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席慕容-20

我仓皇回首　　想你在那瞬间也读出我眼中急迫的哀求　　※※※　　然而／你的箭已离弓　　正横过近午万里无云的天空　　2　　真相突然出现如坠落的鸿雁消失在草丛之间　　3　　仿佛童年为了准备第一次的远足　　收拾好所有的美德包括谦让忍耐和期待　　都放进野餐盒里然后才入睡　　翌日／暴雨如注　　4　　果真没有什么可以永远燃烧下去的吗　　即使燎原之后依旧要复归于灰烬　　即使今生仍然相爱想必我们心中也不敢置信　　5　　若有泪如雨／待我洒遍这干渴丛林　　让藤蔓攀援让苔藓层层包裹让浓雾终日弥漫　　封锁住／那通往去夏的／山径　　——一九八七·七·廿七篇三·语言　　你不得不同意／即使是从此别离　　即使／我们已经　　妥善收藏起一切的激情与悲喜　　（记忆如利剑轻轻滑进鞘中／从此尘封的　　是那在日里夜里都包裹着的面容）　　※※※　　而前路上依然会有那不可预见的埋伏　　在黑暗中等待着一次又一次铮然的闪出　　等待着一次又一次　　锋利冰冷的切割／我爱　　那微颤微寒而确实又微带甘美的伤口啊　　请你／请你一定要小心触摸　　——一九八七·七·四篇四·母亲　　莫伤我心啊／孩子　　虽然／怎么样的刺痛我都会　　原谅你　　※※※　　妇人说完／才发现　　她的已经不在了的母亲　　也曾经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　　风疾云低／那满山的颤抖着的树木　　有谁能够知道／在一回首之间　　是隔着怎么样的刺痛　　怎么样的／无限荒凉辽阔的距离　　——一九九五·四·二十二篇四·和平歌　　——这个世界，怎么像是虚构的情节？　　那张印着歌词的纸不大／刚好　　可以让他在唱完了歌之后折上两折　　放进胸前的衣袋里／刚好　　可以被稍后的那颗阿姆弹　　洞穿／溅血／慢慢地　　染成一张在美学上无懈可击的作品　　※※※　　主题是空虚的语言／背景是　　染血的平原／那黑洞是永远的痛　　构图均衡／构思完美／刚好　　可以展示在他的葬礼上引人落泪　　——一九九五·十二·二十一　　（拉宾被刺之后，以色列的孩子们还会唱那首和平歌吗？）篇四·昏迷　　——哀全斗焕　　如此结局　　是比凯撒的还要不堪　　在千万人的讨伐声中　　不饮不食廿七日之后／陷入昏迷　　此刻你紧闭双目／企图　　以鉴定的拒绝来向这个世界道别　　※※※　　而我心哀怜／仿佛有人　　在我眼前展现轮回生灭　　※※※　　想就在不远处／当日　　年轻的你曾经有过多么光耀的眼神　　在千瓦人的欢呼声中　　曾经怎样坚定地一步步走来　　立志要向这个世界　　攫取一切　　——一九九六·一·二篇四·绿绣眼　　在战争与战争之间　　我们欢然构筑繁华的城市　　在毁灭与毁灭之间　　我们慎重地相遇相爱／生养繁殖　　※※※　　在昨夜暴风雨之后悄然坠落的　　是一整个春季曾经热烈营造过的梦想和远景　　这圆满完整编织细密的小小绿绣眼的窝巢啊　　此刻沉默地置身于我悲悯的掌心　　※※※　　林间有微风若无其事地轻轻拂过　　是谁／正在叹息　　正在极远极蓝的穹苍之上　　无限悲悯地／俯视着我　　——一九九五·四·二十篇四·新泉　　凝神静听　　那钟声正穿过深暗丛林　　穿过泥泞的昨夜／穿过　　我们亲手将它植满荆棘的岁月　　※※※　　仿佛／是生命里　　最沉静的时刻／有所领悟　　有所盼望／在揭晓之前　　满足与了解　　正聚集成一种新鲜的形象　　※※※　　那么／请原谅我不想去注意　　阴影里你的悲伤与迟疑　　即或是你终于流下了泪　　我也要／把它看做是　　雪融之后从高山上流下的泉水　　——一九八七年篇四·海鸥　　刚刚出发的白鸟　　在明净的天色中划出弧线　　激动的心啊／并不能知道　　前路上的风暴　　并不能躲避／阴云密布　　那些急急向着命运逼近的　　十面埋伏　　——一九八七年篇四·鹰　　执笔有时只是一种清凉的欲望　　无关悔恨／更无关悲伤　　※※※　　我只是想再次行过幽径／静静探视　　那在极深极暗的林间轻啄着伤口的　　鹰　　当山空月明／当一切都已澄净　　——一九八七年篇四·玛瑙湖　　没有理由／除非是　　为了引诱你回头　　才以这最后的荒旱枯竭的结局　　向你显露出／那一直深藏在　　我胸怀间的美丽记忆　　※※※　　当温柔与壮烈同时一个女子的性格　　从此／就别无抉择　　这是湖泊最后的愿望　　是我整个一生的孤注一掷　　※※※　　请尽情捡拾吧　　现在也不能说是太迟／毕竟　　你终于知道了我的心事　　——蒙古高原上一处人迹罕至的湖泊“淇格诺尔”近日突然干涸，才发现湖底铺满了玛瑙宝石。　　——一九八七年篇四·借句　　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隐地）　　一生倒有半生／总实在　　清理一张桌子　　总以为／只要窗明几净　　生命就可以重新开始　　※※※　　于是／不断丢弃那些被忽略了的留言　　不断撕毁那些无法完成的诗篇　　不断喟叹／不断发出暗暗的惊呼　　原来昨日的记忆曾经是那么光华灿烂　　却被零乱地堆叠在抽屉最后最深之处　　※※※　　桌面的灰尘应该都能拭净　　瓶中的花也可以随时换新　　实在犹疑难舍的过往就把他们装进纸箱　　但是／要如何封存　　那深藏在文字里的我年轻的灵魂　　※※※　　（要怎么向她解释　　说我们同行的路途最好就到此为止？）　　※※※　　从来也没有学会如何向自己道别　　我只能把一切再还给那个混乱的世界　　在微雨的窗前／在停顿的刹那间　　有些模糊的角落又会逐渐复原　　※※※　　于是／周而复始／一生倒有半生　　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　　清理所有过时／错置／遗忘　　以致终于来不及挽救的我的历史　　——一九九五·一·二十七篇五·交易　　他们告诉我／唐朝的时候　　一匹北方的马换四十匹绢　　※※※　　我今天空有四十年的时光　　要向谁去　　要向谁去换回那一片　　北方的草原　　——一九八七·十二·廿一篇五·乌里雅苏台　　——为什么我永远不能在二十岁的一个夏日微笑着刚好路过这个城市？　　三杯酒后／翻开书来　　“乌里雅苏台的意思／就是　　多杨柳的低昂”　　父亲解释过后的地名就添了一种　　温暖的芳香