仁讲慈,叫“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君仁与臣忠、父慈与子孝,虽不平等,却对等。 □ 对等又怎么样呢? ■ 那就不能只讲君权,不讲民权。而且,按照对等原则,如果君主居然“视臣如土芥”,那么,臣民就可以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视君如寇仇”。 □ 哈!你不仁,就休从君权到民权,其实是逻辑的必然(2) 怪我不义? ■ 是的。人民革命,也就顺理成章。 □ 话虽这么说,我仍然认为孟子对孔子的思想是一种颠覆。孔子,可是痛恨“犯上作乱”的。他极力主张孝悌,也是因为“其为人也孝弟(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吧? ■ 是的。所以孟子要“正名”,说革命不是“弑君”,是“诛一夫”。 □ 何况按照对等原则,顶多也就是君权民权一样重,孟子却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也就是民权第一,政权第二,君权第三,这难道不是一种颠覆? ■ 所以后世某些统治者不喜欢孟子,比如朱元璋。 □ 就像他们不喜欢墨子? ■ 不完全一样。实际上,墨子也越走越远了。玖 从平等到专制 (1) 墨子的主张,名为“民主集中”,实为“专制独裁” □ 你说孟子和墨子都是越走越远,此话怎讲? ■ 孟子从君权走向了民权,墨子却由平等走向了专制,难道不都是越走越远? □ 墨子主张专制吗?不见得吧?我看墨子挺民主的。他认为,执政者必须广泛听取群众意见,包括对自己过错的批评,这难道还不民主? ■ 表面上看,是这样。墨子确实要求执政者必须“得下之情”,也说过“上有过则规谏之”的话。但是,我们不能根据这只言片语就下结论。顺便说一句,抓住只言片语就做文章,是咱们学术界(也包括界外)一些人的毛病。许多无谓的笔墨官司,就是这样打起来的。 □ 那应该怎么样? ■ 对墨子的这些话,至少要问四个问题——为什么、干什么、怎样能、怎么办。弄清楚了这四个问题,我们才能知道墨子的“广泛听取群众意见”,究竟是民主还是专制。 □ 那好。请问,为什么要求执政者听意见呢? ■ 墨子讲得很清楚——“上之为政,得下之情则治,不得下之情则乱”。可见广泛听取群众意见,归根结底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 □ 你这样说,有点愣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上之为政”怎么就一定是统治呢?就不能理解为“领导”或者“管理”吗?再说了,“得下之情则治,不得下之情则乱”,又有什么不对呢?不管是谁执政,恐怕都要了解社情民意吧?难道只有专制政府需要体察下情,民主政府反倒是不需要的? ■ 这就要看第二个问题——了解社情民意干什么。干什么呢?墨子说,是为了知道哪些人做了好事,哪些人做了坏事(明于民之善非)。知道这些,又是为了干什么呢?是为了奖励和惩罚,叫做“得善人而赏之,得暴人而罚之”。说到底,还是为了维护统治。 □ 这也说不通。扬善惩恶,有什么不对?难道民主政府就不扬善惩恶?就连企业管理,也得奖勤罚懒吧? ■ 但你得承认,这里面并没有广泛征求意见的要求。墨子的“得下之情则治,不得下之情则乱”,与决策民主无关,也没有让人民群众参政议政的意思。 □ 好,我承认。说第三个问题吧! ■ 第三个问题,是怎样才能了解社情民意。这个问题,墨子自己是问过的,叫做“得下之情将奈何可”。 □ 那墨子认为怎样才可以? ■ 他自己的回答,是“唯能以尚同一义为政,然后可矣”。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只有向上统一于一种意见,这才可以”。也就是说,上级了解情况,下级反映意见,都必须也只能根据上级的意见、想法来进行。这个问题可就大了。情况好一点,是上级想了解什么问题,就反映什么问题。糟一点,只怕就是上级想听到什么说法,就说什么。 □ 投其所好,顺着上面的意思说? ■ 这一套,咱们中国人不是驾轻就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